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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血吾土 §18 回家

“赵广陵,又名赵迅,廖志弘,国民党伪第8军103师中校团副兼营长,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二次会议《关于特赦全部在押战争罪犯的决定》,现在予以特赦,恢复公民身份和权利。赵广陵,上台领取特赦证。”

劳改农场的特赦会场庄严隆重,四周插满了红旗,难得的喜气笼罩着会场,就像过年的气息。赵广陵眼眶湿润,嘴唇哆嗦,以为自己高坐在云端里。台上的领导在宣布本次特赦名单时,他不相信会有自己。他这样的战犯军阶太小,这是国家第七次赦免战犯,前六次几乎都是少将以上的军职。在他前面被宣布获得特赦的还是一个上校呢,那家伙当时就哭了,口里直呼:“***万岁!人民政府万岁!”赵广陵此刻也想说点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松山劳改农场在押的十二名战犯全部获得特赦,让其他犯人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赵广陵那时却一次又一次地仰望松山主峰。再见了,松山,我的生死兄弟们的血衣葬地;再见了,松山!你太沉重,我背不动了。

第二天赵广陵他们被拉到保山一所废弃的学校集中学习,每人发一套簇新的蓝布中山装,两双布鞋,一百元生活费,还有医生为他们体检。政府管教干部向他们宣布相关政策:过去有单位的,回原单位安排工作,没单位的可选择留队工作,也可回家自谋职业;没有家人的政府派人送回原籍,协调相关部门解决工作。身体有病者,可按国家公职人员报销医疗费用。从今以后,你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了,无产阶级专政把你们从鬼变成了人,你们要……

特赦的战犯们心悦诚服,频频点头,百感交集,感恩戴德。“从鬼变成了人?”赵广陵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鬼。但不管怎么说,能获得自由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有再一次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感慨。如果往身后望一望,背脊也许还会发凉。

一个月的学习时间,像个干部培训班,他们学习时事政治,到工厂、农村、学校参观“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还应邀作一些报告,向革命群众忏悔自己的反革命历史,旧社会让他们从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如何改造他们,让他们一步一步地从鬼变成了人。他们不是讲台上的英雄,也不是批斗对象,他们是社会的“灰色”教材,既不明,也不暗,既不再是反面,也不全然正面。他们是阶级阵线泾渭分明的社会中的“新人类”。就像赵广陵在一篇学习心得中写的那样,“我们这些上错了贼船的人,共产党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让我们在年过半百后重新做人。人民政府特赦我们那一天,就是我们的新生。我们现在才刚刚满月。”

感恩是真诚的,但这个前后蹲了十几年监牢、满头秋霜般白发的“刚刚满月的新生婴儿”,眼下的难题是找不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学习班结束后,其他特赦战犯都欢天喜地地被家人接走了,赵广陵第一次被捕前的那家木器生产合作社已经解散,而他的家庭早就妻离子散。“老赵,你能去哪里?”负责分管他的管教干部洪卫民问。这个小伙子新婚燕尔,其他特赦战犯都被接走了,学习班只剩下赵广陵一个人,他不把他安顿好,也回不了家。

赵广陵把手指插在灰白的头发里,抓挠了半天才说:“小洪同志,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洪卫民说:“你不是早戒烟了吗?”还是递给了他一支。

赵广陵回答说:“我还早戒了家庭生活了哩。小洪同志,特赦后我给我的前妻写过一封信,我想去她那儿。但她……现在还没有回信。”

洪卫民叫起来:“老赵,这不可以,你前妻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还有个儿子。”赵广陵底气不足地说。照理讲他应该给大儿子豆芽写信,不管他现在姓什么了,他还是他的亲爹。但他一不知道豆芽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二不敢相信豆芽还会认他。这对父子,现在闹不清谁欠了谁的。

“这样吧,既然你愿意回昆明落籍,我们就先回昆明再说。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儿子,我呢,带着公函跟当地政府接洽一下,看怎么安置你。”

赵广陵望着洪卫民,像一个要跨出大花轿的新娘那样羞涩起来,“你认为,我……我可以回……家吗?”

