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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蝴蝶镇纪事

我总共当了十一年兵。一入伍就来到驻在苑城西郊的七师。从山东猛地来到豫西南,一开始最不适应的就是两条:一个是这里的黏土地。乖乖,只要天一下雨,人在地上走一趟,那黑黏土能把人的鞋粘成两个大泥坨,实在难受,而且,即使天晴后,倘你不用水冲洗,那黏土还会长久地粘在鞋上。再一个就是总吃面条。面条这东西吃到肚里很不禁饿,有时只训练到半晌,饿得就受不了了。不过,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大约是我当了排长的第二年吧,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我一向敬重的胡子连长突然派人把我叫到连部,要我带上二排,去蝴蝶镇负责警卫师里的一个军械库。

蝴蝶镇离苑城的营房近百公里,紧挨着鄂北地界,是豫西南地区最偏僻的一个去处。我那时正当喜欢热闹的年纪。对去那里自然是很不乐意。仗着自己是连长接来的兵,加之平时因枪法好又受着他一点点偏爱,所以也就敢于当面摆了些不想去的理由。可连长最终还是忧郁地摇了摇头:“去吧,小魏,城里现今乱成这样,今日要支持这派,明天又要支持那派,弄不好是要倒霉的。去吧,那儿偏僻,当兵的日子好混!”

看着连长那双忧郁的眼睛,我就不敢再说下去,于是,便不甚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在接受任务的第三天上午到达仓库的。也真巧,我们刚到,天就下起了雨。于是,我们在安营的整个过程中就很遭了点殃,每个人的鞋子被那湿黏土粘得一塌糊涂。当全排终于安顿好,同先前在这里负责警卫的一个排长办完了移交手续之后,我就一个人绕着仓库察看起来。这座仓库建在一个树木葱郁的小山丘下。三大排石砌的库房和警卫分队的宿舍、厨房,盖成了一个四方形的院子。院子的四角各设了一个岗楼,院外十来米的地方,又围了一圈铁丝网。院门前是一条沙石公路,一端通往苑城部队的营房,一端通往不远处的蝴蝶镇。仓库和镇子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不宽的石桥。我发现,这儿的蝴蝶果然很多,一群一群,一对一对的,在空中飞舞,在树枝草叶上栖落。看来,这镇子的名字倒是没有起错。我环视着四周的地形,猜测着这地方可能是因为树多草茂,气候温润,才宜于蝴蝶们生长。

巡看一周后,我站在仓库后边的一棵枣树下,望着沐在晚霞中的蝴蝶镇,心里就想,明天该去镇上拜访一下镇子的领导。临走前连长一再交代我,要注意搞好同驻地周围老百姓的关系。我现在是这里的最高领导,诸事都应该想到才好。

正当我站在那儿漫想时,东北角的岗楼上猛响起了一阵拉枪栓的声音,跟着传来一班长的粗声喝叫:“不准动!”我一听,心就一紧:刚接防就有事?忙疾步走了过去。到那里一看,只见一班长正把冲锋枪对准铁丝网外的一个姑娘。那姑娘的双腿是蹲着的,一只手挎一个竹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铁铲伸进了铁丝网内,姑娘脸色发白地望着一班长乌黑的枪口,伸进铁丝网的那只胳膊僵了似的停在那里,手中的铁铲在瑟瑟地抖动。姑娘那一对眸子中所映出的受了极度惊吓的神情,使我立时就判断出,她不是存有什么坏心,于是便对一班长说道:“收起枪。”随之走近,问那姑娘:“你要干什么?”

“俺、俺不是要破、破坏。”她急急地仰起脸向我说,嘴唇依旧因为惊吓在哆嗦。

“噢,这我看得出来,那你手伸进铁丝网来干什么?”我把声音尽量放轻,生怕再吓着她。

“俺想、挖那棵玉簪。”她伸进铁丝网的那只手指了指。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我的脚边,她手中小铁铲指的地方,有一棵叶片如心脏形的草。

“哦?要这干啥?”我很有些意外。

“它也叫催生草,孙七嫂要产,孙七哥去俺家要这种药,俺家已经没有了,俺爹就让我来找,可在地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棵,从这里过时,看到有一棵,俺就……”

原来是这样,我弯腰拿过她手中的铁铲,将那棵玉簪挖了递给她。

“感谢你了,首长。”她脸上的惊吓已经消失,露出了两抹红晕,显出了本有的清秀,看样子,她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她起身很恭敬地向我鞠了一躬。

“没什么,走吧。”我向她摆了摆手。

姑娘两脚上的鞋,也已被湿了的黏土粘成了两坨,走起来一副吃力的样子。她还没走出多远,一班长就背了枪过来,在铁丝网附近弯腰察看。

“看什么?”我有些诧异。

“得小心!别让她借挖药在这里埋了地雷。”他神情十分严肃。他是团里的理论学习积极分子,警惕性一向很高,立场更是非常坚定。那次排里去农场执行任务,他突然得了急性痢疾,恰巧那天农场医生不在,我便慌忙去附近村里找了一个下放的右派医生,可他竟至死不吃人家给的药,闹得他险些脱水丧命。

我知道他的脾气,就没有劝止,随他去检查,只把目光移向那姑娘已显模糊的背影。

一群蝴蝶带了一阵轻微的拍翅声,轻轻盈盈地落在了铁丝网上,顿时,那黑色的铁丝网眼间,便像陡然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大概是因为心情还好,我便去数这群蝴蝶的数目。嗬,二十八只,是个双数……

第二天上午,我便带着三个班长去了镇上。对于镇子上的萧条,我原是在心里作了估计的,在这偏僻贫瘠的豫西南黏土地上,是不会生出多么繁荣的市镇的。然而走到镇上一看,那副萧条的样子还是令我吃了一惊:整个镇子就是一条沙土路面的街道,街两边净是一些土坯垒就的低矮的瓦房、茅屋,街上只有一家门面不大的综合商店,一个摆了四张饭桌的小饭馆。街面上并无熙攘的行人,只有几个老太太坐在自家的屋门前晒着太阳;几头不大的猪,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一位妇女正用脚尖指着孩子拉在街上的屎,响亮地叫着狗来吃;一个五六十岁的女疯子,站在当街喊着奇怪的疯话:“庙里哟——”

我们走进镇革委会的院子,就听到正房里一个人正用洪亮的嗓门儿在训着什么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咋敢让你的女儿去那里?是不是又想让抓你们的阶级斗争?……”我们走到门口,看见屋内的一张条桌旁,坐了一个噙着香烟的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正训斥着站在门后暗影里的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姑娘。那汉子看见我们,立时便含了笑招呼:“是新到的魏排长吧?我猜是的。我姓吴,是镇革委会主任,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我估计是先前的那位排长把我的姓名和情况告诉了这位主任,便也含笑同他握手。那主任这时就又转向站在门后暗影里的一老一少喝道:“听着!以后再见到你们家的人跑到军队仓库那儿,就算存心破坏!去吧,罚你们把街扫扫!”

我一听“军队仓库”这几个字,不由得认真地去打量那父女俩,我认出了那姑娘,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吴主任训斥他们的原因:“吴主任,你是不是因为那位姑娘昨天去了仓库在批评他们?”

“对!”吴主任一脸郑重地点头,“那是军队的仓库,历史反革命家的人去还能安什么好心?幸亏昨儿个有人看见了,要不,我还不知道哩!这是我们监管不周,魏排长多原谅!”

我当下就一愣:这姑娘原来是这种家庭出身。不过,我觉得还是有说明真相的必要,便解释道:“这位姑娘昨天去只是为了挖一棵催生草,并没有其他用意,不必罚他们的。”

一班长这时就在旁边拉了一下我的衣襟,显然是提醒我不要干预这件事,但我没理会他,依旧望着吴主任说:“为这件小事就处罚他们,那镇上的其他人就会对我们当兵的产生一种畏惧心理,这不利于咱们的军民关系,你说呢?”

一丝意外和不快,分明地从吴主任脸上露出来了。不过,可能碍着我的面子,他也没再多说,只是不甚情愿地朝那父女俩挥了挥手:“回去吧,不扫街了,以后记着要老老实实!”

那父女俩便慌慌地走了出去。

没有料到的是,当我们结束这场礼节性的拜访返回仓库时,那姑娘突然从一个街角闪出来,很快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刚要向她说句“不必客气”的话,她却已转身,急急地向远处走了。

我望了一眼她那柔弱的背影,心上莫名地感到了一股难受。

一群蝴蝶飘然掠过眼前,我的目光随着它们,转向了有着铅色云块的天……

初到一地驻防,当地的风俗是该了解一些的,否则,同老乡们相处,有时就会因做事违了风俗而伤和气。所以,在吃、住、岗哨勤务的事安排就绪之后,我就去镇上找老人们了解。几天之间,这方面的情况便也知道了不少。比如,这地方的妇女生了孩子后,那胞衣是要拴一只旧鞋挂在树枝上的,镇子四周的好多树上,都挂有这种风干了的东西。对此,不要去问,更不要去摸,否则,便会招来鄙夷的目光和暗骂。又如,这地方的人把炸油条称做下锅。下锅时,门前都要摆上一碗清水,清水上横放一把菜刀,外人若见了别人家门前摆了这东西,便不能进屋去,否则,这家锅里的油就会耗去很多,来人便会遭到咒骂。再如,这地方的人对蝴蝶很敬重,他们认为这里的蝴蝶之所以多,是因为老天爷见这里风水好,每年让天女把花园里的蝴蝶向这儿撒下一批,因此,更不能随意捕杀蝴蝶。谁若无故弄死一只蝴蝶,是会遭镇人侧目的。我把了解到的这些情况给战士们讲了讲,让大家心里都有个数。

那日,我同镇上一个老人闲聊回来,刚进大门,忽听厨房里爆出一阵很响的笑,觉得几分诧异,便走了过去。进屋一看,只见几个战士正围住一个上唇有豁口的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说笑,那男子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俺全镇有八百多口人,男的四百多,女的四百多,内里有姑娘将近一百二十个,不过真正漂亮的姑娘也就两个。头一个叫豆苓,就是昨儿个来你们这里挖药的那个,不晓得你们细看她了没有,她牙白得像细瓷碗,头发黑油油的,俩眼珠活泛得很,叫人一看心里就舒坦得厉害。还有她那胸脯子,看了后着实饭都不想吃了。不过,你们别看她腼腆,你要真想动手去摸她一下,可不中,镇上的小六子就叫她咬过手指头——”

“排长,”炊事员大刘见我进来,忙过来指着那个豁嘴向我介绍,“这位是镇上的老三同志,专门负责给我们送菜的。”

“对,对,我家三个弟兄,我排行老三,老大老二都已经攀了亲,只有我还是光杆一个。今后众位叫我老三、三哥、三弟、三豁子、三同志,都中!家里几代都是贫农,自己人,自己人!”那三豁子立时笑着说道。

我朝他点了点头,差一点就要被他这番自我介绍逗笑。

这当儿,他又笑着凑过来,很带了几分亲热地问我:“魏排长,老家是哪里呀?”

