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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夜录

天大亮之后,一个官员进来告诉我们,攻城失败的瓦剌军已暂时撤走,我们这些救护员可以各回各家,如果再听到锣声,仍来这里集合。

我挣扎着起身和帖哈开始往家走。我两脚发飘,走得摇摇晃晃。帖哈走在我的前边,他是扶着街边那些房屋的墙壁走的,和我一样,他身上的力气好像也都已耗光,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只从背后看,他已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我想上前扶他,可我腿软得没有了赶上前的力气。

走到城区里边的街道上,我发现街两边坐满了昨夜在城外参战的明军官兵,他们大概已换防到城里歇息。我那空落落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儿?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可不能再失去你呀!

我打起精神,边走边在那些满脸疲惫的军士们中寻找卢石的身影。你们看见卢石了吗?我上前探问。

卢石?谁是卢石?一个兵士反问我。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卢石只是一个小官,在这么多万官兵中,认识他的能有几人?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下去。

快走吧。帖哈突然扭头朝我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这种反常的不带任何同情的声音令我一怔。

他要是死了你怎么问也没用,他要是没死自己总会回来。他铁青着脸说。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我瞪着他。你怎敢这样说?

他为何就不能死?瓦剌人死那么多,我儿子和你弟弟都死了,卢石为什么就不能死?!他的话语里充满恨意。

你要咒他死?我死的亲人还少吗?我真有些恼了,拼力朝他吼了一句。有你这样说混账话的吗?

他没再开口。

我本想再吼几句,把我心里的那股难受全吼叫出来,可一想到他儿子达布惨死的情状,我又在心里原谅了他。他心中毕竟也不好受。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卢石竟先于我们回到了家。我和帖哈走到院门口时看见了一匹战马拴在院门外,我当时还有些诧异:谁来家里了?及至看见卢石从陈老伯的房里出来,我才吃惊地高叫一声:卢石——向他跑过去。

我一下子抱住了他。那一刻,我真想哭喊一声:我可是只剩你和母亲两个亲人了!

不防他倒先痛楚地叫了一声:呀——

我惊骇地松开手后才发现,他的右胳膊上缠着白布带子,上边还有血在渗出。你受伤了?!我急忙去察看。

一刀,只挨了一刀,而且没有伤着骨头,我没容他来第二下,就把他干掉了!只是我的马中箭了,哪,门口那匹是我新换的。

天哪!

听陈老伯说你们去当了救护员,我很高兴,咱们是全家都为守城出了力!你们在哪个方向救护?

德胜门。我去那里就是想看见你,可到最后也没看见你一眼。

我们那支队伍,仗还没打就从德胜门悄悄出去了。我们就埋伏在德胜门外大街两旁的空房屋里,待瓦剌军一到,突然发起了攻击,打得瓦剌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那瓦剌军头领也先一看在德胜门外占不了便宜,便紧急调整兵力,改为主攻西直门。当时西直门外的都督孙镗手下的兵力并不多,于谦大人就急令我们这支队伍驰援西直门。我们到时,孙镗部正处于危险之时,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乘胜而来,人人都勇气百倍,直把瓦剌军逼得退了下去。那也先亲自杀了几个后退的兵士,才又稳住阵脚。但我们的人不断由德胜门和阜成门来增援,士气越来越高,越杀越勇,西直门外瓦剌军的尸体越堆越多,总共有四五千具。也先大约感到再这样打下去太危险,方下令退兵。当晚,我们又偷袭了一下他的老营,又让他留下了几千具尸体……

我心里一搐:又是几千具尸体?!

瓦剌兵退走之后,于谦大人下令让在城外作战的部队进城内休整,让原来在城内做预备队的部队出城防卫。我因为受了伤,上边允许回家养息,加上我也怕你们挂念,一进城就回来了。

好,先说到这里,你坐下歇息,我去给你做饭,让你好好补补身子。我推他向屋里走。

他注意地看看我,忽然说:你好像哭过?

