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新娘
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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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皮新娘/童亮著.北京: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6.
caebn:7-001-000-60768935-3
分类号:恐怖小说 —— 中国 —— 当代 ; 长篇小说 —— 中国 —— 当代 i247.56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04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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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皮新娘
童亮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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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品 人:童之磊
责任编辑:朱厚权
出版发行: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东大街28号e座9层
邮政编码:100007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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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发布:2017.6.10
更新时间:2017.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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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版图书在版编目数据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isbn:978-7-5133-0623-2
出版时间:2012.5.1
目 录
第一章 妖精媳妇
第二章 结婚大忌
第三章 半边人脸
第四章 人皮蝴蝶
第五章 天仙厄运
第六章 危险宝地
第一章 妖精媳妇
那位老人的眼光闪烁,如同半夜飘浮在荒野的鬼火,然后他神秘兮兮地凑到爷爷的耳边说道:“那个女的……不是人……”
1
我还记得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鸟叫和雷鸣的情景。
爷爷推门进来,嘟囔了一声:“鸟叫的话应该是晴天,打雷的话就可能下雨。这天气到底是怎么了?”
我睡的房间的窗外有一棵枣树,年代久远的枣树。枣树背阴的一面枝叶枯萎,如一只榨干了水分的鸡爪;朝阳的一面却欣欣向荣,茂盛得如同少女的头发。爷爷家是没有闹钟的,到了起床的时刻,枣树朝阳的一面就栖息了十来只唧唧喳喳的鸟雀,用动听的声音将你的睡意驱散。而枯萎的一面从来没有鸟雀栖息,似乎那面的枝干有毒,鸟雀一沾上就会像枝叶一样枯萎似的。
爷爷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他不懂得怎样给稻田施化肥撒尿素,但是他熟知气候知识。他能背很多的古代流传下来的口诀。所有的风雨雷电,所有的阴晴圆缺,都归纳在他那些别人听不懂的口诀里。所以他种的稻田总是比别人的好。
但是这天早上的鸟叫和雷鸣使他预测不了当天的天气,也就不知道该不该到水田里去施农家肥。爷爷预备送我走之后,顺便去水田里放水的。
爷爷说过,施化肥的话,到了收割的时候土地都是干裂的,如同老人的皮肤;施农家肥的话,土地是柔软的,稍带黏性,收割的时候仿佛踩在棉花糖上,人在田里劳动的时候也惬意许多。
爷爷看了看还赖在床上的我,笑了笑,说道:“亮仔,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吧。万一路上下起了雨,路会非常难走的。再说了,你在爷爷家住的机会不多,就多住几天吧。”
话刚说完,外面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仿佛一个磨盘从天的东头碾到了西头,一下子就湮没了鸟雀们的唧唧喳喳。
爷爷拉开了窗帘,探出头朝外面看了看天色。他一脸的愁容。
我刚要问爷爷怎么了,恰巧这时外面一个人喊起了爷爷的名字。
“岳云哥,岳云哥!你要帮我评评理呀!我活不下去啦!”那个人还没有进门就在大声呼喊,似乎有意要引起周围邻居的注意。
爷爷连忙走出房间,到堂屋里去迎接那个大喊大叫的人。我也连忙穿好衣裤,走出门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蓝也蓝不透,阴也不甚阴,真猜不透老天爷在犹豫什么。
来者是一个跟爷爷年纪差不多的老人,看面容他要比爷爷年龄小些,但是他的头发甚至眉毛都白了。爷爷已经年过花甲,但是青发依旧。只不过爷爷喜欢剃光头,青发只有短短一茬。
那个老人见到爷爷,老泪纵横,几乎在爷爷面前跪下来。爷爷慌忙一把抱住他,温和地说道:“晋龙啊,你怎么了?你看看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多丢脸啊!快起来,快起来,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对我下跪是要折我的寿呢!”
我连忙跟爷爷一起将这个悲伤的老人扶进屋里。同时,我心生疑问,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老人痛哭流涕呢?
2
老人进门坐下,却还用松树皮一样的手不停地擦着眼角。
爷爷叫奶奶泡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然后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喝了一口茶,连声说烫。他把茶杯放在一旁,对着烫到了的手指吹了吹气,突然发现站在门槛旁边的我,指着我问道:“他是谁?”
“这是我外孙。刚刚大学毕业,回来看看我。过些天就要去工作了。”提到我,爷爷总是一副很荣耀的样子。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爷爷实际上是我的外公。因为地方语言的习惯,我们这里的人都把“外公”叫做“爷爷”,把“外婆”叫做“奶奶”。
他“哦”了一声,然后狠狠地说:“马中楚真不是个东西!”
我不知道他口里说的马中楚是谁。
我小时候在爷爷家待过很长的时间,也算是在爷爷家里长大的,所以对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还有一些印象,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马中楚这个名字。当然了,我除了听爷爷叫了这位老人一声“晋龙”从而知道他的名字之外,其他也是一概不知。
“他不是一个老实人吗?比水牛都老实的一个人!”爷爷斜睨着眼睛看他,对他说的话持怀疑态度。
“老实?老实能娶一个这么漂亮,漂亮得像个妖精似的女人回来?”他的手指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意思是那个女人的身材实在是好得过分。
“怎么了?他这次带了女朋友回来?”爷爷问道,“我看他平时憨厚得像块黄泥巴,人也长得不怎么样,还说能娶个哑巴媳妇都是福气呢。怎么了?他居然还带了个漂亮女人回来?”
“可不是!”那位老人端起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带了漂亮女人回来,也不至于得罪您老人家啊。您跟他什么关系?那跟父子关系没有差别嘛!”接着,爷爷试探性地问道,“难道那个女人嫌弃您老人家了?哎,外地来的媳妇嘛,总会有点儿不和的,磨合久了就好了嘛。”
“如果是那个妖精嫌弃我,我倒也不至于丢了老脸来请您出面说理了。”那位老人又擦了擦眼角。
“那是怎么了?”爷爷问道。
“马中楚太不是东西了!我好心劝他说这个女人娶不得。他,他为了那个女人居然刮了我一耳光!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哇!岳云哥,你非得给我评评理!你说这还了得啊?我一直把他当我的亲生儿子看。他不就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吗?他长了脸就不管我这张老脸能不能挂住啦?”老人越讲越气,最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两眼喷火。
哦,这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家务事。一向温顺的“儿子”带了个妖精女人回来,妖精女人跟老头子不和,“儿子”一怒之下掴了“父亲”一个巴掌。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还以为爷爷出面说一说就没事了。可是事情后来发展到了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步,我敢肯定,最后的结果连这个义愤填膺的老人自己都始料未及。
3
“那个女人娶不得啊!”老人大声呼号道。
“怎么就娶不得呢?”爷爷倒是显得很冷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既然你把他当做亲生儿子,就应该盼着他娶媳妇,盼着抱孙子啊。”爷爷边说边提起茶壶将老人的杯子添满。
那位老人的眼光闪烁,如同半夜飘浮在荒野的鬼火,然后他神秘兮兮地凑到爷爷的耳边说道:“那个女的……不是人……”
爷爷眉头一皱:“不是人?你的意思是……”
那位老人似乎不愿意让我听到,或者是怕吓到我,对爷爷招招手,要爷爷把耳朵凑得更近些,然后一脸诡异地在爷爷耳边低语。爷爷不住地点头,眉毛拧得如同门上了锁一般紧。
那位老人窃窃地说完,爷爷“咝咝”地吸了口气,问道:“确实是这样吗?”
那位老人抿紧了嘴巴哼出一声:“嗯!”
当时我倒无意去偷听老人的话,却只关心今天到底会不会下雨。可是老天爷也如那位神秘兮兮的老人一般,不愿意告诉我任何确切的消息。枣树上的鸟雀还在追逐鸣叫,天顶上的雷声还是从东边滚到西边,又从西边滚到东边。
直到第三天,我才知道这场雨是有预谋的,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只不过在开头的时候谁也猜不到结局而已。
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一条闪电撕裂了天幕,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短促的炸雷,刺拉拉。豆大的雨滴就从天而降,将屋顶的瓦片砸得叮叮当当响。
爷爷和那位老人一直交谈到了中午。那位老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皱,最后皱成一颗砸不碎的核桃。
“爷爷,下雨了!”我对着爷爷叫了一声。雨滴带来高处的寒意,使我不禁拢了拢衣服,缩了缩肩膀。
爷爷的注意力这才从谈话中抽离,转而注意到外面的倾盆大雨。
不过这种转移时间很短。爷爷侧头瞟了一眼外面,又立刻回过头去问那位老人:“你是说,她有一条尾巴?人怎么会长尾巴呢?”
“我也这么想呢,一个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就会喜欢上马中楚这样又笨又丑的老实男人呢?她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位老人瞥了一眼门口的我,立即又将声音压低到原来的程度。
“长尾巴的女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试着再听一些信息,可是那位老人对我很防范,甚至把巴掌立在了爷爷的耳朵旁边,怕嘴里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跑到我这边来。
枣树上的鸟雀也对这场大雨始料不及,纷纷惊魂落魄地逃离那棵挡不了雨的树,转投到屋檐下面。可是这也改不了它们多嘴的习惯,仍旧唧唧喳喳的。
“她有一条尾巴?人怎么会长尾巴呢?”我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一句话。好奇心促使我回头看了看那位老人。他的嘴巴仍在爷爷耳边不停地张合,可是我能听见的只有雨声。
4
这时,奶奶手里抱着一个枯黄的大南瓜,脖子上夹着雨伞,从雨帘中走了过来。
“亮仔,快过来帮奶奶抬一下南瓜。这场雨太大了,把我菜园里的南瓜花都打坏了。”奶奶边走边抱怨。豆大的雨滴砸在奶奶的黑色油纸伞上,发出牛皮鼓一样砰砰的声音。
我马上钻进雨里,躲到油纸伞下,帮助奶奶抬起南瓜,顺便问道:“奶奶,那个找爷爷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呀?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奶奶告诉我,那个人叫马晋龙。虽然爷爷村里的人都共一个姓——马,但是马晋龙却是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湾桥村的人。湾桥村的人是很多年前从这里搬过去的一部分人繁衍开来的,所以属于同宗共祖。
我顿时明白了。爷爷是马家人里比较有威望的长辈。很多家庭小到夫妻拌嘴,大到离婚打架,最后都要请爷爷来作公断。这个名叫马晋龙的老人来找爷爷,无非也是因为家庭纷扰或者与人争执,要爷爷去湾桥村给他讨个公道,争个面子罢了。
奶奶说,当初马家的祖先要搬到湾桥村去,是因为看好了风水的。但是部分人搬过去之后,不但没有见到他们和睦安宁,反而闹得家家不和,户户敌对,甚至稻田也种不好,年年歉收;家禽也养不好,瘟病不绝。
“哦?”我对奶奶说的话产生了兴趣。“他们湾桥村的风水为什么好啊?风水好为什么还会出现不好的情况呢?”
奶奶跨过屋檐下的排水沟,跟我一起将南瓜放在门前的石墩上,然后喘气道:“风水怎么个好法我也不清楚,等你爷爷跟他聊完了,你自己去问爷爷吧。”奶奶将撑开的油纸伞放在台阶上,又拍了拍身上的水滴,吩咐我道:“把厨房的菜刀拿来,我切一点南瓜今天中午做菜,剩余的塞到床底下存起来。”
我从屋里穿堂而过,经过那位老人身边时故意走慢一些,想听听他们说的“长尾巴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那位老人对我似乎有一种本能的防范意识。他见我走过来,便立即噤住了嘴,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得哗啦啦响。
我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地走到厨房去拿菜刀。等我刚到厨房,那位老人又开始跟爷爷讲话了。他越故意不让我听到他说的话,我的好奇心就越强烈。
我从厨房出来,经过他身边走向门口时,他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他的眼睛像长在了我身上似的,我每走一步他的眼珠子就移动一点,一直到我出了门他才收回那双冒着鬼火一样的眼睛,茶杯又重新放回。
有必要这样吗?我心里不爽地想道。
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说道:“人家在谈家事呢。”
“那也不用这样防着我嘛。”我撅起嘴道。
奶奶一边切南瓜一边说:“家丑不可外扬嘛。他呀,就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死要面子,老了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5
我越听越迷糊了,我不知道死要面子跟坏下场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过分地顾面子当然令人生厌,但是也不至于出什么事落得什么下场吧?
我这样问奶奶,奶奶却挥挥手,笑道:“哎,我这里忙不开,你还老给我打岔。再说了,你就在这里待几天,他也就跟你爷爷发发牢骚而已,没必要查户口一样问人家吧。来来,帮我把剩下的南瓜放到床底下去。他肯定就在我们这里吃午饭了,我要去淘米炒菜了。”
然后,奶奶抬头看了看从屋檐上倾泻如注的雨,又嘟囔了一句:“这么大的雨,好久没有见过了……”
我抱起切了一个口子的南瓜,转身正准备进屋,却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定眼一看,原来是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像幽灵似的,刚才还坐在屋里跟爷爷聊天,突然一下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吓得我心惊肉跳,几乎将手里的南瓜扔地下。
奶奶一把拉住那位老人,说:“晋龙啊,现在下着大雨呢,不如就到我家里吃饭吧。吃了饭等雨小了再走啊。”
那位老人又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神情闪烁道:“呃……不了,我家里还有事,还要麻烦您的老伴去我那一趟呢。等有时间了请您到我家去吃饭吧。”说完,他再一次用那双诡异的眼睛瞄向我,像鸡毛掸子掠过一样轻柔而快速。我不知道他是怕我听到了什么,抑或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禁用手摸了摸脸,然后看看手指,并没有黑色的灰尘或者鲜红的血液。
奶奶挽留道:“都是同宗的人,何必这么客气呢!吃了饭再走也不迟啊。”
那位老人却似乎没有听到奶奶的话,一头就扎进了雨里。
奶奶愣了一愣,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等那位老人已经走出三丈远了,奶奶才想起他没有带伞,急忙拿起晾在一旁的油纸伞追出去……
此时,天空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我的耳膜被震得发麻。屋檐下的鸟雀失去了刚才的活跃,此时都静立在梁木上,抖擞着湿漉漉的羽毛。我想浑身湿透的鸟雀此时最担心的可能是鸟巢和鸟巢里面小鸟雀的安危。那位老人既不用担心自己的房子被风吹走,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被雨淋湿,何必这么急匆匆地要回去呢?难道家里有什么急事?
不一会儿,奶奶从雨中走回来了,那个黑色的油纸伞还在她手里。嘭嘭的雨点敲击油纸伞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怎么了?”我看着颤巍巍走过来的奶奶问道。
奶奶摇了摇头:“这个倔老头,等我赶出去,他的人影早就不见了,比鬼影消失得还快。这么大的雨,他不怕跌倒我还怕摔散了这一身老骨头呢。”
我扶着奶奶走进屋,只见爷爷还在那里闷头抽烟。
“你的肺不好,别抽那么多烟!”奶奶走过去拿下了爷爷手里的烟。
爷爷抬起头来,苍白如纸的脸色将我和奶奶都吓了一跳。
6
“老头子,你怎么了?”奶奶的手一阵抖动,烟头的烟灰随之落下,露出暗红。
爷爷摇摇头:“没什么。你去做你的饭吧。快点儿做,做好了我去湾桥村看看。”很明显,爷爷不想告诉我们。我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什么事情值得爷爷和刚才那位老人这样神秘兮兮的?还有,那个“长尾巴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预感到,事情不是公公与儿媳闹矛盾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更严重的问题。
“去湾桥村?人家的家事你就别掺和了。古人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别以为人家敬重你,你就这也管那也管。人家和好了也不记你的德,人家闹僵了还记你的怨。你何必呢?”虽然村里的人一有事就来找爷爷帮忙,但是奶奶从来都不愿意爷爷插手别人家里的事情,一见人家来找爷爷心里就来气,只是别人在这里的时候还是要顾人家的面子。我也觉得爷爷经常费了力还不讨好。
于是,我顺着奶奶的话来劝爷爷。
未料爷爷反常地不耐烦道:“你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爷爷不待我们继续劝他,就兀自回到里屋去了。爷爷一向脾气很好,平时很少跟奶奶和我发脾气,虽然我们的劝告不一定听,但是他总是会笑眯眯地点头。可是,这次他居然懒得听我们的话,脾气也显得暴躁多了。
奶奶气鼓鼓地走到厨房里切菜去了,砧板被斩得咚咚作响。
爷爷对奶奶的砧板声充耳不闻。他在老旧的檀木衣柜里翻了许久,终于翻出一本老黄历来。因为下雨的时候家里非常暗,爷爷只好就着窗户的微光,几乎把眼睛贴在了书上,细细地查看。
“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爷爷嘀咕道。
我知道,他是在看老黄历的十二建星。人们所说的“黄道吉日”就来自十二建星。十二建星跟每天的日子有一定的搭配规律,十二建星按所列次序轮流值日,其中“建、满、平、收、闭、破”是黑道日,“除、危、定、执、成、开”为黄道日。还有相应的口诀:“建为青龙用为头,除为明堂黄到游。满为天刑平朱雀,定为金匮吉神求。执为天德值黄道,破为白虎危玉堂。成为天牢坚固守,收为玄武盗贼愁。开临司命为黄道,勾陈为闭主亡流。黄道出行为大吉,行军斗阵黑道忧。”
讲究黄道吉日的人就是根据那些东西判断日子的吉与凶,宜与忌。
我心里纳闷,今天雨下得这么大,不能出行也不能做农活儿,爷爷拿老黄历看什么?
我伸长了脖子去看在窗户边上念叨的爷爷,爷爷看着窗外的雨。
沉吟了片刻,爷爷突然一声惊叫:“大凶!不好了!”
爷爷的突然大叫吓得我脖子一缩,额头撞在了门沿上,顿时眼冒金星。
7
爷爷见我站在门口,朝我挥挥手,道:“亮仔,你过来。”
我捂着额头走了过去,问道:“爷爷,你刚才说什么东西不好了啊?”我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偷瞟爷爷手里的老黄历。
爷爷收了老黄历,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他拍了拍巴掌,吹了吹手上的灰尘,说:“你吃完了饭跟爷爷去一趟湾桥村吧。”爷爷吹出的灰尘钻进我的鼻孔,引得我打了一个喷嚏。爷爷笑了笑说:“老黄历好久没有动了,今天拿出来一看,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问道:“今天的雨下这么大,你还要去湾桥村?”
爷爷点点头,说:“人家拜托了我的事,我能不理不睬吗?他也是一把年纪了,我不去的话,他面子上也过不去。”半晌,爷爷又补充道:“别人就算了,但是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奶奶也这么说。”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外面的雨。我才不想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去。这雨下得邪乎,刚才还是绣花针一样垂直着落下,现在却几乎是斜着飘的,从人的左肩飘落到右肩,打伞也不好使。
爷爷走到我的旁边,凝神望着外面的雨。
我问道:“爷爷,刚才那个人找你有什么事?我听见他说什么长尾巴的女人?”其实刚进门的时候我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一直忍到现在才说出来。
爷爷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我。
“那个长尾巴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叫马中楚的人带回来的妖精?”我不死心,紧接着追问道。
爷爷收回望外的目光,说:“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你跟我去一趟湾桥村就都知道了。”
我从爷爷的话语里隐隐感觉到事情的复杂,同时,好奇心也更加强烈。
爷爷端出一把椅子,在堂屋门口坐下,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沉闷地看着外面的斜雨。
“雨打秋头,无草喂牛。我得事先留点儿草,不然家里的牛饿瘦了,来春就没有力气耕田了。”爷爷自言自语道。爷爷家里是养着一头老水牛的,家里的农活儿多半靠它来做。爷爷相牛的本领在同村人中也是出类拔萃,他能从牛背的旋涡和牛蹄子上看出牛的优与劣。而且爷爷对牛比对人还好,经常给老水牛换草,给牛棚检漏,甚至能从牛的眼神里看出牛是饿了还是渴了。
菜香从厨房飘出来,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
外面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带着湿气的风刮进来,拂到我的脸上,如同一只湿淋淋的柔弱女子的手在脸上抚摩,温柔而又凄凉。
爷爷抽完烟,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了烟头,然后去牛棚给水牛换草。
爷爷刚走,我就看见雨中走来了一个没有打伞的女人,雨水将她浑身湿透,衣服粘在身上,诱人的曲线尽情展现。强劲的雨线打在她傲人的玉峰上,溅起一层白色的雾气,如同一条缠绕其上的纱巾。
8
我以为她要走到屋里来,没想到她就在五米开外的距离站住,朝我哧哧地笑。她的笑容很迷人。粘在身上的花格衬衫更是勾人心魄。
她将双手放在腰间,上衣的衣襟遮盖了她的手。她的手在衣襟下面动作,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心跳陡然加快。
她从衣襟下面抽出一根腰带来,那是一根白色的腰带,可是腰带上面有几朵淡淡的红花,如鲜血滴在上面化开来的形状。我想象着她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禁不住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起来。
果然,她双手捏住裤子的两边,缓缓地往下拉。腰间雪白的肌肤泄露出来,朦胧的雨水也遮盖不了它的魅惑力。我感到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干渴。风声没有了,雨声没有了,雨打瓦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她的手却在这时停止了往下拉,转而移到了背后。
她是谁?她要干什么?我的心里疑问重重。
“亮仔,你发什么呆?”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爷爷走进来了,衣服上还粘着一根稻草。
我浑身一颤,如同梦中惊醒。
“你傻傻地站在这里干什么呢?”爷爷走近来,温和地问道。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外面哗啦啦的雨,说:“雨有什么好看的?”
