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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连忙上前要将他扶起来,问道:“你看看你,这像什么话?有事好商量嘛。你请求的事情我哪里有不帮忙的地方?快起来,快起来。”
马晋龙屈着膝盖不肯站起,哽咽道:“岳云哥,我知道,昨天叫您去帮忙,反而因那妖精碰了一鼻子灰,让你失了颜面。我本不应该再来叫您的,但是现在那个妖精终于露出了原形,不得不再来请您帮忙!”
“哪里会失了颜面?我没有帮上您的忙才是真。”爷爷半是客套半是安慰。
我在旁急忙问道:“什么露出了原形?您说的是您那个儿媳妇吗?”
马晋龙啐了一口,道:“她哪里是我儿媳妇了?她以为学着古戏里的才子佳人私订终身就是成婚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做我马家的媳妇了?呸!她妄想!她是漂亮,可是她不是佳人,她是妖精!我干儿子更不是什么才子。就算他们昨晚搞过了,但那也不是结婚,那是偷情!”马晋龙满脸怒容,随后口中脏话如潲水一般倒了出来。
爷爷止住他道:“别骂了,骂不能解决问题。给我说说,她到底哪里又惹了你了?”
马晋龙不满意道:“不是她哪里惹我了,是她要害人,我不能让她得逞。”
爷爷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你说说,她怎么害人了?是不是她昨晚伤害了你的干儿子?”此时我看出爷爷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是不好当面表露。他那苍老的身体在雨中淋湿,让人忍不住担心他是否能抗住风寒。
“她剥了酒号子的弟弟……”马晋龙喉咙里咕噜一声。
“什么?”我和爷爷异口同声问道。一旁奶奶也被他的话唬住。
“我早就知道酒号子的弟弟会被……那妖精整死的。”马晋龙仍旧跪在地上,伤心地说道,“那妖精第一天来的时候,酒号子的弟弟看见她吓得转身就跑。那妖精知道酒号子的弟弟看穿了她,所以第一个就会整他。我早料到了……”马晋龙哽咽道。他双手抓住大腿,手指微微颤抖。
“酒号子的弟弟怎么了?”爷爷拉着马晋龙,忘记了扶他起来。
“酒号子找到他弟弟的皮子了,在我说的那个地方找到的。”马晋龙哭丧着脸道,“我……我……我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没想到真是他……”
我的后背一凉。
爷爷还算冷静,不急不躁地问道:“你确定他捡到的是人皮?不是猪皮或者其他像皮子一样的东西?”
马晋龙的手指在潮湿的空气中画了一个方形,道:“是……是这样……这样的。”
“方形的?”爷爷更加迷惑了。
马晋龙点头道:“但是这里……这里……有两个洞。”他在原来画方形的地方指指点点,示意两个洞在方形中的位置。“这个大一点的洞是眼睛,这个小一点的是鼻孔。我不会弄错的,眼睛的洞上边还有眉毛。猪狗牛羊哪里会有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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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是方形的呢?难道不是整个剥下来的,而是一块一块剥下来的?”爷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哪里知道?但是那确确实实是一块人皮,不是牲畜的皮。”马晋龙打了一个冷战,也许是现在感觉到身上湿冷的雨水了,也许是因为想到那个方形人皮的反应。不过,他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惊慌失措了,说话也流畅了许多。
爷爷突然停住脚步,缓缓问道:“你那个干儿子不是昨晚跟她成婚了吗?你来之前有没有见过你的干儿子?”爷爷的话伴着一阵冷风吹在马晋龙的脸上,马晋龙似乎害怕这样的寒意,身体微微朝后仰了仰。
“见过了,连那个妖精也见过了。他们今天早上送了鸡汤面过来。”马晋龙道,“但是他们只送了一碗,似乎早就知道了我家传香不在家里。他们表面上说是因为传香喜欢睡懒觉,所以先送了一碗过来,但是,但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他们是早有预谋的!”
爷爷一愣,道:“你儿子昨晚没有回来吗?他干什么去了没有回来?”
马晋龙跪在那里摆摆手,道:“他干什么我从来都不过问的,他就像老鼠一样,喜欢夜间活动,白天几乎都是睡过去的。但是他总是会回来睡觉的,绝不会留在别人家里借宿。这孩子我知道,他在别人家里睡不踏实。”
“但是今天早上他没在家里,对吗?”爷爷问道,眼睛里闪烁着摇曳不定的光,如同风中的两只灯盏。
“何止是今天早上!他的床铺整整齐齐,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过!”马晋龙脸部一阵抽搐。后来他说,那时他已经隐隐觉得他的儿子也处在酒鬼的弟弟那样的危险之中。后来他的话果然被验证了。
“这就奇怪了。”爷爷抿了抿嘴,沉吟道。
马晋龙默不做声,仍旧呆呆地跪在原地,似乎是一个心甘情愿受罚的罪魁祸首。
爷爷也沉浸到自己的思考当中,忘记了马晋龙还跪着。片刻之后,爷爷又问道:“你干儿子没有什么异常吗?如果昨天说他是被那个女人迷惑的话,那么昨晚他应该知道了女人的底细呀。他还那样处处维护那个女人?”
马晋龙不平道:“可不是!他是鬼迷心窍了,哪里顾得上他的干爹、干哥!等那个女人把我们几个反对的人都害死了,他也不能幸免的!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岳云哥,你再跟我去一趟湾桥村吧,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了。您是我们马家最有威望的人,您再不帮忙我就谁也指望不上了。求求您了……”马晋龙双手撑地,脑袋俯下去,要给爷爷磕头。
爷爷仿佛这才发现马晋龙还跪着,急忙上前拦住,叹道:“好吧,我跟你去。你别磕头哇,这么大的礼我怎么承受得起呢!”
我看了看外面一刻也不停歇的雨,知道我也非得顶着雨跟爷爷再去一趟那个风水绝好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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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陵县志》记载:四百年前,此地一位官至工部侍郎的人因官场争斗惨遭剥皮。而后工部侍郎的亲朋花钱打通关系,将“皮场庙”示众的如扒了皮的青蛙一般的尸体收回来,草草埋葬。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工部侍郎的后人一直寻找先人的皮子,可是一无所获。
直到清末,一小偷潜入当地一官绅的隐秘书房,求珠宝而不得,却意外发现一本人皮书。
小偷吓得失声尖叫,被半夜出来打更的老更夫发觉。因小偷吓得四肢无力,居然被年迈的老更夫轻而易举逮住。老更夫叫来很多人,一起将盗书贼押送府衙。
经过巴陵县陈县令调查,意外发现被偷的官绅有贪污嫌疑。陈县令派人搜查,果然在该官绅的隐秘书房找到许多隐藏的银两。但因该官绅的父亲在京任三品大员,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但该官绅反咬一口,逼迫陈县令将小偷处以极刑。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
虽然小偷的不平事迹引得许多人的同情,但是轰动的效应更多源于那本以人皮做封面的怪书。
因当年方钝为某工部侍郎题过墓志铭,而方钝在巴陵极有名声,甚至百年之后还有“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的民间故事代代相传,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将此人皮书的封面跟曾被剥皮的工部侍郎联想起来。
其后,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明:当初工部侍郎的后人找不到先人的皮子,全是因为工部侍郎的官场对手将其皮子买下,将皮子做成了书的封面。而书中描写的正是剥皮流程。仇家如此做,当然是为了使其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手段可谓毒辣之极。
更有自称知情者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该书被做好后,封皮上的毛一度还在生长。虽然现在已经停止生长,但若用手去摸封皮,仍可感觉到那些突出的毛。
不过,真正看过那本人皮书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流言、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人们在茶余饭后谈天说地评古论今,也无可非厚。
《巴陵县志》对明朝名人方钝有单章记载:方钝(1488~1577年),字仲敏,号砺庵,今岳阳县杨林乡人。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乡试中举,十五年登进士,十六年点为翰林。嘉靖元年(1522年)出任河南内黄知县,后补授华亭(今属上海市)知县,九年升为广西监察御史;次年又调任河南监察御史;十二年,任山东巡,安抚百姓,整饬吏治,使民众安居乐业,社会得以安定。因督修慈庆宫和慈宁宫有功,升任大理寺丞。二十五年升任大理寺少卿,次年转为左卿,又升太仆寺卿。在处理养马牧监方面,查核实情,革除弊政,杜绝贪污舞弊行为,每年节省马价白银数十万两。
嘉靖二十七年(1548),升都察院都御史,总理黄河治理工程。实地勘察,度地兴工,疏凿河道,加固堤防,使水势减缓,漕运畅通。后转任大理寺卿及南京户部侍郎,又转户部左侍郎。二十九年,鞑靼骚扰,掠通州及京郊各县,世宗命仇鸾率兵北征,他负责筹集军饷,事平之后,仇鸾分战功给他,他坚持不受。三十一年,接任户部尚书,掌管全国赋税钱粮达七年之久。当时,北有鞑靼、瓦剌不断骚扰,东南沿海有倭寇和海盗侵扰,而世宗却迷信于打醮祈祷,费用浩繁。方钝秉公直谏,先后上疏达数十万言。对奸相严嵩父子的横行霸道和危言恐吓,上朝议事时,也敢当面驳斥,同朝的高官吓得面如土色。后因边战失利,朝廷追查责任,严嵩深恐自己受贿赂之事败露,暗地奏请皇上改任方钝为南京户部尚书,置于闲散无权之地。嘉靖三十八年告老还乡。明穆宗继位,下诏官复原职,进阶一级。神宗继位,亦下诏慰劳。
方钝任京官时,曾向朝廷奏准减免湖南山粮(此为“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故事来源)。又捐资建岳州会馆,安排同乡仕宦居住。辞官返乡后,积极筹划家乡水利建设,修筑三眼桥堤和枫树湖堤,重修万年桥(今三眼桥)。期间,朝廷多次请他复职,下诏慰劳。明万历五年(1577)逝世。追赠太子少保,谥简肃公。葬于岳阳市三眼桥北螺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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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赶到湾桥村马晋龙的家里时,鞋底的湿泥已经沾了足足两斤多重。在门口的石阶上蹭下湿泥,顿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回头看看石阶上的湿泥,一瓣一瓣的像刚剥下的芒果皮。
走进门来,酒鬼正在不停地咳嗽,眼睛肿得像灯泡。酒鬼的旁边还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大汉,正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儿。
我原以为那个大胖子也是马晋龙请来的客人,没曾想马晋龙却在门口一呆,仿佛走错了门似的:“他……他是谁?”
我心想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倒问起客人屋里坐着的人是谁了,岂不可笑!
马晋龙的话刚说出口,那个大胖子就皱了皱眉头,仿佛梦里见到了什么令人不舒服的东西。然后他睁开了一只眼睛。
是的。我确定他当时睁开的确实是一只眼睛,而不是一双。并且那只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听见身边的爷爷兀自嘀咕道:“一脸凶相。”
他一只眼睛睁得圆溜溜,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珠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然后才像正常人一样停在中间。紧接着,他肥得流油的脸挤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简直称不上是笑容,反而像极了从肥脸上挤出的油渍。眼看着真让人担心他那个双下巴会跟笑容一起从脸上落下来。
“您老人家就是马传香的父亲?”大胖子用那一只红眼看着马晋龙,亲切地问道。
“嗯。”马晋龙干咽了一口,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大胖子这才将另一只眼睛睁开,可是那只眼睛里黑白不分,混混沌沌。如果将眼睛比做一个打开的鸡蛋,蛋白是眼白,蛋黄是瞳孔的话,那么他的眼睛就是用一双筷子将蛋白和蛋黄搅和在一起后的状态。爷爷说他一脸凶相,果然不错!
马晋龙见了那只混沌的眼睛,吓得吸了一口冷气:“你怎么认识我?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大胖子站了起来,抬起同样肥厚的手掌在嘴角抹了抹,也许他习惯在梦中流涎水。“您老人家当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老人家。我只是瞅着您老人家,哦不,瞅着马传香跟您老人家相像,所以猜测您老人家就是他父亲。”
他一口一个“您老人家”,礼貌得有些啰唆。
马晋龙上上下下将大胖子打量一番,问道:“你是马传香外面的朋友吗?”这里的长辈习惯将晚辈在村外交结的朋友统一叫做“外面的朋友”。
大胖子点点头,双下巴下面的肥肉跟着颤动。这给人一种错觉——他的双下巴是一个水袋。
“马传香他……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马晋龙问道。
“不在家?”大胖子眨了眨眼。相比之下,那只好眼睛眨得较灵活,那只混沌眼睛则略显得迟缓。看着一个人两只眼睛不是同时眨,真是令人浑身不舒服。
“对。他……他不在家。嗯。”马晋龙说完,生怕大胖子不相信似的,又用力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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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今天做生意的,怎么会不在家呢?”大胖子将巴掌一拍,满脸不乐意道。
“做生意?什么生意?”马晋龙摸着后脑勺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在做生意?”说完,他侧头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仿佛我们俩才知道他儿子最近在干些什么。
“呃……”大胖子手指额头,肥厚如腊肉条的嘴唇张开了半天,却只发出一个感叹词。蜡黄不整的牙齿暴露出来,如同厨房里放置太久开始发烂的大葱根。“这个生意嘛,说给您老人家也听不懂。您老人家先告诉我,他最近都不在家吗?还是只是今天不在家?”他将放在额头前的胖手一挥,双下巴又是一阵战栗。
“最近几天都不在家。”马晋龙没好气地说道。
最近几天都不在家?马中楚回来也不才几天吗?马中楚回来后马传香还回来过,他怎么说最近几天都不在家呢?他要隐瞒什么?我的心中升起了好几个疑问。我偷偷看了看爷爷,爷爷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说什么话。
“最近几天都不在?这小子耍我呢是吧?”大胖子擦了擦额头。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油腻腻的汗。这样的天气不可能让人觉得热,他肯定是体内的脂肪太多了,全是溢出来的油脂。
大胖子用那只混沌的眼睛打量了马晋龙一番,似乎这样就能看出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
在大胖子与马晋龙对话的过程中,酒鬼一直在大胖子的身后咳嗽。
马晋龙撇下大胖子,走到酒鬼身边,推了推酒鬼的肩膀,问道:“喂,酒号子,你拿来的那张人皮呢?”