“山东烟台。”我答,心里对他微微地生了一点厌烦。

“嗬,那地界儿咱没去过,”他甚是遗憾地摇摇头,“你们那里烟叶今年收成咋样?”

“什么烟叶?”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你们吸烟都修烟台子,烟叶肯定错不了,得了,以后你要探家,给咱捎把来尝尝。”

“哈哈哈。”我和屋里的战士们都笑了。

“见笑,见笑。”三豁子也笑了,随即便又很郑重地说:“魏排长,镇上吴主任说,从今往后,还是由我老三给你们送菜。过去那个排在时,送菜的也是我,两天一次,保管够你们吃,咱们军民一家嘛,我老三理当尽力。至于菜钱,由你们一月去和镇上菜园算清一次。”说着,就伸出黑乎乎的手,从耳根后摸出一支揉皱了的香烟向我递过来。我忙摆手谢绝。因听了他刚才提到挖药的那个姑娘豆苓,遂生了问清根底的愿望,便开口问他:“那个豆苓家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

“说出来吓你一跳。”三豁子咧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嘿嘿一笑,“她爹过去是中央军的大夫,历史反革命分子,旧社会家里还买了几十亩地,土改时定成了富农。镇上吴主任特意让我负责监视他们家,就怕他们破坏咱们的专政。不过,豆苓那姑娘倒也是个好心肠,人又长得漂亮。”

“噢。”我应了一声,心里莫名地生出了点惋惜:那样秀气的姑娘,会生在这样的家庭。

这时,恰好馒头蒸熟了,炊事员大刘*把笼屉揭开,站在我面前的三豁子就用手揉着肚子带了笑道:“揉肚揉肚当啷啷,肚里有个屎壳郎,屎壳郎飞了,小肚子饥了。”说着,就跑过去伸手抓起一个馒头叫道:“来,来,让我老三尝尝你们这馍蒸得咋样!”叫完,张嘴就咬了一口,牙齿嚼得很响。

我有些厌恶地看他一眼,便转身走出厨房……

最初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工作走上正轨。站岗、学习、训练,这些事情战士们也很快地就习惯了,并不用我多说,日子就这样过着。

一天,一班长向我建议:“排长,咱们是不是去镇上搞一次敌情调查,把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各家的政治面貌弄清楚,然后向排里同志讲一下,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好分清敌我,站稳立场!”

我迟疑了一刹那,到底还是点点头表示同意。说真的,我内心里对他还很有几分怯意:他是团里的学习积极分子,在上级那里说话是有点分量的,他万一去连里告我“立场不稳”,那麻烦怕立刻就会来了。

吃过早饭,我和一班长一起去镇里了解“敌情”。刚进镇口,就看见那个女疯子在街上站着,正喊着那句莫名其妙的疯话:“庙里哟——”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不停地拿小石子儿往她身上扔。我俩见状,就上前挥手赶走了那几个孩子。那女疯子此时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因为别的,猛地跑过来抓住了我俩的衣袖,尖尖地叫了一声:“庙里哟——”

她那脏黑多皱的脸和这声尖叫,弄得我俩都有些心慌。一班长倒还麻利,先挣出了胳膊。我挣了几下也未挣掉,加上她又连连地叫着“庙里哟——”使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当儿,街那边走过来挎着一个柳条筐的豆苓。她看到我的窘态,并不待招呼,就急忙跑过来朝那疯子柔柔地叫道:“荷叶姑奶,走,我领你去,他在庙里!”豆苓这两句话还确实管用,那老疯子闻言立时松了我的胳膊,带了几分笑意地转身抓了豆苓的手。豆苓扭头向我们使了个“快走”的眼色,便领了疯婆向镇外走。

我和一班长转身刚要挪步,三豁子趿拉着鞋迎面来了,声音很高地向我们打着招呼:“咋啦,是荷叶姑娘拉你们了?”

“什么荷叶?那疯子叫荷叶?”我很惊奇,很难相信这个名字会属于那个老而脏的疯婆子。

“对,对,她就叫荷叶,当初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大地主夏侯坤的千金小姐,远近四方出名的美人。”三豁子边说边从耳背后摸出一支揉皱了的香烟递过来,“排长、班长,你们谁抽?”

“她是怎么疯的?”一班长推回三豁子让烟的手问。

“嘿嘿,”三豁子先笑了两声,“说来话长。听我七爷讲荷叶年轻时漂亮得很,脸蛋水灵得一掐就能流出水,两只胳膊白得像刚从塘里挖出的头节藕一样。她还常用她爹给她买的香胰子,她要从人身边走过,香得人直想大吸气。她爹那时专门送她到南阳城里学画画。她学了一些日子回家后,就常拿块木板给镇上的人画像。她家养了不少长工,内里有个叫包栓的,人长得很壮实,身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五官也长得有模有样,还识几个字,常不知从哪里弄些共产党印的书看,有时也敢对荷叶画的画指指点点。那荷叶偏喜欢让他拉三轮车载她出去找景致画。后来,荷叶就直接给包栓画起像来,再后来,荷叶就让包栓脱了上衣让她看着画。这样日子久了,有一天,荷叶画着画着就扔下笔,跑过去亲包栓的胸脯子。那包栓也算胆大,就也抱住了人家。两个人抱着抱着,嘿嘿,就到一间屋里,干上了。”三豁子说着说着,一丝羡慕和陶醉就浮上了脸。一班长和我被他这些粗鲁的话弄得也有些脸红,我便开口催问他:“后来荷叶怎么会疯了?”

“嘿嘿,”三豁子又笑了两声,“从那以后,他俩就常常在一块儿亲热,风声慢慢就传到了荷叶爹的耳朵里。那老头儿因为没有儿子,平时也有些喜欢包栓,现在女儿一心想着包栓,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就有了要收包栓做女婿的打算。谁知正操办婚事时,从城里传来消息,说包栓和共产党的人有来往,县府里正在追查。老头儿一听害怕了,他怕包栓给他家带来灾祸,就坚决把包栓赶走了。可那包栓并不走远,还常在镇东的庙里同荷叶相会。荷叶爹这时就悄悄雇了两个人,让他们用强力逼包栓远走。那包栓是个倔汉子,就同两个来赶他的人动起手来,谁料那两人在同包栓动手的时候,失手把他打死了。当夜,荷叶就疯了。疯了以后,就只会说三个字:庙里哟——”

“排长,这正好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例证!”一班长这时边掏着笔记本边对我说。

“要我说,包栓那人死得也值,娘的,和一个漂亮的黄花姑娘睡上几夜,死了也值。你说呢,排长?”三豁子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我没再理会,只是看了一眼远处荷叶的背影,便默默地转身向街里走去……

镇上的吴主任向我们介绍了敌情。我没有料到,一个这么僻远的小镇,情况竟是这样的复杂:有三家地主,两家富农,四个反革命分子,十一个右派分子,五个坏分子。吴主任介绍完之后说:“为了不使咱们当兵的在同镇上人打交道时误入敌门,我们镇革委会派人,领你们排里的战士挨个儿到这些人家门前认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个主意提出异议,一班长已先向吴主任表示了感谢,无奈,我也只好默允。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除了上岗的之外,排里的同志就由镇上派来的一个人领着,到地富反坏右家去挨个儿地认门。每到一家,这家的人就全体走出屋门,在院子里站好,让我们辨认,并且由家长报告自己的罪状,好让我们了解清楚。

就这么一家一家地走,一户一户地认,到了豆苓家时,已是半下午了。豆苓爹一见我们的队伍进了院门,就慌慌地从屋里出来,伛偻着身子站在我们的面前。正在那边用镰刀削着青麻枝叶的豆苓,先是怯怯地看我们一眼,随即垂下头,拉了两个妹妹默默地挨着她爹站下。

“……我是个罪人,我剥削过镇上的人……”当豆苓爹絮絮地说着自己的罪行时,豆苓那最小的妹妹大约被这种威压的气氛所吓,突然抱着豆苓的身子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豆苓急忙弯了腰哄她,但那小姑娘的哭声越来越大,豆苓爹的交代便被这哭声完全打断了。

我看到一班长有要发火的架势,便忙上前示意豆苓和我一起把她的小妹妹扶到屋里。当我扶那小姑娘进屋后转身要走时,豆苓突然一把抓了我的手带着哭音低声问:“魏排长,俺家不会出啥事吧?”

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哆嗦,忙摇了摇头安慰她说:“没什么,我们只是来认认门。”

“俺给俺爹说过,让他老老实实,别做啥坏事,打俺记事起,他真的啥坏事也没干。”她轻而急切地说,手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

“只要不做坏事,我们并不会为难他的,放心。”我说着,就想抽回我的手。

“真的吗?”她却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我于是只好又点点头。

“你是好人!”突然,豆苓一下子双膝向我跪了下来,“俺感激你!”

我被她的这个举动弄得有些着慌,忙弯腰去扶她。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班长冷峻的声音:“排长,走吧。”

“走,走。”我尴尬地转过身,分明感到自己的脸全红了——因为我的双手还在搀着豆苓的两臂。

当我们走出豆苓家的院门时,我慌忙向一班长解释:“那个姑娘怕我们带走她爹,所以向我下了跪。”

“排长,敌人可是什么计谋都会使的!”一班长的声调冷得有些怕人。

我不敢再同他辩解下去。我担心如果惹恼了他,他会把看到的情况一股脑儿向上级报告。

我忐忑不安地把目光移向天空,空中,有一群蝴蝶在自由自在地上下翻飞。哦,那些蝴蝶!

