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初,二机部九局(核武器研究院)下属的北京第9研究所成立,办公地点定在北京北郊的花园路,那时候,这儿还是一片荒地。工程随即破土动工,作为接受苏联提交原子弹模型与技术资料的场所。与此同时,铀浓缩、反应堆、核燃料元件、铀水冶炼等工厂和矿山的建设陆续展开。按照中苏双方的协定,两百多位苏联原子能专家来到中国,分散到与原子能有关的各个部门,进行指导帮助。
两弹的研制,除了成立原子弹和导弹的研究院之外,原子弹还要有远离城市的研制基地,要有上述所列举的大量配套工厂。同时,两弹还要建立大型的试验基地。
从苏联回来后,***几次和总参谋长黄克诚、副总参谋长陈赓一起,找彭**汇报、商量两个试验基地选址、建设,以及领导人配置和部队调配等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彭**指示:关于导弹试验基地、原子弹试验基地选场问题交给陈锡联,他是炮兵司令,这几年他跑的地方多。选好了交给工程兵司令陈士榘,由他的工程兵负责建。两个基地的领导人选,你们几位商量。安排部队的事,荣臻同志多操心,最好是成建制地拉过去,这样利于保密。***提出,志愿军第20兵团最近要从朝鲜撤回来,这支部队过去底子好,在朝鲜打得也不错,作风硬,尤其能吃苦,不如以20兵团机关为主,组建导弹试验基地领导机关。彭**同意。
根据国防新技术协定,苏联方面派出以盖杜柯夫为首的苏联专家组,帮助进行导弹试验基地的勘选定点工作。导弹试验基地必须选定在地域和空域辽阔,地处偏僻,居民点少,导弹试射如果出现故障造成损失一定要最小,同时便于保密的地点。选址时,靶场勘察小组乘坐飞机在我国华北、东北和西北广阔地区进行勘察,经过反复比较,倾向于在甘肃省鼎新以北的地域建场。
这个地区属于内蒙古额济纳旗地区,巴丹吉林大沙漠边缘,与甘肃交界。第一次去这儿时,炮兵司令陈锡联上将、导弹试验基地司令员兼20兵团代司令员孙继先中将、导弹试验基地副司令张贻祥少将,以及苏联顾问盖杜柯夫少将等人先是乘直升机,然后又乘吉普车和卡车,沿弱水河长驱几百里,到达了青山头一带。时值数九寒天,气温降到零下30度,沿途见不到人烟,勘察组的生活苦不堪言。
那几天,陈锡联、孙继先、张贻祥和盖杜柯夫等苏联专家骑着骆驼在弱水河沿岸察看。陈锡联说:“这里地域和空域辽阔,地处偏僻,居民少,便于保密,这些基本条件都符合。”
盖杜柯夫认为,地方太大了,如果选在这里,不仅现在能用,将来就是发展洲际导弹、卫星,也可以使用。
当年大渡河的英雄孙继先,顺手一指河对岸,豪情大发:“发射场就放在那儿,一个不够,搞两个,搞它一排!这边建生活区。”
盖杜柯夫异常认真地摇摇头,说:“不可以,发射场要往西放,要远离这里。生活区也不能放在那儿,就放在我们支帐篷的地方,那里好,离水更近。”
孙继先也认真了:“那怎么行,离河太近,夏天一发水,还不淹了!还有发射场搞那么远干什么?天天上班,几十公里怎么跑?你这个方案行不通!”
盖杜柯夫吃惊地道:“你不能这么定,我是专家,应该由我来定,我要为我的工作负责!”
孙继先说:“那也不能不讲生活常识!”
盖杜柯夫一抖骆驼缰绳,生气地离去。
陈锡联责怪孙继先:“你跟人家争什么,你什么时候也成专家了?”
