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夜,月光皎洁。一带宫墙,于正中偏右处放置一木槛。婵娟被囚于槛内,衣貌已颇狼藉,花环零乱,仍在颈上。
〔卫士甲于槛之附近,执戈看守,往来盘旋。公子子兰与宋玉沿墙壁由右首出场。此时宋玉已改着华丽之服装。
卫士甲 (惊觉)谁呀?
子兰 我是子兰公子!
宋玉 (同时)公子子兰啦!
〔卫士甲直立,静侍。
子兰 那婵娟姑娘的囚槛是放在这儿的?
卫士甲 是,就在这儿。
子兰 我有几句话要同她说,你可以方便一下。
卫士甲 是,公子是可以随便同她讲话的。不过要请原谅:因为我有看守的责任,我不能够离开这儿。
子兰 那是用不着道歉的。
〔二人走近囚槛。
子兰 是不是可以暂时放她出来一下?
卫士甲 只要有公子担戴,我想是可以的。
子兰 那就把她放出来一下。
卫士甲 是。(取腰间钥匙将开囚槛)
婵娟 (在槛内)不,我不出去!我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卫士甲踌躇,回顾子兰。
子兰 婵娟,你又何必呢。听说你挨了皮鞭,周身都打伤了,出来舒展一下也是好的啦。
婵娟 不,我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宋玉 不必那样倔强吧。
婵娟 我不愿意同你讲话,我不愿意见你。你们走开,不要挨近我!
子兰 好的,不要那样虎声虎气的。你不愿意出来也不勉强,我只想同你说几句话,并不多麻烦。
〔卫士甲让开,在槛之右侧稍远处伫立。
婵娟 我是说过的,我不愿意讲话,也不愿意见谁。(说罢将两手紧复颜面,头向下)
子兰 讲不讲由你,见不见也由你,我们来是完全出于好意的。
〔婵娟姿态不动,无言。
子兰 婵娟,我是一心想救你,我也不能在这儿多作逗留,我只直截了当的向你说几句话。(稍停)我希望你能够对我说:你是喜欢我。即使你心里不真是喜欢也不要紧,只要你听从我的话,在我的身边服侍我,我立刻便可以向母亲说,把你饶恕了,母亲是一定许可的。你究竟愿不愿意?
〔婵娟姿态不动,无言。
子兰 (稍停后)你说吧。只要简单地说一个字都可以。只是说“愿”或者“不”,就只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啦,你说吧,你请说吧。
〔婵娟姿态不动,始终无言。
子兰 (更娓婉地)你不肯说,就请把头动一下也好啦。或者点一点,或者摇一摇,我是绝对尊重你的意志的。
〔婵娟姿态不动,毫无表示。
子兰 唉,简直就跟石头人一样啦。
宋玉 婵娟,我知道你现在恐怕顶不高兴我,不过我也想尽我的一份友谊。你对于公子子兰的好意是不好辜负的。你自己恐怕还不知道,你的命运说不定就只有今天这一个晚上了。我们楚国的惯例,斩决囚犯是在清早行刑。下午捉着犯人的时候,罪轻的便丢监,罪重应该斩决的便囚在槛里,等到明天清早再推出去斩首示众。你怕还不知道吧,同你一道抓进城来的那位舞师都下了监,而你偏偏囚在了槛子里。可见南后是一定要处死你的。你也未免太倔强了。你骂了南后,又骂了国王,怎么不遭大祸呢?现在公子子兰的确是一片诚心,他放下了他的公子的身份来请求你,我看你是不好那么执拗的。
〔婵娟丝毫不动。
宋玉 (停了一会之后)婵娟,你即使把你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轻,但我知道你是把先生看得很重的。先生的命运同你也是一样啦,他得罪了南后,又得罪了国王,而且又在国王和南后面前侮辱了显贵的国宾。我是知道的,先生的命运怎么也延长不过明天!公子子兰此刻来救你,其实也是想救先生。只要你答应了公子的请求,公子可以立即在南后面前讲情,不仅你可以得救,先生也是可以得救的。这一点我是可以保证的。(稍停)我看,假使你不放心,你尽可以把救先生这件事作为交换条款啦。(回向子兰)公子子兰,你觉得怎样?我看婵娟可以向你这样提出,便是要你今天晚上便从南后那里得到赦免先生和婵娟的手诏。假使今天晚上你能得到那手诏,她便允许你。假使得不到手,那就没有话再说了。你看怎样呢?