几天之后,一班长又向我建议,排里最好能办个“树立阶级斗争观点,坚定无产阶级立场”的墙报,来教育战士。自然,我只能点头应允。不过,接下去我就不再过问,随他去办,自己只是把时间消磨在查哨上。

一天,我去东南角的岗楼查哨。刚上岗楼,当班的哨兵就竖了指头在嘴边,示意我噤声,我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在爬上岗楼的一棵丝瓜秧上,正栖落着一对很大的蝴蝶。那对蝶儿似乎正在做着一种什么游戏,每隔一两秒钟,不是那只花翅儿的蝴蝶飞起用翅膀拍那只白翅儿的蝴蝶一下,就是白翅儿拍花翅儿一下。“我听镇上人说,这种不合群的成对儿飞的蝴蝶,叫梁祝蝶,”哨兵低声向我说道,“镇上人说它们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你瞧,它两个多亲热。”

“是吗?”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对蝶儿,不想就在这时,岗楼上的电话响了,西南角岗楼上的哨兵向我报告:那里的铁丝网外聚集着一群人,男女都有,且赶着一辆牛车。并问我是不是可以鸣枪惊散他们。我听了报告后一愣:他们总不至于在大白天聚众抢劫军械仓库吧?我在电话中要那哨兵稍等,自己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跑步赶到西南角的铁丝网外。到那里一看,果然聚了不少男女,还停着一辆牛车,但看那架势,似乎又不像闹事儿的样子。几个妇女把一个穿了一身新衣的二十多岁的姑娘围在中间,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几个男的,抬着两口木箱站在那儿,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我们几个带枪的一出现,人群中的说笑声便停了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走过来向我说:“魏排长,俺们今儿个要在这里打发姑娘,办件喜事儿,搅扰你们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一听说人家要打发姑娘办喜事,心里立时就为自己的唐突行动感到不安,但一些怀疑仍存在心里:打发姑娘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离镇子有里把路,这是什么风俗?我带着几个战士疑惑地刚回到仓库大门口,恰巧看到三豁子挑着一担青菜走过来,一个战士便抢先向三豁子问道:“喂,他们怎么回事?在这里办喜事?”

“嘿嘿,这你们当然就不懂了,”三豁子放下菜担,一边撩起衣襟去擦脸上的汗,一边笑道,“今儿这个新娘子,并不是俺镇上的人,是早些日子从四川跑来的。这几年四川的姑娘、媳妇一个劲儿地往俺河南这个地界跑,光俺镇上,就已经留下了三个。这姑娘前几天在俺镇上要饭,被媒婆五奶奶撞见,就问她愿不愿在这儿找个主儿过日子,她说愿,只要男家是贫下中农、有饭吃就行。原来她家是个富农成分,她爹给她又说了一家富农成分的对象,她怕再跟了坏成分的人继续受罪,就咬咬牙跑了出来。五奶奶后来找了七墩爹,要把这女的说给七墩。七墩家是下中农,今年又分了五十多斤麦子、五百多斤红薯,吃的也有。这事七墩和他爹当然都愿意。昨儿黑里五奶奶已经把那女的送到七墩家,跟七墩睡了一夜,今儿早上我去问七墩咋样,他就只是笑。我后来特意又看了看那女的,还真不赖,两个奶子鼓鼓的,怪大——”

“究竟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儿办喜事?”我急忙拦住他那无边无沿的话。

“嘿嘿,这叫走走明媒正娶的套路,懂吗?七墩爹特别讲究礼法,说媳妇虽是外乡人,也要按规矩办,来个明媒正娶。可那女的家在四川,迎新的车咋去?没办法,就用以前的规矩,在镇外找个同镇子相隔着看不见的地方,把姑娘打扮好,然后让她坐上迎新的车,由镇上的响器班子吹着送到家里,这样子猛一看去,好像还是从姑娘的娘家接来的,遮遮老天爷的眼!”

三豁子刚说到这儿,镇口上就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在这同时,仓库院墙西南角的那伙人,就簇拥着那辆车头挂了红布、牛脖上拴了红绸的牛车,慢慢地向这边走来。车前,四个人的响器班子,把那唢呐和芦笙吹得刺耳朵地响。

当这奇特的迎亲队伍经过仓库大门时,排里的战士们都挤在门口看。我十分清楚地看到,那头上盖了一块红布的新娘,在用手背抹着眼泪。

我觉得我的心像是突然被那缓缓移动的牛车轮碾了一下。

“三豁子,你当初怎么不把这姑娘要了去?”当那迎娶队伍走远之后,我听到炊事员大刘在同三豁子说笑。

“哼——”三豁子很鄙夷地叫了一声,“实话给你说吧,当初五奶奶最先找的是我,要把那女的给我,可我不要!不是养活不起,也不是嫌她成分不好,我就是担心这女的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说不定早让哪个男的占了便宜,不是黄花闺女了。我三豁子贫农出身,家里又不是没有东西,要找就找像俺镇上豆苓那样的黄花闺女。豆苓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姑娘和这四川女子相比,不强十万八千里?豆苓那脸面看着多美气,那性子多软和,最要紧的是,人家豆苓是黄花姑娘身,你总晓得啥叫黄花姑娘吧?那就是——”

“三豁子,把菜挑进来!”听到他这样地谈论那个纯洁可怜的豆苓,我的心里就禁不住来了一股火气。

“中,中,魏排长。”三豁子一边点头一边挑起菜担,不过,到底还没忘了再回头向大刘宣布一句,“明说吧,老弟,我这辈子非接了豆苓当老婆不可!咱是贫农,又不是不配!”……

一个排警卫这座仓库,实在说来,任务并不重,每天用来学习“老三篇”的时间挺多。考虑到当时正是秋收时节,我便决定组织一次助民劳动,帮助镇上的老乡干点农活儿。

那是一个阳光挺好的上午,我带着排里的二十来个战士来到一块高粱地里,帮助砍高粱。排里的战士们大都来自北方农村,对砍高粱的活儿自然都不陌生,大伙儿脱了上衣,就和镇上一些棒劳力一起,抡起短把镢头砍了起来。妇女们和一些老头,则跟在我们的身后,用磨得锃亮的镰刀头,在砍倒了的高粱秆上割下高粱穗。

我砍了半个多小时,抡镢头的手腕就觉得有些酸痛。我虽也是农村长大的人,却因爹妈的娇惯和自小就开始的学生生活,农民后代的那份耐力和悍力,就丢失了不少。虽然感到了累,但我还是弯着腰砍,我不想落在战士们的后边。终于,当我又坚持挥镢向一棵高粱根部砍去时,手腕对镢头的控制就失去了准确性,镢头从那高粱根上一滑,一下子蹦到了我的左脚上,我只觉得左脚面上一麻,注目一看,鲜血已经涌了出来。

干活的人们见我受伤,都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想要帮我止血,但都没有奏效。伤口似乎不浅,一班长和两个老兵虽学过战地救护,但因没有急救包,一时竟也慌得乱了手脚。这时,就听一个中年妇女可着嗓门儿高喊:“豆苓——快过来,这里有人砍伤了!”我模糊地听到不远处是豆苓那柔柔的嗓子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看到头发上粘了些高粱叶屑的豆苓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一看我那涌着血的脚,当下急急地向四周的地上一瞅,弯腰就从地上扯了两棵青青的刺脚芽,团在手上揉了几下,蹲下身子很麻利地把那团揉皱的刺脚芽往我伤口上一按,另一只手又紧紧地压到伤口上方的脚面上。转瞬之间,那血就不再涌流了。又过了片刻,血就彻底止住了。这时,她又迅速起身跑到地边的一棵桑树下,用镰刀在树干上削下一块巴掌大的树皮。她拿了还冒着白浆的桑树皮跑过来,往我伤口上一按,便解下她辫梢上的塑料绳捆扎起我的脚来。

“没大事了,不过他一时不能动,你们去忙吧。”她这时才抬了头喘息着对周围的人说。

“都忙去吧。”我也忍痛朝大伙儿歉意地笑笑。

待人们都去干活之后,她用十分温软的声音安慰我道:“别怕,这刺脚芽是一种吸血性极强的草,可以用来止血;那桑树皮中医又叫桑白皮,有愈合伤口、治疗风湿的作用,要不了几天,伤口就会好的。”我听了她这柔柔的话,疼痛感分明地减轻了许多。

她这时又站起身,麻利地捆了几个高粱秆捆,巧妙地把它们在我头上竖着交叉起来,转眼之间,一个遮太阳的高粱秆庵便搭好了。“你先在这里躺一会儿,不要动,要是疼的话就忍一忍,俺回去拿点药来。”她急急地对我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大概有半顿饭的工夫,她又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小瓦罐水跑来了。一到我身边,就从衣袋里掏出一种黑黑的中药丸子让我就水吃下,说那是为了防止得破伤风的。接着,又用清水冲洗了我的伤口,在上边撒了一种揉碎了的植物叶末,重新包扎起来,当她伏身细心地包扎着我的伤口时,我看到她那发辫已经完全散了,好多头发被汗水粘贴在那白嫩的脖子上;后背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濡湿,紧紧地贴在她那丰盈的身上。

“豆苓,麻烦你了。”我的声音被感激和一种莫名的激动弄得发颤了。

她扭过头羞羞地一笑,低柔地说道:“看你说的。”

我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只好把目光移向头顶的高粱秆庵。

那庵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上了一大群蝴蝶……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来星期,伤口就渐渐地好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寂寞的缘故,豆苓的面影总是莫名其妙地在眼前晃,而且有时,又很想立刻看见她。到了可以下床的那天,便借口买香烟去了镇上,原是想在街上碰见豆苓的,不料一进镇口,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披散着头发,喊叫着迎面奔来。不过很快,她就被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追上,那大汉抓住那女孩的头发便按在地上打起来,巴掌打得啪啪响,那小姑娘的叫声惨不忍听。

我见状很生气:打孩子也不能这样个打法!便疾步跑过去,朝那男子喝道:“住手!你要打死她!自己的孩子打着也不知心疼?!”