孙继先笑笑:“没事,晚上我多灌他点酒,给他消消气。”
到了晚上,孙继先让战士弄来一些酒菜,请盖杜柯夫等苏联顾问喝酒,几杯酒下肚,盖杜柯夫说:“孙将军,我仔细验看了河水,你是对的,生活区应该建在你说的地方。我自罚一杯。”
孙继先说:“本来我要给你道歉,发射场建在哪儿我懂个啥,跟你瞎较劲,你倒抢我前面道歉了。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罚一杯,给你赔礼了!”
孙继先端起一缸子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两人互相看看,哈哈大笑。盖杜柯夫又说:“各位将军,我听你们的官兵说,这条河是从酒泉流过来的,水都是酒,这是怎么回事?”
孙继先看看陈锡联,然后看着张贻祥,说:“老张,你给他们讲讲。”
张贻祥说:“传说是我们汉朝大将霍去病,带兵抗击匈奴,得胜后皇帝送来了酒,霍去病见酒不够,就命令士兵把酒倒在河里,与官兵共饮。酒泉因此而得名,从此这条河不管流到哪里,酒香就飘到哪里。”
盖杜柯夫道:“原来是这样。”
陈锡联端起酒杯,说:“好啊,托霍将军的福,以后咱们就天天闻着酒香打导弹!干!”
众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到了夜里,气温骤降。一堆堆篝火在宿营地的帐篷间燃烧着,也不顶什么事,只是有个亮光而已。在帐篷里睡觉,要戴上皮帽子,戴上口罩,穿上大衣,再盖上被子,他们叫“全副武装”。天快亮了,帐篷里,陈锡联的眉毛、发梢上一层白霜,缩在被子、大衣下的身子不停地抖着,他翻个身,冻得实在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出了帐篷。他想看看孙继先睡得怎么样,来到孙继先帐篷前,喊声“老孙”,却不见动静,用手电一照,孙继先的帐篷里没有人。原来,孙继先正呆在较远处的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蹦蹦跳跳。他也是冻得睡不着,早就爬起来了。
陈锡联过来,说:“老孙,地方我们帮你选好了,以后就交给你了。”
孙继先说:“交给我就交给我,你们敢交给我,我就敢干!”
陈锡联望着远处的天光,感叹道:“这儿实在太苦,真想重新给你选个好点地方。可是好地方,打不了导弹,所以你就在这儿吃苦吧。但不管多苦、多难,事儿你得干好!美蒋的飞机天天到我们这边来丢炸弹,可眼睁睁地看着他丢,我们炮就是够不着。去年我在福建的一个炮阵地视察,看到飞机来了,团长请示我打不打,我说不打要炮兵干什么?打!不打还好,一开炮,炸弹全引过来了,反倒赔进去好几门炮,连我都差点给炸死。我是谁?中国堂堂的炮兵司令哪!窝囊!等我的炮兵装备上导弹那一天,这个账老子一起跟他们算!”
孙继先说:“导弹咋搞我不知道,不过还是那句话,事儿要是误到我孙继先身上,脖子以下给我留着,脖子以上的东西你们提走!”
二人感叹了好一阵,也不觉得冷了。
陈锡联突然想到了张贻祥,走到他住的帐篷前,喊道:“老张!起床!”