“老赵,你没有家了,人民政府会负责帮你安一个家。放心吧。”洪卫民胸有成竹地说。

第二天,两人成行。长途客车在崇山峻岭中的老滇缅公路上穿行。还是这条公路,三十多年前,它是中国抗战的生命线,数十万远征军将士在这条公路上衔枚疾走,奔赴疆场。三十多年后,他们中的一个幸存者走在了老路上。没有荣誉,没有家人,没有权势,没有财富,只有感怀。正是春天,田野碧绿,山岭苍翠。迎春花已经谢了,杜鹃花开放得正热烈。自由开放的花儿,自由觅食的牛羊,自由飞翔的鸟儿,还有车上那个终于获得自由的老流浪汉、老囚徒、老军人。他把头伸出车窗外,让清新的春风梳洗自己灰白的头发,梳洗自己满面的沧桑,梳洗自1950年以来的躲藏、掩饰、伪装、造假的破碎历史。现在他被梳洗清爽了吗?他不知道。他方发现即便是在不蹲监牢的日子里,他过的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他不过是社会上的一只过街老鼠,从不敢让自己的历史见于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他也没有真正的自由。一个自由的人,应该是生活得坦荡的、有尊严的、夜半敲门心不惊的。人生应该是赢利的,而不是负债的。他枉费心机,绞尽脑汁,试图躲避强大的专政机器。但该偿还的一定要偿还,该付出的人生代价,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他唯一的成功,或许就是活下来了,终于赢得了自由。

车窗上偶尔会映照出他的脸,这是一张多么苦难而自豪的脸啊!那些经年的伤疤被自由的心情舒展开来,仿佛满脸都是乐得合不拢的嘴。这曾经英俊脱俗、青春洋溢的脸,自从被疤痕侵占,就像魔鬼留下的爪印,饕餮啃吃过的残局,泥石流冲毁过的山丘。但现在在春风拂面之下,细胞复活,毛孔开放,荒原新绿初放,万物光彩重生。前妻舒淑文说过,罗丹欣赏这样线条硬朗的脸,米开朗琪罗需要这种在苦难中浸泡了几十年的表情;李白看到这在春风里飞舞的三千丈白发,不会再哀叹“缘愁似个长”,杜甫在春天里看到这越搔越短的白头,不会再叹息“浑欲不胜簪”。因为即便是一缕白发,也在风中自由地飘洒,轻盈地舞蹈。这是多年没有过的闲适、自如、自尊、安详以及面对外部世界的问心无愧。刚才在车上,一个大妈对他说:“同志,麻烦你帮我挪一下行李架上的包。”检票的人来到他面前,也说:“同志,你的票。”让他听得心尖尖都被温暖了。赵广陵,你现在跟大家一样,是革命同志了。你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不再是他们的批斗对象,不再是革命阵营的对立面。同志啊同志,从***先生的时代起,志同道合的人们就在为一个崭新的中国努力,但不是每一个爱自己国家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同志。

长途车在翻越一个大坡时抛锚了,天已向晚。司机说怕是要明天才能走了,要等单位派人来修。旅客同志们万水千山只等闲,各自去找投宿地吧。洪卫民是个不怎么出门的后生,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赵广陵提议说,前面十几里有个大驿站,过去曾经是美国人的一处空军基地,很热闹的。想必那里现在应该还有住宿的地方。洪卫民睁大了眼睛,老赵,你关糊涂了吧,我们云南哪来美国鬼子?他们从没有打过鸭绿江呢。赵广陵说,我说的是飞虎队的基地。洪卫民又问:飞虎队是干什么的?打老虎的?赵广陵暗自叹一口气,洪卫民这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后生,是不知道过去的一代。

1944年赵广陵的部队开赴松山前线时,曾经在这个基地补充过弹药和装备,他还记得他们借宿的一户人家的老大爹说,有个美国佬绰号“左轮手枪”,和村庄里的一个姑娘搞上了。美军宪兵把“左轮手枪”铐了要送军事法庭,但那个姑娘的父亲带着她去见基地的最高指挥官,让他们把自己女儿带走。你们铐走了男人,我家姑娘就吊脖子了。美国人还真不含糊,隔天就在基地里为两人举行了婚礼。

赵广陵津津乐道地讲这个故事时,洪卫民用怜惜的眼光看着他说:“老赵,念你是个老好人,又刚刚是特赦的战犯。要是一个月前你造这些谣,要加刑的。美帝国主义嘛,歪戴帽子斜穿衣,一定不是好东西,嘴里嚼着口香糖,欺男霸女丧天良。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回去还要加强学习啊。”