我的话音一落,刚刚围拢过来的几个男女“哄”的一下便都笑了,我被这笑声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汉子抬头见是我,脸上立刻露出惶恐之色,忙乖乖地站起身走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豆苓从街边跑过来去扶那小姑娘,当她伸手去擦小姑娘脸上的泪时,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我,只是无言地搀着那小姑娘向街里走去。

“我说魏排长,你弄错了!”三豁子这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到我的面前笑着说。

“错什么了?!”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嘿嘿,人家这是打老婆,不是打孩子!”三豁子依旧含着笑说。

“什么!”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看了一下走出十几步的被豆苓搀着的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她怎会已经成了那大汉的妻子?

“你不晓得哇,”三豁子把嘴凑近了我的耳朵,挥手赶走了在我们头顶盘旋的一对“梁祝蝶”,声音很低地说,“那男的是富农赵留耕的大儿子,他三十八九岁了,还接不来老婆,贫下中农谁敢把自己的女儿给他?没法子,他们就只好换亲,把他自己的妹子给一个右派的儿子,把右派的女儿给一个地主的儿子,把地主的女儿给他。可这个地主的女儿太小,夜里睡觉说啥也不脱裤子,男的一挨她的身子,她就又咬又抓,听说那男的至今也没和她睡上,所以那男的心里憋气,就总找理由打她。”

我的心里猛地一缩,十分震惊地望着那个还在嘤嘤哭泣的小姑娘的背影。

“其实,那男的是个笨蛋!”三豁子这时又低低地说道,“要是我,掏钱去城里买点那种让人睡觉的药,叫女的一吃,她还不是老老实实地让你脱裤子吗?还——”

“走开!”我忍不住爆发地朝他喝了一声。

“咋啦,魏排长?”他被我喝叫得有些发愣,“你生啥气?”

我没再理会他,急忙转身往回走了。

街那头,远远地又传来老疯子荷叶的一声叫喊:“庙里哟——”

日子久了,单调的警卫工作和单调的小镇生活,就使枯燥、寂寞的感觉,从战士们的心里一点点地生了出来。平时还好过,我尽力把站岗之外的时间安排满,使大家无暇去想别的,可星期天就颇难打发,无处可逛——小镇上可逛的地方大家都已逛了不知多少遍;无啥可玩——仓库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文体设施;无东西可看——团里电影队半月才来一次,书籍除了“毛选”还是“毛选”。

又是一个星期天,为了消除大家的寂寞和枯燥感,我想了一个主意:让战士们去田野里采集野金针菜。听三豁子说,这四周的田野里野金针菜不少。干这事一来可让大伙儿到田野里转转、散散心;二来也可用采到的野金针菜改善改善生活。我要求每班分成两组或三组,走得远近都可,只要在中午十二点半以前回来且每人带半斤金针菜就行。战士们一听我这样宣布,都是一副欢喜的样子,早饭后,就相继拿上挎包走了。我给站岗的同志作了点交代之后,便也拿了挎包向西南方的田里走去。

蝴蝶镇四周都是丘陵地,地势一起一伏的,起处为岗,伏处为沟,沟岗之间的地方叫坡。我爬了两道岗站在岗脊上向远处望去,只见大地像起风浪的海面一样,一浪一浪地向天边推进,极为壮观好看。看着看着,肚子里那点儿雅兴就来了,立刻想去脑子里寻两句好听的话来描述所见到的景象。就在我低头琢磨的当儿,从沟中的一片柳树林中蓦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

哎——

水在沟中淌,

谷在坡上黄,

草在岗上长。

哟——

女在水中洗衣裳,

郎在坡上锄谷忙,

牛在岗中啃草香。

嗨——

衣裳洗得干净净,

谷地锄得草不生,

牛肚吃得饱哼哼。

……

那歌调悠长如流水,唱歌人的嗓音又非常柔美,引得我不禁移步循声走去。下到坡底才发现,藏在柳林的这段河沟里长了芦苇。我拨开柳枝向沟边望去,顿时一愣:原来是豆苓正背对着我蹲在沟边,洗着一堆刚挖出来的芦根,边洗边哼着歌儿。我的确没有想到,那平日敛眉低首的豆苓,原来还有这么美的歌喉。

我没敢惊动她,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听她唱着,直到我听得高兴时忘情地拍了一掌,才打断了她的歌声,暴露了我自己。

“噢,是魏排长。”她受惊似的扭过头,一见是我,脸孔就唰地红透了,声音很轻地招呼了一声。

看着她那害羞的样子,我不敢再去称赞她的歌声,就走上前指了她筐中的那些洗净的芦根和几束青蒿问道:“你要这些东西干啥?”

“这芦根有凉性,熬水喝了可以败火、消炎,是一味中药;那青蒿清火解毒,对虚寒盗汗有特效。俺爹让挖些放在屋里,镇上常有人找俺爹看病,可没有药,只有靠自己挖一点。”她柔声地解释着,末了,就又问我:“魏排长,你走这么远是来干啥?”

“我?来找野金针菜。”我这时才猛地想起要干的事情。

“找野金针菜干啥?”豆苓带了几分意外地问。

“改善生活。”我笑笑,转身便要走。

“哎,等一下,俺晓得哪儿有野金针菜,领你去,中吗?”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问。

“那太谢谢了!”我十分高兴,说实话,我自己心里也很愿和她待在一起。

“你跟我来。”她拎起筐领着我顺着沟边走,走了有一里多地,我们进了一片杂树丛,她指着树丛间的一小片空地说道:“你看!”

我的眼立时瞪大了,嗬,那一小片空地上全是野金针,一群蝴蝶正在金针叶间翻飞着。我极欢喜地拍了一下大腿,就要跑过去采掐,不想这时豆苓扯了一下我的衣襟,轻声说:“等等,我叫它们走了你再去。”说罢,就先轻步走去,挥手去赶那些落在金针叶上的蝴蝶,边赶边柔柔地说道:“走吧,你们待会儿再来。”那声音,俨然像是对一群懂事的孩子说话。

我先是被她的这一举动弄得有些发呆,随之,我就想起了从镇上打听到的关于蝴蝶的传说,于是就明白了,这善良的姑娘是怕我惊吓了那些蝶儿。

“来吧。”她把那些蝶儿赶走之后,向我招了招手,就和我一起采掐起来。将要采掐完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这些金针一行一行地长着,排列得相当规则,就带几分怀疑地问道:“这好像是别人种的吧?”

“不是,”她含着笑摇摇头,“开春时俺来这儿拾柴,歇息时没事,就把见到的野金针移栽到这块空地上,想待秋后一块儿来收了。”

“嗬,你真是个有心人呀!”我忘情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摇着。她的脸立时羞得红透了,却并没有挣出手,只是低了头,顺从地任我摇着……

可能是在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吧,我去镇上找吴主任联系一件事,回来时刚走到镇外,忽然听到路边一个草垛后,传来两个人的喘息声和撕扯声,那声音虽然听来不甚分明,但内中有一个是女的却大致可以辨出。当兵已经几年,警惕性还是有的。我于是悄步循声找去,走了十几步,忽然听清那女的声音原来是豆苓的,只听她哀哀地说道:“……三哥,求求你……三哥……求求你……”我心中一惊,猛地拧开手电向草垛那边跑去,在手电光柱中,只见三豁子正紧抱着豆苓撕扯着她的衣服,豆苓的上衣已被撕开,她正双手掩着胸脯死命地挣扎。我恼怒至极地奔上去,照着三豁子的肩头就是狠狠的一拳:“住手!”

三豁子被我的手电和这一拳惊愣在那儿,这当儿,豆苓已掩上怀飞快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你竟敢侮辱姑娘,走!跟我到吴主任那里去!”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因为气恨在哆嗦。

三豁子这时大约已听出是我的声音,脸上的惊惧竟慢慢地退去:“嘿嘿,是魏排长呀,你军务怪忙的,就别管俺们这地方上的事了。豆苓早晚也是我的人,我给她爹已经说过两回了。”

“少啰唆!走!”我跨前一步,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不料他身子极快地一缩,竟转身撒腿跑了。

“站住!”我刚要飞脚去追,豆苓却已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胳膊,哽咽着说道:“魏排长,别,别,俺家成分不好,吴主任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管的。还有,事情传出去丢人,丢人哪……”说着,就哀哀地哭了起来。

我只能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吃了晚饭,他去俺家说他侄儿伤风发烧,让俺去看看,俺听后就慌忙拿了几味中药随他走,谁知他把俺拉到这儿来……呜呜……”

我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就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任她抱住我的胳膊,静听着她那尽力抑低的哭声,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揪痛。

“豆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以后小心防着他点。”我拍了拍她的手,终于这样说了一句。

她勉强地抑住哽咽,站直了身子。

恰在这时,黑黑的街里边,蓦然传出老疯子一声凄厉的叫:“庙里哟——”随着这叫声的响起,几只狗就猛地吠了起来。

余悸未消的豆苓,立时又骇然地扑到我的身上。我即刻就感受到她那纤细的身子在瑟瑟抖动。

“别怕,走,我送你!”我抚慰地对她说。她紧紧地抱住我的一只胳膊跟我走,完全把我当作了她的依靠。

直把她送到她家门口,我才又返回仓库。

这天晚上,一股对三豁子的强烈气恼,折腾得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好像三豁子今晚不仅侮辱了豆苓,也侮辱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极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其实是爱着豆苓的。现在我会把任何人对她的不恭,都看作是对我的不恭。

意识到这点,一缕恐惧又来折磨我:“你难道不知道她是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女儿?你怎么敢爱这样的姑娘?”

十一

恐惧虽是恐惧,然而对豆苓的那种感情却终不能逐出心里,并且有时候,为了抵御那恐惧,我就自己在心里给自己壮着胆子:你爱的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又不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怕什么?

