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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楚吴越蜥蜴闹 第一章 强哉骄,大晋风流(公元前600年——前580年)

第一章 强哉骄,大晋风流(公元前600年——前580年)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春秋时代,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两千五百多年前一个景色凄清的春天,具体就是公元前592年的春天了,中原的这里那里还往往都是一片青葱的原始森林,一大队木轱辘马车载着晋国的一队使者,穿过中原巴尔干纷纭多事的土地,往东到齐国的临淄去。它们摆在峰峦围绕的平原之上,断断续续地移动,就像被风吹皱了的一截黑线。

在这行车队的中央,最华丽的车子上,坐着晋国大夫郤克,浑身罩着新世纪桔红的朝阳。

这位意气洋洋的晋国未来执政官,出身良好,血统高贵,他的爷爷,是重耳时代的恐怖份子郤芮,他的爸爸是大贤人郤缺,跟名人赵盾长期共事,在赵盾之后还担任过三军元帅。他也是一位光荣的军队干部,目前担任上军佐将,有过三军皆败而上军不败的光荣记录(五年前的“邲之战”)。当然,郤克他也有缺点,就是一条腿不知怎么搞的不是很配合另一条腿,是瘸的。

车轮千里驰行,沿着滚滚的黄河岸边,进入山东地区。当时黄河不进山东,而是向北拐从天津入海。郤克挥一挥手,作别黄河的涛声,继续沿着济水东行,穿越大片齐国森林(当时山东的森林很多,所以后来这里也叫青州),来到青翠掩映的临淄城下,得到了齐国人民过于友好的接待。

郤克看见的齐国,这时候依旧是东方大邦,从大恐龙齐桓公起,一百年来,国门之内没有战火蹂躏。齐桓公留下的六个嫡系儿子,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互相火并,杀掉对方的儿子而登基,顶真下来,陆续全部死光了(最后一个老二公子元(齐惠公)废掉老六公子商人(齐懿公)的儿子而继位,六年前死掉了传给自己的儿子齐顷公),开始由孙子辈的齐顷公为政。

齐顷公是个大孝子,听说晋国使者远道从山西跑来了,而且还是一个瘸子,这使得他很不服气:瘸子不是山西的特产,齐国也有,我要搞一场残疾人模仿,让逐渐进入更年期的老妈偷看高兴高兴。

仪式开始了,郤克很庄重地,瘸着一只腿,进了宫门,穿过宽阔的庭,登着台阶往大殿上走。

齐顷公的老妈赶紧在大殿一侧厢房里偷窥(peep on line),她拿着望远镜,藏在帷幕之后,在侍女的陪同下,欣赏郤克那妙不可言的尊容。可爱的郤克,他的那一根瘸腿使他像一朵海棠花不胜凉风的袭击。在他身后,为了增强喜剧效果,齐顷公还安排了一个瘸子模仿他,跟着他走。俩瘸子一前一后,像波浪一样,在通向大殿的台阶上起起伏伏地攀登着。臣僚们都在一旁捂着嘴笑。

“哈!这位身穿晋国西服的酷先生……真是绝色啊!”齐妈妈憋着笑对侍女说,“最是那来回一窄歪的温柔,妙不可言呐。咯咯!”

“不光是他呢,鲁国的季孙行父是个秃子,曹国公子首是个罗锅,卫国大夫孙良是个独眼龙,他们也都出使我们齐国来了。为了达到成双配对儿的效果,国君就也分别找了一个秃子、一个罗锅和一个独眼儿的群众演员引导他们,计有一对儿秃子、一对儿罗锅、一对儿瞎子、一对儿瘸子。您看看,都是残疾人秀,都上来了!”

齐妈妈赶紧peep,果然是群星灿烂:“呦,这两位戴瓜皮帽的先生,也是演小品的吗?”

“报告老夫人,那是一对儿秃子啊,就几绺头发贴脑袋上了。”

“哈哈。这两个罗锅,也上来了!是曹国的吗?还有咱的罗锅?”

“是啊,夫人,都是因为小时候不注意补钙,长大就变成了可爱的罗锅了。您看,一罗锅跟着一罗锅,就像一只金龟子推着一个粪球。哈!”

拖在最后面上台阶的是俩瞎子,摸索着上了台阶。“眼睛瞎真吃亏啊,恐怕拿不到名次了。”

“老夫人,眼睛瞎其实很好的,上朝打瞌睡,不会被国君发现!”侍女说。

齐妈妈噗哧一下乐了,嘴里露出了豁牙,咕咕咕,咯咯咯。

“是谁啊?不要这样毛骨悚然地笑,好吗?”郤克扭头,摆动着身子以保持着平衡,吃力地寻找笑声的来源。

“好的,不笑。”齐妈妈赶紧闭嘴。

可是郤克这样一扭头,就看见自己的引导员了,非常惶惑地发现对方也是瘸子。他和这个瘸子面面相觑,郤克露出奇怪的神情,这种傻乎乎的样子一下子把齐妈妈又逗着了。“咯咯咯咯!”齐妈妈笑得更厉害了,嘴里不但露出了豁牙子,甚至露出了悬雍垂,“哈哈哈,好好玩儿啊,瘸子对瘸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哈哈哈哈!”她老人家嘴里露着豁牙,闪着悬雍垂,嘎嘎大笑,震起了宫殿顶上的乌鸦和大殿上满腹狐疑的郤克。

“怎么还笑,这么庄重的场合,怎么敢笑!”郤克拿眼睛再往旁边一扫看,终于看清了身后这丑星荟萃的场面,这一对儿罗锅,一对儿秃子,一对儿瞎子,还有一对儿瘸子(含我),怎么这么凑巧啊?这不都是恶搞我们吗!郤克当场faint,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我!我!我!我要sue you!”他指着齐顷公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只是跟您开个小小的玩笑。您不小心被我们偷拍到啦!”齐顷公看他看出来了,赶紧上前道歉,“哈哈郤大夫,开玩笑开玩笑的,just kidding!主要是您太帅了,我实在忍不住搞了这么个模仿秀,您看看那边,我们的镜头。”

郤克却根本没有幽默细胞,羞辱啊,羞辱啊,他歪起身子,举起前爪大叫:“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哇呀呀!居然如此对待晋国政府大员!”

“just kidding!just kidding嘛,干吗这么着急哇!”

“我我我!如果你不交出笑话我的人,我就立刻自杀。每次我被污辱的时候我都当即自杀,这是我的一贯做法!”郤克脖子通红,气得语无伦次。

“可是,那是我的老妈哎。”

“老妈怎么了,老妈也不能污辱人啊!”

“可是总不能把老妈交给你吧。”

“好,不交是吗?好我记住了。那个谁的老妈,我记住你啦!——你妈贵姓?”郤克朝着帷幕那边喊完,又瞪着眼问齐顷公。

“免贵,鄙妈姓萧。”

“萧萧萧!”郤克咬牙切齿念叨着,快马轻车冲出临淄,回晋国找自己老大。过了黄河以后,他低头,向黄河,举着拳头咆哮:“我要报复!报复!报复!不抓住那个姓萧的老妈,我我我(他想说自杀)我绝不再过此黄河!”喊声惊动了黄河的蛤蟆,一起呱呱大叫起来。[1]

性格刚烈的跛子郤克,把郤家的荣誉看得比性命还宝贵,他张牙舞爪向晋国的老大叫嚣,请求发兵攻打齐国。晋国的老大这时候依旧是晋景公,觉得公报私仇没道理,以后再说吧。

晋景公五年前刚刚在邲之战打输,两年之前楚庄王围宋他也不敢去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劳师袭远心有余悸。郤克说,如果不派国军,那派我的私人部队去也行。

注:郤克,作为国君下面的卿大夫,却有自己的私人部队,规模大到足以讨伐一个大国,可见远远不是私家警卫队的性质。这是封建社会的特征。

在分封制下,卿大夫有自己的封邑、土地、人口,还可以在封邑上拥有自己的武装,其子弟自然也有能力跃居要津,垄断政府诸种要职。所以晋国的六卿,换来换去,总逃不掉是那几家。这种分封制,导致卿大夫实力越来越大,他们常常可以凭此对抗国君,导致了春秋时代许多以臣弑君血案。这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有好处。就是这些腰杆很硬的大家族子弟(所谓贵族)依靠其所受分封的土地、经济和武装实力,并不甚仰仗国君的鼻息,所以造就了春秋时代人的刚烈直猛、耿介自由的个性精神,尚不是完全沦落为绝对皇权下的可怜虫。这些卿大夫家族子弟——可以称为贵族。贵族分权政治,是古来的传统,直到未来皇权专制到来。