里面没人答应,陈锡联觉得不对劲,用力扯开帐篷,里面冒出一股呛人的烟气。张贻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众人都围过来,发现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张贻祥是安徽金寨人,参加过秋收起义和长征,来这儿之前担任总参军械部下属的第一军械科学试验靶场的场长,这时刚刚被任命为导弹试验基地副司令员,协助孙继先工作。原来,这天夜里,冷得受不了的张贻祥点上梭梭柴取暖,帐篷太严实,致使他一氧化碳中毒。众人现场对张贻祥实施救护,然后又紧急调来直升机把他送到兰州军区医院抢救,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基地还没开建,差点就要了副司令的命,这事让人想起来真是后怕。
1958年2月25日,经***批准,我国导弹试验基地定点在内蒙古额济纳旗,这就是后来发射了我国第一颗东方红卫星和神舟系列载人飞船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因为是以第20兵团为主组建的,所以这个基地代号为“20基地”,当时全国搞大跃进,基地建设也是“大干快上”,“超英赶美”,“东风压倒西风”,基地的电话通信代号就用“东风”。这样,“东风基地”就广泛的流传使用起来。所以它又叫“东风基地”。
铀浓缩厂选址也是大费周折。铀浓缩厂筹建处主任王介福等人和苏联专家,一共二十多人,用两个多月时间跑了中西部的好几个省区,从东到西,左右比较,踏勘了18个场地,起初提出在洛阳建,被上头否定,后来又提出在西安建,又被否定。他们只好继续西进,来到兰州。这天,在兰州北郊的黄河边,他们发现有一块场地,面积很大,水位比较低,一边是山,一边是黄河,这让苏联专家和王介福一个个喜出望外。王介福感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边山,一边水,厂房顺着山边建,又隐蔽又安全,外人谁也别想靠近,将来修座桥,过了河离兰州也就几十公里,交通方便,我看就这儿了!”
正说着,树林里一群人端着枪,哗哗地拉着枪栓逼过来。众人大吃一惊。随即,他们被带到了山脚下的几间平房里。原来这片地方已经被一家飞机制造厂看上了,而且他们成立了筹备处,王中蕃是这个飞机制造厂的筹备处主任。王介福说,他们是二机部的。王中蕃往上面打电话,上级神秘而严厉地说,凡是二机部的事,一律不要打听,要把这些人照顾好。王中蕃马上命人准备吃的喝的,看他们一个个脏兮兮的,又烧了一锅炉水,让他们洗澡。
傍晚,王中蕃领着王介福转了转,最后来到一个突出的山坡上,脚下的黄河水奔腾东去,王中蕃得意地向王介福介绍着。他说:我在朝鲜的时候,叫敌人的飞机给炸惨了,死了好多战友,正说着话呢,一颗炸弹下来,眼一眨再睁开,战友没了。当时我咬牙说回国后我什么也不干,就搞飞机,搞轰炸机,还真让我说着了。上级决定成立飞机制造厂,我当了筹备处主任,我带人到处跑,终于找了这么块好地方。两年了,当时没路,就一条羊肠小道,我们楞从兰州劈开山,搞了一条路。你看看这地方,机校、航校、设计院、发动机研究院、厂子,好几万人呢,全能搞进来,可你到河对面试试看,什么都看不出来。我们马上就开工。
王介福由衷赞道:“是啊,真是个好地方。”
王中蕃悄声道:“老王,你们到底干啥的,能不能给我透点?二机部到底干什么的?我这儿都够保密的了,难道你们还能比我这事更大?我这一带熟,说出来,没准我能帮你选个好地方呢。”
王介福说:“老王,纪律的事你知道,咱有句行话,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透点我们要选的地方,要求跟你这儿差不多,隐蔽性好,和外界容易隔离,面积要大,水要足,还有一条,用电量大。”
王中蕃皱眉沉思道:“你这要求还真不好找。”
王介福突然道:“老王,把你这地方让给我们怎么样?”
王中蕃一听就急了,脸一下板起来:“想都别想!”
王介福笑一下,说:“老王,你要是知道我们搞的事多重要,没准你就同意了。”
王中蕃站起来:“我不管你多重要,也不想知道,我就知道这天下没有比飞机轰炸机更重要的!今天让你们在这睡一夜,明天你们赶快走!”
结果,没几天,上级来电话,说这块地方被二机部看上了,让王中蕃另选地方。王中蕃这回真急了,愣是跑到北京,找二机部部长宋**讲理。宋任穷热情接待了他。王中蕃说:“宋部长,您说,你们凭什么把我们的地方给一锅端呀?您就是打死我,反正我也不挪地方。只当自己在朝鲜被炸死了!”
宋**笑着说:“王中蕃同志,你知道要你那块地方干什么吗?”
