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一个慵懒的午后,我无意中在一个网站上瞥到一组漫画。画面上,一个人在巷道里挖掘金矿。他筋疲力尽,离金矿越来越近,只剩下薄薄一层矿壁了,只要再挥一镐,他就会置身于财富之中。然而,他不知情,放弃了,掉头而去,垂头丧气。黄金永远被封闭在黑暗深处。
这组漫画让我悚然惊觉,一半后怕一半庆幸。对于黑暗中与抑郁症抗争的人们来说,这幅画是一个寓言,它警示你:坚持到底,不要放弃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这是一个信念,同时它需要抓手。这个抓手就是——坚持服药,足量足疗程。
足量足疗程
我们已经知道,抑郁症是患者大脑中三种神经递质(血清素、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失衡所致。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大致就是通过改善大脑中三种神经递质的失衡,改善精神状况。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目前抗抑郁症药物已经发展到第四代,分成八大类。其中最常用的一类,叫“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简称ssris。
其作用机理是:大脑刺激产生血清素后,神经元又会从突触间隙中回收血清素。ssris系列药物的功能,就是有效地抑制神经元对血清素的回收,从而保持其浓度。
也就是说,ssris并非刺激大脑生产血清素,而是减少其被消耗,从而维持大脑中血清素的平衡。
目前,ssris系列共有6种药,其中最著名的是百忧解(氟西汀)。
20世纪80年代初,百忧解诞生于美国,被誉为世界药物开发史上一大里程碑。据当时美国报纸报道,许多原本生性胆小或腼腆的病人服药后判若两人,增加了自信心,积极参加社交活动。一些美国报刊杂志甚至称百忧解为20世纪的“奇迹药”(wonder drug)。
除了ssris系列,还有单一作用于去甲肾上腺素的ne系列,比如瑞波西汀;有单一作用于多巴胺的da系列,如安非他酮;有双重作用于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snri系列,如文拉法辛;还有针对去甲肾上腺素和特异性血清素的nassa系列,如米氮平,等等。总共几十种药。
一般来说,西药发挥作用是“立竿见影”的。可是,抗抑郁药是个例外。这是因为,抗抑郁药作用于大脑,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旅程。实现改善大脑神经递质的功能,既需要足够的药量,也需要足够的时间。任何一种抗抑郁症起效,至少需要4到6周的时间,有的甚至需要6到8周。这就是“足量足疗程”的由来。
很多患者不知此理,服药三五天后,发现没有效果,就失望而停药;也有的患者坚持服药一段时间,正面效果没有显现,副作用却先期到来。他看不到前景,又难以忍受副作用的痛苦,中途放弃服药,何其可惜。
因此,无论选用哪种药,都必须用足治疗剂量。不要期待奇迹发生,要咬紧牙关,坚持一直到药物起效。
如何选药
足量足疗程,靠患者坚持。对医生来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为患者选药,以及确定药的组合。
北京安定医院姜涛医生曾对我说,选择恰当的抗抑郁药,关键是把握抑郁症是一种特质性疾病。抑郁症的临床表现有多种变异性,不同的药,药物特点有差别;同一种药,用在不同的病人身上,反应也有差别。临床医生选药,既要把握某一种药的药性,又要能合理评估它对于病人的效果。
这么多种药,能不能说哪个药更好?姜涛认为,不存在明显的等级关系,关键看药物对于病人的疗效,以及耐受性及安全性。作为医生要积累临床经验,积累用药的感觉。