晋景公一概不许。

晋文公重耳及儿子晋襄公死后,晋国的“文襄之霸”随后衰落,晋灵公是个下滑期,晋成公以及晋景公继位以后这二十年间,南方恐龙楚庄王代晋而兴。楚庄王最终以五年前与晋景公的“邲之战”为标志,夺去了晋国在中原的霸权。

为了避免霸位彻底坍塌,晋景公发誓励精图强,好歹我也是大恐龙重耳的孙子,恐龙蛋即使臭了,也能混着孵出个“大蜥蜴”。

单独跟楚国打斗,那是傻子。聪明人要拉同盟者当炮灰。派遣郤克出差就是这个目的,晋景公想和东方强齐联手。但是齐顷公纵容妇女嘲笑来宾的意外事件,使齐、晋联合的事泡汤了。

其实,按《左传》记载,齐顷公的妈咪嘲笑的只有跛子郤克一个人。所谓的一对儿瘸子、一对儿秃子、一对儿罗锅儿、一对儿独眼儿,都是五百年后,司马迁杜撰出来的。司马迁觉得自己下边残疾了,别人也别想好,于是搞了个残疾人,给历史加些调料。

又若干年后,一个名字已经搞不清了的人在他根据前人口耳相传的内容而写定的《春秋·谷梁传》里,继续给历史加鸡精。除了一对儿罗锅儿、一对儿瘸子、一对儿独眼儿,还加了一个对儿秃子(都是一国使者加一个齐国演员)。不知道再过两千年,是不是还要加进去一对儿人妖。

瘸子、独眼儿还有情可原,秃子就属无稽之谈了,春秋时代的成年人,必须加冠,不加冠的只有庶人、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由于罪犯不冠,所以免冠表示谢罪,跟现代社会的脱帽致意差不多吧。

而秃子呢,没有头发,冠就加不上去,没有冠,就太不象话,不能当官儿,至少不能当使者。冠的主要功能不是实用,而是礼仪,就跟现在穿西服要系领带似的。实际上,被剃成光头和尚,在当时是一种刑法。[2]

讥笑残疾人是可耻的,清朝有一个将军说,军队里没有不可用的人,比如说聋子,可以让他当侍者,因为他听不见大家商议军机;哑巴可以送书信,被捕了,搜出信,但不会供出更多的,打死他也不说;瘸子可以守炮台,即使敌人扑到鼻子上来,他也无法逃跑;瞎子,耳朵灵敏,可以夜间放哨,像狗那样趴地上听动静。

但是这位前清大将没有说,罗锅可以干什么。估计可以给大将军上马时踩着用。

第二年,喜报!喜报!春秋最后一位霸主——大恐龙楚庄王自行告别了他疆域广大的楚国,在该年秋天七月七日,于湖北江陵医治无效了,去天堂里找另外春秋四霸老哥们团聚去了。晋景公不肯伐齐就是怕楚国捣乱。现在江汉流域的楚国新丧,新国君楚共王忙着发丧和整编三宫六院,无暇兴兵北上,戳晋国远征军肚子上一矛。

晋景公胆子大了。重整河山,再造黄河的时候到了。晋国把战线推到东方的时机到了。

随后,东方又发生了新情况:齐国人开始跟老冤家鲁国掐架。为了争夺泰山脚下的汶阳之田,齐顷公围攻鲁北部战略要地龙邑(今山东泰安境内)。鲁军预有准备,浴血抵抗,齐顷公亲自击鼓指挥,经过三昼夜激战,将龙邑拔掉。

齐军继续深入穿插鲁境,南下巢丘。不料,巴尔干战区(即如今的河南省)北部诸侯卫国,从背面开咬齐国屁股。齐顷公不得不停止攻鲁,抽转兵力,掉头护腚。卫军将领意见分歧,压制不住齐军的攻击,统帅孙良夫被围,奋战后逃跑。

鲁、卫、齐三国在山东这个大泥塘里扑腾了半天,怎么都不是齐顷公对手,眼看着齐顷公升级为东方披鳞附甲的大蜥蜴。鲁、卫自忖力量薄弱,纷纷派出代表,找山西省晋国的中军元帅郤克,请求出兵伐齐。

为了打击齐国嚣张气焰,使其重新臣服在晋国盟主座下,趁楚国新丧无力北顾之际,应卫、鲁两国领导人邀请,晋国老大晋景公在郤克再次请求下,当即决定出兵山东半岛。跛子郤克这回乐了,用一条腿直直地蹦了起来。

跃跃欲试一雪旧恨的郤克同志拄上拐,目前他已升任晋三军元帅兼执政官,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异常显赫,他统率着晋景公拨给他的政府军八百乘兵车,每乘战斗员接近一百人,合计七万子弟兵,从山西省南部的晋国出发,在黄土高坡上悄悄东行,冲出太行山脉,落入华北平川,尊黄河横流部分的北岸以免遭楚人进击(北岸这里是卫国领地)。在卫国盟军的策应下郤克进入山东,鲁国盟军接住,共同推进到“靡笄山”地区,就是如今的山东济南,与齐军主力对峙,形成箭拔弩张之势。靡笄山在济南南郊,即是东夷族大圣人“舜”耕种过的“厉山”。后来佛教进入中国,此山改名“千佛山”,山脚现有山东师范大学。师大学生谈恋爱,常来千佛山。

公元前589年,楚庄王死后第三年,晋景公十一年,春秋五大战役之第四,齐晋在靡笄山脚下的“鞍邑”野外展开的“鞍之战”,即将爆发。

双方作战序列如下:

从战车数量看,晋方联军占了优势。目前,独立的骑兵部队依旧没有成形,兵车还是战场主力,谁的兵车多谁占便宜,爱怎么撞就怎么撞,把徒步的敌人给活活气死。齐国战车虽少,但比起一百年前郑庄公笑傲诸侯时候的长葛之战,也多了一倍啊。

这时候——约好交战的前一日,又出来一个“余勇可贾”的成语。齐国人,所谓山东大汉,都像武松那样,两膀一晃千钧之力。齐上卿高固,就是一个壮汉,他贵为左军统帅,却凭个人之勇,突然冲击晋军营垒,举石块投击晋军兵车,打伤晋车甲士。高固跳上这辆兵车,擒获伤兵,命自己所乘的战车先回,然后驾驶此车驰回齐营,快到齐营时,把一个大桑树干系在车后面,在齐军营垒前来回地跑,宣示于齐军将士曰:“欲勇者,贾余余勇可也”——想要“勇”的,花钱到我这里来买,还剩了好多呢。(其实“勇”是不可数名词,不可以一份份地买。)

不过,这种匹夫之勇,不值得推广。而高固爱逞匹夫之勇,也是有历史缘由的。山东之地,原是东夷所居,姜子牙像驱赶印第安人似地把这块地刮叉干净了,却刮不完东夷族勇武率真的古风,齐国勇士所以很多,所谓“中国四大硬”——穿堂的风,拉圆的弓,半夜的那个,小山东。传说齐国有两个夸耀自己勇敢的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一天,他们俩在路上意外相遇了,说:“姑且一起饮几杯酒吧?”

“可是没有肉吃啊。”

“你身上有的就是肉,我身上也有的就是肉,何必另去弄肉呢?准备点豆酱就可以了。”

于是两人拔出刀子,互相割身上的肉吃,谈笑自若越吃越爽,一直到死。(儿童切勿模仿!)

勇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如没有了。这俩人是古代最早的青皮。[3]

用一块石头缴获了一辆晋战车的齐国勇士高固(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还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在某个鸡窝),向三军士卒兜售了自己的勇敢,第二天早上就准备跟晋人大会战。

齐顷公这时候呢,正在等着吃早饭,热粥端上来了,但是非常烫嘴。他放下雕刻细致的漆碗,吹出了一句很酷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灭完了晋国鼠辈,咱们再吃早饭。(口气好大耶,跟割肉一个口气。)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那时候打仗最长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期间都不可以吃饭,许是怕吃饭时候被人偷袭,连锅端。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都十分抗饿,他们长着骆驼一样的两个驼峰(呵呵,假的)。

宣布完“灭此朝食”,齐顷公要“温饭斩郤克”,连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上车以后,得儿——驾,战马都来不及披甲,挂上档就冲出去了。(费那麻烦劲儿干嘛,就光着马头、马脊梁吧。)

齐军倾巢而出,扬鞭击鼓,大蜥蜴齐顷公拔出青铜宝剑,寒光闪耀在拂晓的空气中,当空一指,冲啊!齐国的弟兄们——!拂晓时刻的正面攻击开始了。齐军势如潮涌,猛冲晋垒,车轮如雷,箭如飞蝗。五万人一起涌动,盘旋布阵,真仿佛大海的漩涡,光是车轮的声音就滚滚似海上的雷霆。