“外面……”我抬起手指着对面,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那个女人不见了!
“外面怎么啦?”爷爷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有点儿烧,一场秋雨一场凉啊,要多穿点儿衣服,别感冒了。我去拿几件你舅舅的衣服,看你能不能穿上。”爷爷说完走进了里屋。
我撑开奶奶的油纸伞冲进雨里。
刚才那个女人站立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难道是我眼看花了?
我的肩膀很快就被雨打湿了。在这样的雨里,打伞果然没有多大作用。我感到一阵寒意透过衣服,连忙退回到屋里来。
爷爷抱着舅舅的衣服出来,见我的肩膀打湿了,温和地将我责骂了一顿。我冷得牙齿微微打战,连忙接过衣服换上。
爷爷这才说,刚才那个老人叫马晋龙,马晋龙有一个干儿子名叫马中楚。马中楚的亲生父母死得早,马晋龙就把他过继来当亲生儿子养。虽然马晋龙自己有一个儿子,但是从来没有对亲生儿子偏心过。眼看着马中楚满了二十岁,马晋龙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婚事了。因为马中楚人太老实,长相也不好。方圆百里的姑娘没一个愿意嫁给他。
但是让马晋龙出乎意料的事出现了,在外打工多年的马中楚居然带了一个漂亮女人回来,还说他们俩要结婚。
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羡慕得眼睛像青蛙一样鼓出来,没有一个不流出三尺来长的涎水来。马晋龙自然也乐得合不拢嘴。
但是,马中楚带着漂亮女人在家里住过一晚之后,马晋龙就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强烈反对起他们的婚事来,对未来媳妇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人转变。
9
爷爷的话还没有讲完,奶奶就在厨房里喊吃饭了,随即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炖海带汤。
我跟爷爷急急忙忙地吃完饭,披了雨衣就要出去。奶奶跟在后面又唠叨了一通,说的话不外乎小心路滑呀,别淋着了雨呀,人家的家事能劝和就劝和,不要生了怨气呀,等等。
湾桥村离画眉村有六七里的距离,但是道路弯弯曲曲,走的路程有十多里,并且都是坑坑洼洼,在雨天里走起来特别费力。
大概走了半多个小时,爷爷跃上一个土疙瘩,指着前方说:“你看,湾桥村就在那里。”
我也跳过一个水洼,靠到爷爷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湾桥村不大,没有规律的房子一律背靠着山。山有两座,一座在南面,一座在北面。靠南面的山的住户明显要比靠北面的多。
“马晋龙的房子就在那里。”爷爷指着其中的一间房子道,“家门前种了三棵橘树的,你看,橘树下面还有一口压水井的那户人家。”
我跟爷爷站的土疙瘩虽然不高,但是勉强还能看清湾桥村的全貌。虽然爷爷已经年过花甲,但是他的眼睛比我好多了。他对着对面的村子轻松自若地指指点点,我却要眯起了眼睛才能分辨哪户人家前面有三棵橘树,又在哪棵橘树下有一口压水井。农村不比城里,家家户户用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就可以接水。这里的人们习惯在门前或者院后打一口水井,然后装上一个铁制的手动压水器,像修车的千斤顶那样,需要压动一个杠杆才能将井里的水抽到上面来。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透过垂帘一般的雨线看到了马晋龙的家。那是一间平房,靠着南面的山,墙没有粉刷,红砖暴露在外面,门是紧闭的。可能是因为斜着飘的雨容易落进门内,谁才将门关上了,要不大白天的不会将大门关上。
“那是马中楚的房子,斜对着马晋龙家的,看见没有?”爷爷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道。
因为靠北面的住户少,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与马晋龙家斜对的房子。相对来说,马中楚的房子就要破败多了。青的瓦,泥的墙,墙面虽然以前粉刷过,但是片片剥落,反而不如没有粉刷的好。那间房子的门过分地大,远远看去就如一只咧嘴的癞蛤蟆伏在那里。
“不是马晋龙把他带大的吗?他们怎么没有住一起呢?”我掉转了头问爷爷道。
爷爷说道:“那个女人来之前,他们是住在一起的。”
“哦。”我似有所悟。
“我们接着走吧,估计马晋龙在家里等我了。”爷爷说。
我一把拉住爷爷问:“您不是说湾桥村的风水很好吗?我也没有看出哪里好啊。”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会看风水,而是这里的居民都习惯依山建房,而湾桥村的建筑也未见在这个习惯上有所突破。
爷爷收回跨出的脚步,说:“你看。”
10
我提起雨衣的帽子,抖了抖雨水,认真倾听爷爷解说湾桥村的风水。
爷爷指了指南面的山,又指了指北面的山,说道:“看见没有,这两座山的高度和大小都差不多。坡度不陡不缓,有一定的弧度。对不对?”
我眯起眼睛来看那两座山,不住地点头。
爷爷又说:“如果你走到山顶上去,就会发现,两座山的顶上还各突出一个大小差不多的青色石头。石头有三个人合抱那么大,呈球状。”
“那又怎么样?”我不以为然地问道。
爷爷一笑,道:“整个山上到处生长着一种灌木杜鹃,我们又叫它阳瓜花。更奇特的是,这两座山上的阳瓜花同时开放同时凋谢,都是在农历二月初八午时满山开放,到四月初八日午时又满山凋谢。并且同一种树开两种颜色的花,山头一圈盛开红花,山身盛开白花。只是现在早过了开花的时节,所以我们看不到。”
“哦?”我有些惊奇了。
“每当鲜花盛开时,山脚下的人只要望着这两座山,若一凝神,便会产生幻觉,无论男女老幼的幻觉都一个样——看见一对挺拔的乳房。所以,这两座山又叫双乳峰。”
我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两座山,想不到它们还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大雨下的它们却也真如爷爷说的那样,显露出几分蛊惑人心的形状。
“还不止如此呢,”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补充道,“这双乳峰的后面都是油菜田,前面是一片果园和红薯地。当你站到更高的地方往下看时,油菜田、果园、红薯地和这双乳峰连接成一片,交绘出来的图像竟然是一尊仰卧的裸体女像。油菜田是细长的脖子,山是挺拔的乳房,果林是身躯,双腿被千亩稻田淹没了。”
“是吗?”我更加惊奇了,连忙在土疙瘩上踮起脚来要俯瞰它的全貌。
爷爷却早已跳离了土疙瘩,挥挥手道:“走吧,走吧。天时地利人和,这里地理位置虽好,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怎么也弄不好,再好的风水也没用。老祖宗搬到这边很多年了,到现在却还不如我们那块老地方。”
我和爷爷正聊着,前面的雨帘里突然出现一个匆匆行走的人影。
“马师傅,马师傅!前面的人是马师傅吗?”那个人影把手捧成喇叭状,朝我们喊道。
“是啊。”爷爷拉着我快步朝前走。
那个人影近了,我还没有看清那人的鼻子眼睛,爷爷已经大声喊道:“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来接我啦?”
那人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爷爷,哆哆嗦嗦地喊道:“马师傅,快,快去救我兄弟!”他的双腿筛糠似的颤抖,脸色煞白如纸,话刚说完就如煮熟的面条一般软了下去。
“怎么了?”爷爷双手扶住他的肩膀问道。
“我兄弟,我兄弟他……他被剥……剥皮了!”那人的双腿怎么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双膝跪到了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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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剥皮?”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袋里立即闪现出电影《画皮》中周迅的样子。她那惊悚的换皮画面让我记忆深刻。难道电影里的事情也在这里发生了?
爷爷急忙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说。”
但是那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双手捂住脑袋,面孔极度扭曲。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可是怎么也冲刷不掉他的恐惧。他跪在爷爷面前,如同梦呓般喃喃道:“求求您,求求您去救救我兄弟吧。求您了……”
爷爷手足无措。
那人哀求道:“您快去救救他吧,如果您不去,他就没有命了。”他一面说一面磕起头来,头发带起的泥水溅脏了爷爷的裤脚。
“我看他有些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喝醉了酒也说不定。亮仔,过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扶回去。”爷爷抓住他的一只手,奋力提起他的身子,然后将那只湿淋淋的手扛在了肩膀上。我连忙上前,将他的另一只手扛起。他的身子就在我们俩之间悬了起来,但是穿着布鞋的脚还拖在地上。
“爷爷,你认识他?”我问道。
爷爷点头,道:“他是湾桥村出了名的酒鬼。不喝则已,一喝就要喝得丢了半条命。喝醉了就又是哭又是闹的。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酒号子,意思是他喝醉了酒就喜欢像吹号一样哭闹。”爷爷说的吹号不是指一般乐队里那种吹号奏乐,而是说葬礼上道士吹的送魂号。葬礼上吹号打锣是这块地方的习俗,号声发出来往往是带着呜咽的腔调,象征亲人的不舍。
不知道是雨水堵住了鼻子,还是酒水刺激了嗓子,他的嗓音确实有几分像葬礼上的号声,一听就让人觉得有些瘆人。
我跟爷爷没有将这个酒鬼送回家,而是直接走向马晋龙的房子。
我们看到马晋龙的时候,他正在屋子侧面砍竹树。他见我跟爷爷扶着一个人过来了,吃了一惊,马上扔下手中的刀,掏出钥匙把大门打开,把我跟爷爷让进家里。
“他怎么了?”马晋龙一面拈去身上的几片竹叶,一面紧张地问道。酒鬼此时瘫坐在椅子上,像死了一样不言不语,只有胸脯起起伏伏。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流下来,将地面弄湿了好大一块。
爷爷不回答,上上下下将马晋龙打量一番,问道:“大雨天的,你不好好待在屋里休息,怎么还跑到外面砍竹树?”
“我要做竹钉,钉死那个妖精!别让她害死我的干儿子!”马晋龙狠声狠气道。
爷爷一听,顿时来了脾气:“你去钉死她呀,你去啊,要去你自己去!你要钉死她,那你还叫我来干什么!”
马晋龙没有料到爷爷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他搓了搓手,弱声道:“我这不是没有去吗?她是不是妖精,只有您说了才上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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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您说的才上算。”瘫坐在一旁的酒鬼冷不丁嘟囔一句,然后又像死了一般。
爷爷扫视一周,问马晋龙道:“你儿子呢?”
马晋龙道:“他呀,他的脚底长了毛,在家里是歇不住的,一天不往外面跑脚底就痒得难受。”马晋龙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爹爹?”外面一个甜美的声音喊道,“爹爹在家里吗?”
声音虽然传到了耳朵里,但是人还没有出现。夹杂着雨声、风声,那个甜美的声音仿佛也是自然中的一种,而不是发自人的口中。这是一种叫小孩听了觉得亲切、叫男人听了觉得酥麻、叫老人听了觉得乖巧的声音。
可是马晋龙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即变换了一副脸色。他的嘴角挂出一个冷笑,悄悄地道:“那个勾魂的妖精来了。”
爷爷皱起眉头,问道:“你说的是马中楚的媳妇?”
马晋龙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还没有跟我干儿子结婚呢,哪里算得上是媳妇?她想嫁进我们马家,还得我点头同意呢。她勾得了我干儿子的魂,她勾得走我的魂吗?妄想!”
外面的台阶上响起了一阵用力踏脚的声音,那个女人应该是正在跺脚震去鞋子上的泥和水。然后听到轻微的“哐”的一声,那个女人应该是收好了伞放在门口。
我们六只眼睛都对准了门口,只有那个酒鬼像睡熟的猪一样倒在椅子上。他脚下的水已经被地吸干了,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水印子。
一张脸在门框边沿出现了。
我立刻想到了《聊斋志异》里的女鬼,专门诱惑阁楼里潜心研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的那种女鬼。在恍然之间,你会看见一张绝美的脸出现在墙的一角,对你绽放一个摄人心魂的媚笑,但是倏忽之间,那个美人的头又消失不见了。那张脸一定是俊俏的,还有几分妖媚,不然古代的书生不会对那样的脸魂牵梦萦。
而那张从门框边沿出现的脸,就有这样的俊俏,就有这样的妖媚。嘴如樱桃,眉如柳叶,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黑葡萄一般闪亮。但是你再盯住她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不再觉得那是黑色的葡萄了,而是深邃的古井。井底有浅浅的清水,让你有伏在井口探看的惊恐。井底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要将你拉入水中。
我不知道那个还未谋面的马中楚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爷爷和马晋龙初见她的时候,都浑身一颤,有些失神。
她探头看见屋里还有另外的人,也有些吃惊:“家里有客人呐?”
我和爷爷颔首示意。
她回以一个稍显羞涩的笑容,然后从门框边沿走了进来,骄人的身材便显露在大家的眼底下了。难怪马晋龙要叫她妖精呢,我心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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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干什么?”马晋龙没好气地问道。他斜睨了眼看那个妖媚的女子,不知道他是怕正面看了也会被勾去心魄,还是他从来就习惯这样看人。
那个女子似乎听不出未来的公公根本就不欢迎她,呵呵笑道:“马中楚说家里的水壶坏了,烧不了水,叫我过来找您借水壶使两天。”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让人莫不担心一眨眼就会流出泪水来。爷爷会看面相,曾经说过眼睛水汪汪的女性容易遇到桃花运。她的鼻肉很薄。爷爷说过,鼻肉薄的人身体非常虚弱,如果不注意饮食调理的话很难长寿。
我不禁担心这样的雨淋湿了她的身体,会让她感染风寒。这样的雨天,打伞也会被淋到。而这个女人天生就一副需要人照顾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马晋龙对她没有任何好感。
“我家倒是有两个水壶,都在厨房里,你自己去拿吧。”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马晋龙竟然没有拒绝她,却让她拿走一个水壶。
她道了声谢谢,兀自从左侧的小门跨进了厨房,然后提了一个被草烟熏得黑黢黢的水壶出来。“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啊。”她彬彬有礼地朝我们微微弯了个腰。
“咳。慢走啊。”爷爷回道。马晋龙则翻了白眼,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那个妖媚的女人走了,马晋龙这才恢复常态,嘀咕道:“离了我还是不行吧,连个烧水的工具都没有,还敢有胆子跟我分开过!我干儿子就是被她这个妖精迷住了,才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虽然她有点儿可疑,但是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啊。”爷爷见那女人走了,拍了拍马晋龙的肩膀说道。
“不至于?您是才来,还不知道她的习性呢。反正我是不会让马中楚娶她的,只要我这条老命还在,就绝对不会让我干儿子给妖精给害了!”马晋龙瞪着眼睛大声道。
反驳他的是一声炸雷。刺拉一声,接着屋里突然亮堂了许多,还没几秒钟,又恢复了原来昏暗的模样。
躺在椅子上的酒鬼被炸雷惊醒了。他吓得滚到了地上,双手抱住椅子的腿,哀求道:“马师傅,马师傅,快去救救我家兄弟吧。他被剥皮啦!您快点儿,拜托啦!”说完,他往地上磕头,磕得地板嘣嘣响。
马晋龙被酒鬼的突然变化弄得一惊:“他这是干什么?”
爷爷瞥了一眼酒鬼,答道:“刚才碰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估计是喝醉了酒吧。现在又把椅子腿当做我的脚了。我们不用答理他就是了。”
马晋龙将手放在心口上揉了揉,吁了一口气。
那个酒鬼对椅子不依不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道:“您别老站在这里不动啊,我家兄弟就快没命啦。求求您,您去看看他吧。他的皮已经被剥去一半啦,不成人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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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不会去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何况他的动作很明显地告诉所有人,至少在现在看来他的神志还处在不清醒的状态中。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抱住椅子向椅子求救呢?
虽然当时的雨声很大,而马晋龙那句骂声很小,但是那句骂声如坚强的苍蝇一般,从他的嘴边出发,穿过湿气很重的空气,到达我的耳边,引得我的耳膜一阵不舒服。他骂道:“你那兄弟真死了倒是好事!下面长得像种猪一样,上面却还没有一个饭碗大!见了女人就发癫痫的家伙,给我们马家的脸丢尽了!”
我听了马晋龙的骂话,大概知道酒鬼的兄弟是个好色的家伙,并且当着美女的面能流出三尺长的涎水来。但是我不明白“上面却还没有一个饭碗大”是什么意思。
酒鬼的家离马晋龙的家不远,从马晋龙的家出来往右走,大概走五十米的样子会有一个难爬的陡坡,坡面很窄,越过陡坡,走过一片小橘树林,橘树林尽头的第一家就是酒鬼住的房子了。
后来,酒鬼的长得比猴还精瘦的儿子告诉我们,如果在酒鬼抱住椅子发疯的时候我们就过去,那么将看到被剥了一半皮的叔叔在地上打滚,他叔叔的牙齿将塞在口里的木棍咬断了三四根。为了不让叔叔咬舌自尽,他只好再拿起一根柴木棍,用力地塞进叔叔的嘴里。
而同时马晋龙告诉我,不知道是遗传因素还是生育的时候出了问题,酒鬼两兄弟的脑袋都比正常人要小。尤其是酒鬼的弟弟,脑袋小得离奇,几乎只有饭碗那么大,就稍微比脖子大一圈,眼睛鼻子耳朵倒是都不缺,但是长在那么小的脑袋上很不协调,看了让人害怕。所以酒鬼的弟弟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讨到媳妇。
酒鬼自己的脑袋也小,但是还不至于跟常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在城市里做了十多年的基地工,积攒了万来块钱终于从外地买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被拐卖的,而是心甘情愿找上了人贩子要求被卖的。
那个女人说她们那个地方穷得我们这里的人无法想象。我们这里再穷一天三餐白米饭还是有,顶多十天半月没有吃肉喊口寡。她们那个地方却是一年到头难以吃到白米饭一回,平时都是吃小米糠拌南瓜叶。而我们这边小米糠拌南瓜叶都用来喂猪。
所以,那个女人觉得自己能卖给一个天天可以跟着吃白米饭的人,真是上天的眷顾。她安心地在酒鬼家住下,并且为酒鬼生了个儿子。
可是,儿子生下不久,那个女人就跑了。听平日里跟那个女人聊过天的长舌妇讲,她是忍受不了酒鬼的弟弟。酒鬼的弟弟经常搓揉着双手朝她流涎水,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身下的那个尘根不识时务地兴奋,拱起裤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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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弟弟脑袋小,智商不高,但是运动神经却异常发达,蛮肉横生。村里的人有什么平常人干不了的体力活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倒是挺有助人为乐的奉献精神,只要有人来喊,立即爽快地答应。不过事情做完之后,他必定要讨一包香烟抽。
两个人搬动不了的门前石墩,他双手一掀,石墩就会滚出两三米远。水牛因见了红布或者被蚊虫叮咬发怒,在稻田里横冲直撞无人能挡,十个八个人只能远远地围住不敢近身,他一人冲上去,拽住牛尾巴能使发怒的牛停下脚步。
由于他满身的肌肉,脑袋就显得更加小了。
所以我可以想象到,当买来的嫂子看见这样一个脑袋管不着身体的男人站在面前,并且做出蠢蠢欲动的姿势时,难免心惊肉跳,六神无主。
其实酒鬼的弟弟胆子并不见得比脑袋大多少,他顶多也就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但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忍受他站在面前毫无遮拦地做出那样不雅的动作。村里村外的女人在路上碰到他,都会远远地站住,俯身拾起一块打不死人也不至于挠痒的石头,借以壮胆。虽然他被无数块这样的石头砸过,但是他仍然死性不改,见了女人免不了做出一贯的猥亵动作。于是,女人手里的石头就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弧线的端点就落在了他的额头,或者鼻子,或者眼睛上。所以,酒鬼的弟弟脸上从来没有少过红和紫这两种颜色。
而买来的嫂子往往是在家里受到他这种隐藏的威胁最多的,家里又不是随便一蹲便能捡到石头的地方,所以买来的嫂子经受的精神压力要比其他女人的大,也就难免要逃出天天能吃到白米饭的“天堂”。
酒鬼就是在妻子逃走之后才开始嗜酒的,喝醉之后就要抽打精瘦精瘦的儿子,一耳光能打得他原地转三圈。但是儿子的叔叔十分疼惜他,每当给人家帮了忙之后,叔叔总是会留些糖果和饼干拿回来给他吃,甚至抽到一半的烟也塞到他的嘴里。所以叔侄俩的关系很好。
当酒鬼的弟弟在地上打滚哭号的时候,酒鬼的儿子哭号得比他叔叔还凶。
酒鬼喝得醉醺醺,一把伞架在脖子上挡不住一点儿雨,颤巍巍地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弟弟和儿子的哭号。
“吵死!家里又没有死人,号什么丧!”酒鬼打了个酒嗝,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狠狠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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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号什么丧!是不是皮痒欠揍了!”酒鬼走进门,把伞往角落里一丢,揉了揉手腕,准备在儿子的屁股上发泄一番。他扶住了门框,努力使透着酒气的身子站直,然后用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在堂屋里扫视一周,寻找儿子的踪影。
此时,他看什么都有了重影。扫帚、簸箕、锄头,正对大门的财神像,都变成了双份的。如果看见儿子,肯定也是两个。他经常拿不准到底是该打左边的儿子还是右边的儿子,有时巴掌狠狠扫过去却没有打着,自己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猪啃泥。
“小兔崽子,躲到哪里去了?给老子出来!”酒鬼大声骂道,脚下踩了棉花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屋。
当看到地上的弟弟和蹲在旁边的儿子时,他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脚马上又软了,灌在肚里的黄汤溺了出来,又湿又凉的裤子立刻变得热烘烘。
他的弟弟已经面目全非!儿子蹲在旁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同时,一种烤焦了肉的恶臭冲进他的鼻子。
他弟弟的皮肤腐烂了一半,如同白玉石上长了许多青黑色的苔藓。左眼的一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污黑的血如黑色的蚯蚓一般爬了出来。而那双挣扎的手也非常恐怖,指甲变成了黑色,指节皮薄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那指节骨如萌发的豆芽菜一般,拱破皮肤,露出一节将起而未起的头来。
“这,这,这……”酒鬼指着地上打滚号叫的弟弟,话也说不全了。
儿子见父亲进来,一下子扑到父亲的脚下,扯住他的裤子,流着泪水哀求道:“爸爸,快救救叔叔,叔叔的皮被剥去一半啦!你快想想办法帮帮叔叔吧!”