子兰 我是没有什么的。只要看婵娟怎样。
宋玉 (又向婵娟)婵娟,你是听见的啦,你的意思是怎样呢?这是最近情理的办法了!
〔婵娟仍丝毫不动。
宋玉 唉,你怎么总不表示态度呢?你把头点一点呢,摇一摇呢。
〔婵娟仍丝毫不动。
宋玉 没有办法,简直是比先生还要顽固。你自己的性命不要紧,难道看到先生死到临头都还不想搭救吗?
婵娟 (如水破闸门般地痛哭出声,并责骂)你们这些没灵魂的!先生死都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假惺惺!
宋玉 (出乎意外)唔,先生死了?
子兰 谁对你说的?
婵娟 (哭)谁对我说的?就是南后对我说的。
子兰 妈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婵娟 她在东门外看见我的时候。
宋玉 怎么样死的呢?
婵娟 是跳进东皇太一庙前的池塘里淹死了的。
宋玉 南后看见他死的吗?
婵娟 南后说:看见老百姓们把他的尸首打捞起来了,南后还把先生的切云冠和长剑拿了回来,又把先生戴过的这个花环给了我。(示二人以花环)这就是先生剩下的唯一的遗念啦!(说罢大哭)啊,先生,先生,你是白白被人陷害了!别人家轻易地残害了忠良,出卖了楚国,白白地把你陷害了。我知道你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呀!……
〔宋玉与子兰二人亦惨然无言者有间。
卫士甲 (前进数步)子兰公子,好不让我说几句话?
子兰 你有什么话要说?
卫士甲 三闾大夫并没有死,我知道得最清楚。南后的话是说来骗她的。
婵娟 (止泣)什么?你说什么?
卫士甲 婵娟姑娘,我劝你不要伤心,你的先生并没有死。我是保护国王和南后去游东皇太一庙的一个人。哪有三闾大夫跳水的事啦?完全是假造的。我们回到东门的时候,还看见三闾大夫在城濠上大声地叫出“国王呀,南后呀,你们怎么那样的愚昧呀!”真是太不凑巧,端端就在那时候,我们走到东门大桥。他的话便被国王听见了。
宋玉 后来怎么样呢?
卫士甲 国王很生气,立刻要我们去把他抓来,还是南后出了一个主意,说:逗逗疯子玩儿,是满有意思的。因此国王便叫我们去把他请了来。
宋玉 请了来怎么样呢?
卫士甲 请了来呀,我们的南后便一直和他开玩笑。不过三闾大夫的装束也很稀奇,他戴着一顶高帽子,佩着一把很长的宝剑。脖子上还戴着花环——就是婵娟姑娘戴着的那个了。南后开始向他把花环要了来戴上,便装起疯来。一会儿是装巫山神女,一会儿又装湘君湘夫人,老是把三闾大夫来开玩笑。国王和那位秦国的什么丞相张仪便笑得个不亦乐乎。逼得三闾大夫对于那位秦国的丞相大骂了一场呢。
宋玉 哦,原来还有那么一回事?
〔婵娟此时改变神志,注意谛听,表示十分关心。
卫士甲 哎,那骂得可真也是不亦乐乎。他骂他是小偷……
宋玉 (向子兰)对喽,从前张仪是在令尹家里偷过璧玉的。
卫士甲 他骂他是卖国求荣的奸贼。他是魏国的公族余子,跑到秦国去便叫秦国征服魏国,跑回魏国去又劝魏国投降秦国。他骂他连自己的父母之邦都不爱的人,哪里会爱我们楚国。我看三闾大夫这番话实在说得顶有道理啦。
宋玉 后来又怎样?