晋军那边也赶紧撇掉饭碗,整装起立。战车兵套上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主战兵器,登上战车,拔开营栅,鱼贯而出。

双方都是步、车混合编制,战车居先,在战鼓和旌旗的指挥下前驱。双方并且一边前进一边射击,箭发如蝗,但受制于弓手的臂力,威力终究有限,不足以阻滞对方冲击。

晋国战车兵一边进攻,一边把皮盾排成“短墙”,一排排上百米的横墙,蜿蜒在旷野上,压向齐军。并且战车的驷马也都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个大眼睛和四个马腿,远看真像披鳞的惊龙。在箭雨中,车毂搅起飞泥,猛陷敌群。它们看见,齐军的马,很多都是学他们的主帅光着脊梁的。

双方都使用大排面横列作战的基本方式,战车之间左右间隔十步,互相照应,前后两排间隔四十步,威力叠加。每五辆战车为一个单位,十辆战车是一个子方阵,在“长”的指挥下,子方阵可以变幻位置,时而突前,时而重叠,时而弥缝,总的汇成变幻莫测、薄厚不一的总车阵,就像显微镜下一个变形虫,一会儿三角形,一会儿方形、圆形,让对手应接不暇。

齐国先声夺人,排“锥行阵”法,就如同一柄利剑,剑尖前锋尖锐以便突入敌军,左右侧翼仿佛锋利的剑刃,以斩断敌军阵列,主力部队则像剑身与剑柄,雄厚稳健,伺机撕裂打垮敌国军阵。锥行阵法特长在于冲破敌军,摧毁一切。

晋国“玄襄阵”法,竖起各色各样战旗,比一般情况多了几倍,战鼓声起,甲士意气风发,声威雄壮,整个阵势里爆发出宏大雄浑的呐喊,在战旗的环绕和战鼓铿锵声中,战车兵仿佛神兵天降,又好比猛烈的火焰冒出地底,而步卒们来回巡行于阵前,眼花缭乱,看不出一丝疲钝。这个阵的目的在于震慑迷惑敌人,令对方不知虚实,望之胆怯。

如果敌人不肯合作的话,所谓的阵,都变成无用的东西。战阵的意义,在于双方约定,来个奥林匹克式的竞技赛。于是,晋、齐两军主帅,发出命令,玄襄阵与锥行阵,迈着虎步,稳健地相互逼近,在进入射击距离以后,开始乱箭相加,到了可以看见敌人鼻子的时候,双方则都整顿变幻阵形,争取在战车错轴的瞬间,两两合作,夹击对方。同时,战车上的旌旗,指挥着车下的附属步兵挥动戈戟,启动近身肉搏。双方十多万人就这样交错缠绕拥挤着乱打,规模宏大,场面壮观,举起又落下的长戈和矛戟,使这里更像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往汽车上装麦秸。

晋国主帅跛子郤克冲在最居前,拖着两条车辙,像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车旗到处,戈戟涌动,刚一交上手不久,郤克却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地一下射在郤克身上了,估计是射在腿上了,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从身上一直流到鞋上。

郤克中的这一箭,入肉很深,估计是从近处射进去的,力道很大。起初,弓的力量不够这么大,穿上动物真皮的衣甲就能挡箭,随着弓箭威力加强,有效杀伤射程达到六十米甚至一百米(手枪的有效射程才不过五十米),以往好几箭才弄死一个人,现在一箭就可能要人命,一般的鲨鱼皮、犀牛皮的衣甲,不太足以挡箭了。失血过多的郤克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不行了!”

郤克战车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钧座,忍忍吧。你看我的手也中招了,这箭杆子从我手一直贯穿进我肘子上啦,血把车轮都染红了,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您还是忍忍吧。站直了,别趴下。”

郤跛子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泰山压顶腰不直了。我蹲下来歇会。”

“咱这车上的旌旗和战鼓,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士兵进退都是跟着咱的车。怎么疼都得忍住,别坏了晋主席的大事。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棰。”

说完,驾驶员解张把两手缰绳交到一处,右手腾出来,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把鼓敲得像过年放炮。军士们听见急密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响应,杀声震天。

“拼命三郎”郤克的驾驶员单手拉不住缰绳,战马惊了,狂奔不止,中军后队飞轮紧追。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阵不破。齐国这个纸糊的蜥蜴抵抗不住了,晕头转向,全线崩溃,纷纷曳了兵器奔走。晋军猛追不舍,把齐军追得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儿,釜底游鱼似的乱转。晋军把饿着肚子的齐兵追得要疯了。齐军营垒亦被攻破,很多士兵掉在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前才吃了两口。

晋军司马(政委同志)韩厥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晋军追击:“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给我追啊。”[4]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那样狂奔,尾巴已经脱落,被后面的韩厥叼在嘴里。齐顷公一边跑,还一边往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他的驾驶员帮忙指挥,喊:“射中间的,这家伙像君子,准是官儿。”中间的正是韩厥。齐顷公说:“既然像君子,我不能伤害。”(跟“宋襄之仁”一样啦)。齐顷公连放两箭,左一箭,射掉韩厥的左边车左,使之像一捆葱那样倒栽下车;右一箭,把韩厥右边的保镖射死车中。

就剩中间的光杆君子韩厥了,兀自捏了马缰绳跪在马屁股后面死追。(齐顷公箭法还真厉害呀。)

其实韩厥按规定不应该居于车中位,他作为将官应该站在车左(地位最高,是一车之首,叫做甲首),中间是驾驶员,右边是保镖(车右)。但是韩厥前天做了个梦,老神仙指示他,打仗的时候,站两边儿不吉利。因此他改换到中间,当驾驶员,这才拣了条命。

这时候,大夫綦毋张的战车被人打抢去了,在下面坐着两条人腿追赶韩厥:“韩大夫,接上我,韩大夫,救命啊!”韩厥赶紧停下,让綦毋张上车。老綦上了车,就往左边或者右边站,韩厥使劲拿胳膊肘顶他,使他站在自己身后。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齐顷公的副官(车右)逢丑父想出了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跟齐顷公换了站位,站在车中间,准备一旦不测的话替主子受死。(国君的战车上,和普通的不同,国君居中(他得在中间),左边是驾驶员,车右不变。而且国君与甲士的皮甲装束,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齐顷公刚要接茬跑,没跑多远,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不动窝了——唉,春秋五大战役,主帅战车次次都抛锚。

赶紧叫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更掉链子,他昨天夜里睡觉前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呢。真是天亡我也。

韩厥的部队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和齐顷公没办法,只好乖乖地立在车上。

韩厥追至,一看上边中间这家伙还真是魁梧,像是有把子力气射箭的,没跑儿,准是国君——就是脸黑了点儿。

韩厥赶紧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一对儿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拜了两拜,匍匐在地,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再拜稽首礼。“稽首礼”比起“磕头”情节要轻一点,双膝跪着,双手叠放在地面,屁股坐在后脚跟上——并不像磕头时那样撅到天上去,然后把脑门磕在手背上,这就是稽首。直起腰,再重复两次。这就是再拜稽首。并不像磕头那么屈辱。“磕头如捣蒜”的可悲样子,是等专制的皇帝老儿出现以后才有的。

韩厥行完再拜稽首礼,说:“我们晋主席派我们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别再打它们。我们晋主席还要求,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代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

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哈哈。

齐顷公嘴咧得像塞进一整个烧饼,看假齐顷公。假齐顷公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却拿出一个瓢,指指嘴,说:“寡人口渴得很,哦,哦,早上粥也没喝,跑得嗓子眼冒烟。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水。”

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去了。绕过山脚,越走越远,遇着齐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保镖也不回来,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听说抓住大蜥蜴了,一骨碌就要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

郤克呲着牙,旁边的军医拿着个大钳子在他腿上好像鞋匠那样工作着,郤克欧欧西西地乱叫,只好忍着疼,平躺着审俘虏。他瞅了瞅逢丑父,揉揉眼睛说:“我看不像真的耶!你真是齐侯吗?请问阁下!”

逢丑父忍着笑说:“you ask me,me ask who啊?”

更像是假的了,连说的英语都是假的。郤克怕自己看的不准,就很疑惑地问军医:“请问,腿上受伤会影响到人的视力吗?”军医说:“不会,但是会影响脑子,因为我发现你竟问出这种话来。”

假齐顷公(逢丑父)再也忍不住笑,哈哈捧腹大乐。郤克暴跳如雷:“呀呸!你妈贵姓?肯定不姓萧。抓的这是个假的!”

于是逢丑父被押下去,准备开膛。临刑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可惜还要开膛破肚!”