赵广陵吸了口凉气,真是得意忘形了。你即便走在布满回忆的老路上,还要装着遗忘得一干二净,你即便已经是特赦战犯,仍然要——“加强学习”。不然这个时代随时可以不再把你当同志。过去的人和事,还是人生中的地雷,不定哪天又触雷了。

不过,彻底粉碎了赵广陵回忆的却是无情的现实,那个当年的美军基地已经荡然无存。往昔热闹非凡的客栈、酒吧、咖啡馆、茶肆酒楼、军官宿舍、兵营都不见了踪影。飞虎队的跑道也成了麦田。只有几幢歪歪斜斜的破旧房屋,以及旷野里已变成一丛丛荒冢似的飞机窝,让赵广陵跟过去的回忆还依稀衔接得上。一座曾经繁华喧嚣的小镇,就像被美国人的飞机运走了一样。洪卫民有些得意地问:老赵,你刚才在瞎编吧?赵广陵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是,是我道听途说的反动宣传。我再不敢造谣了。天已经黑尽,他们只得敲开一户人家,主人用警惕的眼光审视了他们一通,好在洪卫民有劳改农场的公函和人民警察的介绍信,主人便把他们带到生产队的队部,在火塘边对付了一夜。

那个夜晚赵广陵几乎一夜未眠。明天就到昆明了,他将如何走向舒淑文呢?这可不像一个逃学的孩子回家面对家长那样简单。八年多了,自从签下离婚协议书后,他再没有舒淑文的一点音信。尽管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但在牢房里他梦见最多的人仍然是舒淑文,在梦里看见她在厨房里操劳,看见她从院子外走进家门,看见她坐在他的对面纳鞋底,还看见自己和她做爱,在被窝里翻滚。他的春梦中性爱的对象永远只有舒淑文,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他精力还旺盛的年月,在下身胀痒难挡的寂寞黑暗中,他脑海里幻化出妻子的容颜、身躯,只能用自慰来抚平内心深处的思念和焦灼。那种时候,他既羞愧又幸福,既痛苦又欢悦,就像一个尚有良知的男人成功偷情。他的前半生见过的美丽女子不算少,但舒淑文在他心目中永远雄踞在喜马拉雅之巅。常娟是初恋的女神,他早就把她供在爱情的香案上了;舒菲菲是白日梦里的封面女郎,是永远从舞台上走不下来的明星;而第一个妻子卢小梅就像一出悲剧中苦命的丫鬟,还没来得及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什么角色,就悲惨地香消玉殒了。唯有舒淑文是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是苦难中与他同舟共济过的女人。因此当他面临到哪里安家的选择时,不是他头脑发热、自作多情地想回到舒淑文身边,也不是因为还有一个易姓了的儿子或许可以依托,更不是想看一看前妻的那张脸,读一读她的眼神,看它还能否映照出他们的过去。他只是想坦坦荡荡地站在前妻的面前,自豪地告诉她:

我现在还清所有的历史欠债了,我是一个干净的人。

洪卫民虽然年轻,但还是个办事仔细的家伙。他们到昆明后,先在一家旅社住了下来,洪卫民让赵广陵在房间里等,他去找当地派出所联系。在那时严密有序的社会里,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很快找到了舒淑文的住家。他们已经搬出原来的舒家大院了,舒淑文现在住在丈夫叶世传的单位宿舍。洪卫民先单独去拜访了叶世传,人家很大度地说,明天下班后让他来,我们摆好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洪卫民回到旅社时,发现赵广陵蜷缩在床上,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地上还有一摊呕吐的秽物。他不声不响地把房间打扫干净了,又把桌子上吃剩下的半包花生、半只鸡收拾好。赵广陵这才有些难为情地爬起来,醉意蒙眬地说:“小洪同志,我犯了个错误啊。我不晓得来昆明干啥。”

洪卫民今天出奇地殷勤。他拧了把热毛巾让赵广陵醒酒,又翻出自己刚才买来的酒菜,说:“老赵,明天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前妻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也该回家啦。我们今晚痛快喝几杯,为你庆贺。”

赵广陵一个激灵,“小洪同志,你找到他们了?”