我真想给他说说弟弟被俘和被砍死的经过,可我知道那不行,我只能叹口气说:死伤的人太多,太叫人伤心了……

战争就是这样。卢石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手下的兵,死得只剩了三个,一想起出征前那些死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这心里就难受得——

不说了吧。我拦住他,我俩虽在为不同的人难受,可那难受的程度是一样的。我踮脚在卢石脸上亲了一下,让他进了屋。现在,对于我来说,只要卢石回来,战争也就算结束了,结束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帖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吃过饭,我扶卢石上床歇息,衣服还没替他解完,他就鼾声如雷了,连续的战斗加上受伤出血,他已经累极了。

我抱着卢石的脏衣服来到院中,想先泡在水盆里,却见帖哈已换了一身衣服,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不由得轻声问他:还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陈老伯养的那只小狗大概是闻到了卢石衣服上的血腥味,慢慢踱到了我的身边,围着我的腿转着圈。走吧,你。我这句赶狗的话还未说完,忽见帖哈猛地弯腰一下子扭住了小狗的头,那小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脖子已被帖哈“咔嚓”一声扭断了。

我吃惊地看着帖哈,骇然地问:你怎么这样?

他不答,只是从腰里抽出短刀,刷刷几刀,就把那小狗的头从身子上割下来了。

我惊怵地瞪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又把那小狗的四条腿和尾巴全割了下来。

你?!我叫了一声。

帖哈低而冷淡地说道:我现在就是只想杀这城里的活物!

我的心一颤。

我出去一下。他说完这句话,捧着那只被他分解了的狗的尸体就闪出了院门。

我明白他现在出去是要见那些听他指挥的人,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难道这战事还不算完?双方都死了这么多人,既是打不下京城,那就回吧,回到草原不是同样能过日子?

帖哈天黑前回来了一趟,晚饭后又悄悄出去了。因为太累,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帖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晨起来做早饭时,他进厨房里帮我烧火,我看出他眼圈发黑,一夜没睡的样子,刚想跟他说句什么,不想他已先开口低声告诉我:那边已经传过来话,今天和明天,太师他们分批佯装撤退,让一部分人带着那个被我们在土木堡捉住的皇帝先向北撤,给大明军造成一个我们瓦剌认输的错觉,其实我们的精锐部队,则全隐藏在天寿山一带。待守城的明军以为大敌已撤走,松弛下来,我军即在后天晚上半夜突然攻城,我已安排好了里应外合的事,骄兵必败,争取一攻而破!

明军就一定会放松警惕?万一他们仍然全力守城,怎么办?

太师说了,后天天黑之后,我隐藏下来的部队实行静肃行军来到城外,但并不立刻攻城,等待我俩发出攻城信号,我俩如发现明军守备确实松懈,而且我们内应的人也已到位,就点燃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示意我随他进到他的屋里,从他的被子下摸出一个又粗又长的被黑布裹得很紧的东西。

这是什么?

里边装满了火药,点燃药引后,它能“嗵”的一响飞上一百多丈的高空炸开一团白亮的光。也先太师他们看见这个东西飞上天,就立刻开始攻城!

你敢保证它一点就能飞上天?

为了防止意外,送给我的是三个。他边说边又从被子里摸出了两个相同的东西。太师他们已经反复试过。

要是大明朝的军队根本不放松,依旧严守京城怎么办?

那我俩就点燃一堆大火,最好是一座房子,让他们在城外看到。太师他们看到大火后就悄悄撤走,一直撤回到草原,因为这么多的部队要想长时间的隐藏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我们承认了这次出兵失败。

是这样。

可我不想第二种情况发生,我希望的是第一种,是我们瓦剌人攻开京城!我们耗费了如此大的力气,再无功而返实在让人心里不甘。因此,今明两天,我们要尽可能多地在城里散布瓦剌军已败走的消息,好彻底麻痹他们!

我默望着帖哈那咬紧牙关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的心又乱了,这么说,还要打下去?!