大胖子浑身的肥肉一颤,笨拙地转过身来,惊奇地问道:“人皮?”
马晋龙不答理大胖子,拼命摇酒鬼的肩膀:“你还清醒不?不会趁着我去找家门,你又灌了几口黄汤吧?”
酒鬼的眼皮像涂了一层胶水似的,两边总是努力地要撞合到一起。酒鬼强撑着睁开眼睛,问道:“我弟弟的皮?我弟弟的皮呢?”
马晋龙见酒鬼还不太清醒,便问大胖子:“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里还有一男一女?男的这么高,女的这么高。”马晋龙抬起手比量两个人的身高。
大胖子问道:“你说的可是一个丑男人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我来的时候他们还在,他们见我要找马传香,便要我坐在这里等您回来,顺便帮忙照看一下这个昏迷的家伙。”
“他们把人皮拿走了?”马晋龙急问道。
“人皮?”大胖子慌忙摇头,“我……我没有见过人皮呀!不,不,我没有见过剥下来的人皮呀!马传香叫我过来不是要拿人皮呀!”
马晋龙听了大胖子的话,慌忙朝我们瞟来一眼,立即又收了回去。
酒鬼此时从椅子上爬起来,语无伦次道:“我弟弟的皮……谁把我弟弟的皮拿走了……给我要回来……要回来……”
马晋龙连忙上前将酒鬼摁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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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他们俩把你说的那个……那个人皮拿走了?”大胖子怯问道。他伸出一个食指指着门外马中楚家的方向,很显然他看着马中楚和那个女人一起朝那个方向走了。同时,我这才发现这个大胖子的手上戴着一颗很大的金戒指,金戒指上面刻着一个隶体的“福”字。
马晋龙也瞟了一眼大胖子手指上的金戒指,咬牙切齿道:“太过分了!肯定是那个妖精想将那张人皮藏起来。”
大胖子不明就里,用那混沌的眼睛看着马晋龙,疑问道:“怎么了?他们两个人要人皮干什么?”
马晋龙却转过头来问爷爷:“肯定是他们俩把人皮拿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爷爷想了想,说道:“不用急,如果真是那个女人干的,把人皮藏起来也没有用。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既然是酒号子发现的,我们先等酒鬼清醒了,说明白了再做打算。你现在如果去劝马中楚,可是又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不会相信你的。”
马晋龙连连点头。待爷爷说完,马晋龙道:“我去烧点儿开水泡了红糖给他灌下,也许这样他能好得快一些。”
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扶着昏迷的酒鬼从堂屋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道,就到了厨房。为了防止草灰和烟熏黑家具,很多人家都将住房跟厨房隔离开来,在大大的住房旁边建一个小小的铺屋,或左或右或后。马晋龙家的厨房就建在后面,由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与住房相连。乍一看,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房梁上连一根粗重的蛛丝都没有看见。可是仔细看看的话,会发现一些偏僻的角落里积着厚厚的灰。马晋龙果然是爱“面子”的人。
马晋龙将水壶挂上,然后点燃柴火。干枯的柴火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蹿起的火苗像手掌一样托起平底水壶。水壶里发出凄凄的受热声。
大胖子尿急似的搓着手跺着脚,直喊“暖和暖和”。我跟爷爷也将有些发冷的手张开来,靠近火苗烤火。只有酒鬼毫无知觉地瘫坐着,不时地咂咂嘴。我估计是酒精将他的脑袋烧坏了,不然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处于半睡眠状态。
我靠着爷爷坐下,大胖子靠着我坐下。
“小子,你现在还在读书吧?”听了一会儿烧柴的噼噼啪啪声,大胖子终于不甘寂寞,拉了拉我,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道。
“一闻你书生气就知道了。我的鼻子厉害着呢,闻闻人的气味就知道哪个人是干哪行的。”他得意扬扬道。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至于让人讨厌。
“呵呵,我刚刚大学毕业。”
“大学生哪!了不起!我从小就成绩不好,捧着书就脑壳疼。”他自嘲道,做出一副脑袋疼时难受的模样。“但我一嗅到钱的味道就舒畅无比。”
我干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我嗅到泥巴的味道就更加舒服。”他将稀而长的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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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为什么呢?”我颇感兴趣地问道。
“老是把自己当做珍珠/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做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他摇头晃脑地吟道,然后问我,“这是一个七月派诗人写的诗,诗名就叫《泥土》,我们方言就叫泥巴啦。比如说,你们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但是现在时代不同啦,别把自己当做珍珠一样宝贵,不然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还不如把自己当做泥巴……不过现在的大学生本来就像地里的韭菜一样普遍了,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哈,我的意思是……比如那个女人吧,那个女人确实长得漂亮,但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那么必定受人非议。是吧?”
他刚提到那首诗时,我还挺高兴,没想到他还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可是讲到大学生时,他明显看不起读书人,表露出嘲弄之意。这让我有些不舒服。最后他又将话题扯到那个女人的身上,似乎他一眼就看出马晋龙对新儿媳的不满。这个人,不简单!
“是的。”我敷衍道。
“小子,你们说的那个人皮是怎么回事?”大胖子见跟我套近乎套得差不多了,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在跳跃的火光下,他一只眼睛炯炯有神,一只眼睛像毛玻璃一样反射出粗糙的光。
马晋龙似乎怕我回答大胖子的话,立即站起身来,大声对我道:“好了,水热了,你去帮我取点儿红糖来,就在碗柜的第二层,打开柜门就可以看到了!”
我也不愿意回答大胖子,按照马晋龙说的在碗柜里找到了红糖。碗柜就在爷爷的背后,被无数次烟熏火燎,已经漆黑得看不出是什么木做成的。我拿出一口大碗一支筷子,倒了些红糖,便走回到火坑旁边接水。
大胖子仍旧死死地盯住我,像是执著地等待我的答案。我却倾斜了水壶,一声不响地接水。接满后,我用筷子搅拌,红糖立即如干凝的血一般慢慢化解,溶化在水里了。
爷爷接过糖水,对着酒鬼的嘴巴慢慢倒下。
“应该能醒了吧。”马晋龙满怀期待地看着酒鬼,“他跟他弟弟是相依为命,我跟传香也是相依为命哪。哎……传香到底去哪里了?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爷爷将倒完糖水的碗递给我,劝慰马晋龙道:“看你说的什么话!现在只是没有他的消息,又不是……”爷爷自觉后面的话不宜说出,便停住了。
大胖子看了看马晋龙,又看了看爷爷,茫然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是这几天不在家吗?怎么听着不对头?他出了什么问题?有生命危险吗?怎么会没有他的消息呢?他会不会……”
马晋龙回避着大胖子的目光。
“哼哼。”酒鬼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气息来。
马晋龙马上冲了过去,抓住酒鬼的胸口,厉声问道:“你那个皮子是从哪里找来的?你看到你兄弟的尸首没有?有没有看到我们家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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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你干爹是不肯原谅我的了。”女人在马中楚面前低下了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将手伸到身边一个海碗的沿口上摸了摸,轻声道:“这碗鸡汤面也凉了,还要不要送给你干哥吃呢?”
马中楚爱怜道:“傻瓜,你又没有犯错,只是……你没必要内疚。这个鸡汤面不送了,反正送去了他们也不会领情。”
女人走到马中楚身边,抬起娇嫩白皙的手抚摸马中楚的脸,柔声道:“都怪我,让你们父子不和。你干爹干哥一定恨死我了。”
马中楚强颜欢笑道:“你别这么想。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让你们的误会化解的。”他轻轻朝前迈了一步,一不小心碰到了接漏的破碗,碗里的屋檐水流了出来,沾湿了女人的鞋。那是一双崭新的红布鞋,是马中楚从拥挤的平价市场买来的。
马中楚急忙拿了一块干抹布,弯下腰去要给女人擦鞋。女人一把扶住马中楚,摇头道:“不用了。你看看,这屋里哪里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在这个房间,鞋子迟早是要弄脏的。你就不要多费劲儿了。”
马中楚的动作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恹恹地放下抹布。他再次打量一番他的家,破烂不堪的家。由于雨水一直不停,屋里叮叮当当的接雨水的声音就没有停歇过一秒。虽然女人隔一个小时用脸盆将锅碗瓢盆里的屋檐水汇集到一起,然后倒到排水沟里去,但是屋里已经湿了一块又一块,眼见着没有几块干净的地方了。女人在屋里行走的时候都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骆丽丽,真对不起……”马中楚又有些哽咽了。
女人笑笑,拉起他的手道:“不要这样。只要你不在意我昨晚……”
马中楚摇了摇女人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女人莞尔一笑:“好了,我不说了,你也不要说了。你看,床顶上的塑料纸快撑不住了。我们把上面的水弄干净吧?”
马中楚定了定神,看见床顶上遮雨的塑料纸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雨水,中间已经驼起了一块。就在昨夜,他跟女人正要亲热的时候,床顶一阵凉水兜头淋了下来,将他跟女人淋得浑身尽湿,将他身体内刚刚燃烧起来的热火硬生生浇灭了。
现在,那块泛黄的塑料纸似乎又撑不住了。今天早上趁着女人做鸡汤面的时候他烘干了被单,如果聚集的雨水再次淋下来,今天晚上又睡不成了。
“你拿脸盆来,暂时接着漏水的地方。我把塑料纸里的水倒了再放回来。”马中楚一边吩咐女人,一边踏着凳子去取床顶的塑料纸。
女人按照吩咐,两手平抬着脸盆接水,马中楚兜住了塑料纸将水倒了出去。
“中楚,你说酒鬼手里的东西真的是人皮吗?我想起来就怕。”脸盆里没有水,从瓦间流下的雨水坠入脸盆后,溅到女人脸上。女人侧着脸,却避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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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马中楚回答,女人又道:“这雨水真是讨厌,我怎么躲也躲不开。”
马中楚抖了抖手中的塑料纸,笑道:“呵呵,你手里拿着一个脸盆接水,怎么躲得开呢?”
女人嘟嘴道:“都怪你。你就是一个脸盆,我跟着你,就得受你干爹干哥的气。你干爹干哥就是讨厌的雨水。”她见新婚丈夫脸上似有不乐意,立即改口道:“下一阵子也就够了,这样天天接连不断地下,实在是麻烦。我们住在这间房里也不方便。”
马中楚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泥黄的水顺着塑料纸的褶皱弯弯曲曲地流下,然后滴落在地。“你说的酒鬼,我们叫他酒号子。”马中楚抬起头来,缓缓说道。
“哦,我习惯叫成酒鬼了。”女人若有所思道。
“唔……他手里的人皮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你知道吗?”马中楚问道。
“你也怀疑那块人皮跟我有关吗?”女人惊讶道,“你干爹这么说了,你就相信?”
马中楚急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跟你讨论一下罢了,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我哪里紧张了?”女人提高了声调反问道。
“那我问问你,昨晚床顶漏水下来之后,你到哪里去了?我换了衣服过来,没有看见你。”马中楚问女人的时候,自己的眼睛躲躲闪闪,仿佛女人才是逼问者。
“你……”女人端着脸盆的手不由自由地哆嗦起来。
马中楚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是去上厕所了吧?可是……可是你后面怎么还跟着一个人?”
“哐当”一声,女人浑身猛地一抖,手里的脸盆落了下来。
马中楚被脸盆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几步,将手护在额头之前。
“你说什么?有人跟在我后面?”女人身体又晃了晃,如同雨中的一棵扶风的弱柳。“我……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马中楚揉了揉手里的塑料纸。塑料纸发出“哗哗”的声响。那块塑料纸年数已久,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剔透和柔软,变得土黄而僵硬。“你来的头一天晚上,我和干哥看见你的床边还有一个人影。它正在……”
“正在干什么?”女人的嘴巴哆嗦起来,脸色煞白。
“骆丽丽,我不是有意去看的,昨晚我也不是有意跟踪你的。请你相信我……”马中楚鼓起勇气瞟了一眼他的新娘,立刻又快速地躲开。
“你告诉我,它正在干什么?”女人厉声问道。从屋顶漏下的屋檐水滴落在床顶的纱帐上,发出弹棉花一般的“砰砰”声。在纱帐的张力下,小小的雨滴竟然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纱帐立即被污渍弄脏了一大块。
“你不知道?”马中楚疑问道,“这两次你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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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装蒜了!快把那张人皮拿出来!”门外突然一声大喝。
马中楚和女人调头去看门口,只见干爹马晋龙一脸怒容地闯了进来。干爹的身后跟着其他几个人。最打眼的便是那个大胖子,一只眼球混混沌沌的人。
“干爹,您找谁要人皮?”马中楚迷惑不解道。
马晋龙一声干笑,瞥了妖媚的女人一眼,道:“谁拿了人皮,我就找谁要。”
女人站在原处不动,冷冷问道:“干爹,您的意思是谁拿了呢?我和中楚可是没有动那个不干不净的东西。您说话请不要拐弯抹角,说话可不是唱戏,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女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马晋龙嘴巴哆嗦道:“谁让你叫干爹了?我还没有答应你们的婚事呢!我家中楚是暂时被你迷住了心窍,等我把你的狐狸尾巴扯出来,看你还敢不敢跟我顶嘴!看中楚还会不会维护你这个妖精!”
“你说谁是妖精?”女人终于保持不住先前的冷静了,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大胖子忙拉住马晋龙,好意劝道:“马老爹,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跟年纪轻轻的嫩头女子计较?”