卫士甲 后来他又骂他愚弄国王,愚弄南后,想离间齐国和楚国的邦交,好让秦国来渔人得利。他骂他是秦国的间谍,骂他简直不是人。
宋玉 张仪怎么样了?
卫士甲 张仪被骂得哑口无言,只是无赖地说三闾大夫死了的夫人是齐国人。并且还说到婵娟姑娘上来了呢。
子兰 他说婵娟姑娘怎样?
卫士甲 他说婵娟姑娘是陪嫁货,自然也是齐国人。接着便说屈大夫是受了齐国的贿赂,吃了齐国的大钱啦。
宋玉 我相信先生一定是很生气的。
卫士甲 不错,屈大夫真是大生其气。他便骂张仪才是四处受贿的奸猾小人,骂他昨天晚上还受了南后一千五百个大钱。
宋玉 南后为什么要送钱给他呢?
卫士甲 那我怎么会知道。不过经屈大夫这样一提,南后便大生其气,她说:简直是疯子,简直是胡说八道!于是国王便叫我们把屈大夫抓起来,把他的帽子摘取了,宝剑拔掉了,押送到东皇太一庙里去了。
宋玉 是呵,我们原是听说关在东皇太一庙的啦。
婵娟 你这话是真的?
卫士甲 (含愠)我要骗你做什么呢!你该是听见的,那位钓鱼的人出来替你说话的时候,不是说过,你说的话是他告诉的,刚才三闾大夫说的话也是他告诉的吗?看那情形,恐怕是……
婵娟 (有所恍悟)唔,是的,恐怕我走了之后先生来,先生走了之后我又来的。
子兰 好了,话还是说回头吧。我是不好在这儿久留的。时间也不允许我久留。婵娟,先生是还在,我自信有本领救你,也有本领救先生。就看你的态度怎样。
婵娟 我的态度怎样?我的态度就跟先生一样。先生说过:我们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先生决不愿苟且偷生,我也是决不愿苟且偷生的!这就是我的态度!
子兰 好的好的,算我枉费了唇舌。我们恭喜先生成为烈士……
宋玉 婵娟,也恭喜你成为烈女啦!
婵娟 宋玉,我特别的恨你!你辜负了先生的教训,你这没有骨气的无耻的文人!
宋玉 随你怎么骂都好,各人有各人的路,不好勉强的。公子子兰,我们走吧。
子兰 (行而复返)婵娟,你究竟怎么样?
婵娟 我决不服从你!你们要救先生,偏偏要拿我来做交换品,你们简直是禽兽!
子兰 (拉着宋玉转身便走)好,我们走,我们走!简直不成话,受不了,受不了!……
〔二人由原路下。
〔舞台沉默,卫士甲复如前往复踯躅。
〔有顷,月光消失。一更夫手提红灯,执柝,由右首入场。
更夫 (自语)吓,天气变得好快,怕要有雷雨啦。
卫士甲 现在什么时候了?
更夫 我要准备打三更了。
卫士甲 就快半夜了吗?
更夫 可不是!
〔更夫走过,卫士甲忽有所思,凝视其背影,欲呼而止者再。俟更夫已下场,卫士甲终于决心呼出。
卫士甲 打更的朋友,你转来一下。
更夫 (内声)什么事呀?
卫士甲 有点事同你商量。
〔更夫上。
更夫 有什么事呀?
卫士甲 请你过来一下。
更夫 (走至卫士甲前)你究竟有什么事呀?老兄!是不是要出恭呵?
卫士甲 是,就是打算要登登坑。这宫庭里的钥匙通在你老兄身上吗?
更夫 (向腰间拍了拍,起金属之声)哼,到了晚上来,我们一个更夫比国王还要厉害。国王就要出宫,也非得启禀我们不可啦。
卫士甲 对你不住,要请你老兄帮我代理一下。借你的灯来用一用。
更夫 不过,你要快点儿才行呢。老兄,我是有职务之人,把更头弄迟了,要受处分的啦。(以灯授之)
卫士甲 (接灯后,却将灯与戈均插放于槛次。在身上搜索)糟糕,没有方便的。
更夫 真的,要快点呀,老兄!