郤克觉得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就叫人把他又从菜板子上拉起来,押在军中等候回国处理。(后代人就没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

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重新在外围整顿人马,向赵子龙那样,又杀进晋军,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不管活的还是死尸。按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三进三出,最后得到逢丑父而回。

齐顷公确实很勇啊,有东夷人的遗风,只是他对于本国军力估计过高,总以东方霸主自居。

齐国老一辈有产阶级革命家齐恒公曾经北伐山戎,存卫、救邢,联合诸侯大举南征,不可一世。但是齐国一直是胡萝卜加大棒的吓唬,没有大决战经验,这次鞍之战齐国才算是尝到了第一滴血,知道打仗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

余勇可贾的左军将高固,战前逞了一点儿小能,认为靠着勇就可以胜敌了;齐顷公更妄想“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轻敌思想下,结果,把自己的保镖和马车都输给了晋国,就端了一个喝水的瓢逃跑了。

看来,东方大邦齐国也是个纸蜥蜴,一捅就破。陶醉并骄傲于旧日不可一世的辉煌,是齐国人的硬伤。

注:勇是很重要的,但只迷信勇而忽视严紧组织的军队,遇上意外惊乱,譬如晋中军元帅郤克的战车马惊,晋军大队以为已经取胜,于是发起了一轮猛烈冲击,齐军就一下子大乱,失去组织能力,溃乱不可收拾。因为军队中并不都是勇者,特别是数万人的军队,单靠勇而没有刚硬的组织,是很容易被摇动,稍遇挫折意外就溃不可收场了。这暴露了齐国人在战争技术上的粗浅。

鞍之战失利后的齐顷公,像一个初生的牛犊一样,终于知道老虎厉害了。晋军在齐国人的粥锅旁,饱餐黄米大豆粥(因粮于敌),然后拨发部分兵力沂蒙山区,进攻临淄以东的战略要地马陉,形成东西对进,夹击齐都临淄的态势。形势对齐顷公极为不利。

齐顷公派人向郤克说好话,带来了一组打击乐器玉磬(玉石制作的磬上面还有雕工,磬是当时的乐器,类似架子鼓那样吊着敲)当见面礼,要求讲和。那时候,金子不如美玉值钱,好的玉器可以熏陶人的灵魂,而黄金只能扯低人的心性,贵族都送玉器。

郤克趴在床板上,伤口敷着草药、糊着牛皮(这次负伤太重了,两年后死去),郤克说:“讲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把齐顷公老妈拿到晋国当人质,谁让她笑话我来着。另外,齐国的田塍必须变成东西向的,方便我们随时开坦克来打。”

齐国使者不高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妈啊,你骂我们主公的妈,我们主公的妈就相当于你们主公的妈,晋主席的老妈也可以骂吗?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先王以孝治天下,怎么能诸侯之间拿老妈当人质呢,真是笑掉了大牙。田塍变成东西向,更不符合先王古制耶。别把我们逼急了。我们收拾余烬,背城借一(成语出处),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几句话气冲斗牛,铿锵有力,郤克这人还最怕硬的,上回饶了逢丑父就是证据。齐国毕竟是老牌恐龙,虽然现在已经堕落为蜥蜴,但依旧皮糙肉厚,真较量起来,未必好啃。而且此次战役目的,并不在“歼灭敌有生力量”,而是降伏齐国这个“大蜥蜴”为晋国座下的“鼻涕虫”,形成黄河上下游的联盟以自固,联合对楚。

于是,在鲁、卫两国盟军建议下(这两国是齐国邻居,也怕真跟齐国翻脸),郤克决定讲和!

然后,趴在床板上得胜回国了。

“袖中血洒地,车上旌拂云”,这是古人吴均歌颂郤克一干将士的诗,郤克在鞍之战中,用自己的坚强毅力,赢回了作为跛子的尊严。不过郤克负伤太重了,落了偏瘫。他回去带病工作了两年,灭掉山西中北部地区的赤狄的一支余部,就以半身不遂而死了。下军将栾书接替郤克担任三军元帅。

从此,齐顷公开始粘住了晋国,他次年即不远三千里跑过来朝拜,送“门生帖子”(一块美玉),甚至在访晋期间,提议尊晋景公为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晋景公连称不敢,但是钻被窝后乐了三天。齐顷公从此捐粮、捐钱、捐军队,和晋国联手对抗中原公敌——蛮楚(楚国作为南太平洋系人种,对中原文明虎视眈眈,弄不好就要涂炭中原了)。

内政方面,齐顷公不再走军事救国路线了,也不囤积粮食了,他周济穷人,照顾鳏寡,让流浪汉拿着麻袋和肥老鼠一起住进施粥棚,养着。一直到齐顷公死,国人都很敬服他。齐顷公成为我们“春秋十二大蜥蜴”出场之第一,名为“灭此朝食蜥蜴”。

晋国这边,郤克回到绛城以后,晋景公赶紧慰劳,对郤克说:“这次大获全胜,全是您的功劳啊!”

郤克说:“是因为您的训诫,以及三军将佐的功劳,我郤克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范文子(上军佐)也赶紧说:“是上军将荀庚(荀林父的儿子,没有参加此次战斗)平时对士兵管理的好,中军元帅郤克对我们指挥有方,我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最后,下军将栾书(“邲之战”时任下军佐,是从前栾枝的儿子)也来了:“我从上军士燮(范文子)那里接受命令,传给下军,下军将士用命奋战,我栾书又有什么功劳可言?”

史家说:晋军三个统帅居功不争、互相推让,君臣上下齐心,这是恢复霸业的征兆啊。

所谓恢复霸业,就是重耳一战成为中原霸主,爹是英雄儿好汉,重耳死后,儿子襄公接茬牛,所谓“文襄之霸”。但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间,晋灵公、晋成公乃至晋景公初期,南方江汉流域的楚庄王代晋而兴,晋国营养不良,所以现在要恢复霸业。

于是同年,晋景公在鞍之战胜利兴奋之余,又跑到周天子那儿,搞了个画蛇添足活动,学习自己的爷爷重耳,把齐国俘虏送到周天子那里去了,结果挨了周天子一顿骂。

老周说:“从前,你们重耳把楚国蛮夷当俘虏献上来,我们是欢迎的。而你这回献的是齐国人,中原弟兄,咱大周一家子的,这就不像话了。亲戚间掐架,还好意思献俘?”晋景公灰头土脸,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不让在外面搞,我就在家搞。”于是在家大肆表彰功臣,制造声势。

这次功臣太多了,晋景公都想奖励,于是搞了个“因人设岗”。他把三军增为六军,在原三军正副将佐(合计六人,叫六卿)的基础上,增加“鞍战功臣”韩厥、赵括(不是纸上谈兵的那个)、巩朔、韩穿、荀骓(念作“寻追”)、赵旃(念作“毡”)为六卿,这样,晋国一共十二个卿,六个正的,六个副的(官儿多起来了——互相掐架的日子也不远啦)。

六十年前,晋献公时代,晋国才区区上下两军。现在晋国踢开天子闹革命,有六个军了。按道理,诸侯编制最多是三军,周天子才可以是六军。后来周天子一气之下,搞了个按军队规模收税制度,晋国赶紧把六军又减回三军——为了避税。

齐、晋“鞍之战”还有另外一个小插曲,仗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平阿邑的一名齐国士卒在战斗中把他的戟给丢了,但是他却捡了一条矛。撤退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对路上的人说:“我丢失了戟,得到了矛,这么回去可以吗?”

路上的人说:“戟也是兵器,矛也是兵器,丢失了兵器又得到了兵器,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呢?”

这个小卒继续走,心里还是不高兴,遇上高唐邑的大夫,就站在他的车前问:“今天作战时,我丢失了戟,得到了矛,就这么回去可以吗?”

大夫说:“矛不是戟,戟不是矛,丢失了戟,得到了矛,怎么向祖国交待呢?”