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余金龙医生也认为,药和药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就看怎么用。
他撰文称:“同一种药物治疗同一个病人,有的医生用起来疗效好,并且副作用小,有的医生用起来不仅疗效差,副作用也大。为什么?经验使然。有的好医生,几十年来长期大量用某个药物,就会摸透那个药物的特性,熟知如何将那个药物的疗效发挥到最佳,如何将其副作用减少到最小。”
他举例说,中山三院有位老专家特爱用奋乃静,广州市脑科医院已故陈院长特爱用舒必利,还有一位主任偏爱用丙戊酸钠。这些普通的药物在这些老专家用来,通常疗效就比其他医生好,副作用比其他医生少,为什么?他们几十年来长期大量用某个药物,就会摸透那个药物的特性,熟知如何将那个药物的疗效发挥到最佳,如何将其副作用减少到最小。
对医生来说,技艺高低就在于如何将某种药的疗效发挥到最佳,以及将该药的不良反应减少到最小。
如何对待副作用
药物副作用是患者自我救赎之路上的大敌。毋庸讳言,副作用确实存在,有的表现为口干、视力模糊、排尿困难、便秘、轻度震颤及心动过速等,有的可能引起直立性低血压、心动过速、嗜睡、无力等症状。
不过,副作用也没那么可怕。很多患者一打开药品说明书,就被上面列举的密密麻麻的副作用吓倒,不敢吃药。其实,西药对于副作用,是“丑话说在前头”。西药上市前,要进行多期药物实验,只要任何一名患者出现一种副作用,说明书都会把它列举出来。事实上,出现这些副作用的概率非常低。
患者还应区分不适感究竟是症状,还是药物副作用。症状和副作用往往接近,如果把所有的不适都归为副作用,患者就可能不堪忍受而中断治疗。
副作用也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副作用的大小和患者本身体质关系很大,与他服药时的内环境有关,包括心理状态。当患者身体状况较好时,他对于药的耐受性就很好。例如躁狂时很多病人不觉得药物有什么副作用,抑郁时就会觉得很难接受。
我个人的观点是,对于疾病和副作用,应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无论如何,副作用和抑郁症对人的精神、肉体的摧残相比,微不足道。
经常是这样:当你服药未见效时,你对副作用感受非常强烈,对所服的药无比仇视,每一次服药,都要作心理斗争;一旦见效,药还是同样的药,你再看它,就会觉得非常亲切。
一位网友给我留言道:“犹记得自己好的那一刹那,恨不得跳起来跑出去拥抱全世界!”
——当你感受到药物把你从深渊里拯救出来,一点点副作用又算得了什么呢?
换药和停药
是不是抗抑郁药物统统有效?不是。由于抑郁症的特异性和患者的个体差异,有些抗抑郁药物对某些病人是无效的。
姜涛告诉我,对于单相抑郁,药物的有效率比较高,接近70%;如果是双相抑郁,单纯使用抗抑郁药物的有效率可能也就是百分之四五十,甚至更低。
如果一种抗抑郁药物疗效不佳,或者耐受性不好,就可以考虑换药。
换药要特别小心、仔细,考虑到各种风险。旧药停止服用后,还会在体内残留一段时间,它和新药相互作用,往往增强副作用,病人可能会非常痛苦。
这个过程会持续多长时间,因人、因药而异。比如,旧药是百忧解,因其半衰期较长,可能持续一个月;半衰期短的药物,也许需要一到两周。
因此,换药时,要缓慢停掉旧药,等1—2周后再吃新药。停药和加药,不能一蹴而就,可以从四分之一片开始,一点点往上减或加,避免对身体的过度冲击。
联合用药
有的患者,运气特别糟糕,换药两三次都无效果,就可以归之为难治性抑郁症。对他们,往往需要联合用药。
所谓联合用药,就是把不同系列的药合并运用,取长补短,形成合力,实现治疗效果。联合用药因其高难度,对医生的技能和勇气都是考验。
医界对联合用药有争议。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主任医师姚贵忠不支持联合用药。他对我说,联合用药会加重药物的副作用;而且一旦起效,不知道是哪一种药起作用,会影响后续治疗。