几天之后的一个无月的晚上,我照例提了枪去查哨,刚走到东北角的岗楼上,忽然就听到小石桥头有一个小姑娘在哭喊着:“姐姐——姐姐——”声音十分慌张。时辰这样晚了,一个小姑娘在桥头喊姐姐干什么?是不是找不到大人了?我这样想着,就向哨兵交代了一句,急急地向桥头奔去。走近亮了手电一看,原来那小姑娘是豆苓的妹妹。我问她叫姐姐干什么,她哭着诉说:“俺爹傍黑时给俺姐姐说了一阵子话,自那以后,俺姐就趴在床上哭,一直哭到刚才,她又从屋里跑了出来,爹让俺拉她回家,可俺撵不上她,呜呜……”

我一听就觉得事情有些严重,黑更半夜的,以豆苓那样的胆量,一般是不会在此时向野外跑的。我问了一下她姐姐跑走的方向,就嘱她先回家,自己亮了手电急急地去追。我十分慌张地跑了几百米之后,手电光才照着了在前边踉踉跄跄走着的豆苓。我喊了几声,她并不停步子,直到我奔到前边拦了她的路,她才突然一下子双手捂脸蹲到了地上,发出了一阵抑低了的悲伤至极的哭声。

“出了什么事?”我急急地问,我觉得她的哭声已把我的心揉得很疼。

她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

在我连声的追问下,她终于哽咽着说道:“今儿后晌,三豁子悄悄提了两瓶酒去俺家,要俺爹把俺嫁给他。俺不愿,俺怕他。可俺爹当时并没有回绝他,还说让他三天以后来听准信儿……”

“哦?”我的心立时一缩,没料到三豁子竟真的敢上门求亲,“你爹为什么不回绝他?”我听出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气恼。

“俺爹说,到如今去俺家求亲的,都是地富反坏右成分家的人,三豁子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总是贫农成分,我今后到他家,受的罪会少些。再说,俺爹也不敢回绝他,怕他以后跟俺家作对,为难俺家。可俺实在是不愿跟他,不愿跟他——”

“这个狗杂种!”一股莫名的气恨涌上心头,我打断了豆苓的话,“你回去吧!我马上去找三豁子,警告他——”

“不中,不中,他不会听你的,他会说他这样做是高抬俺家,过后他还会缠俺的。”豆苓呜咽着摇头。

“那我明天去找吴主任,让他来制止三豁子!”我这样说罢,也立时意识到这主意的荒唐,三豁子求婚并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我怎能去说服吴主任制止他?

“吴主任不会管俺这样人家的事的,魏排长,你走吧,俺有办法,你走吧。”她这时停了哭说,同时,抹了抹眼泪站起来。

“什么办法?”她这种反常的平静起初让我感到一点宽心,但随之又让我产生一些怀疑,“你有什么办法?”

“你别管,你走吧,俺有办法,你走吧!”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出奇,好像刚才哭着的她与此时的她完全是两个人。然而,正是这种出奇的平静使我的怀疑加重了,我伸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摇晃了一下。原是想催问她的,不想经我一晃,一个瓶子蓦地从她的衣袋里滚了出来。我按亮手电一看,禁不住瞪大了眼,那原来是一瓶剧毒农药“三九一一”!

“豆苓!”我慌忙抓住她的双臂,立刻,我就感受到了她的身子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在剧烈地颤抖。那一瞬间,原先压在我心底的对她的爱恋伴着一种要保护这个可怜姑娘的责任感,猛地爆发了,使我立刻用无一丝犹豫的声音说道:“豆苓,如果你愿意,就跟我结婚,从今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不知道经过多长时间的静默,豆苓猛地扑到我的怀里,发出一阵揪心的低泣。

我一边抚慰地拍着她那颤抖不止的身子,一边暗暗地在心里坚定着自己的决心:“你既然是一个男子汉,你既然爱她,你就应该保护她!你不要怕!”

然而,我终于还是怯怯地向黑暗的四周环顾了一下。

豆苓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脯上,身子逐渐地平静下来不再颤抖了。又在沉默中过了许久之后,她才抬起头低微而颤抖地说:“……俺以后给你洗衣、做饭,你病了俺给你端茶、熬药,你生气了可以打俺、骂俺,俺给你生儿生女,俺伺候你一辈子……”

我低下头,轻轻吻着她那充溢着皂荚香味的黑发,在心里无声地发誓:“豆苓,我一定要保护你!”

“庙里哟——”远远的镇街上,又蓦地传来了疯子荷叶一声凄厉的叫喊。

我和豆苓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冷战……

十二

那晚同豆苓分手的时候,我告诉她第二天晚上去她家,向她爹说明我同她订婚的情况,让她爹回绝三豁子的求婚。然而到了第二天晚饭后要动身时,一丝犹豫到底还是产生了,万一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好在,我没有让这丝犹豫蔓延滋长下去,而是用“上级规定部队干部可以在驻地附近找对象结婚,我找豆苓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压下了那丝犹豫。自然,我走前并没有给三个班长说明真意,只说去镇上了解情况。我想待事情完全定下并且向连里干部报告以后,再让他们知道这事。

天是已经完全黑透,镇街上留下的,就只有从街两边人家窗隙门缝里漏出来的一星半点灯光。我没遇到一个人,就走到豆苓的家门口,刚要抬手敲门,门却无声地开了,跟着,豆苓便一下扑到我的怀里,低低地说道:“天一黑俺就在门后等你。”声音里溢着无限的柔情。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就转身引我向堂屋走去。

她爹正坐在屋里用蒜臼捣着一种中药,胳膊一上一下的,相当吃力,见我进去,慌忙起身让座。我刚坐下,他就用一种很激动的语调说道:“魏排长,苓儿已把你们的事给我说了,我高兴啊,我是一个罪人,没想到你还能看得起俺们,你是好心人呀。三豁子明儿再来,我就回了他。你俩以后完了婚,就单另着过日子,别让外人说你们同我划不清界限,只要你们的日子过得顺心,我就高兴,咳、咳、咳……”说着说着,他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当他终于止了咳嗽,朝女儿挥了挥手说:“快领魏排长去你房里歇歇,给他烧碗鸡蛋茶喝。”

初次经历这种场合,而且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岳父,话,简直就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豆苓预先已经说清,来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他这样一讲,使我刚好可以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我于是急忙起身,随着豆苓往她住的西屋走去。

刚走进豆苓的闺房,她便立刻拿出一个用旧布条做成的掸子给我拍打身上的灰。之后,又很快给我端来一盆温水让我洗脸。脸还没有擦完,她又把预先做好温在锅里的一碗荷包蛋端到我的面前。望着那腾着热气的碗,一股极暖的东西就向心里流去。出来当兵这么几年,温馨的家庭生活离得已经太远,而今晚,我又沉浸在这几乎淡忘了的家庭氛围中。我注意到豆苓今晚也一改过去那种凄婉神色,颊上始终溢着欢喜,因此,她的妩媚和秀气就更添了几分。

我边吃着荷包蛋边看着这间不大的土坯垒就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口没有上过漆的白木箱和一张床。白木箱用土坯支着放在床头当桌子,煤油灯就放在上边。床上放着一床旧花布面的被子,铺着一个打了补丁的白布单子。屋子里虽然没什么东西,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加上弥漫在屋中的那股浓浓的皂荚香味,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家里穷得很。”豆苓大约看到我在打量屋里的东西,忙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含着一丝歉疚。

“穷一点儿怕什么,以后咱们再慢慢地置买东西。”我一边把空碗放在木箱上,一边去拉了她的手,她立刻羞羞地垂下眉毛,顺从地依在我的怀里。

“那是你剪的?”我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一对用红纸剪成的蝴蝶问。

“嗯。”她点了点头,“俺镇上的女孩子都会剪蝶儿,俺剪的这种蝶儿叫‘梁祝蝶’,可惜没有彩纸,要不,俺能把它们的翅儿剪成带彩的。你见过‘梁祝蝶’吗?俺这地方有的是,它们可漂亮了。”

“你们这地方不光蝴蝶漂亮,人也漂亮,你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吗?”我附在她耳朵上带了笑说。她闻言羞得忙把脸更紧地藏在我的怀里。“不过,我还要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些,给,把这些钱先拿着,明天去街上买两件新衣服穿。”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这个月刚发的工资。

“不,不,俺不要,”她急忙仰起脸说,眸子中含着一丝恳求,“只要你在俺身边就行!”

我没有任她说下去,只管把钱放到箱子上,便捧了她的脸吻着,她微微地张开丰润的双唇,让我尽情地吻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半醉的舒服感觉,霎时弥漫了我的全身。几乎是未假思索,我就在她的耳边激动地说:“小苓,我尽快地向领导汇报我们的事,提出结婚申请,待一批下来,我们就结婚!”

“俺听你的,”她低低地说,“俺给俺爹说了,让他先不要向外讲我俩的事,你什么时候说结婚,再给外人讲。反正俺现在有了你这个靠山,心里头不再空落落的了。有了你,俺两个妹妹的日子以后也会好过些。”

她那温软、信任的话语,在我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柔情,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抚着她那软软的身子,一边发誓似的说:“我一定要让你快快乐乐地生活!”这誓言,是一丝儿做作都不含的。

“俺真庆幸遇到了你,”她的声音柔柔的,“从第一回见到你,俺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俺常在心里想,这辈子要有你这样好心的人做靠山过日子,该有多好。你那回脚上被镢头砍伤之后,俺只怕伤口会化脓,夜里挂念得总睡不着,有时,就真想大着胆子去看看你,可想想又不敢了。俺没想到你要俺,俺家的成分不好,家里又穷,俺又笨……”

“小苓!”我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制止她说下去。

“俺的命到底还好,”我的手一移开,她就又低低地说道,声音却是幽幽的了,“昨夜里要不是遇到你,俺今儿个就不在人世上了。”

我的身子不自主地颤了一下:“你不该去想那条路!”