“剥……皮?”酒鬼的手抖了起来,“我……我怎么帮他?他怎么……怎么被剥皮了?”
儿子却回答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求他救救叔叔。
地上已经被酒鬼的弟弟用脚蹬了两个坑。“咯噔”一声嘴里的木棍被他像吃甘蔗一样咬碎了,看那表情比在阿鼻地狱受刑的恶鬼还要受煎熬。
“快救救叔叔啊,爸爸,不然他会死的!”儿子哭得非常伤心。他估计自己死了儿子也不一定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突然想到马晋龙好像说过要请画眉村的马师傅过来。中午的时候他正在一个酒友家里喝酒,看见没有打伞的马晋龙从门前经过,便要拉马晋龙进来喝酒暖暖身子再走。马晋龙推辞说下午有客人要来。他随意一问,原来要来的是画眉村的马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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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酒鬼首先跑向了马晋龙的家。他跑到了马晋龙家前的压水井旁边,见马晋龙家的大门紧闭,以为马晋龙和爷爷都还没有来,便干脆跑到村外去迎接爷爷。由于雨水声很大,而马晋龙家门前有个破瓦罐正“叮咚叮咚”地接着屋檐上泻下来的水,酒鬼没有听到屋侧的砍竹子的声音。实际上,当时马晋龙就在屋的另一侧。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里多路,终于蒙蒙眬眬地看到前方一个土疙瘩上站着两个人。他没有猜另外一个人是谁,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重影,故以为土疙瘩上站着的是一个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爷爷的名字。
按后来酒鬼自己的话说,当时他的酒劲儿上来了,根本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不是爷爷,但是他不管这么多了,抱住腿就喊“马师傅”,顺势跪在泥水里就一个劲儿地磕头。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两只手被人扛起,心里还在纳闷,我看到的不是只有一个人吗?怎么我就被扛起来了呢?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去看扛他的是谁,眼皮已经沉甸甸地抬不起来了。
等到睡了一觉,醒来又抱住椅子哭喊的时候,他感觉屁股被谁狠狠地踹了一脚,盆骨感觉到一阵刺痛,醉意才稍稍散去一些。
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肚子火没有地方发的马晋龙。刚才干儿子的女朋友过来借水壶,一向爱面子的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叫她自己去厨房拿,明摆着就是不乐意。可是干儿子的女朋友才不管这些,或者她没有意识到未来的公公是这样的性格,很爽快地就提走了他一个水壶。
转而又见一身酒气和雨水的酒鬼将家里弄得脏兮兮的,他不踹酒鬼的屁股才怪。
“别在家门面前丢脸了!”马晋龙又在酒鬼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拉起脸骂道。
“家门”是这里的方言,两个不同地方但是相同姓氏的村子互相称之为“家门”,意思是祖先曾是一个家共用一个门的亲人。
酒鬼收起收魂号一样的破嗓子,盯着爷爷看了半天。
“怎么了?不认识吗?画眉来的家门——马岳云。按辈分你应该叫他叔。”马晋龙介绍道。
酒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我是怕我的酒还没有醒,怕看花了眼呢。”
爷爷微微一笑,问道:“你刚才喝醉了,喊着什么剥皮救命,慌里慌张地像丢了魂一样。我跟我外孙刚好碰到你,就把你抬到这里来了。”
听了爷爷的话,酒鬼刚刚缓和的脸立即又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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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去我家救我兄弟啊!”酒鬼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
可是等我们听酒鬼解释了一番再赶到他的家里时,他的小脑袋弟弟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儿子却还待在原地哭泣,眼睛肿得像水蜜桃。
“你叔叔呢?”酒鬼拉起蹲在地上哭泣的儿子,迷惑地问道。
他的儿子仍是抽噎个不停,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鼻子下面挂着两串清鼻涕,右手捏住左手的手腕。
“你叔叔呢?刚才还在这里打滚的呢?”酒鬼吼着嗓子问道。他的儿子实在是太瘦了,酒鬼一只手拎着儿子的胳膊,竟然将他提了起来。两条瘦得干柴一样的腿就在半空中打晃。
儿子不再哭了,但是还是无声地抽噎,张大了嘴巴却不说一句话。
“不会是喉咙卡住了吧?”跟着跑来的马晋龙双手叉腰,喘着粗气问道。
酒鬼却不管这么多,抡起巴掌朝儿子的脸上刮去。“啪”的一声特别响亮。儿子大哭大号起来,他松开了右手,将左手伸到酒鬼眼前,哀号道:“叔叔,叔叔他跑掉了!我要拉住他,他就咬了我一口!呜呜……”
我看见酒鬼的儿子左手腕上有两排不太整齐的牙印。可是那牙印不是一般的通红,却是漆黑漆黑的。从皮下冒出的血没有流下,在牙齿留下的坑里聚集结了疤。
“这哪里是人咬的?人的牙印哪有这么窄,哪有这么圆?血哪能这么快就结疤?”马晋龙抓住酒鬼儿子的手腕,大惊小怪地嚷道。
酒鬼发怒了,朝马晋龙呸了一口:“我兄弟虽然脑袋小,但不是畜生!你别讲话比蛇芯子还厉害!我们兄弟俩就是因为脑袋小才被你们这些人瞧不起,但是我们兄弟俩也是有尊严的人!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诅咒我兄弟!你别太过分了!”
马晋龙一脸无辜地朝爷爷解释道:“我哪里过分了?我不是诅咒你兄弟,你自己看嘛,这牙印本来就是不一般。不信你自己看嘛!”
爷爷拉住马晋龙,说:“算了,现在找人要紧。快把他弟弟找回来。”
马晋龙朝酒鬼鼓了鼓眼,算是没有认输。
爷爷弯下腰温和地问酒鬼的儿子:“你叔叔跑哪里去了?”
酒鬼的儿子指了指门外。
爷爷又问道:“朝哪个方向跑了?”
酒鬼的儿子摇了摇头。
爷爷直起腰来,吩咐酒鬼道:“你先把孩子带到医生那里去包扎一下。我和马晋龙去找你弟弟。”酒鬼连忙应诺。然后爷爷对我说:“你就留在这里,说不定他只是到处转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爷爷说完,跟马晋龙一起扎进了雨里。酒鬼也拉着儿子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堂屋里。
我无聊极了,搬出一把椅子在大门前坐下,托起下巴看外面的刷刷大雨。所有的东西都因这样的雨变得潮乎乎的,椅子潮乎乎的,衣服潮乎乎的,空气也是潮乎乎的,似乎伸手捏一把空气便可攥出几滴水来。我的思想像翅膀变得潮乎乎的鸟儿,拍了几下翅膀就累得飞不动了。
正当我准备打个瞌睡的时候,对面的雨帘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19
我立刻费力地睁了睁眼皮。难道酒鬼的弟弟真的没有走多远,现在又折回来了?
那个影子大概看到了坐在门前的我,远远地收住了脚步。难道他发现他家的门前坐了一个陌生人就不敢进来吗?
隔着重重雨帘,我看不清那个人影的脑袋是不是很小,更看不清他的皮肤是不是如酒鬼说的那样可怕。如果确实是他的话,我宁愿他一直站在雨里跟我保持距离。但是好奇心颇重的我又有些希望他再走近一些,这样我就可以看清他到底是不是酒鬼的弟弟。
又是一阵雷鸣,雨下得更大了。那个人影就如溅在衣服上的墨汁一样,几乎被大雨从我的视野里洗去。他动了动,似乎也想看清门口坐的人到底是谁。我隐隐感觉到,我们互相都想看清对方,但是都不敢更靠近。
我的嗓子里一阵干涩。
“你是……那个酒鬼的弟弟吗?”我对着那个人影喊道。我这才想起我还不知道酒鬼的真名。姑且这么喊吧。但是我的声音被刷刷的雨声淹没了,连我自己听到的也不过是蚊子一般的嗡嗡声。我有些丧气,隔着这样的距离,喊破了嗓子他也听不到。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影动了动,好像正在朝我这边走来。难道他听到了?
那个人影如从池塘底下渐渐浮上来的鱼背,在雨帘中渐渐清晰起来。不错,他确实朝我这边走来了。我的心不禁加快了跳动,怦怦怦地几乎要跳到嗓子眼里来。
“咕咚,咕咚。”是他的脚踩在地上溅起泥水的声音。他走过来了!
我把头低了下去,不敢抬头看。我看见门槛上一只棕色的蚂蚁,它费力地扛着一颗体积比它大两三倍的谷粒,两根触须像盲人的拐杖似的不停地触地。
忽然,灾难从天而降,一只破旧的布鞋踩到了门槛上,那只蚂蚁刚好在那只鞋底下。我看到它的两只触须还露在鞋边外,仍旧不停地碰触潮乎乎的木门槛。
那只布鞋前面破了一个洞,一个大脚趾头露了出来,脚趾壳漆黑漆黑,如同被石头砸淤了血。我一惊!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你是谁?怎么坐在我家门口?”一个像砂布打磨了一般粗糙嘶哑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
20
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半张脸。
他的头果然很小,小得让人以为那不是头,而只是脖子比常人多长出来一些,然后哪个喜欢恶作剧的人在他的脖子上画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头发是典型的锅盖头,额前的头发整齐得像是一刀切出来的,但是称这样的头发为锅盖头恐怕还不妥,因为他的脑袋实在太小了,头发也只能算是茶壶盖,称不上锅盖。
是的,我只看见了半张脸,像京剧里的脸谱,一半白一半黑。
我想要逃,但是脚像灌了铅似的,似乎要沉到土地里面去。
他用那半张脸朝我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咝咝地吸气,似乎身上哪个部位有尖锐的刺痛感。他说:“你想跑,是吗?你不要跑,跟我说说话吧。别人都说我脑袋小是傻子,其实我不是呢。我不像植物,我也想女人呢。”
我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将那张脸靠近我,说道:“怎么了?你也这么觉得吗?你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傻子?”
我想要说不是,但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我只好用力地摇头。
“呵——”他长叹了一口气,口腔里的一股鱼腥味朝我扑面而来。“看来你跟他们不一样啊。”
我看了看他的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他的左半边脸上如涂了一层墨汁似的,下巴上还聚集了一大滴将落未落的黑色液体。
他抬起手,将下巴上的黑色液体抹掉了。我看见他的手果然像酒鬼说的那样,指甲如同淤了血一般黑黢黢,指节处的白骨尽显眼底。我的心里一紧,他要干什么?他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什么目的?
他将舌头伸出来,那舌头也如在墨汁里面蘸过,黑的墨和红的肉混杂在一起。我不禁缩了缩头,心里涌上一股恶心。
他舔了舔嘴角,说道:“你别怕,我给人家做完了活儿喜欢讨烟抽。是烟把我的舌头熏成这样了。我的肺更黑呢,几乎成了木炭了。只不过我不能把肺掏出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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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故意朝我的脸吹一口气。我果然闻到浓烈的烟味,完全掩盖了刚才散发的鱼腥味。我被这股难闻的气味呛得差点儿打个喷嚏,可是那个喷嚏似乎也有意跟我作对,眼见就要打出来可是鼻子一痒又缩回去了。我难受地扭动身躯,屁股下的椅子吱吱作响。
看着我难受的样子,他似乎很开心。他在一半白一半黑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都是烟把我害惨了。我每天都要吸一包多烟,我的肺已经被烟熏成腊肉了。”
说起腊肉,我立即想到妈妈在火灶里倒一大堆潮湿的茶子壳,故意憋出浓烈的烟来熏吊绳上的腊肉的情景。每年过年前,妈妈都会这样熏制腊肉。
在他的嘴巴前面,我觉得我就是被剁成一块一块的腊肉。
“我的肺算是烂了,我的肉也烂了。但是我的心还活着呢。”他给我绽放一个孩子气的羞涩的笑,说道,“我的心还活着,我知道,因为我还会想女人。”
我无心听他的话,只盼望爷爷他们快点儿回来。我一个人不敢对这个小脑袋怎样,只能假装平静地听他说些胡话。万一他发了怒,说不定会咬我一口,在我身上留下酒鬼的儿子那样的可怕牙印。
“我想女人……”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换上一副忍受着巨大的克制与痛苦的表情。
“咦?你怎么在这里?”突然,一手提着水壶的“妖精”从雨中走过来了。这次她没有打伞,浑身湿漉漉的。
酒鬼的弟弟吃了一惊,马上回过头去看她。湿透的花格衬衫黏附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隐约能看见衣服下面的雪白皮肤和内衣。腰间系着一条白底红花腰带。
“妖精”见了皮肤腐烂的他,并不惊慌。她从容不迫道:“刚才还碰见我公公跟马师傅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回来了!”
惊慌的倒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他后退两步,拉开与“妖精”之间的距离,问道:“你……你来……来……干什么?”
“妖精”笑道:“我来还水壶的呀。”说完,她弯下腰,将漆黑的水壶放在我的脚旁边。她的目光不曾在我的身上停留半分,似乎我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块不会说话也不会活动的冰冷石头。
我心里诧异,她在马晋龙家借的水壶,怎么还到酒鬼家来了?
第二章 结婚大忌
他自顾自地边唱边想象戏文中十五岁的黄大仙黄初平在金华山遇到神仙的情景,并且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黄初平,一个白发长髯的神仙正在教他飞升之道。
22
2001年的一个夏天,屋后的树林里有无数只知了在“知了,知了”地叫。风就是空气中的浪,扑打着错乱的房屋和茂密的树林,发出沙沙的浪花声。你只有蹴在门前或者倚在窗边,才能在对面的山上看到风的形状,如同江边的水一样一浪紧接一浪。
马晋龙的儿子马传香就在知了的聒噪声中来到了酒鬼的家门前。炽热的阳光烤得他心里发慌。那时的酒鬼还没有爱上喝酒,他在城里打工还没有回来。他买来的媳妇一个人在屋里烧茶弄饭,忙得不亦乐乎。
“嫂子在家吗?”马传香挠了挠胸口,朝屋里喊道。门其实是敞开的,马传香透过那个木门,看见一个撅起的屁股左晃右晃。锅铲在锅里鼓捣的声音间或传来,那个女人正在炒着什么东西。这个买来的女人脸蛋不怎么样,但是身段很好。用马传香的话来说,如果用一个塑料袋蒙住她的脸,那么她绝对算得上一个绝世美女。
“在呢。”买来的女人转过头来看,她的话里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哦,原来是传香哥啊。有什么事吗?”这个女人对所有已成年的男人都叫哥,对所有已成年的女人都叫姐。也不知道是她们那个地方的习惯,还是为了讨好这个地方的姑姨伯叔。她放下了锅铲,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是一双葱根一样的手。他不知道这个勤劳又苦命的女人怎么会有一双这么细皮嫩肉的手。
马传香站在门外说道:“嫂子,我来借用一下你们家的水壶。我家正准备杀猪,开水不够用,所以来你这里借水壶使一使。行吗?”
“行行行。喂,别老站在门口哇。进屋吧,我给你拿水壶。”女人笑道,“我都已经是马家的人了,不是陌生人了。你没必要这么拘谨。哎,你看我,忙了地里忙家里,也没有抽个时间到你家去问候一下。等我家男人回来了,我会挨家挨户去拜访邻里乡亲的。”
马传香迈进屋里,嘴上吟道:“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禄禄几时闲。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变换,贫贫富富有循环。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命一般。”
“传香哥嘴上念叨的什么东西?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那女人笑问道,语气怯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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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的是诗呢。嘿嘿。”马传香笑道,两只绿豆一样的眼睛在女人身上乱瞅。
“哟,传香哥还会作诗啊!了不得!”女人惊讶道。
马传香摸了摸光洁的下巴,道:“这不是我作的诗呢,这是佛祖作的诗。我只是随便念叨念叨罢了。”
女人一听“佛祖”,凝神了半天。马传香以为这个女人是个虔诚的信女,顿时心里冷了几分,恐怕这个女人不是很容易得手。未料女人眨了眨眼睛,又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佛祖是诗人吗?我听说过静夜思是一个诗人,但是没有听说过佛祖这个诗人。”
马传香一愣,问道:“静夜思是谁?”
女人比刚才还要惊讶了,圆睁了一双秀眼问道:“哎呀,我家里穷,没有上过一堂课,我都知道静夜思。没想到你还不知道这个诗人啊!”
马传香面露羞涩,道:“我刚才也只是随便念叨,正经的诗文没有读过几篇呢。”他原本想在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女人面前表现一下,没料到却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女人提起了灶上的水壶,带着几分得意道:“静夜思写过一首很出名的诗,我们那边的老人小孩都会背诵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马传香顿时感到头上一阵晕眩。
“水壶拿去吧。用完记得还给我啊。”女人将手中的水壶递给马传香。
直到现在,马传香还记得那个水壶当初的模样。那把水壶是酒鬼跟女人结婚的时候买的,递到马传香的手上时还能在壶盖上照清他的脸。把手上系着一个红布条,还保留着结婚时的喜庆。
同时,他还看到了提着水壶的那双手,纤细嫩白,像瓷器一样,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出现裂缝,然后哗啦啦地碎掉。
“嫂子,你的手真漂亮呢,是天生的富贵相!”马传香直直地看着女人的手,喉咙里咕嘟一声咽下口水。
“怎么可能!我是富贵命还会嫁到这里来吗?”女人略带哀怨地说道,“要不是嫁到这里,我现在还在吃小米糠拌南瓜叶呢。哪里来的富贵命?”
马传香嘿嘿一笑,说:“那可不一定,朱元璋当皇帝之前还讨过饭呢。来,我给你看看手相。一箩穷二箩富的口诀我会背,给你算算将来能不能富裕吧。”他看着女人的那双手,恨不能一把抢过来放在怀里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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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听他会看手相算命,顿时来了兴致,欢喜地主动将一双白皙柔嫩的手伸到他面前,满怀期待地说:“那你帮我看看手相,看看我的命运到底怎么样。”
马传香用同样的方法骗到过女人的手,这种毫无新意的骗术却赢得过无数次的成功。他放下水壶,小心翼翼地捏住女人的手指,仔细地查看指头的指纹。表面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的湖水,内心却激流暗涌,难以把持。
“传香哥,我的手相怎么样啊?以后是不是能富贵啊?”女人看了看故作深沉的马传香,又看了看自己被他紧紧捏住的纤纤小手。她能感觉到马传香的手心渗出了凉凉的汗水。
“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开当铺……”马传香一边假装一本正经念道,一边急得搔首挠耳,因为他实在不记得后面的口诀怎么背了。
“什么是箩?”女人奇怪地问道。
马传香道:“箩就是圆圈圈的指纹,像个箩筐一样。不像箩筐的,你看,这个指纹就不是箩,是筲箕。什么是筲箕?你看,筲箕就是没有形成一个圈,散开了的指纹。如果十个手指头都是箩,或者十个手指都是筲箕,那就好得不得了呢!将来必定夫荣子贵!”
女人的积极性被他调动起来,急忙问道:“那你看看,我是不是十个指头都是箩呢?”
马传香揉捏着女人棉花糖一般的小手,眼神没有了焦距一般迷离起来,两只毛毛躁躁的手渐渐变得不老实,一只手捉住女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往前摸索。
女人觉察出马传香的动作不寻常,畏畏缩缩道:“传香哥,传香哥,你要干什么?你,你不要这样,小心外面的路人看见了。”
马传香嘴角拉出一个冷冷的笑:“怕什么?人家都在家里做午饭呢,等人家的饭煮熟,我们也生米煮成熟饭了。反正你男人不在家,他那个傻弟弟说不定这会儿正在找人家讨烟抽呢。”他边说边靠近女人的脸。
女人左躲右闪,但是手被他紧紧拉住,逃脱不得。女人颤着声道:“传香哥,你别乱来。我家公公的遗像就挂在那里呢。你看,他正看着我们呢……”
马传香抬起头来,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有一张黑白遗像。那是酒鬼的亡父,也许是画遗像的人技术不过关,酒鬼的亡父在镜框里笑得很生硬,瞳孔如两颗暗淡无光的衣扣,无神地看着他和买来的儿媳。
马传香的目光朝他投过去,发现亡人的眼睛刚好与自己直直相对。他果然是盯着自己的!马传香脊背一凉,后退不迭!