这个小卒一个立正敬礼,答了声:“嗨!——!”然后返回战场,奋勇作战,终于战死了。

高唐邑的大夫说:“君子不能单让别人赴死。”于是也催车杀过去,死在战场上。

唉,春秋人的直朴性子,真没办法啊。

关于戟和矛,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矛是什么,可以不多说了,就像削尖了尖儿的甘蔗。但是矛头的刃部趋势是越来越长,上边还开有血槽,用于更快地给受伤者放血。矛的柄不是一根光棍子,而是硬木削成八棱体(横截面为八边形),外边附上八片竹片,用牛皮带子像捆羽毛球拍的柄那样,螺旋地把整个矛柄缠紧(外边是竹,里边是木,刚柔相济,坚忍不折,叫做“积竹柄”)。牛皮带子外面,再刷上血红或黑色的漆皮,甚至带有图案,很精美。

戟呢,柄的制作跟矛一样,战车兵的长,步卒的短,两到四米不等。最短的手戟用于投掷,《三国演义》典韦使的就是这种。戟的尖跟矛尖一样,可以刺,但下面又加了一个横枝,使整个戟呈“卜”字型。横枝可以钩可以割可以啄,像镰刀一样(戟其实是矛和戈的联装体,多功能武器,所以比矛贵重,比矛有面子)。但是戟不能砍,这是青铜材料的弊端,青铜质脆,不适合砍。等坚韧的铁器时代来临以后,劈砍类武器如关老爷的大青龙偃月刀,才孕育出炉。

吕布的戟,实际上是戟刀,两个横枝,横枝右端焊了月牙儿型的竖刀,样子好看。我国从前机关大院愚蠢而保守的大铁门顶子上,常有这种尖东西的缩型呢——戟刀,一排十几个,防贼用的。八十年代如果你放学回家晚了,就得爬门,从这戟刀顶上翻进去。回忆起来,郁闷而有趣得很。

荡服齐国以后,晋国又做了一件战略上极为出色的举措。在鞍之战结束同年秋天,晋景公十一年,楚国大夫巫臣,带着他拐来的红颜知——春秋第三大美女夏姬,风情万种地来到了黄土积累的晋国了。

巫臣此来纯属私奔,未必专意要替晋国人效力,但是他前脚一离开楚国,楚令尹子重和司马子反就瓜分了他的家产,灭了他全部亲戚家族。巫臣哇哇暴叫,虽然抱着骚女夏姬柔软的身子,也几宿觉睡不香。

按理说,巫臣从楚国跳槽到晋国,这种事在春秋战国是司空见惯,原单位不至于死扣档案不放,灭他亲族更属睚眦相报。事实上,此事可以理解。事情还是坏在红颜祸水上了。夏姬女士,虽然年龄方面不占优势,但性感丰腴,肢体透香,一眄倾城,又是风月老手,早有一帮人对她垂涎三尺。其中楚国“大纨绔”司马子反,嘴里哈喇子拖得最长,长达三丈。

从前,擅长媚术、驻颜术和房中术的美丽性感的夏姬在寡居的时候和陈国国君陈灵公私通,她儿子不耐老妈的出墙,就把陈灵公杀了。楚庄王带兵跑来维和,把夏姬的儿子杀了,然后一看夏姬,也魂魄荡漾,心里痒痒的,打算娶夏姬。巫臣也想娶夏姬,于是就正义凛然地劝楚庄王,要“好德”啊,“好德”比“好色”强。楚庄王一时糊涂,信以为真,就挥一挥手,说,我不娶了,我比较缺“德”,我还是要“德”吧。

他不娶了,司马子反就来劲了,拼命朝着夏姬吐哈喇子。巫臣呢,也在暗恋着这位乱世佳人,可是他最没出息,三角肌也不行,于是又跑去忽悠子反,说:“您贵为司马,搞这样的女人工作,影响多不好啊。天下美妞有的是,何必找她呢?她最爱克自己的丈夫了,您数数,从她原任老公夏大夫,到陈灵公,到她儿子,全都被她克死了。还有一个叫子蛮的,命最软,她十六岁那年说好要嫁给他的,结果没等过门,就把子蛮克死了。”

子反一听,吓坏了,赶紧为了多活几年,不娶了。

于是夏姬就在楚庄王的安排下嫁给了“连尹襄老”。这个连尹襄老命硬,刚刚克死了自己的媳妇,于是续弦了夏姬。结果还是没有夏姬的命硬,第二年就牺牲在“邲之战”战场上了——还是被夏姬克死了。

连尹襄老的儿子黑腰觉得自己的命比老爸年轻还硬,于是娶了夏姬当自己的媳妇。(当时的年轻人常继承老爸的财产和媳妇。)

谁知道这个挨千刀的巫臣,说得仁义道德,满肚子却是男盗女娼,夏姬一嫁给黑腰,没等转身的功夫,就被他拐带着跑到晋国(那时候的古代妇女似乎跟希腊的众女神一样,稍加诱拐则能私奔。感谢后来的明清卫道士,私奔才得以控制)。

司马子反方才知道自己惨遭涮弄,好你个老巫,你不让我娶夏姬,你自己却娶了。子反急问:“谁动了我的奶酪?”

下边人说:“巫臣。”

子反暴怒,过了五年,公元前584年,终于和令尹子重联手,灭了巫臣之族的三家亲戚(巫臣自己和自己的原配夫人这一族则跑了)撒气,兼并了巫臣家的庄稼地,还杀了黑腰(这黑腰招谁惹谁了,等于还是被夏姬克了)。

司马在楚国是武官的头儿,令尹是文武官总头,所以他俩联手,想灭谁就灭谁。楚国已经率先文武分制。而至于著名的乱世佳人夏姬同志的性史,请参照拙作《春秋侏罗纪》,或搜索网上明代艳情小说即可(少儿须在家长指导下阅读)。令尹子重,是楚庄王的弟弟,从前曾经想要申、吕两县做自己的封邑,这种私分国家财产的传统不利于加强王权,也不利于凝聚国家的实力,所以巫臣劝楚庄王不要答应,于是子重也恨了巫臣。

搁浅在晋国的巫臣先生红着眼睛,于夏姬的温柔之乡疗养了十好几宿才找回了理智。他获得晋景公资助之后,带了三十辆晋国战车,千里绕行来到吴国(就是苏州一带啊),教吴国人使用战车、排兵布阵、提升陆军。那时候的吴国人很蠢,连怎么驾驶战车和在车上射击都需要巫臣教。而对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江苏,想对外实施长途远攻,战车是多么重要啊。[5]

有了战车,吴国人就不惧了,开始藐视自己的老大——楚国。寿梦同时自立为王,在巫臣的教唆下,背叛楚国,降晋。

吴王寿梦同年即整顿武装,步车并进,向楚国本土在安徽的部分在边境地区发难。楚国的世纪噩梦开始。楚令尹子重和司马子反赶紧驰救,将吴人打退。刚回来,吴国人又向楚国的跟屁虫巢国(今安徽巢县)发难,令尹子重、司马子反赶紧又去救。刚回来,吴国又向楚国的跟屁国徐国(今安徽泗县)发难,令尹子重和司马子反再次奔去把吴国人打跑。然后,子反跑不动了,子重又受命北上去攻打郑国人(因为郑国人在“邲之战”楚胜以来本来是服楚的,但最近见晋景公有复兴霸业的前景,形势不错,因而叛楚向晋),令尹子重杀奔郑国,结果晋景公组成八国联军前来救郑,令尹子重正要迎战,告急使者说吴国人又攻人楚东境重镇州来(安徽凤台)了,令尹子重只好灰溜溜地从郑国撤军,直奔东方州来,撵跑了吴国人。

就这样,一年之中,楚子重、子反来回七次,疲于奔命(成语出处,其中子重奔命四次,子反三次,从湖北江陵到安徽东部地区,不下一千五百里,七次往返合两万里)。

看见仇人子重、子反一年时间坐着木轱辘车,绕赤道足足半圈儿,疝气都该颠出来了,巫臣这才捂着嘴偷快地乐了,我让你丫今后岁无宁日,屁股磨泡长疮,泡妞你都甭想。

吴国像饿鹰那样,从此拼命从楚国大蜥蜴的嘴边抢肉吃,体重迅速升级。强大的楚国的后院开始起火了,兵力牵制在东线安徽战场,不易北上中原了。[6]

下一年,疲于奔命的下一年,公元前583年,晋景公又把目光投向了远东的齐国。齐国大蜥蜴齐顷公自从“鞍之战”战败以来(已有六年),六年时间不饮酒,不吃肉,吊死问伤,努力建设齐国,使齐国日强。同时,他追随晋老大出征,随叫随到,不辞劳苦,甚为听命。既然齐国人对自己变得忠心耿耿了(就像现在日本人对美国人那样),晋国出于回报,命令,把鲁国的汶阳之田交割给齐国。

汶阳之田本来是鲁国的,从齐桓公时代起开始在齐鲁之间抢来抢去。鞍之战之后,作为对战败国的惩罚,晋国命令齐国退出汶阳之田的占领,交还给战胜方的盟军鲁国。这块肥肉在鲁国嘴里没叼几年,晋国又要它吐出来还给齐国。鲁国人牢骚满腹,差点搞了个“五四”爱国运动。一些鲁国人引用《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那一段,嘀咕晋国无德无信。在这首诗里,鲁国人把自己比喻成了被泡过之后又遭抛弃的妞。

