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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景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有各式各样的新奇事,还算是一个纷纭复杂的世界吗?

请看,在这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的早晨,第五钢铁厂门前的景象吧。

这座五十年代建成的现代化的十里钢城,现在被一片农村经济繁荣的产物——自由市场包围着。它的正面围墙下稀稀拉拉摆着许多挑担的、推车的摊贩,小米、绿豆、萝卜、青菜,各种农副产品花样齐全。叫卖声此起彼落,唤醒了沉睡的钢城,盖住了厂内钢铁的轰鸣。住在钢城宿舍区里的职工,再也用不着给钟表上闹铃了,小贩的叫卖声就是报时钟,按这种吆喝声起床,就是上早班也绝不会迟到。主妇们也不愁买不到好菜和早点,鲜鱼活虾,任挑任选。只要口袋里有钱,就请来吧,想吃什么有什么。围墙里高炉吃不饱,生产萧条;围墙外叫嚷喧天,一片繁荣。叫卖农副产品的小商贩们包围着生产钢铁的国营企业。其实他们卖一天海蟹所赚的钱,够钢厂工人干一个星期的。钢厂职工把钱送到商贩手里还满心乐意,虽然花钱多一点,好歹吃菜方便了,总比有钱买不上东西强。钢厂的生产任务也许不够充足,可是工人们手里的钱并不少,我们的人民不知不觉地,实实在在地富裕起来了。经济规律像个幽默多智的魔术师,这些年开了我们一个实在不算小的玩笑,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了。

雄伟壮观的钢厂大门楼下,是这个特殊的自由集市的中心,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不但有卖青菜的,还有许多卖熟食的:大饼,麻花,炒花生,煮蚕豆。早晨,钢厂工人上班的这段时间人最多,叫卖声最热闹,买卖也最好。门前有一块广场,钢厂保卫处有规定,商贩不得堵住大门口,必须给进出工厂的汽车留出通道。大家为了抢买卖、揽生意,都尽量往前站,这就使通道越来越窄。这个市场上的商品和价格变化无穷,谁能驾驭它,谁就可以发财。

今天,买卖几乎全被一个高身材的小伙子抢去了。他不像农村来的小贩,满身尘土,脏里脏气;也不像城里推车卖食品的小商,一身油垢,邋里邋遢。他手脸干净,两眼有神,嘴上捂着大口罩,胳膊上套着雪白的套袖,身上系着崭新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白布工作帽,就像是刚从大饭店里出来的一级厨师。潇洒俊逸,风度翩翩。单凭这身打扮,往市场上一站就格外引人注意。他有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助手,这助手和他可大不一样,身材壮实,大手大脚,一张轴瓦般又瘪又长的脸总算被鼻梁上架着一个特大号的太阳镜补平了一些。两个耳朵眼里一边钻出一撮黑毛,刚好又被从鬓角拖下来的长发遮住,一脸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神气。上身是米色的大疙瘩毛衣,下身是黄色长筒子裤。他晃着膀子在市场上转了一圈,看中了靠近门口一块十分显眼的地方,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乡在这儿卖鸡蛋,他恶声恶气地问:“鸡蛋多少钱一斤?”

老乡抬起眼,见这份长相,这身打扮,先自怵了三分,开市碰上这块料,自认晦气。但又惹不起他,只好多加小心,赔着笑脸说:“您买点鸡蛋吗?一块三毛钱一斤。”

“这么贵!”轴瓦脸伸出两只手,每只手里抓起两个大鸡蛋,像老年人在掌心里玩核桃一样在手里捻着:“新鲜吗?你别弄些臭鸡蛋到这儿来糊弄人!”嘴里说着鸡蛋,眼睛却瞅着老乡,趁老乡转脸照应别的买主的时候,两只手里的鸡蛋捅进了两边的裤口袋里。嘴里吹起了口哨,每只手又拿起两个鸡蛋,继续捻着,端详着。

卖鸡蛋的老乡没有看到,一个想买鸡蛋的中年妇女,在他身后看清了他的全部动作,吃了一惊,想张嘴,一看轴瓦脸这副不好惹的样子,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清早的别找不自在。

可是偷鸡蛋的轴瓦脸青年倒不放过卖鸡蛋的老乡,他那像枪托般朝外翘起一块的大下巴使劲一努:“哎,你没看见我们厂保卫处的布告,不许堵住门口影响交通,快挪挪地方!”

老乡的媚笑变成了苦笑,赶忙点头:“我这不是离门口还老远的,不影响过车过人。”

“不行,快挪走……”

戴着白口罩、白围裙的青年人过来拦住了自己的助手:“何顺,叫他在这儿正好,我们在他旁边卖。如果有人想吃鸡蛋煎饼,从他那儿买鸡蛋,我们这儿买煎饼,一举两得,对两家买卖都有好处。”一身白的小伙子说完就在鸡蛋摊的旁边支起自行车,车子两边竖起两根木棍,木棍上面架好一块木板。把摊煎饼用的火炉、饼锅、小米面、铲子、刷子全都摆好。“煎饼油条铺”就算开张了。

何顺撑开一个巨大的白布伞,这是交通警察在夏天里用的。现在还是春寒料峭,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支起大白伞一是为了遮挡雾气尘埃,更主要的是为了壮壮门面,招徕顾客。他还把一根一丈二尺长的竹竿绑在自行车把上,竿头挑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两个大字:清真。

何顺用他那惯于吵架骂街的异常粗嘎的嗓门吆喝起来:“哎——快来买,快来尝,滚热的、烫嘴的、喷喷香的煎饼果子。质量高,价钱低,别处一套一角二,咱这儿只收一角钱。不为了赚钱,只为了方便本厂的职工。哎,谁不信就来尝一尝,吃上一回就保你还想吃第二回……”

“何顺,别嚷了,快来收钱。戴上你的口罩和帽子,把眼镜摘掉,规规矩矩的,别摆出打架的样子。”一身白的小伙子从篮子里取出一台四个喇叭的立体声收录两用机,放在脚边的一个凳子上按了一下电键,立刻从里面飞出雄浑而美妙的乐曲声。嘈杂的自由市场一下子显得安静了,买的和卖的都抬起头朝这边张望,有的寻着声音走了过来。

何顺也十分惊喜:“哈,你把这玩意儿也带来了。要是我单为了听段音乐,也得在这儿站一会,买你一套煎饼。”他翻看着磁带,很有点惋惜地说:“哎呀,你怎么光带的乐曲,拿点邓丽君、李谷一唱的流行歌曲多来劲,叫他们开开洋荤,买卖保管兴隆。”

“去,你懂什么,快干你的活去!”白衣小伙子说话声不高,气很冲,对瘪脸何顺颇有权威性。

“好的。”何顺非常顺从,嘻嘻哈哈地从口袋里掏出四个鸡蛋,“思佳,先给我摊上四张带鸡蛋的煎饼,我喂饱了肚子才能干活。”

大白伞底下很快就聚集了一群人,有买的,有看的,还有听的,因为有何顺这样一个人物管收钱,买煎饼的人都规规矩矩地排队,谁也不敢起哄。一见围上了这么多人,何顺也更长了精神,摇头晃脑叫喊得更热闹了。煎饼的味道的确不错,价钱也真的比别处便宜二分。摊煎饼的小伙子,干净利索,动作潇洒,他的生意惹得全市场上的人都眼馋了。钢厂的职工都来买他的煎饼,花上一角钱还能看个热闹,瞧个新鲜。因为他俩就是钢厂运输队的汽车司机,一个叫刘思佳,一个叫何顺,又拿国家的工资,又做小买卖,看厂里怎么办吧?别的职工也有做小买卖的,那都是偷偷摸摸,不敢让厂里知道。这两个小子胆大包天,竟在工厂的大门口,扯旗放炮地干起来了。人们一边买煎饼,一边和他们两个搭讪。刘思佳不怎么说话,何顺手里数着钱,嘴里还不闲着。

“你们俩倒不错,这一早晨得赚个十块八块的吧?”

“厂里不发奖金了,就得靠自己捞点外快。”何顺振振有词。

“你们这样干厂里同意吗?”

“不同意又怎么样?现在谁还管谁!就得靠钱书记做动员,蒋(奖)厂长做报告,不赚白不赚,不捞白不捞,谁挣钱多谁是好样的。”

“你们摆摊卖煎饼得有照啊?”

“当然有,我爸爸的执照,真正的‘西域回回’。”

“你们上班拿工资,业余时间干小买卖,这不是一个人吃两面吗?”

“谁有能耐谁就干,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有本事吃八面也没有关系。在美国,大学生还可以到饭馆洗碟子刷碗哪,当车工的下了班还可以开出租汽车。咱们的农民兄弟可以进城做小买卖,贩卖土特产,我们这工人大哥就该饿死?就不可以卖点洋手艺?”

“都这样干不乱套了?!”

“去你妈的,不这样干就不乱套了?你不愿意买滚开,别在这儿碍事!”何顺一见歪理讲不通就露出了本相。

“你做买卖怎么骂人?”

“我骂你个王八蛋了,合适吗?”何顺站起来想动手,刘思佳头也不抬,轻轻喝了一声:

“何顺,你还想干吗?”

何顺立刻老实了,他在别人面前像个暴徒,在刘思佳跟前却像个奴才。这真是一对奇怪的朋友。

“啪!”录音机的磁带放完了,自动停住。刘思佳又换上了一盘西班牙乐曲《小船飘呀飘》,伴着轻柔舒展的乐声,刘思佳用小铲敲了几下锅沿,低着头一边忙着摊煎饼,一边高声说:“煎饼果子,热的,烫嘴又烫心。比一比再买,想一想再吃,吃了我的煎饼,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长智慧,锻炼思考力……”

他不像叫卖倒像自言自语。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大白伞煎饼摊”,群众都爱凑个热闹,在马路上骑自行车摔跟头还一围一大帮哩,何况这儿有奇怪的买卖,奇怪的人,奇怪的音乐。人群把通向厂门口的唯一的一条通道堵住了,步行上班的职工走到这儿停住了脚步,骑自行车的到这儿也要下车看上一眼。“刘思佳卖煎饼”震惊了自由市场。又由看到或吃到他的煎饼的人把这一新闻带进厂里,带到各个车间、科、室,于是这件事又轰动了第五钢铁厂。工人们不管它合法不合法,谁的煎饼好、价钱又便宜,就买谁的。但是,干部们就多了个心眼,只远远地看上一眼,有的连看也不敢看,心里倒说:“这小子,又要找倒霉了!”

也有相当多的人见到刘思佳卖煎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他是对,还是错。就连政治部、保卫处的干部们,站在旁边干生气却不敢管,更不敢砸他的煎饼摊,没收他的钱。他们不怕何顺会动手打架,而是自己心里没有底。在感情上觉得是错误的东西,在道理上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主要的是对这类事情应该怎么办上头没有文件,领导没有明确表态,现在经济政策很灵活,谁知怎样算对,怎样算错?国家的政策是一个,对农民是合法的,难道对工人就成了非法的?钢厂的许多干部,习惯于老老实实地按上头精神办事,习惯于服从,而不习惯负责,一旦没有了上头精神,便感到六神无主,无所适从了。下边千变万化,上边死死板板,这可叫两个小青年钻了空子。

上正常班的工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刘思佳的煎饼摊更火爆了,买煎饼的人越围越多,特别是和他要好的那些青年男女,一买就是四五套,有的甚至买十套、二十套,留着中午当饭吃。这好像也是一种义气,替他的生意捧场。

一阵急促的自行车转铃的声音从老远就响起,一直响到刘思佳的煎饼摊跟前,一辆鲜红的“凤凰”牌轻便坤车险些撞倒了煎饼摊。何顺站起来刚要骂街,一抬眼看见骑车人屁股还不离车座,只用一只脚蹬地,稳住了自行车。何顺脸上紧绷绷的肌肉,忽然松弛开来,堆出了满脸笑纹,讨好地说:“叶芳,吃煎饼吗?我请客,管你够。”

叶芳没有理他,却怒气冲冲地盯着刘思佳。

刘思佳没有抬头,轻声地、像个生意人一样很有礼貌地说:“叶芳,躲开一点,别影响我们卖煎饼。”

叶芳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俊俏的姑娘,只是娇艳得稍有一点过分了,乌亮的秀发没有烫成波浪状,不知用什么办法、更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别出心裁地在脑后梳了个盘龙髻,髻上别着一个黄灿灿像是用赤金做成的发卡,两耳挂着翠绿色的耳坠,穿一身淡蓝色西装,衣服非常合体,显出了她身材优美的曲线。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落拓不羁的神采,身上飘出一股淡淡的奇香。她拉了一下刘思佳的袄袖:“你怎么干上了这个?真不嫌丢人!”

刘思佳还是那副文静而客气的腔调:“不偷不抢,不犯法,丢的什么人?”

“算啦!你就短这几个钱花?”

“不为赚钱,只为了方便本厂职工。”

“别来这一套,赶快把摊子给我收了,这一天赚多少钱找我要,我全包了!”

刘思佳突然转过脸,颧骨上的肌肉跳动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像剪刀一样迅速地睃了一下叶芳,带着一种恶意,压低声音说:“一天十块,一个月三百块,一年三千六百块,你包得起吗?赶快离开这儿,别找不自在!”

叶芳想盯住刘思佳的眼,不让他撒半点谎,可是刘思佳说完就转过头去摊煎饼不再理她,把她淡在了一边,任她怎么说,甚至是小声哀求他,求他收起摊子,别现这个眼,可他一概装作没听见,不看她也不理她,这可比斥打她、嘲笑她更叫她难受,更使她感到委屈。她什么时候被人拿话斥打过?她什么时候哀求过人?她对谁也没有服过软。她像一匹野马,可就是被刘思佳镇住了。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拿出来,什么气都可以受,什么亏都可以吃,只求能换得他的心。可他对她老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动真心。他连同何顺卖煎饼这样的大事,事先都不同她说一声,这说明他的心里根本没装着她。她感到生气,也觉着尴尬,下不来台,便一赌气推起自行车走了。

远处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的轿车被挡在煎饼摊外面进不了厂门口,司机生气地按着汽车喇叭。车里坐的是钢厂党委书记祝同康,他看看手表,离上班只有十分钟了,便皱起了眉头:“厂部三令五申叫保卫处发通告,摊贩不许堵住厂门口,为什么就是不听!”

司机没好气地说:“这不是农村来的摊贩,是我们本厂的职工在摊煎饼卖。”

“谁?”

“刘思佳和何顺。”

“啊!有人买吗?”