一慌神,脚就绊倒了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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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妖精”将水壶放在我的脚前时,我看见水壶盖上有一个凹痕。据马传香后来说,那就是他当年心慌意乱时留下的痕迹。虽然后来水壶的底烧漏了好几次,又补了好几次,但是那个水壶依然算不得是他家的,而是酒鬼家的。
可是,“妖精”来的目的不仅仅是来还水壶这么简单,她朝酒鬼的弟弟逼近,媚笑道:“你说我漂亮吗?是不是每个男人看了我都会忍不住流口水?”
酒鬼的弟弟摇摇头:“我……我已经死啦!你不要逼我!你不要走过来了!你很漂亮!但是我已经死了……求求你……我已经死啦……”
“妖精”拧了拧湿淋淋的头发,歪着头道:“你不是看见女人就要冲动的吗?现在怎么害怕了?你不是已经做过好几次了吗?我的下面都被你弄坏啦,我很疼,疼得不得了。哎,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有多疼的。”
“对不起,对不起……”酒鬼的弟弟懦弱地央求道,他的背已经靠到了墙,再也没有退路了。他将指甲淤黑的手合在一起,向“妖精”求饶。
“真的,我好痛。”“妖精”咬住嘴唇,眼睛里露出痛苦的神情。
酒鬼的弟弟流出咖啡一样的眼泪:“对不起……”他那砂布一样的嗓子除了不停地重复“对不起”这三个字意外,似乎不会说其他的。
我仍然动不了,胸口异常沉闷。我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只能一声不响地静伏在他们俩的旁边。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按照常理,应该是这个女人看到了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才会吓得战战兢兢,可是为什么反倒是这个女人步步紧逼?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守的秘密?
爷爷,你们快回来吧!我在心里拼命地呐喊。
“你不是每次看见了我都非常兴奋吗?你根本不顾我有多疼,只知道发泄自己的兽欲!你倒是再来一次啊,你怕什么?你看我以前总是一动不动任你蹂躏,现在我站起来了你就害怕了?”“妖精”一手按住了小脑袋男人的胸脯,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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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不敢了……”小脑袋男人的身体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渐渐缩小。
“瞧,我才给你的皮剥了一半,你就怕成这样啦?”“妖精”一个手指戳在他的脸上,冷笑道,“不过我的剥皮技术还不娴熟,让你受苦了。按正常剥皮的方法,应该先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样撕开来。最难的是胖子,因为皮肤和肌肉之间还有一堆脂肪,不好分开。你算不上胖子,但是皮也很难剥。另外还有一种剥法,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头顶用刀割个十字,把头皮拉开以后,向里面灌水银下去。由于水银比重很重,会把肌肉跟皮肤拉扯开来,埋在土里的人会疼得不停扭动,又无法挣脱,最后身体会从割开的十字处光溜溜地跳出来,只剩下一张皮留在土里……哈哈,就像蛇蜕皮,又像餐馆里的青蛙被扒皮一样,真是好玩极了!”她越说越高兴,最后忍不住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酒鬼的弟弟瑟瑟发抖,他的身体还在缩小,脸上手上已经开始出现疲软的皱褶。我真担心“妖精”再按下去,他会变成瘪瘪的一片。
“你怎么软了?”“妖精”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她的手指在他的脸上陷进去了半寸,仿佛戳着的不是人皮,而是松软的海绵。
雨声刷刷,如同电视接收不到信号时的噪声。我瞟了一眼脚边的水壶,凹下去的地方聚了一洼水。水面已经高于洼面,稍低处的水面已经变成了弧状,再多加一滴水就会流出来。
酒鬼的弟弟终于越过“妖精”的肩膀朝我看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哀怨,充满了失望和无助。他的眼神像一根芦草,用软弱而毛糙的穗子抚弄我的脸,让我感觉有一只带着小吸盘的短足的毛毛虫在脸颊上挪动。痒痒地,有些害怕,却还不敢伸手去摸一摸。
他是在向我求救吗?可是我自己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妖精”的手指从他脸上渐渐往下移动,掠过他的下巴,溜过他的喉结,划过他的胸膛,越过他的肚脐眼,直往下去……
“妖精”将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喃喃地说着些什么话。那些话说得太轻,以至于还没有到达我的耳边就被雨溶化了,被风给吹散了。
酒鬼的弟弟咬着牙,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发出虚弱的光芒,仿佛他的眼睛里面点着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我不敢与他对视,干脆闭上了眼睛。
当人的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耳朵就会比平常要灵敏得多。我的听觉避开嘈杂的雨声、风声,避开屋上清脆的雨打瓦片声和地面浑浊的泥水声,听到另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酒鬼的弟弟发出的喘息声,如耕田的牛一样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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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仔,亮仔!”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想回答,可是嗓子被人捏住了似的发不出声。
“恐怕是鬼压身了。”另一个声音说道。接着,我又听到了喘气声。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我终于清醒过来。抬起头一看,原来是爷爷和酒鬼回来了。
“你怎么睡着了?我弟弟有没有回来过?”酒鬼急急地问道。也许是他跑得太急,气喘吁吁的,胸口激烈地起伏。
“他——”我左顾右盼,屋檐下不见了“妖精”和酒鬼的弟弟。难道刚才是我做的一场梦?我低头一看,脚边的水壶还在,凹陷的地方聚集着一小洼水。
“他来过了吗?在哪里?是不是又走了?朝哪个方向走了?”酒鬼急得不得了,跺着脚问道。
“他——”我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回答。刚刚还在这里的,这会儿怎么突然不见了?“这个水壶怎么还在这里?”我挠了挠后脑勺,分不清刚才的情景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幻。
酒鬼低头看了看水壶,说:“这是我家的水壶啊。刚刚我去了马晋龙干儿子家,他们家正在杀猪,马晋龙的儿媳妇见了我,就把烧完了开水的水壶递给我,说是借了好些年没有还,底都补了好多次了。我自己不曾记得借过水壶给她呀。可是既然她这么说,我就把水壶提回来咯。”
“她不是新来的媳妇吗?怎么知道好多年前借过你家的水壶呢?”爷爷诧异道。
“你问我,叫我又问谁去?”酒鬼摊开双手道。
爷爷见他没有带儿子回来,问道:“你儿子呢?”
酒鬼道:“医生说我儿子的伤口不一般,既不像人咬的也不像是狗咬的,要再检查检查才能确定用什么药。”
爷爷打了个冷战。我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马晋龙呢?他到哪里去了?”酒鬼问爷爷道。
爷爷说:“他到别处去找你弟弟了。我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问的人都问了,就是没有看见你弟弟的踪影。”
酒鬼跺脚道:“湾桥村就这屁大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呢?难道他上天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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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宽慰他道:“你就放心吧。这样的雨天,他想跑也跑不了多远的。说不定马晋龙现在就带着你弟弟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别急。”
酒鬼叹口气:“但愿能找到他吧。虽说我为他没少在邻里乡亲中间丢脸,但是毕竟是我兄弟啊,血肉相连的亲兄弟啊。”
爷爷点头道:“我晓得。但你急也没有用。”爷爷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对了,你说马中楚家里杀猪了,他们一没红事二没白事,杀猪干什么啊?”
酒鬼嘴角拉出一个冷笑,道:“他那个女人急性子呢。”
“什么意思?”爷爷没有听明白,皱起眉头问道。
“他们准备今天晚上结婚!”酒鬼说。
“结婚?”
“嗯。”
“今天晚上?”
“对。”
“干吗非得今天晚上结婚?”爷爷问道。
“谁知道呢?”酒鬼不耐烦地答道。他伸长了脖子朝雨帘中望,期待看见马晋龙和他弟弟的影子出现。
“难道那个女人知道马晋龙请我来就是为了阻挠她跟马中楚结婚?”爷爷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到现在,爷爷还没有见到马中楚一面。只有那个“妖精”来马晋龙家借水壶的时候看到了刚刚到达的爷爷和我。她看到爷爷的时候有些惊恐,难道她看到爷爷的第一眼就知道两个陌生人来的目的了?
酒鬼捏着下巴道:“我估计呀,她既然知道这个借了十几年的水壶是我家的,也就不难知道您来这里的目的了。总之,这个女人诡异得很。”
“诡异?”爷爷问道。
“是啊。马中楚带着这个女人回来的第一天,是在马晋龙家住的。”
“这我知道。他上午就跟我说了。”爷爷说。
“那天我们听说这个丑小子走了桃花运,从打工的地方带来了一个漂亮姑娘,就都跑去看。我那个傻弟弟一听有漂亮姑娘看,便要跟着我们去凑热闹。我怕他去了又做出什么下流动作,不肯答应。未料他偷偷摸摸跟在我们后面去了。更加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看见那个女人之后居然吓得大叫,随即小便失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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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是为什么呢?”爷爷问道。
酒鬼看了看外面的雨帘,说:“听我弟弟说,他见过这个女的。”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的其实是个本地人?但是她装作外地人要嫁给马中楚这个小子?”爷爷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递给酒鬼,又拿出一根叼在自己的嘴上。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火柴盒来,可是火柴盒的磷面湿了,爷爷划了好几下都没有划燃。
爷爷是不习惯用打火机的。他的手粗糙干裂,打火的时候,隔热的铁皮很容易就划伤了原本裂开的枯皮。并且火柴要比打火机便宜多了。
酒鬼连忙掏出打火机,一手挡住风,将微弱的火苗送到爷爷嘴前。火苗战战兢兢,几近熄灭,可到了爷爷的烟头下立刻蹿起来。爷爷的嘴里就吐出烟圈了。
“可是听那个女人的口音,不是方圆几十里的人。并且我们这块地方,哪个村与哪个村之间没有一些亲缘关系?可是也没见谁家的人出来说认识这个女的。”酒鬼自己不点烟,将打火机收进了兜里。说完话,他将烟拿下来夹到耳朵上。
爷爷频频点头。
“就算她是假装外地人,可是我弟弟也不至于怕成那样嘛。所以我就多了一个心眼,几次故意把木炭丢在她经常来往的路上。”酒鬼眯着眼睛说。
一旁的我忍不住问道:“丢木炭干什么?”
“人们不都说鬼是没有重量的吗?如果她是鬼,就不会把木炭踩碎。可是我丢的木炭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响。”酒鬼摇摇头。
“那她肯定不是鬼咯。”我说道。
酒鬼立即提高了声音反驳道:“她不是鬼干吗要晚上结婚?她不是鬼我弟弟干吗那么害怕见到她?”
酒鬼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了梦中“妖精”紧逼小脑袋男人的情景。有时人的第六感比逻辑推理更可靠。
“晚上结婚也并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爷爷看着暗红的烟头,漫不经心道。
我和酒鬼立即调转了头来看爷爷。
“我听说在有些地方,有一种奇怪的传统风俗,结婚娶新娘,新娘必须在午夜一点钟出门。据说,这样做的目的是把新娘的鬼魂一块娶走,如果是白天娶新娘的话,新娘的鬼魂依然会留在娘家,这是结婚的大忌。”爷爷目光闪烁,好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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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不会就是来自那种地方呢?”酒鬼忧郁地盯着爷爷问道。
“不过这种事情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听长辈讲过。现在的人早就淘汰这种习俗了。”爷爷说道。
酒鬼还要问些什么,却被雨中传来的唱腔吸引了注意力。
“我好命苦呀——”那个唱腔首先用花鼓戏里衙门前喊冤的形式开了头。
丫头婆子看好戏,
烛影摇红在下房。
处处汗酸臭烘烘,
声声嘈杂闹嚷嚷。
心事沉重像压千斤石,
步履艰难似有枷锁扛。
偏我遇上这恶时辰,
没来由一场大祸从天降。
……
“是马晋龙。”酒鬼语气肯定地说,“村里的戏班还没有解散之前,他当过戏子。我听过他唱戏。他高兴或者悲伤到极点就喜欢唱戏,气急了骂人的时候也带些戏文里的段子。他亲生儿子不争气,他经常骂,他儿子就在门口跷起二郎腿听戏嗑瓜子。”
爷爷笑道:“他做过戏子我听人说过,可是不知道他还有爱唱戏的习惯呢。”
正在说话间,马晋龙哭丧着脸从雨里钻出来了。
“马师傅,您无论如何要帮我啊。我的不孝子今天晚上就要跟那个妖精洞房啦!我求求您救救他吧,那个女的是妖精哪!跟我的不孝子结婚就是要他的精血呀!那个蠢小子被妖精迷住了魂,我说什么都不听啦!”马晋龙拉住爷爷的手拼命地摇晃。
酒鬼朝马晋龙的背后望了望,焦躁道:“晋龙,我弟弟呢?”他根本不关心那个妖精是不是要害死马晋龙的干儿子,偶尔提起也只是因为好奇,他在乎的是自己失踪的弟弟。
“你弟弟?”马晋龙收住哭声,愣了愣,仿佛这才记起自己出去是为了找酒鬼的弟弟这回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压抑着嗓子回答道:“你弟弟死啦!”
酒鬼浑身一哆嗦,口齿不清地问道:“死,死,死……了?”
马晋龙点头道:“我没有找到你弟弟的尸体,但是我看见你弟弟的皮囊了。你弟弟好惨啊,一副空皮囊留在化鬼窝,皮囊里面塞满了狗尾巴草,塞得鼓鼓的,就像活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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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翻开《巴陵县志》,就可以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湾桥村这个地方原来有一个“皮场庙”,专为剥人皮之用。“皮场庙”算是明朝皇帝发明的一个专利。贪官污吏,反贼暴民,一般都会押解到这里来,受剥皮之刑。
《巴陵县志》还记载,四百年前这里出过一个很大的官,官至工部侍郎。后来不知是因为涉嫌贪污还是官场争斗中的被陷害,工部侍郎在这个“皮场庙”惨遭剥皮。
剥皮之前,工部侍郎看见有人抬着一担石灰和一担稻草从面前经过,于是问:“石灰和稻草是干什么用的”。行刑的人说:“石灰是杀你之后消毒的,稻草是揎你的皮的。”工部侍郎顿时两股战战,破口大骂。行刑的人说:“大人您还是省些力气吧,后面有您好受的呢。”
工部侍郎大骂道,你们何必这样费力?为何不一刀杀了我?让我死个痛痛快快?
行刑的人说:“大人,我何尝不愿意一刀结果了您早点儿回去吃饭?可是剥皮之后的犯人死得太快,我也要受连坐之罪呢。”
工部侍郎听了,脸色大变,但是叫骂声不绝于口。
行刑人不再废话,先将工部侍郎的手脚绑紧,然后从他的后脖颈开刀,顺脊背往下到肛门割一道缝,然后把皮肤向两侧撕裂,背部和两臂之间撕离开肉的皮肤连在一起,左右张开,就像两只蝙蝠翅膀似的。
行刑人的刀法果然很好,工部侍郎过了一天多才断气。
工部侍郎断气后,行刑人将他的皮完全剥下来,经过石灰处理之后在人皮内揎上稻草,然后挂在“皮场庙”示众。
工部侍郎的亲朋将没了皮的尸体收回来,没有举行葬礼就简简单单地埋了。后来同是巴陵郡人官至户部尚书的方钝给他题写了墓志铭。
《巴陵县志》上虽有记载,可是四百多年来没有几个人见过这个工部侍郎的墓,当年的“皮场庙”也销声匿迹,只是关于他的故事一直在村民口中相传。
直到四百多年后的2009年5月的某一天,该工部侍郎的墓碑被附近一村民发现,这块墓碑不大,但是两人抬着它都显得十分吃力。用清水抹去石碑上的泥土,墓志铭上的一行行文字还清晰可见。在墓志铭的落款处还署名了时间和题记人:大明朝嘉靖三十五年岁次丙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赐进士出身户部尚书眷生方钝顿首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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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不满道:“你既然找到了我弟弟的人皮,为什么不把他弄回来?这样经雨水一泡,恐怕会变了形哪。万一有鹰或者狼经过那里,恐怕我弟弟连个皮毛都剩不下了!”说着说着,他像个被抢走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起来。
马晋龙推了一下酒鬼的胸脯,喝道:“我看你的脑子是被酒精烧坏了吧。这大雨天的,哪里有什么鹰和狼?再说了,十几年前鹰和狼就绝迹了,现在满山找遍连个兔子毛都不会见到一根。”
酒鬼嚎着破号子一样的嗓音说:“那你也应该把他背回来呀。论辈分他还叫你伯伯呢,你就忍心让他在雨水里泡着?”湾桥村是由最初的几个开拓者繁衍开来的,所以家家户户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亲缘关系。
“你说得倒是挺简单!我当时吓得腿软了,自己都差点儿爬不起来,哪里还有力气背你弟弟回来?”马晋龙的手还在颤抖,看来他确实吓得不轻。
酒鬼不说话。
马晋龙又道:“你还说我?换了是你只怕吓得尿了裤子!”
酒鬼不再跟他争论,冷冷道:“你告诉我在哪里发现他的?我自己去把他弄回来。”
马晋龙又愣了。
酒鬼突然像发了疯的狮子一样,歇斯底里地朝马晋龙喊道:“你说呀!”
马晋龙嗫嚅了半天,才说道:“在……离我干儿子家不远的水塘旁边。”说完,他用手掩住嘴咳嗽了两声。
酒鬼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地看着马晋龙,冷笑道:“你还不愿意说是吧?怕我怀疑是你家儿媳妇干的好事?我告诉你,你儿媳妇来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怀疑了。如果让我查出来真是你家漂亮儿媳妇干的好事……”
马晋龙怯怯地看了酒鬼一眼,立即把目光转向外面的雨。
酒鬼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狠狠地甩了一下手,急匆匆地跑进了倾盆的大雨里。背影一会儿就不见了。
酒鬼一走,马晋龙立即拉住爷爷道:“马师傅,快跟我去干儿子家一趟,您帮我好好劝劝他,劝他不要跟那个妖精结婚。”
爷爷点头道:“今天也确实不是结婚的好日子。可是他连猪都杀了,肯定是下定决心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了。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说的话他会听吗?”我心里也纳闷,这个还未曾谋面的马中楚连养他长大的干爹的话都不听,难道还会听我爷爷的话不成?
可是马晋龙一口咬定爷爷说的话会对鬼迷心窍的干儿子起作用。
33
其实,马中楚自己心里也感觉怪怪的,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他与他的干爹对抗。像他这样的角色,确实不曾做过要娶一个美如天仙女人的美梦。他从小没爹没娘,文化水平也不高,长相连中等都算不上,出去走亲戚连个像样的裤子都没有一条,打一年工挣的钱还不够包工头吃一餐饭,可是这个漂亮得看了让人眼睛发痒的女人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他呢?
我和爷爷跟着马晋龙走向那个癞蛤蟆一样的房子时,马中楚正坐在堂屋里看着一串串鲜红的猪肉发呆。
这个房子里多年没有住过人了,屋顶的瓦没有及时检修,所以堂屋、里屋、厨房、厕所都在漏雨。他的女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锅碗瓢盆,到处接漏。雨点砸在瓷的碗、铁的锅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仿佛请了一个技术低劣的乐队在家里演奏。
要不是干爹反对他结婚,他也不至于回到自己的家里来。干爹一直对他很好,跟他的亲生儿子马传香一视同仁。自己实在不该惹他老人家生气。这样一想,马中楚的心里就多了几分愧疚。可是他的女人的心情似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欢快地跑去借水壶,欢快地抱来干柴,欢快地烧水,然后欢快地提着开水递给杀猪的屠夫。
女人的欢快也是他没有料到的。当带着这个漂亮的女人走进像是癞蛤蟆住的房子时,他的脸上火烧火燎,比女人第一次看见他的裤子上的补丁时还要烫。
令他意外的是,女人没有任何反感,反而先他推开了吱吱叫唤的烂木门。她将头探进屋里,然后感叹道:“里面这么宽敞啊!太好了!”
他听了女人的话,眼眶里立即涌上了潮潮的液体。
所以当女人提出今天晚上就要结婚的时候,他立即用力地点头,并花了一大半的积蓄从别人家买来一只还没有完全养大的猪仔。他想竭尽所能给女人办一个还算热闹的婚礼。
可惜天公不作美,雨从早上下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要停的意思。屠夫的手被雨打湿了,杀猪的时候抓不住猪的脚,好几次差点儿让猪给逃跑了。折腾了近半个小时才将点心刀捅进猪的要害。猪血一碗也没有接着,全洒在地坪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
看着满地的锅碗瓢盆,听着叮叮当当的聒噪声,闻着空气中的腥味,他自己的心头都涌上了一股厌恶之感。他心里疑惑,他的女人怎么就不厌烦呢?