鲁国人不高兴了,这对于晋景公试图复兴上两任晋灵公、晋成公时期失去的中原霸业,是个打击。但是,好处是,齐国人更卖力气了,而且还有吴国人从东边给自己当炮灰,晋景公觉得复求霸业的机会还是到了,于是遂在同年夏天乘机把手伸入中原巴尔干地区,侵蔡、侵楚,俘获楚大夫申骊,侵沈,俘沈国国君,他新收复来的小弟郑国则协同出兵,殴打楚国的附庸许国,大抢了很多东西,到年底晋又联合齐国、鲁国、邾国往南打郯国,一通搅和。河南、山东多是晋统区了。

楚国人很急,次年(公元前582年)赶紧拉拢位于巴尔干垓心的“老相好”——郑国,今河南新郑。见钱眼开的郑国人收到楚国人送来财货美物,就偷着跟楚国人搞了一个私心会盟,然后又跑到晋国来开会,被晋人当即拘捕了他这个两面派。晋六军元帅栾书于是伐郑。郑使者求和,被晋人杀死。楚国见机并不救郑,而是选择攻陈,以压迫晋国放弃围郑(围陈救郑)。中原巴尔干地区上演起“与蜥蜴共舞”的闹戏。

在这混战中,晋国俘虏了一个了不起的囚徒,这个人的名字“钟仪”和他的身份“楚囚”,在未来的两千五百年中,砥砺激扬着中华儿女,特别是国家板荡衰亏时机。

钟仪的职务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他是楚国陨县县长。(楚国也是最早创立县级管理体系的国家。)在两年前,“疲于奔命”那年,楚子重伐郑时,他追随子重出兵,当了郑国人的俘虏。当时郑国还是晋联邦的,所以郑国人就把他献给了老大晋国。

楚国的县长钟仪先生被郑人俘献给晋老大以后,被遗忘在了晋国军需品仓库里边,一放就是快两年,差点长毛。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多半是啃军人的甲胄充饥,以及抓老鼠当点心吃。(古代正式监狱不多,军需品仓库是放兵车皮甲的,这里也偶然兼做监狱。一般犯人也不蹲监狱,而是直接割掉鼻子、砍掉腿,砍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好像从医院回来似的,这样就节省了修筑监狱和招募看守的费用。)

这一天,晋景公视察军品库,瞥见胡子邋遢的钟仪,吓了一跳:“呔!是人是鬼?”

有司回答:“不知道。”

仗胆走近这个已经发霉了的东西,细看原来是个活人,卧在一堆白森森的老鼠骨头中间。身上带着桎梏,衣服已经被老鼠或者他自己快吃光了,唯独帽子还端坐在头上。我们知道,帽子对于古人,就象阿拉伯族妇女的面纱,是不能摘的,它象地主的金牙一样,标志着身份。有身份的成人必须加冠,不同级别的人冠式不同,在不同的场合也不同。冠不是为了实用,而是出于礼仪。它也不是现在的帽子,它更多是镂空的,起到束发、标榜作用。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老百姓可以戴块布,好像抹布一样,顶在头上(其实戴块抹布更舒服)。

钟仪先生能保住自己的帽子,不知道是如何地和老鼠英勇搏斗的,估计一年都不敢睡大觉。

“可是,你为什么戴着南冠啊?”

“因为我是楚囚兮。”这个人、鬼、兽的结合体用纯正的湖北话回答(这就奇了,一年蹲监狱,寂寞将何言?不但没变哑,居然诵乡音)。

虽然政治经济丝毫不逊于中原,甚至文武、郡县制度领先于中原,楚国的文化却被北方佬看扁,视同蛮夷。楚国人怒了,故意穿奇装异服,跟中原唱对台戏——如同八十年代不被主流承认的社会小青年儿,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头。

于是,楚国人衣冠个性显著,一看便知,他们还故意标新立异,在冠上做文章。什么长冠、远游冠、法冠、切云冠,名目很多,屈原在《楚辞》里多有描述,包括他老人家自己戴的巍峨高冠,都是出洋相,像个火锅烟囱,中原没有这样的。再配上修长倜傥的奇装异服,故意跟中原人唱反调。

这个“楚囚”钟仪同志,蹲监狱期间还坚持光着身子戴故国的南冠,不忘本,不懈怠。晋景公命人解开他身上的桎梏,问他:“你祖上是做什么的?”

“是乐官兮。”

“那你会演奏乐器吗?”

“我爸爸是干这个的,我怎敢另学别的兮?”

“那寡人给你个琴,请你弹一段。”

于是他给晋主席表演了一段儿音乐,唱的还是故国乡音,边弹边唱,凄婉哀绝,令人泣下数行。真是“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啊。

晋景公觉得这个一举一动都慎守着祖先之本和故国礼仪的楚囚,很有股子信仰,很值得敬佩。于是就礼遇钟仪,把他当成一个守节不移的忠君孝祖爱国模范来推广宣传(跟明清的大善人宣传守节妇女一样)。而与此同时,战场上传来坏消息。

楚共王奋起爹爹楚庄王遗威,攻服陈国之后,遂解郑国之围,进而远袭山东莒国,莒人溃散,松懈晋国对山东的控制力度,同时,迄今七年不喝酒不吃肉的齐顷公因为营养不良,也死了。同时,晋国西线,遭受秦军、白狄的联合进攻。除了东方齐国还算基本太平无事以外,晋国在中原的逐鹿混战中,几面受挫,力不从心,加上晋景公处理国际事务的失衡(即去年它处理“汶阳之田”归属问题不公),诸侯因此暗地摇头,存有二心。西边秦国也正是看到诸侯对晋存有二心,所以才敢对晋国蠢蠢欲动了。晋国刚要说复兴,复夺中原霸权,却蒙了一层冷灰,继续争霸,已感觉渺茫。

于是,浑身不爽的晋景公只好考虑跟楚国媾和,弭兵。

钟仪就在这个时候被释放回楚国,做和平大使,回去向楚国人民讲晋主席的诚意。

钟仪活动的细节,历史上没说,这个人回国以后就消失了。但是楚国确实响应了晋国派遣钟仪回来的示好,随即派人来晋国谈判。

晋回访,并在取得人质后释放了扣押于晋国的郑国国君(郑国依旧追随晋联邦)。

持续两年的巴尔干地区的“与蜥蜴共舞”,算是暂时平息下来。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这是当代楚地名人,烈士恽代英同志被老蒋俘虏后,在监狱里作的绝命诗。诗中用的就是楚囚钟仪的典故。钟仪先生矢志不渝,忠于信仰,把牢底坐穿的楚囚精神,不绝于中华历史。“南冠客”、“楚囚”,成为刻苦卓绝、舍身守义者的代名词。

记得东晋南渡以后,亡国之余的士大夫们星期天没事,一齐到郊外新亭玩赏,看着江南安逸柔媚的美好景色,有官僚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官僚听了,勾起北方亡国之痛,都相视流泪。只有王导(不是姓王的导演,是王丞相)愀然变色,说:“正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楚囚”,什么时候我们也去做两年。

就在“与蜥蜴共舞”之前两年,“疲于奔命”之前一年,晋国人不晓得为什么,大约是得了外星人的暗示吧,纷纷议论着要迁都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南部资源富饶,山川富饶,是晋人聚集地,最养人的。即便现在也是晋南比晋北富裕,尤其晋南运城地区,解州、临猗一带(关羽的老家)更是家户殷实,是晋北人最理想的嫁闺女去处。

晋国人就是想从今天的山西翼城,迁都到附近运城地区的解州、临猗一带。这到不是为了给关公面子(关老爷再神,也还得等几年才下凡),主要是那里是我国重要的池盐产区,有几十公里长的池盐带,传说黄帝与蚩尤之战就是为了争夺这个地方,属于一块肥肉。蚩尤战败而死,黄帝为了预防他变成妖精,分葬其body and head于两个不同地方,切脑袋的地方叫做“解”,即如今的解州。蚩尤的颈血就滴淌成了这些大盐池。这些大盐池,色泽殷红,被老乡们呼为“蚩尤血”。每逢夏季暑热,池中盐分自然结晶,捞采即得。

按照《诗经》的意思,有了盐就可以有钱,所谓: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慢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盐这东西,无价,高了去,比金子都可以贵。晋国的池盐与齐国的海盐,都是既好吃又好卖钱的。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盐业是国家的摇钱树,晋齐两个国家富裕,跟这有一定关系。[7]

但是韩厥(就是鞍之战之中抓住假齐顷公的那个)却反对迁都到这里,担心老百姓会变得骄奢淫逸,争夺私利而不顾国家,安逸久了,天朝老子我第一,接下来就会孳生愚蠢和封闭,所谓“大国悠悠,无患自坠”。并且盐地居住不卫生,容易得脚气。