“买的人很多。”

何顺手里举着一套煎饼果子,成心似的朝着祝同康的小汽车这边叫喊:“热煎饼,一角钱一套,物美价廉,一套便宜二分钱,喷香可口啊!……”

祝同康烦躁地一挥手:“倒回去,从后门进厂。”

上班不大一会儿,祝同康就接到好几个电话,全是车间的支部书记们询问党委对刘思佳卖煎饼的态度,报告职工对这件事的反映。刘思佳呀刘思佳,他又一次搅动了整个钢厂……

多年做思想政治工作,一向是善于知人的祝同康,越来越感到难以适应自己的工作了,人的思想开始变得不可捉摸和难于驾驭了。职工的阶级成分比过去简单得多了,纯洁得多了,可是思想却十倍、百倍的复杂了,甚至可以说复杂到混乱的地步。他拼命想去了解,想摸索出一条新的规律,可是办不到。职工涨了工资、发了奖金理应能够减轻思想政治工作的负担,谁知反而加大了思想政治工作的难度和重量。他做工厂的党委书记快二十年了,像一位把教科书完全吞到肚里的老教员,这一职务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车熟路了,现在他背上没有剑,头上没有鞭子,地位也巩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才知道,他工作得非常艰难,并不能胜任所担当的职务。像刘思佳这样一些毫不起眼的小青年,几乎成了他不可逾越的障碍……

刘思佳真的就是为了多捞几个钱?难道他还会缺钱花吗?谁不知道两年前他就成了钢厂的第一个“七机部长”(家有电视机、录音机、电唱机、照相机、洗衣机、袖珍计算机、电冰箱);他第一个戴起了太阳镜,当有第二个人戴上这种眼镜的时候,他就不再戴了;他第一个穿起了喇叭裤,当穿喇叭裤成风以后,他就决不再穿这种裤子了,有时穿一身中山服,有时穿一身西装,打上领带,一派学者风度。现在他又多像个开煎饼铺的小掌柜。这家伙装什么像什么,是个使祝同康感到头痛的怪物。钢厂的小青年们,尤其是爱漂亮、赶时髦的青年男女,对刘思佳佩服得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他在青年中说一句话,比团委书记的话还顶用,可他从来不说给团委书记撑台的话,倒阴阳怪气地尽说一些拆台的话。但他不犯大错误,更不触犯法律,专会在制度上、政策上钻空子,要想整他很难下手。保卫处就曾怀疑他是一个流氓盗窃集团的头子,不然他这个三级工,怎么会有钱置办“七机”?而且像何顺那种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的人,保卫处、派出所管不了他,却甘心情愿受刘思佳的整治,刘思佳如果不是个手段高强的大流氓,怎么会治得了何顺这样的小流氓?而且刘思佳又比何顺阴险狡猾许多倍,以前何顺经常因打架被派出所拘留,自从他跟上了刘思佳,流氓习性未见改变,可是公安部门再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这说明他学灵了。这是变好了一点呢?还是变得更坏了呢?使他发生这种变化的刘思佳是阴险狡猾呢,还是另有值得肯定和赞扬的因素呢?保卫处顺理成章地都往坏处去想了,但是从旁边对刘思佳调查了个底儿掉,没有找出任何破绽,他和哪一个流氓盗窃集团都没有关系。从哪个方面看,他都不像是一个正经的好人,可是又抓不住他办坏事的把柄,他在钢厂的领导者眼里变得无法理解了。在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对手面前,祝同康显得软弱和无能为力。

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工人,竟会成为党委书记的对手。这个事实本身就使祝同康觉得很不光彩,无论是级别、地位、权力、经验、年龄,从哪一方面讲刘思佳都不应该是祝同康的对手,可偏偏是这两个表面看来相差悬殊的人,构成了一对几乎是实力相当的矛盾。刘思佳卖煎饼震动了全厂,祝同康的哪一次讲话、哪一个决定会引起如此的轰动呢?而且刘思佳这一手足可以使祝同康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他早就听说工人中有偷偷摸摸做生意的,有的人是利用业余时间干,也有的人请事假、泡病假、甚至不惜旷工去干,因为倒买倒卖总比在钢厂上班挣钱快。旷工一个星期,少拿六天的工资,赚的钱却比两个月的工资还要多,这笔账谁都算得过来。这是犯法的吗?在过去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现在,领导者们实在不愿管这种事,老实说也管不过来,整个工厂的饭碗还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讨呢!如果有一笔大买卖,每月可以赚五十万元够给全厂职工开工资的,他党委书记说不定也去干哩。经济规律不可抗拒地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祝同康一时还不适应这种灵活多变的经济形式,对在不公不法中讨便宜的人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民不举,官不究。思想上的软弱和怯懦是一个领导干部致命的弱点,它会使自己处于无权无勇的地位,处处陷于被动。今天刘思佳这一手使祝同康再也不能打马虎眼了,刘思佳在全厂职工的眼皮底下,打着白伞,播放着乐曲,开起了煎饼铺。祝同康觉得刘思佳这是在向自己挑战,向党委挑战,一股恼怒的感情在心里膨胀起来,但是他又倾尽全力压抑着、克制着这股心灵深处即将掀起的风暴。因为刘思佳不怕他发脾气,甚至还想逗起他的火气——小青年挑逗老头子,取笑干部,这在当前是常有的。刘思佳知道单就卖煎饼这件事祝同康并不敢处分他,他有的是道理,甚至可以咬扯上很多人,或许其中还有厂部的领导干部,使祝同康骑虎难下,进不得也退不得,现在的青年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祝同康该怎么办?不管吧,等于承认刘思佳卖煎饼是合法的,倘若别人也学起他的样子,那岂不真是乱套了。更重要的是在全厂职工面前党委书记又输了一招,等于公开承认党委的束手无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管,可是怎样管呢?

祝同康拿起电话要通了正门传达室:

“你是谁?老张三吗?你到门外看看,汽车队刘思佳卖煎饼收摊了吗?”

“收摊了,打上班铃的时候他们正好走进厂门口。”

工作时间做生意,那性质就不一样了,刘思佳是不会把这个把柄送给祝同康的。这个家伙又精又滑,善讲歪理,祝同康在心里对这样的青年人是有点发怵的,但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有一次他到汽车运输队去,何顺刚从外单位调来不久,不认识自己的党委书记,反而把祝同康当成了蹬三轮车的老大爷,拿他取笑着玩:“老大爷,你那三个轱辘的还想跟我们四个轱辘的抢买卖!”

运输队队长田国福在旁边看见自己的司机取笑党委书记,这简直是给自己惹祸,脸立刻变了颜色:“何顺,你别嬉皮笑脸,没大没小的,这是祝书记!”

祝同康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刘思佳走过来,脸上笑模悠悠,话一出嘴更是蔫坏损:“老田,何顺把老祝当成蹬三轮的,是对党委书记最好的表扬,说明他像老工人一样朴实和平易近人。老祝同志,我的话有道理吧?”

祝同康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点点头。他是个严肃而正派的人,不习惯于油腔滑调,更不习惯一个工人用这种腔调同他说话。别人可以指责他窝囊,缺少勇武果断的领导者气魄,前些年以软、散、懒区分干部的时候,他是被划在第一类的。但是上下都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好人,这许多年变化无常的政治风云并未扭曲他做人的正直形象,多年掌管权力也并未被权力毒化了灵魂,对职工有长者的风度。也许正因为如此,刘思佳才敢这样随便地和他讲话,这使祝同康感到不舒服。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把各种各样的人一律都看成是相同的人,至于人身上的那些附加物,诸如金钱、地位、权力等等,全不放在他们眼里,跟任何人说话都是一样的无拘无束,随随便便。祝同康不能容忍这一点,尽管他也不主张把人分成等级。然而,当他听到,刘思佳像对待一个工友那样称他为“老祝”,而不是“祝书记”时,他无论如何不能高兴,但他能够隐忍着不表露出来。更有甚者是刘思佳对他的队长田国福的态度。

刘思佳转过身,一只胳膊亲热地勾住田国福的肩膀头,这个二十几岁的司机拍着他五十岁的领导的肩膀说:“老田,你今天扮的这个角色可不够露脸,平时你跟司机们称兄道弟,吃吃喝喝,什么事也不管,由着大家的性子干。在领导跟前你翻脸不认人,装模作样,这多恶心。祝头是个正统的老干部,不会吃你这一套……”

他装得像说悄悄话的样子,可是调门很高,祝同康全听到了,也许刘思佳成心让他听到。田国福气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光是“你,你……”的说不出话来。祝同康为了不使自己的部下更难堪,只好装作没听见。

刘思佳凭什么竟敢居高临下地取笑领导,而领导为什么不敢居高临下地管教他呢?

祝同康又抄起电话拨通了汽车队,半天没有人接电话,他不得不叫秘书立刻把汽车队的领导找来。

秘书问他:“叫队长来,还是叫副队长来?”

队长田国福不大管事,刘思佳也不服他,叫他来没有什么用。副队长解净是个女孩子,刚去车队时间不长,她就能管得了刘思佳吗?祝同康犹犹豫豫地说:“叫解净来一趟吧。”

秘书知道祝同康心里为什么犯难,这位书记脾气很好,没有架子,工作人员喜欢向他反映情况,给他进言:“祝书记,听说小解也跟刘思佳那一伙司机关系不正常。”

祝同康心里一激灵:“嗯?怎么个不正常?”

“她刚一去的时候,他们整她,现在她也跟他们要好了,抽烟喝酒,穿衣打扮也都在学他们那一套。”

“什么?小解学会了抽烟喝酒?不,这不可能,叫她立刻上我这儿来!”祝同康扫一眼办公桌上的一大叠文件,他没有心思看,也没有心思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只耳朵又痒起来了,他一着急生气,两个耳朵就奇痒难挨,西医说是神经的毛病,中医说是上火,气生火,火串到耳朵上。当领导不可能不生气,看来他这个耳痒的毛病得一直带到退休的那一天了。他掏出火柴棍挖着,挖完了这边挖那边。

如果真像秘书说的解净也变了,这对祝同康的打击比刘思佳卖煎饼还要严重。刘思佳无论出什么问题只能使他恼火,而不会伤心,他同这个青年人在私人感情上没有任何联系。解净就不一样了,如果她出了问题,他会非常难过,感到无限惋惜。解净是他发现的,并经他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她难道会和刘思佳站到一起?

祝同康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稀疏而雪白的头发垂下来,露出了光滑而柔嫩的头顶。他吸着烟,眯起眼,烟雾围绕着他雪峰般的头颅盘绕。就是在这张沙发上,他和解净谈过多少次心。作为一个老年人,一个多年做党的工作的干部,和这样的女孩子谈心,真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一种对自己心灵的净化。她思想纯洁到不能再纯洁了,就像一个透明的物体,从里到外一切活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能够把自己一切最隐秘的思想活动都和盘托出,在当今复杂的社会环境下要做到这一点多么可贵。她可以每天向党组织交一份思想汇报,而且那不是为了献媚讨好,不是单纯向组织表示靠拢的形式。她的每一份思想汇报都是真诚的思想检查。在她的眼里,党委书记就是党,就是给了她政治生命的父亲。她对政治生命比对自己的肉体更重要。那天她宣誓入党回来,哭了,哭得非常真诚,有感激,有惭愧。党在她的心里是那样崇高,那样伟大,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成为党的队伍中的一员。她这样两手空空地走进来,好像对不起党,亵渎了党的尊严。他摸着她的头,眼睛发潮,他对党也有过这种感情。她单纯得令人感动,令人起敬,任何人和她在一起,都会从她身上照出自己心里的肮脏,看见自己身上的市侩习气,不自觉地想变得好一点。祝同康不止一次地感叹过,如果人人都像她这样,世界就有救了。可是他又担心,过分的单纯会使她吃亏,甚至是吃大亏。他愿意她永远保持一个纯洁的灵魂,但从爱护她的角度出发,他又希望她快点复杂起来,快点认识这个世界和人生,因为太单纯的灵魂只对别人有好处,对自己却有害无益。他的身份又妨碍他能如实地把世界真正的面目告诉她。再说他也不愿意伤害她心灵里对党怀有的那种美好的感情。她也曾向他提过一个问题:什么是成熟,什么是圆滑?人变得成熟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又圆又滑了?他的解答连自己都不满意。他终于长时间地在她面前扮演了党的化身的形象,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处处保护着她,把她由秘书提拔成了宣传科副科长,始终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在他眼里,解净是个德才兼备,最标准、最理想的好姑娘。“***”倒台以后,他是老干部,地位和威望越来越高。解净是“文革牌”的新干部,而且是摇笔杆搞宣传的,由接班人的地位一下子降到处处吃白眼。她脸上那种纯真可爱的笑容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她突然长大了十岁,一下子成熟了。她主动要求下车间去当工人。祝同康一再安慰她,说她不是“双突”干部,和“***”也没有联系,决不会撤掉她的职务。她以前单纯得厉害,现在又固执得可怕。祝同康怕她神经上出毛病,最后答应了。但考虑到她对车间的生产不大熟悉,到基层去也会受罪,就把她派到汽车运输队,反正就是管五十多辆汽车,装货卸货呗。祝同康原想叫她当副支书,她死活不当政工干部。小小年纪,本来是吃政治饭的,一下子反而对搞政治伤透心了,汽车队的队长田国福又不大得力,祝同康就同意派解净去当了副队长。现在看这一招是对呢,还是错?祝同康有些懊悔了,一个女孩子怎么改造得了汽车队,把她派到那样一个嘎碴子、琉璃球聚集的地方,岂不是把她毁了吗?

上班的时间快到了,解净开着“解放”卡车下了郊区公路,从后门进厂,回到汽车运输队。司机们还没有来,她太累了,反正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她趴在方向盘上想休息一会儿。别说还是一个姑娘,就是一个棒小伙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快一年了,几乎每天早晨不到6点钟就进厂来练车,练到8点钟上班,把车交给司机。下午5点钟,别人都下班走了,她接过汽车再练习到8点钟。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怎么吃得消呢?!