姜涛则认为,单一的抑郁症不需要联合用药,但如果是难治性抑郁症,联合用药效果可能会更好。尤其是双相抑郁的患者,更需要联合用药。可以在充分使用心境稳定剂的基础上,短时间联用抗抑郁药物。
至于各种药之间相互作用如何处理,姜涛提示,要注意到有一个治疗窗口期,即血药浓度的高低范围。副反应与血药浓度的高低呈相关性,只要合并用药不会明显升高血药浓度,超过治疗窗上限,就可以估算出哪个药在起效,哪个药在增效,何时会出现副反应。
当然,这需要对药物的药理、毒理有准确把握,尤其是对病人的耐受性有判断。
如何应对这些复杂的情况?姜涛将其归之于直觉。
他说,一定要积累更多的临床经验,同时更多阅读临床循证文献。医生见的病人越多,积累的临床经验就越多。结合循证医学的理论指导,把病人分成几种类型,长期下来,就能找到一些规律,最后形成直觉。
我的用药分析
最后,来分析一下我自己的用药经过。
2012年3月,我被诊断为抑郁症中度偏重。用的第一种抗抑郁药是喜普妙(氢溴酸西酞普兰片)。喜普妙是ssris系列的一种,是血清素的再摄取抑制剂。
服用喜普妙三个多月,足量足疗程后,仍然无效。不得已,医生换了一种新药——米氮平。
我现在认识到,喜普妙对我无效,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诊断失误,选药缺乏针对性;二是药量不足。
米氮平属nassa系列,是对去甲肾上腺素和血清素的二次摄取具有双重抑制作用的抗抑郁药物。医生启用米氮平,是试图从另一个通道用药,探测效果。换上米氮平后,除了睡眠好转,情绪和躯体症状仍然无改善。到了6月上旬,医生束手无策,劝我住院,接受电击疗法。我不愿住院和电击,于是换了姜涛医生继续治疗。第一次就诊,他给我换上两种药:瑞波西汀和碳酸锂。
瑞波西汀是单一的对去甲肾上腺素具有强刺激作用的再摄取抑制剂。碳酸锂是一种老牌的情绪稳定剂,是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传统药物,同时对于抗抑郁药物具有增效作用。我猜测姜涛给我使用碳酸锂,出于两个考虑:如果我是双相,则起稳定情绪的作用;如果不是双相,则作为增效剂,助力瑞波西汀。
一周后,我复诊。此时药物尚未起效,姜涛有些着急,又开了一种药——舍曲林。舍曲林和喜普妙一样,同属ssris系列,但舍曲林不易转躁,可以和瑞波西汀联手加强药效。
在并用舍曲林后第二天,我出现严重的副作用。我问姜涛怎么办。姜涛回信息说:“坚持,如果实在受不了,就把舍曲林减半粒,一周后加回。”
我想:反正一周后还是加回两粒,现在减半粒,岂不是浪费时间?于是决定咬咬牙坚持下去。
我现在理解,姜涛治疗的最关键一步,是正确判断我处于双相重度抑郁期,且生命动力缺乏,因此选用对去甲肾上腺素具有强刺激作用的瑞波西汀,并联用舍曲林和碳酸锂,先将我从重度抑郁中拉出来;然后,及时察觉我出现转躁苗头,确信我是双相,立刻决定停掉做了重大贡献的瑞波西汀,减半舍曲林,同时加上奥氮平压躁狂。再过一周,又加上拉莫三嗪防抑郁,从此治疗方案稳定至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姜涛承认,他的用药风格偏于激进,也有一些同行不认可他。他这样做,只是希望病人尽快见效。
很多医生不愿激进治疗,是担心患者不能耐受走上绝路。如果出现这种极端情况,是医生的失败。感谢姜涛对我的信任,相信我不会自杀,大胆选药,恰当组合,为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他治疗的第19天,药效显现。
犹记药物见效的那一天:如同一个密闭的房间,被厚厚的窗帘遮挡,不见一丝光亮。突然,“唰”的一声,窗帘被一只手强有力拉开,灿烂的阳光瞬间破窗而入,穿透了整个房间。
一位抑郁症康复者回忆:永生难忘自己好起来的那一刹那,恨不得跳起来跑出去拥抱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