卫士甲 对你不住。(出其不意地,将更夫颈子用两手套上)
〔更夫一时气咽。
卫士甲 (见更夫气咽后,将其衣帽脱下,复取其钥匙与击柝之具,然后一面打开囚槛,一面向婵娟)婵娟姑娘,我要搭救你。请你一点也不要踌躇。乘着这月黑的时候,你装着打更的,我们一道跑出城去。我们去救三闾大夫。
婵娟 你为什么要杀他,未免太残忍了吧?
卫士甲 姑娘,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的一种法术,叫作“活杀自在”。他并没有死,回头我要把他救活转来的。你赶快出来。
〔婵娟勉强出槛,虽身受鞭伤,但尚能行步,卫士甲解其锁链,以更夫衣帽授之。
卫士甲 你赶快改装吧。哦,你身子不方便,我帮助你。(为之戴上更夫之帽。将为穿衣,欲取去其花环)这个可以丢掉了。
婵娟 (急止之)不,我要的!就把衣裳套在这上边好了。
〔卫士甲如嘱为之穿衣,一面用锁链将更夫之手反剪,一面更以衣物紧勒其口,拖入槛内,锁好,再隔栏按其颈而活之。
卫士甲 (向更夫)老兄,对你不住,我们真正出宫去了。
〔婵娟提灯,击柝,徐徐由右首下场。卫士甲随之下。舞台转暗。
第二场
东皇太一庙之正殿。与第二幕明堂相似,四柱三间,唯无帘幕。三间靠壁均有神像。中室正中东皇太一与云中君并坐,其前左右二侧山鬼与国殇立侍,右首东君骑黄马,左首河伯乘龙,均斜向。马首向左,龙首向右。左室为一龙船,船首向右,湘君坐船中吹笙,湘夫人立船尾摇橹。右室一片云彩之上现大司命与少司命。左右二室后壁靠外侧均有门,左者开放,右者掩闭。各室均有灯,光甚昏暗,室外雷电交加,时有大风咆哮。
〔靳尚带卫士二人,各蒙面,诡谲地由右侧登场。
靳尚 (命卫士乙)你去叫太卜郑詹尹来见我。
卫士乙 是。(向湘夫人神像左侧门走入)
〔俄顷,一瘦削而阴沉的老人,左手提灯,随卫士乙由左侧门入场。靳尚除去面罩,向郑詹尹走去。
靳尚 刚才我叫人送了一通南后的密令来,你收到了吗?
郑詹尹 (鞠躬)收到了。上官大夫,我正想来见你啦。
靳尚 罪人怎样处置了?
郑詹尹 还锁在这神殿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里面。
靳尚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郑詹尹 (迟疑地)上官大夫,我觉得有点为难。
靳尚 (惊异)什么?
郑詹尹 屈原是有些名望的人,毒死了他,不会惹出乱子吗?
靳尚 哼,正是为了这样,所以非赶快毒死他不可啦!那家伙惯会收揽人心,把他囚在这里,都城里的人很多愤愤不平。再缓三两日,消息一传开了,会引起更大规模的骚动。待消息传到国外,还会引起关东诸国的非难。到那时你不放他吧,非难是难以平息的。你放他吧,增长了他的威风,更有损秦、楚两国的交谊。秦国已经允许割让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不用说,就永远得不到了。因此,非得在今晚趁早下手不可。你须得用毒酒毒死了他,然后放火焚烧大庙。今晚有大雷电,正好造个口实,说是着了雷火。这样,老百姓便只以为他是遭了天灾,一场大祸就可以消灭于无形了。
郑詹尹 上官大夫,屈原不是不喝酒的吗?
靳尚 你可以想出方法来劝他。你要做出很宽大、很同情他的样子。不要老是把他锁在小屋子里。你可让他出来,走动走动。他戴着脚镣手铐,逃不了的。
郑詹尹 (迟疑地)你们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呢?
靳尚 (含怒)你这是什么话?