这依旧是一个天空湛蓝的白天。上天好像特意要把所有的云彩都赶走,好让他不受遮挡地看清地面上发生的事情。当初那种震动人心的鼓声炮声和呐喊声都已消失,整个京城一下子显得十分安静。净街的事已经结束,昨天还笼罩在街道上的那种紧张气氛,此时也已匿迹,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街头。一些商铺也开了门卖起了东西。我午后扶卢石去一家药铺给他胳臂上的伤换药时,街上的气氛已和战前几乎没有两样了,有些茶馆里还飘出了说大鼓书的声音。吃过早饭帖哈就借口出去买东西出了门,不知街上的这种松弛气氛与他有没有关系。

给卢石换药时大夫说,卢石的伤口其实很深,骨头上可能也震有裂纹,要小心化脓,要小心别再晃动胳膊。卢石倒不当作一回事,换完药刚一出来,他就要去死去的秦把总家里看看,说京师保卫战打胜了,应该去秦大哥灵前说一声,这也是他当初最操心的事;另外再给秦大嫂和孩子带一点吃的东西去。我让他回家歇息,我代他走一趟,他不愿,执意要和我一起去。

我在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些吃的东西,就搀了卢石走。那秦大嫂正抱着孩子在家门口站着,看见我们俩,慌忙迎了过来。她见卢石胳膊在吊着,知道是受了伤,自然是一番问候。我们问她何以站在门口,她叹口气说:我想去催问一下对那个刺客的处置情况,你秦大哥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去,我得让他们把那个刺客杀了,为他报仇!

听到这话,我的心不禁又是一沉,意识到这件事也还没有结束。唉,帖哈,当初你要不坚持做这件事该有多好!但愿别再出什么意外。卢石咬了牙对秦大嫂说:这件事你放心,上头不会饶了那个刺客的,你安心在家照料孩子,我负责打听有关这件事的消息。

卢石在秦把总的灵前焚香时,我也在一旁默然站立,望着秦把总的灵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份惊悸:他的魂灵不会看出我对他的死也负有责任吧?

临走时,我和卢石一齐走到那个过了百日不久的孩子床前,孩子仰躺在那儿,瞪着乌亮的大眼睛和我们对视。我伸手摸摸他那柔嫩的脸蛋,心中再一次感到有一股歉疚生起:孩子,你原本不该失去父亲的。在这同时,我想起了德胜门外那些战死者的尸体,想起了帖哈儿子的那颗头颅,想起了弟弟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子。这场大战结束后,又会有多少孩子失去父亲?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倘是卢石一直在明朝的军队里干下去,不断地和瓦剌打仗,我日后生出儿子,那他就也有可能像这个孩子像自己当年一样失去父亲……

我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

回到家,可能因为不停走动的关系,卢石说他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了。我忙安顿他在床上躺下,为了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我就和他说话。我说:卢石,仗也打过了,你也受伤了,你对日后有些什么打算?

他默想了一阵,沉声说:还没有来得及想。你说呢?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我先听听你的。

你过去答应过我,仗打完咱们回你老家开封。我们不能总在这儿借人家房子住,你胳膊上的伤好后,因为骨头上也有裂纹,继续从军必有难处,所以我们得想想回家的事情了。

是呀,我也在想这件事情。

我的心里一喜,忙说:到了开封后,要么咱买几亩地,种庄稼;要么咱在城里买两间临街的房子,开个小饭店或小茶馆,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好吧,就依你。我也知道,这京城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住的地方,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是到小地方去好过日子。不过我们开封,在宋朝做都城的时候,也是热闹过的,你日后去了就会知道,那里直到今天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比如相国寺,那可是有名的佛家圣地;还有潘湖、杨湖,一个湖里水清一个湖里水浊——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紧紧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他点点头:打完这一仗,我对朝廷已无所愧疚,算是尽了忠,下一步就回家对老父老母尽尽孝,也让你好好过段安稳快活日子,让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让你看看我对你的那份真心……

