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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河里太阳

土墙瓦顶的三间老屋,显见得又颓旧了许多;门前的这条白河,似乎宽了不少,只是那清亮的河水,还如旧日那样迟缓而无声地流着;河对岸那片见了青的杂木林子,早先仿佛是没有;远处那斜卧着的青龙岗,像是又大了一些;屋后,那一畦一畦种了菜的田地,过去,记得种的常是豌豆、蚕豆、小麦一类的庄稼;西边不远处的苑城市区,确实也扩大了,往日离城好远的村子,这会儿看去,已几乎要连住那高楼林立的市区。

哦,都有些变了,变了!

昨日天擦黑时才偕妻携子转业回到老家的步兵团团长郝家后,早晨一起来,就站在门前,这样地望着、想着、感叹着。

“爸爸!”六岁的儿子原原从屋里跑出来,很响亮地叫。

“噢,你起床了。”家后回头招呼了一声儿子,便又把目光移向了辽远的地方望着。尽管这些年老母亲一直在家,但因为妻子已经随军,军务又的确繁忙,他已是多年没有回来了。他想尽快地看看,看看这个已有几分陌生了的故乡。

河边有块红薯地,

浇地用的白河水;

浇了一季又一季,

红薯浑身是白的。

……

东边的河堤上,传来了一个男子断续的歌声。家后一听这熟悉的乡音,脸上立时就浮出了笑容。

“爸爸,那叔叔唱的什么?”原原好奇地问。

“咱们这地方的歌。”家后侧了耳继续去听,可惜,那歌声已被晨风刮得似有似无了。

“原原,来,洗脸。”穿着一身素色衣服,显得十分秀美的家后妻子辛贞,这时端了一盆水在门口喊。

“妈,你来看,这河里是什么东西?”小原原非但没有被妈妈喊回去,相反的,却要把妈妈喊出来。

“什么呀?”

“快来嘛!”小原原跺了脚。

辛贞含了笑走到儿子身边,顺着他的手向河中望去。“哦,那是白鹤洲!”她看着河心的那三个小沙洲,柔声地答道。

“为什么叫白鹤洲?”小原原瞪大眼睛。

“传说那是为了纪念三只白鹤修的。原原,你在公园里见过鹤儿的,你看,那像不像卧着的三只鹤儿?”

“干吗要纪念三只白鹤?”原原要问就要问清。

“这里边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辛贞拉了儿子的手,“先回屋洗脸,你奶奶早把饭做好了,洗了脸就吃饭,你爸上午还要进城去问工作安排哩,妈晚点再给你讲这个故事。”

“不,这会儿就讲!”原原倔强地把身子一扭。

这当儿,屋里突然传出了嗡嗡、嗡嗡的响声。

“什么东西响?”小原原立时又被这轻柔悠长的声音吸引住。

“是奶奶的纺车。”

“我看看!”小原原顿时忘了刚才的要求,飞快地向屋里奔去。

“娘至今还在纺线。”辛贞转向丈夫低低地说。

家后从远处收回目光,苦笑了一下:“让她纺吧。”声音中,分明地含着几分无奈。

嗡嗡、嗡嗡,纺车的轻柔声响,一缕一缕地被裹进了晨风里……

一片絮云,悠然地横过当空,继续向着西南的天边移动。

几只黑翅的雀儿,慵懒地站在门前的枣树枝上,间或发出一两声简短的鸣叫。

原原奶奶的手摇纺车,还在嗡嗡、嗡嗡。

“传说,在王母娘娘的宫里,养有好多好多的白鹤,娘娘累了的时候,就让鹤儿们给她跳舞唱歌……”坐在院中的辛贞,一边望着正擦皮鞋的丈夫,一边用轻柔的声音给儿子讲述白鹤洲的故事,“其中有三只白鹤,一个叫老鹤,一个叫大鹤,一个叫小鹤,那天在给王母娘娘跳了舞之后,就落在南天门外的红柱下歇息。无意之中,它们低头看到了人间咱们苑城这个地方,到处腾着一片热气,正闹着旱灾,老百姓挑着水桶四处找水喝,有的竟渴死在了路旁边。嗳,他爸,问了工作安排之后,就势问问房子,这几间老屋离城里这么远,上下班多不方便。”辛贞停了讲述,对丈夫说。

“放心,我好歹也是个团职干部,无论分到哪个单位,总会给解决两间住房的。”家后的话语中,很带了几分自信。

“快讲,妈妈,快讲!”小原原摇摇妈妈的胳膊催着。

“三只白鹤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商议着,该下去挖条河,把水引到苑城去,让那被旱灾困住的人们有水喝。嗳,他爸,记着多带上盒烟,我听许炯说,地方上找人说话,要先掏支烟。”辛贞又停了讲述对丈夫交代。

“你怎么老停、老停的!”对于妈妈讲故事的时断时续,小原原终于发火了。

“噢,噢,”辛贞急忙歉意地对儿子笑笑,“它们商定之后,就回去偷偷对牧鹤姑娘讲了它们的打算。牧鹤姑娘心肠好,便悄悄应允了它们,并告诉它们把河挖成以后就回来,不要让王母娘娘发现——”

“请问,郝府中有人吗?”篱笆院墙外,突然传来一个挺高的男子声音。

“许叔叔来了!”坐在妈妈膝头的小原原一听这个声音,立时就欢叫着溜下地,向着院门跑去。

“郝公子,令尊大人在家吗?”随着这句带了笑的问话,一个面目英俊的高个子军人走进院来,转眼间,小原原已十分惬意地坐在了他的肩头上。

“许炯,你什么时候也不忘记耍贫嘴!”辛贞对着来人嗔怪地一笑,忙把自己坐的椅子递过去。

“我正说要去找你,一块进市里问问工作安排!”擦着皮鞋的郝家后抬头望了许炯一眼,便急急地去收拾鞋刷和鞋油。许炯也是这批转业,昨日同家后一家一起回来的。

“慌什么?瞧你那皮鞋擦的,黑乌乌的,一点也不亮!”辛贞这时疾步走到丈夫身边,拿过刷子又替丈夫擦起来。

“大哥,”已坐在椅子上的许炯看见辛贞的这个动作,立时朝郝家后笑道,“嫂子对你的照顾可真叫无微不至,连皮鞋也不用你动手擦。”

“又嚼舌根!”辛贞双颊微红地朝许炯轻声嗔道,“那你为啥不找个替你擦皮鞋的女人?”

“找了,找到了三十二岁,也没碰上一个长得像样的女人。我哪有大哥的福气!”许炯那浓得恰到好处的双眉间,顿时就显现出了两纹俏皮。

“胡说!我算个啥,老太婆了,丑八怪一个。”辛贞扬了扬她那秀气的眉毛说。

家后嘴角闪过了一丝笑,那笑中自然是含了十分的满足。

“家后,你上次不是说要把你们师医院的那个漂亮护士介绍给小许吗?怎么没兑现?”辛贞抬了头问丈夫。

“你问他!”家后朝许炯抬了一下下巴。

“嗨,见了一面。那姑娘漂亮是漂亮,只是用我的标准一量,嘿嘿,还差那么一点点。我这辈子在当官上没法和大哥比,他能当团长,咱只能当到副参谋长,但在找老婆上,我一定要和他打个平局,找一个和嫂子相貌不相上下的姑娘!”

“去,满嘴胡说!”辛贞的双颊这时就全红了。

“此次转业回来,咱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选择目标,一定要漂亮的!”许炯一向知道,自己英武的外表对女性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所以这话中,就含了十分的自信。

“叔叔,你要漂亮的什么?”小原原扭下头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问。

“哈哈,你小子也来插嘴!”许炯把原原举过头顶,“叔叔要一个漂亮的阿姨!”

“要漂亮的阿姨干什么?”原原当然要继续追问。

“哈哈哈……”许炯、家后和辛贞一齐笑了。笑声中,辛贞敲着丈夫脚上那已被她擦得锃亮的皮鞋说:“好了,你俩去吧!记着别处先别逛,先去安置办公室,问清楚工作究竟是怎样安排的!”

“放心吧,嫂子!凭着咱大哥的团长职务和那枚二等军功章,工作安排不会差的!苑城也就是个地区级城市,我估计,就是降一级使用,也能给个市委,市府部、局的副职。像我这种正营职干部,最差也得在二级单位给我安排个副科长。”

“走吧!”家后扯了一下许炯的胳膊。

“嫂子,安心在家等着好消息!”许炯临出院门前,又响响地扔下一句……

嗡嗡、嗡嗡、嗡嗡……

家后娘微闭了眼,一手扯着纱锭,一手很是熟练地摇着纺车的手柄。

她已经不需要睁眼看,就能纺出又细又匀的棉线。在这白河两岸,论起纺线的技术,怕是没有人敢和她比的。

她已经纺了四十八年。

四十八年她究竟纺出了多少个线穗,外人自是无法知道。村上的人只晓得,每过那么一段时间,老人就要用白布兜上一些线穗,去村西的土地庙里点火烧掉,烧完之后,回来再接着纺下去。

她那是在还愿。

她在向“掌管着”白河岸畔这片土地的土地爷,表达着她衷心的感激。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年她是十四岁。她随哥哥逃荒来到了这个地方,同比她大八岁的家后的爹完了婚。婚后几年,什么也不懂,她几乎年年怀孕,然而却没有一个孩子活下来,都是活了几天、几十天就夭折了。丈夫抱了头叹气,她自然也要哭,虽然那时她还小,然而做母亲的天性却是已经有了。当第五个孩子又夭折之后,绝望中的她和丈夫,便找了一个算卦的求问缘由。那算卦的经过一番掐算之后,告诉了他们原委:你们郝家的先辈人曾得罪了这里的土地老爷,因此,他老人家不愿收留你们家的后代!并告知,若想得到儿女,须到土地庙里烧香祈求土地老爷宽恕,祈求时要许下重礼,譬如,土地爷喜穿长寿衣,就可向他老人家许道:若赐俺儿女,日后会献万斤白线,为你缝制寿衣……

她和丈夫听了这话,自是千恩万谢,并很快依言办了。

还真的灵验!在她二十一岁那年,这地方连续收了两季好庄稼,她也明显地吃胖了些,这年怀下的一子,生下时就比往年夭折的孩子重得多,并且,孩子果真就平平安安向大处长:一岁、两岁、三岁……丈夫欢喜至极地给孩子起名为郝家后,妻子便开始用纺车纺线来还愿,向土地老爷表示感激。纺了一年、两年、三年……

然而,一个线穗,最大的也不过三两,万斤线得纺多少穗?而且,哪来那么多的棉花?

但是,许下的愿岂能不还?就是再苦,也要还上!

有了儿子,家后的爹却并没有欢喜多久,儿子五岁的那年,他去苑城卖红薯时,被马车撞成重伤,临死嘱咐妻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还愿!

家后娘当然不会忘了还愿,即使再苦的年月,只要有了一点点棉花的剩余,她便立时将它纺成线拿去烧掉。

信仰的力量大得无比!

家后长大后,为这事,曾跟娘争论了多少次,但娘在这件事上的执拗是那样的惊人,儿子说儿子的,她照样干她的。

儿子在部队当了营职军官后,多次劝她到军营享福,可她一想到去那儿再无法向这家乡的土地爷还愿,就执意不去。

儿子无可奈何,终于不再干涉她了。

她于是便把还愿当作她暮年的全部工作。反正,土地爷赐给她的宝贝儿子现在已经能够养活她了。

嗡嗡、嗡嗡,纱锭不停地转动。

然而,她只能看见锭子的转动,却早已听不见车子的嗡嗡声了。

她聋了,而且是双耳全聋!

天,已经完全黑透。

然而家后和许炯,却依然不见踪影,锅里的饭,都已经热第二次了。

辛贞估摸还需要等一段时间,就又去收拾屋子,该扫的扫,该擦的擦,该归拢的归拢。今天自丈夫走后,她忙的一直就是这个。多年来婆婆一个人住在家里,屋中的凌乱可想而知。破旧的老屋经过她的收拾,也显出了几分利索,进屋一看,也并不会给人多少难受的感觉。只是由于房子地基下陷,地面显得十分潮湿。她抹了抹额上的汗,就又用筐子挑进来一些干土,往地面上铺了一层。

辛贞的娘家,也在这苑城城郊,父亲是一个勤劳的菜农,母亲是一个贤淑的家庭妇女。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她,自然也就承继了父母的那些秉性:勤劳和贤淑。她随军这些年,每次军营里评选五好家庭,她都要领回一张奖状。在她,今日收拾房子的这点苦累,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屋里收拾完毕之后,辛贞洗了手,便把原原放到腿上,用轻柔的声音继续给儿子讲着那个关于白鹤洲的故事:“……三只白鹤离开天宫,向咱们苑城这儿飞呀飞呀,它们落到地上一看,旱象比它们在天上看到的还要严重,四处的河、沟、井、塘都已干枯,引水必须到更远的地方去……”

丈夫和许炯的脚步声,到底在院门外响起来了。

辛贞急忙起身迎到门口,很带了几分急切地问:“安排在什么单位?”

走在前边的家后一声没应,只是“嗵”的一下,把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踢倒在一边。

一股凉气立时就从辛贞的心里升起来,她转向许炯压低了声音问:“到底分在哪里?”