郑詹尹 我觉得你们把屈原又未免估计得过高。他其实只会做几首谈情说爱的山歌,时而说些哗众取宠的大话罢了,并没有什么大本领。只要你们不杀他,老百姓就不会闹乱子。何苦为了一个夸大的诗人,要烧毁这样一座庄严的东皇太一庙?我实在有点不了解。
靳尚 哈哈,你原来是在心疼你的这座破庙吗?这烧了有什么可惜?国王会给你重新造一座真正庄严的庙宇。好了,我不再和你多说了。你烧掉它,这是南后的意旨。你毒死他,这是南后的意旨。要快,就在今晚,不能再迟延。南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尽管是她的父亲,但如果不照着她的意旨办事,她可以大义灭亲,明天便把你一齐处死。(把面巾蒙上,向卫士)走!我们从小路赶回城去!
〔靳尚与二卫士由左首下场。
〔郑詹尹立在神殿中,沉默有间,最后下出了决心,向东君神像右侧门走入。俄顷,将屈原带出。
郑詹尹 三闾大夫,请你在这神殿上走动走动,舒散一下筋骨吧。这儿的壁画,是你平常所喜欢的啦。我不奉陪了。
〔屈原略略点头,郑詹尹走入左侧门。
〔屈原手足已戴刑具,颈上并系有长链,仍着其白日所着之玄衣,披发,在殿中徘徊。因有脚镣行步甚有限制,时而伫立睥睨,目中含有怒火。手有举动时,必两手同时举出。如无举动时,则拳曲于胸前。
屈原 (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砂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一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
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郑詹尹左手提灯,右手执爵,由湘夫人神像左侧之门入场。
郑詹尹 三闾大夫,你又在做诗了吗?你的声音比风还要宏大,比雷霆还要有威势啦。啊,像这样雷电交加的深夜,实在可怕。我连庙门都不敢去关了。你怎么老是不去睡呢?是的,我看你好像朗诵了好长的一首诗啦。你怕口渴吧。我给你备了一杯甜酒来,虽然没有下酒的东西,请你润润喉,也好啦。
屈原 多谢你,请你放在那神案上,手足不方便,对你不住。
郑詹尹 唉,真是不知道要闹成个什么世界了。本来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这个体统也弄得来扫地无存了。连我们的三闾大夫,也要让他戴脚镣手铐。三闾大夫,这脚镣手铐假如是有钥匙,我一定要替你打开的啦。可恨的是他们把钥匙都带走了啊。
屈原 多谢你,这脚镣手铐我倒并不感觉痛苦,有这些东西在身上,倒反而增加了我的力量,不过行动不方便些罢了。
郑詹尹 我看你的喉嗓一定渴得很厉害的,这酒我捧着让你喝。还要睡一睡才能天亮呢。
屈原 多谢你,我现在口不渴。我本来也是不喜欢喝酒的人。回头我口渴了,一定领你的盛情好了。请你不要关照。
郑詹尹 (将爵放在神案上)慢慢喝也好。其实酒倒也并不是坏东西。只要喝得少一点,有个节制,倒也是很好的东西啦。
屈原 是的,我也明白。我的吃亏处,便是大家都醉而我偏不醉,马马虎虎的事我做不来。
郑詹尹 真的,这些地方正是好人们吃亏的地方啦。说起你吃亏的事情上来,我倒是感觉着对你不住呢!
屈原 怎么的?
郑詹尹 三闾大夫,你忘记了吧,郑袖是我的女儿啦。
屈原哦,是的,可是差不多一般的人都把这事情忘记了。
郑詹尹 也是应该的喽。她母亲早死,我又干着这占筮卜卦的事体,对于她的教育没有做好。后来她进了宫庭,我更和她断绝了父女的关系。她近来简直是愈闹愈不成个体统,她把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都陷害成这个样子了。
屈原 太卜,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只恨张仪,对于南后倒并不怨恨。南后她平常很喜欢我的诗,在国王面前也很帮助过我。今天的事情我起初不大明白,后来才知道是那张仪在作怪啦。一般的人也使我很不高兴,成了张仪的应声虫。张仪说我是疯子,大家也就说我是疯子。这简直是把凤凰当成鸡,把麒麟当成羊子啦。这叫我怎么能够忍受?所以别人愈要同情我,我便愈觉得恶心。我要那无价值的同情来做什么?