可她硬是顶下来了。不学不行啊,凡事都怕逼呀!她身为运输队的副队长,可是对汽车一窍不通,人家拿她耍笑着玩,像捉弄小孩子一样任意欺侮她。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天来到汽车队所发生的事情。那是两年前了,祝书记亲自打电话把运输队队长田国福叫到党委。解净对田国福印象很好,虽然有人背后说他气魄小,能力差,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不拿主意,生产处的调度员们都喊他“田大娘”,他也高高兴兴地答应。这个人没脾气,是个老中层干部,不笑不说话,对新干部也一样,从来不歧视,青年干部都说他好话。解净能跟这样的老同志搭班子,当然很高兴,也暗暗感激祝书记的精心安排与照顾。

田国福听完党委的任命,满脸堆笑,亲热地握住了解净的手:“太好了,我正求之不得。你这一去咱们车队肯定会改变面貌,欢迎,太欢迎了。”

解净满脸绯红,十分不好意思,诚恳地说:“田队长,我什么也不懂,往后全靠您多帮助,您就收我当个徒弟吧。”

“哎,你这说到哪去了!我也是个外行,不会开汽车,会开车的反而在车队待不住。你年轻有为,脑子又好使,往后就多靠你了……”

祝同康也交代了几句,田国福一一点头,都答应了。然后客客气气地领着解净来到了运输队。

当时正值春末夏初,那一年气温热得早,那一天尤其热得反常,是一种奇特的燥热。阳光并不强烈,天空昏黄,预示着很快要变天,不是起大风,就是下暴雨。在运输队车库前面的空场边上有一棵大杨树,树荫下站着十来个年轻的男女司机,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解净,他们认识这位宣传科的副科长,但都不说话,也不同她打招呼,气氛尴尬,解净窘得连头也不敢抬,红云从脸上爬到了耳朵根。

田国福那张像发面饼一般和气可亲的脸,忽然绷紧了,他异乎寻常的严肃劲很有点做作,像在舞台上念戏词儿一样对司机们说:“各位师傅,这是党委给我们新派来的副队长,大名鼎鼎,是全厂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不用介绍名字大家也都知道了……”

司机们“轰”的一声全笑了,解净更窘得难受了。

田国福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那副装模作样的正经劲儿实在逗人发笑,他自己却不笑,继续说:“这一笑就全有了,说明大家是热烈欢迎的,我就用不着多说了。往后大家要多服从解副队长的领导,让我们运输队好上加好。”

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叫了一声:“田头儿,你可真逗乐儿呀!”

田国福意味深长地向司机们挤挤眼,他和群众的关系似乎很好,随随便便地从一个司机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在自己嘴上,司机还为他打着了火。解净在心里暗暗羡慕老田和工人这种亲亲热热的样子。司机们开始议论她,有的小声,有的大声,好像全不避讳她:

“她在上边挺美的,跑到下边来干什么?”

“别听那个,一定是在上边混不下去了才下来的。这道号的全是搞运动整人的,顺着‘***’的竿爬上来的,现在不吃香了,只好到下边来避避风……”说话的是个瘪脸司机。

兜头一盆冷水,解净的脸变得惨白,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以为离开了办公大楼,离开了政工部门,就是离开了政治,就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了。谁知是离开了咸菜缸又跳进了萝卜窖。楼上的干部们说闲话大多是在背后议论,还拐弯抹角绕点圈子,不使人太难堪,因为他们都了解内情,彼此差不多。可是这些工人,嘴上太缺德了,这样直截了当,又说得这样刻薄,这样刺耳。解净原来还以为到汽车队以后大家会举行个欢迎仪式,至少也会鼓两下掌,按一般的礼貌也应该有一点欢迎的表示。说不定还会请她讲几句话,新官上任表示一下决心和态度嘛,这是老套子了,她在心里还真是准备了几句话。想不到这一切全省去了,司机们并不欢迎她,用恶意的眼光看着她,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嘲笑她。

“她到这儿来会干什么呢?我看给咱们斟茶倒水,打火点烟倒挺合适。”

司机们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别看人家什么也不会干,上边可有戳儿。是祝头的红人,当过祝头的贴身秘书。”

“以前她在上边清闲自在,咱们在下边受大累,现在她跑到下边来仍然管着咱,咱们还是受大累,这他妈的往哪儿说理去!”说话最难听的还是那个瘪脸司机。

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司机一直蹲在人群外边,低头抽烟,一声不吭。他头顶上的头发全脱光了,光光的大脑壳像寿星佬的头一样,可是黑森森异常茂密的胡子茬,从两鬓一直长到脖子上,手里托着一个自己用枣木疙瘩雕成的大烟斗,大小不亚于一个手榴弹。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腾”一下从人群后面站起来,闷声闷气地插话了,嘴还稍有一点结巴:“哥几个,得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新来乍……到,欺侮人家姑娘干吗?”

瘪脸司机立刻朝他来了:“孙大头,你可真会拍马屁,副队长刚一来你就拍上了。”

“何顺,你小子别找不自……自在!”孙大头要揪瘪脸司机,大家哈哈大笑,有的拦住了他,有的在一旁起哄:“孙师傅,手里不是有手榴弹吗,给何顺脑袋来一下。”

司机们叽叽嘎嘎地又大笑起来。

解净气得浑身打战,全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奇怪的是队长田国福,他和几个司机在旁边说说笑笑,好像没有听见大家的议论,一看要打架了这才走过来对司机们说:“别闹了,开玩笑要有个分寸,副队长刚来,叫人家看看这像什么话。快干活去吧,再跑一趟就该下班了。”

孙大头和几个上年纪的司机开车走了,何顺几个坏小子却不动窝,拿队长的话当耳旁风,还在嘻嘻哈哈地胡打胡闹。

田国福小声对解净说:“司机都是这玩意儿,心直口快,脏嘴不脏心,你别往心里去。时间一长和他们混熟就好了。”

这说明刚才司机们的话他还是听到了,听到了装没听到,不拦不劝,装傻充愣,这使解净心里更不好受,她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田国福瞅个机会,借口要去办点事,叫解净多和工人聊一聊,他抽身走了,把解净扔在了空场上。

队长走了,老实巴交的司机都去干活了,剩下的几个全是歪毛淘气、嘎碴子、琉璃球,他们围住了解净,问这问那,有捧的有骂的,有软的有硬的,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简直要把解净给吞下去了。他们的目的就是想给副队长来个下马威,一下子就把她气跑了,第二天即便打死她,她也不敢再到汽车队来了。汽车队是他们的天下,平时由他们说了算,队长田国福是个大外行,不敢得罪他们,他们落得个自由自在,热热闹闹。如今党委书记把自己手下的小干将派到这儿来,肯定是往汽车队楔钉子,想整顿这个“三不管单位”。往后汽车队有个屁大的事,解净就会把小报告直接打到党委书记那儿,那还了得!决不能让她站稳脚跟!

这场戏的总指挥是司机刘思佳,他本人却远远地躲在一辆卡车的驾驶楼子里,冷眼看着小哥儿们拿新来的女队长开心。他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他的人比他的表情更难琢磨,汽车队里的好事有他,坏事也少不了他,他一方面是十万公里无事故的好司机,同时也是一个坏小子,而且是坏小子的头。他设计这场戏是想看看解净这个时代的幸运儿,全厂青年人的尖子今天是怎样丢丑的。可是当他看到解净丢了丑,简直是狼狈透了,他却并不感到快活,甚至对这场恶作剧感到厌烦了,认为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无聊和卑下。

解净活这么大,可是头一回经受这样的阵势,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感到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力,孤立无援,不能辩白,不能发作,甚至不能哭。这算什么工人阶级,简直是一群流氓。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流氓窝里,怎么能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可怜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姑娘,从里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突然摔进垃圾坑,她感到难受,而且恶心。进工厂六年多了,却没有真正了解工厂。

“缺德鬼们,别光欺侮老实人!”女司机叶芳看不下去了,手里架着香烟走过来,用右手勾住解净的脖子,仗义地安慰她:“别怕,对这帮臭狗屎就不能讲客气。”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递给解净:“会抽烟吗?”

解净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带着几分好奇抬起眼睛打量这位敢冲进坏小子群里为她解围的姑娘。她可真漂亮,秀发像翘起的凤尾,椭圆脸似粉妆玉刻,绣花绸衫,西服短裙,赤脚穿一双白色高跟牛皮凉鞋,难怪姑娘们半褒半贬地称她为“时装模特”,这身打扮的确帅气。别人这样打扮也许会觉得不自在,刺别人眼睛,但配上叶芳这匀称而窈窕的身材和她那落落大方的神情,就显得自然谐和,更衬得她明媚照人。她好像天生就该穿时髦的衣服,就该打扮得与众不同。像解净这样有头脑、有发展,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正派姑娘,平时对叶芳是不屑一顾的。今天,解净站在叶芳跟前,却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土气和猥琐,对方倒是挺拔而俊美,尤其是叶芳那在众人面前敢于嬉笑怒骂、挥洒自如的性格,更叫她羡慕。

叶芳抱住她的肩膀嗤嗤笑着,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到这儿来可同在大楼当干部不一样,头一条要先学会打架骂街,文攻武卫全能来一套,护着自己不吃亏。”

“行了,别这样甜蜜啰唆的。”男司机们挤眉弄眼地把取笑的矛头对准了叶芳,“小叶,你巴结副队长是不是想入党,也想混个小官当一当?”

叶芳把下巴颏一扬,从嘴里吐出一团烟圈,用一种气人的、洋洋得意的腔调说:“我就是巴结副队长,就是想入党,就是想捞个官当,好狠狠管管你们这帮臭狗屎!”

“哈哈哈……”司机们挨了骂却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好像被漂亮姑娘骂一顿是一种很好的享受。

“真是贱骨肉,人家越不会抽烟越往人家眼前送,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何顺嬉皮笑脸地向叶芳伸出手:“你有那么好的烟也给咱来一根儿。”

叶芳转过脸去,不搭理他。何顺可不是薄皮嫩肉的小白脸,你不搭理他,他搭理你。他又凑过来要抓叶芳的胳膊,想动手抢烟,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叶芳,手臂上却重重地挨了对方一巴掌。他装腔作势地叫起来:“哎哟,好痛,你可真狠呀!”

叶芳从口袋里掏出多半盒带嘴的恒大牌香烟,高傲地把它丢到地上:“不要脸的,都拿去吧,呛死你们。”

“打是疼,骂是爱,急了拿脚踹。”司机们高高兴兴地分抢着香烟。

叶芳也扑哧一声笑了,冲着解净说:“对这帮下三烂能有什么办法。”

她自己又点上一支烟,也诚心诚意地再一次让解净:“你抽一支尝尝吧,不要紧的……”

解净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不行,我可不敢抽这玩意儿!”

叶芳撇撇嘴:“瞧你这个文静样儿,干我们这一行不会抽烟喝酒可不行。你呀,是个单颜色的大姑娘。”

“单颜色?”解净不明白。

叶芳嘎嘎地笑了:“就是红色啊!你不是搞政治的吗?光会搞政工的人就像你身上穿的衣服一样单调、别扭。草活一秋,人活一世,凡是人应该享受的都要尝一尝。”

解净不敢赞成这种人活一世、吃喝玩乐的理论,可是她也不能反驳,必须先藏住自己的锋芒,叶芳的前半句话倒引起她心里的共鸣。她也是个姑娘,她也有爱美之心,她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可是她不敢,怕别人说闲话,为这些小事引起群众议论,影响自己的进步多不值得。她有时甚至眼馋叶芳那种毫无顾忌、我行我素的劲头。可她不能,她是有很多顾虑的。

叶芳拉着解净要回女司机的更衣室,坐在卡车里的刘思佳突然把汽车开过来,在她们跟前停住了,他打开车门探出身子,正儿八经地说:“解副科长,您恐怕还没有坐过卡车吧?可是您既然想到运输队来工作,就得对运输工作做点调查研究,来吧,坐上来,我带着您兜一圈儿。”

叶芳脸色突然一沉,跳上踏板,把脸凑到刘思佳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小声问:“思佳,你打的什么主意?头一天见面就想跟她兜风?”

刘思佳阴沉着脸说:“你操心的太多了吧?”

“他就是刘思佳?”解净抬起头,碰上了刘思佳冷峻的怀有敌意的目光。刘思佳气宇轩昂,相貌清秀,双唇和嘴角流露出刚毅果断、坚韧不拔的神色。他有意拿腔捏调地称她为副科长,而不称呼她的新职务,这表明他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副队长。她什么地方疼,就专朝那个地方戳。解净以前没有见过刘思佳,眼前的这个汽车司机和她想象中的“七机部长”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蓄长发留胡子,也没有穿奇装异服,看外表并不轻浮,也没有流气,面皮白净,神色镇定,倒像个有主见、有坚强性格的人。

刘思佳又做了一次邀请:“怎么,不敢上车?解净同志,你连卡车都不敢坐,还想来当汽车队的副队长?是不是怕出车祸?不会的,我的命也不是轻于鸿毛,我不会拿它当儿戏。”

解净猜不透刘思佳这一手是什么意思,以前他们没有打过交道,更不会有什么隔阂,看上去他又跟何顺那种人不一样,不会是为了起哄看热闹而跟她过不去。不管怎样不上车是不行了,她跳上了卡车。

“我也跟你们去!”叶芳刚要上车,被何顺拉住了。何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左右两个耳朵上一边还夹着一根,冲着叶芳挤挤眼:

“八字还没一撇儿哪,醋劲就这么大,我替你去管着他。”

“呸,臭狗屎!你最好屁股里也夹上一根!”叶芳骂完,自己又扑哧一声笑了。卡车卷起一股烟尘,从她旁边开走了。

卡车开出厂门口,飞快地向郊外驶去。天色接近傍晚,果然刮起了西北风,风势一起就很猛,天空一片混沌,这是北方下沙子的天气。汽车顺着风头跑,耳边呼呼山响。解净坐在刘思佳和何顺的中间,刘思佳抱着方向盘,屁股像钉在了座位上。何顺拼命往里挤,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解净的身上,解净要躲他,身子就得向左边歪,使自己的身子又靠在了刘思佳的肩膀上。何顺身上的汗臭、烟味以及无法忍受的男人的气息,钻进她的鼻孔里,她被呛得难受,尽力闭住嘴,不说话。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肉挨肉地和小伙子挤在一堆过,她厌恶,她紧张,但又不能表露出来,用力镇定住自己。大风一阵阵吹进司机楼子,可是解净的脸上和身上却流满了汗水。

何顺开腔了:“咳,这是何苦呢?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在大楼里当个干部,办公室一坐,茶水喝着,电扇吹着,多美呀!有多少人想红了眼还捞不着呢,你倒偏往下边跑。你看上运输队哪一点了?”

刘思佳却把话接过来说:“你不懂,这就叫有头脑,有上进心。前些年政治吃香的时候,人家搞政工;现在业务吃香了,又下来搞业务。好事全叫她们占了,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为她们设计的。我们永远是他妈的受苦累的!”