马晋龙愤愤道:“你看看她,一点儿都不懂得给老人家面子!何况我是马中楚的干爹!这样的媳妇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
女人委屈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故意让我难堪!我告诉你,酒鬼……酒号子拿来的人皮我根本碰都没有碰一下!中楚当时也在我旁边的,不信你问他!”
要不是女人提到马中楚,马中楚似乎就要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干爹和他媳妇这样吵下去。马晋龙没好气地看了干儿子两眼。马中楚嚅嗫道:“干爹,我……”
“别说了!你这个鬼迷心窍的家伙!”马晋龙不等干儿子把话说完,立即怒吼道,“好,你既然说没有拿,那你敢不敢让我搜这个屋?”
大胖子忙上前拦住马晋龙,歪着头道:“马老爹,这样恐怕不好吧?就算是警察,也得有搜查证才可以搜人家的房子呢。”
马晋龙斜睨了一下大胖子,鼻子哼出一声,道:“她既然说她没拿,就不怕我搜。”
女人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搜吧。”
听了女人的话,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马晋龙立即平静下来。
大胖子在马晋龙耳边嘀咕:“马老爹,您看您办的什么事?就算她真的剥了人家的皮,哪里会藏在自己家里呢?就算藏在家里了,也肯定是非常隐蔽的地方,哪里会让你轻易找到?您说是不是?”
我和爷爷对望一眼,也是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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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楚向前跨出一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女人拉了回去。
“中楚,你让他搜!不搜他是不会甘心的。”女人嘲弄地对中楚说道。
马晋龙经大胖子提醒,本来有了退却之意,未料女人这样讥讽了一句,刚刚熄灭的火焰立刻重新腾了上来。他瞪圆了眼珠子,挥手道:“搜就搜,谁怕谁?我就不信你能把尾巴一直缩在裤裆里,不露出来透透气!”
马晋龙的话似乎刚好刺中了女人的痛处。女人脸色涨红,鼻子里呼呼地出气。马中楚急忙拉了拉她的手,叫她冷静一下。
女人的表情变化毫无遮掩,我不禁怀疑女人身后真藏着一条光秃秃的尾巴了。难道马中楚已经知道他的新娘子藏着一条见不得人的尾巴,所以叫女人忍让?自从爷爷跟我讲了一个长工跟一个长了尾巴的千金小姐相恋的故事之后,我有意收集了一些关于人长尾巴的信息。
我原以为千金小姐长尾巴的故事是爷爷随口杜撰的,留意这方面的信息之后,我才知道,长尾巴的人不是少到几乎没有的地步。广东的一家医院从1995年到现在已经为国内60多例长尾巴的孩子动了手术。做这方面治疗的主治医生也见过了各式各样奇怪的小尾巴。那医生说:有的孩子小尾巴有半截手指那么长,是肉红色的;有的小尾巴是软耷耷的肉体,外面有皮包着,皮上还长了粗粗细细的毛;有的小尾巴里面有软骨,软骨外裹着血肉;有的则是半个鸡蛋似的一块肉。据介绍,“长尾巴”是一种先天畸形,约万人中有一例,男孩发病率明显高于女孩。
而在来湾桥村之前,我就产生过幻象——在雨中看见一个女子双手捏住裤子的两边,缓缓地往下拉,似乎要给我看什么奇妙的东西。难道是要给我看她的尾巴不成?
不管怎样,这个女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我心里想道。
马晋龙已经走进他们的新婚洞房开始搜查了。
不过我觉得这几间房子都没什么好搜查的。虽说是新婚洞房,但是房间里除了一张还算干净整洁的床,一个散发着木头的腐味的衣柜,一张油光可鉴的桌子,几把油漆剥落的椅子,还有一些接漏的碗具瓷器之外,再看不到比拳头还大的物什。就是小孩子玩躲猫猫也会觉得没有地方可躲可藏。
马晋龙还犟着劲儿要搜查,自然是因为受了新儿媳的气,没有台阶可下。
大胖子劝道:“算了吧。这么漂亮的姑娘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凤凰住进了鸡窝。您得为您干儿子娶了这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去感谢观音菩萨呢。”
马晋龙仿佛这才看清楚房内的摆设,才感觉到屋里的寒酸气,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爷爷也劝解道:“走吧,别为难他们小两口了。”
马晋龙低了头,偷偷觑了干儿子一眼,嘴巴蠕动了半天,好像要说什么致歉的话,但是死爱面子的秉性使他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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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要为气氛从剑拔弩张即将转变为缓和而窃喜的时候,一个冗长而痛苦的呻吟从衣柜后面传出!
“呃呵——”那个声音透过木板与木板之间衔接并不紧密的衣柜,清晰无误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位的耳朵里,激起最深处的宁静,掀起恰才平静的波澜。
马晋龙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愣神,然后问道:“是谁?”
“我弟弟?”刚才还迷迷糊糊的酒鬼也立即侧了侧脑袋,表情迷惑却口齿清晰地叫道,“是我弟弟的声音?”
女人急速摆动脑袋,两眼朝衣柜望去。马中楚则傻愣愣地去看他的新娘子,似乎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屋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既然他自己不知道的话,那么知道的人就只有一个了——他的新婚娘子。
马中楚的眼神无疑使马晋龙更加兴奋,他像一条被关在牛棚里待了整整一个无聊的冬天,而在暖暖春日第一次出牛棚便看见了异性的旺年水牛一般,几乎是两脚离地蹦起来,大声质问道:“衣柜里有什么人?”
大胖子见情况有变,立即快步走到衣柜旁边,像个经验十足的法医一般,将那只混沌的眼睛探向衣柜的缝隙。可能是他那只混沌的眼睛看不清衣柜里面有什么东西,随即将耳朵贴在了柜门上。
马晋龙快速瞟了大胖子一眼,问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大胖子摇摇头,道:“衣柜里没有人。”他边说边拉开了柜门。果然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件衣服也没有。
马晋龙看着空空如也的衣柜,却如抓住了把柄一般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来回踱了几步,冷冷问女人道:“为什么衣柜里连件衣服都没有?看来你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检查衣柜,事先做好准备了吧?”
女人嘴角拉出一个苦涩的笑,答道:“昨天晚上我跟中楚都被床顶的漏水打湿了衣裳,湿衣裳都挂在厨房烘着了,干净衣服都穿身上了。衣柜里哪里还会有多余的衣服?”
大胖子愣了愣,问道:“不会吧?你们俩都只有两身换洗的衣服?昨晚你们不是结婚吗?连个像样的新娘新郎的礼服都没有?”
女人闷哼一声,道:“这个你就要问中楚了。”
一句话说得马中楚脸色涨红,窘迫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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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期待他给我买多少衣服,只希望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能够出来替我挡一挡,可惜这他都做不到。早知这样,我当初还不如不跟他来这个偏僻的地方。”说完,她故意看了她的男人一眼,可是马中楚自顾低头咬着嘴唇,半句话也没有说。
在女人说着气话的时候,马晋龙仍不放弃地在衣柜上左敲敲右磕磕。可是那声叹息仿佛是夏夜里从耳边掠过的蚊子嗡嗡声,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响起,待你凝神去听,却又了无踪迹。
酒鬼一步一个趔趄地走到马晋龙背后,盯着破旧的衣柜左看右看。
“真怪,刚刚明明听见了声音的,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呢?”马晋龙自言自语道。
酒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衣柜大声呼喊道:“弟弟!弟弟!你在里面吗?你快点儿出来吧!”
大胖子不耐烦地拉开酒鬼,咂嘴道:“都说这衣柜里没有人了,你叫什么呢?”
不知道酒鬼真没清醒,还是被大胖子的眼珠子震慑住了,他连忙畏畏缩缩地退到爷爷身后。但那双眼睛仍旧像老鼠的眼睛似的对着衣柜看。
“难道我老了?耳朵不灵了?”马晋龙双手反剪背后,迷惑不解道,“那个皮子到哪里去了呢?传香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一回去,就能找到那张人皮,就发现我家传香还躺在床上睡懒觉。”
大胖子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马老爹,您的儿子可不能睡懒觉。今天我来找他是有很重要的生意呢。”
马中楚忙问道:“干爹,我在外打工的时候怎么没听谁说起,干哥现在做生意啦?”
马晋龙怒视马中楚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自家的女人都管不好,还要管你干哥的事情?”
马中楚立即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呃呵——”
屋里的七个人立即都将动作定格了。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走动。
虽然这间房子里到处都是漏水的滴滴答答声,可是刚才响起的呻吟丝毫掩盖不了。自从它第一次响起后,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其实都留着另一部分注意力等待着它再次出现。这么多人的注意力集合成一把细心的鸡毛掸子,仔仔细细地清扫这间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它再次露出头来,立即会被机警的听觉捕捉到。
“他不在衣柜里!”马晋龙又惊又喜,“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墙后面传来的!我确定声音是从墙后面传来的!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
马中楚和女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慌张而又惊讶的神色。
“声音是从墙后面传来的!”马晋龙拉住大胖子,如玩躲猫猫游戏的小孩子取得了胜利一般欢呼雀跃。
大胖子点头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您的意思是……有人藏在墙后面?”
马晋龙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色扫过,欣喜道:“我知道这个房子的格局,隔壁就是厨房。他们把人藏在厨房里了!他们把我儿子传香藏在这里了!难怪传香昨晚没有回来!原来是他们把传香抓起来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这个妖精是要害传香的!”由于过于激动,马晋龙的胸口剧烈起伏,说话也喘着粗气。
“干哥?”马中楚又望了他的新娘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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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他的新娘做出任何解释,马中楚带头返身跑出睡房,冲向隔壁的厨房。马晋龙紧随其后。
我还没来得及跨出房门,就听见马中楚惊叫一声:“怎么会是你?”随后是马晋龙惊恐和失望交加的声音:“传香呢?你有没有看到我家传香?”
出门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女人的表情,那是一副束手无策到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是阴谋被发现之后的束手无策,还是被人陷害之后的束手无策?
等我和爷爷还有酒鬼赶到厨房的时候,更加令人惊恐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蜷缩在火灶与墙连接的角落里,时不时发出“呃呵”的哀叹声,犹如正在地狱里遭受苦难的鬼,默默地忍受着由于前世冤孽而遭到报应的刑罚,连哀叹都不敢出大声。
“弟弟?”酒鬼缓缓走向火灶的角落,张开了双手,却不敢拥抱那个可怜的人。因为那个人裸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白色的皮肤和鲜红的肉如迷彩服的板块交接一般。鲜红的肉上冒出黄黄的油水出来,令人作呕。
那个人听见了酒鬼的呼唤,缓缓地将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是从酒鬼怜惜而哀怨的眼神里,我可以确定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酒鬼的弟弟。酒鬼的弟弟仿佛失忆了一般茫然地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用右手捏住左手的虎口,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将一块皮肤揭起来,如同剥洋葱一般轻松而简单。不过,虽然那块皮肤没有洋葱的熏味,但是酒鬼的弟弟眼眶里陡然增加了许多液体。
“呃呵——”他轻叹一声,将一块皮肤剥落下来,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截蛇蜕下的皮。
“弟弟!”酒鬼被他弟弟的这一动作吓坏了,停止了向前的脚步,就地跪了下来,双手撑地,哭了起来。“弟弟……你不要这样……再这样你就没有皮肤了……我从哪里把你的皮都找回来啊,弟弟……”
马晋龙咬牙问道:“你没有看见我家传香吗?”
酒鬼的弟弟像是没有听见马晋龙的问话,自顾低了头去看自己撕下来的皮肤。一阵风透过火灶口对面的窗户吹进来,酒鬼的弟弟手里的皮肤如蝴蝶一样扑扇着翅膀,鲜活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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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胖子扶住马晋龙,安慰道:“没看见总比看见要好,至少说明马传香现在还是安全的。不过,我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传香和这个人有什么联系吗?”
马晋龙问酒鬼的弟弟道:“是什么人害你变成了这样?”
酒鬼的弟弟仍旧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凝神地看着那只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仿佛陷入了旋涡一般具有吸引力的遐想之中,不能自拔。
“弟弟!”酒鬼已经泣不成声,双手伏地,如朝拜一般趴在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起他。我能理解酒鬼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与痛苦,惊喜只是在见到他弟弟刹那之间掠过,而痛苦则巨大到无以复加。就像你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丢了魂魄似的到处寻找,可是找到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惨不忍睹,那种感觉很多人都有过。所以我们都不去扶酒鬼,让他在地上尽情地发泄他的绝望和悲痛。虽说酒鬼的弟弟之前已经出现了不好的症状,但是此刻的情形才叫人撕心裂肺。
也许是兄弟之间的心灵相通,酒鬼的弟弟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扑倒在地的人身上。酒鬼见弟弟看了他一眼,哭得更加伤心了,他边哭边爬向他的弟弟。
这时,女人跨进门来。
“啊——”酒鬼的弟弟的目光碰触到这个刚刚跨进门的女人,立即丢掉了手中的皮肤,吓得尖叫。
厨房里的人立即都将异样的目光投向这个绝美的女人。
“他……他怎么会在我家厨房?”女人有些心虚地避过各人的目光,毫无底气地问道。在这么多人的逼视下,谁也不会有底气。可是越是这样,人们的怀疑心越重。审视的人和被审视的人都很容易陷入这样的泥沼,并且越陷越深。
酒鬼的弟弟抱紧身子,摇头喃喃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饶过我吧……不要过来……”
女人继续一步一步靠近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到我家厨房来?”
“够了!”马晋龙在得不到酒鬼的弟弟的回答之后,终于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在这一句话里。“你不要再靠近他了!他是害怕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他怕……我?”女人指着自己问道,“他为什么怕我?”