“俺俩都分到了市棉麻公司。大哥任公司的秘书科科长,相当于部队的一个副营职,我无任何职务,只是一名办事员。嗨!我就不说了,可大哥是团长,又是二等功臣,如此安排,岂有此理!”许炯手拍着椅子。

“哦?”辛贞轻叫了一声,这种安排的确太出乎她的意料。

“我问了一下,原来好多转业干部为了工作安置,都是提前几个月回来找人活动,花几百块钱送礼疏通关系的!”许炯的声音中分明含了几分气恼,“我们虽然提前回来几天,但相比已经太晚了,又没花钱送礼,当然进不了好单位。分到税务局的九十七团董营长今天给我说,要想进到一个好单位,得送礼打通三个关卡:第一是安置办公室;第二是想要去的那个单位的主要领导;第三是想要去的那个单位的人事干部。他为了给安置办公室、税务局领导和税务局人事科三处地方送礼,花了近六百块钱,相当于转业费的三分之一!”

“到哪里去都一样,棉麻公司就棉麻公司吧。他爸当兵前,我随军前也都在棉花厂干过一段时间,要说这也是专业对口。”辛贞知道,丈夫和许炯此刻需要安慰,自己也不能去抱怨,再给他们火上浇油,“来,你们先洗洗手,我这就去端菜,今黑里你俩喝点酒。”

“什么酒?嫂子,快拿来!”许炯顿时就拍着大腿催道,“咱有酒也不送别人,操!自己喝!”

辛贞刚把酒瓶和杯子递到许炯手里,许炯便乒地磕去了瓶盖,仰头咕嘟嘟灌了一气。

“菜还没端来,这样喝了伤胃!”一直闷头抽烟的家后这时抬了脸,瞪了许炯一眼。

“喝!见鬼去吧,那个管安置的小子还给老子讲道理,说什么要正确对待职务分配。老子当初在‘256’高地挨炮弹时,他怎么不上去给老子讲课?”许炯说着,就又要把瓶口塞进嘴里,不防这当儿家后猛地伸手夺过酒瓶,冷冷说道:“去,帮你嫂子端菜!”声音中很带了一点命令的味道。

许炯看了一眼旧日的团长那冷峻的脸,只得站起了身。

家后又把指间的香烟塞进唇间,长长地吸了一口。

东间屋里,原原奶奶的纺车,依旧在嗡嗡、嗡嗡地响着……

阳光,已是四月末的了,照在人身上,那暖意比冬阳强出了许多。苑城棉麻公司副经理曲承禄,不过是从家里走到了办公室,竟也满脸是汗了。

他刚在写字台前站定,掏出叠得极整齐的手绢去擦汗,秘书科的小汪就走进来向他报告:“曲副经理,分给咱们局的两个转业干部,一星期后来公司里上班。”

“噢,”曲承禄漫应了一声,一边用手指去理那一头乌亮的后拢发,一边问,“是两个什么人?”

“一个是步兵团的团长,一个是团副参谋长。”

“唉,要是来两个政工干部,也比这军事干部强些。”曲承禄那颇为漂亮的一字眉一皱,“反正不要也不行,来就来吧。他们的职务是怎么安排的?”

“那个副参谋长许炯安排在加工科当办事员,那个团长郝家后安排在秘书科当科长。”

“郝家后?”曲承禄倏地转过脸来,眼睛也蓦然瞪大,“那个团长叫郝家后?”

“对。”小汪点头,“他就是咱本市东郊人,怎么,你认识?”

曲承禄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皮突然耷拉下来。当小汪转身走出办公室时,一句压得极低的自语便从他的双唇间蹦了出来:“郝家后,我们又见面了!”

他伸手想去打开他刚刚带来的那个黑色的公文包,但他的手指竟莫名其妙地哆嗦起来,以至于他好久也没把包上的拉锁拉开。

又见面了!

曲承禄早就认识郝家后。

岂止是“认识”,确切地说应该叫“熟悉”。

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和郝家后几乎是同时进东郊棉花厂当临时工的。

两个人同是来自白河岸边,又同是那批工人中最引人注目的人。

郝家后的引人注目,是因为他那身惊人的力气和那副暴烈的脾气。他能把二百五十斤的花包,很是轻松地从这个垛上扛到那个垛上;他敢用脚毫不留情地把违禁噙着香烟进厂的厂长儿子踢出厂门。

曲承禄的引人注目,则是因为他那漂亮的外貌和善写新闻报道的才气。他能把厂里好多女工的眼睛毫不费力地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他会把厂里的好多事情写成消息在市里的日报上发表。

两个人最初的交往并不很多,郝家后在打包车间打包,垛垛;曲承禄被借调到厂宣传科刷标语、写报道。彼此只是同龄工人间的一般面识罢了。

两个人的真正熟悉,则是因为辛贞和那篇上了省报头条的新闻稿。

辛贞那时是全厂最漂亮的女工,自然厂里的男人们就要争着向她献些殷勤,但最后赢得姑娘青睐的,却只有才貌双全的曲承禄。

记得那也是一个暖和的四月,曲承禄和辛贞的事似乎已成定局,彼此一天不见面,仿佛就有些难受。没想到就在这时,该死的郝家后会突然地插进来。曲承禄至今还记得他和她的关系最初被郝家后砸开裂缝的那个夜晚。

那原本是他最幸福的一个晚上。那天省报的头版登出了他写的长篇通讯:《棉花厂生产跃进,二烈士英勇献身》。晚饭后,他把辛贞约到厂门外的旱柳树下,十分自豪地把一张当天的省报递到了辛贞的手里。平时本就温顺的辛贞,那晚对他格外地柔顺。当他伸手要把她揽进怀中的时候,她就再没有像往常那样推拒,任他抚弄着她的身子。当曲承禄就要把自己的嘴唇贴到辛贞那丰润的唇上时,厂门口突然响起了郝家后的一声喝叫:“曲承禄,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曲承禄不知郝家后何以知道他此刻在这儿,实在不想过去,又担心对方会径直冲过来,只得气恼而又无可奈何地松开辛贞向厂门口走去。

“姓曲的,我们车间那两位工人被机器轧死,明明是因为厂里不会管理所造成的事故,而你竟把他们说成是自愿献身,你还有没有良心?告诉你,我是事故的目睹者,我要写信给报社,揭穿你的骗子文章!”当郝家后这一连串夹着怒气的话语砸过来时,曲承禄先是一惊,随之便慌慌地开始为自己的文章进行辩解。在那些辩解被郝家后一一驳倒之后,他气极地走回到旱柳树下,不料,辛贞这时已经走了。

就是从那晚以后,他发现辛贞逐渐开始同自己疏远。几个月之后,他注意到辛贞和郝家后接近起来,他的妒意自然十分强烈。然而,尽管他使出了各种办法去阻挠,却终于没能阻挠得了。就这样,一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眼看着跟了别人。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曲承禄从此失去了一个漂亮的未婚妻,由于郝家后给报社那封信的关系,厂领导当初要提曲承禄当秘书的许诺自然也就没有兑现。虽然那篇假报道的后果由于厂领导的保护而没有变得更加严重,但终究使曲承禄在仕途上受到了一次挫折。一个重要的台阶被郝家后抽掉了,而在仕途上,这些台阶原本就是连着的,抽掉一个,曲承禄就要用几倍的气力去登另一个。这对于不想平平庸庸度过一生的曲承禄,不能不算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倘若不是这样的话,曲承禄今天恐怕就不会只是一个副经理了。

曲承禄的两眼盯着摊在桌上的一份文件,然而文件上的那些字他却怎么也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是十几年前郝家后的那张透着倔强的脸。

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面前的幻影赶走,把心思集中在面前的文件上。

从窗上透进来的春阳光线,显得越发地晃眼了……

上班时分的市街,人的确是多,自行车几乎是成排成排地向前拥着,郝家后不得不十分小心地蹬着车。

今天,他和许炯正式去棉麻公司上班。

这次的工作分配,确使他感到了意外和不满。转业命令公布后,对于工作单位和职务安排,他原本就不曾有过高的要求,也知道部队连年向地方转派干部,地方在安排上确有困难。但这次把他安排到棉麻公司并且在职务上又降这么多,确是他没有想到的。这开端的不顺利,使他很恼火了几天。不过,一想到这已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他也就罢了。反正,他这半生就没有多少顺利的时刻。

想当初,他长到五岁刚可以记事,正是该过那种既有母爱也有父爱的童年生活,却不料父亲突然遭遇不幸。家里的顶梁柱这么一断,他的童年生活立时就改了颜色。六岁时,他就挎筐在白河岸边拾柴了。

当他终于学完初中的课程,要去考高中或师范时,娘却突然得了耳病,他于是不得不放弃考试,陪着娘四处求医。在医生最终没能挽救娘的听力之后,他要在当好儿子的同时,还要学着去当好女儿。

当他在东郊棉花厂凭着自己的苦干,当上劳模就要转正时,上边却突然发下了暂停临时工转正的通知,他于是就只好继续当着临时工。

当他率领部队眼看就要攻上“256”高地时,没想到敌人的增援部队会悄悄地赶到,竟然用火力将他的部队压在了半山腰,有一颗炮弹刚好落在离许炯不远的地方,他为了救许炯,扑了上去,于是,一块弹片便斜穿过了他的腰部。

他的半生,顺利的事儿的确不多。当然,也不是没有一件,当年他和辛贞的关系,就发展得极为顺利。对辛贞那样漂亮的姑娘,以他那样的家庭,他原是不敢抱什么希望的。他不会向姑娘献殷勤,也根本没有向辛贞献过殷勤。当辛贞开始把对曲承禄的爱一点一点地向他身上转移时,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当辛贞第一次倒在他的怀里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慌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搁……

正因为不顺利的事儿太多,所以,对于这次转业回来开头的不顺,他也就没有太当一回事,几天的苦恼过去之后,他的情绪就转为正常。此刻,当他骑车去棉麻公司上班的时候,心里甚至还带了一丝去赴新岗位的亢奋。

公司办公楼快到了,他看到许炯已如约地等在楼前,便急蹬了几下车子。

他和许炯走进了公司会议室,依次和宋经理、曲副经理和戚副经理握手相见,气氛还很有些热烈,倒不像是不欢迎的样子。当家后握住曲承禄那胖胖的手时,他并没有立时就认出对方是谁,直到曲承禄先叫了一声:“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家后才从曲承禄那虽显富态但仍保持着几分英俊的脸上,认出了对方是谁,于是就十分意外地叫道:“哟,原来是你!”

“对,对!没想到在这儿见面吧?哈哈哈。”曲承禄极畅快地笑了,那笑声猛听上去完全是老朋友相见时的开怀大笑。然而郝家后却从那笑声中听出了一丝得意。家后的眉梢微微地抖了一下,旧日的一些记忆又升上心头,一缕“竟当了他的部下”的遗憾使他把脸上的笑意又敛去了一些。不过很快,他就把那丝遗憾赶开了:十几年过去,已当了领导的曲承禄大约不会再是过去的那个曲承禄了。

“怎么,你们认识?”戴眼镜的宋经理扭过头来含笑问。

“认识。”家后点了点头。

“岂止是认识,”曲承禄接过了话头,“我俩当初都在东郊棉花厂里当临时工,老朋友了。”

“噢,那更好!”宋经理笑道,“你们彼此了解,更便于以后在一起工作。”

接下去,宋经理介绍了公司里的情况,讲了对他俩的工作安排。告别时,宋经理特意对家后和许炯说道:“最近,我要到省里参加一个短训班,戚副经理要到一个棉花厂蹲点,你们生活上、工作上若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找曲副经理,他在家里主持工作。”

“放心吧,宋经理,我会照应他们的。”曲承禄答应得十分爽快……

许炯进了加工科的办公室,同科里的人见了面并做了一番寒暄之后,便坐在了分给他的那张办公桌前,神情非常抑郁。

往日在部队时,常挂在他脸上的那副带着自信和俏皮的笑容,完全不见了。

失望!他感到了一连串的失望!