那么,迁都哪里好呢?韩厥说:新田是个好地方,因为那里有河,城里居民垃圾可以排到河里去,生活卫生。韩厥同时批评了传统的垃圾掩埋法,说它容易对土壤构成污染,使人得传染病。(这是有关城镇卫生建设的最早论述。)

于是晋景公按照韩厥意见,从绛城向西五十公里迁都到新绛——这个依山傍水的卫生城市就是现在的侯马市,最著名的东西就是“侯马盟书”。1965年12月,侯马电厂一带发现五千余片写在玉片、石片上的盟书,是春秋晚期赵鞅子在索取“卫贡五百家”的战争动员会上的讲话稿(誓辞),讲完后把“誓辞”挖坑埋在地下,以取信于鬼神。

侯马还残存了九座晋国古城,城内的宫殿台基、城外的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作坊遗迹,散落在夕阳残烟之中。铸铜用的陶范多达数万块,很多还可以继续使用,铸造出青铜器,用硫磺熏一熏,就能当假古董卖给真老外。甚至有一套陶范是用来制造齿轮的,真是匪夷所思。

侯马还出土了一个精美的“栾书铜缶”,是迄今发现最早的错金银青铜器(在青铜器表面以金丝、银丝打造图案,这个技术据说失传了,后代的景泰蓝工艺有点接近它)。我在北京的历史博物馆里还见到过它,它充分运用了青铜的肃穆和金银美丽的色彩及富有光泽的特性,这样漂亮的东西端上去给神上供,神一定高兴,堪称是当时北方青铜艺术的登峰造极之作。

这个“栾书铜缶”,有名有姓,栾书就是继跛子郤克死后,晋国执政官。但是“栾书铜缶”并不是栾书家自用的,而是栾书当政期间,政府制作,made in luanshu period的意思。

栾书祖上居于栾地(就是今天的河北赵县,鲁班爷修赵州桥的地方),因此他得姓为栾。

栾书参加过对楚“邲之战”(任下军佐),在对齐“鞍之战”中担任下军将,长期参与军队建设。鞍之战英雄郤克战斗负伤,两年后死去,栾书接班,主持六军工作兼政府工作。

迁都两年后,“与蜥蜴共舞”的同年,赵家的悲剧如期而至,时间是与蜥蜴共舞第一年夏。

赵家起步是重耳时代的“老叫花子”赵衰,跟随重耳流浪江湖,足智多谋,是晋国“凌烟阁”上的功臣,并且娶了狄人姑娘,跟重耳是一对儿担挑。[8]

狄人姑娘不是赵衰的正夫人(其实赵衰也不想要这么多媳妇,都是流浪所至,主人送的,不要又不好)。赵衰的正夫人是回国以后娶的重耳的女儿。在正夫人重耳的女儿的建议下,赵衰立狄人姑娘所生的赵盾为继承人,因为生长于草原的他较少污染。赵盾是两朝辅佐的能臣,晋灵公、晋成公危乱时期的中流砥柱,忠心报国,但是“赵盾弑其君”,给儿子辈们留下了受制于人的把柄。

赵盾在灵公、成公年间执政完了,在晋成公末年去世,临死,他把自己的赵氏家族掌门人的位子传给了赵同、赵括、赵婴齐。这哥仨都是赵衰的儿子,赵盾同父异母的兄弟,即赵衰和正夫人(重耳的女儿)所生。他这么做,是感谢重耳的女儿对自己的栽培。

接着是现阶段的晋景公,赵盾的亲儿子赵朔,继续经营老爸封地,并在军队里任职,为人本分,不爱喝酒,光荣地娶到了晋景公的姐姐做媳妇(但是事情就坏在这位金枝玉叶的媳妇身上了)。

赵朔的叔叔赵婴齐,一点儿叔叔样没有,勾上了侄儿赵朔的媳妇,剥掉她金枝玉叶的外壳,脱衣上床造爱,事泄后,被赵家驱逐——赵家还算有家法,没有大观园那么烂(“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焦大语)。

当时,赵婴齐的俩哥哥赵氏家族掌门人赵同、赵括捉了奸以后,决定把奸夫赵婴齐放逐到齐国。赵婴齐说:“有我在,栾书不敢加害咱们赵家。放逐我,两位兄长怕要罹祸了!上帝啊,饶了我吧,都是一个爸生的。”赵同、赵括不听,还是把弟弟赵婴齐放逐了。

赵婴齐一边走,还一边唱:那谁啊,不要再说想我,不要再说爱我,从此我们之间,只能当当朋友。

由于情夫被驱逐,金枝玉叶的赵朔媳妇呆在赵家倍感生活无聊,她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她的更年期却提前来到,遂开始憎恨赵同、赵括,向弟弟晋景公诬告:“赵同、赵括作乱。栾氏、郤氏可以作证。”

晋景公可算是逮着机会了,俗话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尾巴大了,不能摇动),老赵家势力,功高震主,盘根错节,炙手可热,树大招风,尾大不掉(这类词在我们的文化里真多啊),总之让人不安,晋景公感到自己的权力空间被挤压了。晋景公做了一个建国以来最大的灭族决定,他宣判:赵同、赵括家谋反有罪,统统地灭族。

真是“伴君如伴虎”,晋景公真敢干啊。新型卫生城市侯马的郊外,本来用于排泄城市垃圾的河流上,流淌出了赵家几百人的血和头颅。

只有赵朔的儿子赵武在这次灭绝中幸存,所谓“赵氏孤儿”。惨案发生时候,按戏台上的说法,赵朔媳妇把自己的儿子赵武藏在裤子里,躲开了抄家者的搜查,随后,又靠两个老管家——杵臼、程婴,采取类似狸猫换太子的手法,用药箱偷出赵武,藏匿在民间去抚养。

实际上并不如戏台所说。赵妈妈既然是晋景公的姐姐,金枝玉叶,又是检举揭发赵氏者,当然得以豁免。她带着小孩赵武,回到弟弟晋景公的深宫里,养着赵武,并无惊心动魄。而她丈夫,孩子爹赵朔,大约在惨案发生之前就已经自行死去了,所以其实也没事儿。不过,他的土地,该由赵武继承的,全部被没收了。

为人本分的赵朔丢掉封地属于冤屈,他的俩叔叔赵同、赵括则是咎由自取。

老赵家啊,最早一辈的赵衰,为人温良恭俭让,是冬日暖阳,被晋国人尊敬怀念;到赵盾时候已经比较炎热可畏了;到了赵氏三兄弟,赵同、赵括、赵婴齐这仨小子,就发展到了得意忘形、肆无忌惮的地步了。总喜欢占大头,欺负人,吹牛皮,吓唬同僚,人缘很差(这也是幸福家庭后代的必然规律,先人鞠躬谨慎,后人倨傲忘本,使劲折腾——要不怎么叫“烧包”呢。)

赵氏三“烧包”之中,赵婴齐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逐,较早脱离晋国政治圈,可以不谈。余下的赵同、赵括哥俩,那是目空一切、恣意横行,议论军政,专好拣大话吹,一贯站在错误的一边。晋楚邲之战,他俩跟着先轸的孙子一起叫嚣,逞能,闹着要出战,结果大败,追究责任时,先轸的孙子被杀,这俩却丝毫不思收敛。

接着,前一时期,元帅栾书领军出征巴尔干,在绕角遭遇楚军,楚军撤退,这俩又是盲目讨战,牛皮吹得山响,脖子一梗一梗(高干子弟,长期庇护于父兄羽翼之下,都这样),气得栾书就想上去砍脖子。

俗话说,“肉腐出虫,鱼枯生蠹”,龙虾放久了也长蛆。宗族世袭维持下去,必然衍生出妄自尊大的变态,以及脑子进水的白痴。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却凭着出身赶上了而当了家族的掌门人和国家的大官,折腾久了,老百姓在下面受罪,他们自己也延祸上身。

总之,晋景公的这次灭蛆运动对于晋国的爱国卫生建设,和改善老百姓健康生活,不是坏事。只可惜了赵盾的儿子赵朔,受仨坏叔叔连累,也丢了封地。好在他的孤儿赵武,存了一脉,也算是祖宗积德吧。

晋国这个大树枝上,合计赵家垒巢四十个年头,中间养出三个害群之鸟,赵同、赵括、赵婴齐。一朝全巢倾覆,只剩下赵武这么一枚完卵。赵氏被人大放血,一度鼓胀得不可一世的牛皮囊,顷刻瘪成光秃秃一张败皮,在风中扑扇着真干净。

据说,晋国的六卿专权,是从赵氏开始,国君和公室(不是办公室,是国君一族)的权力不断被削弱,慢慢变得“政在私门”了,诸侯国君也象周天子那样靠边站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变成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最后堕落为礼乐征伐自大夫出,这是孔子所最讨厌的。为了维护旧贵族的统治,孔子努力在帮它摇旗呐喊。又有一种思路,认为赵氏这类“私门”,代表新兴贵族,思想观念和剥削方式比旧贵族先进,应该掌权。