郑詹尹 真的啦,一般的老百姓真是太厚道了。
屈原 不过我的心境也很复杂,我虽然不高兴他们的厚道,但我又爱他们的厚道。又如南后的聪明吧,我虽然能够佩服,但我却不喜欢。这矛盾怕是不可以调和的吧?我想要的是又聪明又厚道,又素朴又绚烂,亦圣亦狂,即狂即圣,个个老百姓都成为绝顶聪明,你看我这个见解是不是可以成立的呢?
郑詹尹 这是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话啦。
屈原 不,不是那样。我不是要人装傻,而是要人一片天真。人人都有好脾胃,人人都有好性情,人人都有好本领。可是我自己就办不到!我的性情太激烈了,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偏,要想矫正却不能够。你看我怎样的好呢?我去学农夫吧?我又拿不来锄头。我跑到外国去吧?我又舍不得丢掉楚国。我去向南后求情,请她容恕我吧?她能够和张仪合作,我却万万不能够和张仪合作。你看我怎样办的好呢?
郑詹尹 三闾大夫,对你不住。你把这些话来问我,我拿着也没有办法。其实卜卦的事老早就不灵了。不怕我是在做太卜的官,恐怕也是我在做太卜的官,所以才愈见晓得它的不灵吧。古时候似乎灵验过来,现在是完全不行了。认真说:我就是在这儿骗人啦。但是对于你,我是不好骗得的。三闾大夫,像我这样骗人的生活,假使你能够办得到,恐怕也是好的吧。我们确实是做到了“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的地步,呵哈哈哈哈……风似乎稍微止息了一点,你还是请进里面去休息一下吧,怎么样呢?
屈原 不,多谢你,我也不想睡,请你自己方便吧。
郑詹尹 把酒喝一点怎么样呢?
屈原 我回头一定领情的啦,太卜。
郑詹尹 你该不会疑心这酒里有毒的吧?
屈原 果真有毒,倒是我现在所欢迎的。唉,我们的祖国被人出卖了,我真不忍心活着看见它会遭遇到的悲惨的前途呵。
郑詹尹 真的啦,像这样难过的日子,连我们上了年纪的人,都不想再混了。
屈原 大家都不想活的时候,生命的力量是会爆发的。
郑詹尹 好的,你慢慢喝也好,我还想去躺一会儿。
屈原 请你方便,怕还有一会天才能亮呢。
〔郑詹尹复提着灯笼由原道下场。
〔大风渐息,雷电亦止,月光复出,斜照殿上。
屈原 啊,宇宙你也恬淡起来了。真也奇怪,我现在的心境又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变换。我想,毕竟还是人是最可亲爱的呵。不怕就是你所不高兴的人,在你极端孤寂的时候和他说了几句话,似乎也是镇定精神的良药啦。(复在殿中徘徊)啊,河伯!(徘徊有间之后,在河伯前伫立)请让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让我再和你谈谈心吧。你知道么?现在我所最担心的是我的婵娟呀!她明明是被人家抓去了的。她是很尊敬我的一个人,她把我当成了她的父亲、她的师长,她把我看待得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贵重。(稍停)她最能够安慰我。我也把她当成了我自己的女儿,当成了我自己最珍爱的弟子。唉,我今天实在不应该抛撇了她,跑了出来。她虽然在后园子里面看着那些人胡闹,她虽然把我的衣裳拿了一件出去,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宋玉要她做的,宋玉那孩子,他是太阴柔了。(将神案上的酒爵拿起将饮,复搁置)唉,这酒的气味,我终竟是不高兴。河伯,你是不是喜欢喝酒的呢?你现在的情形又是怎样?我也明明看见,别人也把你抓去了。你明明是为我而受难,为正义而受难呀。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的好呵!(复在神殿中徘徊)
〔此时卫士甲与婵娟由右首出场。屈原瞥见人影,顿吃一惊。
屈原 是谁?