首先是分配的单位令他失望!他原先估计,回到地方后,以他的年龄、职务和才能,一般是会分到党政机关任职的,却不料让他来和棉花、苎麻打交道,确实是让他感到了意外。

再是科里分给他的工作令他失望!科长刚才告诉他,让他负责管理科里的文件资料、分发票证、看守电话。这些,分明是一个公务员该干的差事。

还有,生活待遇也令他十分失望!房子,竟连一间也不能立时分到,他必须暂时借住到姐姐家里。

他觉得前边的路很有些难走了。

从懂事起到现在,他走的路一直很顺。他虽不是生在有权有势的人家,但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也不是那种经济拮据的家庭。诸事满足的童年结束之后,便是上小学、初中、高中,那时学校的考试制度又不是很严,没有竞争,他自然也就无所谓挫折。高中最后一学期时,部队来学校选演唱队员,他又以他那英武外貌被挑上。到部队之后,刚刚排了一个月的戏,团政委见他机灵,调他做了自己的警卫员。之后政委又送他上了军区的步校。步校一毕业,他自然就当上了排长。接下去,他又被与他同乡的团长郝家后看中,抽他到团司令部当参谋。再后,他就由参谋、股长,直干到了副参谋长。在他转业以前走过的路上,似乎一直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坎坷。当然,说他路走得顺利,并不是说他全凭了机会,一点也没有经过自己的奋斗。许炯在自己的聪明之外,确实是还有一份干劲的。他当初任参谋时,为了标好地图,单练毛笔字就用了十几瓶墨水。七九年在南线作战,他凭着自己娴熟的参谋业务协助首长指挥,曾受之无愧地在胸前挂了一个三等功军功章。

总的来说,他遇到了很多好的机会,机会本是可以改变人生的,这些机会铺平了他人生路上原本可能有的一些沟沟坎坎,于是,那路便显得平而且顺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眼下的不顺才使他感到了难以接受。

此刻,他突然怀念起部队的生活来。在部队,以他的年龄、职务、才能和英俊潇洒的外貌,是颇受人们尊重和上级看重的,倘不是他多次恳求,领导不会让他今年转业。他一心想回到故乡的这座城市,过几年没有军纪约束的自由自在的城市生活,却不料,一回来就感受到了失望。

“许炯同志,请喝茶。”一个姑娘的声音突然地在他耳畔响起,他扭脸一看,见是同科的那个有着一对厚嘴唇的丑姑娘董姝,捧着一只茶杯站在他的桌前。他只好起身去接,在他接过水杯时,他注意到,姑娘目光中含着相当多的亲切和热情。

他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就坐下了。他并没有在意那目光。当初在部队,团卫生队、师医院的那些女干部和驻地附近工厂商店的那些姑娘,见了他差不多都要把目光黏上来。他知道自己的英俊外貌对姑娘们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但他一般并不去注意,何况像董姝这样一个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姑娘。

“许炯同志,请吃瓜子。”片刻之后,当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出去时,董姝又向他的桌上扔来了一包“五香瓜子”,语气中也透着更多的亲昵。

“我不爱吃这东西。”许炯说着就把那包瓜子又扔了回去。他此刻的确没有嗑瓜子的心绪。

“你家在什么地方住?”董姝含了笑同他搭讪。

“哦。”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的确无闲心同这个姑娘聊天。

他把目光移向了窗外。窗外,一棵不大的旱柳树在风中摇摆……

远处城区的喧嚣声,终于渐渐地沉了下去。

于是,河水轻舔岸边的声响便钻进耳里。

家后默站在篱笆院门外,双眼直望着躺在夜色里的白河。

一只挂着灯笼的夜行船儿,在河心缓缓地向下漂着。船上,一个男人在用粗嘎的嗓子唱:

看看三星已偏西,

赶紧起身来穿衣;

妮说大哥慌啥哩,

我说明黑还来呢。

……

嗡嗡、嗡嗡。娘大约又换好了一个线锭,纺车又响了起来,将一切别的声音统统压下。嗡嗡、嗡嗡。

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向屋中走去。

“……老鹤、大鹤和小鹤,四处飞着,想找一个可往咱苑城引的水源,终于,它们在北边的中岳嵩山附近,发现了一个泉……”辛贞拥被而坐,手上在给丈夫的一件上衣缀着扣子,嘴上仍在给坐在怀中的儿子讲着那个故事,“那泉叫黄石泉,泉水清,水量大,可以往咱们这儿引……”

在妈妈那轻声慢语的讲述中,小原原打起了呵欠,随后,就渐渐地合上了眼睛。辛贞停了讲述,把儿子在身子一侧放平,转脸望了一眼走进屋来的丈夫,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终于没有开腔。

辛贞的确有话想给丈夫讲。

就在今天下午,她从东郊棉花厂下班后——她又被安排到随军前的老单位上班——自己临时决定,去了一趟曲承禄的家里。

那日,当辛贞最初听说曲承禄也在棉麻公司上班并且是丈夫的上级时,确实是大大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巧,两个旧日的情敌刚好又到了一块。不过很快,她又以她那善谅他人的心想开了:男子汉的心不会那样狭窄,过去的事大约早已忘记。想是这样想,但她却从未动起要去曲承禄家里看望的念头,她今天所以决定去他家里一趟,是因为听说他现在主持公司里的工作,家里住房的事实在需要去求他。

房子近来是辛贞十分挂心的事。现在住的这老屋,还是当年家后的爷爷盖的,土墙,早被风雨剥蚀掉了三分之一的厚度;屋顶,也因年代太久出现了不少的洞隙。按说是早该翻修的,因家后过去总想把娘接到部队去住,认为修了也是闲着,所以一直没有动手。现在住这老屋最大的问题是潮湿,被褥两天不晒,就湿乎乎的。辛贞知道丈夫腰间的那个伤疤最怕这种潮湿,最近几天夜里,她已见丈夫因为腰疼在不住地翻身。为此,她曾催丈夫去找曲承禄要求给解决两间住房,不想刚张口就被丈夫打断:“算了,先凑合着住吧。”没有办法,辛贞便决定亲自去见曲承禄一面,尽管她心里实在不愿见他,但为了丈夫,她还是硬着头皮做了这个决定。

她提着一个网袋向曲承禄的家里走着。网袋里装着她从商店里买的一点吃食礼物,她听说曲承禄也已有了两个女孩,按照常情,到有孩子的人家里,是该给孩子带点礼物的。

但到了曲承禄家的宿舍前,她又一下子犹豫了起来,没有了上前敲门的勇气。毕竟这是来求他——她过去拒绝了的一个男人。他将会怎样对待自己?对丈夫身体的关心使她丢掉了犹豫,上前敲了门。当她进了曲家那很是豪华的客厅之后,她又开始后悔,她估计在这个豪华的客厅里,对方一定会居高临下、面露得意地同她谈话。所幸的是,女主人告诉她,曲副经理今日外出不在家。她听后长长地舒一口气,匆匆向女主人说明了来意,请她转告她丈夫,随后便留下礼物,逃似的出了曲家客厅……

辛贞此刻想给丈夫说的,也就是她去曲承禄家的经过。但她转念一想,丈夫一向不喜欢求人,知道她去求曲承禄给房子,说不定又会生气。干脆,等房子到手后,再把这事说给他知道,那时,他看到新分的房子,大约火气就不会太大了。

她又无言地看了一眼丈夫,低下头专注地去缀扣子。

东间屋里,原原奶奶的手摇纺车,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嗡嗡、嗡嗡……

隔壁的办公室里,两个女同志在高声地谈论着牛肉涨到三块二的事,其中一个声音的愤怒程度,已近乎声讨了。

郝家后尽力不让自己的耳朵受到这声音的干扰,聚精会神地坐在办公桌前,一条一条地处理着手上的工作。

秘书科里的工作,大约因为涉及专业问题较少,与部队的机关工作颇有相同的地方,所以家后干着倒也并不觉得十分吃力,只是感到有些琐碎罢了。

上午,在科里一向很少说话,总是冷着一副脸孔的办事员老姚,拿着一封群众来信,很是郑重地放到家后的办公桌上,请示怎么处理。家后拿着信看了一遍,信是写给公司党总支负责同志的,信上反映的是:曲承禄副经理去年在西郊棉花厂蹲点时,为了证明他的蹲点有成绩,就把西郊厂有关生产的数字全部夸大,使这个厂在市里评上了先进企业,从市里领回一大笔奖金,欺骗了国家,并在离开该厂时,从厂里拿走了十斤一级棉花。信的署名是“西郊棉花厂十七名职工”。

家后觉得这封来信颇难处理:宋经理、戚副经理都在外边,家里的党总支负责人就只有曲承禄了,呈吧,显然不合处理群众来信的规定;不呈吧,就会落个扣压群众来信的名声。他很有些为难地抬起头,望着老姚问道:“你觉得怎么处理好?”

老姚的语调十分冷淡:“我按科长的意见办!”但家后却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隐约的失望,从对方的话音中听出了一种“此人不过如此”的味道。他的心里觉得有一点不舒服,于是,便很快地拿起笔,在那信笺的空白处批上:原件存档,抄写两份,分别寄宋、戚阅。

当他把信递给老姚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的脸色已变得有点柔和,原本浸在冷水里的一对泛黄的眸子,此时竟有不少的暖意了。

因为事情繁多,到快下班时,家后已基本上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他做梦也不会晓得,就在他刚才批了那些字的一小时后,远在几公里外的市府招待所开会的曲承禄,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他所办的这件事。这个小小的公司机关,像许多大机关一样,人际关系也是网状的。乍来的人一旦莽撞地碰了某一张网,那网的各个部位便立时动起来,很快地做出反应。郝家后和老姚的举动虽然只是很轻地碰了一下曲承禄的那张网,但曲承禄还是立时就感觉到了。

并且要做出反应了!

许炯正在毫无心绪地分发着洗澡票、理发票,神色中透着一种抑制着的烦躁,恰在这时,董姝进来向他说道:“许炯,科长叫你去下个电话通知。”

“没看我在忙着吗?”由于心绪不好,许炯说出来的话就很带了几分火气。

“你厉害什么?”董姝一听许炯这话,一双不大的眼睛立时就瞪了起来,“你朝我发啥火?我只不过是向你转达一下科长的话,你凶什么?有本领朝科长发火去!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摆一副不得了的架子!”

许炯被这串连珠炮似的话弄得很是吃惊。这种局面他的确还未曾遇到过。过去,姑娘们包括少妇们同他说话,一向都是很有些献媚的味道,即使他在言语上惹了她们,她们也至多是嗔怪地一笑,没想到这个厚嘴唇的丑姑娘,竟会如此待他。

他在相当长久的惊愣之后,才意识到该由自己来说句“对不起”,于是,便很是尴尬地说了那三个字。

董姝这才气哼哼地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今天真是十分着恼!平日里,有哪个男人敢这样跟她说话?身为市长的长女,好多人想跟她说话她还不愿理哩。你一个转业兵有什么了不起?那日董姝主动同他说话遭了他的冷遇后,心里就很是窝火,没想到他今天竟然得寸进尺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气!

不过,董姝生气归生气,片刻之后,她还是禁不住扭头看了许炯一眼,目光依旧火辣辣的:这姓许的长得确实耐看。

许炯报到那天一进科里,董姝第一眼看到他,双眼就立时一亮:“好一个英俊的男人!”待到一听说许炯还未找上对象,一股欢快霎时就在她的胸中弥漫开来,她当即便在心里暗暗叫道:他可以做我的丈夫!我要让他做我的丈夫!

近几年中,尽管董姝的貌相十分一般,但上门求婚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内中有干部、有军官、有硕士,然而董姝却一概没有看上眼,统统不予理睬。董姝找对象的第一个标准,就是必须有十分出众的相貌。这个标准是董姝早在上高中时就立下的。

当初在高中上学时,董姝的班里有个男生,样子长得不错,班里的六七个女生都很愿同那男生搭话,董姝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心里常愿那男生就只同自己一人说话。但渐渐地,因为她长相差,那男生却唯独不愿与她搭话。董姝自己倒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依然常找那男生搭讪。一日,她从外边回到女生寝室,走至门口,忽听几个女伴在屋里议论:“董姝自己也不掂量掂量,那份模样,偏往人家男的面前凑!”“应该给她买块镜子,让她照照才好!”“就是想找对象,也该找个容貌相当的吧!”……从小就为自己的一双厚嘴唇感到苦恼的董姝,听了这话,立时气得七窍生烟。就是从那时起,董姝发誓,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比那些女生的男人都要漂亮的丈夫!

这就是她拒绝了好多男子的追求,至今未婚的原因。

现在,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合意的人,这就是许炯。他的貌相,在整个苑城都是数得着的。

她又扭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在心里叫道:“姓许的,别看你现在傲得不行,你早晚要成为我的人!”