解净不搭腔,假装听不出他们话里的刺儿。叫她说什么呢?难道能向这两个人谈心,把自己的思想解释清楚吗?别看她当了几年小干部,由于生性羞怯,并没有把嘴练出来。恬静的长圆脸,只是一阵阵发烫。她心里感到委屈极了,她刚一进工厂分配她到平炉车间学化验,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化验工,可是车间领导老叫她写材料,搞批判,以后党委书记到平炉车间蹲点又看中了她,把她调到厂部当了秘书,这能怪她吗?哪一次调动不是领导决定,工作需要。现在当她感到自己心里的长城一下子垮掉了,过去她视为很崇高很重要的工作,原来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甚至有许多是空对空,是糊弄人的,对群众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这些年白耽误了,她要到基层来好好锻炼,学点扎扎实实的本事,这有什么错呢?为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运输队的人不理解,还以为她犯了什么错误从上边被赶下来了,这是从哪儿说起!真正有问题的人哪一个愿意下来。这些年,大家对“***”那一套有一股子气,对政工干部有意见,但为什么要把这股气撒在她的身上。她难道不是受害者?她甚至比别人更倒霉,她浪费了青春,浪费了生命,到现在一无所长,赶上精简机构她只能去守大门,扫马路。更可怕的是精神受到了捉弄,心灵遭到了蹂躏,她还只有二十多岁,她必须要重新建立新的生活的信念,一切从头学起,掌握一门实实在在的本领,这难道错了吗?解净倾尽全力压制在心里已经翻起来的后悔的情绪,这样匆忙地要求下来至少是太幼稚了,缺乏慎重考虑。

风越刮越烈,天地已经灰沉沉很难分开了,沙砾打得车篷啪啪作响。卡车开进了远郊的白灰场。白灰场已经笼罩在白蒙蒙的灰粉之中,工人们放下挡灰帽,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刘思佳把汽车停在下风头,汽车立刻被白粉吞没了。何顺没有下车,伸出一只胳膊把取货单递给白灰场的工人。灰场的工人看着他们有点儿奇怪,心想,这个开车的八成是神经病,不然怎么会在这种天气来拉白灰?

他使劲敲敲汽车玻璃,对着驾驶楼子大声喊:“喂,这么大的风天,装一车白灰,拉到你们厂连半车也剩不下,全扬场了!”

何顺在车里怪模怪样地大声回答:“这有什么办法,咱是磨坊的驴——听喝,头儿叫拉什么咱就来取这个受大累的。”

“你们头儿没长眼,天上下沙子看不见?”

“对喽,头头长眼的少。我们运输队的头头闹红眼病,天上下刀子也看不见,反正受累的是我们。”何顺把双腿一收,对解净说:“副队长,你别光在车上坐着看热闹,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得下去指挥着装车,今天风大,别让他们偷工减料少装了白灰。或者乱装乱扔,把车楼子弄脏了。”

解净知道这是成心捉弄她,可是她要不下去,他们一定会瞧不起她,说她怕苦怕脏。她什么苦都能吃,就是闲气受不了。她没有吭声,咬住下唇,倔强地跳下了汽车。由于风太大,她的脚一下没有站稳,险些被大风刮倒。她听到司机楼子里传出刘思佳和何顺的笑声,她扶住车头顽强地迎着狂风挺住了身子。大风搅着白灰粉末立刻朝她身上扑过来,眼睛被烧得生疼,嘴里、鼻孔里被灌得喘不上气来,嗓子被白灰烫得火辣辣发痒。她赶紧闭上眼,闭住嘴。一会儿工夫,她的头上身上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灰粉,耳朵眼里、鼻子眼里也叫白粉塞满了。她变成了一个分不出男女的石灰人。一个装白灰的工人发现了她,扶她来到背风的地方,替她扑打掉身上的白灰,看见她是个姑娘,十分惊奇:

“你是钢厂新来的女司机?”

解净只好点点头。

“何顺这小子真不地道,自己坐在车里,倒叫徒弟下来检查装车。”

“其实你也不用下来,我们不会给你瞎装的。”这是几句极普通的话,可是解净感动得眼睛发潮了。这位热心的灰场工人,继续为不该他管的事发着牢骚:“你们钢厂的头头也真是瞎胡闹,风这么大,在半路上就把白灰都刮跑了,白浪费钱,污染空气,还叫路上的行人骂你们。”

解净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别装了。”

“已经装上这么多了。”

“都卸下来吧,为嘛叫大风白白地把它吹跑了呢。几位师傅多受累,谢谢你们。”

“我们倒没说的,你们空车回去头头会答应吗?”

“没关系,由我跟头头去讲。”

“那好,你这个小师傅倒挺通情达理。你上车,叫何顺起翻斗,我们在后边帮着一扒拉就行了。”白灰场的工人把提货单又退给了解净。

解净上了汽车,怎么跟刘思佳和何顺说呢?名义上她是他们的副队长,实际上连个小徒弟都不如,他们不会听她的。她心里发怵,可是,又不能不说,就鼓起勇气,客客气气地说:“刘师傅,请你起翻斗,把白灰卸掉。”

“嗯?”刘思佳惊奇地盯住她,“不装了?”

“风太大,就是装满了,到半路上也得被大风吹走,白糟蹋东西,行人还得骂我们。”

“这是副队长的指示吗?”

解净脸红了,硬着头皮说:“我这不是在和你们两位师傅商量吗?”

“要是影响了生产,厂部怪罪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由我去跟厂部讲。”解净的声音纤细而柔和,但带着一种特有的执着。

刘思佳没有猜到解净还会有这一手,陡直的下颚摆动了一下,脸上突然出现一种不是他常有的表情。何顺看不出眉眼高低,冲着解净嚷起来:“你算老几?刚来就想端起副队长的架子下命令,装!”

刘思佳没有看他,坚决地起动了卡车的翻斗,车厢立刻竖起来,把已经装上去的白灰又全部倒进灰池子里。何顺看看自己的同伴,他有点发愣。这个有胆量但没有德性的小伙子,猜错了同伴的心思,他以为刘思佳是被解净的副队长的头衔镇住了。一向桀骜不驯的刘思佳竟被一个刚来的小姑娘管得服服帖帖,太窝囊了,他要替同伴出这口气。何顺站起身,还想让解净坐到中间去。

“我身上有白灰,就坐在外边吧。”解净在靠近车门的一边勉强挤着坐下了。

“你坐在外边不行,汽车拐弯的时候要是把你甩下去谁负责?”

解净不搭理他,眼睛看着车窗外面。汽车开出了白灰场,何顺没话找话地说:“小解,你要真想在运输队待下去,就得学会开汽车。”

这倒是句好话,解净看看他:“你看我行吗?”

“我教你,认我做师傅就行。”

解净怀有戒心,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绕着弯子说:“反正我得从头学起,你们都是我师傅。”

见解净已经上套,何顺得意起来:“学开车有一套规矩,你知道吗?第一,先要学会给师傅点烟。师傅把着方向盘,想抽烟点不着火,徒弟就得划着火柴给师傅把烟点着。就像这个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捅到刘思佳的嘴里,并且探过身子划着火柴替刘思佳把烟点着。然后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支烟,对解净说:“你先学着点个试试,我看你当徒弟够格不够格。”

解净生气地把脸又扭开了。

“快点呀,是不好意思还是放不下架子?”何顺的身子一个劲挤她,她已经没处躲了,再躲就要掉下去了。她索性挺直了身子,对着何顺的脸说:

“你规矩一点!”

“规矩?哈哈哈……”何顺自己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把烟全喷到解净的脸上,“你别装假正经,干咱们这一行是没有规矩的。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开车的是头一号。老实告诉你,给师傅点烟这是最简单的,后边还有更复杂的。一个姑娘想学会开车,不动点真格的还行?”

何顺说着话把一条胳膊搭在了解净的肩上,解净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带着哭音似的喊了一声:“停车!”

刘思佳没有看她,反而加大了油门。解净打开车门:“你不停下,我就跳车了!”

刘思佳一惊,一踩急刹车,卡车停住了。解净纵身跳了下去,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顶着大风向前走去,刘思佳愣住了。何顺恶声恶气地说:“不管她,咱们走!”

卡车贴着解净的身边飞过去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心里憋了多半天的眼泪倾泻而下。风声把她的呜咽声吞没了,她没有擦眼泪,让满肚子的委屈痛痛快快地顺着泪水流出来吧。她一边哭,一边在大风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按气象的规律,日出的时候起风,到日落时就会渐渐停息。傍晚起风则要刮一夜,到第二天出太阳风才会停歇。天渐渐黑下来,风越刮越烈。郊外的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解净心里一阵阵发紧,头皮发麻。不知道这儿离厂里有多远,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

“小解,醒醒,祝书记叫你马上去一趟。”田国福手里提着皮包,使劲敲着卡车的玻璃窗。

“什么事?”解净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揉揉眼睛,看见田国福脸上那种捉摸不定的微笑。

“刚才我走到厂门口,看见厂部的秘书正往这边来,他叫你快去,祝书记有急事。”

解净看看表,八点二十分,甭问队长是刚来,手里还提着包嘛,又迟到了。

田国福明白自己副手的眼光,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解释说:“今天不知怎么啦,保健站里看病的人特别多,我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挨上号。小解,你快点去吧。”他转身进了办公室。

解净坐在车上没有马上动身,她到运输队快两年了,没有紧急事情从来不到厂部的办公大楼里去。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免得司机们又怀疑她去向祝同康打小报告。尤其是队长老田,他知道解净和祝同康过去关系不错,心里老是嘀咕,生怕解净到党委书记那儿说他的坏话。说老实话,田国福可真不愿意自己的身边放上这么一个党委书记的小红人。解净下来以后才知道,她和党委书记的关系竟给她造成了如此沉重的包袱,她处处躲避着祝同康。另一方面,从她的心眼里也实在不想上楼,甚至不愿意看见那所大楼,不想看见那些和自己经历差不多,至今还留在楼上的小干部们。当然她更害怕碰上祝同康,他过去曾关心和爱护过她,对这种关心和爱护,她也曾表示过感激。可是现在她很难再说出类似感激的话了,她在生活中已经为党委书记对她的保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难道能怪祝同康吗?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碰面。今天,党委书记点名叫她去,有什么事情呢?田国福一定知道是什么事,但是他不会告诉她。

解净拔下汽车钥匙,跳下车去找叶芳,今天早晨她是驾着叶芳的车练习的。推开更衣室的门,见叶芳坐在凳子上闷头抽烟,这个无忧无虑的姑娘今天是怎么啦?她从叶芳手上夺过香烟,扔到地上踩灭,用一种对知心的朋友才有的口气说:“小叶,抽烟太多嘴唇会变黑,脸皮会发黄,你怎么老记不住。嗯?今儿个为什么不高兴?”

叶芳没头没脑地问:“小解,思佳卖煎饼你知道吗?”

“卖煎饼?”解净吃了一惊。

“咳,他跟何顺在大门口摆了个煎饼摊,把人都丢尽了!”叶芳见解净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气反而倒消了一点,她真怕刘思佳事先把卖煎饼的事告诉解净而不告诉她。

“已经上班了,他还在卖吗?”

“上班前就收摊了,正在数钱,赚的钱思佳一分不要,全给了何顺,你说他图个什么?”

“噢……”解净心里一动,感到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决不仅仅是做小买卖的事。

外面有人喊:“小解,祝书记来电话催你快去!”

“知道了。”她走出更衣室,明白党委书记为什么要找她了,这种事应该叫老田去,他是运输队的一把手。既然上边点了名,她不能不去,好在知道了祝书记找她不是关心她的前途,谈她如何进步的事,她心里反倒坦然多了。现在的谜是刘思佳,他做买卖可又不要赚来的钱,这出于什么动机呢?她应该先去问问他,然后再去见祝同康。她立刻想到这时候从他的嘴里什么也不会问出来,只好先去见书记,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叶芳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呢?她爱刘思佳,这全队的人都知道,而且在任何场合她都敢于表示这种爱。这一次刘思佳显然是伤了她的心,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俏姑娘,爱打扮,说话喜欢带脏字,因此被许多人误解了。解净就曾经那样厌恶过她,瞧不起她,在最困难的时候却正是她帮助了自己。她喜欢叶芳的爽快和侠烈,她们成了好朋友。她甚至希望叶芳和刘思佳能够真的成为一对很好的恋人,她愿意促成这件事,可摸不准刘思佳的态度,他不拒绝,也没有接受,谁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那天晚上,解净在风沙中没有挣扎多久,身上的力气就使完了。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风沙抽得脸生疼,她又渴又饿,脚步越来越慢,要不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逼着她,她真想在道边上躺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射来一道昏黄的汽车灯光,解净心里懊恼,这汽车要是从后面开来的该多好,她可以搭车进城,她心里这样想着,对面的汽车开到她跟前果然停住了,叶芳打开车门跳下来:“小解,快上车!”

她扶着解净坐进驾驶楼子,把汽车掉转了头。再看解净,已经变成了土人,叶芳那颗姑娘的心软了,真心实意地可怜起这个倒霉的刚上任的副队长来了:“这俩挨千刀的,瞧他们办的这号缺德事。回去我跟他们算账!对,今天晚上他们在黄桥饭店打赌,我们去,叫何顺那小子请客。”

叶芳关了驾驶楼的灯,给油挂挡,汽车开动了。解净靠在座位上,歇息了一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了,只是口干舌燥,身上痒得难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叶芳会开车来接她,这倒是一个善良的、热心热肠的姑娘。她爱刘思佳,可是刘思佳欺侮了人她也敢于站出来抱打不平;她曾嫉妒刘思佳和解净接触,可是知道刘思佳把解净扔在了荒郊野外,她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来帮她脱离危难。解净心里热起来,刚才她和风沙搏斗的时候,几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党委,决不在运输队待下去。可是现在她又横下一条心,坚决在运输队待下去,这里有好人,被人称作“时装模特”的姑娘都这样乐于慷慨助人,更不用说像孙大头那样一些老司机了,解净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她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叶芳,对叶芳熟练的驾驶技术发生了兴趣,她是怎么学会开车的呢?她当初学开车的时候也吃过亏,受过“师傅”的侮辱吗?

解净问:“叶师傅,你是跟谁学会开车的?”

“哟,你可别叫我师傅,叫小叶就行。我的师傅是孙大头。”

“他名字也叫孙大头?”

“不,大名叫孙学武。”

“你学开车也受过师傅的气吗?”

“没有,孙大头样子长得凶,人可好极了。脾气沾火就着,两句好话就消火,他从不欺侮徒弟。就是同行的这帮坏小子们,总想找姑娘的便宜,得防着一点。”

“师傅开车的时候你也得给他点烟?”

叶芳笑了:“点烟算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就从打当司机才抽上这玩意儿,这是职业病。干这一行到哪儿都是烟,成天在烟里熏着,自己要不会抽可别扭啦。”

“你现在想抽吗?我给你点一支。”

解净给叶芳点上一支烟,女司机高兴了。她趁机提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小叶,我又没有得罪过运输队的人,何顺、刘思佳他为什么这样恨我?”

叶芳对这类问题从来不动脑子多想,用她想当然的解释回答解净:“你别小心眼,他们与你没冤没仇,恨你干什么。还不是看你混得好比我们都得意,也许有人生气。要不就是男人的毛病,见了姑娘就想捞点便宜。”

“噢……”解净不完全相信叶芳的解释,前边的那半句话倒值得琢磨。两个人说着话,汽车已经驶进了市区。叶芳没有驾着汽车奔回钢厂,却向西绕了个弯,来到离钢厂不远的黄桥饭店门前停住了。叶芳朝解净努努嘴:“快看,这几个小子吃得多美。”

饭店里灯光通明,隔着宽大的玻璃窗解净看见刘思佳、何顺和另外两个年轻的司机独占着临窗的一张大餐桌,那两个司机一人揪住何顺的一只耳朵,高声喊叫着:“认输不认输?快说!”