酒鬼的弟弟喃喃道:“不要……不要剥我的皮……不要剥……”他往后缩着身子,像一只夏日的土蜂要将身体挤进泥墙里。
酒鬼回头看了女人一眼,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手挡住女人,怒道:“我不许你再向我弟弟靠近一步!识相的话,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女人迷茫道:“我……我怎么了?”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她的新婚丈夫,可是马中楚连跟她的目光接触的勇气都没有。她立即变得垂头丧气。
马晋龙将女人的一举一动收进眼里,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怎么了?只有你自己知道是怎么了,还想要别人为你辩解吗?所有的怪事,都是在你来了这里之后发生的。我干儿子也帮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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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胖子看了看女人起伏的胸口,干咽一口,摆手道:“我看大家先别争论了,快把这个可怜的人送到医生那里去吧。”
酒鬼经大胖子提醒,连忙挥手叫人帮忙抬起他弟弟:“快过来搭把手,把我弟弟送到乡村医生那里去。”
我们几人慌忙上前捉住酒鬼的弟弟的手脚,酒鬼的弟弟拼命挣扎反抗。我们也不敢太用力,一则怕抓坏了他原本破破烂烂的皮肤,二则自己内心对冒出黄油的裸露的鲜红的肉也有畏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好几个人终于将暴躁的他制伏,由酒鬼抬着他的两只手,马晋龙抬着他的两只脚,其余几个有的托腰,有的托脑袋。我却只敢轻轻地拽住他腰间的衣服,不敢碰触他的肌肤。
在那个漂亮女人的注视下,我们几个抬着酒鬼的弟弟离开了马中楚的家。她看着我们手忙脚乱,不禁一脚跨出了门口,却最终没有将另外一只脚也跨出来。她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新婚丈夫身上,可是马中楚似乎全神贯注地帮着忙,没有回头看他的新娘子一眼。
马中楚倒是非常热心,一会儿问酒鬼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换他来抬;一会儿问干爹是不是累了,走路要小心。虽然在马晋龙看来,这件事情跟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但是我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快就下结论。可是当见马中楚一副愧疚之情,让人不得不对他媳妇生疑,好像他们两人之前串通好了,但是现在马中楚良心发现,跟他的新娘分道扬镳了。
所幸马中楚家离乡村医生家不远,在泥泞中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
乡村医生出去了,家里只有不懂医术的媳妇在。她见我们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闯进门来,吓得直往屋里钻。
马晋龙气得骂道:“做医生的就是要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回来,哪里有见了病人吓成这样的?”
乡村医生的媳妇躲在屋里,哑着嗓子喊道:“我家男人刚刚被人叫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把那个人放在堂屋里就好了,千万别搬到里屋来,我怕看到这些东西。”说完竟然在屋里嘤嘤地哭起来。
酒鬼含混地骂了一句,就撒开手将他弟弟放在堂屋里的一把大竹椅上。大竹椅旁边有一个木架子,估计是用来挂吊瓶的,那么大竹椅就是预备给病人的了。酒鬼喘着粗气问道:“你男人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我弟弟情况危险着呢!”
女人躲在里屋回答道:“最近感冒的人多,病情轻重不一样,时间长短是说不准的。我家男人只是一个乡村医生,只能给人治些伤风感冒的小病小痛。你弟弟病情严重的话最好快点儿弄到大医院去。”
酒鬼抱怨道:“这连着几天的大雨,人家的车都歇在家里了。你叫我到哪里去叫车来?”他咬着下唇看了一眼他弟弟,眼角又挤出几滴泪水来。
大胖子一路上没帮什么忙,只是跟着跑,可是也累得双手叉腰呼呼地直喘气。他一边喘气一边说道:“真是怪了,这是什么病?什么病会让人的皮肤变得像竹笋皮一样?我活到三十多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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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晋龙就在门槛上坐下,满面愁容道:“我家传香还不见人影呢,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老觉得不舒坦。”他抬起疲惫的眼神看着爷爷,问道:“岳云哥,你要帮我劝劝我这个不争气的干儿子,那个妖精千万要不得。酒鬼的弟弟在她来的第一天表现出异常,她就要整死他。那天晚上传香也不过是……传香就不见了。我一直阻止干儿子跟她好,下一个肯定就要整我了。”
马中楚在旁垂眉低首,闷声道:“干爹……”
马晋龙摆摆手,叹气道:“干儿子,我知道你还想维护那个妖精。有了漂亮媳妇就忘了老父老母的事情,我在戏文里见得多了。”
马中楚来不及辩解,他干爹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哼唱了起来:
常言道儿是冤孽女是愁哇,
八辈子啊,八辈子才积个绝户头!
原以为说这话为了遮丑啊,
至如今,至如今才知道不是胡诌。
小时候赶会看戏我驮他走哇,
撒泡尿哇,撒泡尿顺着我的脖子流,顺着我的脖子流!
吃凉的怕他们肚疼难受,
吃热的,吃热的又害怕烫坏咽喉。
他要是要花生你给他抓把豆,
闹一个呀,闹一个搬倒葫芦洒了油。
他们说的话,句句是紧箍咒,
当老的不是唐僧是孙猴。
那时候见到咱又亲又搂,
至如今哪,至如今离大远就皱眉摇头,皱眉摇头。
父母心哪父母知啊,儿女猜不透,猜不透!
小麻雀要出窝难挡难留。
自留地责任田各归各有,
三套房各一套刚刚翻修,
筷笼子小擀杖还有笤帚,
锅碗瓢勺都买齐,不用抓阄。
这也是呀,这也是父母心贱贱如狗,贱如狗!
分了家还怕他们想得不周。
待他们一个样不薄不厚,
也免得再生出闹气的因由。
东庄上请来他老舅,
麻烦他给咱经经手。
他娘啊,当老的罪孽咱早受够,
全当咱,没养没生,没生没养,是个绝户头,咱是个绝户头。
马晋龙越唱越伤心,最后竟兀自呜呜地哭了起来。马中楚站在他身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直急得胡乱搓手。
大胖子将那肥胖的手掌放在马晋龙肩膀上,声音哽咽道:“哎,老人家,别伤心了。人都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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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里屋的女人道:“您老人家也是的,您家的马传香只是一夜没有回来,您怎么就全当没生没养呢?马传香是你亲生的,马中楚是你养大的。怎么就是绝户头呢?您这样说话可是昧着良心呐。”
马中楚立马接口劝他干爹道:“是啊。我不还在这里吗?酒号子他弟弟智力不正常,也许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感染了病毒才这样的。等大夫回来,也许打一针就好了。”
马晋龙啐了干儿子一口,道:“你在这里有什么用?人在曹营心在汉。你看你,到现在了还句句维护那个妖精。酒号子他弟弟是智商低,但是他一看见你媳妇就吓成那样,却是为何?”
马中楚张口结舌:“这……”
“那个傻小子见了女人就下面硬挺,口里就流着涎水。村里哪个女的不怕他?他见了哪个女的不这样?”马晋龙指着酒鬼的弟弟,怒声质问道,“可是呢?他一见你媳妇偏偏就吓成那样!他是笨!所以才首先遭了你媳妇的毒手!”
“她不会的,干爹,你听我说,骆丽丽她不是这样的人。”马中楚虚弱无力地解释道。
马晋龙“哼”了一声,降低声音问道:“你昨晚不是跟她洞房了吗?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点异常?没有闻到狐臊味?没有摸到狐狸尾巴?”
大胖子立即一脸坏笑,双手在胸前乱挠,道:“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有这样好的艳福!昨天夜里你是太激动了,忘了注意这些细节呢?还是激动得过了头,事情没办成功就萎蔫了?”说完,大胖子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躲在里屋的女人骂道:“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话也不检点一些!别忘了你大姐我还在这里呢!”
大胖子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差点儿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女同志!”
女人嘟嘟囔囔:“男人都一个样!像马中楚这样老实的倒是少了。换了我,我一样不便宜你们这帮王八蛋,宁可嫁给马中楚这样的人。”
大胖子嘿嘿一笑,朝马中楚低声道:“你以为她说的是真话呀?恐怕是昨天晚上咱那大夫没有让她满意,现在还在气头上呢。”马中楚立即涨红了脸。
大胖子见状,故意学着里屋的女人的声音逗乐道:“哎哟,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说这些还脸红啊!”
马晋龙不耐烦道:“你别逗他了,他就是老实得像块泥巴。别把话题扯开了,中楚,你说说,昨晚到底感觉到异常没有?那个妖精没有对你做什么异常的举动?没有对你说些不同寻常的话?就算她不主动,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些什么?”
他见干儿子愣愣的似有难言之隐,又道:“她骗得了你,但是她骗不了干爹的。我从酒号子他弟弟的眼里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害怕那个妖精。你可以怀疑我是多心,但是酒号子他弟弟是不懂得隐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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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在旁听得马晋龙的话,连忙簇上来,满怀渴求地问道:“中楚,你就说说吧。如果有什么异常,我们也可以帮你参谋参谋。我弟弟是不会陷害别人的,事情是怎样,他就怎样反应。你干爹说了这么多,你可能听不下去。但是我敢保证,我弟弟成这样肯定跟你媳妇有关系。”
大胖子又对酒鬼打趣道:“难得见你清醒一会儿。”
酒鬼瞥了大胖子一眼,又转头对沉默不语的马中楚道:“的确,我平时喝酒喝得多,糊里糊涂的。但是我弟弟的性情我还是一清二楚的,我不骗你。”
我跟爷爷站在旁边,但是插不进半句话。
里屋的女人也道:“马中楚,不是我故意贬低你啊。在那个漂亮女人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她为什么要跟着你。不怕你笑话,我在家里做姑娘的那段时间,求婚求媒的人不在少数,我是挑着选着才嫁给我家男人的——人长得还不赖,虽然是乡村医生,但是比起种田打土的人来还是有优势。我就想不清楚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干吗要跟着你从城里跑到这个穷地方来。”
大胖子的眼珠朝里屋一转,故意捏着嗓子道:“你刚才不说嫁给马中楚好吗?”他那只混沌的眼珠看不出来动了没有。
女人道:“话可以随便说,但是真选择起来了,可不能随着性子哦。”
酒鬼的弟弟难受地哼了一声:“呃呵——”
酒鬼急忙走过去,对着他弟弟的耳边喊道:“弟弟,你再忍一会儿啊!医生就来了!哥在你身边,不会让你有事的!”
喊完,酒鬼扭过头问里屋的女人:“你家男人怎么还不回来啊?再不回来我弟弟恐怕就性命难保了哇。”
女人在里屋道:“咦?我好像听到脚步声了,莫非是他回来了?”
我立即侧耳倾听,可是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酒鬼和马晋龙也侧着脑袋,细细地寻觅雨中“嗒嗒”的脚步声。从失望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们一样没有听到女人说的脚步声。我看了看外面的雨,能见度非常低,并且雨滴砸在地面屋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除非是走到了很近的地方,不然听不到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人的影子。
“你听错了吧?”酒鬼问道。
“没有啊,我明明听到了脚步声的。”女人回答道,“应该是男人的脚步声呢,咕咚咕咚的,肯定是穿着雨鞋。咦?现在怎么听不到了?”
我走到门外的屋檐下,发现不远处果然有个淡淡的影子。那个影子停在原地,似乎正朝某个方向张望。我心下生疑:如果是乡村医生的话,他为什么不继续朝这边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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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马中楚的新娘子?
我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也开始怀疑那个漂亮的女人了?
随即一连串的问题如糖葫芦一般蹿了出来。酒鬼的弟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一见到那个女人就吓得魂飞魄散?马传香昨晚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在哪里?马中楚和他干哥那晚看见女人的房间有两个人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人真是剥皮鬼?是四百年前“皮场庙”的冤魂?
还有,正如马中楚的干爹所问,马中楚昨晚没有发现女人的任何异常吗?可是根据马中楚不自然的表现,他肯定知道了一些秘密。难道他也是等着女人露出全部的尾巴?抑或是他认为自己能娶上这样妖艳的女人是前辈子积攒的福气,舍不得放弃他的新娘子吗?再或者,他是被这个鬼灵精怪的女人蛊惑了吗?他到底是“色迷心窍”还是“鬼迷心窍”?
还有,这个长着一只混沌眼睛的大胖子是什么人?他说他是跟马传香做生意的伙伴,可是为什么马传香的父亲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双手抵住躁动的太阳穴。无论这里发生什么,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奶奶极力阻止爷爷干涉别人的家事,而爷爷也不是自作主张喧宾夺主的人,我只是跟着爷爷来的外姓人,只是湾桥村的一个过客,考虑这么多既无用也无趣。
那个影子动了动,似乎发现我正在盯着它。因为我不确定那个影子是谁的,所以只好暂定为“它”。
我正想叫爷爷过来看一看,那个影子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晃两下,渐渐远去,最后退到雨帘后面去了。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将我吓了一跳。
“小兄弟,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侧过头来,看见了一只混沌的眼睛。是大胖子。我吁了一口气,略显慌张道:“没,没什么。”可是心里一个声音问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大胖子眯起眼睛对着雨帘看了一番,咂了咂嘴,道:“雨有什么好看的?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看见雨就会想起很多东西。哈哈,我就一粗人,看见雨就只担心我的生意。”说完,他背起双手进屋去了。
我又看了看雨帘,那个影子没有再出现。于是,我跟着大胖子进了屋。
刚走进屋,爷爷看了我一眼,问道:“待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了笑,爷爷便不再询问。我瞥了一眼酒鬼的弟弟,他不再呻吟了,像一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被揭去表皮的地方有新的黄色的油冒出来,狰狞而又恶心。医生的妻子还躲在里屋。连马晋龙都侧着身子坐着,有意避免直视酒鬼的弟弟。
“大夫在家吗?”门外走来一个妇女,年纪三十岁左右。
“还没有回来呢。”赤脚医生的妻子在里屋回答,然后急忙喝道,“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
那个妇女的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听了她的话,立即这样横跨在门槛上问道:“怎么了?医生没回来就不让我进屋?”