曲承禄神色很是严肃地提了一个手提包走进会议室,在把那提包往长方形的会议桌上放时,一副十分当心的样子。

今天,开全体机关干部会。

自然地,谁也不会料到,他那包里会装着一网袋礼物——辛贞那日送去的那袋礼物。

曲承禄今天就是要利用这些礼物,让郝家后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曲承禄了,冒犯他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

他把郝家后昨天上午处理那封群众来信的举动,看做是对他的又一次冒犯。

他已经不习惯别人这样冒犯他了。何况,已有消息说,组织部正在对他进行考察,让他任公司第一把手的可能性已经相当大,在这个节骨眼上,郝家后那样处理那封信,无疑是想再抽走他仕途上的一个台阶。不,抽走曲承禄脚下的台阶,已远非当年那样容易了。

曲承禄原本是并不想立刻就给郝家后什么颜色看的,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打算对过去的事全部忘记,实在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其一,他还没有完全弄清郝家后目前在苑城的人事关系背景。曲承禄深深知道,现今的人都不是孤立的,都存在于一个或大或小的关系圈子。有时乍看上去一个人并不怎么厉害,但他所在的圈子里却存在着有权势的人,这样的人照样不能惹。他一开始存了一份担心,怕郝家后已入了地方上的某个人事圈子,经过这一段的观察,发现郝家后背后并无什么过硬的人物,跟郝家后来往的,也只有本公司许炯一个人。其二,他是想看看郝家后的举动。如果郝家后这些年已经懂了些处世的道理,这次回来愿意和自己做朋友,他也想既往不咎,也愿把他划入自己的圈子里。曲承禄还有更大的追求,并不想当了棉麻公司的经理就停止奋斗,在他实现更大追求的过程中,朋友和帮手当然是越多越好的。那日辛贞送去的礼物他看到后,最初颇为高兴,他把这看作是郝家后有意靠近自己的表示。但昨天那件事,又使他立即明白,郝家后还是当年的郝家后。假若郝家后真想靠近自己,对那封群众来信就绝不会那样处理,或者是呈给自己,或者是悄悄压起。

所以,曲承禄决定,今天就给郝家后点颜色看看。

会议一开始是传达上级关于整顿党风的文件,曲承禄把几份文件读完之后,又讲了些要求,就宣布散会。就在人们要起身还未起身的当儿。只听曲承禄用十分随便的口气转向郝家后说道:“老郝,你的房子问题,我们正在努力想法解决。眼下公司里实在是没房子,想你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如果你实在催得急,我们只好拿钱去招待所给你租一间,可你要把这些礼物拿回去。在一块工作,以后可不要再搞这个。”说着,便动手去提包里掏那袋礼物,一样一样地全放在了会议桌上。

原已开始有了散会气氛的会议室,立时就又静了下来,人们马上把目光投到了那些礼物和郝家后的身上,那目光中自然有好奇,有意外,也有鄙夷,而且那后一种目光,明显地占着多数。

用标准军人姿势坐在会议桌前的郝家后,一开始被曲承禄的这些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辛贞一直没把去曲家的事告诉他。但当曲承禄把那袋礼物推放到他面前时,他一看清那个熟悉的尼龙网袋,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的脸先是蓦然地变红,转瞬就又发紫了。

室内的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神色走出会议室很久之后,郝家后还定定地坐在那里,直到许炯走过来朝他喊了一声:“大哥,走吧。”他才伸出青筋暴凸的手,抖抖地去收拾那些礼物……

清清的白河水,仍旧如往常那样缓慢而无声地流。

不大的东南风,宛如一个顽皮的娃儿那样,把篱笆摇得簌簌作响。

今日歇班的辛贞,一边补着婆婆的一条裤子,一边继续给坐在怀中的儿子讲着故事:“……那三只白鹤,站在黄石碰泉边商议了一阵,就决定挖一条河,把泉水一直引到咱苑城来。可这两地相离几百里,挖河可不容易……”

伴着辛贞那轻柔话音的,仍是原原奶奶那手摇纺车的嗡嗡声。

“……它们就靠自己的爪刨嘴挖,刨呀,挖呀,每次尽管只是刨出、挖出一点点土块、石头,但它们明白,只要一直干下去,河总有挖成的时候……”

“哐”的一声,木条子钉成的院门突然被重重踢开,辛贞一惊,停了讲述扭过头去。

门口站着丈夫。

“哎哟,推门不会轻点?把俺娘俩吓一跳。”辛贞嗔怪地说着,随之就把怀中的小原原放到地上,“把椅子给你爸搬去,让他歇……”辛贞说到这儿猛地噤了声,她一下子注意到了丈夫那青得可怕的面孔。

“出什么事了?”她怯怯地问。

家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阴沉着脸从提包里掏出一瓶橘子汁,“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橘汁瓶带了一种尖厉的啸声碎成了片,黄色的橘汁立时便洇湿了地面。

辛贞的柳叶眉霎时被惊得弯成了弓,小原原吓得急忙向妈妈身边凑了凑。

耳聋的原原奶奶自然不会听到这可怕的声音,依旧在东间屋里嗡嗡地摇着纺车。

家后又从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糖、一盒华夫香糕摔到了地上。

辛贞终于从这些东西的商标上,认出了它们的来处,她的脸因为意外和震惊,发白了。

当家后又“砰”的一声将一瓶苹果罐头摔到地上的时候,一块玻璃碎片飞到了辛贞那只穿一层薄袜的脚背上,殷红的血顷刻就涌了出来。

辛贞痛楚地蹲下了身子,抖着手去按那个伤口。

“妈妈……”小原原到底没能忍住自己的哭声。

家后定定站那里,双眼直直地瞪着地面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神色,就仿佛呆了似的。

辛贞咬了牙站起身子,不顾脚上还在淌血的伤口,走到墙根拿过笤帚去扫摔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直到这时,呆立在那里的家后,才如从梦中醒了似的,弯了腰,夺过她手上的笤帚,伸手抱起她,把她放在了椅子上。

“他爸,我……”辛贞终于呜咽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家后没有应声,只是转身从辛贞刚才做活的针线笸箩里拿过剪子,剪断辛贞伤脚上的袜子,用白布小心地包着还在渗血的伤口。

原原停了哭声,愣愣地看着爸爸妈妈。

嗡嗡、嗡嗡,原原奶奶的手摇纺车,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远处的河滩上,极清楚地传来洗衣女人们的捶衣声:梆!梆梆!……

几缕阳光斜透进玻璃窗,照在聚精会神伏案写作的许炯身上。

他正在写一份工作简报。这是自到公司以来,科长让他完成的第一件正经像样的机关工作。

科长的信任,令他感动。他决心把材料写好,他想用这份材料向人们作一点证明,他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能之辈!

这种简报原不是很难写的东西,加上他又竭尽全力动用了他过去的知识储备,所以从动笔到写成,也就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部队当参谋时,类似的机关公文他经常写,而且在参谋中,他的功夫还颇为拔尖,要不,他也不可能被提拔为团副参谋长。

他把简报又特别仔细地审视一遍之后,便去交给科长,不想科长刚好出去了,他就把简报放到科长桌上,出了办公室。因为任务完成得颇为顺利,他的心绪也就有些转好,脸上那多日不见的笑容又露了出来。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外时,意外地听到公司里人称“笔杆子”的魏秘书正大声小气地说道:“来呀,你们看这个转业兵写的材料,上边把‘棉绒’写成了‘棉荣’,他以为‘棉绒’就是棉花光荣的意思;看,这儿的‘湿度’写成了‘实度’。哈哈哈。”

那笑声里露出的鄙夷和不屑十分清楚。

这笑声即刻就把许炯脸上的笑容抹掉,原本压在他胸中的那团烦躁,霎时也被这笑声弄得膨胀起来,只见他两步跨进门,面带了笑容说道:“魏秘书,转业兵惹你见笑了!俺知道你肚子里装了一肚子棉麻知识,本人不过是一介武夫,肚里塞了一肚子草,以后请你多多关照了。”

许炯的话音一落,整个办公室里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站在那里的魏秘书,一丝强笑中含了些尴尬:“开开玩笑,何必当真。”

“当然,当然,何必当真。”许炯依旧含了讽说,“我也只是开开玩笑。想当初俺老许要不去当兵,不去边境挨那些炮弹的话,大约也会懂得‘棉荣’与‘棉绒’的区别,不至于被人看作草包了。”

“咯咯咯。”许炯这话一出口,屋角蓦然响起一个女人压低了的笑声。

许炯把恼怒的目光倏地转向那笑声的出处,是她,董姝!他那带火的目光直射到她那两片太厚的嘴唇上,依他心中的那股怒气,他真想上前挥掌给她嘴上一下……

变化十分突然。昨天上午一上班,曲承禄含了笑来到秘书科对郝家后说道:“检验科一直缺科长,那个科的工作又十分重要,没有科长不行,我想调你到那个科工作,你觉得如何?”

家后当时自然是一愣:秘书科的工作经过这些天的熟悉,他已大致上可以适应,现在突然调到那个技术性十分强的科里工作,岂不又要作难了?然而,他到底没有说出口,自上次曲承禄当众退礼给了他那么大一个难堪之后,他已经明白,过去的事曲承禄还记在心头。既然有了这种背景,家后是绝不愿向曲承禄求情的,所以,他便点了点头说:“我服从分配!”

家后当然不会晓得,调整他的工作,这是曲承禄在当众退礼后就决定了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秘书科的工作比其他业务科的工作要重要一些,让郝家后这样一个人占在这个岗位上曲承禄不放心;另一方面是因为曲承禄历来认为,对于一个对手,不治则已,要治,就要治得他无还手之力。他想利用郝家后在业务上不熟的弱点,让他在检验科出丑、出纰漏,待家后威信丧尽之后,再抓住他的一个失误之处,把他赶到下边厂子里去。

于是,家后今天就来到了检验科上班。尽管他对可能遇到的困难已做了一些思想准备,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上班的第一天就会当众出丑。

事情也真有些巧,他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他离电话机最近,伸手拿过了话筒问道:“哪里?”

“我是北郊棉花厂生产科的王进福。”话筒里的声音非常响亮,办公室里的人基本上都可听见,“有件事想向你们报告一下,最近,我们就棉花检验办法的问题,采用‘德尔菲意见法’进行了一次预测……”

“什么意见法?”家后打断了对方的话,用他习惯的军事用语说道,“重复一遍。”

“我们采用的是德尔菲意见法。”

“什么得一坯?你不能说清楚点?”家后因为听不准而有些着急。

“哎哟我的天,你又不是外行,怎么连这句话都听不明白。是‘德尔菲’!”话筒里的声音分明地带着抱怨。

然而家后却始终没有听懂,他刚要再让对方“重复一遍”,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办事员这时伸手拿过话筒说道:“我来,他讲的你不懂!他刚才说的是美国兰德公司一种收集意见的方法名称。”

一丝尴尬和着一份愠怒,顿时就从家后的脸上掠过。那丝尴尬是为着自己的不懂,那份愠恼,则是为着对面那个办事员说出的那句话:“他讲的你不懂!”

这简直是对他的公然藐视!

自他懂事以来,他还没有忍受过藐视!

十岁那年的夏天,他和村里的几个伙伴在白河边割草,身上出了汗之后,伙伴们便相继脱了裤子,光屁股跳进了河里游水。由于娘担心家后这个独苗遇到意外,从不准他学游水,他当时只是坐在河边看。这时,在河中游着的一个伙伴仰着脸讥讽地唱:“郝家后,大笨蛋,不会水,只会看,有本领,水中见……”这带了藐视的唱,立时就把小家后气了个脸儿煞白,只见他咬牙站起身,三两下脱了裤子,扑通一下就跳进了水里。他并不知道水的厉害,一下河自然就沉了底。幸亏其余的孩子,喊来了在岸边做活的大人来救,否则,就要被河水撑饱了。这一下,虽说把娘吓得半死,却也把伙伴们骇得再也不敢对他耻笑了。

他刚到部队时,有一次打靶,连里一个神枪手曾对打了个“烧饼”的家后轻蔑地说:“新兵蛋子,打靶也讲究个天赋,我看你这个笨样,不是个当枪手的料,趁早,到炊事班混吧!咱这话要不应验,你日后只管用枪通条打我的屁股!”家后从听到这句话起,就发誓要当神枪手。经过几年的苦练,他终于如了愿。当他获得“神枪手”证书的那天,他真的抽了枪通条,照那个蔑视他的“神枪手”屁股上狠狠揍了几下……

此刻,他只是默默盯了那办事员一眼,转身走向资料柜,从中拿出一本《棉花检验手册》,哆嗦着手翻了起来……

月儿似乎是在偷懒,只在西南方的天边站了一霎,便又钻进一团灰云中去睡,门前,顿时就又是那种有月无光的灰蒙。

白河,在这灰蒙的夜色里,仍旧不慌不忙地流。

辛贞坐在院中,双眼透过篱笆望着河心那三座依稀可辨的沙洲,轻颤着双腿,用极柔细的声音继续给儿子讲着故事:“……三只白鹤没明没夜地用自己的嘴来挖、用爪来刨。渴了,他们就飞到黄石泉里喝点水;饿了,就在附近找一点野果子吃……”

堂屋东间里,原原奶奶的手摇纺车,照旧还在嗡嗡地响。

露水,像是下来了。怀中的小原原缩了下身子,辛贞急忙解开衣襟,裹了裹儿子。按说,这会儿是该进屋了,可辛贞到底还是没动,丈夫正在屋里看书,原原奶奶的纺车响声对丈夫的读书已是一种妨碍,若自己再进去,原原又闹着让讲故事,那就更要分散丈夫的注意力了。

“……三只鹤儿挖了一天又一天,刨了一夜又一夜,一条几尺宽的小河,就在它们的苦干中,由黄石泉向咱们这儿慢慢伸来。那一天,三只鹤儿正在河沟中低头挖土,河沟一侧的大石头突然滚了下来,一下子把老鹤砸到了下边……”

原原终于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睡了。辛贞停了讲述,抱他进了屋。待把儿子在床上放下后,辛贞又拿过针线,给丈夫补着一件内衣。

家后仍坐在桌边,皱着眉头读书。辛贞看了眼丈夫眉心间那深深的竖纹,知道他手上的那本《棉花检验知识》并不好读。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于从丈夫眉心间那皱纹的深度上,去揣测丈夫所做的事的难易和心境。“很难读懂吗?”她不由得低声问。

“唉——”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辛贞听了这声“唉”,心中当下一紧,立时想到应该找个话题,分一分丈夫的心,让他歇一歇脑子。停了一霎后,她就轻声说道:“娘后晌说她又纺了十几个线穗,明儿晚上她要去还愿,让我陪她去,还说她这辈子怕是还不全愿了,让我看看咋个还法,以后好去代她还愿。”

“哦,”家后扭了头望着妻子,“娘还要让你跟着她去受罪?待会儿我过去跟她说说!”