他们的吵闹声一直传到了大街上。

叶芳急不可耐了,拉着解净就要下车:“快,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吃他点。”

解净最厌恶甚至害怕这种场合,正经的姑娘哪能和这些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坐在馆子里吃饭,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她对叶芳说:“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这怎么行,既然走到这儿赶上了,要不进去吃他一顿,岂不太便宜他们了!过后他们还会得便宜卖乖。”

“不行,我一滴酒不会喝。”

“那就光吃菜。”

“你瞧我这一身灰土,怎么能进饭馆。”

“要的就是这个劲,叫何顺看看,罚他请客!”

“不行不行,我可不去……”

叶芳的脸立刻拉下来了:“你是怕丢了党员的身份,对吧?哼,我告诉你,在汽车队里你要是老端着这个酸架子可吃不开,到时候别怪我不捧场!”她说完自己转身进饭店去了。

解净坐在车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在这儿很尴尬,自己偷偷走开也不像话。她看见叶芳大大方方地走进餐厅,坐在刘思佳身边,先端起刘思佳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何顺讨好地拿筷子把菜递到她面前,她毫不扭捏,一口吞下去了。她显然是没有吃晚饭就去接解净,肚子饿了,坐下去很不客气地一顿狼吞虎咽。解净看得眼馋起来,她饥肠辘辘,也真想下去吃点东西,哪怕喝上一口水解解渴也好,可是她又缺乏这种勇气。这才叫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摸不着。叶芳往餐桌前一坐,整个餐厅都以她为中心,同桌的小伙子们明显地巴结她,为她斟酒,给她夹菜。外桌的顾客也都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她。叶芳全不在乎,旁若无人,和小伙子们又吃又喝,有说有笑。她的肚里有了底儿以后,何顺把一支烟递到她嘴里,还为她点着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扬起头朝窗外的卡车翘了翘下巴,大概是讲起了解净的事。解净赶紧掉开脸,不再看他们。

“党员同志,敢不敢喝一杯二流子的酒解解渴?”解净一惊,转过脸来看见刘思佳站在车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啤酒直举到她面前。她猜不透刘思佳这样于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不喝下这杯酒,就等于不懂礼貌,给他一个难堪。这种人顾脸面讲义气,驳了他的面子就肯定会惹恼他。解净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酒杯,试着喝了一小口。过去不论什么酒她都没有沾过唇,今天实在渴坏了,觉得凉丝丝的啤酒喝下去非常舒服。她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喝下去了,胃里感到很舒服,头却有点晕。

“再来一杯?”

解净摇摇头:“谢谢你。”

“嗯,还不错,要想来指挥别人,首先能够指挥自己。”

解净不解地看看这个阴阳怪气的青年人,她没有听懂他的话。

“做人的尊严,当领导的资格不能仰仗别人施舍,更不是党委所能任命的。有人耍政治手腕也许是科班出身,可是现在靠政治手腕再也得不到政治信任了。在社会上混,除了手腕,还要有坚强的中枢神经。副队长,你的神经不脆弱吧?”刘思佳嘴里的酒气伴着他的话扑到解净的脸上。

“我的神经不用你担心,可也没耍什么手腕。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刻薄!”

刘思佳冷冷一笑:“这不叫刻薄,你是搞政治的还不懂这个?做人的力量就在说话里边,要是不说话,岂不和畜生差不多了!”

解净觉得和他说话十分困难,老是处于劣势,神经紧张。此时她的头也晕得更厉害了,便转过脸去不再搭理刘思佳。他仍旧在用一种男子所特有的眼光望着解净。她没有看他,可是感觉到了。

叶芳从餐厅里走出来,不高兴地对刘思佳说:“你这送酒的搭讪起来没完了,你们说什么了?”

刘思佳没有解释,却抬腿登上了踏板,然后才回头说:“你们先吃吧,我把车送到厂里再回来。”

“你送她?”叶芳突然恶狠狠地揪住刘思佳的衣襟,“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刚才还那么恨她,把白酒掺到啤酒里,将她灌醉了,现在又要亲自送她回去,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解净虽然头晕,但心里明白,她吓了一跳,打起精神想下车。刘思佳推开叶芳,坐到汽车里面。叶芳绕过去从另一个车门也爬进了汽车,坐在了刘思佳和解净的中间。刘思佳没有理她,发动汽车,卡车也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顶着大风向前冲去。

叶芳压不住火气,突然用拳头发疯似的捶打着刘思佳的肩膀头。然后又把脸趴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

刘思佳身子挺直,眼睛盯住前面,把住方向盘的手纹丝不动:“你别抽风好不好,你也应该学学人家副队长,搞政治的人都是恒温,不管遇到什么事,不动感情,不动声色。哪像你这么忽冷忽热。”

“你说,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你要送她回去?”

“往啤酒里掺白酒是何顺干的,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之所以要送她,是看你喝酒太多了,要开车出了事怎么办?”

叶芳突然凑过脸去,朝着刘思佳的头吻起来,也顾不得坐在旁边的解净看见看不见。心想叫她看看倒也好,让她知道她对思佳有多好,她是多么爱他,省得以后她再打他的主意。

可惜解净没有看见,她因为抗不过酒力,再加上今天也实在疲乏,靠在座位上轻轻地睡着了。

解净踏上了办公大楼的楼梯,忽然对这幢自己非常熟悉的楼房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陌生的感觉。什么地方变了呢?她认真地打量着,单号房间还是行政办公部门,二〇一是厂长办公室,二〇三是会议室,往下数就是厂长们的房间、生产处、供销处,等等;双号房间是政工系统,二〇二是党委办公室,二〇四是组织科,往下数是武装部、保卫科、宣传科,二一二是党委书记祝同康的办公室。没有变,连牌子也没换,还是原来的油漆已经发黄了的木牌牌,木牌上各个部门的名称还是她写的哪,这是她第一次公开显露自己在书法上的特长。就连楼道里的痰盂也还是放在老地方。物没有变,人变了,两年前她离开这座大楼的时候,心里空虚惶惑,没着没落;现在她学会了开汽车,是汽车运输队名副其实的副队长,心里踏实,脚下有根,走在楼板上连自己都觉得步子坚实有力。奇怪,以前她在大楼里办公,觉得自己并不是大楼的主人;现在离开了大楼,反而觉得有资格当大楼的主人。

当她推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心里已经有些激动了,只看到了一个露在沙发背外面的老人的头顶,几绺稀疏的、像婴儿的头发一般柔软的白发垂下来,已经遮不住光滑的头顶,连绷得很紧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种复杂的感情在解净的心里翻上来,这里面搅和着有尊敬、感激,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埋怨。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祝书记,是您找我吗?”

“呵,小解,快坐下。”刚才显然是正在走神的祝同康连忙招呼解净坐下,他心里的不平静不亚于对方。他对这个女孩子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除去上级对下级的关怀和照顾之外,还有一种近似父爱的东西。尤其是当他对自己的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彻底失望之后,对解净这个他以为最理想的青年人的感情就更强烈了。他高兴地抬起头,想仔仔细细地端详一下解净,看她在下边待了这么长时间有什么变化。这一端详不要紧,他的心立刻收紧了,脸也沉了下来,脸上亲切的笑纹像一片云似的倏地消失了,恢复了党委书记应有的威严和公事公办的神情。

祝同康神情的变化令解净惊奇莫名,她低头瞧瞧自己的身上,哎呀,糟糕!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

上个月,有一天下班后叶芳没有事情陪着解净练车,练完车换衣服的时候,解净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穿上叶芳那身西装试试好看不好看,穿好后到镜子跟前一照,连她都不认识自己了,人配衣服马配鞍,一点不假,她想不到自己还能这么漂亮,觉得不好意思,心里又暗暗高兴。叶芳撺掇她去做一身,她嘴上说不做,心里也犹豫,可最后还是做了这身银灰色的西装。开始不敢穿着这套衣服到厂里来,只在下班后回到家里穿一小会儿。越来胆子越大,敢穿着它上下班了。又怕别人说闲话,上下班不坐公共汽车,改成骑自行车。她对这套衣服渐渐地习惯了。今天起得晚了一点,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去练车,刚才被催得急,匆匆忙忙就跑来了,把上班就应该换成工作服的老规矩给忘了。一个共产党员,中层干部,工作时间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西装,别人会怎么说?解净的脸微微泛红,心里有点不自在,但是这种事不能描,越描越黑。穿着这样一身衣服重登办公大楼会引起什么影响,她是清楚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也用不着后悔,穿西装并不违犯纪律,她镇定住自己,嘴边那块浅浅的小痣有点发红,透出一种自信和执拗。她也摆出一副办公事的严肃态度,尽量不给党委书记以机会让他问及自己的情况,她现在极不情愿和过去自己十分尊敬的老领导谈论自己的事情,就以攻为守地问:“祝书记,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祝同康淡淡地、好像心不在焉地问:“这两年你在下边干得怎么样?”

解净心里涌起反感,要谈刘思佳卖煎饼的问题就直截了当,干吗又把我拉扯进来,您一见我这身打扮就皱起眉头,闭住眼睛,一脸反感,难道真有必要再来一番关心、爱护、惋惜之类的大道理吗?但她决不能让自己的不耐烦表现出来,神色只是变得冷漠了,用一种坦然的平等的口吻说:“您问哪一方面呢?”

是啊,问她什么呢?一切不都摆在你的面前,还用问吗?祝同康心里发冷,他意识到自己的严重失职,他在党委分工是管干部的,可是解净下去以后他就没有认真管过她。虽然听到过不少关于她的议论,什么每天不务正业光是一门心思学开汽车,什么大楼召开的会议她不来参加,等等,但他袒护她,一直也没有找她来谈一谈,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一个多么好的年轻干部,本来是很有希望的,这究竟怪谁呢?是他党委书记的影响力太弱,还是刘思佳这伙青年人的腐蚀力太强?现在的青年人一个个简直都是无法猜透的谜,自己的儿子是谜,刘思佳是谜,现在解净也成了谜。

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突然又抽出一支递向解净:“你也抽一支吧。”

“谢谢,我不抽。”

“听说你也学会了?”他不敢看她,更不满意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是的,我学会了。”

解净突然起身,大大方方地从书记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她学会了抽烟,但是没有瘾,甚至还厌恶姑娘们吸烟,她自己平时是决不吸烟的。这一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故意要在书记面前吸上一支烟,叫他看看,听他怎么说。

现在感到不好意思的不是解净,倒是祝同康,他不敢看、不忍看解净叼着烟卷的那个样子,他一肚子火气,可又发作不出来。

解净内心里也非常紧张,她甚至后悔不该吸这支烟,嗓子眼辣得难受,直想喝水。但她故意装得态度自然,说话也显得理智、客气而且很有分寸。

祝同康心里感到压抑,他受不了解净这种和他以平等的身份抽烟和说话的劲头,可是他又发作不起来。他很想和她好好谈一谈,以前她心里有什么事情不等他问就主动地全告诉他,现在却不行了,他们表面上的上下级关系还没有变,可是双方的精神力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在她的眼里不再是党的化身,也不是父亲式的人物了。她的眼光,她的气质,她还带有姑娘的羞涩的冷峻和探究的神色,以及她身上的每一个变化,都标志着她已经成熟了。以前他曾经希望她快点成熟起来,现在她真的成熟了,他却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惧和威胁——他们之间已经疏远了,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推心置腹了。他希望快点结束这场谈话:

“你们队里的刘思佳、何顺在厂门口摆了个煎饼摊,你知道吗?”

“刚才听人讲了。”

“拿着国家工资的职工,是不允许再做小买卖的,你们要严肃处理这件事,影响太坏了!”

“您说应该怎么处理?”

“你们先拿出个意见来再说。”

“依据是什么?关于怎样处理这种事情国家有文件吗?”

“哦……问问保卫处。”

“刚才我经过保卫处的时候问过了,国家对怎样处理这种事情没有明确规定。倘若我们处理了刘思佳,他要不服怎么办?”

“那就做工作。”

“做不通呢?”

“叫你这么说就没有办法了?”

“有办法,这个办法要党委出,得党委拿出决议。咱厂今年的任务到底有多少?有多少人没活干?工资够发几个月的?奖金到底还给不给?这种局面要延续多长时间?工人可不可以自找门路,有类似自找门路的事情发生后怎么办?领导心里应该有数,要向群众交底。上面一摊糊涂糨子,下面人心惶惶,光抓一个刘思佳卖煎饼顶什么用!”

祝同康语塞,被捅到了痛处,他心里对这些问题也没有底数。

“按劳动条例,职工旷工半年就应开除厂籍,二车间有个工人旷工一年去搞贩运,党委毫无办法,一不敢治罪,二不敢开除。您叫我们怎么处理刘思佳?再说咱厂的食堂,早晨只有馒头咸菜,大街上的烧饼油条都是冷的,落满尘土,工人还说刘思佳办了一件好事呢。”

“你还替他说好话?”

“我向领导反映实际情况。”

“小解,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人……”

不能这样一句对一句地叮当下去了,祝同康先自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青年不好管,向青年干部布置工作也不是愉快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主见,或者不如说是偏见,又不管你是什么领导,什么上级,只管唇枪舌剑乱放一阵。老年人,脑子稍微迟钝一点就招架不了。他后悔,不该找解净来,如果是叫田国福来事情就好商量了。他回去以后也许什么事都不办,但当面决不给领导难堪,好好是是,点头哈腰,满口答应,对书记恭恭敬敬。自己最信得过的人,现在却拨拉不动。

解净事先也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用这种态度同祝同康讲话,伤害了自己尊敬的党委书记,她心里也感到别扭,甚至替对方难过。但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年来她在下边受了一些委屈,其中有一部分是因给祝同康当秘书背的黑锅。今天好像是情不自禁地用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对过去因爱护她反而耽误了她的人诉说委屈,进行报复。对真心实意为她好的祝同康来说,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僵住以后,老同志主动求和,自己找台阶下来,这是当今这个时代从社会到家庭的普遍现象。祝同康转换话题,尽量表现得亲切一些,可是像过去那种领导和长辈兼而有之的真挚感情已不复存在了。

“小解,听说你每天都醉心于练习开汽车?”

“练习一年多了,除去大客车,其余的汽车全都能够驾驶,明后天再进行一次路考,全部项目都考完了,我就可以取得正式的驾驶执照。”

“这是不务正业,你是干部,不是司机。”

“在运输队当个不会开车的干部,就像个瞎子、聋子!”