我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我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这是这么多天来我心里最轻松的时候,经过这么多艰难,未来的日子总算有了个可心的安排。从此以后,我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操心办这事办那事,再不用忧虑着应付这个应付那个,我只操心应付我和卢石还有我们的孩子的生活就行了。以我内心的愿望,我真希望卢石立刻就和我上路回开封,可我知道,卢石的胳臂还需要治疗,现在就上路途中伤口化脓怎么办?何况他也没有应付走长路的体力;再者,帖哈也不会在这时放我走。

只有再耐心等了。

我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帖哈说的那些事情,我只让自己去想未来的生活,去设计未来的平安日子:在开封安下身后,先置一份家业;待战事彻底平息了,我就回草原把母亲接到开封,她先上来可能不适应开封的生活,可我会教她,会让她逐渐习惯;要是她实在不愿在开封住,我会再把她送回草原,给她留下足够过日子的钱,花钱请人照料她……

种种的想象让我完全不再去理会帖哈的所作所为,也把他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在吃饭时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第二天吃过晚饭,帖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已经查明,明朝军队果然以为我瓦剌主力已撤走,正在得意和麻痹之中,守卫九大城门的队伍都有不同程度的放松,今天晚上是我们动手偷袭的好时机!我已把潜进城内做内应的人放到了西直门内的一个地方,也已给太师送出消息,让他二更天准时看我们发的信号,一旦不出意外信号发出,他们就在西直门那儿发起猛攻!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此刻,我才又想起他让我看的那三个装了火药的东西,想起了今晚发信号告诉也先开始攻城的事,心才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紧张中的我还不知道,另一件大祸事也在这时开了头。

我一边刷锅一边在紧张地想帖哈给我说的话,就在这当儿,响起了敲院门的声音。

我没有多想,就挓挲着双手去开院门,门开后我看见,是两个军士站在门前。你们是找——?

卢石领队。

噢,他胳膊受伤了,很重,吃过饭已经躺下,他已经不能拿刀拿枪了。我以为他们是想叫卢石归队。

有点急事,上头特意让我们抬了轿来接他去一趟,估计时间不会长。其中的一个军士说。

我刚想再阻拦,不料卢石已听见动静起了床走出来问:什么事?

那两个军士就忙又说了一遍来意。

好吧,既是让我去,我就去。卢石没有再说别的,立时就出门上了轿。我有心想拦,可看卢石的态度那样坚决,又只好作罢。我站在院门外,看着轿子消失在夜晚的人流里。今晚街上的人更多了,在灯笼的光照下可以看清,人们的脸上都带了轻松的笑意,看来帖哈的话有点道理,人们真的以为瓦剌兵已经彻底撤走了。

卢石被抬走之后,我只是担心他胳膊上的伤口被轿颠疼,一点也没想别的,根本没想到这就是那场大祸的开端。

帖哈也没想别的,他大概以为卢石被叫走是因为营中的军务。他照旧坐在他的睡屋里,只是不时出门看一眼天上的星星,我知道他是在估摸时间。看来,他今夜是决意要发攻城的信号了。

又要打一场了!

卢石回来得异乎寻常的快,没有多久,就又听到了门前的落轿声。我闻声奔出门想去搀他,不想他已快步走进院里,没有理会我的招呼,径直去了陈老伯的睡屋里。我有些诧异:那老人已早早睡下,卢石这时去找他为何?

我跟到老人门口,只听卢石站在那老人床前说:老伯,因为有点意外的事,麻烦你临时换个睡觉的地方,轿已经来了,请起来吧。那老人平日对卢石十分喜爱,诸事都听他的,这时自然没有怨言,就边答应着边坐起身穿衣服,片刻工夫之后,就由卢石扶着出来向院门外的轿子走去。卢石显然预先已对轿夫们交代过去处,那轿夫们见老人上了轿,抬起就走。

出了什么事?我站在院门里边问。

卢石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返身很快地关上院门上了门闩。

他的反常举动令我越加惊疑。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仍旧没有回答,径直去了我们的睡屋,跟着就用左手提了一把他打仗时佩的大刀出来,站在门口对我叫:去,把你爹叫来!