婵娟 啊,先生在这儿啦,我婵娟啦!(用尽全力,踉跄奔上神殿,跪于屈原前,拥抱其膝,仰头望之,似笑,又似干哭)
屈原 (呈极凄绝之态)啊,婵娟,你怎么来的?你脸上怎么有伤呀?你怎么这样的装束?
婵娟 (断续地)先生,我高兴得很。……你请……不要问我。……我……我是什么话都不想说。我只想……就这样……就这样抱着先生的脚,……抱着先生的脚,……就这样……死了去吧。
〔屈原不禁潸然,两手抚摩着婵娟的头,昂头望着天。如此有间。婵娟始终仰望屈原,喘息甚烈。
屈原 (俯首安慰)婵娟,我没有想到还能够看见你,你一定是逃走出来的,你是超过了死线了。你知道宋玉是怎样吗?
婵娟 (仍喘息)他……他跟着公子子兰……搬进宫里去了。
屈原 那也由他去吧。谁能够不怕艰险,谁才可以登上高山。正义的路是崎岖的路,它只欢迎勇敢的人。……那位钓鱼的人呢?
婵娟 听说丢进监里去了。
屈原 (沉默一忽之后)婵娟,你口渴吧?
〔婵娟点头。
屈原 (两手移去,将案上酒爵取来)这儿有杯甜酒,你喝了它吧。
〔婵娟就爵,一饮而尽,饮之甚甘,自己仍跪于地,紧紧拥抱着屈原的两膝,昂首望之。屈原以两手置爵于神案上之后,仍抚摩其头。俄而,婵娟脸色渐变,全身痉挛。
屈原 (屈膝俯身,以两手套其颈,拥之于怀)啊,婵娟,你怎样?你怎样?
婵娟 (凝目摇头)先生,……那酒……那酒……有毒。……可我……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振作起来)我能够代替先生,保全了你的生命,我是多么地幸运呵!……先生,我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受了你的感化,知道了做人的责任。我始终诚心诚意地服侍着你,因为你就是我们楚国的柱石。……我爱楚国,我就不能不爱先生。……先生,我经常想照着你的指示,把我的生命献给祖国。可我没有想到,我今天是果然作到了。(渐渐衰弱)我把我这微弱的生命,代替了你这样可宝贵的存在。先生,我真是多么地幸运呵!……啊,我……我真高兴!……真高兴!……
屈原 (紧紧拥抱着婵娟)婵娟!你要活下去呵!活下去呵!婵娟!婵娟!……
婵娟 (更衰弱)……啊,我……真高兴!……(喘息与痉挛愈烈。终竟作最大痉挛一次,死于屈原怀中,殿上灯火全体熄灭,只余月光)
〔屈原无言,拥着婵娟尸体,昂首望天,眼中复燃起怒火。
〔卫士甲在前直静立于殿下,至此始上殿至屈原之前。
卫士甲 三闾大夫,请你告诉我,那酒是谁个送给你的?