“你若是感到在运输队工作吃力,党委可以考虑把你调出来,楼上的科室里也很需要人。”他真愿意趁此机会挽救这个姑娘。她离开运输队,来到自己的眼皮底下还会变过来的。

“不,不,不!”解净一连说了三个“不”,她决不离开运输队,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把白本子(汽车司机的练习执照是白色的)换成红本子(正式的汽车司机驾驶证是红色的)。她惊奇党委书记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难道真的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学会开汽车,他甚至不想打听这两年她在下面是怎样过来的,今天她能抬着头重进办公楼,是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啊!她现在有信心、有力量安排自己生活的道路,不再盲目顺从别人的意志,不轻信没有经过她亲身实践检验的信条。生活修正了她全部的人生计划……

钢厂有一条制度,每天夜里各单位都要有一名领导干部值班。自从解净来到运输队,田国福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家里经常有事情,夜间值班的事几乎全落在她的身上。她上任后的第三天夜里,两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把她叫醒了,一车间急需泡花碱,值班厂长叫她立刻派汽车去运。

解净打开司机的花名册,查找家离钢厂最近的司机。冤家路窄,又是何顺。有什么办法呢!解净骑上值班用的自行车出了厂门口,夜深人静,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条狗,追着她的自行车轱辘咬,她的头发一根根仿佛都要立起来了,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好不容易找到何顺的家,硬着头皮喊了好半天才叫开门。何顺赤条条只穿件短裤走出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解净,先伸了个懒腰,打了一通哈欠,故意装成迷迷瞪瞪的样子说:

“哎呀——嘿,这热被窝真舒服,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还不让别人睡觉,把我喊起来干什么?”

“何师傅,一车间停工待料了,厂长叫我们立刻去运泡花碱,你辛苦一趟吧。”

“停工待料有我什么事?这是你们干部的事情,与我无关。”

“这的确是生产处的干部计划不周,但现在火烧眉毛,不能眼看车间停产,请你给救救急吧。”

“救急?谁救我的急?”

“半夜出车给你发加班费,你如果愿意倒休也可以。”

“我不要钱,也不要倒休。”

“你要什么?”

“我要个大姑娘跟我睡一觉。”

解净二话不说,转身骑上车就跑。身后传来何顺哈哈的笑声:“你快跑吧,跑回去好挨厂长的骂。”

解净心里装满了气,不觉得怕了。她回到运输队,老远就听到值班室的电话在响,在这静静的深夜里,电话铃声格外尖厉刺耳,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敢接,又不能不接。心里战战兢兢地拿起了听筒,值班厂长果然发火了:“为什么汽车还不来?嗯!你是谁?你既然主不了事,为什么要值班?影响全厂的生产你负得了责吗?立刻去把田国福给我找来!”

解净小声地说:“汽车一会儿就到。”

她知道这时候去叫田国福比叫司机还难。她又来到何顺的家,何顺刚睡着又被喊了起来,他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肚子火气:

“你又回来干什么?”

“你说呢?”解净豁出去了,反而显得镇定了,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一车间急等用车的事,天塌了也没有你的责任。可是我既然找你来,把事情的严重性都告诉了你,我尽到了责任,再不去就是你的事了。我回去如实向厂长汇报,使一车间停产,影响这个月全厂完成任务,缴不了利润,发不了奖金,全得由你负责!”

“哈哈,你还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我不吃这一套,你唬不住我!”何顺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毛了,经过较量,这个女队长是手心里的面团,怎么忽然硬起来了?他欺侮她不过是为了找乐儿,他可不愿意为这种事被扣工资,扣奖金,闹得厂部都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挨个处分。他从门洞的黑影里走出来,一步步逼到解净的跟前。

解净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你可千万不能退,要挺住,看他怎么办。

“我压根就没说不去,但是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的条件我全部答应,而且还要把你对我提的条件向厂部汇报,让全厂的人都知道,我吃亏要吃在明处。”

“哎呀,你可别拿这个吓唬我,我这个人胆子可小。”

“我为什么要吓唬你,我知道你胆子大得很,天不怕地不怕。”解净没有退,反而往何顺的院里走,声音也提高了,“有胆量把你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全喊起来,让他们听听你的条件,看着我怎么答应你的条件,日后有人调查也好做个证明。”

“天哪,姑奶奶,你打住吧。”何顺怯阵了,一把拉住了解净,“你先走,我穿上衣服随后就到。”

“我等你一块走。”解净生怕他再耍什么花招。

何顺没有再说废话,跟着解净来到厂里,乖乖地开车去拉泡花碱。

解净回到值班室里,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今天夜里用这种“拉泼头”的办法应付过去了,幸亏是在夜里看不清脸色,若是在大白天,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脸,刚才她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往后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呀!夜里由干部值班,可是干部都不会开车,有了紧急事情还得到家里去请司机,多耽误事,应该让司机轮流上夜班。但她说话不算数,谁会愿意上夜班呢?她想到了孙大头,他也许愿意带个头。这几天,孙大头他们几个上了年纪的司机倒对她很客气,越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司机,越不买她的账。运输队的司机大部分是青年人,乱子也多数出在他们身上。她来到运输队才几天的工夫,耳朵里装满了,眼睛看够了,这个地方,人不多,问题不少,有油水可捞的任务,大伙都抢着去;没有油水的活,特别是又苦又累的活,如拉白灰、运水泥,谁也不愿意去。全队五十部卡车,最严重的时候只能开动四部车,其余的全趴蛋了,掉个螺丝也说要大修。有什么办法,领导是外行,明知受骗也只好认头。对下管不了,对上还得把司机用来骗自己的话再拿去骗厂部领导,小官僚糊弄大官僚,假话当真话说。有时碰上懂行的厂长,挨一顿骂,上下不落好,两头受气。运输队还不是管理不善,简直是没有管理,司机们吃请,受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解净实实在在地感到发愁,自己什么也不懂,光看到一堆问题,却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安慰自己,人家队长都不着急,你发的什么愁?不,队长工资不少了,年龄不小了,过两年孩子一顶替就退休回家了。你呢?要求下来不就是想好好干一干嘛,进厂后的头一步没有迈好,第二步不能再错了,学会一技之长,掌握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本事,在运输队这个生活的新教室里,不断学习新东西,年年升级,甚至为了赶上别人,补回丢掉的那五年时间还得跳级。倘若被生活淘汰,在人生的路途上当个留级生太不光彩,她还年轻,她的性格也不允许自己在同辈人中老坐红椅子。解净忽然发现在值班室的窗台上放着半盒劣等香烟,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划着火柴试着轻轻地吸了一口,一股苦涩和辛辣的味道立刻钻进嗓子眼里,她赶紧扔掉香烟,立刻用白水漱口,漱了好几次,嗓子眼里那股臭烘烘的烟味仍然漱不掉,只好用牙刷放上牙膏漱嘴,漱完嘴又赶紧吃糖,好半天才把嘴里的烟味赶走。抽烟真是比吃汤药还难受,这明明是活受罪,可是解净突然想通过这件事锻炼自己的毅力和决心,连抽烟都学不会,还怎么在这个汽车队干下去。她皱着眉头又抽了一口,然后赶紧再漱嘴。就这样抽一口烟,漱一阵嘴,一直坚持练习到司机们上班来。她手指上夹着一支烟,故意拿着架势去找叶芳。叶芳一看她这个样子,抱住她咯咯地笑了:

“一看你这架势就是个老外,瞧你那两个手指头翘得那个高,好像夹着的不是烟卷儿是毒药。”

“小叶,从今天起我要拜你做师傅。”

“学抽烟?”

“不,学开车。”

“开车?”

“你不教?”

“……行,我教。”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是会议吗?是,又不是。

说它是,这的确是一种特殊的会议。地点:男更衣室;时间:刚一上班;主持人:未经上级任命,也不是群众选举产生,无名然而有实的汽车运输队地下队长刘思佳;参加人:没有限制,自由参加,何顺等几个青年司机必不可少。

说它不是,这也的确不像个开会的样子。没有事先通知,也不用临时召集,没有中心议题,也没有发言的次序,连坐在这儿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在开会。

但是,任何不愿意参加正式会议、学习、讨论的人,却愿意参加这种特殊的会议,竞相发言,各抒己见,气氛认真而热烈,有时山南海北,社会新闻,小道广播,冤假奇案,胡聊一顿;有时围绕一个问题争论不休,甚至大骂出口,大打出手,最后以刘思佳的话为结论。

今天讨论的议题也是卖煎饼:

“这一手真不错,谁结婚钱不够不用发愁了,人家成立了婚姻介绍所,我们成立一个‘结婚资金筹备委员会’,让思佳当主任,大家排排队挨个轮,轮上谁就给思佳打下手卖煎饼。何顺是头一个。”

“他的对象老岳母还没给他生下来呢,得往后排,思佳是头一个。”

“思佳一分钱不要!”

何顺正为这件事心里犯嘀咕,刚才数完钱,今天早晨净赚二十七元四角,刘思佳一分不要,全让他一个人装起来,他又惊又喜,又有点不大自在。钱是好东西,他多捞一点当然是美事一桩,可力气全是刘思佳出的,刘思佳又是他的好朋友,自己这样独吞太不仗义了,别人也会说闲话。他又从口袋里把那二十七元四角掏出来了,放在板凳上:“思佳,这样做不行,你不要我也不要。你讲义气,我也不能当小人,要不咱就公事公办,二一添作五。”

刘思佳不说话,他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炉子上的钢精锅,锅里沸水煮着山芋,山芋被切成了大小相等、形状各异的小块,随着水花上下翻腾。刘思佳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一尝,满意地咂着嘴,从一个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玉米面撒在锅里,一边撒一边用筷子搅着。他做这一切都非常熟练,悠然自得,可见他是经常干这一手活。不稀不稠的玉米面山芋粥熬好了,嘴馋的人自己伸过勺来舀两口。城市人根本不把这玩意儿当作好东西,只是刘思佳端着大盆吃得那样香甜,让人看着眼馋。他在青年群里是个能“洋”出花样来的人,别的不用说,单说吃,他下过天津市的大馆子,吃过各式各样的西餐。但是真正使他留恋的,几天不吃就淌口水的,却是这从小吃惯了的家乡饭——山芋粥。每天早晨他不吃油条,不吃烧饼,就喝上一大盆稠稠糊糊的玉米面山芋粥。

喝完粥,他擦了擦嘴,这才扫一眼小板凳上的二十七元四角,问何顺:“你真不要?”

“不要。”何顺舌头有点打弯,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仗义、那么气冲了,可是自己刚说出去的话,也不能马上再嘬进去。

“好,你不要也好。”刘思佳的眼睛逼住何顺,不让他把自己说出的话再收回去,“但是对外人你得讲卖煎饼赚的钱全归你,因为咱们用的是你爸爸做小买卖的执照,党委追查也好,或者到法院打官司也好,咱们都占理,就说你父亲身体不好,家庭生活困难,儿子利用业余时间帮着父亲干点活。至于我,那是对摊煎饼有兴趣,出于哥们儿义气自愿帮你点忙。”

何顺被说得大脑袋像捣蒜一样直点头,更衣室的人都咂嘴称是:“对,思佳想得周到。”

何顺关心的是这钱到底归谁:“那……这钱哪?”

“放心,这钱我也不要,别处有点急用。孙大头的老婆从农村来治病,一住就是半年,已经确诊是胃癌,没有几天熬头了。大头为给老婆治病拉了一屁股账,老家还有四个孩子,我们和他共事一场,不能见死不救……”

何顺跳起来,将板凳上的钱一把抓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干什么,你想给他?哪有这么美的事,就是把钱扔了也不给这个乡下佬!”

刘思佳的脸色立刻变了,但并不喊叫:“我也是乡下佬,我们都是猴子变的,你这个天津卫洋佬的祖宗也是在农村里刀耕火种过日子。你要是不愿意帮他,这钱就归你,我们几个再重新凑钱也得让孙大头过去这一关。”

更衣室的司机们都敬佩地点点头。

到手的钱又要飞了,何顺一百个不情愿:“他有困难可以写申请,叫厂里给他补助。”

“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个月写了申请,请求补助二十元,一级一级地审批,最后只给了十五元,这个月再写申请还能补给他吗?厂里连买手套、买肥皂的钱都没有了,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靠厂子靠得住吗?厂长们还顾得过他来?他老婆是农村户口,药费只能报销一半,另一半得自己担负。他在车队混了二十多年,老实巴交,到了这关口我们一点不伸手,心里过得去吗?我要是张嘴向大伙敛钱,谁也不会驳面子,全都给。现在不像前几个月,一分钱奖金不发,再叫大家从工资里往外掏不合适,我才想了个卖煎饼的法子,厂里要是不找我还好,要是找我,我有好多话等着哪。何顺,咱说痛快的吧,我用的你父亲的执照,你又帮了忙,理应给你钱。若是你父亲自己卖,一早晨最多能赚五块,你就把那七块四的零头留下来,剩下的二十给孙大头,怎么样?你只当给我。”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能办不够朋友的事。”何顺咬着后牙槽又把钱全掏出来,往板凳上一摔:“我一分钱不留,全交给大头。”

“好,够意思。不过你还是把钱装起来,一会儿你出车的时候绕点弯把钱给他送到医院去。”

“我不去,我的钱还得我给他送到手里,我也太下三烂了,他的谱儿也太大了,爹娘我也没有这样侍候过。”

“何顺,你真是外行!”刘思佳笑着解释:“这是让你做个人情,这是落好人的美差。平时你总欺侮人家孙大头,他正在受憋的时候你给他送钱去,他说不定会感激得给你磕个头,这样的好事谁都愿意干。”

何顺笑了,又把钱装起来。

“可有一条,你给他钱的时候不能告诉他这是卖煎饼赚的,他胆小怕事,知道真情就不敢要了。就说是你找大伙给他凑的,把好事你一个人全兜起来,我决不会亏待你,如果头头下令不让卖了,那就拉倒。头头要是不管,我打算卖上一个月,当然以后每天不会赚这么多,不管赚多少,一半给你,一半给大头,我一个子儿不要。”

刘思佳这番话把别人的心都说热了,有人说:“思佳,你要留神,刚才党委来电话把解净叫走了,八成是为你卖煎饼的事。”

“没关系,我盼着祝头亲自找我谈话,若是别的人找我,我还一概不搭理。”刘思佳转头对管考勤的司机说:“老五,你画考勤的时候可不能给孙大头画事假,再把他的工资扣掉就更倒霉了,就给他画出勤。”

老五有点犯难:“不行啊,现在不同去年了,解净学会了开车,她对咱们队里的事摸得清、吃得透,什么事也瞒不了她,她又卡得挺紧,万一知道了我可吃不消。”

“要不你把考勤表交给我,出了事我担着。”

“哎,这倒行。不过你也要小心,解净手里有一张‘八卦图’,按照那张‘八卦图’管理咱们运输队真是滴水不漏,你可别让她抓着。”

刘思佳没有说话,解净手里那张八卦图的内容他知道,使他惊讶的是解净在运输队的威信越来越高,竟然有人怕她了,而且以为他也怕她,他也得受她管。他是司机,她是副队长,他本来就在她的领导之下,他对她的态度一直是矛盾的,有时给她出难题,有时又为她的气质所倾倒,帮她的忙。她现在管理汽车队的办法,有些就采用了他出的主意,想不到这些主意倒变成卡他的法宝了……