“俺以后再不会去想那条路了,”她的声音又有了喜气,“俺有你这个靠山了。”

一股后怕,就在心里冷冷地升上来:倘若昨晚我没有听到她妹妹的哭喊,那么……就在我沉入这样的思绪中时,我抚在她胸部的手无意间碰开了她胸口上的一个衣扣,她抬起羞红的脸看了我一眼,一边又把脸藏到我的怀里,一边抬起一只手去解上衣的纽扣。

蓦地,我觉得有一股火喷到了脸上,整个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那你……就在这儿住到半夜吧。”她的声音低微得难以听见,“你要一夜不回去,排里的人说不定会来找你的,反正俺以后就是你的。”我分明地听出,她的声音也在抖。

我心里极清楚地知道,我应该说一句:“不,你误解我了。”但那话音,却被一团极热的东西堵到了喉咙口;我的手极想去制止她那解衣扣的动作,但那胳膊,却被一种可怕的力量钳压着一动不动。我只是用那骤然间变得蒙眬了的双眼,直望着那摇曳的煤油灯火苗,直到豆苓抬起红透了的脸孔把它吹灭……

十三

我回到仓库里的时候,已是午夜十二点钟了。

所幸的是,那时夜岗带班的不是一班长而是三班长,他没有多问什么,我只向他说了一句“去镇上有点事”,便进屋提了手枪去查岗。查岗回来一躺到床上,便又开始了幸福的回味。

啊,长这么大,实在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人生,原来竟有那么甜蜜、美好的时刻。

一些对胡子连长的感激和对自己命运的庆幸,使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连长,倘不是你派我来这里驻扎,我怎能得到这样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最终,还是酣梦将我的幸福回味打断。

第二天早饭后,我给连里摇了电话,想向连长或指导员报告一下自己同豆苓订婚的事,顺便提出结婚申请。然而连长和指导员恰恰那日去团里开会,要两天后才回来。我一听只好作罢,就等两天再说吧。

整个上午,我都在领着几个战士修补仓库四周的铁丝网。大约是心中的那团欢喜在起作用,往日见惯的一切,今日看上去都比平时显得美丽。蓝天,仿佛格外纯净;绿树,似乎更加青翠;野花,像是越发艳丽。甚至不知不觉间,还哼起了在岗楼上听到的镇上小伙子们唱的小调:“二亩薄地三间房,一头牛来四只羊,老婆家中拉风箱,娃儿村头放着羊,俺扶木犁地里忙……”我反常的好兴致引起了战士们的注意,一个战士笑着说道:“排长,你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我一听这话,心里当下一惊,赶紧暗暗地提醒自己:“你不要得意忘形,这事在没有向连首长报告之前,还不能暴露出来。”这之后,我用了很大努力,才把心中的高兴强压下来,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样子。

中间休息时,我们到厨房去喝开水,恰逢三豁子送菜来了。自那次他向豆苓撒野被我撞见之后,我见了他的面就根本不再理他。此时,我自然地又把脸扭向一边,但他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仍如往常那样对我嘿嘿笑笑,从耳根后摸出一根揉皱了的香烟很热情地向我让道:“魏排长,来一根,白河桥烟!”我冷冷地摇了下头,他就又收回去放在耳根后。这时,炊事员刚好把面条煮好捞进盆里,他看见后,一边唱歌似地叨念着:“筛箩箩,打面面,客来了,做啥饭?捞面条,打鸡蛋,呼噜呼噜两三碗。”一边就去摸碗盛面条。面条盛好,笑着向我说一句:“先尝尝。”便兀自蹲下来声音极响地吞着。因为他见东西就吃已经成了习惯,战士们倒也没谁去说他。这时爱开玩笑的大刘向他叫道:“三豁子,你不是说要找那个豆苓姑娘做老婆吗?怎么样,有进展吗?”

“嘿嘿,”他一边刷着空碗一边模棱两可地笑,“实话给你说吧,我昨儿个还在她家,她爹说,家里没人手做活,现在不想让她出嫁。”

“那不等于完了吗?”大刘嘻嘻笑着。

“啥叫完了?”三豁子眼瞪得极大,脸上露出一些气愤,“我说你们当兵的,这些事根本就不懂,晓得不晓得好事多磨?哪有你一上门求婚人家就立时答应的?真是的!我说你们众位只管放心,俺说话又不是不算数,那豆苓姑娘早晚会躺在我的床上!”

听了他这话,以我当时那股怒气,真想上前给他两个耳光,但我到底还是抑制住自己。转瞬,我又为他感到悲哀:一个单相思的可怜的家伙!我不想再听他瞎说,就走出了厨房。

刚走出厨房,排里的值日员跑来向我报告,师后勤部来电话,说今晚有两辆汽车来仓库,让我明天早晨带四个战士随车前往军区四〇五仓库,从那里拉一批军械、子弹回来。

我听后感到一丝遗憾:这么一来,向连首长报告同豆苓订婚并申请结婚的事,就又要推迟一些天了。

十四

大概从半下午起,我就在心里时时地催着西天的太阳:快沉下去吧,你!

我想在天黑之后去豆苓家!

去她家的动机,固然是想把今天没能向首长申请结婚和明天出差的事告诉她,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迫切地想见到她——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思念折磨着我。虽然同她仅仅只有一个白天没有见面,但在我却仿佛已分开了一年。

夜晚,终于缓缓地来了。

我组织完晚点名,检查了一遍库房,排完当夜的岗哨,就悄悄地向镇上走去。

到了豆苓家,我径直进了豆苓住的西屋。正站在床边叠着一件衣服的豆苓扭脸看到我,先是羞怯而温柔地一笑,随即便轻步走过来偎在我的怀里,听凭我急切地吻着她。

于是,脚下的地,在那一瞬间,就又带着我旋转起来。

“俺用你留下的钱,给你买了一件秋衣和一条秋裤。”当我扶她在床沿坐下,她指了一下床上她刚才叠着的衣服说。我这才注意到,那床上放着的秋衣、秋裤是男式的。

“怎么搞的?不是说让你给自己买身衣服吗?我身上穿的有衬衣衬裤。”我立时就开口埋怨。

“俺昨夜里看了,你的衬衣衬裤都已经烂了。俺衣服有的穿,再说,俺又不出门。你在外边跑,穿的衣服烂了叫人家笑话。还有,以后日子长着哩,钱能省就省一点。”她边说边把一卷钱从衣袋里掏出来要递给我,我嗔怪地打了一下她的手,她才柔柔地一笑:“那就先放俺身上。”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一点东西?”我怨怪的话里含着说不出的爱怜。

“买了。”她的眉毛一扬,颊上显出了欢喜和满足的笑纹,跟着就去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到我手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黑色的发卡和一小盒“万紫千红”牌香脂。

我突然觉得有一股酸酸的东西淌过心头,便一下子又把她搂到怀里。“可怜的姑娘,我今后一定要让你过上好生活!”我于是又在心里重复着自己的决心。

当她温顺地躺到我的怀里的时候,我开玩笑地说道:“小苓,那天挖芦根时我听你唱歌,听得心都醉了,今夜还能不能再给我唱一段。”

她听后先是把脸伏在我的胸脯上害羞地笑了,随后又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俺就低声再给你唱一段。”说罢,她便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柔柔地唱道:

枣儿结满树,

熟到八月中;

俺来扬棍打,

落下满地红;

一边叫娃儿,

一边郎前捧。

……

听着这柔美的歌声,抚着她那光滑的肌肤,我的心又完全地醉了……

我从豆苓家回到仓库,又已经是十二点多了。快进仓库大门口时,我心里原本就有些慌,不巧偏偏又碰上带岗的一班长。我想像前一晚那样,说句“我去镇上有点事”就走,却不料一班长这时声调严肃地喊了一声:“魏排长,你等等!”

我心中当时就一惊,不过,到底还是用了平静的声音问他:

“有事?”

“排长,我今天上午去镇上买日记本,听一个售货员讲,昨天晚上你到那个叫豆苓的姑娘家去了,是真的吗?”

我分明感到,浑身的汗毛立时就竖了起来,但我那还算聪明的脑子到底是想出了应付的主意:“是真的。我去了解一点有关她父亲的问题,怎么了?”我自然听出自己声音的不自然。

“我们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的声音冷到我的心里,“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要站稳立场!任何背叛行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种明显地含着教训的口吻,立时引起我极大的反感,以至于有一刹那,我真想把我同豆苓已经订婚的事告诉他,看他能怎么办!

不过,最终,我还是只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提醒。”这倒不是因为我怕他知道我同豆苓订婚的事——这事反正迟早要公开,我担心的是,怕他去了解我这两晚住在豆苓那儿的情况。

这天晚上,我没有像前一夜睡得那样安宁……

十五

我是一周之后才回到仓库里的。

自然,我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豆苓身边,但我知道,马上应该办的,就是向连里首长汇报自己同豆苓订婚的事并申请结婚。自己不能再和豆苓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于是,刚一下汽车,我草草地洗了脸,就去向连里摇电话。谁知电话还没摇通,门口就响起了摩托车声,扭头一看,原来是胡子连长坐着摩托车来了。我当即高兴地奔出门去迎接连长,但跑近一看连长那冷峻的脸色,心里就又悚然一惊:连长突然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在我出差期间,一班长打电话向他报告了我和豆苓的事,他专为处理这件事而来的?一道冷冷的东西爬上了后背,心中顿时也就后悔起来:那天打电话问清连里干部去团里开会时,自己应该把电话随即转到团里找连长报告。要知道,这样的事由自己来报告和由别人揭发可不是一个性质。一班长啊,你可真会害人!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连长让进自己的宿舍。事情是那样的意外,连长坐下后竟会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专为处理一班长的事来的!团政治处昨天通知我们连,一班长在家里的哥哥最近同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女儿结了婚,并告诉我们,鉴于他有这样的社会关系,已不适宜再当团里的学习积极分子,不适宜再执行警卫军械仓库这一重要任务,不适宜在部队继续服役。要我们立即宣布撤销他的学习积极分子称号,马上从你们排将他调回连队,并尽快安排他退役。”

极度的惊诧使我在连长面前呆立了很久,原先的那份担心,却完全地放下了。然而,对于一班长能否承受住这个打击,我又担心起来。他平日是那样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的行列里,这会儿猝然地把他推出去,他能接受得了吗?

我看出连长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是关东人,平日就颇重情义,如今自己的一个战士被这样地处置,在他当然是不会感到轻松的。

我按照连长的指示,把一班长叫了来,连长先问最近他家里来信向他说过什么没有,他讲爹妈来信没说什么大事,只说他哥哥已同家里分开过日子,断绝了往来。他估计是哥哥同父母生了气。当连长开始向他讲真情实况和团政治处的决定时,我注意到他的眼光先是惊骇,继是惶惑,最后竟成了木然。结局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争执和表白,甚至连这样做的一点愿望也没有。当谈话结束,连长告诉他下午带背包一块儿回连队时,他只是用平静中带点恳求的声调转向我说:“排长,上午还有我一班岗,我站完这班岗再收拾行李吧。”

我点点头,没有拒绝他这个要求。其实,他午饭后就要走,岗是完全不必站的,但我想他一向积极,此时拒绝他的这个要求,岂不等于已经嫌弃他了?