不过,旧贵族的反扑贯穿了整个春秋,也是相当凶猛的。晋国的先氏、郤氏、胥氏、栾氏、羊舌氏、祁氏、范氏、中行氏都是在卿大夫的内斗或晋国君的辣手下被整族整族地从史书上抹去。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是《易经》的意思,所以大家族要想维持,必须有严格的家法,遇上不肖的子弟,都要乱棒打死,避免祸害全族。不过,即使这样防微杜渐、积德行善,一个家族延伸久了,难免树大招风,在门阀势力的斗争中,变成众人眼中的钉子,最后象红楼梦的贾府一样,成为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怨府”这个词,就是一个家族大了,招惹的恩仇最后埋葬了它。月满则亏,弦紧则断。赵家就是这样被满门抄斩的。

说是白茫茫真干净,其实也还剩了一个鸡蛋。新中军将韩厥随后跑去向晋景公求情:“从前,赵衰、赵盾爷俩毕竟有功劳,如果他们的家族连个继承人都没有了,别的家族看了也心寒,谁还肯为国君卖命啊?”于是晋景公立赵朔的儿子赵武重新做赵家的掌门人,并归还了属他的土地。

这么一折腾,赵朔、赵武一枝,反倒在赵家的地位上升了,成为了赵氏的掌门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赵朔媳妇当初首告赵同、赵括家的部分目的吧。

世事轮回,什么都有个正弦曲线、兴衰更迭啊,一个家族也是一样。赵武这么一枚完卵,等着慢慢地去重新孵大。

不料,真是像那句话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两年后,也就是“与蜥蜴共舞”结束后的同年,晋景公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晋景公正在睡大觉,突然看见一只厉鬼,披发及地,眼珠血红,青毛红发,面目狰狞,就像手舞钢叉的撒旦那样,站在那儿一边眨眼还一边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那时候祭祀祖先和上帝诸神,经常跳鬼舞,舞者戴着大面具,甲骨文的“鬼”字()就是这样,戴有一副巨大的面具,“畏”字除了戴面具,手上还拿着武器,“异”字则是两手举着跳舞的戴面具者。这都是祭祀的需要。

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

可是夜里的这位鬼吃错了药,突然顿足捶胸,厉声尖啸:“你杀了我的子孙,你不义啊!我已经找到上帝诉讼你啦,上帝答应我啦!——”说完,抬起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冲进寝宫,嚎叫着逼近。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钻进内室,厉鬼拍碎室门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从噩梦中坐起身来,大汗淋漓,就病了。

古代的山西有繁茂不见天日的森林,黑乎乎的森林里,就滋养出魑魅魍魉来,所谓魑魅魍魉,就是一些植物动物死后变作的鬼,它们附在草木上随风摇摆,有时候刮进城里,就附在它所喜欢的人身上,作祟,人就闹病了。得拿桃木鞭子抽,或者念咒语跟它沟通,做它思想工作,赶它回森林去。所以巫医不分。

晋景公赶紧找来神汉,圆梦抓鬼。

这个神汉跟弗洛伊德差不多,他翻了翻书,顿时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欲语还羞,欲语还羞,却道主公你命要丢,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您呐。

晋景公叹了口气,呜呜地哭起来。

虽然自己要死了,但是该治病还得治病呀。于是派人从西边去请秦国名医。不等名医到来,晋景公又梦见有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一个说:

“听说秦国名医要来了,怎么办?”

“咱俩藏在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么样!”

(成语“二竖为虐”、“病入膏肓”出处。“二竖”就是这俩小鬼。“竖”是骂人的话,小王八羔子的意思。有人说,这二竖就是赵同、赵括,这个不好说。但那个梦中的厉鬼,根据他的话看,则是赵氏祖先,则是无疑的了。“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小姐经常按着的地方,蹙着眉头,以手按着,优美得紧,东施女士也经常去学她。)

等秦国的老医生(名字叫“缓”,看来他治病只能缓,不能除根儿)从秦国缓缓地赶来了,背着药箱,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晋主席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到。没治了。”

晋景公一听,跟梦中两个小鬼约定的伎俩一样,敬佩地叹息道:“良医啊。”

然后吩咐人,多送钱让医生回去吧。晋景公于是挪到床上去等死。

那时的床,专是给死人预备的,病危时候,才换到床上去。“疾”这个字,表示疾病,从甲骨文字形看就是一个人躺在短脚木床上。那时候的好人,平时宁肯睡地板,也不睡床(估计他们体格都比现代人好,敢于睡地上。至少他们身高都比现代人高,平均男子身高一米八零,身大想来力也不亏,孔武有力。据说现在的西藏人也能卧在暴雪中睡觉)。

当时人们,是睡地板上,也就是打地铺,铺兽皮褥子。兽皮轻软、能卷藏,还可以隔绝地上的湿气,是理想的寝具,所谓“食肉寝皮”嘛。当然,买不起皮子的就只好“卧薪尝胆”了——睡麦秸。

睡是在地上,坐是跪坐在席子上,用胳膊肘倚着矮几,没有床,没有椅子也没有桌,总之那时候的人们喜欢贴近地面生活,如果硬让他去坐椅子,他们会头晕,就像没经验的人坐在酒吧吧台椅上一样。他们也不用马桶,如果上马桶,就会恐高。

越古的人,越喜欢贴近地面,这跟早期人类的挖坑穴居有关,跟当时的照明条件比较差,灶具低于地面(坑下灶),炊具蹲在地面(三足鼎),餐具比较笨重,也都有关。试想,你不可能把一个大鼎黑灯瞎火地搬到八仙桌上去吃吧(八仙桌上只能放轻便的碗)。

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开始使用室内的高层空间(除了日本人还喜欢趴在地上)。

在春秋中期,虽然桌椅没有,睡觉已经慢慢不在地上了。贵族人家已经逐渐于原来挺尸的床上,睡觉了。[9]到了汉代,床的高度达到了马扎那么高。刘邦坐在床上,让侍女给他洗脚,倨傲地接见读书人,是大家都知道的流氓行为。

但汉代的床还是矮,桌子也不争气,也矮,所以汉代的床就兼具了进食、书写、会客的功能,是属于多媒体家具。有客人们来了,就招待他们都上床。“魏晋风流”就是闲人们摇着鹿尾巴,在床上一边抓虱子一边清谈。

隋、唐以后,床的好些多媒体功能,被桌椅分担,床又变得只能睡觉了。随着文明的发展,未来,床可能连睡觉的功能也要被取消。我认识的一个新新人类,夜夜泡酒吧喝酒或者在练歌房里唱歌,白天照样上班,如此轮回,试图蜕掉人类睡觉的陋习,不需要床了。据新新人类说,他们除了“上床”以外就不再上床了。(当然,两个“上床”不一样噢。)

晋景公卧在床上等死,到了初夏,发现自己还没死。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景公高兴极了,把神汉叫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大胆!胡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麦子吗?推出去杀了!”

神汉挣扎叫唤着,被推出杀了(不知道神汉自己的死,事先被他预测出了没有)。

晋景公踏实下来了,刚要拿糕吃,突然觉得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噗通”一头栽在厕所的茅坑里,再也起不来了。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10]

晋景公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飞上了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了,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国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主人,让他背着景公继续上天。

一代骄子晋景公就这么死了,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的两句精神财富,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二——“病入膏肓蜥蜴”。晋景公是继晋文公重耳之后,大有能力的晋国国君,打了两场著名战役:晋楚邲之战,他败北;齐晋鞍之战,他胜利。还有“与蜥蜴共舞”,却没能把楚国舞下去。

不过,在上世纪末晋灵公、晋成公和晋景公初年晋国失去的中原霸业,在本世纪初晋景公手里,得到初步恢复,表现为他收降了齐国,也一度到中原去和楚国人抢国家。誓死捍卫中原文明的晋景公,除了联盟东方诸侯以外,还激活了东南方的吴国,以钳制楚国,使之东西难顾,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对内方面,晋景公发现,晋国的卿家族们凭着自己封邑的实力和祖先的功勋以及自己在对外作战中不断胜利积累的资本,擅权夺政,势头愈演愈烈。这种势头最终将导致三家分晋,这是后话。此时,国君家族的大代表晋景公,为了维护君主势力,灭掉了赵氏家族,延迟了晋国被瓜分的命运。

晋景公是个有能力的君主,按旧《谥法》,“布义行刚”为景,所以他被谥为景公。(谥,念作“式”,就是死后追认为什么什么荣誉称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