到此为止,今天早晨这场不是会议的会议就算结束了。刘思佳的厉害就在这儿,坏小子们害怕他,正派的老实人器重他,他这种脾气在工人群里还是很得人心的。他又讲理又不讲理,好起来比谁都好,坏起来比谁都坏,专好与大头头相颉颃,谁越厉害越跟谁过不去,对老实窝囊的人决不欺侮,有时还非常慷慨仗义。对从农村来的人,刘思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他自己就是在农村长起来的孩子。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才从沧县的乡下来到天津,他的功课在班里最好,却受同学们的气,取笑他穿的衣服,模仿他侉声侉调地说话,向他起哄,叫他“老赶”、“小侉子”。老师看他学习好叫他当班长,每当上课的时候,老师一走进教室,他就喊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表示对老师的尊敬,这声带着浓重沧县味的“起立”,就成了同学们取笑他的话把儿,根据他喊“起立”的谐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知了”。不管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还是在校外的大街上,只要一碰上本班的同学就“知了,知了”地喊个没完。可把他臊坏了,臊得他不敢说话,除去上课的时候躲不开,下课后不和同学们一块玩,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找个清静地方待着,在校外一见本校的同学老远就躲开。这个在家乡的小学里聪明活泼、处处领先的好学生,爷爷奶奶看他是块材料,将来可以上大学做大事,害怕耽误他的前程,才把他送回天津父母的身边。想不到乡村小学里的尖子,来到天津卫成了受气包。他的脾气变得孤僻了,小小的心灵里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谁知他越躲就越受气,城市的孩子欺软怕硬,见他害怕了,服软了,对他就欺侮得更厉害。有一天放学后他刚走出学校大门口,一个父亲在部队当营长的同学,从后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穿着单裤单褂,这一脚正踢到尾巴骨上,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同学们喊着他的外号一哄而散。他怕被更多的人看见嘲笑他,就忍着疼爬起来,一拐一瘸地走到胡同口的自来水龙头跟前洗了一把脸,不让别人看出他哭过。从这一天起,他打定主意还是回老家的学校去上学,但是不能这样走,要报仇。他从小就听爷爷讲沧县是个出英雄好汉的地方,家家都有刀枪棍棒,一到冬天、秋后爷爷就带着小伙子们练把式,怎么就出了他这样一个窝囊废物?他的父亲,解放后离开家乡到天津学徒当电工,以后成了技师,当了劳模,搞了一个在北京上过大学的女技术员当媳妇,以后生了他。老家的人一提起他父亲、母亲的能耐都挑大拇哥,怎么就生了他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第二天放学以后,他用同样的办法报复了那个营长的儿子,而且多加了三脚又捎带磕掉了人家一颗门牙。人家打他,他不愿告状,老师不知道,他打了人家,营长太太找到学校不依不饶,他也不申辩,结果是写检查,撤掉班长的职务。

他变了,用一种儿童的仇视的眼光看待老师,看待同学。功课上要拔尖,不叫老师抓住一点小辫儿,在课下决不再吃一点亏,同学用天津话骂他是“小侉子”,他就用沧县话又狠又凶地回骂对方,一出校门口就用拳头解决。他有力气,身体灵巧,而且有一股强烈的复仇的情绪,打起架来不喊不叫不哭,蔫打,没完没了地打,而且一打上手眼睛发红,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天津卫的孩子大都是嘴上的功夫,被他打过几回就都怕了。那个营长的儿子简直被他打服了,他怎么捏就怎么转,而且不管吃多大亏不敢向家长和老师告状。刘思佳对欺侮过他的人一个一个打,一个一个收服,他在同学当中成了一个比老师说话还管用的“侉霸王”。回到家里拼命向妈妈学习普通话,他厌恶天津话,也觉得自己的沧县话不大顺耳,就想掌握一种更高级、更文明,像广播员说话一样好听的语言。等到他上中学的时候,已经是说一口好听的北京话,穿的衣服干净而漂亮,比天津卫的同学更“洋气”,同学们叫他“小北京”。等到一开始“停课闹革命”,他理所当然地被推选当了头头。为了应付武斗,他甚至跑回老家,编了许多瞎话,让非常疼爱他的爷爷教了他三个月的武术。后来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怕他闯祸,就把他关在家里,教给他电工技术。好在那时候工厂里也是“抓革命促生产”,父亲每天早晨到厂里露一面,就回家来教给思佳怎样做录音机、电视机,等等。他渐渐对电工技术产生了兴趣,每天去跑电料行,买处理价格的电器零件,回到家自己鼓捣电冰箱、电唱机,拆了装,装了拆,到委托店买别人不要的旧机器,回到家自己改装,有用的取下来,没有用的扔掉。只要是搞电的玩意儿,花多少钱父母都支持。当时大学都停办了,他们希望自己儿子将来能当个好电工,走自己的道路。谁知1972年思佳中学毕业以后分配到第五钢铁厂当了汽车司机,他每月的工资大部分也都花在了电气爱好上。他那“七机”基本上都是买处理零件自己做的,而且外壳搞得极其新颖别致,比国家的产品还要漂亮,把“沧州”两个字翻成拉丁文,用不锈钢伪造成世界名牌产品的商标,其实他的“七机”全是“沧州牌”。这一点除去他的父母,谁也不知道,他也决不告诉任何人,闭口不谈自己“七机”的牌号,不谈来源,这下可真把那些不懂拉丁文的人唬住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表面上看他同何顺是好朋友,何顺也确实把他当成了好朋友,可是他在内心深处却瞧不起何顺,有时甚至耍笑一下这个天津坏小子寻点开心。他喜欢叶芳的俊俏、真挚、泼辣,可又讨厌她是个天津姑娘,嫌她浅薄、粗野,没有女人的秀气。他喜欢解净的文静、深沉、内刚外柔,外加写一手好字;可又嫉妒她,什么也不会却坐在了管人的位子上,对她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瞧不起她给祝同康当秘书的那段历史。他有时对自己也非常瞧不起,由于阴错阳差,上不了大学,干不了电工,这一辈子就只能玩轮子了,非常泄气,就去和何顺他们吃吃喝喝,胡打胡闹。可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比那些当干部的强得多,他看出了好多问题,他肚子里有许多道道,但无处施展,他不愿意毛遂自荐,更不愿向干部低三下四地去汇报思想。队长老奸巨猾,保命、保官、保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除去一身官场习气,别无所长。党委书记呢,谁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可他好在什么地方别人也说不清楚。他管着一个大工厂到底是了解人,还是了解工厂?他脑子里究竟有多少企业管理的知识?解净又懂什么,就是叫孙大头当队长也比她强,可命运安排的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小的管大的,不懂行的管懂行的。幸好,这个小干部有心计,不愧是搞政工的出身。这些年反复无常的政治风尘污染了社会,毒化了人们的思想,离间了群众和干部的关系,造成信仰的混乱。使工人一下子觉得刘思佳这一套是重感情、讲义气,压强扶弱,济国救危。不靠“阶级斗争”了,也不靠“最高指示”了,靠起哥们儿义气来了。刘思佳聪明的地方是在工作上不让人抓住一点差错,使老工人对他也很赏识,造成了他在运输队的特殊地位:不是干部的干部,不是队长的队长。

“解净回来了。”运输队的司机们又像两年前欢迎她上任一样聚集在车库前的广场上,大家都知道今天有好戏看。谁都知道党委书记把她找去是谈刘思佳卖煎饼的事,看她回来怎么处理这件事,可真够她崴的。不管吧,无法向党委交账;管吧,刘思佳同何顺都不是省油的灯,能服她管吗?闹不好今天有一通大吵,有人为她担心,有人替刘思佳担心,有人等着看一场热闹。

解净回来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明白了,她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扫了司机们一眼,等着看热闹的就是这几个爱闹事的人。老司机们全出车了,刘思佳也不在,他可能也出车了,解净暗暗高兴,这样做才符合他的为人,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不让人抓住把柄,既不摆开吵架的样子,也不表现出惶恐不安。她故意问了一句:“刘思佳呢?”

“她果然一回来就找刘思佳!”司机们围过来,有人答了一声:“刘思佳出车了。”

“那你们几位为什么不出车呢?”

司机们被问住了,无言以对。

解净有点奇怪,这么多人不出车老田怎么不管呢?八点多钟的时候她明明看见他上班来了,莫非又走了?

叶芳走过来说:“小解,刚才老田觉着心脏不得劲儿,回去了,叫我告诉你一声。”

司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

“姜还是老的辣,一看事不好就脚底板抹香油——溜了!”

叶芳心情郁闷地走到解净身边,为刘思佳卖煎饼的事生气,也为他担心,她虽然性格泼辣,但毕竟是个姑娘,心眼小,没有经过什么大事,很想知道党委对刘思佳的态度,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问。司机们虽然被副队长问得张口结舌,仍然不想马上出车,还想等着看个究竟,可是谁也不愿意把话挑明,都盯着解净,看她怎么办。

最不长眼又脑袋发昏的就数何顺了,他今天早晨卖煎饼起得早了一点,这工夫依在车库的大墙根底下睡着了。

解净的气不打一处来,看来今天不剃这个脑袋,他的哥们儿弟兄们是不会出车了。她拉着叶芳走到何顺跟前,叫了一声:“何顺!”

何顺睡得正香没有听见。叶芳用脚踢了他一下,他揉揉眼站起来:“什么事?”

解净不着急,也不喊叫,不提卖煎饼的事,却冷冷地责问他:“你为什么不出车?”

“他们都去拉油,为什么派我先去拉两趟白灰?”何顺倒还有一脑门官司,这回真有好戏看了。

“第一,拉白灰也是任务,也得有人去,派你去是应该的,为什么不可以?第二,你昨天去拉油,在油库吸烟,险些没有造成大的事故,油库正在扩建,现场很乱,一点火星都可能引起一场大火。油库已经将你的车号报告了交通队,交通队通知我了,你必须写一份往后一进油库就不再抽烟的保证书,否则以后不派你去拉油。像拉白灰、拉水泥、拉泡花碱这样的活全由你一个人包了。”

“你说什么?这些又脏又费事的活全让我一个人包了,太欺侮人了,我不干。”

“那好,把汽车的钥匙交出来,我去拉。等我拉完白灰回来,你再告诉我,你这样干是算旷工还是算罢工。”

解净伸出手,何顺有点往后缩,不敢把自己的钥匙交出来。解净文文静静,又逼上一步:“现在厂部正愁人多活少,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要是有人主动不想要工资,还能吓住人吗?!”

副队长不软不硬,把何顺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把这口气咽下去吧,当着这么多人,这个跟头栽得太大了;不咽这口气吧,闹翻了也不是好玩的,解净现在会开车了,根子也扎牢了,他再甩耙子不干拿不住她了。再说还有卖煎饼的事,他希望解净不提这件事,刘思佳说了,今天头头不干涉,明天就照样卖,再赚的钱就是他的了。吭哧了好半天,何顺才给自己把这口气顺下去,长长的轴瓦脸裂开了一道缝儿,故意装出一种大大咧咧的笑容,给自己打圆场说:“说下大天来,胳膊也拧不过大腿,你是当官的我是玩轮子(指方向盘)的,不听你的不行,自己认倒霉吧!”

何顺这个浑小子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被治住了?想看热闹的人感到惊奇,觉得不过瘾,看打架的嫌架小,看着火的嫌火小。他们也不明白,副队长为什么不向何顺提卖煎饼的事。

解净又喊住了何顺:“等等,拉完白灰写份保证书,下午跟车队去拉油。”

这真是得寸进尺,何顺摇摇头,咂咂嘴:“我成了墙倒众人推,破鼓滥人捶了,我的好处你们当头的就一点看不到?你在队里打听打听,过去我何顺三天不打一伙架,浑身憋得难受,打架对于我来说,就跟过年吃饺子一样美。可现在怎么样,你看我还惹事吗?我自己觉着都快够入党的条件了。”

今天何顺这种三孙子般的样子引起了叶芳的厌恶,她骂了一句:“你人国民党早就够条件了!”

司机们没乐强乐地笑了,何顺也趁机自我解嘲般地嘻嘻哈哈开着车走了。司机们一见何顺都出车了,二话不敢说,纷纷要上车,解净反倒喊住了大家:

“大伙等一等,反正已经耽误这么长时间啦,有些事情索性跟大伙说明白了好……”

司机们心里惊奇,又都回过头来盯住了解净。

“这两个月大家有点懈怠,可能是认为我们厂是被调整的单位,任务吃不饱,奖金不发了,工资也有些玄乎,松松垮垮恢复到1960年度荒的样子。告诉大家,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工资一定照发,一分钱也不会拖欠。我们运输队不但不下马,还要上马,厂部希望我们承担外单位的运输任务,在这个调整时期多为厂子赚点钱,厂部还指望我们给厂子挑重担。因此,我们队的管理不能放松,还要加强,各项规章制度都要严格贯彻执行,从这个月恢复奖金制度。”

司机们你看我,我看你,这可是件大好事,恢复奖金制度谁不高兴,工人嘛,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单位下马,有活干,有钱赚就行。使他们吃惊的是这个小姑娘队长一板一眼,来头不小。正队长一看事情不好躲走了,她不等不靠,自己扛起大头干上了。往后得小心点,多拿几块钱奖金是美事,家里大人孩子全乐意,就怕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真得卖膀子力气。这位副队长不着急,不上火,稳稳当当,可是不好斗,茶壶煮饺子一心里有数。

解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两只手把纸展开,举起来说:“还是好几个月以前了,我在办公室的地上捡到了一个废纸团,打开来就是这张图,这几个月我对照咱们队的情况反复研究这张图,越研究越觉得这张图画得妙、画得很有道理。今天我把它放大贴出来,让全队的人讨论、修改、补充,往后就按照这张图来考核我们的管理水平。但是有一条,我目前还不知这张图是谁画的。”

司机们凑上来看,都不知道是谁画的,有人甚至还看不明白。

解净说:“我已经向总工程师做了汇报,他决定从技术改造措施费里拿出五十元钱,奖励给这张图的作者。请大家帮助我打听一下,叫这个作者来领奖。”

这下可真看上了热闹,司机们愕然,哗然,而后是热烈地猜测起来。

解净收起图:“大家出车吧,中午休息的时候再看。”

司机们都上车走了,解净搂住了叶芳的肩膀:“你今天的精神不好,我上你的车,由我开车,你好好休息一下。”

叶芳很高兴,她也正有话要跟解净讲。

解净起动了发动机,问叶芳:“你知道那张图是谁画的吗?”