他走后,我和连长默然相坐,我琢磨着怎样开口向连长说出自己同豆苓订婚的事,突然听到东北角的岗楼上传来“啪啪”两声枪响。经过瞬间的惊愕,我立时提了手枪向东北角的岗楼奔去。待我跑上岗楼时,几个先我跑到的战士默默地闪开了身子,一个我从未想到的场面呈现在眼前:一班长双手握着冲锋枪仰躺在地板上,枪口朝着自己的胸口,鲜红的血正从他的胸口爬出。

“一班长——”我扑到他的身边。然而,他的身子已在渐渐地变凉,再要拉住那走远了的生命,已经不可能了。

我震惊地望着他那分明带着委屈的脸,抖着手想去擦净他脸上的血迹,不想刚刚触到他的脸颊,从他那紧闭的眼中,却蓦然滚下两滴晶亮的残泪。

“庙里哟——”就在这时,从远远的镇口,又倏地传来了疯子荷叶的一声叫喊……

十六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我就一直在忙着处理一班长自杀的事:火化遗体;通知他的父母来队;整理遗物;安慰两位失子的老人。人料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尽管连长和我一再向上边反映一班长生前的表现,可上边还是根据他自杀的举动,对他作出了“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叛徒”的结论。一班长的父母最后含泪离开了部队,带走的东西除了儿子的骨灰盒,就是儿子写下的十几本学习心得了。我在整理遗物时已经发现,在那些学习心得中,就有一页上这样写着:“……对于排长丧失阶级立场的事,调查清楚后一定要向上级报告……”

我看着一班长的父母蹒跚着走出营区,一种突然而至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脏,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想起了我自己。

倘若我和豆苓结婚,我那参了军的弟弟是不是也会出这样的事?

立时地,我就打了一个寒噤。

这些天,半是因为太忙,半是因为心绪太乱,我一直没去豆苓家。我估计她在焦急地盼着我,于是,在一班长后事料理完了的一个晚上,便找了个机会去了她家。

自然,又是一番别离后再相聚的亲热,然而,这晚上我的情绪,却始终没升高到那两晚的程度,一班长那张沾满鲜血的脸总在我眼前来回地晃。

为了向豆苓解释我这些天为什么没来,向她说明申请结婚的事为什么还没向领导讲,我向她讲了一班长的情况。她躺在我的怀里,瞪着受了极度惊吓的眼睛听完我的讲述,软软的身子明显地抖了几下,以至于我感到有些后悔。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起来穿衣要回仓库,豆苓突然又扑到我的怀里带着哭音说道:“要不,你就别向领导说我们要结婚的事!”

“瞎说!”我抚慰地拍了拍她的身子,“我们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生活,应该公开地成为夫妻,我们连长还在这里,我明天就向他汇报!这些天,我怕他心绪不好,一直没——”

“庙里哟——”夜游的荷叶一声尖厉的喊叫蓦然从当街上传来,惊得我俩又同时身子一缩……

第二天上午,我鼓足了勇气,向连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我和豆苓订婚的事,并提出了请求批准结婚的要求,只是隐瞒了我曾在豆苓那儿住过的情况。

连长一直默默地吸着烟,缓缓地踱着步。

我讲完之后,他仍旧默默地吸烟,缓缓地踱步,直到我的忍耐到了极限,连催几遍:“您说行吗?”他才用极慢的频率,静静地吐着那些令我感到重极了的字:“你知道你同她结婚的后果吗?你已经二十多岁,应该知道凡事都是有后果的。你俩结婚,第一,你必须丢掉你的党籍、军籍和排长职务;第二,你母亲将会因为你的去职而失去经济上的接济,代之为精神上的打击;第三,你的弟弟、妹妹今后将永远没有参军、上学、招工、提干的希望;第四,你的孩子今后将会因为外公的问题而永远不能在社会上抬起头来做人;第五,你弟弟、妹妹的后代也会因为你的婚事受到连累。你用这么多的东西换来一个妻子,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

我清楚地觉得自己的两腿哆嗦了一下。虽然我曾经想过这件婚事会给我的前途带来影响,却绝没有想到这么多的东西。

“再想想吧,”连长神色忧郁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理智,别用感情……”

我呆然地仰头看着蓝天。

天上,有几对“梁祝蝶”飘飘飞过……

十七

苦苦地,我想了二十天。

然而,我到底也没有想出该怎么办。

坚决地同豆苓结婚?自己从此变成一个老百姓倒没有什么,因为我原本就不是官家的子弟。可一想到从小就想当一个解放军战士的弟弟,将因此要从部队中途退役;一想到爱唱歌的妹妹,将因此永远失去到音乐院校学习的机会;一想到年迈的、操劳了一辈子的妈妈,将因此重新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的心,就又痛苦地缩紧了。

现在同豆苓分手?不,不能!我那样爱她,她又那样地爱我、信任我,并且我曾那样坚决地向她许诺过,而她实际上已经成了我的妻子,现在分手,我怎能忍受得住这离别?她怎能承受得住这打击?还有,良心,如何过得去?

茫然一片,一片茫然,我不知该怎样选择,却又必须去选择。

饭,自然吃不下;觉,当然也睡不着。战士们都以为我病了。

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敢再去豆苓家,我怕在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见到她,我怕她看出我心里的犹豫与苦痛。

那天,我勉强坚持着去查岗,刚走到东北角的岗楼上,忽然瞥见豆苓正蹲在小石桥头的河边洗衣服,每揉几下衣服,就抬头往仓库这边看一眼。我知道,她是在盼着看见我,然而,她最终也没有发现站在岗楼上的我。我拿过哨兵的望远镜,装作无目的地四下瞭望,最后把镜头对准了她。镜中,我看着她不时抬头向仓库门口观望的焦虑样子,一股负疚感就倏然涌上心头,我顿时强烈地感到,我不能把这样一个挚爱自己的女人抛弃掉。心中的天平到底倾斜了,就在这一刻,我决定丢掉其他的一切,要豆苓!今晚就去她家向她说明!妈妈,原谅你的不孝之子!弟弟,妹妹,原谅你们的哥哥!

晚饭后,我找了一个借口,向镇上豆苓家走去。

进了豆苓的屋门,我发现她正弯腰蹲在那里干呕,当时一愣,急忙上前扶住她问:“怎么,病了?”

“昨夜里受了点凉。”她仍像往常那样羞怯地一笑,缓缓站起偎在我的怀里,我注意到她的脸有些苍白。

“你瘦得这样厉害!”她摸着我明显凹下去的脸颊说,声音霎时变得幽幽的,内中含了不尽的心疼。

“病了几天,没啥。”我掩饰地笑笑,“小苓,结了婚后,我想脱下军装,就在你们这儿落户。”迫不及待地,我把话转到了这个题目上,我害怕拖下去自己又会失了勇气。

“先不要说这个。”豆苓一边解着我的衣扣,一边抬手捂了我的嘴。

“其实,干了这么多年,兵我已经当够了,我们两个以后就凭自己的手吃饭。”当她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又提起了这个话题。说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让她对将来我们的生活境遇,先有一点思想上的准备。

“先不说这个。”她又打断了我的话,随即附在我的耳边说:“你不是爱听俺唱歌吗?俺再给你唱一段,好吗?”说罢,不等我应声,便轻声唱了起来:

巧姑娘,坐上房,

扎个荷包有名堂,

一扎清风和细雨,

二扎鲤鱼跳河江,

三扎蜜蜂采百花,

四扎蝴蝶扇翅膀,

五扎罗汉排排坐,

六扎仙女散花香,

七扎狐狸探青草,

八扎嫦娥奔月亮,

九扎鸳鸯戏池水,

十扎鸾凤彩衣长,

荷包扎好人离分,

不知何日得送郎,

……

直到我穿起衣服要离开,她还不让我提那个话题,我心里很有些奇怪:她怎么对结婚的事一点儿也不着急了?也罢,待我把所有的事都办妥再来告诉她也行。

我想象着,下次再来,军装该是已经脱去了。那时,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豆苓去领结婚证了。

我临出门,她忽然把一包干芦根和干野菊花放在我的手里说:“拿上,以后觉着身上火气大了,就熬点水喝。”

“现在天已经冷了,哪还会有什么火气。”我说着又把纸包放到木箱上。

“以后天还会热的。”她执意地把那纸包又放到我的手上。

我为她的这点固执感到好笑,不过,因怕惹她生气,就拿了那纸包向门外走。

她没有像往日那样,送我到屋门口就插上门,而是硬把我送到了街上。

“回去吧,外边冷。”我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催她回去,但猛地,我感到手指碰到了她的泪水。

“你哭了?”我有些意外。

“没。刚才出门时眯了眼,揉的。”她柔柔地说,声音里似乎还带了点笑。

“回去吧,等我的消息。”

“嗯。”

我转身刚迈开一步,街那头又猛地传来夜游的荷叶一声凄厉的叫:“庙里哟——”

声音来得太出人意料,惊得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十八

我几次拿起电话筒,想把我坚决要同豆苓结婚的决定告诉连长,然而,几次都是电话即将接通时我又放下了话筒。

我又陷入了犹豫之中。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要将自己已经获得的东西放弃掉,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我将既不是一个军人,也不是一个党员,更不是一个干部;每月既没有三十七斤半粮票,也没有五十二块钱,不仅不能再领导指挥别人,而且还要丧失人们起码的尊重时,我当初的那个决心就又开始动摇了。

一周的时间,就在这动摇中悄无声息地过去。

那日黄昏,我正站在宿舍门外望着一群翻飞的蝴蝶在那儿呆想,忽然听到三豁子在厨房同炊事员大刘说着话,不觉有些诧异:他平时送菜都是上午来,怎么今天晚上来了?片刻之后,三豁子从厨房出来看见了我,立时走过来很欢喜地叫道:“魏排长,我明儿个要结婚,今黑里就提前把菜送了来。”说着,就从耳根后取出一根纸烟递过来:“来,吸一根,喜烟哩!”