“屋里有个重病的人,皮肤烂得稀烂了。我怕你见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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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妇女愣了愣,慌忙将跨进的脚收了回去。也许是马晋龙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看见酒鬼的弟弟。可是她看见了酒鬼,立即笑脸问道:“酒号子,你怎么也来啦?不是喝酒喝伤了胃吧?”
酒鬼没有心思跟她开玩笑,勉强撇了撇嘴角。
那妇女又道:“酒号子,你快回去吧。马中楚他新媳妇好像找你有事呢。”
马中楚和酒鬼两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立即重新燃起光芒。
“我在来的路上碰到了马中楚的新媳妇,”她朝马中楚努努嘴,“我见她脚步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便好心问她干什么去,她却不回答。我心里纳闷呢,回头就看见她正敲你家的门。”
酒鬼急忙问道:“你是在我家门前碰到她的?”
那妇女点点头:“你和马中楚不都在这里吗?她怎么去你家找你了?”紧接着,她自作聪明地拍了拍巴掌,嬉笑道:“马中楚,不会是你跟你新媳妇闹了矛盾,还要你媳妇到处找你回家吧?我就跟我丈夫说过了,你别看人家娶的媳妇漂亮好看,但是好看的人往往性格挑着呢!动不动就容易闹矛盾。果然吧!”说完,她兀自哈哈大笑。
可是酒鬼的脸色大变,人从原地跳了起来:“不得了!她不是要去害我儿子吧?我儿子一个人在家呢!她莫不是要趁着我们都来了医生家,就去我家整我儿子?”
酒鬼的话一说出,马中楚立刻慌乱了。他的神情立即被他干爹和大胖子收入眼底。他干爹和大胖子异口同声道:“快,我们去看看!”
马中楚慌忙拖住酒鬼道:“不会的,她不会害你儿子的。”
酒鬼一把甩开马中楚,瞪圆了眼睛道:“我弟弟怎么会在你家的,你还没有给我解释清楚呢!”
马晋龙帮他干儿子辩解道:“肯定不是我家中楚干的,你弟弟虽然傻,但也算是跟传香、中楚一起长大的玩伴呢。怎么会下得了手?”
酒鬼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连他媳妇的底细都没弄清楚,怎么知道她不会伤害我儿子呢!你们帮我看好我弟弟,我得马上回家一趟。”
马晋龙道:“你一个人去怎么成?”
大胖子立即道:“我刚才跑得不行了,再走不动了。”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促使我自告奋勇道:“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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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看了看我,用力地点点头,仿佛我是要跟着他去赴一个危险重重的鸿门宴似的。而此时的我对那个漂亮的新娘子没有任何戒备心理。在我心里,她就是一个来自外地、被本地人所不容的弱女子,别无其他。等马传香出现,所有的一切疑问都会如春天的冰一样化解开来。而这位女子,将跟她的又丑又老实的新婚丈夫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她抛弃城市里的繁荣和舒适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必定会得到她追求的那种幸福。
爷爷向来乐于助人,简单地嘱咐了我几句便叫我跟着酒鬼去他家看看。
我走到门口,刚准备抖抖身上的雨水,擦擦脚底的泥巴,酒鬼就不容分说拉着我钻入雨帘中。
我只好跟着跑起来。可是脚底已经沾了太多的黏土,跑起来非常耗费力气。几分钟之后,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歇……歇……一会儿,好吗?”我双手叉腰,弯下腰来拼命地呼吸。空气中混合了雨滴,似乎空气也因此变得厚重,我感到窒息。
酒鬼挥舞着手,表情夸张,不过同样上气不接下气。他道:“快点儿,不能歇的。她很可能要害我儿子!去晚了就糟了!”
我摆摆手,道:“不……不会的。”我本来还想说,就算他弟弟是被那个女人害的,可是那也是因为女人来的头一天他弟弟表现异常,就算马传香的失踪也是那个女人使了手段,可是那也是因为马传香那晚看到了她卧室里的异常。而他的儿子跟那个女人没有半点儿利害冲突,照我的逻辑,那个女人没有理由也就自然不会加害酒鬼的儿子。
可是我当时实在喘不过气来,自然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只是呼哧呼哧地呼吸,感觉肺都被雨水打湿了。
酒鬼着急得不得了,跺了跺脚,道:“那你先在这歇一会儿吧,我先去,你歇好了快追过来。”还没等我点头,他就“嗒嗒”跑了起来。
他刚跑十来步,脚步声就消失了。
我以为是雨声太大,掩盖了酒鬼的脚步声。侧头一看,酒鬼傻愣愣地站在不远处,既不朝前跑了,也不返回来叫我。
顿时,我心下生疑,拖着脚步靠近他。
我刚想叫他的名字,立即被另一个人影震慑住了。我知道了酒鬼为什么会停下来。
难道是她?不对,到底是她还是他?那个人影是不是我在医生家门口看见的那个?由于之前看得不是很清楚,我也无从分辨。
那个人影被雨帘遮挡得模模糊糊。
“妖……骆丽丽?”酒鬼口舌不清地说道。酒鬼站在我前面,比我离那个人影近多了,也许他已经看清了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从雨帘后面走了出来,就如古人从一扇屏风后面走到了屏风前面。我看清楚了,果然是那个妖艳的女人。她面带微笑,额头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衣服极尽可能地紧贴在她的肌肤上,曲线展现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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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知道她去过酒鬼的家里,而酒鬼的家里此时只有他儿子一个人的话,我肯定会认为傻愣愣的酒鬼是被这个妖艳的女人勾去了魂魄。
雨这么大,她为什么连一把伞都不打?
“酒号子。”女人向酒鬼打招呼道,“你弟弟呢?”
酒鬼的身体晃了一下,又定定地不动了。
“已经送到大夫那里去了。”我代替酒鬼回答道,感到嗓子里发痒。
她瞟了一眼酒鬼身后的我,手掩住嘴巴笑了笑,然后扶住酒鬼的肩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得非常清晰。如果那句话是从村里其他女人嘴里说出的,说不定酒鬼会扬扬自得地点头。可是这句话从这个女子嘴里说出,酒鬼非但没有笑,反而双腿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她娇喘微微道:“酒号子,你的儿子真可爱呢。”
或许她也刚刚跑完一小段路,说话的喘气声很明显。
她没有理会酒鬼的异常反应,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笑,抬起脚步向马中楚的老房子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了。
我看着她离去,然后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仍旧傻愣愣地立在原地。我靠了过去,轻轻推了推酒鬼,问道:“酒……呃……你怎么了?”我不好当面叫他“酒号子”或者“酒鬼”,而他的真名我还不知道。
他像是被我突然惊醒,大叫一声:“不好!”
他撒开了双腿朝自己家的方向跑起来。我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懵里懵懂,只好一路跟着他跑。虽然我自认为身体比他强多了,但是根本追不上他。隐隐约约中,我仿佛看见他的身子拉长了一般,从地上蹦起又落下。
等我追到他家门口,看见他抱着他枯瘦如柴的儿子哭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酒鬼刚才的一惊一乍。
酒鬼的儿子在他父亲的怀抱里呜呜地哭泣,脸上除了稍显苍白之外没有其他怪异的地方。可是,当酒鬼将他儿子的手拿到我面前时,我惊呆了!
若不是看见一截骨头从皮肉下面刺了出来,我绝对不会认为那只手上的血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的。他手上的皮肤剥落的状况跟酒鬼的弟弟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幸好他只有手上的皮肤烂了,其他地方暂且没有大碍。
我打了一个寒战。
“是她!是那个恶毒的女人!是她干的!”酒鬼浑身颤抖,表情扭曲变形,“我知道她夸我儿子可爱是没安好心的!她是在威胁我哪!”
这个可怜的孩子两眼无助地看着他的父亲,哆嗦得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鸡,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呜的哭泣声。
我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火热如炭。我急忙道:“他发高烧了。我看我们也先把他弄到医生那里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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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咬着嘴唇将儿子背在身上,用一双大手将儿子的屁股托了托,然后嘱咐我在后锁上大门。他自己先跨出门槛,跑向我们走来的那条路。
我急忙随后关上门,锁上锁,很快就追上了气喘吁吁的酒鬼。我从背后看见酒鬼的儿子那双烂树枝一般的手,胃里涌起一股腥味。
酒鬼见我追来,又用力托了托背上的儿子,腾出一只手来擦脸上的雨水。他的表情很难看,被雨水一淋,整个脸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蛋糕。
我见他非常吃力,便问要不要我帮忙替换一下。他坚决地摆了摆手,道:“如果是扛稻谷或者犁耙,我会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身上的人是我儿子,我一定要自己来保护他。”由于背人和在泥水里走都是很耗费力气的事,他的语速很快。但是说出的话字字如钉,句句似铁。
想不到经常一副烂醉如泥模样的他居然还有这样偏执而伟大的想法。
“我妻子离开了我,我的亲人就只有儿子和弟弟。就算拼了命,我也不让他们受别人的伤害!”他恨声说道,而后深深地吸气,更加奋力地朝前奔跑。我都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我不以为然地想道,哪里用得着你拼命?如果你能戒酒的话,你儿子就要谢天谢地了。
跑到乡村医生家前的地坪里时,马中楚他们几个急忙迎了出来,想要从酒鬼背上接过他儿子。
此时酒鬼却性情大变,像狗甩干身上的水似的一抖,厉声道:“你们谁也不许碰我儿子!听清楚没有?谁也不许!”
从屋里迎出来的几个人都愣住了,傻傻地看着双眼通红的酒鬼兀自走进乡村医生的屋里。
马晋龙讪讪地跟在酒鬼后面,以长辈的架势说道:“酒号子,你怎么能这样呢?这里的人都是为你好,你知道不?”
未料酒鬼根本不买马晋龙的账,转过身来瞪着马晋龙骂道:“为我好?谁为我好?啊?我弟弟、我儿子都成这样了!是谁下的狠手我还不知道?你给老子滚开!老子不要你们一个个假惺惺地看好戏!我老婆走了之后,谁也没有把我们三个当人看!特别是你马晋龙!你就是要看我们家破人亡的好戏!”
马晋龙气得脸成了猪肝色,浑身颤抖。一时之间,他竟然想不到辩驳的词语,用手指着酒鬼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大胖子急忙凑上去,扯开马晋龙,又假装劝慰酒鬼道:“你真是的,哪里能说这样的话呢?就算是他儿媳做的手脚,你也不能骂做公公的不对嘛。”
马中楚瞟了一眼酒鬼的儿子的手,自然知道这跟酒鬼的弟弟没有多大差别,茫然地看看他干爹,又看看那个还不太熟悉的大胖子。
酒鬼将儿子放在他弟弟的身边,怒目瞪了怯怯的马中楚一眼,喝道:“这下你相信了吧!你的女人去了我家一趟,我儿子的手就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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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胖子扯着酒鬼的衣服,带着几分自豪感道:“你儿子的手算得了什么?我这眼珠子还被人挖去过呢!现在我这眼眶里的不是人眼珠子,是移植的狗眼珠子。”
很自然,他的话非但不能劝熄酒鬼的怒气,反而火上浇油。酒鬼挥舞着手嚷道:“你们他妈的都是狗眼看人低!我们家人丁单薄,所以马中楚的新娘子先欺负到我家头上来了!不过你们别偷着乐,她这是杀鸡给猴看呢!你们也得不了多好的下场!我看她就是一个剥皮的鬼!你们都要遭她的毒手的,一个都逃不了!”
骂完后他还不解气,指着马中楚道:“你!关键是你!她选中你就是因为你又丑又老实!你这种人最容易受这些女鬼的魅惑!你不要因为娶了个这么漂亮妖艳的女人,就……就瞧不起跑了老婆的我!她每天晚上都会吸走你一部分精气,把你的精气吸光!你好自为之吧你!”
马中楚反驳道:“她喜欢我是因为……”
酒鬼不等他把话说完,蛮横地嚷道:“因为你老实?因为你会感谢她?因为你不会在外面再找第二个?算了吧!谁相信?”
这时,那个躲在里屋的乡村医生的妻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是呀,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走的桃花运,你要小心上当呢。”
“你相信吗?”酒鬼问大胖子道。大胖子摇摇头。
“你相信吗?”酒鬼问马晋龙道。马晋龙叹口气。
“家门,你相信吗?”酒鬼问爷爷道。爷爷沉默不语。
“这位兄弟,你相信不相信呢?”酒鬼又问我道。
我不敢轻易下定论,只好实话实说道:“这个我可不敢发表意见。”即使我有什么想法,他们也不会重视。不过我心里在想,如果之前我在屋檐下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马中楚的新娘子的话,那么她肯定是确定了我们都在大夫家之后才去对付独自在家的酒鬼的儿子。而她究竟对酒鬼的儿子做了什么,只有等大夫治好了酒鬼的儿子的高烧之后才能知晓。酒鬼的弟弟也是一样。
我望了望外面的雨,盼着外出的大夫早些回来。
酒鬼对马中楚不依不饶:“你醒悟吧!尽早将那个女人赶出我们村子!你不要一个人独享了桃花运,叫我们一村人遭遇灭顶之灾!”当一个人愤怒到一定程度时,什么丑话都能说出来。
马中楚后退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说话不经过大脑。但是我告诉你,我是老实,但我不是没有脾气的人。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怀疑她。”
第五章 天仙厄运
女人感觉男人的手蒙着一层滑溜的黏液,像泥鳅一样从她的手里溜走,她甚至听见了“哧溜”的一声。在那个男人逃离的时候,她还感觉腰部有男人的手的余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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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年前,湾桥村的工部侍郎在皮场庙被处死时,当时的审判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贼子,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天仙美女吗?”