洪卫民用有些复杂的眼光望着赵广陵,“老赵,这个……嗯,他们都很好。是……很好很好……好人。你前妻的丈夫,明天请你去吃饭。”

赵广陵忽地站了起来,似乎要立马动身,但又颓然坐下去了。然后又慢慢站起来,像失去了头的苍蝇在屋子里乱转,嘴里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洪卫民知道,关久了的人都会有一些反常的举动。他们会无缘无故地发作,会长时间地发呆,会对着一棵树、一只鸟、一只鸡或狗说话,会对社会上发生的变化手足无措。他不愿赵广陵受到太多的刺激,但他又不得不带他去承受打击。他只能尽量挑好的说。“你的前妻现在是小学教师了。他们现在有一个孩子……”

赵广陵扑过去抓住洪卫民的肩膀,“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我的……舒淑文?”

“见到了。”

“她……她她她,胖了还是瘦了?”

“虽然是中年女同志了,但她还很漂亮。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

“哦……”

“她也很善良。听说你出来了,就哭了。”

“哦……”

“是她主动跟叶世传同志说,我们应该帮帮赵广陵,帮他找个工作。”

赵广陵“哇”地干号一声,像哭又像是受到了惊吓,但很快又咽回去了。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大喝了一口酒,盯着天花板长久不说话,在打出一个沉重的酒嗝后说:“好女人哪!”

然后他蹲在了地上,背靠着床,双手抱着花白的头,呜呜咽咽一通,这次他是真哭了,就像一头哀恸的老兽。把洪卫民搞得大动恻隐之心,他当然知道赵广陵为什么离婚。他想,要是我的妻子成了别人的老婆,我将如何去面对呢?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实际上相见远没有赵广陵想象的复杂和困难。夕阳下,工厂的大门口有一排笔直的银杏树,舒淑文就站在树下,沉静、朴素、安详,还显得有些单薄,她穿一件小翻领的灰色上衣,里面是碎花白衬衣,衣领很夺目地翻出来;陪衬下身的藏青色哔叽呢裤子,齐耳的乌黑短发,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质朴得像大树下一株毫不起眼的小树,不再亭亭玉立,不再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热烈,但在金色的阳光下依然有别样的风韵。

那个满头花白,背脊依然笔挺的老男人步履沉重地走过来了。八年前一个周日的晚上,劳改农场留队人员赵广陵一如既往地洗好了碗筷,收拾好厨房,然后摘下围腰,把手擦了擦,说下周带两个大南瓜回来,已经在农场的地里看好了,多养一周让它更甜。那时赵豆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的父亲,舒淑文在监督豆角写毛笔字,她抬了抬头说,走了?他回了声,走了。

此刻,他总算走回来了。女人淡淡地问:

“回来了?”

男人动情地喊了一声“文妹……”,但面对女人波澜不兴的面容,只好规规矩矩地答:“回来了。”竟然再无话。

女人说:“家去吧。饭菜已经做好等……你。”

一旁的洪卫民看得稍感失望。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滔滔不绝诉说生离死别,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舒淑文说完话后扭头就走,他们两个紧巴巴地跟着,有点像闯下大祸跟在家长后面回家挨训的孩子。

叶世传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迎出来,这是一个长得很敦实的男人,个子不高,满脸严肃、一板一眼地伸出了手,说:“欢迎,赵广陵同志。”

赵广陵接住那双冰凉的手,眼睛盯住对方那只独眼,没有看到寒意,也没有看到热情,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他还感觉到对方的手在使劲,于是他也使劲。就像在战场上较劲的双方,只不过旁人看不出来罢了。这是当过兵的人才知晓的火力侦察,也是共同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们之间的交流。

“都请坐吧。”舒淑文说,“还有这位小洪同志,不要客气啊。”

酒过三巡,除了“请”“别客气”“多吃点”“尝尝这个,老叶的手艺”外,大家都没有多少话。洪卫民发现赵广陵坐得笔直,动作僵硬,好像连筷子也不会使了。舒淑文也很拘束,仿佛是这个家的客人,倒是叶世传摆足了主人的气派,甚至为此还有些夸张。洪卫民担心他的眼光太“独到”,会看出赵广陵心中的波浪。他甚至被这尴尬的气氛搞得有些害怕,两个男人会不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呢?