不对,在今天晚上之前,这个女人还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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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今天晚上,马中楚就热血沸腾。他偷偷拿眼瞟了一瞟忙得不亦乐乎的女人,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以前只在城市的广告画面上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女人会从画里走出来,然后走进他的生活里。
马中楚看了看周围,家里没有多少东西。几把散发着腐朽味道的破烂椅子挨着墙壁摆着,一只不平稳的木桌斜在旁边,油漆裂开了的衣柜孤零零地立在潮湿的角落里,他的父亲甚至父亲的父亲睡过的床搁在另一个角落,床脚下垫了几块防潮的红砖,红砖上生了一层青色的苔藓。所有的东西扫一眼就看完了,真不知道那个女人在这一堆破烂中间忙活什么。
“她的身段真好!”马中楚看着忙这忙那的女人的背影,心里感叹道。
包工头也这样对他说过。那次三十出头的包工头烂醉如泥,他举起一束玫瑰花朝马中楚大喊一声:“干!”然后将红艳艳的花瓣塞进嘴里咬得稀烂。那是包工头送给女人的花,女人拒绝了。
“头儿,你醉了,迷糊了。”半斤白酒下肚,马中楚的脑袋也有些迷糊了。
“我……没……没迷糊……”包工头打了个冲鼻的酒嗝,举起玫瑰花,“骆……骆丽丽才……才迷糊了……居然……看中了……你……你这个……二愣子……”
“什么?”马中楚一惊,酒醒了大半。骆丽丽是这女人的名字。
包工头举起手中的玫瑰花,在马中楚眼前晃了晃:“你……桃花运……不浅哪……”
马中楚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摇着包工头的肩膀问:“你没有搞错吧,骆……她会看上我?”女人实在太漂亮了,他都不敢从自己的嘴里吐出她的名字。
包工头没有回答他,呼噜噜地打起了鼾。
在马晋龙看来,包工头被拒绝是最合情合理的结果。追求骆丽丽的队伍中比包工头有钱有风度的人多了去了,比如工商局长家的公子、某某集团董事长家的大少爷都比这个土头土脑的包工头强千倍万倍。可他不敢把这话说给包工头听,因为自己还要靠他发的工资生活。
她会放着那些公子少爷不要,偏偏看上我?马中楚斜睨了眼去看趴在桌上打呼噜的包工头。恐怕是他喝醉了酒说胡话吧。自己被人家拒绝就拿我来开涮?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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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吗?”
当骆丽丽第一次主动问他的时候,他措手不及,显得非常慌乱,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爆炸了。这一次他才真的感觉喝醉了,脑袋迷糊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左手拿着一把水泥砌刀,右手提着一个水泥桶,身上穿着黏附了许多水泥渣的蓝色工作服,正准备赶往半里之外的建筑工地。
而她身穿一袭浅红的长裙,脚穿一双红艳的高跟鞋,加上那个不涂口红也朱红诱人的性感嘴唇,简直比明媚的阳光还要耀眼。
她正对他站着。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迎面的阳光立即使他产生眩晕的感觉。他慌忙低下头来。这是梦,他对自己说。他有些缺氧,感到喘不过气。
他忽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儿,脚该放在哪儿,站的姿势怎么改变都觉得不对,都觉得别扭。“我……要去……上班……”他心虚地说,仿佛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家堵住算账。他斜了一下身子,低着头要从她的侧面绕过去。那双红艳的高跟鞋还有那双白皙的小腿更加增添了他的慌乱。
那双白皙的小腿向侧面跨出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他畏畏缩缩地收回蒙了一层水泥灰的黄色帆布鞋,也不答话,只拿了水泥砌刀轻轻地砍水泥桶,借以掩饰自己的窘迫,但却欲盖弥彰。
“你会把塑料桶砍坏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他想告诉她,水泥砌刀是没有刀刃的,不会砍坏水泥桶。但是他的嘴像被缝住了似的张不开。
这是梦或者是喝醉酒后的幻想。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不可能问我这样的话,绝对不可能!我是什么人?也许一辈子就跟水泥打交道了,打个喷嚏都能喷出水泥味儿来,洗个澡剩下的水能直接砌墙。她是什么人?在追求她的队伍里随便挑一个,以后就是“官太太”或者“钱夫人”,她呼出的空气都带着香水味儿。那些追在她石榴裙后面的少爷公子送的花,足抵上他一年的工资;他们开的车,他奋斗十辈子也买不起。
而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会喜欢他?
他低着头,看着那双泛着晨光的高跟鞋,笑了一下。那个笑,有些苦涩的味道,有些冷嘲的意味。我怕是想女人想疯了吧?做梦也应该梦到自己中了彩票或者捡了五百万然后西装革履手捧鲜花去追她呀,怎么梦里的我还一身水泥味儿?
36
“你笑什么?”女人问道。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不,这不是梦。”马中楚看见女人的腿向她走过来,她要干什么?他感觉周围的空气比米粥还要黏稠,每吸一口气呼一口气都异常费力。
“你……”他说出了一个字,由于呼吸太困难,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连忙张开了嘴用力地呼吸,他感觉自己就要被这黏稠的空气憋死了。
那双白皙的腿停在他蒙了水泥灰的鞋子前面。他低着头,看见她的腿和自己鞋子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能听见女人的呼吸声,能闻到女人散发出来的一种迷魂的体香。她要干什么?她在看着我吗?她闻到了我身上的水泥味儿吗?
他使劲儿地吸了吸鼻子,水泥灰尘在阳光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冲鼻,灰尘末儿弥漫在空气中,像一根稻草在他的鼻孔里鼓捣,引得他几乎要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他强忍住要打喷嚏的冲动,忍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哭什么?”女人问道。
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从未少过水泥灰尘,当泪水从眼角爬出,就会在脸上画出两条明显的沟渠。他连忙抬起手来,用胳膊蹭了蹭脸。
“不要哭。”女人温和地说道,像在劝一个丢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子。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个湿湿的、暖和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脸,他浑身一紧,紧得如铁一般僵硬。那是一个吻!
他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感受过吻的滋味。他的父母早早将他遗弃在这个世上,也许刚刚出生时,父母会时常因为惊喜而将充满慈爱的嘴唇贴到他的脸上过,可是他早已不记得。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恋爱经历,自然被过继到马晋龙家后也感受不到吻的滋味。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一个女孩子将两瓣桃花一般的嘴唇凑近他的脸,可是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女孩拿正眼瞧过他。即使村里的妇女见了他,也要用鄙夷的目光瞟一眼,然后感叹:“看这个没爹娘的孩子邋遢到什么程度了!啧啧!”
可是,在这个阳光耀眼的早晨,他穿着一身水泥味儿的衣服,提着水泥砌刀和水泥桶,居然被这么一个漂亮到妖艳的女人吻了!
37
是我们的到来打断了马中楚的回忆。
当我们从石门槛跨进屋里的时候,马中楚还在傻傻地看着挂在堂屋里的猪肉。
“中楚!”马晋龙大喊一声,话语里透露出些许疼爱,也透露出些许愤怒。
马中楚听见他干爹的呼喊,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连忙走过来迎接我们。“干爹。”他恭恭敬敬地喊道。我看见了这个走桃花运的男人,他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对我来说,结婚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是对于早早走入社会的他们,结婚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已经有很多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做了爸爸,甚至孩子都可以放在地上跑了,有的见了我都能稚稚嫩嫩地叫一声“叔叔”了。
他确实长得不怎么样,眉毛粗短,眼睛却像女人那样秀长,从相面术上来看,这是不好的短命相。当然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相面这一说,人不可貌相嘛,但是那样的眉毛和眼睛凑在一起本身就不好看。他鼻子略塌,嘴唇显得有些厚,且有些外翻的趋势。
他个子跟我差不多,一米七二左右,剃一个板寸头。肌肉倒是挺发达,那是长期从事体力活儿的结果。
“你还知道我是你干爹啊?”马晋龙对他的恭敬不以为然,冷冷地道。
马中楚尴尬一笑,对我们说:“你们坐,我去泡茶。”
马晋龙给他介绍了我们。他马上满脸堆笑,走过来跟爷爷握手,又跟我握手。他的手上很多老趼,握手的时候就如握着松树的枝干。
“听说你们今天晚上结婚?”马晋龙冷冷地问道。
“嗯。”马中楚回答道。也许他知道干爹不满意,所以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
“是你这么急还是她啊?”马晋龙斜眼瞟了他一下。
马中楚尴尬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香烟来递给他干爹,道:“干爹,抽烟。”他干爹不接。他又弯着腰将烟敬给爷爷,爷爷接过。他又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读书的人吧?”
我一笑,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还在读书呢?我刚刚毕业了。”
他呵呵一笑,道:“书生气是能看出来的。”然后他抽出一支烟,问道:“你抽烟吗?”
我摆摆手。
他点头道:“不抽烟好!”
他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太厚道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当初我还想如果他是一个比较外向幽默的人,即使穷点儿丑点儿,也许也有死心眼的女人跟着他。可是见了他本人之后,我也不禁怀疑,那个漂亮女人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呢?
38
爷爷坐定,接过马中楚泡好的茶,啜了一小口,问道:“中楚啊,你是不是打算今天晚上结婚?”
马中楚点头道:“是。”
马晋龙不高兴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侧坐了身子不拿正眼瞧他的干儿子。
“准备几点结婚呢?”爷爷问道。
“九点吧。”马中楚老老实实回答道。
“按照十二建星的排法,今天刚好是满日,不宜婚嫁。按照《彭祖百忌》①的说法,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是亥时,也是不宜婚嫁。不利新郎你知道吗?”爷爷笑眯眯地对马中楚说道。
①彭祖百忌:彭祖,传说中的养生家。据古代典籍记载,彭祖是颛顼的玄孙,相传他历经唐、虞、夏、商等代,活了八百多岁,后道教奉为仙真。道书依托彭祖撰者不少,除《彭祖百忌》外,还有《彭祖养性经》《彭祖摄生论》《彭祖导引法》《彭祖导引图》等,为中国大部分地区民间所信奉。彭祖百忌:甲不开仓财物耗散,乙不栽植千株不长,丙不修灶必见灾殃,丁不剃头头必生疮,戊不受田田主不祥,己不破券二比并亡,庚不经络织机虚张,辛不合酱主人不尝,壬不汲水更难提防,癸不词讼理弱敌强,子不问卜自惹祸殃,丑不冠带主不还乡,寅不祭祀神鬼不尝,卯不穿井水泉不香,辰不哭泣必主重丧,已不远行财物伏藏,午不苫盖屋主更张,未不服药毒气入肠,申不安床鬼祟入房,酉不宴客醉坐颠狂,戍不吃犬作怪上床,亥不嫁娶不利新郎。
马中楚微微一笑,点头道:“这个我也晓得。”
这时马晋龙插言道:“你既然晓得,为什么还要听那个疯婆娘的话?你干爹养了你二十多年,都不比那个妖精可信吗?”末了他又骂道:“没良心的犊子!”
“我……”马中楚欲言又止。
“我什么我!”马晋龙不等他说话,又大声骂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死得早,现在我是一家之主,要我答应的事才上算!我说了,你不可以跟那个妖精结婚!”
马中楚有些急了,反驳道:“干爹,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妖精,可是你有真凭实据吗?虽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喜欢我这个又穷又丑的人,但是……”马中楚说到这里却又停住了,两只眼睛满含抱怨地看着他的干爹。
马晋龙也不相让,两眼喷火却极度压抑着声音吼道:“你忘了那个妖精住在我们家的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39
马晋龙是在一个金黄色的夕阳铺满了这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看见马中楚带着女人回来的。
当时马晋龙正站在地坪里抽烟,双乳峰在夕阳的衬托下神圣得如同人间仙境,让马晋龙产生一种入山寻仙的冲动。他在双乳峰放过多年的牛,砍过多年的柴,可是此刻的双乳峰让他感觉非常陌生而神奇。
就在他突然兴致高涨,随兴哼起一曲《黄初平寻仙记》时,一男一女从村头走了过来。
马晋龙的眼睛不怎么好,所以没有注意到从村头慢慢走来的一男一女。他自顾自地边唱边想象戏文中十五岁的黄大仙黄初平在金华山遇到神仙的情景,并且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黄初平,一个白发长髯的神仙正在教他飞升之道。
这时一声“干爹”惊扰了他的升仙梦。
马晋龙回过神来,一看来者竟然是外出打工多年未还的干儿子马中楚,旁边居然还站着一个天仙似的姑娘,刚回过来的神立刻又重新失去,愣愣的不知是真是幻。
“干爹,几年不见,您不认识您的干儿子了吗?”马中楚喜滋滋地说道,说完推了推身边的女人。
女人经马中楚提醒,立即脆生生地叫了声:“干爹!”
爷爷跟我说,马晋龙这个人很特别,别人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地乱说话,他喝醉了一句话也不说,嘴巴用筷子都撬不开。村里人个个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酒后吐真言”。他告诉大家说,他是怕喝醉了透露曾经犯过的丑事,所以即使脑袋昏昏糊糊了,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说话!坚决不能说话!
他还有一个特别的习惯,就是早晨起床后半个小时不说话。开始我很不理解他的这种行为。后来他解释说,自从过了五十岁之后,他经常分不清早晨与傍晚的区别,经常本来是脱衣要睡觉的,可是看看窗外的天色,以为雄鸡刚刚打过鸣天刚刚亮,自己是要穿衣起床的。于是,他往往把刚刚脱下的衣服又穿起来。反之,他也经常在早晨把穿了一半的衣服又脱下去,然后钻到被窝里做真正意义上的“白日梦”。
其实这样昼夜不分的情况在我身上也出现过。因为灰蒙蒙的傍晚和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本身差别就不大,而睡觉前和起床时人的意识本来就不太清晰,偶尔出现这种混乱的状况在所难免。
可是马晋龙对这种情况提心吊胆,生怕在人前说错了话,以至于后来他稍微觉得思维不清晰,便紧闭嘴巴老半天不说话。
几年不见的干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有一个漂亮得晃眼的女人叫他“干爹”,他立即用牙齿将上下嘴唇都咬住了。
40
马晋龙愣了两分钟,牙齿咬得嘴唇硬生生地疼了,他这才作出反应,将泛着黄色冒着烟味的巴掌掴到干儿子的脸上。马中楚对干爹的这一突然袭击没有任何防范,顿时脸上出现了五道红色的手印。马中楚呆呆地捂住脸,将眼睛瞪得不能再圆,条件反射似的要还一巴掌。
马晋龙一巴掌刮得太用力,自己的手板心都火辣辣地疼。他用另一只手揉着在干儿子脸上印过手印的巴掌,怒吼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刚要发火的马中楚被干爹没来由的这一句骂弄得有些蒙。他在外辛辛苦苦打工三四年,连春节都舍不得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把钱都省着寄给老家的干爹,好不容易走了桃花运带着漂亮的女朋友回家来,干爹不但不替他高兴,却狠狠地刮他巴掌,还骂他不争气!
不等马中楚有机会说话,干爹又骂道:“你太给我丢脸了!不在外面好好打工,怎么倒干起拐卖女人的勾当起来了!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哟,居然养出你这个不孝子来!”
马晋龙出现这个反应是正常的,因为那段时间拐卖妇女儿童的事情出现得比较多。不但湾桥村,就是爷爷的画眉村也走失过三个儿童一个妇女。那年头人贩子非常猖獗,敢在夜里像小偷一样钻进别人的屋里,用浸了迷魂药的湿布捂住小孩子的嘴,像偷其他物什一样塞进麻袋里,然后贩卖到外地做童工或者养子。而拐骗女人则是用虚假的待遇很高的打工机会引诱。等骗到的女人跟着离开家乡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了。当然也有女人主动要求被“骗”的,大多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或者夫妻不和,就像酒鬼买来的妻子那样。
我们隔壁村原来有个捡破烂的,后来居然也从外地骗来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按那个捡破烂的人自己说,他骗那个女孩说他家里非常富有,房子盖得像皇宫。那个女孩子就答应跟他来了。后面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不管是不是皇宫或者有没有房子,那个女孩都跑不掉了。后来那个女孩给捡破烂的生了个孩子。
捡破烂的有了孩子之后,倒像变了个人似的拼着命挣钱,两年之后居然真的给那女孩盖了幢别墅。当然那些都是题外话。
马晋龙生活在当时的环境中,而干儿子就那点儿本事,自然而然他想到的是干儿子做了见不得人的非法勾当。
干儿子没有发脾气,干儿子旁边的美女倒是发脾气了。她气得柳眉倒立,责骂马晋龙道:“你不过是他干爹,就是他亲爹你也不可以这样打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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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晋龙又咬住了嘴唇,他对眼前的状况完全没了把握。这是怎么回事?那个被拐卖的姑娘怎么倒教训我起来了?不管是传香还是中楚,我生气了就要刮他们耳光,从来没有人提出过抗议,这个姑娘倒要替干儿子撑腰了?难道她跟酒鬼的媳妇一样,是心甘情愿被骗的?这是什么年头了?只要有白米饭吃,这些漂亮的姑娘都甘愿被骗了?
马晋龙告诉爷爷,当时他确实想不明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天仙似的女人会喜欢上他的干儿子,又穷又丑又老实的干儿子。这自然怪不得马晋龙。无论是谁,只要是见过马中楚的人,都绝对会朝那个方向想。没有到事情的最后,我也绝对想不到那个女人选择马中楚竟然是因为一个非常古怪的原因。
马晋龙还告诉爷爷,当时他觉得非常丢脸,简直像犯了偷窃罪或者强奸罪一样,好像从此再也没有了脸面见任何人。他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愤怒地看了看儿子,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那个女人。
马中楚见女人反驳了干爹,顿时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他最熟悉干爹的脾气了,他知道此时干爹的肚子里憋满了火药,只要来点儿火星,他就会爆炸。
女人却不以为意地丢了一句:“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要是换了是马中楚说的这句话,他干爹立刻能在原地变成红眼的斗牛。但是,说这句话的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干爹原来唱戏的时候最希望剧本里能让他演的角色跟花旦搭个手或者搂个腰什么的,所以也算有点儿“怜香惜玉”,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是不会发脾气的。
马中楚见女人还敢跟干爹顶嘴,连忙打圆场道:“干爹,我没有坑蒙拐骗。这是我女朋友,这次回来跟我结婚的。”
“结……婚?”马晋龙如遭当头棒喝。
干儿子点点头,那女人也点点头。
未料马晋龙并没有高兴,反而骂道:“结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学戏里的张生与崔莺莺偷情!”
女人听“偷情”这词从未来的公公嘴里吐出,又羞又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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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都什么社会了,结婚还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恐怕是唱戏唱坏了脑袋吧?”
按照马晋龙对爷爷的复述,那个女人千真万确骂了他“唱戏唱坏了脑袋”。马晋龙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他唱了一辈子的戏,后来戏团解散了他还在山上放牛在田里收稻时放情地唱。可是那个女人居然说他唱坏了脑袋,简直是对他一生热爱的侮辱和诋毁!
不过马晋龙的说法站不住脚,因为当时女人根本不知道马晋龙原来唱过花鼓戏,马中楚也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些事。所以那个女人不可能骂马晋龙“唱戏唱坏了脑袋”。
当时的真实情况,我无从得知。即使我怀疑他复述的真实性,也只能从他口里知道我所没有看到的情况。后来证明,他大体上讲的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据马晋龙说,他是忍着愤怒和惊讶带着干儿子和那个女人进屋的。那时候马传香还没有回来,马晋龙亲自给干儿子和那个女人端椅子倒茶。女人这时倒是挺听话,马上从马晋龙手里抢过茶壶、茶叶、茶杯,要来帮忙,并且将马晋龙按在椅子上歇息。
她将几个茶盅摆好,纤手拈起几片干枯的茶叶放进茶盅,然后水壶嘴划出一条银亮亮的曲线,将沸水倒进茶盅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甚至带着几分舞蹈的姿势。看得马晋龙有些发呆。而马中楚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微笑而又镇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马晋龙心下想道,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过她泡的茶蛮好喝的。有机会你可以去尝一下。”马晋龙对爷爷说。
让马晋龙惊讶的不只是泡茶,女人炒的菜也非同一般。那次晚餐就是女人下厨做的。马晋龙说,自从不唱戏以后,他的饭量从三碗减少到半碗,可是那次晚餐他居然吃了四碗!等到第四碗吃完,再去揭开饭锅盖时,他才发现饭锅已经见底了,连块锅巴都没有剩下。
马晋龙吃饱喝足,肚子里的气也就消了许多,于是觉得一个这样漂亮又贤惠的女人喜欢上干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爬到自己的床上呼呼地睡了。
马传香是在马晋龙睡熟后回来的。马传香熟悉他老爹的作息时间,料定老爹此时已经睡下才敢抱着一个破烂的麻袋往家里赶。
可是他走到家门前一看,不对劲儿!家里的灯还亮着,并且有哗啦啦的水声!
43
马传香心里纳闷,像这样的夏天,父亲习惯在鱼塘里游泳了事,根本不会待在家里洗澡。他自己则习惯在水井旁边洗淋水澡。为了防止虫蛀,木澡盆早就挂在火灶上熏烤了。
可是屋里传来的洗澡声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难道有谁趁父亲睡着了偷偷溜到家里来洗澡?马传香挠了挠头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悄悄将破麻布袋放下来,小心翼翼的。
窗帘已经拉上,灯光从窗帘与窗棂之间的间隙泄漏出来,静静地扑在马传香的脚面上。马传香屏住呼吸,将眼睛凑到灯光泄漏的间隙,窥视屋里的情景。
当女人雪一般的肌肤暴露在他的眼珠底下时,他吃了一惊。
女人背对着他,正在拧一块澡巾,水从澡巾中渗出来,滴落在凝脂一般的皮肤上。她坐在他再熟悉不过的木澡盆里,头发盘在头顶,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木澡盆旁边放着两把椅子,一把椅子上放着衣物,一把椅子上放着香皂。
马传香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连忙缩回了头,双手抚着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然后,他再次将眼睛凑近那个缝隙。
这时,女人已经放下了澡巾,她拿起了香皂在身上滑动。马传香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块湿滑的香皂。
“丽丽,你洗完了吗?”突然另一个声音传来。
马传香连忙将头一缩。
女人答道:“就快了,你别进来!”