工部侍郎如何不记得?
十年前,说远也远,说不远也不远。说远,是因为十年前的他还是一介文弱书生,胸无大志。说不远,是因为审判官说的天仙美女此时就站在他面前,这情景跟十年前他们俩相遇差不多——她还是那样高傲地站立着,他还是那样卑微地跪着。
十年前,那位貌若天仙的女人委身于他时,周围许多人都不敢相信。民间不乏牛郎织女和田螺姑娘的美丽传说,但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人们便会用猜疑多于羡慕的目光注视他们。
但是当工部侍郎的揎着稻草的人皮在皮场庙示众时,迷惑了十年的人们终于找到了合理的答案。
可是十年前,这些人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家道中落的颓废书生会获得一个天仙妹妹的垂爱。别说别人了,就连这个书生自己也想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当做一个困于陋室的闲人,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当做狐仙。当然了,当时那些想不通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们都把她当做狐狸精。
书生的父亲曾经在京为官,干了一番大事业。可是功成名就的时候,书生的父亲却突然挂印回乡,并且叫儿子莫再对仕途有半点儿念想,叫他老老实实独善其身。书生的父亲为官时两袖清风,回乡时自然也没有积累多少银两,加上回乡后病痛缠身,银两日渐不济。
书生的父亲去世,接着母亲去世,两场葬礼下来,书生孑然一身,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了。不过好在书生五体勤快,烟酒不沾,自己倒勉强能养活自己那张口。虽然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叫他不要走上仕途,但是他安分守己,亦无贪念,抱着父亲留下的几本破书聊以度日。
就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书生正在徒剩四壁的家里捧书摇头晃脑默念时,忽然一阵凉风乍起,掠过破破烂烂呼啦啦的窗纸,掠过挂着昏黄蚊帐的床,掠过漂着几根烂茶叶的茶水,像柔软的蚕丝一般拂扫他睡意绵绵的脸庞。
他侧头来看,刚好看见一个柔弱如病柳一般的女子推开了门,迈着猫步走了进来。
当十年后在皮场庙他被行刑人将背后的皮肤撕开,如一只蝙蝠一样悬挂起来的时候,那个女子仍然像一株弱柳,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十年真是太短了,短得像昨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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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女子第一次来他家里时鞋子是湿的。因为他看见女子的身后留下了一串鞋的水印子。在女子与他一番翻云覆雨之后,那些水印子还在。由于天气炎热,水印子比先前缩小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狐狸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
于是,别人说女子是狐狸精的时候,他并不反驳。不过在他心里没有狐狸精,只有狐仙,而且是善解人意的狐仙。
在感觉到行刑人的快刀点破了后颈脖的皮肤,并且那冰凉的刀刃向下拉长了尖锐的疼痛时,他还在想当初那个女子来的时候怎么会有一串鞋水印子。乍长乍短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行刑人的刀子已经划到了脊骨末端,剧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齿磕得嘣嘣响。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女人,忽然发现女人的脸型比以前更尖瘦,眼睛更窄长,果然是一副狐狸模样。
行刑人在背后说,大人,如果实在痛得不行,您就叫出声来,不要忍着。这剥皮不比砍头利索,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事儿呢。
说完,行刑人对着割开的皮肤撒了点儿石灰粉。血流得多,他就不好下手将皮肉分开。
工部侍郎还是不叫唤,两眼像钉子一样钉住面前的狐狸相女人,龇牙咧嘴咝咝地吸气。
行刑人说了句:“大人你忍着点儿,尽量少动,我要脱皮子了。”然后行刑人像打开礼包那样将划破的皮肤剥开来。
工部侍郎终于忍耐不住,喉咙里一股腥味冒了上来,“扑”的一下吐出血来,溅红了对面女人的裙子。
女人立即变了脸色,“呀呀”地叫唤,责怪她的夫君弄脏了自己新做的裙子。她连忙抓起一把即将揎到她夫君的皮肤内的稻草,拼命地擦拭裙子上的血迹。
工部侍郎还记得,十年前他的身子很弱,经常在炎热的季节流鼻血。就是同一个女人,她慌乱地帮他掐中指拍凉水止血。女人的手红了,仿佛是她的手流了血。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女人劝道:“没什么,你的血就是天上文曲星的血,沾了会给我带来福气呢。”
女人早就认准了他是文曲星。她说她爱上他,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传说,是那种美丽而高贵的女子爱上落魄书生,而后落魄书生金榜题名回乡迎娶当初垂爱的女子的传说。
他受了女人的鼓舞,发奋读书,果然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他实行了当初的诺言,将女人迎娶进新的豪华官邸,发誓要让这个女人享尽富贵与荣华。
从那时起,湾桥村一带的婆娘爷舅都夸那个女人有眼光,有魄力,有福气,虽然他们自己的女儿还是要选乘龙快婿。
“虎门无犬子”。虽然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周围的人没有想到这句俗语,但是在他节节高升,官至工部侍郎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这样夸赞他,并且附带夸赞他去世的爹。他与那个女人举案齐眉,也一度成为湾桥村的佳话。
曾经无数个夜里,他抱着女人痛哭,感谢她的垂青,感谢她的激励。
马晋龙说,四百年前湾桥村的这段故事,他比《巴陵县志》还要清楚。因为这段故事改编成戏剧,他年轻时在戏台上、年老后在农田里唱过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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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马晋龙在之前给马中楚说过一门婚事,但是没有成功。对方是一个哑巴,带着一个七岁的挂着两串鼻涕的孩子。
人家都笑马晋龙,说带着孩子的哑巴都看不上他的干儿子,看来他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马晋龙脸红脖子粗地辩解,说是马中楚不同意。他是打了电话给在城市打工的马中楚的。马中楚开始还对干爹提的亲事挺感兴趣,还想请假回来一趟。但是马晋龙说了对方是个带着孩子的哑巴后,马中楚二话不说,“啪”的一声摔了电话。马晋龙还模仿马中楚摔电话的动作,胳膊用力地一甩,鼻子哼哼。
人家就笑话他死爱面子,编出谎话来遮掩。既然是跟干儿子打电话,哪里能看到他摔电话的动作?
马晋龙怒道,你不相信你打电话给我干儿子问问,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摔电话的我还能不知道?
人家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事真打电话去问马中楚,但是见了马晋龙还是要奚落一番,笑他说谎话比说戏还厉害。
在我跟酒鬼离开医生家去找酒鬼的儿子时,马晋龙也没有闲着。他一个劲儿地说马中楚的新娘的不是,说女人光长得漂亮没有用。比如那个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胸前两个傲峰晃荡得如两个牛皮水袋,将来养孩子肯定奶水充足;臀部又胀又紧,肯定能在农田里帮上不少体力活儿;手掌合起来滴水不漏,肯定是懂得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
而那个骆丽丽,手指嫩得如葱头,肯定捏不了针穿不了线;双腿白得像刚拔出来的萝卜,肯定下不了水田插不了秧。只能像菩萨一样供奉着。但马中楚需要的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老婆,不是一尊养尊处优的菩萨。
我们来了之后,他又将哑巴与菩萨对比的话说了一遍,说到牛皮水袋的时候口里哧溜溜地吸着口水,仿佛刚刚就着牛皮水袋喝过水似的。
马晋龙吸完口水,又道:“马中楚,不是我说你,凡是个有脑袋的人都清楚,她这么漂亮这么妖艳为什么非得嫁给你这个傻蛋?你不去照照镜子吗?没有镜子也不对着井水照一照?”
爷爷觉得马晋龙说的话有些难听,连忙向马中楚劝道:“常言道子不嫌母丑,做父亲的也不会嫌儿子丑。你干爹这么说只是为了劝你仔细考虑。你不要生气。”
屋里顿时一亮,天幕被撕裂,然后听得一声炸雷响起。刺啦啦地惊魂动魄。
在这瞬间的光亮之中,血淋淋的酒鬼的弟弟突然呻吟了一下。
酒鬼朝他弟弟瞟了一眼,随即掩上眼睛,痛哭道:“我弟弟到底犯了什么罪呀,这跟凌迟有什么区别!那个剥皮鬼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弟弟呀!”他拜倒在地,朝四面八方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神明磕头,为他的弟弟祈祷求助。
也许是因为刚才太过伤心,背儿子的时候又过于劳累,酒鬼的嘴唇渐渐乌紫,脸庞渐渐泛白,仿佛他自己就是一个狰狞的恶鬼。
大胖子焦躁地朝外望,抱怨道:“这个大夫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呢?是在路上摔了跤还是遇到了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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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里屋的医生媳妇啐了一口,骂道:“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儿德?接连地下雨,路上泥泞比较多,路不好走,他才会回来得比平时要晚。”
大胖子自觉失言,连忙道歉。
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能是刚才的炸雷湮没了他的脚步声,可能是大胖子的混沌眼珠子不好使,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屋里怎么这么多人?”一个胖胖的头顶稍秃的男子甩了甩手中的雨伞,大大咧咧地问道,“哎呀,路真是难走,脚上的泥巴就粘了好几斤。”
拜倒在地的酒鬼抬起头来,猛地一惊,惊喜地号叫道:“谢谢各位神仙,谢谢各位神仙,你们终于把大夫给我送来了!”接着,他又胡乱地朝各个方向砰砰地磕头。
不用说,这个男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乡村医生了。我是头一次见到湾桥村的这个医生,于是朝他颔首示意。
他朝我笑笑,道:“这位是稀客吧,哪家的亲戚哟?”
马晋龙连忙介绍说:“他是我们家门马岳云的外孙。”
乡村医生这才发现爷爷也站在其中,忙放下雨伞跟爷爷握手,问道:“您最近身体不好?所以来我这里问医?不过看您脸色不像是病人呀。这下雨天的,您的手心窝比我的还暖,身体好着呢。”
爷爷微笑道:“你真是好医道!我身体还健旺。是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需要你来帮忙看一看治一治呢。等你好久了,快去看看吧。”说完,爷爷急忙将医生往屋里拉。
医生一听屋里有病人,连忙将雨伞和医疗箱往马中楚身上一挂,走进屋里。
见到酒鬼的弟弟,医生呆住了。
其他人一动都不敢动,静静地等候医生的反应。屋里的空气顿时凝结成冰。
“他这是怎么了?”问话的不是最为着急的酒鬼,也不是最为期待的马晋龙,更不是最为慌张的马中楚,而是这个乡村医生!
这个医生将我们每人看了一个遍,然后指着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那个人,再次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本来我们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答案,可是他的脸茫然如一张白纸,却等着我们给他答案。
他见我们没有一个人回答,缓缓摇头道:“我看他这不是病,而是被哪个残忍的家伙把皮肤剥去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酒鬼脸上的肌肉抽搐,嘴角掀动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说……这不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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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病,或者说,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病。”医生道,“哪有皮肤一块一块掉落的病?别说没见过,我从医这么些年来,听都没听过。”
“那我儿子的手呢?”酒鬼将昏迷的儿子抱到赤脚医生面前。
赤脚医生伸手一探酒鬼的儿子的额头,“哎呀”叫了一声,急忙叫里屋的女人去拿打点滴的工具和盐水瓶来。
里屋“咚咚”地响了一阵,一只嫩白嫩白的手从门内伸了出来,手上拿着吊瓶和未拆开的针管。这医生的媳妇还是不敢出来。
马中楚忙颠颠地跑到里屋门口,将东西接了过来。
马中楚刚要走,女人又将衣架伸出门外,声音尖细道:“马中楚,堂屋里没有挂吊瓶的地方,你把衣架拿去使吧。”
医生从马中楚手里接过吊瓶和针管,给酒鬼的儿子输液。
调好了输液的速度,医生这才将酒鬼的儿子的手抬起来仔细地看。众人复又平息敛气。
“这种手我倒是见过。”医生看了良久,终于冒出一句话来。
听了医生的话,顿时各人表情各异。马中楚重重地吁了口气,轻轻拍打胸脯。马晋龙眉头紧皱,一手捏下巴一手搓裤子。那个大胖子明显非常失望,连连摇头。酒鬼愣了一下,复而面露喜色,问道:“医生,既然你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我儿子可有救了?”
医生平视酒鬼的眼睛,摇头道:“对不起,我上次看的人,是在砖厂做事时不小心将手卷进了和泥缸,手被齿轮打得脱了一层皮的。”
“你的意思是……他那不是病,仅仅是工伤造成的?”酒鬼脸上的喜色还未退去,新的愁容又涌了上来,扭曲之极。他脸上挤起来的皱纹,如同一个技术不过硬的雕刻师雕刻出来。他虽然还努力克制着,想保持平静,但是双手已经触电般抖了起来,让人看了心酸。
医生充满歉意地看着酒鬼道:“对不起,我只看到过那样的伤,没看到过这样的病。”
“我就说嘛,这哪里会是病?”马晋龙在旁唠唠叨叨道。爷爷暗中扯了扯他的手,他才如暗自思忖的猫一般将声音闷在喉咙里咕咕作响。
此时,酒鬼出乎我们意料地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上所有痛苦的惊讶的迷茫的慌乱的表情都没有了,如同一个特殊的橡皮擦将他脸上的表情通通擦去。
首先吃了一惊的是马中楚。
果然,酒鬼将那双空洞得似无底洞的眼睛对准了惊慌失措的马中楚,冷冷道:“马中楚,你也该把那人皮交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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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楚似乎已经预料到酒鬼会这么说,但是他仍然全身一颤,语无伦次道:“人皮……酒号子……你怎么……”
马晋龙出来充当好人角色了,他慢慢踱步到干儿子面前,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模样,拍拍干儿子结实的肩膀,道:“中楚,我们都知道你是老实人,你绝对不会隐瞒缺德的事情。”然后,马晋龙指了指自己、干儿子、酒鬼,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在这儿,除了你的新娘子。我去画眉村的时候,就你们三人在房子里。等我回来,你和你的新娘子不见了,人皮也不见了。后面的我就不说了。”马晋龙耸耸肩,环视众人。
酒鬼哼了一声,道:“中楚,我知道你能娶到这样漂亮的女人着实不易,但是你看看,我最亲的两个人变成这样了,我需要拿那块人皮来给医生看看,确定我弟弟和我儿子是生病,还是被人伤害。”
医生茫然道:“人皮?什么人皮?”