“算了吧,这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咱就别再惹她生气,你说呢?”辛贞双眼带了笑意望着丈夫。

家后坐在那里,默默地。许久之后,才又移开目光,把摊放在桌上的书又拉到了面前。很快,眉心间的竖纹又凸现了出来。

辛贞轻轻地穿针引线,甚至连针往头上的那一抿也极其小心,唯恐影响了丈夫。

打破夜的静寂的,只有那纺车的嗡嗡声……

报纸上的那些小号铅字,在许炯眼里,渐渐就又变成了曲承禄的那个批示:“工作为重,上学可暂缓考虑。”

他懒懒地卷起面前的报纸,眼皮塌着端起茶杯,鼓了唇喝一口,便又呆呆地望定了墙角。

前些天,省供销干校来招生,公司里符合招生条件的就只有许炯和另外一个青年干部。许炯听说后,心里的高兴自不待说,很踊跃地和那个干部一块写了报考的申请,然而申请书送到曲承禄那里后,批准的却只有那个并无太大学习兴趣的干部,许炯的申请书上批的却是:“工作为重,上学可暂缓考虑。”

许炯于是连看报纸也无了心绪。

“小许,小许!”门外,响了两声透着些亲切的女人的招呼。许炯不甚情愿地扭过头去,原来是秘书科管收发文件的袁嫂在叫他。

“有事?”他那声音也懒散得像刚刚从床上被喊醒。

“你来,我给你说个事。”袁嫂倒也没在乎他那不恭的态度,仍旧很亲热地喊。

许炯于是慢慢腾腾地走到门口。

“小许,你不是还没有说对象吗?”袁嫂招手让许炯走到离办公室稍远一点的地方,压得颇低的声音中很带了几分机密,“我给你介绍一个咋样?”

“哦?”许炯的声音中透了些意外。离队前,战友们同他告别时,都一再地嘱咐他,到新的岗位后,要紧的是先站住脚。这些天来,他记了这嘱咐,一味地忙着“站住脚”,竟将找对象的事几乎忘了。此刻经袁嫂一提,原本压在他心里的那股对女人的渴念,顿时涌动起来,于是,便用了往日的那副俏皮腔调说道:“谢谢袁嫂的关照,不知介绍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姑娘,保准你一听就满意!”袁嫂蛮有把握地一笑,还扬臂做了个含义颇难猜度的手势。

“是吗?”许炯的兴趣在极快地增加,心里原有的那股烦躁暂且被赶走了,“她在什么单位工作?相貌如何?你手边有她的照片吗?”

“用不着看照片,你早已认识她了。”袁嫂又是诡秘地一笑。

“到底是谁?”许炯感到了意外,声音中也透出了迫切,同时,脑子中也在极快地回想最近所接触的那些漂亮姑娘的面容。

“就是你们科的董姝姑娘,怎么样?”

“什么?”许炯倒吸了一口冷气,双脚同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话音立时便近乎吼了:“你开什么玩笑?”他根本没想到袁嫂要给他介绍的竟是这样一个丑姑娘。天啊,过去追求他的姑娘中,随便拉出一个也比董姝长得漂亮。

“我怎么是开玩笑?”袁嫂依旧含了笑说,根本没为他的恼怒所动,那样子,像是早就料定他会做出这种反应似的,“你知道她父亲是谁?”袁嫂的语气仿佛是就要透露一个重要秘密。

“我管她父亲是谁哩!”一股被嘲弄的感觉使许炯很有些恼火,说着,扭头就要走。袁嫂见状急忙扯住了他的胳膊:“等等,告诉你,她是咱们市董市长的女儿,你要找了她,保你——”

许炯挣开胳膊,逃也似的向办公室跑去。

“你想好了给我说一声。”袁嫂还不死心地在后边叮嘱了一句。

许炯一进办公室的门,不由自主地先向董姝的办公桌上看了一眼,结果也恰巧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他即刻就感觉到了她目光中那种火一样的东西。

他扭过头,在心里气恼地叫了一句:瞧她那对厚嘴唇,谁要找了她做老婆,亲着能有滋味?

最后一点儿天光已经消失,月亮还没有升起,黑暗于是便遮掩了这条通往郊外的路。

家后瞪大眼盯着路面,小心地蹬着自行车。

晚了,回来得确实有些晚了。

其实,倘若正常下班,这会儿是早该到了家的,也是太巧,就在他收拾东西要和科里的几个同志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秘书科里的那个老姚,领着三四个农村老汉走进了办公室,一进屋便指着家后向那些老汉介绍道:“这是我们检验科的郝科长,在部队当过团长,把你们的心里话,跟他说说。”

还没容家后说一句“请坐”的话,其中有一个老汉便屈了双膝跪到他的面前,口中也随之带了哭音喊:“郝科长,郝团长,俺老汉给你磕头了!俺有冤呀!俺叫涂二塔,城西七里店人,俺的棉花卖得太贱了!四亩棉花,从种到摘到晒扔了多少汗珠子,明明是二级棉,可西郊棉花厂收时硬给压成了四级棉,这就毁了俺了!扣了化肥钱、农药钱、土地税,俺就一分不剩了,天哪,叫俺怎么活啊,你给俺们做主呀……”

其他几个老汉这时也一同诉说起自己的棉花如何被西郊棉花厂压级压价的事,声音连成了一片。

家后从短暂的惊愣中醒过神来,忙慌慌地弯腰去搀那跪着的老汉,可那老汉竟执意跪在那儿不起,只是一连声地带了哭音说:“你给俺做主不做?你给俺做主不做!你答应去查查俺再起来。他们枉法呀!跟他们熟的人他们就提级,四级棉能提成二级棉,一见俺们这号老鳖尾,就压俺们的级,天呀,你去查查呀!”

“中,中,我去查查。”家后为了搀起老人,急忙这样应允。

那老汉这才起了身,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混浊的泪水,哑了嗓音说:“俺们知道你们公事忙,不多打搅了,你应许了去查查就好,俺们走了。”说罢,转了身,和几个同伴就蹒跚着向门外走。

“竟有这事吗?”待几个老汉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家后转向老姚问。

“岂止是有,”老姚的声音淡淡的,“压了无权无势的棉农们的级,就可以给自己的熟人、亲戚、有权有势的人卖的棉花提级;压了所有棉农的级,承包了棉花厂的人就可以得利,怎么会没有?不过,怕的是你不敢去查,你可知道,西郊棉花厂是曲副经理蹲点的厂。”

“不管谁蹲点的厂,只要有歪风邪气,就可以去查!”家后被老姚的话激得很有些着恼,声音便高了。

“这么说,我没有将那老汉领错门!”老姚破例地大笑了……

此刻,骑在自行车上的家后,一想到那姓涂的老头双膝跪地的情景,心里就涌上了一阵莫名的难受,“应该去查清!”他禁不住又自语了一句。

这当儿,一股浓烈的棉织品烧着了的煳味忽然钻进了他的鼻孔。谁家失火了?他慌忙下了车四顾着去寻找那煳味的来源。

找到了,就在前边百十米处的白河堤上,在那个土地庙的遗址处,燃着一堆闪烁的火,煳味就是从那里来的。借着隐约的火光,他看出火堆旁边跪着一个人。

蓦然,他明白了,那是娘在还愿!

她又在焚毁她没明没夜纺出来的那些棉线,向赐她儿子的土地老爷表达她的感激了。

娘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影,家后认出了,那是陪着娘的辛贞。

他缓缓地推着车子向那儿走去,在离那火堆一二十米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

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前边,是又一种信仰者心中的圣地。

娘抖着手把她一点一点纺出来的棉线,成缕成缕地扔进火堆,虔诚的祷告声时断时续地被风送了过来:“……俺郝家满门……感激你……今儿个俺再送来……愿你老……”

家后直直望着娘那双膝跪地的侧影。

四周静得出奇,脚下的黑土地似乎真的在倾听家后娘那虔敬的祝愿,只有那在夜色下缓缓流动的白河水,间或地拍一下堤岸,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远处的河岸上,隐隐传来一个夜行男子大约是为自己壮胆的歌唱:“……家在白河北岸住,二亩薄地两间屋。地里种着红萝卜,屋里坐个胖媳妇……”

天上,满是乌云,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许炯飞快地踏着自行车回到公司门口,一溜小跑着进了屋,那模样仿佛是在躲即将到来的雨。

其实,他根本没有看到天上的雨云,他这么快地跑回来是为了“告状”。

“状告”公司里的魏秘书。

昨天下午,科长找到许炯说:“公司领导要我们科出个人,随魏秘书去所属各厂跑一段时间,了解一下各企业的管理、生产情况,科里其他人都有事,你去吧。”许炯听到这话,心中很是高兴,因为他原本就不想干那些杂事,极愿跟人去学一点实在的企业管理本领。于是,就含了笑容去向魏秘书报到。不料魏秘书一听说让许炯随他下厂,脸上立时就露出了一点不悦。他的这种神色变化许炯自然不会没注意到,所以,许炯心里当时也就有了些不快。今天上午,两人到了麻加工厂后,魏秘书向厂领导介绍许炯时,又用的是一种很不经意的语气:“这是我们公司的小许,转业兵。”这就使许炯又对对方生出不少反感。接下去在听取厂领导汇报时,只要许炯一张口询问,魏秘书脸上总要露出几分不耐烦,许炯见状,心中的气就越来越大——在部队时,从未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厂领导汇报结束后,又带着他俩各车间转了一圈,许炯知道这叫视察,自己是外行,不能随便乱说。所以整个视察过程中,就没有多插一句嘴。当视察结束时,不知厂领导是出于客气还是真心想征求意见,就问起许炯对车间生产的看法,许炯觉得此时不讲几句,颇有些说不过去,便撇开技术性的问题,说了几句要搞好厂容厂貌的话。这些话原没有什么错,未料到魏秘书在厂领导离开之后,用了一种教训的口气对他说:“以后不要随便开口瞎说!”这句话差一点引爆了许炯积在胸中的怒气,不过,他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快吃午饭时,魏秘书对陪同的一个副厂长笑道:“我说,今天我可不喝你们那宝丰大曲,要是有洋河就来一杯,没有就算了。”那副厂长听罢,立时就笑着走了出去。许炯当时听到这种明显的暗示,心里很有几分吃惊,便低声对魏秘书说道:“糟糕!他们怕真要去买洋河酒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魏秘书的脸上很露了几分轻蔑,“没见过世面!”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引发了许炯心中的怒气,他当即丢下一句:“你在这里喝吧!”便起身出门蹬车回来了。

他要向曲副经理讲讲魏秘书的所作所为,他要让魏秘书明白,转业兵并不是好欺负的!

他怀着此状必会告胜的信心踏进了曲承禄的办公室。

曲承禄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中颇带了点威严。

“曲副经理,我——”

“不要说了!”曲承禄冷冷打断了许炯的话,“刚才魏秘书已经从麻厂打电话来全给我说了。你还年轻,要虚心!不要动不动就把部队的那套搬来,我们搞的是经济!”

许炯自然不会晓得,魏秘书正是曲副经理手下最得信任的助手。

许炯愣望着曲承禄那张威严的脸。他没有料到一进屋得到的竟是这样一顿教训,他在这一刹那间想起了临离队时战友们的那句告诫:你们回去,在社会上没有根底和靠山,诸事要小心……

恰在这时,秘书科的袁嫂进屋来给曲承禄送文件,许炯看着袁嫂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眉一扬,随后就见他牙咬下唇,脸上现出了一种下了重大决心后的平静……

曲承禄把长长一把玻璃镇尺压在一份红头文件上,并郑重地把钢笔旋开放在文件旁,从提包里掏出一副精致的梯形镜片的眼镜在文件旁摆好,这才伸手端过茶杯,一边慢慢地呷着透了清香的茶水,一边静等着郝家后的到来。

一种肃穆的办公气氛,便在室内形成了。

每逢要在这间副经理办公室同下属谈话时,曲承禄总要创造出这么一种气氛。这种气氛能使进了屋的人立时就意识到自己是下级;同时,也能使曲承禄感受到一种可以左右他人命运的自豪。

今天,谈话的对象是郝家后,那气氛自然就要分外浓一些才行。

当初,他把郝家后调到检验科,原本是要看点笑话、寻些把柄的,可事情的发展很有些令他失望,大的笑话、大的把柄并不见有;相反的,郝家后很有些要在检验科站住脚跟的趋势。以老姚为首的几个同曲承禄并不一心的办事员,大有靠上郝家后同他结为一伙的可能。这就使曲承禄在失望之余又有点儿不安了。昨儿个,当他听说郝家后在接待几个喊冤告状的农村老头时,表示一定要将西郊棉花厂压级压价坑骗棉农的事查清之后,心里原有的那点失望和不安,便立时又转成了紧张。谁都知道,西郊厂是他一手抓出来的“先进企业”,这些年,他凭着这个“先进企业”,从上级那里获得了不少的赞誉和信任。如果郝家后真的要进那个厂去查,那么查出来的就绝不会仅是压级坑棉农一件事,曲承禄对那个棉花厂的情况是太熟悉了。因此,他必须尽快地进行制止。

他于是决定走“那步棋”!