都喝下半斤酒后,气氛好像轻松了。酒在这种场合真是个好东西。赵广陵问舒淑文,教师的工作辛苦吗?舒淑文回答说,不累,我给孩子们上音乐课。赵广陵又问:教他们学小提琴?舒淑文说,哪里还拉得动小提琴,我弹风琴教他们唱唱歌啥的。赵广陵感叹道,你总算学有所用了。

叶世传这时先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高高举起来冲赵广陵说:“兄弟,这杯酒敬你。我先喝了。”

然后他打开了话匣子,“我比你年长两岁,因此叫你一声兄弟。你参加国民党军队打日本人,也打内战,然后你坐牢改造,这是你的命。实不相瞒,我也参加过远征军,你是宋希濂的11集团军,打松山和龙陵,我的部队是霍揆章的20集团军,打腾冲。当年我们还是先后出征的生死兄弟哩。我命大,从仰攻高黎贡山一路打下腾冲,连皮都没有伤,我干的是炮兵嘛。更命大的是,我1948年在东北战场随军起义,共产党发给我五毛钱的‘缴枪费’,我就加入革命阵营了。我也参加打内战,但我打的是革命的内战,你打的是反革命的内战。你在哪里参加的内战?哦,山东战场。三大战役我参加了两个,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死人见得比你多吧?然后我还去了朝鲜战场。这回命就不那么好了。我们跟日本人打和跟美国人打,其实都一样,装备没人家好,弹药也没有人家多,只有拿命去堵。堵美国人的枪眼,填美国人的炮弹坑,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美国人的坦克。朝鲜战场上的残酷一点也不亚于我们打过的腾冲战场、松山战场、龙陵战场。我们排的两个小兵,愣是在战场上被美国人的炮火吓疯了。你没有上过朝鲜战场,只在监狱里好好待着,你该感谢自己的命。我没有蹲监狱,但比你多爬几回死人堆啊!你毁了容,我丢了一只眼睛,脑袋里还有弹片,战争给我们的奖罚都差不多。我不知道你受伤毁容后怎么想的,我的眼珠子被打掉在雪地上时,我把它捡起来,血糊糊地捧在手里就像拿着一只猪的眼球。我号啕大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狗日的美国鬼子把我的眼珠子打出来了……我戴着立功勋章回国,还是找不到媳妇。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小舒同志,她是个好女人,但是你命里没有。命这个东西,你我都没有办法。我和小舒同志的结合是组织安排的,我是党的儿子,党当然要给儿子找媳妇嘛。”

“叶大哥,你不用说了,我认命。”赵广陵站了起来,仰头把自己的酒喝下。

唯有舒淑文,一直在流泪。

叶世传仍然坐着,像领导那样回敬一杯酒,“认我这个大哥就好。都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们老家有句话说,‘上坡不得歇个脚,下坡很陡转个弯。’没有人过不了的坎,也没有活不下去的日子,对吧。今后有你大哥吃的喝的,就有你吃的喝的。我们的子女,会给你养老送终。”

赵广陵这回真感动了,眼光热热地说:“叶大哥,大恩不言谢了。我这次来,只是……只是想看看我儿子赵豆芽……嗯,对不起,是叶……”

“他现在叫叶保国。前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推荐到农大当工农兵学员。我捎信让他回来的,但这小子大概忙。不过你放心,他永远是你的儿子,也是我们的儿子。”

赵广陵舒了一口气,豆芽有出息了。管他姓什么,管他是谁的儿子。当爹的不亏欠他就是了。

舒淑文终于插话说:“老叶今天忙乎了一天,给你找了处房子。简陋点,你先住着。以后再想办法吧。”

赵广陵望望泪眼婆娑的前妻,心中五味杂陈,柔情万种,肝肠寸断。叶世传当然一目了然,他嗯了一声,接过话来说:“工作的事情嘛,我跟厂里领导说了,有点难。按政策你进不来我们的工厂,你既不是从我们这里进去的,也不算我们的什么亲属。多少回城知青都没有工作呢。不过,我再三恳求,领导问你有没有什么技能?”

洪卫民连忙说:“老赵是个好木匠呢,是我们农场的四级木模工。只要是木头的东西,做哪样是哪样。”

“嗯。这个嘛,我再去问问。”叶世传说。

舒淑文说:“我们学校还缺个勤杂工,要么我去问问?”