马晋龙费了一番口舌,将酒鬼拿来人皮和马中楚夫妇送鸡汤面的事情讲了一遍。
医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道:“那块人皮是方形的?还有鼻子有眼睛?”
马晋龙纠正道:“不是有鼻子有眼睛,是有眼洞和鼻洞,还有眉毛。”
医生立即回身看了看酒鬼的弟弟。可惜他脸上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有皮哪里没有皮。赤脚医生指着酒鬼的弟弟,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块人皮就是从他脸上揭下来的?”
马晋龙噎了一下,拿眼偷觑酒鬼。
酒鬼也正拿眼偷看马晋龙,见马晋龙将目光朝他投过来,他怔了一下,摇头道:“我……我也不确定……我只是发现我弟弟皮肤烂成了那样,又刚好看见一块人皮在他旁边,便认定那是我弟弟的皮肤。谁知道等我在马晋龙家一觉睡醒,那人皮就不见了。我们找到马中楚家里,人皮没有找到,却恰巧找到我弟弟。”
医生迷惑道:“你们怎么会在马中楚家发现酒号子的弟弟?之前酒号子不是在别的地方发现他弟弟的吗?”
马晋龙嘟囔一句:“也许是嗅到了自己的皮子的气味呗。”
大胖子皱眉道:“他又不是狗……”他瞟了酒鬼一眼,将后面的声调降低到没有。
医生摆摆手,道:“你们把那张人皮找来,我看一看。”
大胖子捏着手指上的金戒指说道:“要能找来,早就找来了。”末了,他又道:“她这么漂亮一个女人,肯定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
医生口气严肃道:“找不来也要找呀!总不能让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就这样不管吧!她一个外地女的,敢在我们这里撒野?”
酒鬼顿时红了眼,大声吼道:“我弟弟是在她家发现的,我儿子也是她去了我家之后变成这样的!她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人皮肯定是被她拿去毁灭证据了!”酒鬼在说“她家”的时候仿佛“她家”并不是马中楚家似的。
马中楚像个闷葫芦似的,看着众人义愤填膺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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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在红烛的照耀下,马中楚捧着新娘的脸,如捧着雪花。他的新娘的脸冰凉冰凉,感觉下一刻就要融化,从他的眼前平白无故地消失。
马中楚回忆起结婚那天晚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手心里渗着一片凉意。干爹和酒鬼指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质问他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同样的问题——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偏偏选择嫁给他?
其实,跟女人圆房的头个晚上,他就问过了。
“因为你老实呀。”女人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眼睛里透露出天真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非要今天晚上就结婚呢?”他又问道,同时他想起了干爹那张生气的脸。
“因为你傻呀。”女人用手指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跟定我,就是因为我又老实又傻吗?”马中楚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也不知道女人的答案是真心还是隐藏。
女人点点头,道:“就是因为你老实我才喜欢你的,难道不可以吗?”
马中楚用大拇指按了按她的脸,道:“不可以。你有很多的选择,不是非得选我不可。”马中楚想起了包工头,那个被骆丽丽拒绝后借酒消愁的人。且不说其他追求女人的人,就是那个包工头,也要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我听干爹唱过许多戏,小时候也看过一些童话,里面的好女人爱上的男子,要么是暂时落魄但是背景高贵的王子,要么是身份低微但是才高八斗的秀才,就算是牛郎吧,他至少有着一副英俊的相貌。可是,你看看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个好女人啰?”女人生气道。
马中楚连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自己都不相信你会喜欢我,并且跟我到这个地方来结婚。”
女人目光直视着他,问道:“那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你才相信呢?”
马中楚哑口无言。
女人淡然一笑,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冷笑,她接着道:“难道要我跟你说,你干爹的猜测是对的,我是一个妖精?我是一个剥皮鬼?我来这里就是要害你们?”
马中楚慌忙放开她的脸,摆手道:“不是的。我不相信你是妖精,是害人的鬼!但是……”
女人叹了口气,歪着头问她的新郎道:“但是什么?”
马中楚嚅嗫着不敢说话。
女人低了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说我也明白。”
马中楚也低了头,两手互握,两个大拇指无聊地揉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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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她的愚笨的新郎,缓缓道:“我知道你干爹的说法。他去画眉村之前就对别人说过了,说我是长着一条尾巴的妖精。你既然不相信我是妖精,是害人的鬼,那么……你就是相信我长着一条尾巴啰?”
马中楚偷觑女人的表情,女人的目光刚好撞上他。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之所以不嫁给比你优秀百倍千倍的男人,就是因为我长着一条尾巴,怕其他男人跟我结了婚之后发现,然后被那些男人抛弃。对吗?”女人目光犀利地看着她的新郎,嘴唇略略颤抖。
她的新郎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红烛的灯火跳动,她的新郎脸上的阴影变换着层次,显得更加丑陋。
虽然马中楚对于这段回忆的叙述,是几天后的事情。但是我相信,在酒鬼和医生决定去他家找那个女人讨要人皮的时候,马中楚的脑子里正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形。
马晋龙见干儿子像个闷葫芦似的不说话,以为干儿子默许了他们前去讨要人皮,扯开嗓子吼道:“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找那个妖精!”
一个更高的声音盖过了马晋龙的声音:“她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可怜的人!”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像闷葫芦一般的马中楚。这一声大喊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气喘吁吁,两眼微红,眼珠子像转头的电风扇一般,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
“你什么意思?你到现在还要维护她?”马晋龙愤愤不平,走上去刮了干儿子一个耳光。
大胖子来不及制止,倒被“咣”的耳光声吓了一跳。医生忙走上前去指责马晋龙:“你干吗打他?又不是他犯的错!”
马晋龙像被勒住鼻子的野马一般上蹿下跳,粗了脖子骂道:“你这个不孝子!为了那个妖精,居然敢对着老子吼嗓子!我不打你,你就不会清醒!你干哥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消息,你要等到你干哥死了,等老子将来做了五保户,你就甘心了吧?”
马中楚捂着脸,愤愤地看着干爹。他的干爹则眼睛四处打探,看看这样教训干儿子够不够在众人面前挽回一些做父亲的尊严。
医生既唱红脸又唱黑脸,指责过马晋龙之后,自然要说马中楚两句。他深知这个老头子爱面子的性情。赤脚医生回头对马中楚道:“你也真是的。昨晚不是已经跟你的新娘子圆过房了吗?那至少应该知道她正不正常吧?你就没有问她为什么嫁给你?”
马中楚抚着脸,咬牙道:“她不是妖精,也不是剥皮的鬼!她只是长了一条尾巴而已!”
医生大惊失色,道:“尾……巴?”
马中楚的干爹也立刻安静下来,嘴巴久久不能合拢。酒鬼、大胖子还有爷爷都是一愣。我更是吓了一跳,顿时想起头天来湾桥村之前,在雨中见到那个给我展示腰间雪白的肌肤的女人。难道,她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要掏出尾巴来给我看吗?还是我听了马晋龙对爷爷的讲述之后,自己产生的虚无缥缈的幻觉?
100
据马中楚自己说,在红烛的照耀下,女人终于向他坦承交代。她说干爹猜得没错,她就是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尾巴。那条尾巴自她出生就有了,像猪尾巴一样难看。她之所以选择嫁给憨厚老实贫穷丑陋的马中楚,就是因为她怕别人知道真情之后抛弃她。她选择一个跟自己相差太远的人,就是因为相信娶不上媳妇的马中楚不会抛弃她。
她甚至强行拉住马中楚的手,探向她雪白光滑的腰间,将马中楚那只粗糙的手按在一条冷冰冰的、曲卷的尾巴上。
马中楚一阵痉挛。
女人苦笑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了吧。是的,他们都猜得没错。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好了,你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她两眼黯淡地看着她的新郎,略带嘲讽又略带自嘲地说:“你不会抛弃我吧?”
马中楚喉结滚动,愣愣地看着他的新娘,看着那张有魔力的艺术家雕刻出来的脸。可是谁知有这张美艳的脸的女人,居然长着一条丑陋生硬的尾巴呢?
女人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邪恶,几分欺骗,几分恶作剧。
马中楚舔了舔嘴唇,问道:“这么说来……你不是因为喜欢我?”他的大拇指与食指捻在一起,指间的东西软中带硬,触感真实而梦幻。
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丝僵硬的笑容拉扯嘴角,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叫别人如何相信呢?”
马中楚的手从女人的手里挣脱出来,揉搓着发凉的膝盖,眼神慌乱,不敢跟女人对视。他看了看地面上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雨小了一些,但是仍从屋顶的漏洞里滴下来。破碗里的水面就如一张笑脸,在水滴落下的时候展现,然后消失,然后又展现。他的破屋里荡漾着许许多多这样的笑脸。可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虽然他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已蒸腾挥发。
“我早说了这样的女人嫁给你,肯定是有其他原因的。”听完干儿子的讲述,马晋龙颇为失望地说道。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也像马中楚一样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虽然他的疑问也冰释消解。他甚至走到酒鬼的身边,轻轻拍拍酒鬼的肩膀,像安慰一个同一战线的战友一般。
“人怎么会长动物的尾巴?”酒鬼不解地问道,“如果她没有问题,那我的弟弟和儿子是怎么回事?马传香的失踪是怎么回事?我捡到的方形人皮又是怎么回事?她莫不是狐狸精变的吧?”
医生摇了摇头,道:“这是一种返祖现象。”
“返祖现象?什么意思?”酒鬼问道。
101
医生解释道,返祖是指有的生物体偶然出现了祖先的某些性状的遗传现象。例如,双翅目昆虫后翅一般已退化为平衡棍,但偶然会出现有两对翅的个体。在人类,偶然会看到有短尾的孩子、长毛的人、多乳头的女子等。这些现象表明,人类的祖先可能是有尾的、长毛的、多乳头的动物。所以返祖现象也是生物进化的一种证据。关于返祖现象,现代遗传学有两种解释:一是由于在物种形成期间已经分开的,决定某种性状所必需的两个或多个基因,通过杂交或其他原因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该祖先性状又重新得以表现;二是决定这种祖先性状的基因,在进化过程中早已被组蛋白为主的阻遏蛋白所封闭,但由于某种原因,产生出特异的非组蛋白,可与组蛋白结合而使阻遏蛋白脱落,结果被封闭的基因恢复了活性,又重新转录和翻译,表现出祖先的性状。
“曾经有报纸报道过极为少见的返祖现象,我出于好奇就了解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医生说道。
“但是酒号子,你弟弟和儿子的这种情况我真没有见过。”医生又为难地说道。
马晋龙着急道:“那我儿子传香怎么还没有回来?”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马传香也在乡村医生旁边,他一定是头一个反对他的人。虽然他偷看骆丽丽洗澡的时候吓了一跳,但是他一定会反驳这个医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反驳他的干弟马中楚。
大胖子瞟了一眼马晋龙,道:“您老人家真是糊涂,医生只能解释医学现象,哪里能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呢?”
“那我儿子不见了,我找谁去?”马晋龙六神无主,他有意无意瞥了瞥干儿子马中楚,像蜻蜓掠过水面般看似不经意,实则别有用心。
医生用指甲刮了刮眉毛,咝咝地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她不是剥皮鬼,那她为什么要拿走人皮?”
爷爷问道:“也许是别人拿了?”
马中楚两眼一亮,问大胖子道:“我们走的时候你还没有来,后来……后来……”马中楚指着大胖子,手指不停地晃动。
大胖子瞪了眼睛道:“你的意思是我拿了吗?听到你们说什么人皮,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来不及,哪敢藏起人皮来?别的且不说,我要那人皮干什么?”
马晋龙指手画脚道:“就算那个女人不是剥皮鬼,她也不一定就没拿走人皮。”
“为什么?”酒鬼问道。
马晋龙望着外面的雨,沉声道:“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是肯定有原因。你想想,为什么你弟弟第一次见到那个妖……女人就害怕?我家传香还发现过她的屋里藏着一个人,可是走进去却只有她一个人。这又是为什么?”
“是不是我弟弟曾经见过她?并且发生过什么事?”酒鬼猜想道。自然而然,酒鬼将寻找答案的目光投向了马中楚。
102
四百多年前,审判官指着被剥去皮的工部侍郎,恶狠狠道:“想当年我被你父亲整得好不可怜,在水牢中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亏你父亲自知官场险恶,叫你不要踏入仕途。可是你不为官,我怎么将你父亲欠我的债讨回来?所以我派这位美人激发你的雄心壮志,激励你在仕途上大展拳脚,为的就是抓住你的失误,将你父亲当初整我的手段十倍偿还!”
工部侍郎低下头,看见地上的血正如映山红一样绽放,他努力地掀动嘴唇,问妻子道:“你当初来到我的破茅草屋里,就是为了让我当官,然后给我栽赃,让我承受剥皮的痛苦吗?”
那个美丽的女人答道:“不错,当今皇上是和尚出身,他的父母就是因为贪官污吏的腐败才活活饿死。皇上最痛恨的就是贪官了,所以对贪官的惩罚加上了剥皮的酷刑。”
工部侍郎背后的行刑人正用刨刀将皮肉分开,工部侍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痛恨。
审判官哈哈大笑道:“可是你不为官,怎么能得到剥皮的机会呢?”