那不是兄弟马中楚的声音吗?好几年不见他了,难道他今天回来了?马传香心里一喜,前些天发现了一个古墓,刚好缺一个搬运的帮手。
可是,这个女人是谁?马中楚的女朋友?不对。这样漂亮的女人,可以选择的对象多得是,绝不会傻到要跟马中楚这样的人过日子。
屋里又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马传香舔了舔嘴唇,又朝那个缝隙看去。女人已经从澡盆中站起来了,她正弯了腰去抹大腿上的水。
马传香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立即被扭曲的表情占据。
“妈呀——”马传香惊叫一声,后退不迭。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身后的破麻布袋被他绊倒,发出叮叮当当的瓷器磕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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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屋里的人大声喝问道。随即,门口闪现出马中楚的身影。
马传香见躲藏已经来不及,立即转变表情,张开两只有力的胳膊向马中楚走过去:“哎呀,中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之前也不通知哥哥一声,好让哥哥给你准备点儿酒菜啊!”
马中楚一见马传香,也喜笑颜开,连忙走下台阶来迎接干哥。马传香的两只胳膊像螃蟹一样夹住马中楚,手在后背上用力拍打,感叹道:“几年不见啦!每年过年过节,老头儿都盼着你回来,一想你就要唱戏文。”
马中楚挣脱干哥的拥抱,颇有兴致地问道:“是吗?我刚回来就被老头儿刮了一巴掌呢。他哪里会记得我!”
马传香抓住马中楚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说:“我哪能骗你?他唱的戏文我都记下来了。”
马中楚笑问道:“老头是怎么唱的?你倒是学着唱几句看看?不然我是不会相信他会挂念我的。”其实马中楚根本不会因为刚才的一巴掌而记恨干爹,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跟多年未见面的干哥打闹而已。
但是马传香两眉一皱,一本正经地学着父亲悲伤的样子唱了起来:“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佯装笑脸对奸臣/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都道我老程婴/贪图那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亲儿性命!/我的儿呀!/抚养了赵家后代根……”
马中楚打断干哥,笑道:“这哪里是唱我啊?分明是唱的《赵氏孤儿》。”
“我也这么说,”马传香两腿并拢,挡住背后的破麻布袋,“可是老头儿觉得用了你寄来的钱,你却不能回来,他就说自己是老程婴哪。”他一面说一面将马中楚朝屋内推。
走进屋里,马传香故意朝女人洗澡的房间瞅:“我说老弟,你在外这么久,有没有谈个对象带回来?”
马中楚立即腼腆起来,脸上含着笑,搓着手不说话。
这时,女人提着木澡盆走到了门口。可能是因为热气的熏蒸,女人的脸显出潮红。头发湿湿的,随意搭在肩上。女人打算洗完澡就睡觉,所以衣服穿得简单而单薄,玲珑的曲线在衣服下遮掩不住,平添了许多诱惑。
马传香胸口已经突突地跳起来。他咽下一口口水,假装平静道:“老弟,我还不知道你屋里藏着人呢!”
第三章 半边人脸
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作为干哥的他本应该到堂祝贺,但是,那个新娘的脸,那具新娘的身体,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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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马传香告诉爷爷,他胸口突突地跳和咽下口水都不是因为女人的妩媚,而是和之前的惊叫有着同样的恐惧理由。他之所以能够在如此恐惧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全依赖于他另外的不为人知的身份——偷盗惯犯。他这个身份隐藏得极为隐秘,甚至连养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爹马晋龙都毫无察觉。但是有一个人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另外身份,但是那个人不会把这个秘密说给其他人听,因为那个人的智力有问题。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人居然是酒鬼的弟弟。
“这个是我女朋友,我们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准备结婚。”马中楚笑得很甜,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女人身上瞟了好几次。
那个女人却显得大方多了。她将装满了水的木澡盆放下,朝马传香伸出手道:“你就是他的干哥哥吧,他在我面前经常提到你,说你小时候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木澡盆里盛着女人洗过身子的水,许多香皂泡沫漂浮着,引得人不禁浮想联翩。
马传香将手在衣服上擦拭许久,才握住女人的手,笑道:“你好!”他的手上还有黑色湿润的泥尘。而在马传香心里,这个女人跟这些泥尘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他生怕女人在看见泥尘的同时认出他来。
然而,马传香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女人不但没有认出他,反而给他一个温柔可人的笑容,然后收回手弯腰去抬木澡盆。
女人的手很软。
马中楚连忙帮女人抬住木澡盆的另一边,帮着她把泛着泡沫的洗澡水泼到台阶下的排水沟里。
马传香咬了咬嘴唇,生怕他们发现了那个破麻布袋。可是不知是天色太暗,还是根本没有注意到破麻布袋,他们俩抬着木澡盆回到堂屋。马传香窃喜,但不露声色道:“很晚了,你们去睡觉吧。我洗个手脸也去休息。”
马中楚道:“干哥,今晚让丽丽睡我的房间,我就要跟你挤一个床了。”
马传香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干弟,又看了看女人。
马中楚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我们说好了的,结婚了再睡一起。”
马传香这才从定格中恢复过来,“哦”了一声。“你先去睡吧。我到压水井那边洗个手就来。”说完,他转身跨出大门,径直走向正对大门的压水井,眼睛的余光却瞟了一瞟黑暗中的麻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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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直接去拿麻布袋。他走到压水井旁边洗了个手,用手将脸打湿,然后朝门口走。这时的马中楚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堂屋里了,他这才慌忙从黑暗中摸到麻布袋,蹑手蹑脚藏到了屋侧的小竹林里。因为马中楚要跟他睡一个房间,他不可能把麻布袋拿到卧房里去。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也许他就会没有顾忌,但是既然多出了一个外人,他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因为屋后靠山,屋侧野草众多,要给麻布袋找一个简易的藏身之所还是很容易的。马传香将麻布袋放在竹林的草丛里,然后进屋跟多年不见的干弟打招呼。
“老弟,那个女的挺漂亮啊!该不会真是你的女朋友吧?”马传香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非常肯定地以为那个女人不过是干弟的同事,顺路才在这里搭宿一夜。虽然刚才干弟已经说明了那个女人是回来跟他结婚的,并且女人也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实在很难接受这么个干弟能遇到如此让人眼馋的桃花运。
“我没有骗你,她真是来跟我结婚的。”马中楚已经躺在床上了,手上随意翻弄着马传香的书。“哥,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古董了?”马中楚扬了扬手中的书,问马传香道。
“啊?”马传香有些失神,但立即用笑容掩饰过去,“我哪里能研究古董啰?闲着没事就看着玩罢了。”马传香一面说,一面慌忙走到床边,夺过干弟手中的书。
“你这么紧张干吗?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惜书呀!”马中楚对干哥有些不满。
“你别岔开话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骗我?她……她……她真是……”其实要岔开话题的是马传香,但是他随机应变得很好。
“她真的是我女朋友。”马中楚顿了顿首,干脆盘腿直挺挺坐了起来。
马传香熟知干弟的身体语言,确认干弟说的是实话。他的嘴巴张大了,好久都没有合拢,一副嫉妒而又“刮目相看”的表情。
接着,马中楚就将他们相恋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讲给马传香听了。
而马传香根本没有心思去听干弟的话,他的脑袋里盘旋着的,是另外的阴森却又充满欲火的画面,还有酒鬼的弟弟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老弟,不是哥嫉妒你,我认为,她喜欢你是有目的的。”马传香一板一眼地说道,神情有些古怪。
马中楚斜眼瞟了他一下。
马传香被干弟这样瞟一眼,不舒服似的耸了耸肩,提了提眉毛问道:“你没有想过吗?她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你?况且我……”
“况且你怎样?”马中楚立即敏感地问道。
“我……呵呵……我还能怎样?我只能给你说几个疑点啰。听不听还在你自己。”马传香舔了舔略微泛白的嘴唇,“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诡异。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马中楚的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干哥的脸。
马传香又浑身不舒服似的抬起手挠了挠胳膊,眼睛回避着马中楚,嘴巴蠕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就像那书上的陈年古董……”
马中楚顺着马传香指的方向看去,翻开的书页上刚好是一个不明年代的瓷瓶照片,瓶身上画着一个前额突出的老头骑在一头老水牛背上,瓶颈上写着“紫气东来”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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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楚看见那四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
马传香跟着干笑了两声,然后伸长了脖子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觉得我的比喻不恰当?或者误以为我是在嫉妒你?”
马中楚摆摆手,笑道:“从小到大你没少照顾我,我怎么会认为你是嫉妒我呢?”
“那你笑什么?”马传香面带愠怒。
马中楚解释道:“你知道‘紫气东来’的意思吗?传说老子过函谷关之前,关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不久果然老子骑着青牛而来。旧时比喻吉祥的征兆。”马中楚仍旧忍不住发笑,他补充道:“所以,我认为没有什么诡异的,倒是觉得骆丽丽就像仙人下凡一样,而我是看见紫气的幸运人。”
“肉麻不肉麻?我听着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传香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不论你怎么说,我看见她就心里发慌。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你最好不要跟她在一起。当然了,你要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马中楚凑到马传香蒙住的头前,悄悄道:“你是见她漂亮才发慌的吧?”
未料马传香从床上一跃而起,脸色大变,大声叫嚷道:“我是怕她才发慌的!”
马中楚愣愣地看着突然如此紧张的干哥,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马传香的影子倒映在马中楚的眼睛里,像魔鬼一样可怕。干哥几近失态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马中楚看见几滴汗水从干哥的鼻尖和额头渗出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哥,你怎么了?”马中楚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弟,哥不是吓你,更不是嫉妒你。我觉得你带来的这个女人不一般,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马中楚看见他的干哥脸上浮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恐惧,那种巨大的恐惧似乎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促使干哥的那张熟悉的脸在他面前渐渐变形。干哥脸上的皮肤迅速变得又干又皱,变化快得吓人,如同一个饱满新鲜的梨子在分秒间失去了大量的水分,变成了放置四五天后风干的那样。
变黑……
变皱……
变潮……
马中楚看见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的脸瞬间变老。他甚至恍惚看见了马传香几十年后的模样,变得跟现在的干爹一样苍老的、颧骨高耸的脸!
他揉了揉了眼睛,又使劲儿地摇了摇脑袋,可是面前的干哥已经不见了,只有干爹的一张老脸。
“干爹……”马中楚张嘴轻声喊道。
“不!我不是老头子,我是你哥,我是传香!”马传香两只手抓住了马中楚的肩膀,指甲深深地陷入马中楚的肉里。“弟,她真是怪物!你已经中了她的迷幻了!弟,你看清楚,我是你哥。你要看清楚了。”
“干哥?”马中楚的口气不是十分肯定。
“对。我是你干哥。”马传香喉咙里咕噜一声,“走,我们悄悄地去看看那个女的。我想,对于一个怪物来说,夜里不是睡觉的好时机。”
48
“你要干什么?”马中楚拉住干哥,紧张道。
“你紧张什么?”马传香不以为然道,“我敢肯定,那个女的睡觉的时候是没有呼吸的。你相信不?”
马中楚狐疑地盯着干哥的脸看了半天,沉声道:“我看中了迷幻的是你吧?哪个人睡觉的时候没有呼吸?你是不是想找借口去对她图谋不轨?哥,我知道你色心很重,跟酒号子的弟弟一个德行!只是你平时装得文绉绉的,懂得掩饰。但是她是我的女人,你听清楚了没有?”
酒号子就是酒鬼。
马传香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想去猥亵她?我呸!”
马中楚被干哥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连忙抬起手来用袖子擦脸。
“我就是再那个,也不会在兄弟你身上下手!为了一个新来的女人,你居然翻脸不认我这个哥哥了。是吧?我看你一块儿连老头子也别认了!我看你跟《十三不亲》里的歌词一样,有了老婆就没了父母兄弟!”马传香狠狠骂道。
马中楚是个宽厚老实到了极点的人,听干哥这样一骂,顿时没了脾气,乖乖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要不……咱就听你的去看看?”马中楚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干哥,等他作最后决定。
于是,马传香带着干弟偷偷摸摸靠近那个女人的睡房。那个睡房曾经是马中楚睡觉的地方。小时候的无数个夜晚,马传香曾偷偷摸摸跑进马中楚的房间,用一根稻草穗儿捅进马中楚的鼻孔里,让他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马传香对这样的恶作剧乐此不疲,而马中楚经常因为晚上缺少睡眠而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打瞌睡,这也是马中楚不能顺利考入高中的原因之一。
所以,即使当天晚上的月亮很淡很暗,堂屋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干兄弟两个还是毫无磕碰一起走到了那个睡房的门前。
“你推门。”马传香对干弟说。
“我可不行。”老实的马中楚摇头道。
“为什么?”马传香压低了声音问道。
“万一她是醒着的,被她发现了怎么办?还不把我当做……”
马传香怒道:“别说了!磨磨唧唧的好不烦人。你不来我来!”他伸出手按住门,用力地推了推。
门“哐当”一声动了动,露出一个门缝,可是没有开。马传香知道,那个木门闩早已经腐朽不堪了,再使点儿劲可能会将门闩折断。但是他不愿意弄出太大的声响。他将一根手指伸进松开的门缝里,用手指一小段一小段地拨弄门闩。
他以前就是这样打开干弟的门,惊扰干弟的美梦的。不过这算不上什么,他更多的经验来自于无数个古老的墓穴。而在拨弄门闩的时候,他恰好有一种打开墓门的错觉。
49
对于他来说,墓门后面躺着强烈的欲望,藏匿着意外的惊喜。他已经习惯像一只老鼠那样白天休息,晚上活动。
马中楚不知道,他的干哥已经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干哥了。当然,他暂时还不会知道这些,但是他能看到干哥的眼睛像老鼠的眼睛一样发出奇异的夜光,他的手像老鼠的爪子一样尖细,他的脸像老鼠的脸一样瘦长。
门闩被他的手指拨弄,指甲与木头摩擦,发出类似老鼠爬房梁的吱吱声,马中楚的耳朵一阵发痒。
“哥,这样不好吧?要不,我们去窗口看看就可以了。”马中楚终于有勇气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吱吱声戛然而止。
干哥放下了手,咬了咬嘴唇,道:“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查看她是不是有呼吸了。”
马中楚道:“哥,不一定要用手指去探她的气息呀。我们在窗口看看她的胸口是不是一起一伏不就可以了吗?”马中楚边说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上一下地摆动,模仿人呼吸时候的样子。
马传香“哦”了一声,离开房门,朝大门走去。马中楚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
他们跨出大门。
外面的月亮淡到几乎没有,像一滴牛奶滴在了吸附性极好的棉布衣服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在这样的月光下,马中楚看面前的干哥时只留下一个剪影的形象,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
用爷爷的话说,那样的月亮是毛月亮,预示着最近会下大雨。
他们俩来到窗户前,轻手轻脚地佝偻着身子,然后慢慢将腰伸直,眼睛渐渐从窗沿升上来。
可惜的是,屋里的一切都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算了,我们走吧,哥?”马中楚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你看我的。”马传香窃笑道,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根铁丝来。马中楚不知道干哥为什么随身带着一根铁丝,却又张不开口来问,只是愣愣地看着干哥将铁丝从窗户的缝隙里塞进去,用铁丝端头的小弯钩勾住窗帘的一角。
像马戏团开场前拉开舞台上的幕布一样,马传香将窗帘渐渐拉开。
“就算你拉开了窗帘,说不定也看不清她是不是在呼吸。”马中楚在一旁嘟嘟囔囔道。
马传香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渐渐掀起一角的窗帘上,根本无暇答理马中楚说些什么话。马传香张圆了嘴唇,又将上牙咬住下唇,全神贯注地、恰如其分地移动手中的铁丝。
由于马传香的眼睛一直盯在窗帘上,而窗帘被拉开的部分刚好在马中楚面前,所以马中楚先于马传香看到了窗帘后面的一幕!
马中楚看到那个女人躺在床上,在这样的光线下自然不可能看见女人的胸口是否起伏活动。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马中楚还看见女人的床边站着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俯在床前,正缓缓将女人的脸皮揭下来!
50
一声令人胆寒的尖叫刺破这个夜晚的宁静。
马中楚和马传香立即返回堂屋,踹破睡房的门直冲进入。
“不用装了!你快现出你的原形来吧!我们都看到了!”马传香厉声喊道。
令马中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时屋里只躺着一个人了,而那个正在揭皮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消失的速度太快了!
骆丽丽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揉了揉脸,柔声问道:“大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吵啊?进来不知道敲门吗?”她那迷迷糊糊的神态,那似睡似醒的语气,引得马传香的喉咙里咕噜了好几次。
马中楚怯怯地道:“丽丽,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在这个屋里?”
骆丽丽挠了挠松散的头发,瞪大了眼睛。
马传香好不容易定住神,指着骆丽丽道:“你就别装了吧,我什么都看见了。”这句话说完,马传香立即想到了在女人洗澡的时候躲在窗边偷窥到的一丝不挂的美好胴体。于是,马传香再一次加重语气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马传香和马中楚不止一次听老头子讲过剥皮鬼的故事——一个丑恶的鬼,剥下一个美女的全身皮,然后披戴在身上借以掩饰自己的原形。这样的剥皮鬼就用美色去引诱男人,吸取男人的精血。
马中楚对这样的传说将信将疑,而马传香根本就不相信有这回事。如果马传香相信有鬼神的存在的话,他就不会去干偷偷摸摸的营生——盗墓了。
但是,后来据马传香自己说,在他看到骆丽丽的一刹那,他原有的观点立即改变了。他相信这个女人来到他的家里,不只是要害干弟,而且还要害他。在酒鬼的弟弟出事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在马传香询问骆丽丽的时候,马中楚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查看了所有藏得下人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
“你们干什么?深更半夜地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你们看见什么了?”骆丽丽疑问的语气里稍带愤怒,面对马传香凶神恶煞一样的质问,她不但没有胆怯,反而顶起嘴来。
夜色宁静如水,坐在屋里的人如同待在深邃的井底,阵阵凉意透衣入骨。
马中楚没有找到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却找到了灯的开关。“啪”的一声,灯光亮了。睡眼惺忪的骆丽丽立即抬起手来挡住灯光。
马传香立刻冲过去,一把抓住骆丽丽抬起来的手,冷笑道:“你还狡辩!鬼的第一反应就是怕灯光。你都已经露馅了,你还狡辩什么!”旁边的马中楚听见干哥这么一说,浑身一颤,手捏住开关不敢松开。
“你神经病吧!我阳光都不怕,还怕什么灯光?”骆丽丽甩开马传香的手,并且顺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别想找借口占便宜!”
马传香慌忙捂住滚烫的脸,手指着骆丽丽说不出话来。
骆丽丽转头对马中楚道:“你算我男人吗?你怎么可以让别的男人随便进我睡觉的地方!”
51
三国时,孙吴末帝孙皓曾剥人脸上的皮。
吴亡之后,孙皓降西晋。
有一天,晋武帝司马炎和侍中王济下棋,孙皓在旁边观战。
王济问孙皓:“听说你在吴国时剥人面、刖人足,有这回事吗?”
孙皓回答说:“作为人臣而失礼于君主,他就应当受这种刑罚。”
这时,王济的腿正在棋桌下面伸着,两只脚伸到司马炎坐的那边去了,他听了孙皓的话,立即把腿缩回来。这件事说明,孙皓对自己曾使用过剥人面皮的刑罚毫不掩饰,也可以看出,像王济这样有地位的人,听到剥皮之刑也会不由地产生畏惧之感。
十六国时期,前秦苻生曾经把一些死囚剥去面皮,让他们唱歌跳舞,借以观赏取乐。北齐统治者高氏也惯会剥人面皮。侯景从北齐南逃回萧梁时,高澄命令逮捕侯景的妻子和儿子,先剥下他们的面皮,然后用大铁镬盛油把他们煎死。幼主高恒继承了他的祖父辈和父辈的残暴,经常剥人面皮,以亲眼观看被剥者的痛苦之状为乐。
按熟悉历史的马晋龙的说法,六朝以前的剥皮之刑只是剥人面皮,后来便进而剥人全身的皮了。元朝初年时,元世祖忽必烈诛杀了阿合马,灭了他的家。阿合马有个爱妾名叫引柱,武士们搜查时从她的衣柜中搜出两张熟好的人皮,每张皮上都连着两只完整的耳朵。
武士问她存放这人皮有什么用。
引柱说,这是诅咒时用的,把它放在神座上,念咒时人皮就会出现应声。
于是,元世祖下令把引柱和画师陈某及阿合马的另外两名亲信曹震圭、王台判共四人,剥皮示众。
清朝没有剥皮之刑,在清代正史、野史及笔记中尚未见到这方面的记载。但是,并不能说剥皮这种酷刑已彻底绝迹。
《巴陵县志》记载: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时候,曾对反抗他们的中国人施行剥皮。巴陵县新墙乡人李奎周曾组织一支三十多人的游击队伍对抗驻扎在此地的日本军团。他领导的游击队伍曾利用熟悉新墙河畔地形的优势,消灭了一只出来扫荡的日本中队,并亲手击毙一个日本少佐和三个军曹。
一时之间,这支游击队伍名声大振,极大地鼓舞了当地民众抵抗侵略的信心。
李奎周有一老母亲,住在新墙河边,靠捕鱼和淘沙为生。
由于汉奸的出卖,恼羞成怒的日本军人捉住了李奎周的老母亲,并引诱李奎周主动现身来救他的老母亲。
李奎周中计,被捕后,惨遭日本军人剥去脸皮。出卖他的汉奸在旁听见李奎周的惨叫,吓得当场尿湿了裤子。
后李奎周因风伤感染,英年早逝。
李奎周去世不久,出卖他的汉奸随后便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邻居听见汉奸死之前大喊李奎周的名字,并且向李奎周求饶。
52
正在马中楚要回答又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的干爹推门而入。他的干爹满脸胀红,如同戏台上耍拖刀计的关公一般,他甚至学着美髯公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可怜的胡子,大喝一声:“你把陌生男子带进家来不说,还有什么脸面怪我儿子?”