今天,找郝家后谈话,就是要走“那步棋”的前奏。

他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思考着如何开口同郝家后谈那个问题。他已经看出,郝家后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粗心大意是万万不可的。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曲承禄一听就知道是郝家后来了。十几年前,郝家后就是迈着这种重重的脚步走来,先是十分轻松地把他的未婚妻夺走,接着又很是得意地抽走了他仕途上的一个台阶。咚、咚、咚,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震得曲承禄的心头有些发疼。他的脸上在这一瞬间浮现了一种莫名的恨意,不过,当郝家后走进办公室时,那恨意已全然逝去,脸上又已满是庄重和笑容:“来了,老郝,快坐!”

郝家后刚在椅子上坐下,曲承禄就用随便中带点居高临下的口气问:“怎么样,科里工作还顺利吧?”

“还行。”家后点了点头,“有件事顺便向你报告一下,昨天,有几位棉农来科里反映,西郊棉花厂对普通棉农卖的棉花在检验时有压级压价现象,我们想去调查一下,你看是否可以?”

他的话语中带了明显的迟疑,他虽然不知道这事对曲承禄的触动有多深,但他晓得一定会有触动,可是,按照组织原则,他又不能不向对方报告。

“是吗,有这事?”曲承禄的眉毛极其诧异地扬起,“应该查清!应该派人查清!”

曲承禄的这种爽快是郝家后所未料到的,于是,原先的那份担心也就放了下来。不过,毕竟家后当过团长,有那么一点儿察言观色的本领,他在对方脸上的笑纹间,到底还是捕捉住了一丝做作。

“老郝,这件事我另外派人去查清,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办。景龙棉花厂最近要开始进行企业整顿,这个厂的厂长有不少问题,公司决定拿下他来,由你先去负责厂里的整顿,顺便也摸摸厂里的情况,考查一下干部,而后公司再任命新的厂长。之所以派你去,一方面是考虑到你有魄力;再一方面是想让你借此了解一下企业情况,方便你以后的工作,你看咋样?”

尽管郝家后对对方存了一点戒心,然而,他从这段话中,也只听出了是要他另干他事,不参与调查的用意,他根本没有去想更多的东西。不管是谁去西郊厂调查,良心总是会要的,事情只要弄清楚就行。家后这样想着,也就点了点头:“中,我去景龙厂。”

“如果可以的话,你准备一下,就尽快去!”曲承禄又含笑交代。

“中!”家后就又点了一下头,既应下了工作任务,自然就不能再推三推四。

“到底是军人出身,痛快!哈哈哈!”曲承禄站起身放声笑了。家后自然不会明白,曲承禄那笑声原不是为了他的痛快。

嗡嗡、嗡嗡,原原奶奶的那架手摇纺车,又在把悠长的声响洒向静寂的夜空。

在停车换线锭的间隙,墙洞里会传出几声蟋蟀的低鸣。

“……老鹤被石头砸死以后,大鹤和小鹤放声哭了一场,然后,噙了眼泪把老鹤的尸体埋在河边,就又挖起河来。”辛贞一边给躺在床上的儿子讲着故事,一边为丈夫准备着行装。明天,丈夫就要去景龙棉花厂了。

“讲呀,妈妈!”小原原瞪了眼睛催。

“好,好,”辛贞忙又开口,“它俩挖呀,刨呀,嘴磨出了血,就用地里的止血草刺脚芽擦擦;爪磨出了泡,就用狗尾巴草把泡穿破……”

丈夫的提包收拾好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小原原也已闭上眼睛入睡了。

“呃——”辛贞突然一阵干呕。

“怎么了?”正在看书的家后扭过头来问。

“没啥。睡吧,时候不早了。”辛贞端来洗脚水,望着丈夫说,眼里分明含着一丝担忧。

她担忧着丈夫明天去景龙棉花厂的事。自从她听说派丈夫去棉花厂的是曲承禄之后,这担忧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来。

这担忧并不是没有来由。那次,她好心带给曲承禄孩子的一点礼物,被对方那样处理之后,她就凭着女人的敏感明白了:曲承禄还是过去的那个人。正是由于这,她对曲承禄这么急促地派丈夫去那个厂的动机很有点起疑。下午,当她在自己厂里听说,景龙棉花厂是全公司管理最混乱的企业之后,她的担忧便又开始加重。她记起临离开部队时,一些家属嘱咐她的话:“到地方人生地不熟,有时人家整咱咱还不知道是咋挨整的……”

她想劝说丈夫推掉这差事。

可是,她又知道丈夫的脾气,接受下来的任务,说啥也不会再推出去。

她下午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

“呃——”此刻,她突然又是一阵干呕。这阵干呕使她想起了这个月的例假已经过了半月还没来,于是心里就有些慌:莫不是又怀孕了?也几乎是在这样猜测的同时,她蓦地想起了一个劝说丈夫不去景龙厂的主意。

丈夫洗了脚上床之后,辛贞也洗了洗脚,然后坐在床边脱衣。早先没有小原原的时候,床上是只抻一个被筒的;后来有了原原,床上便开始抻两个被筒,丈夫一个,辛贞和原原一个。丈夫睡床边这个被筒,辛贞和原原睡里边那个。虽说结婚这么多年且已有了孩子,但辛贞对于夫妻生活,仍保持了做姑娘时的那份羞怯。平日里,只是当丈夫叫她的时候,她才掀开丈夫的被筒;她自己主动掀被筒的事,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她害羞,也含有一点儿担心,担心那样做会被丈夫看轻。可今晚她没管这些,径直掀开丈夫的被筒躺了进去。

家后略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妻子那红红的脸颊,就慌忙地把胳膊伸到了她的颈下。

辛贞在丈夫的怀里偎了一会儿之后,才抬脸轻轻地说:“我怕是又怀上了。”

“哦?”家后一惊,“真的吗?”

“例假总不来,而且这几天吃饭总恶心、干呕,还想吃酸的。”

“糟糕!偏偏这个时候!”家后抚摸辛贞身子的手停住了,声音里露出了一点无办法的慌张。

“咱们反正就一个儿子,我想生下来也行,万一是个女孩,一男一女多好。”辛贞故意说得十分轻松。

“瞎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咱们又刚从部队上回来,这方面出个事,让人家看了会说啥?”

“那怎么办?你又出去不在家!不然的话,那你就请请假,陪我去医院流产。”辛贞心里感到了一阵紧张,终于接触到了那个话题。

“不行呀,我已经应下了任务,而且是企业整顿,挺急的,现在请假,怎么说得出口?”

“那让俺一个人去医院流产?家里又有老又有小,能行吗?”辛贞用手指在丈夫的胸脯上捣了捣。

“要不,我明儿个给许炯说一说,让他姐姐来照顾你几天。”家后到底想出了主意。

丈夫的这话一说,辛贞就知道,自己的这个阻止办法已经不行了。于是,只好直来直去地说道:“你不能不去景龙厂?曲承禄这么急地让你去那里,万一要有什么坏心咋办?”

“没事。”家后笑了笑,似乎是明白了妻子刚才那些话的含意,又将妻子搂紧了些,“我这又不是去打仗,你不必太担心。记得那年我去打仗,你不还在给我鼓劲吗?”

“打仗,枪子是从前边来的,你受了伤是英雄,可现在……”

“别想那么多,我去了小心就是。”家后在妻子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明天走前给许炯说一声,让他姐姐来……”

“算了,”辛贞打断了丈夫的话,“你既然要去就放心去,我这是第二次流产了,不怕啥!你……”辛贞话没说完,丈夫就用吻堵住了她的嘴……

东间里,老人的手摇纺车,还在嗡嗡地响……

许炯慢慢地推了车子,拐上通往玖溪大桥的那条街道,慢而沉重的步子中,显出了十二分的犹豫。

那天,他从曲承禄办公室出来后,当即找到袁嫂,告诉她:“同意和董姝谈谈。”

袁嫂一听,立时就眉开眼笑地说道:“看看,到底是想通了,那样好条件的姑娘,哪里找呀!你要跟她结了婚,还不是想要啥有啥!中,中,放心!我这就去给她说,保准马上安排你们谈谈,她是早看中你……”

于是,就有了今天傍晚的这场安排:七点,玖溪大桥北头花圃,许炯和董姝面谈。

桥头快到了。他在街边一株龙爪槐下站住,向不远处的桥头花圃望过去,看见了,她已等在那里。然而,他心里竟无一点去赴约的喜气,没感到一丝儿的激动和甜蜜。

她转过身来了,脸上分明露着喜色,正悠闲地嗑着瓜子。大约是一个熟人从她旁边走过,她很高兴地笑了一下,他于是又注意到了她那对厚嘴唇,立时,一丝丝厌恶就又从心中升起。

走!你干什么要找这个你一点也不喜欢的姑娘?他这样想着,于是就掉转车头,飞也似的向回骑去。明天告诉袁嫂,就说忘记了今日的约会。

七八分钟后,他就回到了姐姐家住的楼下。自从他转业回来后,就一直借住在姐姐家里。姐姐家住在三楼一套两间半的单元房里,姐姐和姐夫住一间,他住一间,两个已成人的外甥挤住在那半间里。

大约是因为刚才那阵去不去赴约的犹豫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所以他此刻觉得十分疲劳,很想赶快进屋躺在床上歇歇。他刚刚走到二楼,忽听到三楼房里响起了姐姐带了气恼的斥责声:“……他说归他说,你的舅你总不能把他推出门外吧?”

姐姐的话似乎是关系到了他,他便一愣,站在那儿听。

接着响起的是大外甥那夹了气的粗音:“舅,舅,他不是参谋长吗,回来连间房子也找不到。挤到这里,搅得大家都不安生。”

许炯眼角一跳,自然是一切都明白了。

他这几天就发现了大外甥的脸色不大好看,可他竟没有想到是为了房子。

房子!

前天,他听说市房管处分给公司两套房子,便估计该分给家后和自己,于是就兴冲冲地去找曲承禄,未料得到的答复却是:“已经分了。别人都是几年前就排了号的,你和老郝刚回来,你又没结婚,老郝眼下也还有地方住,就发扬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吧!”

现在还去哪里找房子?

“你个小东西!不管你那个女朋友咋说,你要是在你舅面前露出一点赶他走的意思,我非跟你闹个样看看!”姐姐还在数落着外甥。

许炯慢慢地转过身,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楼下去。

他蓦然记起了袁嫂的那句话:“你要跟她结了婚,要啥有啥。”

他看到了他刚骑回来的那辆自行车,先是呆了一下,随即,很快地开了锁,扭了车头,蹬上就走。

几分钟后,他又来到了玖溪桥头。

董姝还悠闲地站在那里嗑着瓜子。

“对不起,有点事耽搁了一下,让你久等了。”他把车子存好走过来,脸上勉强挤出笑。

“没什么,”她满脸的欢喜,“我断定你会来的,所以也就没走。”

那“断定”二字,使许炯的心莫名地感受到了一阵刺疼。

“我们沿着河堤走走。”她边说边主动地伸过胳膊,他迟疑了一下,木然地伸臂让她挽住了。

他一点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当她那兴奋的声音终于停下之后,他才僵僵地说道:“请你帮我找间房子。”

“房子?”她愣了一下,不过转瞬就满脸溢笑了,“干吗一间?我们要找就找一套,两间一厅的,怎么样?”

许炯站住了。她说“我们”说得那样随便、自信,仿佛两人的事就已经由她定了。

“今晚回家我就悄悄给俺爸的秘书说一声,让他给曲承禄打个电话,曲承禄保管会很快给我们在房管处要到一套,他有办法。”

许炯先是惊看了对方一眼,随之,便低了头,木然地跟着她向前走……

十一

茶是信阳一级毛尖泡的,曲承禄轻呷一口,一股清香立时便沁满了胸腹。

他仰靠在沙发上,惬意地看着电视,间或伸手去茶几上捏一粒五香瓜子扔进嘴里。

一切都十分适意。

下午从景龙厂打来的那个电话尤其令他满意。

郝家后竟然一关也没过去。

他原本给郝家后设了两关,曾设想对方能过了其中的一关,然而,竟连一关也未过去。这不能不使他此刻在心里很为对方感到可怜。

第一关是减产关。景龙厂曾招收过一大批临时工,当时厂里自己规定,全厂干部职工均可招一个亲友进厂当临时工。现在因为临时工过剩,厂里开支增加,管理困难,厂子要整顿,这个问题势必要解决。可这问题牵扯到全厂每一个人,弄不好就会造成人心浮动,全厂减产。他知道郝家后不熟悉地方的人际关系,很可能轻易动手去触这个敏感的问题,只要因解决不当造成减产,他就可以追究郝家后的责任。果不其然,郝家后下厂不久就去触这个问题,结果引起工人不满,造成两个车间半停产一天,损失达十多万元。

第二关是烂垛关。景龙厂厂区小,籽棉垛大,垛温自然也就较高,加上由于收购籽棉时有开后门现象,垛中就免不了有湿度大的棉花混进去,这就极易造成烂垛。景龙厂前些日子已有过烂垛现象。懂行的领导人,在这种情况下一进厂,势必要抽出一定力量对棉垛进行检查;不懂行的,就可能把目光只盯在车间生产上。果然,郝家后不懂此管理知识,致使其中一个棉垛烂、污三级棉两万多斤!