叶世传斜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赵老弟是当年西南联大的高才生吗?当你们的校长都绰绰有余,怎么好让人家去干勤杂工?”

赵广陵明白这一眼的分量,便说:“不用麻烦了。我有技艺,现在还有点力气,应该饿不死的。再谢你们的收留之恩了。”他把杯中酒又干了。

晚饭后大家又闲聊了一阵,舒淑文像躲避什么似的去厨房洗碗,一洗就一个多小时。这时叶世传的女儿被她奶奶带回来了,这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皮肤黄黄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她的妈妈。叶世传让她叫赵广陵叔叔。赵广陵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到了自己吃错药死去的女儿豆秧,吃红烧肉胀死的豆荚,不知死于何种原因的豆角,还想到了舒淑文和他生活中最后一次怀孕被打掉的那个孩子。“我们这种反革命家庭,没有革命的温度,孵不出小鸡来,我们养的都是石头!”现在这个小女孩多像豆秧啊。她生在一个革命的家庭里,必定会在革命的温度里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

赵广陵太喜爱这小姑娘了,他掏出五张十元的人民币,说来得匆忙,没有给孩子买什么,这点薄礼请收下吧。叶世传的眼睛亮了一下,想伸手却又在犹豫。这时在厨房里的舒淑文赶忙过来,把钱往赵广陵手里推,赵广陵又塞回去,舒淑文再推过来,两人推来塞去的,最后赵广陵一把抓住了舒淑文的手,强行把钱压在她手心里。这是他们八年之后第一次肌肤相亲,更是赵广陵八年多来第一次和异性接触。两人手上电光火石般过电,都同时哆嗦了一下,也都同时不再拉锯了。手和手仿佛黏在了一起。赵广陵觉得自己的心在融化,在崩溃,在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他看到了舒淑文散乱的目光,看到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双颊,看到了她的嘴唇在发白,还看到了舒淑文皓齿后面的舌头在说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可他唯独没有看见自己像个没有谈过恋爱的毛脚姑爷,笨拙、露骨、鲁莽,晚年春心昭然若揭。连那个只有一只眼的丈夫也一览无遗,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磕,一声炸雷落在屋子中央。

“搞什么搞?”叶世传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声,“那是人家安家的钱,我们不能要。”

黏在一起的两只手终于分开了,两人都听见了皮肤撕裂的声音,心撕裂的声音,还有刚刚升起的春梦跌落的脆响。赵广陵讪讪地说:

“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叶世传决绝地说:“心意我们领了。钱坚决不要。”

钱还在舒淑文手里,她像只徘徊的孔雀那样无枝可栖。“赵……你,你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如一座断桥。

赵广陵的倔强劲儿来了,“叶大哥,舒淑文,礼轻人意重。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就算是给我一个脸面吧。尽管我是个无脸的人。告辞了。”

他给洪卫民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洪卫民左谢右谢,跟了出去。他们听见叶世传在身后说:“那就不送了。小舒,你去送送吧。”

不用看身后,赵广陵也知道舒淑文不会出来相送。月光正好,是下弦月,在高原城市的上空清澈透明。赵广陵两脚生风,好像在逃离什么。洪卫民说:“老赵,你忘记了拿房子的钥匙。”

“卧榻之侧,哼。”

“你说什么,老赵?”

赵广陵不想解释,又没头没脑地说:“刚才见面时,她第一句话就问‘回来了’,而没说‘出来了’。”

洪卫民想了想,说:“对啊,说明人家还把你当家人。”但他一回想刚才的情形,又感到害怕。可别闹出什么事儿,“真不明白你们这代人。”

赵广陵停了下来,望着前方的月亮,良久才说:“我们这代人,家国万里,命运多舛。命里就不该有家。”

“莫泄气,老赵。你人好,有本事,再安一个家还来得及。”

“我有何本事?”赵广陵气哼哼地反问道。

“你会木匠啊。谁不知道你手艺好。”

赵广陵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洪卫民,忽然对着黑暗中的空虚大喊:“天知道啊……”

两人回到旅社,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洪卫民计划再去找叶世传,帮赵广陵把那个说好的房间收拾好,让他先安顿下来,再慢慢联系工作的事,但他发现赵广陵双眼通红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地说:

“小洪同志,我随你回松山,今天就走。我申请留队工作,我的木工手艺,你们还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