王中蕃说:“我不管,我只管造飞机,造轰炸机!你们不答应还给我,我豁出来找彭老总去,他去过朝鲜,他挨过炸,他说过我们要造飞机!”
王中蕃说着,眼里已噙满泪水。
宋**沉默一阵,抓起电话,果真给彭**打了过去,他说:“老总,我是宋**……是这样的,我们的核工厂在兰州附近看中一块地方……对,是准备建飞机制造厂的……好是好,航空部门也同意了,可人家筹备处的同志死活不干,找我来说理,还要找您呀,说您也在朝鲜挨过炸,知道搞飞机的重要性……”
彭**电话里好一阵沉默,然后道:“宋**,不要对他发火,好好给他讲道理……这样吧,你把实情告诉他!”
宋**说:“老总,这个人有股子倔劲儿,为自己热爱的事业敢和人拼命,是个干事的人……我就是这个意思,麻烦您给航空那边打个招呼,这个人我扣下了,他叫王中蕃。”
宋**的话,还有话筒里彭**的话,王中蕃都听到了。几十年之后,他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泪水夺眶而出,他说:“宋部长,您和彭总,你们不讲理。”
宋**直视着王中蕃,说:“原子弹,你知道吗?”
王中蕃抹把泪,睁大眼睛看着宋**。他愣了,呆呆地愣在那里。似乎这时候,他的飞机制造厂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王中蕃被任命为兰州铀浓缩厂的副厂长。不仅他的地盘被人夺了,连他本人也给一锅端过来了。2007年,我们在兰州铀浓缩厂采访的时候,老一辈的人仍然对这件事津津乐道。
值得一提的是,为铀浓缩厂选址过程中,列宁格勒设计院总工程师斯米尔诺夫等22名苏联专家也是尽心尽力的。尤其是斯米尔诺夫,那年已经六十多岁,他是斯大林奖章获得者,对中国人民十分友好。在青海选址时,高原缺氧,他身体吃不消,但他对王介福说:“你准备一口棺材,我不行了就装起来运回苏联。”硬是坚持跟着走。这时,他犯了心脏病,北京来电话,嘱咐把他送回北京,他不听,说我就是死在这里,也要帮中国人选好厂址。选址的事定下来后,他十分高兴,说,找到了,找到了,有水有电有铁路,太好了,美国也挑这样的地方,我们苏联也挑这样的地方。
原子弹研制基地的选址工作,李觉、吴际霖、郭英会等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先后在四川、甘肃、青海三省选点。初步倾向于张掖地区。后来认为,原子弹研制基地如选在张掖,就与兰州铀浓缩厂、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都集中在一条线上,于战备不利。
1958年3月,青海省委第一书记高峰建议说,二机部的工厂那么多,都摆在一个地方不好,你们可以考虑一下,看能不能到青海去?我们青海有一个地方,很开阔,叫金银滩,你们有多少工厂都放得下。
众人赶到金银滩,进行了一番考察,发现这里四面环山,人烟稀少,只有少量的牧民,水源很丰富,绕过山就是青海湖。困难主要是交通不便,离大城市太远,还有就是海拔太高,高原缺氧。苏联专家倾向于选这里。
最终,中央决定,核武器研制基地就在青海的金银滩秘密建设。来自全国各地的上万名建设大军,陆续开进草原。
当时,上海电影制片厂刚刚拍摄了一部电影,名为《金银滩》,里面有一首歌曲:“高山上跑马啊云里穿,要找凤凰到银滩。”原子弹研制基地定点在这里后,这部电影就悄悄禁映了,一直到现在,这部片子的拷贝,仍然封存在电影厂的仓库里。
为了适应高原的气候条件,核武器研制基地的警卫人员主要从本地招收入伍,同样出于保密原因,军车拉着新兵在草原上兜了三天三夜的圈子,给人以走向很远地方的感觉。退伍后,战士们才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站岗放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