这两件事自然都要追究郝家后的责任。

刚才,他已给在省里学习的宋经理打了长途电话,汇报了郝家后在景龙厂的情况。宋经理听罢十分生气和吃惊,一方面责怪他不该把未经过专业训练的郝家后派往那个复杂的厂子去主持工作;一方面也同意他的提议,对郝家后因工作不力、管理不善造成经济损失的错误,只给行政处分,不追究刑事上的责任,撤销其科长职务,下到东郊棉花厂当一般干部。

目前,剩下的任务就是起草给郝家后处分的报告送上级批准,而后在全公司名正言顺地公布了。

他感到了一种如愿以偿的满足。

这当儿,他那脸皮黄瘦的妻子来给他的茶杯里续水,望着妻子那毫无曲线的身材,一丝儿不快和遗憾顿时就从心里升起,他的眼前倏然晃过了当年辛贞那秀丽的身影,如果不是那个郝家后,今晚给他杯里续水的就是另一个窈窕漂亮的少妇了。

郝家后,你应该付出代价!

每个人在得到一件东西的同时,都要或多或少地付出代价,你到了该付的时候了!

“砰!”他禁不住猛地在沙发扶手上捶了一下。

“他爸,有事?”他那瘦瘦的妻子闻声立时走到客厅门口怯怯地问。

“没什么。”他又恢复了平静,把目光移向了彩电屏幕。

林冲仿佛是已经上山了。

他又捏起一粒五香瓜子扔进了嘴里……

正俯身办公桌上抄一份材料的许炯,不经意地抬头一看,见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董姝和自己时,便又慌慌地起身想走出门去。这些天,他一直在躲着她,从不留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然而,这一次躲得晚了,就在他刚刚站起身时,他听到了她带了几分愠意的声音:“你又去哪里?”

“我……我出去换换空气。”他努力笑了笑,举止显得有些失措。自那天傍晚他和董姝谈了后,对方又约了他两次,两人的接触次数尽管增多了,可他对她的感情却未见有丝毫增加。早先在部队同那个女护士交谈时所产生的那种乐趣和甜蜜感,如今竟根本不能重新体验。董姝在同他散步时几次故意跌倒在他的怀里,他也没有产生一点要拥抱、亲吻她的欲望,总是很正规地扶起了她的身子。而当初那个女护士在同他交谈时身子不留意碰他一下,他都会感到一种激动,一种要张臂拥对方入怀的欲望,就反复地折磨着他。要不是那时他有要找一个比女护士更好的姑娘的打算,用理智紧紧拘住自己的欲望,恐怕他早就把嘴唇压到那姑娘的唇上了。可是现在,面对董姝,他却根本没有了这种冲动,也就是因为这,他下决心断绝同董姝的交往,想着法子避开她。她几次写纸条告诉他已经找到了房子,让他去看看,但他总是找借口推辞了。他宁愿住在姐姐家遭大外甥的白眼,也不愿把自己的一生系在这个他一点也不爱的姑娘身上。

“不是告诉你了吗,房子在榴花街十七号楼二十二号,两室一厅的,你怎么一直不去看?给!这是钥匙!我已经搬那里住了,你今晚去看看吧,我等你。”董姝说罢,“啪”一声把钥匙扔到了他的桌上,出去了。

许炯带了几分厌恶地望着那把钥匙,鄙夷地“哼”了一声,连碰也没碰它一下,便又低了头去抄材料。

傍晚快下班时,材料抄好了。他装订好刚要给科长送去,不想科长却已脸带几分歉疚地走到了他的桌前说:“小许,有件事告诉你,公司领导决定由你去郊县十里店苎麻转运点,先工作一段时间。”

“什么?”许炯吃惊地叫道,他知道十里店转运点是公司最小最偏僻最艰苦的一个转运点,“我这会儿正在业大学习企业管理学,一到那个地方我还怎么听辅导?”这是真话,若不是因为要上业大,以他目前要躲开董姝的愿望,他是真想去那个偏僻地方的。

“我已经向曲副经理反映过了,你是不是再去说说?”科长的话语中分明含了同情。

“好,我去!”许炯带着火气扔下手中的材料。

曲承禄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让许炯这个正营职转业干部去那个转运点工作,曲承禄内心里也觉着有点过分,但他又决心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许炯同郝家后的关系,他担心拔草留根,日后会带来后患。自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董姝同许炯的关系,董姝当初向他要房子时,只说是要结婚,并没说出对象是谁。当许炯诉说完他的理由之后,曲承禄很带了几分慈爱地说:“小许呀,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可是党对我们的要求,也是我们解放军的光荣传统!十里店你不去,他不去,那么谁去呢?你是军人出身,又是党员,该带个头,权当是支持我的工作,怎么样?”

很是冲动的许炯,听了这番话,一时竟无言可答。

他木然地移步回到办公室,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这就突然地离开这个地方吗?他的目光机械地在办公桌上移,蓦然,他看到了董姝扔给他的那把钥匙。

他猛地伸手拿过了它。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那么一旋,门便开了。

正坐在梳妆台前打扮的董姝,立时含了笑跑过来扶他:“快坐!看看我们的房间,怎么样?”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这刷得洁白,还散发着淡淡油漆味、石灰味的漂亮房间。这么漂亮的、连家后大哥那样的团职干部都住不上的房子,难道真可能成了我的?

“这间是客厅,这间做我们的卧室,那间保姆住,那是厨房,那是卫生间,这里通阳台,阳台上给你放个躺椅让你看书。”她一一指点着,脸上浮着的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她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他在心里想。然而,张口问的却是:“有酒吗?”

“有,山西汾酒。我专门为你预备的。可惜没菜,给你开两听罐头中吗?”

“中!快拿来!”他语气中透着迫不及待。

酒,倒进了杯,他端起就喝进了嘴。“知道了吗?”他说,“公司决定让我去十里店转运点工作。”

“哦?”她的眉毛竖了起来,“谁敢?放心!我明天去找曲承禄!”

他的眼角起了一个笑纹,望着她,又喝了一杯。

他注意到她看他的目光有些发直。他晓得,自己的脸又红了。美酒、酒美,美男俊女,喝一杯两杯,似醉非醉,会平添几分美。在部队同战友们喝酒时,总是头两杯下肚后,大家便说他的漂亮又添了几分,说话荤一点的,便开玩笑地叫:“恨不得变个女的,跟你睡!”

他又喝了一杯。

眼变蒙眬了。美在朦胧中,世有朦胧美,面前的姑娘在变美。

“天真热!”他听见她说。她脱了外衣,只穿一件薄薄的内衣,那胸前隆起的两座山,多像师医院那个护士的,真像!真美!

“你热吗?”他听见她问,他感到她走过来,一股香气直往鼻里钻,“晚香玉”型香水,和师医院那女护士是一样的香味,像她,是她!是她,像她!

“你去床上躺躺吧。”他觉得她扶着他走到了床边,“瞧你出了多少汗,把外衣脱下来。”他意识到她的手在解他的衣扣,那手柔柔的,多像那师医院女护士的手,像她,像她!是她,是她!

他一下子攥住了那手,含糊地说道:“我回来了……我当初不该不同你……”他感到他的嘴被一双温热的唇堵紧……

十二

辽远的天边,有两颗星在无精打采地眨着眼。

原原奶奶还在缓缓地摇着她的手摇纺车:嗡嗡、嗡嗡……

“……那一天,大鹤和小鹤把河挖到了一片树林里,挖着挖着,不小心挖断了一棵大树的根,那大树突然倒下来,一下子把大鹤压到下边,待小鹤把树挪开时,大鹤已经被压死了……”辛贞还在给原原讲述那个未完的故事,然而,她的话音却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平静,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怎还有讲故事的心绪?下午,公司里的老姚跑来告诉她,家后在景龙厂出了两件事,她听后几乎被骇呆了:天呀,十几万元的损失,追究起领导责任来那还得了?

“妈呀,妈,大鹤死了咋办?”不懂事的原原还一个劲儿地在怀里催她。

“噢,噢,大鹤死后,小鹤哭了一场,便把大鹤的尸首埋在洞边,自己又继续挖起来,它决心要把这条河挖成,给咱们苑城这儿受旱灾的人们送水来……”

辛贞现在才算完全明白了曲承禄派丈夫去那个厂的用心。当初她阻拦丈夫不去,原只是出于一种猜测,而且远不是后果这么严重的猜测。噢,原来是这样,她感到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恨,啊,人,人,人呀!

她在气恨的同时,一丝儿隐隐的庆幸又缓缓地浮上了心头,哦,当初幸亏和姓曲的分了道,否则,那多么可怕!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天呀!

当年,十八岁的她差一点就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那才貌双全的曲承禄了。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曲承禄在省报发了头条新闻的那个晚上,他约她见面后,她已对他解除了任何戒备。对他才能的崇拜,使她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不惹他生气,见面时他愿做什么都随他!当他把她拉入怀中时,她只是温顺地仰起她那温润的双唇,等待着他的亲吻,不料就在那一刹那,会突然响起郝家后那一声喊叫,倘若不是那声喊,也许,她就是曲承禄的人了。

哦,那是一个多么关键的时刻!

小原原已经睡熟了。

得想个办法呀!上级会怎么处理丈夫?会不会把他送进监狱?该去向领导求求情,求得人家的宽恕。

可找谁讲?向谁求?宋经理、戚副经理都不在家,找别人又不顶用,找曲承禄?

她的身子顿时就一抖。

当她重又想了一遍之后,她明白她只有去找曲承禄。只有他才是最终决定如何处置丈夫的人。就去求求他吧。家后,你不要骂我下贱,行吗?

她把原原在床上放好,走到里间给婆婆说了一声,便急急地走出了门。

曲承禄没有睡,还坐在录音机旁,静静听着电影《少林寺》中牧羊女的歌声。不知怎么的,他近来竟十分喜欢听这首歌,而且,那兴趣还异乎寻常得浓,一有空闲,就坐在录音机旁边闭上眼睛听。

其实,牧羊女唱的什么歌词,他倒没有认真去记,他只是听那种音调、那种旋律,因为那柔美的音调、旋律,会使他紧张了一天的神经得到松弛,会使他忆起远在白河下游的那个故乡,会使他想起儿时和伙伴们在白河岸边放羊时唱的那些歌:“……河水清凌凌,岸边青草生,俺放羊儿过,鞭声响河中……”有时,在那歌声中,他脸上会溢着一种纯净平和的光,那一刻,他就真想抛弃眼下的一切,回家再去过过儿时那无忧无虑、无烦无恼、无惧无怕的生活。

丁零零。有人按门铃。

妻子和孩子已经睡了。他只好恋恋不舍地关了录音机,慢慢地走去开门。就在歌声停下的一刹那,他脸上那层纯净平和消失了,他又从白河下游的故乡回到了现实中,开始紧张地思索:是谁?什么事?坏消息?好消息?

他奋斗到今天,得到现在的一切并不容易。因此,他必须时时警惕别人破坏他所得到的这一切东西!

他原本是白河岸边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他是凭了自己的聪明和农民父母遗传给他的韧劲,才一下一下地在苑城这个大地方站稳了脚。他并不想就此停止前进。

他拉开了门。但就在门拉开的瞬间,他的双眼意外地瞪大了:门外站着辛贞!

上次辛贞来家,他不在,两人其实已是多年不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从她那秀气的脸型、那黑而大的眼睛中认出了。何况,他至今还悄悄保留着一张当初两人相爱时她给他的一张照片。

“打扰了,曲副经理。”辛贞一声轻轻的招呼响起之后,曲承禄才撤去脸上的意外,笑着让道:“哦,是辛贞呀,快请进,请进。”

曲承禄走去给辛贞倒茶,不知怎的,他感到了自己的手有些抖。当辛贞叙说郝家后在景龙厂的种种难处时,他其实并没有听,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辛贞那丰腴的红唇、那白嫩的双颊,奇怪,十几年过去,这个女人竟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那样美。

“……求求你,看在他只懂打仗,不懂工厂生产的分上,不要处分得太重了,我求你了……”辛贞声音幽幽的,眼角已有了泪。

听到辛贞这句话,曲承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终于得胜的快意:哈哈,你这个女人!今天到底来求我了,当初我哀求你的时候,你大概不会想到有今天吧?曲承禄心里虽这么想,出口的话却是十分温软体谅人的:“是呀,当初公司里也是只想到让他锻炼锻炼,好早点顶大梁,现在看来,当初的决定是有些草率了。这会儿损失已经造成,决不能只找他一个人的责任,首先我就有领导责任,何况,老郝刚从部队回来,情有可原嘛!听说有人提出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我坚决不同意!干什么?难道因为一点问题就置人于死地?现在已不是‘***’的时候了,放心,你放心!最多给个行政处分,谁要再追究我顶住就是。我们当初毕竟是一个厂里出来的,你说呢?”