我瞪住他,他过去对帖哈一向是叫爹的,今天怎会显得这样无礼?而且音调也不对,分明是带了气。

有事?帖哈这当儿走出了他的住屋,他可能早听见了卢石的话。

你们进来!卢石冷冷地说了一句,就返身进了我俩的睡屋。我和帖哈对视了一眼,我看见他的眼中也有疑惑。我们向屋门走去,我在前,他在后。我俩刚一进屋,卢石就又把屋门关上了。

我看见帖哈的眸子一个惊跳。

想知道刚才来人把我叫去是为了啥吗?卢石左手拄刀面色铁青地直瞪住我俩问。我第一次看见他两道眉毛全竖起的凶样子。

快说清楚吧,别这么神神鬼鬼的!我不高兴地叫。

他招了!

谁招了?我不明白。

那个刺客!

刺客?哪个刺客?我依旧没听懂。不过我瞥见帖哈的眸子惊骇地一蹿。

就是想刺杀于大人可误杀了秦把总的那个刺客!卢石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那刺客先还对也先打进京城抱着希望,想当也先的功臣,所以一直坚持不招,如今见也先攻城失败,瓦剌军全部撤走,他才绝望了,才老老实实招供了。

一股冷意迅速地爬上了我的两腿,并跟着蹿上了脊背。

他说他是瓦剌人,是奉也先之命来杀于谦大人的!

一团血轰然一声冲上了头顶,可我还能保持镇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他既然招了,就赶紧去抓他的同伙呀。

想知道他招的同伙是谁吗?

说吧。是帖哈的声音。那声音还算镇静。

他说他的同伙是三个,两男一女,可他只见过其中的一个男的,另外那一男一女他一直没见过,不过他听说那一男一女早先在王振府上待过。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下子向下落去,仿佛要直落到脚底,我有点喘不过来气了。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我和杏儿。帖哈冷笑着说,看了一眼插紧了的门。

我知道你想辩解,在王振家做事的男人和女人多了,他家有那么多的男仆和丫鬟。

就是!你不能因此就怀疑我和杏儿。

帖哈给了我辩解的信心。

是吗?卢石冷笑着:可那刺客还说了一句话!

我呆呆地看着卢石的嘴,真希望飞快地钻进去看看那里边还藏有什么东西。

刺客说,他听说那女的在王振府上是当了妾的!

我的双腿一下子软了,完了,他一切都清楚了,这个时候再去做辩解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帖哈再次飞快地看了一眼门。

审讯刺客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岳父就是曾经潜在王振府中的那一女一男,他们今晚把我叫去的目的,只是因为我曾经领人担任过王振的护卫,他们想让我回忆回忆有无这两个人。你俩说我还用想吗?

帖哈和我都无语,还能说什么?我瞥见帖哈的双脚向门口轻轻移了一下。

别动!卢石猛然抬刀指住了帖哈。你想走?走不了了!你们骗得我好苦!我从来没有对你们起一点点怀疑,我竟然保护了一对瓦剌人的奸细!我竟然爱上了一个瓦剌女奸细!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当初到王振家里,就是为了刺探消息;你们后来找到我,也是为了刺探消息。你们不仅刺杀了秦把总,对土木堡那几十万大明军士的死,你们也有责任!你们可是真精明啊,骗人骗得那样彻底,害人害得那样可怕!我今天就代那些怨魂来向你们讨债!我谁也不告诉,我要单独处置你们!我要雪去我的耻辱!尤其是你这个蛇蝎女人,他把目光转向了我,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的心有这样毒,你先是一边跟王振睡觉,一边由他那里骗取消息,把他往火坑里推;你后来一边跟我睡觉对我甜言蜜语,一边又动手杀我的秦大哥,你还跟我一块去秦大哥家里安慰那对可怜的母子,你的戏演得可是真好;就在昨天,你还在骗我要和我回开封老家过平安日子,还要给我生孩子,世上怎会有你这样两面三刀口是心非的女人!我今天一定要剜出你的心看看,看看它为何这样黑,这样狠,这样——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明白无论我怎样辩解,卢石也不会信了,我可怎么办?就在我绝望的这一刻,我忽地瞥见帖哈的右手动了一下,我猛然记起他曾经教过我的那个杀人的绝招,惊得刚想对卢石喊一声:小心!可声音还没出口,却见一道白光一闪,帖哈手中的短刀已飞向了卢石,卢石到底是经过战阵的军人,反应极快,在我还没看清的情况下已将原本指向我的大刀迅疾地转而刺向了帖哈。