屈原 (回顾,含怒而平淡地)是这儿的太卜郑詹尹。(说罢复其原有姿态)
卫士甲 哼,就是那南后的父亲吗?我是认识他的。(急骤地向左侧房屋走入)
〔屈原仍如塑像一般,寂立不动。
〔少顷,卫士甲复急骤而出。
卫士甲 三闾大夫,请你容恕我,我把那恶人郑詹尹刺杀了。在他的身上还搜出了一通密令,我念给你听。“太卜执事:比奉南后意旨,望执事于今夜将狂人毒死,放火焚庙,以灭其迹。上官大夫靳尚再拜。”密令是这样,因此我也就照着南后的意旨,在郑詹尹的床上放了一把火。这罪恶的神庙看看也就要和那罪恶的尸体一道消灭了。
屈原 那很好。我还希望你帮助我,把婵娟安放在神案上,我们应该为她举行一个庄严的火葬。
卫士甲 待我先解除先生的刑具。(解除其刑具)婵娟姑娘穿的还是更夫的衣裳,应该给她脱掉啦。
屈原 (起立先解婵娟之衣)哦,戴得有这样的花环。(更进行其它动作)
卫士甲 (一面帮助,一面诉说)先生,这还是你编的花环呢。在东门外被南后给你要去了,后来南后又给了婵娟姑娘。她一身都是挨了鞭打的,你看这手上都有伤,脸上都有伤,鞭打得很厉害。南后更打算明天便处死她,把她装在囚槛里,由我看守。……夜半将近的时分,你的两位弟子宋玉和公子子兰走来劝婵娟,要她听从公子子兰的要求,做他的侍女,他们便搭救她。但是婵娟始终不肯。……她所说的话和她的精神太使我感动了,因此我就决心救她。从宋玉口中听说先生今晚上也有生命的危险,所以我也就决心陪着她来救你。……我们是从宫中逃出来的,就是用了一点诡计把一个更夫来顶替了婵娟。在我替她换上更夫装束的时候,婵娟姑娘她还坚决地不肯把你这花环丢掉呢!
〔二人已经将婵娟妥置于神案,头在左侧。
屈原 (整理婵娟胸部,自其怀中取出帛书一卷,展视之)哦,这是我清早写的《橘颂》啦。我是写给宋玉的,是宋玉又给了你吧!婵娟,你倒是受之而无愧的。唉,我真没有想出,我这《橘颂》才完全是为你写出的哀辞呀。
卫士甲 先生,那么,你好不就拿给我念,我们来向婵娟姑娘致祭。
屈原 好的,你就请从这后半读起。(授书并指示)一首一尾你要加些什么话,也由你斟酌好了。
〔屈原移至婵娟脚次,垂拱而立,左翼已有火光及烟雾冒出。
卫士甲 (立于屈原之右,在神案右后隅,展读哀辞)维楚大夫屈原率其仆夫致祭于婵娟之前而颂曰:
呵,年青的人,你与众不同。
你志趣坚定,竟与橘树同风。
你心胸开阔,气度那么从容!
你不随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
你谨慎存心,决不胡思乱想。
你至诚一片,期与日月同光。
我愿和你永做个忘年的朋友。
不挠不屈,为真理斗到尽头!
你年纪虽小,可以为世楷模。
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万古!——哀哉尚飨。
〔屈原再拜,卫士甲亦移至其后再拜。礼毕,卫士甲将帛书卷好,奉还屈原。
屈原 现在一切都完毕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卫士甲 先生,你不必问我的姓名,我要永远做你的仆人,你就叫我“仆夫”吧。
屈原 你今后打算要我怎样?
卫士甲 先生,你怎么这样问我呢?
屈原 因为我现在的生命是你和婵娟给我的,婵娟她已经死了,我也就只好问你了。
卫士甲 先生,我们楚国需要你,我们中国也需要你,这儿太危险了,你是不能久呆的。我是汉北的人,假使先生高兴,我要把先生引到汉北去。我们汉北人都敬仰先生,受了先生的感召,我们知道爱真理,爱正义,抵御强暴,保卫楚国。先生,我们汉北人一定会保护你的。
屈原 好的,我遵从你的意思。我决心去和汉北人民一道,就做一个耕田种地的农夫吧。你赶快把服装换掉啦。那儿有现成的衣帽。(指示更夫衣帽)
卫士甲哦,我真糊涂,简直没有想到,幸好有这一套啦。(换衣)
〔火光烟雾愈燃愈烈。
屈原 (高举手中帛书)啊,婵娟,我的女儿!婵娟,我的弟子!婵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经发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远永远的光明的使者呀!(执帛书之一端向婵娟抛去,帛书展布于尸上)
——幕徐徐下
〔幕后唱《礼魂》之歌:
唱着歌,打着鼓,
手拿着花枝齐跳舞。
我把花给你,你把花给我,
心爱的人儿,歌舞两婆娑。
春天有兰花,秋天有菊花,
馨香百代,敬礼无涯。
1942年1月1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