工部侍郎终于明白了,审判官就是他父亲以前的仇人政敌,女人则是这个审判官派来的“卧底”。
“所以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对你表示好感,那一定不是桃花运,而是桃花劫!”马晋龙在带领我们赶往马中楚家时,给我们说了许多历史上关于剥皮的故事,最后总结出这么一句话来。
马中楚默默地跟着我们,不吭声。
马晋龙指着干儿子的脸道:“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一双眯眼、眼黑多于眼白、眼尾鱼纹多且上扬。天生就是脸带桃花。我早就提醒过你,在外要小心漂亮女人。”
大胖子听了马晋龙的这番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马晋龙对大胖子的笑声不满,斜眼问道:“你笑什么?”
大胖子道:“您老人家说的话倒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马晋龙没好气地问道。
“一句歌词,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听者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但是笑声立即戛然而止。因为让马中楚命犯桃花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个女人显然比我们更惊讶。她似乎刚刚办完一件很费体力的事,胸口起伏不停,由于雨水的浸润,身上的衣服几近透明,桃红色的内衣若隐若现。
103
马中楚呆了一下,忙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去?雨伞也不拿一把?”
马晋龙冷笑道:“我看她不像是要干什么去,而是刚刚办完事情急着回去吧?”我们是在一个“丫”字形路口相遇的。我们,那个女人,马中楚的家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在去酒鬼的家里时遇到她,就让我十分惊讶了,如今在这个岔路遇到她,我更是惊讶不已。她为什么要在雨里慌里慌张地跑来跑去?她遗失了什么东西吗?还是真像马晋龙说的那样刚刚办完什么事情?我想不透。
女人不回答马中楚,反而问道:“你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又是要到哪里去呢?”
酒鬼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找你要……”
爷爷打断酒鬼的话,挥手道:“你看看她,浑身淋得湿透。我们还是到屋里说话吧。”
几双贪婪的眼睛在女人的身上搜索了一阵,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明明分为两派的人,极不融洽地合在一起,向马中楚家行进。酒鬼时不时用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看看女人,而马晋龙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和高傲,马中楚的表情则像被雨水洗刷干净了一样。大胖子和赤脚医生的目光没有那么锋利或驽钝,他们每走几步都要偷瞄一眼那个女人的桃红色部位。
顺着山坡走了一段,马晋龙突然兴致大发,指着湾桥村的双乳峰,向大胖子介绍道:“我们湾桥村的风水好着呢。你到那山顶上往下看湾桥村,整个就像一尊仰卧的裸体女像。”
大胖子立即从女人身上收回目光,咂了咂嘴,心不在焉道:“哦?”
马晋龙并没有因为大胖子的冷淡反应而降低热情,他滔滔不绝道:“还有更玄奇的呢。这个女像的下身部位有一个岩洞,这个岩洞深不可测,通十里八乡。”
大胖子忙踮起脚来往山后看,急不可耐地问道:“洞在哪里?我在这里能看到吗?这还真是玄奇呢!”
马晋龙见大胖子果然上钩,得意扬扬道:“你站在这里当然看不到的。就算它真是个女人,也不会轻易让你看到嘛。”说完,他用一向颇有意味的眼神看了看马中楚和那个女人。
马中楚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女人则咬住了嘴唇。
大胖子的脚步变得轻快细碎,涎着脸问马晋龙道:“有人进去过那洞里没有?”
马晋龙点头道:“村里有好事的人进去过,发现这地下洞里有多处钟乳石之类的美景,只是幽径艰难,大约走了五六里就因此返回了。所以谁也不知道再到里面会有什么。这洞口呈河蚌微开形状。从这洞口流出的地下水终年不断,浇灌着湾桥村的千亩良田。”
大胖子兴奋道:“呈河蚌微开形状,还终年流水?哈哈,真是绝了啊!太像了,太像了!”可是像什么他又不说出来。
爷爷感兴趣道:“我只听说这里的风水地形像个女人,但是没有听说过还有地下洞。”
马晋龙笑道:“由于那里的草长势很好,将洞口掩盖起来,所以外村的人很少知道。本村有些没有进去过的人也不相信呢。”
大胖子搓着巴掌道:“洞口还有草呢?哈哈,我真该过去摸一摸那草,应该跟其他草有不一样的感觉吧!”他那一只黑白分明、一只混混沌沌的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向咬着嘴唇的女人。
104
大胖子说的话,其实马传香也说过,并且说过无数遍。
马传香对酒鬼买来的媳妇说起湾桥村的风水时,那个买来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哪有这样巧的事!像一个女人的身体也就罢了,哪里还能在那个部位长出一个仙人洞来?打死我也不相信。”买来的女人脸色羞红道。
马传香并不善罢甘休,涎着脸道:“嫂子,我说的是真话呢。我还特意去摸过那洞口的草,跟其他地方的野草长得都不一样。”
买来的女人听不下去了,慌忙弯腰去提那个有着一个凹痕的水壶。那个凹痕是马传香上次不小心留下的。
马传香左看右看,见酒鬼家前没有行人,便大了胆子挑逗女人道:“是真的呢。那些草呀,柔顺得很,没有倒刺。”
买来的女人也害怕似的看了看屋外,脸如红炭一般又红又烫:“传香哥,你就不怕别人听了笑话你?”
马传香假正经道:“看嫂子说的什么话!我说的可是真真实实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哪里怕人家笑话啰?”他一脚跨进门来,看着女人做事,十足像了一只找主人讨吃的小狗。
买来的女人提着水壶去水缸旁边勺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马传香趁机发挥,脸露邪笑道:“嫂子,我不说那洞口的草了。”
女人停顿了一下,道:“你别说最好。”
马传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我说说那洞里的水吧。那水也跟其他池塘里的水、石井里的水大不一样哦。我就在洞口喝过那水呢。那水的滋味可不一般!甜滋滋的,似乎还带着人的温度呢。”说完,他管不着的双眼在买来的女人身上肆意游走,跟大胖子看马中楚的新娘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女人一慌,将勺里的水浇在了水壶盖上。刺啦一声,水溅湿了女人的裤脚,粗布衣服立即上了胶水一般粘在女人的小腿上,显现出曲线来。
马传香立即谄笑道:“嫂子的腿细呢,像萝卜一样。”
女人心慌意乱道:“快别乱说话,萝卜腿可不好看。”
马传香却还斗嘴道:“但是萝卜甜着哪。”
“也不知道老弟什么时候回来。”女人别有用心道,还假装拗起脖子朝外面看,似乎盼着丈夫的弟弟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来。
马传香配合着买来的女人,假心假意跟着看看远处,然后话中有话道:“嫂子是担心被人看见呢,还是担心怕人看见啊?”
105
女人不再答话,将添满了水的水壶挂在火灶上,点燃了干柴。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火苗上蹿下跳。女人的嘴巴闭得紧紧地,双眼失神地看着火苗。
马传香又说了几句话,女人置若罔闻。
马传香讨了没趣,只好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狠狠道:“嫂子,你给我听着。我迟早是要扒开那些草,进那个洞看一看的。”他走到了外面的烈阳下,混合着知了的聒噪声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又焦躁又灼热。
马传香回到家里,却被父亲教训了一顿,说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还不如他的干儿子马中楚,至少老老实实在城里面挣钱;还不如酒号子(之前他并不嗜酒,也不叫酒号子,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至少花钱买了媳妇来过日子。
说到最后,马晋龙免不了要用“三娘教子”的戏文来规劝儿子:“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帅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七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十三岁在东吴挂印为帅,烧曹兵八十三无处葬埋。那都是父母养非神下降,难道说小奴才禽兽投胎?”
马传香既不知道秦甘罗是谁,更不知道石敬瑭为何人物,自然听不下父亲唠唠叨叨的话,兀自倒水擦了一把脸,愤愤地睡觉去了。
即使到了睡梦里,他仍然免不了要飘飘忽忽地走到酒鬼家里去,跟那个买来的女人讨论湾桥村的风水问题,仍要将草与水的事情跟那个女人讲说半天。不过,在他的梦里,那个女人不但不躲躲闪闪,反而投合他的心意,他想怎样就怎样。直到第二天洗裤子的时候,他还要开心地吹着口哨。而马晋龙偷偷瞄见,又要伤感地抱怨一番。可是他哪里知道儿子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从外地买来的女人。
自从马传香跟买来的女人讨论过湾桥村的风水后,那个女人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总是怯怯地躲在一旁,马传香走过去之后她才敢迈开步子。
马传香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我给她看手相、算她手上有几个箩,甚至捏了她的手,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可是我跟她讨论了湾桥村的风水,她为何就变得故意疏远我了呢?
后来,他这样问过大胖子。大胖子解释说,如果你给女人看手相,人家非得乐意让你占便宜,还觉得你这个人有学识有智慧;但是如果你单刀直入地跟人家谈湾桥村的女像和流水的洞,人家就会觉得你这个人跟酒鬼的弟弟差不多。
大胖子在对马传香解释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轮到他自己时,他却管不着那张肥嘴,也管不住那双黑白不分明的眼珠子,甚至比马传香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传香至少还背着酒鬼跟买来的女人搭讪,可是大胖子在马中楚面前就按捺不住了。
106
大胖子明知他的话使马中楚有些不高兴了,却还要捅一捅他的后背,窃窃道:“你不是说你的新娘身后长了一截尾巴吗?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马中楚不搭他的话,闷闷地朝前走。大胖子就兀自嘿嘿地笑个不停。
走到马中楚的家里,各人收雨伞的收雨伞,脱雨衣的脱雨衣,然后在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中选个放脚的地方。
“你把人皮交出来吧。”酒鬼开门见山道,然后用警觉的眼神将整个屋子扫描一周。
“你是说今天早上你拿到干爹家里去的那张人皮吗?”女人问道。
酒鬼皮笑肉不笑,冷冷道:“你说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另外的人皮吗?”
“我没有拿。”女人用同样冷冷的声音回答道。
马晋龙出来做好人了,他踱着步子道:“哎,我们都知道你嫁给我干儿子是因为长着一条尾巴,我们不会冤枉是你害了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的。你就把人皮拿出来吧。”他边说边挥了挥手,做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姿态来。
女人冷笑一声,看了她的新婚丈夫一眼,嘲讽道:“我们昨晚的快活儿事,你这么快就讲给别人听了吗?”
马中楚低了头不说话,只用脚轻轻地碰了碰脚跟下的塑料脸盆。脸盆里已经积了半盆屋檐水,颜色如酱油一般。
酒鬼不耐烦道:“你快点儿把人皮交出来吧。医生等着那块人皮来作鉴定,然后好给我弟弟和儿子做治疗呢。一个漂亮的女人家……怎么连人皮都不怕呢……真是奇怪……”他斜睨了眼睛去瞟女人。
女人皱了皱眉头,摊开双手道:“你们真是瞎折腾。你们不知道我长了尾巴的时候,就说我是要吸马中楚的精气。好了,现在我跟他过了一个夜晚了,你们问问他,他有没有被我吸去什么东西?”女人拍着手,又道:“好了,现在你们知道我长了尾巴,怎么又想着法子来找我麻烦,找我讨要人皮呢?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们怀疑?”
酒鬼被女人问住了。
马晋龙又踱起了步子,一副戏台上的包公相,几乎是带着唱腔道:“你不要高兴过早。即使马中楚说你有尾巴才嫁给他,但是为什么酒号子的弟弟见了你就害怕?为什么酒号子的弟弟不在别的地方却刚好在你家出现?为什么你去了一趟酒号子家,酒号子的儿子的双手就扒了……脱了一层皮?”
女人显出几分慌张来,但是很快就恢复淡定,挨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喃喃道:“无论你怎么说,我就是没有拿人皮。要不,你们在这里搜吧。”
马晋龙跺脚道:“谁知道你把人皮藏什么地方了?你刚才在岔路上慌里慌张的,说不定就是藏人皮去了。现在要我们在这里搜?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107
爷爷插嘴道:“我看你们先别问了。她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让她换一件衣服再问吧。”
马中楚仿佛这一刻才发现他的新娘子浑身湿漉漉的,连忙去衣柜里找衣服:“骆丽丽,你先去换件衣服,别感冒了。”可是他在衣柜了翻了三下两下之后,发现没有可供替换的衣服。他只好将自己打工时穿的破旧衣服拿了出来,脸色羞赧地递给骆丽丽。
我不知道他的羞赧是因为我们在旁边看见了他的贫穷,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面前这个女人。
女人去另外的房间里换衣服,我们都坐在马中楚的“新房”里等待。
大胖子猛地将全身的肉搁在了腐朽的木床上,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胖子低头看了看垫在床脚的红砖,笑道:“这红砖比我家里的瓷砖还要隔潮吧。”
马中楚嘴唇一阵抽搐,不说话。
马中楚越是不说话,大胖子越是有意要逗他说话。大胖子笑嘻嘻问道:“我说中楚,你知道采阴补阳的秘诀吧?”
“采阴补阳?”马中楚被大胖子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摸不着后脑勺,终于开口问道。
大胖子邪笑道:“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是一种道教修炼方法,指男女通过性交达到体内的阴阳平衡,属于中国古代道家房中术的概念,有练太极之人也试过。道家的采阴补阳,本义是男性交而不泄,数易女而莫数泻精。由于女性的高潮可以加强男性的生命力,所以男性的那个过程要尽量延长,以达到采阴补阳的目的。”
未等马中楚作出反应,医生抢先道:“你这个胖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
大胖子用力按了按床沿,笑道:“我收藏了一本采阴补阳的古书,是从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正经的道教修炼书呢,可不是歪门邪道。”
医生感兴趣道:“哦?你这书从哪里弄来的?有没有多余的书,借给我参考参考?”
大胖子摆摆手,道:“这种书在现代可是稀缺本。你就是盗了十座百座古墓,也未必见得能碰上一两本这样的好书。这样珍贵的东西,哪能你说借就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