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刺中了对方,但我能感觉到,帖哈剌到了卢石的要害处。果然,血,先从卢石的胸口喷了出来,之后,帖哈的胸口也有血涌出了。

不!——我哭喊着扑到他俩面前,伸出两手想去分别捂住他们胸口淌血的地方,可他们已相继倒下了。

我扑到了先倒地的卢石面前,哭喊着他的名字扶起了他,他的脸已变得煞白,他死死地瞪住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哭着说:卢石,我承认我和王振在一起只是为了刺探消息,可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真心想和你一起过日子——我的话未说完,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噗地将一口和了血的痰吐到了我的脸上,并咬牙断续地说了一句:我……瞎了……眼……你这个……贱……货……

我觉出我的心已轰然炸碎,那些碎块正四散落地。完了,没有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没有了,没有了……卢石眼中的亮光在一点一点熄灭,身子也在一点一点地软下去,我眼看着他越走越远,我只能更紧地抱住他。卢石,是我害了你,害了你……我第二次不该再来找你,不该呀……

杏……儿……背后忽然传来了帖哈的微弱喊声。我扭过头,看见帖哈正在吃力地由怀里向外掏那三个用作发信号的东西:时辰……快到了……

我恨恨地瞪着他,嘶声问道:你为何要杀卢石?为何朝他动手?为何不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事?

……我不动手……他会先杀了你的……

我恨你!我朝他吼着。

帖哈的头无力地向地上歪去:求你……一定……发出去……

我看见他的眼中充满渴求,就默然走过去,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那三个信号筒,筒上已经沾了帖哈的血,黏黏的。

……让我们……的人……杀进来……帖哈说到这里,身子猛然一抖,将眼闭了。我摸了摸他的嘴,已经气息全无了。死了,都死了。帖哈,这个时候让我们瓦剌军杀进来,于你还有什么意义?你还能任什么官职?

屋里现在没有了争执,没有了厮打,只有两具尸体上的血还在一点一点地向外滴。我不敢再听那种血滴到地上的声音,拉开门走到了院里。

院子里异常安静,连夜风也是贴着屋檐和墙根悄步走的。天上的星星很密,有一颗流星正拖着很长的尾巴飞过头顶。近处街上还有人的说笑声,那声音传过来,越发显出了院里的静。我默望着拿在手上的那三个信号筒,发吗?发出去让也先再带着大军来攻城?让城里城外再一次堆满有头和无头的尸体?再出现我弟弟那样的俘虏?不,不!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厨房门前的水缸旁,揭开缸上的木盖,“嗵”一下将那三个信号筒扔了进去,它们在水面上略一停留,随即沉进了水底。我听见了火药浸在水中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我进了厨房,拿出火镰,啪啪几下打燃纸媒,点燃了灶前的柴草,我看着火势一点一点变大,直到火头蹿上房顶。

陈老伯,原谅我点燃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原谅我……

火很快地向我和卢石的睡屋及帖哈的住屋蔓延开去,火苗像鸟一样地腾离地面向高空飞去,四周都被火映红了。我听到了近处街上人们发出的惊呼声,听到了人们向这边跑来的脚步声,听到了水桶瓦盆碰地的响声。也先太师,你在城外看见了这堆火吧?应该能看见了,火头已远远地高过了城墙,你不是一直在等待信号吗?这就是我和帖哈发给你的信号!看见了吗?

看见了吗?

看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