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战斗一直打到夜幕落下。日军把部队撤到洼津,集结夜宿,准备天亮撤回詹家店。
这一仗,日伪伤亡惨重,清河支队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杨蓼夫判断,今夜不会有大的战斗,派出骑兵营长吕开发,率领骑兵营,星夜驰援莫宁岗。
隆冬的夜晚,天空阴沉,月亮时隐时现。坪坝上,牺牲的八路军战士排成几排。一个战士挑着马灯在前面引路,杨蓼夫和贺荣海走到第一排,任冰雪和黄格选跟在后面。
杨蓼夫垂首,默默地站立,然后,走到第一个烈士面前,掀开遗体脸上的白纸,蹲下去察看,用手绢在烈士脑门上擦了擦,看着遗体的脸。
杨蓼夫边看边说,就像朗诵一页书:洪云彪,山东邹平县宏仁村人,二团六连二班副,民国三十二年秋参加县大队,当年冬天转入二团,在冬季反扫荡中立过二大功……
贺荣海惊讶地说,司令员记性这么好!
杨蓼夫点点头说,不敢忘记啊!我在他的家乡打了三年游击,我们的抗日沟,我们在清河开展平原游击战的经验,最初就产生在那里。
杨蓼夫说完,缓缓移动步伐,掀开第二个烈士脸上的蒙纸:朱大才,山东乐亭县人,当年我和马耀南司令员在乐亭收编黄岐山的队伍,他跟在我们后面要给我当马弁,那年他才十三岁,算起来,今年是十七岁。在去年练武比赛中,他拿到爆破技能第二名的名次。
贺荣海回头看了看二团团长黄格选,黄格选说,朱大才是爆破大王。
任冰雪叹道,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现在就是阴阳两隔了。
黄格选说,有一句话司令员常讲,我打仗一贯怕死,司令员他不是自己怕死,而是不想过分伤亡部队。可是,打仗总是要流血牺牲的,我没办法……我们已经把牺牲控制在最低限度了。
杨蓼夫还在往前察看,在一个遗体面前,杨蓼夫停下了,表情有点异样,回头看着黄格选说,这个同志,我怎么看着眼生啊,是不是新同志?
黄格选走过去,弯腰看看说,我也眼生。
杨蓼夫说,看样子年龄不大,还是个娃娃。
黄格选翻开遗体衣领,上面写着:马百郎,年龄,34岁。
杨蓼夫眼睛瞪大了,这哪里是马百郎啊,马百郎我还不认识?我看这个小同志,跟马百郎的儿子差不多年纪。
黄格选说,司令员,听说你和马百郎还有一段故事?
杨蓼夫说,是啊,老马是莒南柳家庄园的长工,我那年生病,罗政委特意把他派给我当伙夫,可是他不愿意当伙夫,想打仗。当年我们坚持清河平原游击战,挖抗日沟的时候,他是排长,还跟我吵了一架,他说这块地方是盐碱地,挖了抗日沟就把盐碱挖出来了,地就没法种了。我说不打败鬼子,就是良田也同样没法种,等抗战结束,我和你一起种地,再把盐碱埋回去。
任冰雪说,这个故事挺感人。
杨蓼夫说,算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老马啊,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活着改造盐碱地,我向你保证,抗战结束那一天,只要我杨蓼夫还活着,我一定要把盐碱重新埋下去……马百郎同志,没有找到你的尸体,我只能向这位同志鞠躬了,请他代为接收。
杨蓼夫向尸体三鞠躬。
往前走的路上,遇上景晓纯。景晓纯告诉杨蓼夫,北线战斗都在杨司令的预料之中,周杰宁他们打得很顽强,守住了莫宁岗。
杨蓼夫说,郑亦雄经常说,不是鬼子不怕死,而是我们中国人太怕死,这句话是错误的。我们中国人怕死吗?昨天的战斗,你能找到怕死鬼吗?
景晓纯说,那是啊,他的部队为什么怕死?当官的欺负当兵的,当兵的穷得要死,很多人都是抓壮丁捆到队伍上的,把人当牲口,他为什么给你卖命?
杨蓼夫说,政委,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差事是最苦的差事?
景晓纯沉吟片刻说,没有最苦的差事,只有最苦的心思。
杨蓼夫说,最苦的差事就是当司令员。
景晓纯诧异地看着杨蓼夫问,怎么讲?
杨蓼夫说,司令员嘴皮子一吧嗒,好,成千上万的生命消失了;司令员嘴皮子一吧嗒,好,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