“噢,新娘是哪儿的?”我心里虽然厌恶他,但还是顺口问了一句。毕竟,人家遇到的是喜事。

“就是咱镇上最漂亮的姑娘。豆苓,咋样?”三豁子的神色充满了自豪。

我手上的神经骤然一缩,他递给我的那根香烟啪地掉了,“胡说!”我咬了牙叫。我的语气里肯定夹了不少怒气,要不,正在嬉笑的大刘不会那样不解地望着我。

“看看,你也不信,”三豁子倒嘿嘿地笑了,“我刚才给他说他也不信。”他指了一下大刘,“其实,我编这瞎话有啥用?这不,我和豆苓前晌已去领了结婚证。”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结婚证。

我扯过一看,上边果然写着豆苓的名字。

我分明觉得脚下的地动了一下。

我完全蒙了。

“咱过去就说过,豆苓早晚是咱老婆。这不,她爹前天夜里把我叫去,豆苓当面对我说,愿意嫁给我。她只是提出结婚时不请响器班子吹,不请客,不摆席,不放炮,只让两个女的去把她接到家里就行。我一听当然高兴,这更省钱。不过,鞭炮还是要放放的,喜事嘛!后来她问我啥时候结婚,我巴不得她当天夜里就跟我去,就说:明天领结婚证,后天结婚。她听了当时就点点头说:‘行!’你们看看这有多顺,我当初说过好事多磨,这不是,磨成了!乡里说书人常唱:‘俺娘不给俺娶老婆,胡子白了可咋着?可咋着,不咋着,只要俺本事大来武艺多,大闺女争着来跟我!’这词儿不是真真应验了?……”

我震惊至极地看着三豁子那张满足、喜气的脸,怎么也想不通豆苓竟然这么快就变了心。

我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含糊地向三豁子说了句“祝贺你”,就蹒跚地向宿舍走去。然而,那受了强烈刺激的心,并不许我在宿舍待下去,我决定立即去豆苓家一趟,把事情弄出一个究竟。

我向二班长说了一句:“我去镇上有点事。”便径直向豆苓家走去。快到门前,我看见一个簸箕放在她家的院门口,几个邻家的妇女都手拿着一把艾草,相继走过来把艾草丢在那簸箕里,正当我把不解的目光投向那簸箕时,一个认识我的妇女走过来向我打招呼:“魏排长,是看那簸箕呀,这是俺这儿的风俗,逢哪家要打发闺女,邻居们总要送把艾草。艾草可治月娃儿的病,送一把艾草为的是让出嫁的姑娘日后生儿育女用。这家的豆苓明儿出嫁,虽说她家成分不好,但这个礼数是多少年兴下来的,不敢忘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疼了,但我到底还是向对方笑了一下,算是对她这番解释表示感激。接着,我就装着要细看那簸箕,直向门口走去,为的是见到豆苓,也算巧,豆苓这时正从她住的屋里出来,我看到她,自然敢说,她肯定也看见我了,因为这时的天还完全称不上黑,我离她又那样近。不料她竟马上扭了头,没看我第二眼,更没向我做什么暗示性的动作,就转身进屋关了门,我还清楚地听见她上了门闩。

突然,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就从心里直向头部涌来:好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老子为同你结婚生了那么多的苦恼,你竟这么快地就变了心!

走!你不想见老子,老子更不想见你!

我脚步极快地回到了仓库。

出乎意料地,当最初那一阵愤怒过去之后,我又猛然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卸了包袱之后的轻松,一种隐约的庆幸,一种得以解脱的高兴。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天,虽然我下了决心要结婚,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盼着另外一种局面出现的。实际上,我是把同豆苓结婚当成了一个不能推卸的包袱背着的。

好了,现在,这个包袱没了。

十九

第二天上午,我正领着几个战士整理一间仓库,忽听镇上响起了鞭炮声,于是立时猜到,豆苓已经被三豁子接到家了。

顿时,已有的那种解脱感一下子消失,一阵剧烈的钝痛袭上了心头。

倘不是这时有个战士跑来告诉我,门外有个小孩找我,我怕是只有倚墙才能站立了。

腿,似乎已经不是我的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着腿走到大门外,原来是豆苓的小妹妹在那儿等我。她看见我出来,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我,没容我招呼一声就跑走了。

我知道这是豆苓写来的信,憎恶,差一点使我将那信纸撕毁,但大约是想看看她怎样辩解的心理占了上风,就回到宿舍展开了它——

魏哥:

不能见面了,就写几句话吧。

二十多天前的一个夜里,你的连长——一个好人,来到了俺家,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俺了。直到那时俺才晓得,俺想同你结婚,其实是等于去害你,害你的妈妈、弟弟和妹妹,会毁了你和你的一家的。俺在这事上,只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一家,俺不该啊!你能原谅俺吗?

从那时起,俺就下了决心,俺决不嫁给你了。你最后来这里的那一夜,俺的决心其实已经下定,你还记得当时俺不让你说打算结婚的话吗?我们一家已经这样了,俺不能再毁了你一家。那样,俺的良心过不去呀!

你是个好人,俺知道这些天你是为啥瘦的。俺这辈子真有幸遇到了你,是你,让俺知道了,人一生多少还有几天舒心的日子。现在,俺只有一个法子来报答你了,就是把你的孩子生下来。俺怀你的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俺一直没说给你,起先是因为害羞,后来是怕给你添烦恼。也就是因为这个孩子,俺不走绝路了,俺不能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孩子。俺之所以这么快要嫁给三豁子,是因为俺的身子已经快不能瞒人了,俺又不愿让别人知道这是你的孩子,不能坏了你的名声,你以后还要做人呀。

原谅俺今日才把心里话说给你,原谅俺昨晚上看见你时关了门,俺其实是想见你,天天都想,可俺怕一见到你自己又会改了主意,那会把你和你的一家都拉入火坑里的。

你多保重吧。不要记挂我。三豁子家是贫农,俺以后的日子不会很难过。俺现时挂心的是你,你一个人过日子,要记着自己操心自己的身子。要是觉着身子不好受了,就早早地要点药吃,记着吃药最好吃中药,中药药性平和,不伤人。

以后不要来看我,我已经是三豁子的人了……

豆苓

“啊——”,我猛地挥拳砸了一下自己的头,重重地向床上扑去……

天,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因为这雨,夜,便提前地来到了。

我勉强地坚持着扒了几口晚饭,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反常。

熄灯之后,我披了雨衣,提了手枪去查岗。一步一步地,两条腿原本就重得可怕,而那被雨水浇湿了的黏土地,又把我的两只鞋变成了两个泥坨,使得我迈步竟是那样的吃力。

从最后一个岗楼上下来时,我望了望沉在墨黑夜色中的蝴蝶镇,不由自主地抬脚向镇中走去。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只是径直朝三豁子那两间低矮的茅屋走去。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我感觉到我的喘息在变急促!

我定定地站在屋外,木然地听着那些不紧不慢的雨点,砸着脚下的黏土地,砸着我的头和手。

突然,我听到三豁子带了哭音的压低了的叫声:“说呀,到底是谁的孩子?说给我,让我去跟他拼命!”

“说呀!说呀!你究竟说不说?”随着三豁子这叫声,我清楚地听到“啪、啪、啪”的打耳光声。

我觉得我的身子霎地悸动了一下,我猛地掏出了手枪,打开了保险,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

我把眼睛和枪口同时对准了门缝,然而,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却令我意外地一愣:

三豁子并没有打豆苓,他只是在用手扇自己的脸。面色苍白的豆苓双手护腹定定地立在三豁子的面前。

“啪、啪、啪”,三豁子一个劲地打着自己的耳光,边打边带了哭音压低了声叫道:“我长得再难看也是个男人呀,为啥要让我丢这人?为啥要让我当王八?为啥呀?!”一缕血已渗出了他的嘴角,缓慢地向下流。

“咚!”正打自己耳光的三豁子突然双膝一弯跪到了豆苓的面前:“豆苓啊,答应我,你要不说就永远别对外人说,咱们瞒住,瞒住!丢人啊!……”

我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怎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我只知道当我脱下那两只沾满黑色黏土的解放鞋,把手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时,突然想起不能这样做!因为枪一响团里就会来作调查,就要对我作出“自绝于人民”的结论,就要连累妈妈、弟弟和妹妹。

我把枪口移向了我的左手掌。

“庙里哟——”隐隐地,我听到从镇口那儿飘过来疯子荷叶的一声喊叫。

极从容地,我抠了一下扳机。

当战士们听见枪声跑进来时,我还来得及向他们说一声:“想擦枪……走了火……”

一团金星迸溅在我的眼前。

哦,那些金星,多像一群翩翩飞舞的蝴蝶……

我在师医院整整住了四个月。

出院后,连长报请上级批准,没让我再回蝴蝶镇,而是让我改行当了连队的司务长。他的本意,自然是让我忘却那段生活,然而,忘却那段生活却是十分不易的,何况,我的解放鞋上还沾着蝴蝶镇上那黑色的黏土粒。忘却,是不可能了。

从此后,我开始在营房里无滋无味地打发日子。大概是八九个月之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结算伙食账,一个炊事员推开门说有人找我,我移着很有些老态的步子出门一看,双眸禁不住吃惊地一跳,原来是衣衫褴褛的三豁子站在外边。

“你,来了?”一时,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他默默地点点头,随我进屋在椅子上坐了。蝴蝶镇上大约又下了雨,他的鞋上沾了不少的湿黏土。与过去相比,他瘦多了。也许是由于瘦的关系,他唇上的那个豁口变得越发明显了。

“吸烟。”我把烟盒放到他的面前。

“身上……有。”他慢慢地伸出手去耳后取出一根揉皱了的纸烟,手抖抖地去擦火柴。

我无言地望着他,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说。

“是个……女孩儿。”他连擦了两根火柴,到底也没有把烟点着,便抬了脸,无头无脑地这样说。

我的心一颤,蓦然就明白了他说的什么。

“孩子的……胞衣,我把它挂在了你们仓库后的那棵枣树上。”他又垂了头望着地说。

似乎有一团东西,哽在了我的胸口。

“孩子……生下俩月后,豆苓走了。”他没有抬头,仍旧直直地盯着地说,“喝的药,三九一一。”

“啊?!”我骇然地抓住了他那瑟瑟发抖的手。

“眼下……孩子还不能姓魏……先……随我的姓,”他的声音也在抖,“等她长大了再……改——”

“老三——”我猛地抱住了他那瘦削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