马中楚的干爹果然是唱戏出身,字正圆腔,铿锵有力。如果在说话之前脚往前踏一步,喝一声“呔——”,那么这个被三个男人围住的女子肯定以为他们是在唱戏,而不是来找麻烦的了。
坐在床上的骆丽丽瞠目结舌。
马传香使劲儿地揉了揉被她掴到的脸,走到他爹面前,纠正道:“不是藏着陌生男子,是藏着她自己!”
这下他爹有些弄不清状况了:“我刚才睡觉被你们吵醒,听见你们说她藏了个人在屋里,这下怎么又说她藏的是自己?自己怎么可以藏住?”
马中楚道:“爹,你都没有看到,怎么进门就说她带了陌生男子进家?”
他干爹理直气壮道:“你和你哥不都看见了吗?”
马传香道:“爹,她不是带了男人进来。那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爹和他干弟立刻将目光都对准了马传香,惊讶地问道:“两个人是一个人?”一旁的骆丽丽也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侧头盯着马传香。用马传香的话来说,骆丽丽当时装得好像自己真不明白似的。而骆丽丽装得越像,马传香就越相信他的判断。
“对!我们看见的两个人,其实就是她一个人!”马传香脸上浮现出一个冷冷的得意的笑,仿佛骆丽丽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将在他的微笑下露出马脚,仿佛他的笑可以使骆丽丽主动脱下美女的一层面具,露出面具下的青面獠牙。
马中楚焦躁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开始说她是古董,现在又说我们看到的两个人是一个人。你到底要说什么?”
马传香做了个深呼吸,仿佛将那个秘密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
骆丽丽仍旧僵直地坐在那里,表情复杂。马中楚看不出她是要哭还是要笑。灯光下的她一副楚楚可怜,需要人来疼惜的模样。马中楚捏了捏鼻子,有些于心不忍。这毕竟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长途奔波来到这里不容易,更何况她那双只适合穿高跟鞋的小脚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走了五六里路。
虽然他的干爹、干哥从来都很维护他,但是他毕竟是对面房子里出生的,有时免不了有寄人篱下的悲凉感,不情愿的事情也要附和他们俩。
对于马中楚来说,这个漂亮的女人愿意跟他已经是上天赐予自己的莫大的福分,就算在这个屋里找到一个陌生男人,他也不会或者不愿怀疑骆丽丽。何况他听不懂干哥说的“两个人是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弄懂。
“关于剥皮的传说,你们没有听说过吗?”
马传香的话刚说出口,屋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53
马中楚后知后觉道:“哥,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床边的人才是她?我们看见的那个床上的人只是一副人皮?”
马传香说:“是。”
女人笑了,她笑得那样地痛快,以至于腰都弯了下来,两手护住腰部身体颤抖个不停,像极了梅雨天气里的梨树。
马传香“哼”了一声,问道:“是不是我把你的把戏戳穿了,你就用笑来掩饰?”
女人一手捂住嘴巴,闷声道:“你们不是看见了还有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吗?你把他揪出来呀?你不是说我是戴着人皮的怪物吗?来,你过来,来掐我两下,看看能不能把我披着的人皮撕下来!”
马传香厉声道:“你不用狡辩了!你既然能在我们进门之前披上人皮,就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们撕下人皮了!要不是我以前见过你,我也不会这么肯定你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然后,马传香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骆丽丽一遍,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一张白纸,他要在这张白纸上寻找曾经留下的记号。
“你以前见过我?”女人止住了笑,满脸迷惑地问道。
马传香的爹也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你见过她?”
马传香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他爹,得意道:“对,我以前见过她!”
“可我没有见过你。”女人冷冷道。
马传香道:“你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见过我!因为你不好意思提。我是个男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所以才敢说出来。”在说这话的时候,马传香心里怦怦直跳,他生怕那个女人说出她确实见过他,并且将他干过的丑事一同倒出来。但是他想,这事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应该是羞于启齿的。更何况她正在骗取干弟的感情,一旦她说出来,干弟肯定不会再对她那么好了,那么她那不为人知的阴谋也就要落空了。
酒鬼的弟弟因为没有他这么多心思,所以才会见到她就吓得尿了裤子。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人气愤地挥舞着手大声辩解。
马传香后退了几步,道:“你伪装得很好啊!”
女人顿时火冒三丈:“我伪装什么呀我!我有什么需要伪装的!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懒得跟你纠缠!”
说完,女人拿起床边的衣服往身上一披,两只凤眼瞟了旁边愣愣地站着的马中楚一下,愠色道:“你带我回家来就是为了审问我吗?那好,我这就走!”
“我……我……”马中楚“我”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一句话来,只是傻傻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往行李包里装了几件简单的东西,看着她提起行李包往门外走。
马传香却横跨出一步,拦住女人的去路,邪笑道:“见我揭穿了你的老底,你就想开溜,是吧?”他伸出一只手粗横地搭在女人柔弱的肩膀上。
女人侧头看了看肩膀上的手,那只手的指甲内还有没洗净的黑泥。“你既然知道我是剥人皮的鬼,难道就不怕我报复你吗?”女人的笑,比他还邪恶。
54
后来据酒鬼讲,在那个夜里的同一个时辰,酒鬼在床上听见了一些怪异的声音。他的干瘦的儿子睡在旁边,打出轻微的鼾声。但是,显然他听见的不是鼾声。
酒鬼说他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女人到这个村子来的第一个夜晚,因为他弟弟被吓得小便失禁,他是一手捂住鼻子一手将弟弟的裤子洗干净的。自从他妻子不告而别之后,他在家里既是当爹又是当妈。他一想到那个夜晚,便隐约闻到一股尿臊味。所以他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
酒鬼说他是不怕小偷的,不是他自夸胆量大,而是家里实在是一贫如洗。用他的话来说是“就算小偷拿着刀来,也顶多在我们家的墙上刮点儿灰”。
可是深更半夜令他醒来的不是小偷的脚步声,也不是小偷撬门的声音。
虽然白天喝了酒,脑袋昏昏地如一团糨糊,但是好奇心促使他爬了起来,趿着拖鞋走出卧室。
声音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回他听清楚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去稻壳的风车。而同时听到的,还有弟弟的喘粗气的声音。
酒鬼心下纳闷,这么晚了,弟弟还在忙什么呢?
他轻轻走到弟弟的房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眼前的一幕令酒鬼既感到羞愧,又感到愤怒。
酒鬼的弟弟抱着一捆新劈的干柴睡在木板床上。干柴由一根稻草绳拦腰捆住。他的弟弟搂着那捆毛糙而干枯的柴木,而他下半身的动作令酒鬼羞愧难当。他这才醒悟,该给弟弟找个女人了。按弟弟这个条件,一般人家的女儿肯定不愿意嫁给他,但是如果对方是个聋的或者哑的,说不定能够将就。
在那一刻,酒鬼如同醍醐灌顶,猛地拍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发誓要再去城里打些时日的工,挣点儿钱给弟弟准备办个喜事,顺便打听哪个人家有实在嫁不出去的姑娘,问问能不能跟他弟弟将就过。
但是,但是他居然抱个干柴做这么猥亵的动作,实在不像话!如果儿子看到了怎么办!
酒鬼在房门前犹疑不定,不知道该上前一个耳光将弟弟打醒,还是该跪在床前抱着可怜的弟弟痛哭一场。
酒鬼的弟弟忽然停下了动作。酒鬼一愣,以为弟弟听到他过来了。
没想到弟弟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好了,传香,我们走吧……”
酒鬼顿时浑身一颤,感觉地下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蹿到了头皮。
酒鬼的弟弟撒开了手,响起了呼噜噜的鼾声。酒鬼蹑手蹑脚走近床前,伸手在弟弟的额头上摸了摸,满额头都是凉津津的汗水。
酒鬼叹了口气,转身走回门口。
就在他抬起脚刚要跨过门槛的时候,身后“哐当”一声,吓得他连忙回过头来。只见那捆干柴已经散了开来。稻草绳断了,弯弯扭扭的,如一条被压住的大黄蛇。
而几乎就在同时,酒鬼听见村里传来一声尖叫。那是马中楚的声音,那个带回来一个漂亮女人的马中楚。
55
酒鬼听到的那声尖叫,正是马中楚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在揭骆丽丽的脸皮时发出的。酒鬼隐隐感到,弟弟的异常举动跟马中楚的尖叫声有关。
酒鬼拖着发软的步子回到睡的地方,整个晚上没有再将眼皮闭上。
同样彻夜未眠的,还有马中楚。
他的干哥被骆丽丽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吓得连退三步,骆丽丽径直走出了门。马中楚的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迈不开步子,只听见那个即将跟他结婚的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的干哥和干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各自回房睡觉去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骆丽丽刚才睡过的地方,用手去摸她的肌肤挨过的被单,用脸去亲昵她的头发枕过的枕头……
“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眼看人家十数份/那一边竹篱茅舍围得深/莫非就是杨家门/待我上前把门推/为什么青天白日门关紧/耳听内边无声响/不见娘子枉费心/屋旁还有纸窗在/我隔窗向内看分明……”
马中楚听见干爹在隔壁的房里哼着一曲戏文。但是他唱到“我隔窗向内看分明”的时候却没有接着唱下去。马中楚痴痴地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干爹的鼾声。
“干爹,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铜铃一般悦耳的声音打断了马晋龙的讲述。女人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两只眼睛弯得像初一的月亮。
马晋龙立即干咳了一声,用拳头在嘴角擦了擦,一本正经道:“我请了马家的长辈来给你们看日子,他说今天晚上不适宜结婚。对不对?”马晋龙故意扭了头去看爷爷,要爷爷附和他的意见。
爷爷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女人道:“谢谢干爹的好意啦。不过我们家的中楚把待客用的猪都买来宰了,我们能等,这猪肉可等不了啊!”
马晋龙脸色涨红,指手画脚道:“这猪肉什么时候都有得买,但是结婚一辈子差不多就一回。哪里能因为猪肉变质就急着结婚的呢?”
女人毫不示弱,针锋相对道:“我们家的中楚在外挣点儿钱不容易,这头猪没有少花钱,我们可不会拿着闲钱去打水漂。”
马中楚生怕媳妇跟干爹吵起来,连忙在中间打圆场道:“你们都少说几句吧。既然是家门长辈来了,就坐下喝点儿茶。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女人听马中楚这么一说,立刻取了茶具来,给每个人斟上一杯茶水。
马晋龙端起茶水正要喝,女人拿出一个红红的大“囍”字贴在了正对面的墙上。马晋龙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沉声道:“要结婚?可以。但是至少把你这个到处漏水的房子检修一下再结婚吧?不然客人来了哪里知道喝的是茶水还是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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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丽丽笑道:“我连你这个干儿子都敢嫁,难道还怕这个到处漏水的屋丢脸?”
她的一句话噎得马晋龙半天没有话说。马中楚听了她的话,不怒不恼,只是一个劲儿地偷着笑。
马晋龙摇了摇头,对爷爷说:“这里我是坐不下去了。岳云哥,我们走吧。”说完,也不等我们是不是还要喝茶,兀自起身出了门。
爷爷和我只好跟着走出来。马中楚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道“对不起”,仿佛说那话的不是骆丽丽,而是他。
走出门来,爷爷拉住马晋龙,劝道:“我看这劝也是劝不住了,你就让他们结婚好了。说不定那个女人真是喜欢你干儿子呢。就算她是剥皮的鬼,也不见得就会害你干儿子。”
马晋龙显然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消,他愤怒地摆摆手,道:“真是麻烦岳云哥了。他既然护着他的小媳妇,忘了养他长大的干爹,那我也没有办法。是不是?真到了他被害死的那天,我已经尽到了做爹的责任。”
爷爷劝道:“哎,说什么话呢!可没有做爹的诅咒做崽的!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他们结他们的婚,你睡你的觉。”
我插嘴道:“酒鬼的弟弟还没有消息呢。”
马晋龙道:“他那个弟弟本来就不太聪明,也许是一时发疯跑了。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过不了多久肚子饿了,他就会自己走回来的。”
爷爷问道:“你不是看见他被剥了皮吗?怎么还会回来呢?”
马晋龙支支吾吾道:“当时雨也这么大,我看是看见了……但是……但是也不太确定。加上当时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敢凑过去看!”
哗啦啦的雨一直没有变小,虽然穿了雨衣,但是我的裤脚已经湿淋淋了。对面的双乳峰在雨帘后面若隐若现,如同含羞不敢见公婆的新娘。
我和爷爷告别了马晋龙,沿途返回。
一路无话,我在想着我的心思,爷爷也在想着他的心思。我们的心思有一个焦点,那就是即将成为马中楚的妻子的女人。
走到快到家的时候,爷爷终于打破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他说:“亮仔,你知道吗?我们这个村里也曾经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情。”
“哦?”我惊讶不已,“什么类似的事情?”
爷爷道:“那还是解放之前的事情了,一个省城的财主的女儿爱上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小伙子。”
“哦。”我心想,这又是一个公主与穷小子的爱情佳话。
“当时我们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不可思议。人家女儿千好万好,放着那么有钱的公子哥不嫁,为什么偏偏死心眼看上在她家做长工的小伙子?”
我也有着同样的疑问。虽然牛郎织女的传说一直在人们口中流传,但是真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实在是比流星还少见。即使有,大多也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了,保持不了很长的时间。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最常见到的,还是开局美丽,结局悲伤的故事。想想身边的例子,确实是这样。而完美的爱情故事,你不相信只能证明你不够浪漫,完全相信证明你不够现实。
57
“直到了新婚之夜,那位千金小姐才告诉那个小伙子,她长着一条常人没有的尾巴。”
爷爷讲得平白无奇,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尾巴?那个女人长了一条尾巴?”我大声问道。
爷爷点头道:“那位千金小姐跟小伙子解释,说她之所以不嫁门当户对的公子哥,是因为她知道,如果那些公子哥发现她长了一条尾巴,一定会一改哈巴狗似的奉承吹捧,转而去另觅新欢。她选择嫁给一穷二白的小伙子,则是图个安稳。小伙子能够继承大量的家产,也不会对她变心。”
“那么,那个小伙子有什么反应呢?”我急忙问道。
爷爷道:“他说他是真心爱上这位千金小姐,并不在意她是不是有一条见不得人的尾巴。”
我想也是,他该庆幸自己走了桃花运还来不及,哪里敢对这位千金小姐不满意?
“可是结婚后不久,这个小伙子觉得,既然自己这么有钱了,那么花点儿钱请个好医生给妻子剪去尾巴好了。”我以为之前的话就是结局,没想到原来爷爷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然后呢?”我翘首期待着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像捧着安徒生童话期待灰姑娘最后跟王子在一起那样。
“那位千金小姐执拗不过,只好在小伙子的安排下做了手术,剪去了长在身上二十多年的尾巴。”爷爷道。
我喜滋滋道:“她为何不在结婚之前就剪掉尾巴?这样的话,她的选择余地就大多了。”
爷爷叹了口气,幽幽道:“剪去尾巴后不久,那位千金小姐还没有出院就死了。”
我愣了。
时间已经是半夜。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屋檐流下的雨水仍旧滴滴答答着。
几盏红烛,两碗米酒,两个人影。
地上的锅碗瓢盆里盛满了水,斑驳的墙上贴着朱红的“囍”字和相随相伴的鸳鸯,东边的墙角上还有一只肥大的蜘蛛静静等待猎物落网。
据后来马中楚讲,爷爷和马晋龙离开之后,骆丽丽忽然由兴奋雀跃变得落落寡欢。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朋友吃完简单的婚宴离开,剩下一桌的残羹冷炙之后,骆丽丽强打起精神收拾碗筷。马中楚连忙上前帮忙,并说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笑话逗她开心。骆丽丽这才勉强拉扯出一丝笑意。
“我们还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婚礼!”骆丽丽神秘兮兮地对她的新婚丈夫说道。
马中楚一边收拾饭桌一边问道:“这不就是我们的婚礼吗?”
“当当当!你看!”
马中楚不知她从哪里掏出几根红蜡烛来。马中楚笑了笑:“你买蜡烛干什么,也没听说这几天要停电哪?”
骆丽丽不回答他的话,兀自跑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转身却拿出两碗散发着香醇味的米酒。发涨的饭粒漂浮在酒水上面。
马中楚惊讶不已,他放下手中的碗筷,问道:“咦?你在衣柜里藏了米酒?之前我怎么没有闻到一点点酒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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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丽丽走到马中楚面前,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新婚丈夫的鼻子,娇笑道:“你这个猪鼻子怎么会闻到呢?”
马中楚憨厚地笑了笑,道:“我的鼻子对酒啊、蒜啊这些气味很灵敏的。怎么会闻不到呢?你说我猪鼻子,我干哥还说我的鼻子是狗鼻子呢,灵得很!”
骆丽丽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别提你那个好干哥了!说起来我就生气!一看就知道是头色迷迷的狼,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被他搅和得没睡成觉。你别提他,免得坏了我的好兴致!”骆丽丽一边说一边将蜡烛点上,然后熄了灯。一个宽大的影子和一个娇小的影子立即扑在了墙壁上,随着烛火一晃一晃。
马中楚尴尬道:“不怪他。当时我也亲眼看见了你的床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骆丽丽立即打断他:“你还让不让我过好这个婚礼了?”她用力将两碗米酒往桌上一磕。香醇的米酒从碗里溅出来,顺着碗沿流到桌上,又顺着桌子的脚流到地上。
马中楚的目光顺着流出的米酒,看到了地上的锅碗瓢盆。他抬起头看了看屋顶,叹了口气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一停啊!”他一阵寒心,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却没有一个可以挡风挡雨的房子让她住。
她跟着自己从遥远的地方来,劳累奔波,头一个晚上却被干爹、干哥逼得离家出走。第二天,回到老家的时候发现这个倔强的女人睡在门口,他欣喜得差点儿蹦起来。马中楚记得,他曾经跟骆丽丽说过,他原来的家在干爹的房子正对面。他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喊醒。
女人睁开眼来,看见面前一副愧疚模样的马中楚,竟然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她拉住了马中楚粗糙的手,温柔地问道:“要不,我们住到这个房子里来吧?”
在遇到这个女人之前,马中楚不是没有想过要接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回来。只要那个女人不嫌弃他穷,懒一点,凶一点,他都可以接受,甚至允许她一天到晚趴在麻将牌桌上,他都愿意为她倒洗脚水。只要女人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他甚至设想过那个女人有脚臭,有着一边吃饭一边抠脚丫的恶习,他都认了。
而这个女人,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毫不责怪他昨晚赶走了她,居然还好生好气地叫他一起住到更加丑陋、更加破旧的老房子里来。
他想着想着,不禁眼眶湿润了。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是东西。
女人连忙捂住他的脸,着急道:“你这是干吗?我又没有怪你!”
马中楚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
马中楚想着想着,又要流眼泪了。他用那双砂布一样粗糙的手擦了擦眼角,从骆丽丽手里拿过几支蜡烛,跟她一起将剩下的带着喜庆的红蜡烛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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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蜡烛的火焰似乎不太习惯这个潮湿的空间,四处飞溅的雨水让巍巍颤颤的烛火处于随时熄灭的危险边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骆丽丽端起了一碗米酒,送到自己的嘴边,“嗯,有点儿甜。”
马中楚笑笑,端起另一碗米酒,胳膊如僵硬的树干一般一动不动。
骆丽丽的脸上绽放一个迷人的笑容,她将柔软的树藤一般的手缠绕在她的新婚丈夫的胳膊上,“我们喝个交杯酒?别人结婚不都是这样的吗?虽然我们没有证婚人,没有司仪,但是我想……这些仪式还是需要的。你说呢?”
马中楚点点头,缓缓道:“骆丽丽,对不起……”
“来,喝酒吧!”骆丽丽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道歉,喝下了一口米酒。
“嗯。”马中楚仰脖喝下一大半。
骆丽丽将手从丈夫的胳膊上抽回,愣了半晌,问道:“这就完了吗?还有没有其他的仪式我们忘记了?”