辛贞未料到对方竟会这样通情达理,会这样大度地准了她的求情,在这一刹那,她那颗体谅他人的女人的心,立时对曲承禄生出了真诚的感激,以至于辞别时她双手握着曲承禄的手连摇了几下。本来,曲承禄望着辛贞那丰满颀长的美丽腰身心就跳得分外厉害,经辛贞这么一摇,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在变软,他真想一下子伸手把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女人搂在怀里,但他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冲动。他还有更重要的追求。不!不能为了这个女人丢了那一切。

他牙咬了下唇,十分费力地把那个冲动压灭在肚里,慢慢地看着辛贞走出了他的视线……

十三

家后默然坐在桌前,双眼望着窗外那墨黑的天,身子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是上午接到曲承禄要他回机关的通知,下午到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景龙厂闯下那么大的祸,造成那么严重的损失。当初指挥一个团那样得心应手,而今竟然在一个棉花加工厂里,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他现在完全明白曲承禄派他去景龙厂的用心了。然而,又有什么用?就在下午,他还想向在省里学习的宋经理写信,向他反映反映曲承禄的用心,然而,信纸一摊,他却又觉得无话可写,写什么呢?人家当初派你去完全可以解释为对你的信任,别人至多能说他是派错了人,还能说什么呢?而且,眼下写信,还会给人一种推卸责任的嫌疑!他于是又默默揉碎了摊开的纸。世上有些事,除了当事者,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并不是生活中的所有委屈都可以伸,有些委屈,是要靠受委屈者自己咽下去的!

其实,关键还是怨自己。假若自己有本领、有能力,就根本造不成那样的损失。一想到损失,他的心就战栗了,天啊,那么多钱,那么多棉,够一个村的老百姓吃上一年呀!

他痛楚地闭上了眼。

嗡嗡、嗡嗡,娘的手摇纺车还在不紧不慢地响。

“……挖呀,刨呀,小鹤的爪子已被石头和土块磨得露出了骨头,它每挖一下土,都要在地上留下一点血迹,但它始终没有停下……”妻子还在给儿子讲那个故事。

辛贞不时把忧虑的目光投向丈夫。丈夫从下午到家至今,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待会儿,得让他把衣服脱了换换;明天,该催他去理理发了,瞧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胡子。

“妈妈,妈妈,后来怎么样了?”原原又在怀里催。

“噢,噢,终于有一天,小河挖到了咱苑城,黄石泉的水引来了,咱们苑城人得救了。可小鹤的力气却用尽了,汗流完了,血流干了,它想去把老鹤、大鹤的尸首背回天宫去,可已经不行了,它只长长地叫了一声,便也死在了河岸上——”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辛贞的讲述,她起身开了门一看,门外站着许炯。

“噢,快进来!怎么,你也吸起烟来了?”辛贞看看许炯夹在指间的香烟,有了几分意外,她知道许炯在部队时为了保持牙齿的洁白,再好的烟也不吸。

许炯无言地走进屋,慢腾腾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喝了几口水,这才抬了头看着家后,哑声说:“大哥,想开点。”他是今天上午听说家后出事的。

家后并没应声。沉默,便长久地占据着屋子。过了好长时间之后,许炯又开了口:“大哥、嫂子,我来也是想告诉你们我找对象的事……”

“哎呀!”辛贞听到这儿轻叫一声,打断了许炯的话,“我们厂医务室的小影护士还没找对象,人长得比你上次在部队谈的那个林文还要俏些,我那天把你的情况给她介绍了一下,探了探她的心思,她同意见见面。这几天我心里只装着你大哥在景龙厂的事,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刚好,你看看定个日子,见见她怎么样?”

“不用了。”许炯缓缓地把头摇摇。

“怎么?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辛贞的语气带了一点嗔怪。

“我已经找了。”许炯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哦,哪里人?”家后这时也扭过了头来问。这是他回到家后第一次开腔。辛贞见丈夫的心思被引到这个问题上,知道这会减轻他心上的难受,便也有了些高兴。

许炯又深深地吸一口烟:“就是我们科的那个董姝。”白色的烟雾随了话音从他的口中涌出。

“哦?”家后和辛贞就几乎同时扬了眉。他俩都见过那个董姝,知道那姑娘的相貌实在与许炯找对象的标准相差太远。

“我们已经决定了后天结婚。”许炯又点着了一根烟。

“她心地很好,是吧?”辛贞轻声问,她估计只有这个原因能解释许炯的行为了。辛贞晓得,他过去不愿谈的那些姑娘,哪个都比董姝漂亮。

“她爸爸是市长。”许炯漠然地说出了这一句。

沉默,霎时又充塞了屋子。

许炯还在大口地吐着烟雾。

“还有事吗?”片刻之后,家后突然望着许炯问,声调十分冷,“没有事了就走!我要睡觉了!”

“他爸!”辛贞慌慌扯了一下丈夫的胳膊。

许炯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叹一口气,这才极费力地站起了身。

辛贞无言地走上前,伸手从许炯的嘴上拔下烟,掐灭了。

“嫂子,我举行婚礼时,你和大哥不要去,行吗?”许炯抬眼望着辛贞,眼里分明含了恳求。

“快走!我要睡觉!”家后突然暴怒地捶着床帮吼。

许炯垂下头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他原本十分挺直的身子,此时竟变得有些伛偻……

十四

天,蓝得很,于是阳光,便很明亮地照进来,映着那份打印的处分决定。

刚才,曲承禄用了十分庄严的声调,对公司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宣读了给郝家后的处分决定:行政警告,撤去科长职务,下放到东郊棉花厂生产科任办事员。

又一个威胁解除了!

曲承禄感到了一股由内心升起的轻松,点着烟,吸一口,一边看了口中喷出的烟雾袅袅上升,一边听着对面郝家后正做着的检讨。当他的目光触到郝家后那凹陷的两腮、蓬乱的头发、长长的胡子时,他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似乎难受的感情。是的,我把你治得有些过于苦了,可你为什么偏要拦我的路?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治你的,是你迫使我动了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郝家后检讨完了的时候,曲承禄觉到了还有再说几句的必要,便呷了一口茶,用十分沉痛的语气说道:“家后同志这次受处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把那么重的担子一下子压到他的肩上;并且在交给他之后,因为忙其他的工作,也没有给他实际的帮助。老郝同志所犯的这点错误,与他的功劳相比,其实是算不了什么的。他在部队时曾经立过功、负过伤,是我们的功臣,这一点,我也是前几天才从他的妻子辛贞嘴里知道的。那天,辛贞同志大概是担心这件事会交由法庭处理,到我家找我说出了这个情况,我当时就对她说:不用你请求,我们绝不会把一个人民的功臣送到法院去……”

辛贞去他家里求他?家后听到这话身子一激灵。他听出曲承禄的话里含了多少轻松,带了多少怜悯,夹了多少嘲弄。好一个贱女人!曲承禄下边说的什么话,家后一句也没听进,他只是在心里气恼地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好一个贱女人!”曲承禄一宣布散会,他便带了一腔怒气骑车向家里赶去。

午饭做好了。

丈夫还没回来,在小原原的催促下,辛贞又坐在厨房里讲着故事:“……那一天,天宫里的牧鹤姑娘出了宫门散步,忽然听到凡间咱苑城这儿的人们在哭,便好奇地驾了云头来看,一看才明白,原来是咱苑城人正围着那三只白鹤的坟头痛哭。牧鹤姑娘听到人们边哭边诉说着三只白鹤的功绩,心里十分感动,决心把三只白鹤挖出的那条小河再加宽一些。于是,她便回到宫中,趁王母娘娘睡熟的当儿,悄悄取下王母发髻上的金簪,沿那条小河划了一下,立刻,那小河便变成了如今的这条大河。后来,河两岸的人们又一起动手,加宽河道,加固河堤,并在河心堆了三个很像白鹤的沙洲,用来永久纪念那三只白鹤,还把河的名字起成了‘白河’——”

辛贞讲到这儿,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扭头一看,原来是丈夫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他爸,下班了。”辛贞站起身来想给丈夫端水洗手,不料丈夫已一步跨到了她的面前,用冷得怕人的声调问道:“你又去曲承禄家了?”

辛贞望着丈夫那不住抖动的下巴,无言地点了下头。

“啪!”家后突然抬手朝妻子脸上重重打了一掌,几乎在这同时,又向她的肩上捶了一下。

“妈妈……”原原见状惊恐地叫了一声,想向妈妈身边跑去,但当爸爸那暴怒的脸转向他时,骇得他又猛地止了步,噤了声。

“贱女人!”家后咬着牙吼,同时恨恨地用脚向妻子踢去。他心里窝着的那些烦躁、委屈,一刹那间,就都顺着这个口子泄出了。

辛贞沉重地倒在地上,她双手紧捂着腹部,眉头痛楚地皱紧了,但她始终没有吭声。

“妈妈……”小原原终于哭叫着向倒在地上的妈妈扑去,辛贞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去搂孩子。就在辛贞趔趄着挪动身子时,家后突然发现,妻子的裤子上和地上都是血迹。

那鲜红的血骤然冷却了他炽热的神经,使他一下子向辛贞俯下身去:“血,哪来的?”

“可……可能是流……流了……”辛贞的脸已经煞白。

“啊?”家后这才想起妻子曾提过的怀孕的话,忙慌慌地问道,“你怎么还没去医院流掉?”

“没……来……得……及……”辛贞艰难地说完这四个字,就颓然地倒下了。

“辛贞……”家后叫了一声,慌忙弯腰抱起妻子向门外跑去。

堂屋东间里,双耳全聋的原原奶奶,依旧在摇她的纺车,嗡嗡、嗡嗡……

十五

许炯慢腾腾地向着新房走,那迟缓的动作,仿佛已是个七旬的老翁了。

婚礼是那样的热闹,新房布置得是那样的漂亮,收到的礼物是那样的多而贵重,然而那新婚的欢乐,许炯心里则一点也没体验到。

他机械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了门。那漠然的神态,似乎是进一个并不相干的空房。

室内的董姝见丈夫回来,立时欢喜地跑过来,在丈夫脸上很响地亲了一口。

许炯烦躁地一下子推开了她。

董姝很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红了脸,要往丈夫的怀里偎。

“走开!让我安静一会儿!”许炯突然暴怒地喊,一只脚还极重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

“你凶什么?”董姝的脸上也倏地浮了怒气,“刚结婚就这么厉害,那以后还不把我吃了?”

看到妻子脸上的怒容,许炯一下子意识到刚才的感情失了理智的控制,有些过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发火已是无用的了。他于是就急忙笑着说:“噢,对不起,刚才我的心口疼得厉害,心里就有些烦,请原谅。”

“哟,你怎么不早说?”董姝信了这话,关切地走到他身边去揉他的胸口,“一定是你这两天喝酒喝多了,总喝,总喝,会伤胃的。我一会儿去给你要点药!”

“不要紧的。”许炯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毫无感情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董姝立时甜蜜地闭上了眼睛。

“嗳,还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片刻之后,董姝在他耳边说,“一个,曲承禄给我讲,他打算把你提为加工科的副科长……”

“哦?”许炯惊愕地睁大了眼。

“让你当副科长其实属于落实政策!你在部队时就是副参谋长,正营职,在公司里当个副科长还不是理所当然?我要让别人看看,我的丈夫不是一个无能之辈!”董姝说得十分气壮。

许炯两眼愣愣地望着她。

“还有一个,待会儿,我在高中时的几个女同学要来看我。你现在去把那身咖啡色的衣服换上,把头发梳一下,上点发油,我要让她们看看,我找的丈夫比她们每个人的都要漂亮!”

听了这话,一股阴燃的暗火又在许炯的眼里闪了一下,不过,转瞬就又消失了。只听他淡淡地应道:“好的,我这就去换衣服……”

仲夏正午时分的阳光,威力的确不小,好多人都被赶到了白河里洗澡。

几只蝉儿,在门前的树上扯着嗓子唱,在它们那叫声的间隙里,便又传来原原奶奶那纺车的声音。

辛贞搓了几下盆里泡洗的衣服,一粒粒的汗珠,就又从那苍白的额上渗出。她是两天前刚从医院回来的,由于流产时出血过多,她在医院就整整住了半月,至今身子还十分虚弱。

她看了一眼从厂里下班后坐在门前歇息的丈夫,见他正出神地向白河上望着,便把一杯早已凉好了的茶递给原原:“去,给爸爸喝。”

“爸爸,你在看什么?”小原原端了水到爸爸身边。

“沙洲。”家后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低声答。

“是那三个白鹤洲吗?”

“是的。”

“妈妈说,那是人们为纪念挖河累死的三只白鹤堆的。”

“是的。”

“你去白鹤洲看过了吗?”

“没有。奶奶为了爸爸的平安,从不让爸爸去学游水。”

“我想去看看,行吗?”原原把茶杯递到了爸爸手上。

“那得先学游水。”家后喝了一口凉茶。

“我现在就去学,中吗?”

“中!”

“噢——”小原原欢喜地蹦了个高,立时便拉了爸爸往河边走。

“他爸!”一直听着父子俩对话的辛贞,这时慌慌地叫。

家后回了头,对妻子笑笑:“既然住在河边,就该学会游水!”

“小心,去吧!”辛贞终于这样说。

她站在门前,定定地望着跳进河水里的丈夫和儿子。

嗡嗡,嗡嗡,奶奶的纺车还在摇。

知了,知了,树上的蝉儿仍在叫。

河边,猛地传来几个游水人扯着嗓子的唱:

天上有太阳,

河里太阳亮;

谁要不下河,

谁就冷得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