马中楚摇摇头,道:“我没有结过婚,没有经验。”
骆丽丽听了他的话,捂住嘴巴笑了起来,身体颤颤地如同巍巍颤颤的烛火。
“你笑什么?”马中楚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时,墙角的蜘蛛在网上动了动前面的两只瘦瘦长长的腿。它似乎也学着女人的样子捂住了嘴巴偷笑,生怕烛火下的两个人听见。
骆丽丽笑道:“这种事情,谁会有经验?真是笨!”
马中楚挠挠头,憨笑道:“说的也是哦。我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呵呵。”
“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骆丽丽眉头微蹙。
“是啊,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马中楚放下了手中的米酒,捏了捏下巴。
“你以前没有看过别人怎么结婚的吗?你就没有记住一些?”骆丽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个憨实的男人。
马中楚眨了眨眼,似乎不太自信地回答道:“看是看过,酒席吃过之后,还有人偷偷留在新娘新郎的窗下偷听。”
骆丽丽脸上一阵羞红:“笨蛋,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进洞房之前我们还要做些什么。比如说交换戒指呀、咬苹果呀什么的。”
马中楚低下了头,“可是……可是没有戒指,连一个苹果都没有……”
女人发现了他的低落,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道:“我不是说要那些东西,我是想,我们可不可以模仿那些仪式来进行一次?毕竟……对于女人来说,婚礼是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记忆。我不希望以后回想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婚礼有欠缺……”
女人附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那是马中楚办婚宴之前搬烧火的木柴时从草绳上掉下来的。那根稻草弯弯扭扭,好像是在束缚木柴的时候累坏了身子。干瘪的稻草上沾着集聚成珠的雨水。女人一手捏住没了稻谷的稻穗,另一手顺着稻草捋下,将包在外面的稻叶除去,露出金灿灿的稻秆。
女人灵活的手指在稻秆上转了一圈,将金灿灿的稻秆缠绕在手指上,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嗯。”女人将打好结的稻秆递给马中楚。
马中楚后来说,他傻愣愣地看着女人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忘了接过女人手里的稻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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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女人再次哼了一声,将金灿灿的稻秆伸到他的眼前。
“怎么了?”马中楚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
“拿着,然后戴到我的手指上。像别人的婚礼上给新娘戴戒指那样。”女人弯了弯嘴角,侧着头对马中楚道。
马中楚迟疑地接过干瘪的稻秆,拿在眼前看了许久。
“对,这是你要送给我的戒指。你看它的颜色,是不是跟真金很相像?”女人凝神看着稻秆的眼神,让马中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自从父母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孤零零的世界上后,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但是面对这个女人,他多次不争气地吸起了鼻子。
女人将白嫩的无名指伸到马中楚面前。
马中楚全神贯注地将那个圆形的稻秆套进女人的手指,轻轻地将稻秆推到手指的第三个指节上。
女人缩回手,细细打量手指上的稻秆,仿佛欣赏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石。
马中楚声音有些哽咽道:“我以后挣了钱给你买个货真价实的戒指。这个假戒指你先留着,等我拿真戒指跟你换。”
女人欢呼雀跃道:“是真的吗?”末了,她又微微一笑:“我嫁给你,又不是为了一个戒指!能给我戒指的人多了,但是我都不稀罕。”
马中楚轻轻捻住女人的无名指,柔声问道:“那么,是什么使你决定嫁给我呢?我连一个真的戒指都不能给你。”
女人俏皮地瞟了马中楚一眼,眨眨眼问道:“如果……如果我说是为了你这一身皮子,你会相信吗?”
马中楚打了个寒战:“为了我的皮子?”
女人转过身去,怒道:“哼,原来你不肯。”
马中楚后退了两步,冷声问道:“原来你……你真的像干爹、干哥说的那样……”
女人转回身来,嬉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一阵风从房顶掠过,房顶的瓦片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像是一只肥大的老鼠从鱼鳞一样的瓦片上跑过。
马中楚抬头看了看头顶,幽幽道:“我不只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的干爹和干哥。他们一向来都很维护我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违背过干爹的意思。今天晚上的喜宴他们都没有来,肯定是还生我的气呢。”叹了一口气,他又说:“本来应该由干爹来做主婚人,由干哥来做证婚人的,不知道现在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人扶着桌子坐下,细声道:“也许他们现在正在诅咒我……”
马中楚在女人面前蹲下,拉住女人的双手央求道:“我们已经结婚了,他们再怎么阻碍都没有用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向他们道个歉,好吗?”
女人小嘴一翘:“不!凭什么我得跟他们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会去的。我就真不懂了,他们为什么非得在我们俩之间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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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楚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女人低头抚弄无名指上的稻秆“戒指”,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跟你干爹、干哥的感情好,只要你答应以后好好对我,那我……就跟你去向他们道歉吧……”说完,女人极不舒服似的扭了扭身子。
马中楚立即转悲为喜,激动地抓住女人的手,道:“好好好!就算你不提出来,我也会对你好的!”
女人勉强笑了笑,挽住她的新婚丈夫的手,娇声道:“那么,我们去睡觉吧?”
马中楚欣喜非常,突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猛地拦腰抱住女人,用力一甩,将女人娇柔的身子扛在了肩上。女人“哎哟”叫唤了一声,随即懒懒地伏在马中楚的肩头,任由他扛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破旧的新房……
有人说,下雨其实是天与地的一次交合,电闪雷鸣则是天与地交合之时的动作与声音。正是这种交合,使得大地之上的万物生长,使得人世之间鸟语花香。
……
这是一条非常难以进入的通道,通道口的芳草被雨水淋得湿滑湿滑,通道周壁也是湿漉漉的。但是这些困难都阻止不了他的进入。
因为,通道底端有着无比暧昧的诱惑等着他的抵达,等着他的欲望,等着他去发泄。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神秘之地,同时,这是他发泄日常生活中剩下来的力量的途径。
大雨将所有的人困在屋里,往日做农活儿的力气渐渐在体内聚集,再聚集……
当力量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必须发泄出来。就像天与地的交合一样,当天空的小雨滴凝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雨水就从天而降。
对于他来说,此时才是一天的开始,而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则是一天的结束。从开始的兴奋到结束的疲软,他体会着这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只有在这个过程中,他才能忘记所有的烦恼,抛却所有的沉闷。
但是,当真的面对那条湿漉漉的通道时,他有着一丝犹豫,有着一丝害怕。他想起了酒鬼的弟弟,那个丑陋而猥亵的家伙。他不知道酒鬼现在找到他的弟弟没有,他的弟弟是不是真的被剥了皮,是不是被揎了稻草。他想,如果那张皮还有知觉的话,应该被干枯而粗糙的稻草撑得难受。如果他被剥了皮,那么他的肉身又在哪里呢?他还在这个带着霉味的雨中垂死挣扎吗?如果他再碰上骆丽丽,是骆丽丽吓得尖叫呢,还是他吓得转身就逃?
这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像一群纠缠不舍的苍蝇在耳边嗡嗡聒噪。
他猜想,他的干弟马中楚此刻应该正在跟那个女人快活。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作为干哥的他本应该去祝贺,但是,那个新娘的脸,那具新娘的身体,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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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第二天的早晨与第一天没有任何两样,我仍旧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仍旧听见雷鸣声和鸟叫声。甚至爷爷手里仍旧捧着一本老皇历在看。如果把爷爷比做科学家的话,那么他手里的老皇历便是他的运算公式。也许这个比喻不恰当,但却非常贴切实际。
对于湾桥村的马晋龙来说,这个早晨便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今天早晨起,那个诡异的女人不再是外来的陌生人,而是虽然不愿接纳但是木已成舟的亲人了。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发现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干儿子搬去了老家自不用说,可是马传香也不见了!虽然他知道马传香每天回来得都非常晚,但是早晨却要他千呼万唤才能眯着眼起床,在他的催促下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又躺回床睡回笼觉。
当他叫了几声没有回音,闯进马传香的房间时,他发现马传香的床铺整洁,叠成四四方方的被子未曾散开,铺得平平整整的垫被没有皱褶。
这并不表示马传香早早起床出去了,因为铺床叠被从来都是马晋龙的活儿,马传香恁是将床铺弄成了猪窝也不会动半个指头去整理的。
儿子昨晚没有回来!马晋龙顿时心里一惊,身子凉了半截。
虽然儿子几乎从来没有借住别人家的习惯,但是也不至于吓成那样。可是,一阵不祥的预感袭击了他,让他顿时觉得脚下发软,额头冒出冷汗。
他打摆子似的走到门前,朝对面的干儿子家望了一眼。在灰蒙蒙的雨帘中,那座破旧的房子如癞蛤蟆一样蹲伏在那里,咧开了嘴似乎正在嘲笑这个失魂落魄的老头。门头的大红“囍”字他是看不见的,透着喜气的龙凤呈祥的窗纸他更是看不到。但是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冥隐之气在那只癞蛤蟆的上方蒸腾。看得他胸口堵得慌。
他心神不宁,饭也吃不下一粒,茶也喝不下一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发冷似的直打寒战,仿佛灭顶之灾已经降临在他的头上。
正当他坐在饭桌前呆呆地看着渐渐变冷的饭时,干儿子推门而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碗。一碗正置,一碗倒盖,怕下面碗里的东西走了热气。干儿子后面跟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女人,女人撑着一把大雨伞,将她的新婚丈夫和那两只碗罩在伞下,自己的肩头却湿了一片,好看的锁骨便赫然入眼,令腹中空空的马晋龙忍不住干咽一口唾沫。
“干爹。”马中楚谄笑着走到近旁,像还债人遇到了讨债人一般。
“嗯。”马晋龙哼了一声,扭了一下身子,脸仍是垮着。
“这是鸡汤面,趁着还热,快点儿吃吧。”马中楚摆好了面前纵使冷屁股也要将热脸贴上去的架势,将倒盖的碗揭开,黄澄澄的、香飘飘的鸡汤面展现在马晋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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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晋龙瞟了一眼热气腾腾的鸡汤面,冷冷道:“你为什么只煮一碗面呢?”马晋龙哼了一声,将比话语还要冷的目光对准了干儿子背后的女人,问道:“难道你的女人知道传香不在家里了?”
听了这话,马中楚浑身打了个冷战,好似突然置身冰窟:“什么?您为什么这么说?”
马晋龙收回目光,将鸡汤面推开,道:“你干哥一夜没有回来,不知道死在哪里了!”马晋龙本来只是故意在这个不听话的干儿子面前说说硬话气话,但话一说出口,不禁眼眶湿润,几乎要滴下泪水来。
马中楚连忙道:“我知道干哥一向起得晚,所以才叫她少煮一碗。面在锅里放久了会烂,所以等干哥起来了再煮。”
马晋龙把大手一挥,决绝道:“你拿走吧。我不吃她做的面!”
马中楚背后的女人一愣,两眼顿时失去神采:“干哥……马传香不在家里吗?外面这么大的雨,他昨晚没有回来?”
此时,一阵雷声突然刺啦啦从天空滚过。屋里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就在屋里为之一亮的同时,一个满身泥泞的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晋龙叔!出鬼啦!出鬼啦!”那人边跑边号叫道,脚下不稳却跑得飞快,如没了刹车的单车一般冲向马晋龙。
未等来人撞上马晋龙,马中楚当中一拦,死死抱住来人。马晋龙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眼圆瞪。
马中楚抹了一把那人的脸,才将他认出来:“酒号子!你怎么了?”
酒鬼仿佛是由于惯性一时停不下来才冲进来的,现在一停住,反而站立不住,像没了骨头似的往地下溜。马中楚连忙一把抱住。
不知是雨水的冲刷还是其他原因,酒鬼的脸色被洗得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在马中楚的怀里喃喃道:“我发现我弟弟的皮子啦……我弟弟的皮子……”他要努力回过身去,但是已经没有了力量。
“我弟弟的皮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几次几乎要背过气。
马晋龙顿时手忙脚乱,也不管刚才自己是怎样对儿媳妇的了,朝骆丽丽挥手道:“水!快!给热水他喝!”
女人正准备出去,马晋龙又大声喝道:“不用了!”
女人用不解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端起了桌上的鸡汤面,将浮着黄油的鸡汤缓缓倒进酒鬼的口中。
酒鬼下意识里咽了几口,然后昏睡在马中楚的肩膀上,将马中楚弄得脏兮兮的。
马晋龙急忙走上前,在酒鬼脸上拍了拍,喊道:“酒号子?酒号子?你弟弟的皮子在哪里?”
马中楚扶酒鬼在椅子上坐下,歇了口气,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回答你?”说完,他有意无意看了女人一眼。女人的神色有些慌张。
“他这是怎么了?”女人问道。
马中楚摇了摇头。马晋龙对着女人冷笑一声,转了头不答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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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楚见酒鬼拳头紧紧攥住,便朝干爹道:“干爹,我扶着他,您掰开他的手看看,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马晋龙这才发觉酒鬼的拳头有些异样,五指紧扣,拳心处露出一片猩红。他俯身一手握住酒鬼的手腕,另一手去掰酒鬼的拳头。
酒鬼此时体力已尽,拳头被轻易掰开来。那片红色的东西掉落在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雨声掩盖了它发出的声音。那个东西在半空中翻滚舒展,如一只血色的蝴蝶翩翩飞下。三双眼睛跟随着它,同时从酒鬼的手掌滑落到地上。
那只“蝴蝶”仿佛在下降的过程中耗尽了力气,落地的时候还扑扇了两下“翅膀”,最后精疲力竭地舒展开来,平整地铺在潮湿的地面。
三个人都愣了一愣,然后你看我,我看你。
“那是什么东西?”马晋龙首先问道。
而几乎在同时,马中楚接着问道:“那是什么?”
女人的一双眼睛也透露着迷惘。
马中楚扶着瘫软的酒鬼努力往椅子上靠。马晋龙蹲下来,伸手去拈那块红色的东西。女人眨巴着眼睛盯着马晋龙手伸向的地方。
马晋龙的动作显得生硬而迟疑,他仿佛要等着自己的手向树枝一样生长过去。
马中楚此时已经将酒鬼按在了椅子上,缓缓走向干爹。
酒鬼像没了骨头一般瘫在椅子上,曾经握过那块东西的手懒懒地张开,掌心的红色暗示着一种恐怖力量的存在。由于雨水、寒冷,还有恐惧,酒鬼的那只手变得苍白如纸,如同一只死人的手。
“干爹……”马中楚感觉嗓子里发痒,喊出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畏畏缩缩。
他的干爹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以极缓慢的速度将手伸向地上的那块东西。仿佛地面上真的是栖息着一只血色的蝴蝶,稍不留神,那只蝴蝶就会受了惊吓,拍翅离去。但是此刻,那只“蝴蝶”似乎根本没有逃离的力气,它昏迷了或者是死了,对马晋龙的接近没有丝毫发觉的迹象。
“干爹……”马中楚在离那块东西只有三尺不到的地方站住了,他的嗓子更加嘶哑,如一个感冒重症者在病床上发出的喃喃细语。他的手在哆嗦,比他干爹的手哆嗦得还要厉害。被酒鬼弄脏弄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感觉不到;门外带着水气的风刮进来,他感觉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从地下偷偷潜入脚部的寒气。他的脚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寒气浸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凉意,仿佛身体已经死了一般。
他的干爹以近乎扭曲的姿势,终于将粗糙的手指碰触到了那只“蝴蝶”。
“咝……”马晋龙从牙缝里吸进一口冷气,先是手一阵抽搐,接着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抽搐起来。他的脸色瞬间大变,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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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楚早已料到,但是此时还不肯完全确定,又轻轻试探道:“干爹,那是什么?”
“人……皮!”马晋龙看了干儿子一眼,那目光冷冷的,让马中楚不禁打了个寒战!
“人……皮?”马中楚的嘴巴仿佛被黏住了一般张不开,好不容易从嘴唇之间的缝隙里走漏出两个字来。
“您怎么知道那是人皮?”站在不远处的女人不以为然道。
马晋龙沉默不语,两眼如钉子一般盯着地上的“蝴蝶”。马中楚从放着鸡汤面的桌上拿起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蝴蝶”拨了拨。
那是一张皮子,不过中间破了两个洞,一大一小。马中楚吁了一口气,道:“这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皮子,干爹,您多心了!”
马晋龙二话不说,夺过马中楚手中的筷子,将那张皮子翻了过来。一条浓密的眉毛赫然入眼!那个大点的洞是眉毛下面的眼眶,那个小洞是鼻孔!甚至那个大洞的周围还长着长长的睫毛!
女人不禁失声尖叫,而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巴,眼里浸出了泪水。马中楚呆成了一块石头,眼睛微微发红。
那确实是人皮,是人的半边脸!
那半边脸刚好有16开的书封面那么大,上面似乎还写着什么字,可是不知是墨水渗入了皮肤,还是皮肤吸收了墨水,那些字淡得几乎看不见。挨着眼眶和鼻孔的边沿上,是等间距的钉痕。如果不是眉毛和睫毛,他们还以为这块四四方方的东西是某个牛皮书或者羊皮书的封面,眼眶和鼻孔的位置则是封面磨破的地方。
第二天,爷爷本没有再去湾桥村的打算,一大早看完老皇历,接着就将用了多年的竹箩筐搬出来,将削好了的竹篾编进毁坏的地方。
在收获的季节里,就靠那几个竹箩筐将水田里的稻子搬运到家里来。一方面由于年数久了而破裂,另一方面由于老鼠的啃噬,竹箩筐有好些地方出现了破洞。爷爷用它挑稻子的时候,必须事先用报纸或者烂布将破洞堵住。不然,满箩筐的稻子从水田挑到家里就只剩一半了。
而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等雨稍微小点儿的时候出发。奶奶自然而然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地唠叨,叫我多住几天,就算不行也要吃了午饭再走。用奶奶的话说是,读初中的时候我每个星期来爷爷家一次,读高中的时候每个月来一次,读大学的时候每年来一次,现在大学毕业马上要工作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来看望爷爷奶奶一次。
我从早晨等到中午,只见雨水越来越大,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没有办法,我只好打算在爷爷家吃了午饭再看天公作美不作美了。
虽然头天在湾桥村的经历比较曲折离奇,但是我很快失去了热情。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那个叫骆丽丽的女人有哪点值得怀疑。
第四章 人皮蝴蝶
在这么多人的逼视下,谁也不会有底气。可是越是这样,人们的怀疑心越重。审视的人和被审视的人都很容易陷入这样的泥沼,并且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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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平淡无奇地过去了,跟无数个往日里度过的夜晚没有任何差别。
那个马中楚跟他女人怎样了?有没有发现女人的异常呢?那个女人会不会像爷爷讲过的故事中那样,在新婚之夜向她的男人敞开隐藏多年的秘密呢?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这许多的疑问。但是这样的疑问像从天降落的雨滴一样,眼看着从你面前掠过,但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倚在门口,懒懒地看着外面的雨。带着湿气的风透过衣服,如同无数凉咝咝的舌头舔舐着皮肤。
“喂,你好啊!”
一个如同雨水一般湿且柔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侧过头去,看见一个妩媚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边。是她?
湿风阵阵,吹得我恍恍惚惚,连眼神都有些迷离。
“我给你猜一个字谜,好吗?”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果然是她!
“字谜?”
“对,你听好了。石榴花开慢慢红,冷水冲糖糖会溶。只要两人心不变,总有一天会相逢。”
“打一物还是一词?”我问道。
“你说什么?”那个女人神色立改,用奶奶的声音问道。
我晃了晃脑袋。奶奶一副关切的样子站在我旁边,正拿一双充满迷惑的眼睛看着我。“你怎么啦?跟谁说话呢?”奶奶看了看门外,只有茫茫的雨。
“她呢?”我瞪着奶奶的满脸皱纹问道。
“谁?”奶奶左顾右盼。
“哦,没事。”我闭上眼睛,按了按睛明穴。天哪,我又产生幻觉了。不过,她说的那个字谜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下雨天,别老站在门口吹风,容易感冒。”奶奶关切道。
我点了点头,返身走进里屋。刚刚跨进门口,我回头问奶奶道:“奶奶,我说一个字谜给你猜猜?”
奶奶笑道:“你说来听听。”
“石榴花开慢慢红,冷水冲糖糖会溶。只要两人心不变,总有一天会相逢。”我边回忆边念道,“如果猜不出来也就算了。”
奶奶笑得更厉害了,“你怎么问这个字谜呢?”
“怎么了?这个字谜有什么特别吗?”我看着奶奶笑得弯了腰,迷惑不已。
奶奶正要回答我,门外却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岳云哥,岳云哥在家吗?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是马晋龙的声音。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过他这次叫嚷比昨天更加急促,更显惊慌。奶奶听出他的声音,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微露愠色。
爷爷早已料到他要来似的,从容地走出门外迎接他,仿佛爷爷早就躲在门后,只要等马晋龙叫一声就立即走出来。
“岳云哥,快去救人啊!他……他真的被剥皮啦!”马晋龙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神色慌张。如果说他第一天来爷爷家的时候有些故意卖弄,哗众取宠的意思的话,那么此刻的他却是真的惊恐了。他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在地坪里就大嚷大叫,故意吵得左邻右舍皆知,而是径直冲向爷爷。他也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弯着脚摆一种将跪未跪的做作姿势,而是“扑通”一声双膝撞地,顿时像被打断双腿的稻草人一样直直地在爷爷面前矮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