叶芳摇摇头。

解净看看她,突然心里替叶芳感到难过,可怜的姑娘,连自己所爱的人的笔迹都不认识,不认识笔迹也应该了解他这个人,你了解他些什么呢?这个队里除去他谁还能画出这样的图呢?你爱他,可是不了解他,你爱他什么呢?难道爱他的“七机”吗?

解净没有猜错,刘思佳没有因为厂部要给五十元奖金就承认那张图是他画的,仍然像没事人一样保持沉默。他早晨在更衣室的布置,解净全知道了。他的哥们儿弟兄中早就有人向组织靠拢,什么事都跟解净汇报。解净不打算先找他,要让他主动找自己就好谈了。

中午,解净根据总工程师和厂长的意见,又改进了自己的想法,对那张“八卦图”进行了修改和补充,画在一张大牌子上,用她那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注上说明,用魏碑体的大字在牌子上方给“八卦图”正式题名为:“运输队经营管理考核标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运输队,受到震动最大的却还是刘思佳。最初他是怀着得意的心情挤在人群里看看自己的“八卦图”怎样被解净放大、正正规规地画在大牌子上,听听大伙的赞扬。当他认真地看了两眼之后,感到十分惊奇,这已经不是他的“八卦图”了,这是一张真正的服务质量和经营管理的考核标准图,十分严密,非常具体,不仅有项目,而且有考核办法。这张图只不过是受了他那张“八卦图”的启发,这已经是另外一张水平更高级、更精细的科学管理图表了。如果要发奖也应该发给这张图,而不应该发给他的“八卦图”,这是为什么?是赞赏他,还是寒碜他?刘思佳简直有点迷惑了:解净到底是个什么人?她不但敢改我画的图,而且改得如此之妙!

当初,他看到解净又学开车,又抓管理,他摸不清她是为了做样子还是真想在运输队待下去,有一次利用开会的时间画了这张“八卦图”,散会时故意丢在办公室的地上,看解净识货不识货。这张图提出了运输队经营管理的大致轮廓,她要真想抓管理,这张图可以引她入门。她要是只为在下面避风、镀金,以便取得新的资本重返大楼,她就会把这张图当废纸扔了。想不到解净接受了他的指点,沿着他的指点又超过了他。对她决不可像对一般的姑娘那样等闲视之。

下午出车的时候,刘思佳看到解净要上何顺的车,她对何顺去总油库拉油是很不放心的,下午没有别的活,何顺又写了拉油决不吸烟的保证,没有理由不让他去,副队长想必是要亲自跟着他,管紧一点。但是刘思佳还是忍不住心里翻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解净和别人都是有说有笑的,唯独对他十分疏远,好像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心照不宣。他甚至都嫉妒起何顺来了,自己在她的眼里难道还不如个混蛋?他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小解。”

“哎。”解净走过来,心里说:“他到底沉不住气了。”

刘思佳是卖豆腐干的掉在河里——人死架子不倒,阴沉着脸说:“你这个副队长帮这个,帮那个,为什么不帮帮我?”

“你是信得过的司机,还需要助手吗?”

“是对我信得过,还是信不过?”

解净迎住了他的目光:“好吧,今天跟你这个十万公里无事故的人学学手艺。”

她坐进了刘思佳的汽车。叶芳拿着一张纸跑过来,对她说:“小解,交通队来电话叫你明天去路考。”

解净很高兴,她就要成为正式的汽车驾驶员了:“明天你跟我一块去。”

刘思佳冷冷地一笑:“好啊,你拿到了正式的本子,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呢?当你手中的小菜,由你任意吃、任意扔?”

解净头一歪,反问:“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当你们手里的小菜?”

刘思佳被噎住了,他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又似抑郁、又像赞赏的神气,他打着了火,让自己的车跟在何顺汽车的后面缓缓向前开去。

解净不看他,说:“你什么时候去领奖?”

刘思佳装傻:“什么奖?”

解净笑了:“画‘八卦图’的奖。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不是我画的。”刘思佳已决心不承认了,承认那张图是他画的,就等于承认他比解净水平低,他早知有今天,当初好好下点功夫,想周全,把图画得更好一点。现在凭这样一张被人家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图受奖,别人也许以为是露脸的事,他却认为是丢丑,宁肯不要那五十块钱,也不栽这个跟头。

解净故作惊讶:“哎呀,这可怎么办?我看那图上的字是你的笔迹,就以为是你画的,上午到厂部去顺便把钱领回来了。”

“可能是孙大头画的。”

“谁都知道孙师傅画不出来,如果真是他画的他就会当面交给我,而不会扔到地上。要知道他也是我的师傅,白天小叶教我驾驶技术,晚上他值班的时候教我汽车的构造和修理,我了解他。再说他也不会接受你用这种办法给他的经济援助。连上午何顺去医院送钱说漏了嘴,孙师傅知道了钱的来源坚决拒绝了。何顺没跟你说?”

刘思佳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解净什么都知道了,副队长知道的事情他反而不知道,他的哥们儿卖了他。何顺这个混蛋为什么也瞒着他?想私自把钱扣下?一道阴影在他脸上掠过,极力想装得不动声色,抑制自己的情绪,这反而使他脸上的肌肉发生了短促的痉挛。

“你似乎把个人的力量、把哥们儿义气看得过分强大了,把组织的力量、集体的力量看得太软弱了。不管厂子目前的处境有多困难,咱们毕竟是社会主义国营企业,有一万多名职工,党委还在,运输队的支部还在,你能济困扶危,我们就全都见死不救?当然有些头头是有问题,比如厂工会主席不了解情况,任何困难补助的申请到他那儿一律砍一刀,也怪咱们田队长没有说清。孙师傅的爱人治病住院的费用全部由厂里负担,你不用在考勤上作弊,他本人算事假,但情况特殊,工资照发。”

刘思佳一声不吭,他把解净这些软中有硬的话全都吞下去了。往常他听到这样的话也许会跳起来,会用更尖刻的话回击对方,可是今天,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别人面前,感到力量和智慧都有富裕;可是在这个姑娘跟前,觉得力量和智慧都不够用了,他必须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打个平手。他后悔不该把解净拉到自己车上来。

卡车出了厂门口就像箭一样奔向市里的总油库。汽车也是有性格的,车随人,司机是什么性情,汽车就是什么性情,百人开百样车。何顺开车快而凶猛,一只手扶着驾驶盘,另一只手点烟喝水,全不耽误。一边开车,一边嘻嘻哈哈,说笑打逗,全不在意。坐他的车总是把心揪到嗓子眼,有一种玩命的感觉。刘思佳开车就不一样了,快而稳,他不说话,阴沉着脸,眼睛盯住车前方,双手牢牢地把住方向盘,一副专注而自信的神情。坐他的车有一种安全感,可以放心大胆地闭眼睡觉。解净佩服他的驾驶技术,欣赏他的“驾车如驾虎”的座右铭。

两个人一路上没有说话,双方都感到关系不自然。要是何顺和叶芳这两个人有一个在场就好了,就不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解净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马路两旁的杨树已经泛绿,一幢幢水泥板大楼已经竣工,有不少人正往新楼里搬家,有结婚的车队,也有开往火化场的丧车。春天,这是新陈代谢最繁忙的季节。学校、商店、小摊、小铺,都在车窗前闪过。汽车离开环城公路,进入市区,立刻显得马路狭窄,车辆拥挤,行人很多,刘思佳把车速减慢了。他仍然不看解净,但终于提出了那个他十分关心的问题:

“祝同康不是叫你对我进行处理吗,你怎么不向我打问卖煎饼的事?”

解净瞟他一眼。对他这样的人,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住的。说:“我不想问。”

“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一不是为了自己捞钱,二不是想出自己的洋相,而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样侠肝义胆的壮举,表扬还来不及哩,谁还敢处理。”

解净话里有刺儿,可是刘思佳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纹,她到底还是被自己瞒住了。

“我想把你办的这件好事写成稿子,让厂报上登,广播站念,好好替你吹一吹,怎么样?”

“你心里当然明白,我最厌恶那一套。”

“是呀,我心里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你是能够驾驭自己的性格的,用不着别人替你操心。”

“你的个性是什么?”

“向把人推向消极、庸俗、自私、冷漠的势力拼命抗争,做一个自己认为是有价值的人,一个为社会所需要的人。”

“收起你这一套‘自我价值’论吧。人是一切恶的中心,也是善的渊薮;人既是可怕的东西,又是可怜的东西;人对于社会的混乱,对于人生的命运之谜,永远是束手无策的。”

“你好像说了一点心里话,这才像你真实的思想。我观察你两年了,你太骄傲,太孤僻,别看你经常跟何顺、叶芳他们下馆子,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你心里是孤独的,是非常寂寞的,不过是寻找一点表面的刺激罢了。你卖煎饼也是出于这种动机,早晨你向你的哥们儿说的那些话,有真的,但也不全是那回事,你帮助孙大头完全可以采取别的办法。你是看不惯,你心里有气,就故意制造事端,轰动全厂。而且你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搅扰领导,给他们出难题,叫他们束手无策,看他们的笑话,你从中得到安慰,得到满足。但是你错了,你每寻找一次这样的刺激,你自己的痛苦就增加一分。因为你是个大活人,你有感情,有头脑,你还不想毁灭自己……”

“别说了!”刘思佳突然踩了急刹车,卡车“吱吱”地叫了一声停住了,他把头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抽动。

解净吓了一跳,她听了别人汇报的一些情况,但更多的是根据自己平时的观察和猜测,不相信刘思佳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阴冷、镇定和麻木。就试着想说几句能刺痛他、能打动他的话。没想到还真被她刺中了。

“思佳……”解净第一次用这么亲热的称呼叫他,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突然脸红了,心里怦怦地跳,勉强镇定住自己,轻声说:“你怎么啦?”

刘思佳没有搭腔,没有抬头。他里里外外全叫解净看透了。他的自尊心,他的故作镇静和玩世不恭,在解净的眼里全成了笑柄。平时他的那些哥们儿弟兄、酒肉朋友们全都恭维他,服从他,但都不了解他。他在心里也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思想,和没有思想的蠢人是很难真心相处的,包括叶芳在内。她是全厂公认的美人,可就是肤浅得像一杯白开水,毫无味道;像一株塑料花,没有魅力。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位从哪方面来说都很不起眼的副队长,和她认识最浅,接触最少,两个人又经常闹别扭,却是真正能够了解他、能够看透他的知心朋友,和这样的人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倾吐胸臆。但是,他的自尊心妨碍他这样做。他抬起头来,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不常有的表情,他变得这样驯服,同时又充满着内在的力量。他不敢看解净,可是她的身上又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他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她,了解她,这股吸引力对他有很大的威胁。如果他屈服于这股吸引力,被她吸引过去,他的清高、他的孤傲就全垮了,他在哥们儿中的威望、脸面也就都丢尽了。因此,他拼命抵抗着解净的吸引力,甚至有意对解净装腔作势,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刚才,解净只几句话,就捅到了他的痛处,好像把他的衣服扒个精光,他什么也瞒不住了。甚至丧失了他特有的镇定,他心里的防线完全崩溃了。

解净叫他坐到助手的位子上去,由她来开车。刘思佳顺从地让出了方向盘。

卡车继续前进,解净开车的姿势以及脸上的神采非常动人,嘴角荡漾着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微笑。她不及叶芳漂亮,可她的美是深沉的、安静的,是富于幻想型的,就像一首诗,一幅画。她是这样醉心于开汽车,一把住方向盘就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兴奋和冲动表露出来。刘思佳望着她,眼光中怀有炽情和热力,他的全身都在轻轻地战栗。这感情爆发得太奇特、太强烈了,他无法抗拒,甚至掌握不住自己的理智了。这个一向冷漠、孤傲的小伙子,两年来一直有意培养对解净厌恶的感情,现在才发现自己是这样强烈地喜欢她,想对她哭,对她笑,对她说出自己心里的全部痛苦。有本书上说,不管多狂妄的人,一旦他爱恋上一个人,就会把自己的骄傲藏到口袋里,真是一点不假。但他爱她吗?有来得这样突然和奇特的爱情吗?叶芳追他,求他,爱他,他有时也确实喜欢叶芳,可是他从来对她没有产生过现在他对解净的感情。可是他还猜不透解净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对他持什么态度。他不敢贸然讲出自己的心里话,不能让她瞧不起。

解净通过车头的镜子,把刘思佳的表情全看在眼里了。就说:“我和你一样,也遭受过任何一代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精神崩溃和精神折磨,经过痛苦的思想裂变之后,多少领悟了一点人生的真谛,想走一条新路,重建人生的信念。有人想毁掉我们,我们更没有权力自暴自弃。”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要表示什么,但是决不能让他有那种念头,更不给他表达的机会。像他这种自尊心极强的人,一旦坦白了自己的感情而又遭到拒绝,后果不堪收拾。她想法把他的思想引开。

“你的信念是什么呢?学会开车,当个懂行的运输队长,你的政治资本是不愁的,再有了业务资本,你的这条新路就更宽了,说不定它还可以通到厂长的职位上去……”刘思佳突然刹住了话头,他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心里明明对解净充满好感,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是这样连讽带刺儿。他恼恨自己,自己这张嘴大概说不出好话来了,多好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他不愿意伤害解净,可是话已经开了头,就只好说下去:

“没有一个明确的前途,谈什么重建人生的信念。你是工厂的明星,你前面的路是很宽的,没有什么可愁的。可是我哪?我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每回考试总是班里的第一名,这说明我并不比别人差。一场噩梦醒来却感到走投无路。往上爬,我不会,而且瞧不起那种伎俩。考大学,补功课来不及,年龄已过。有人叫我自学,上夜校,学外语,我学了这些对我又有什么用?我的父母教了我十年电工学,我若是干电工,自信决不会低于五级工的水平,可是我干的是开汽车。我吃亏就在心高命薄,自己本是个平庸的家伙,却又不甘平庸……”

解净扫他一眼,知道他说的这些全是真心话,但现在还不是安慰他的时候,像他这种人需要的是激励,而不是同情。就仍然用一种带刺激味的口吻说:“你不要太谦虚,也不要说反话,你一点也不平庸,是第五钢铁厂的风云人物。”

“你说得对,我是想出领导的洋相,他们不是叫喊任务不足、到处都缺钱、发不了奖金吗?我就想大把大把地捞钱,叫厂里头看看,气一气他们。我们不是穷,而是笨,到处都有漏洞,我要是个资本家不出三年就可以发财。可惜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只想当个地地道道的人。这是我的优势,因此我比你们这些有官有职的人都自在。”

“你不是没有官,也不是没有职,在运输队里,崇拜你的人就比支持我的人还要多,这是你值得骄傲的,也是我真心羡慕你的地方。你所以取得这样的优势,就因为你瞧不起有些所谓有官有职的人——我没说你是嫉妒——你认为自己比他们强,这也是事实,比如在领导能力、组织能力、精通业务上比我就强好多。”解净的话很诚恳,不带一点刺儿。

刘思佳反而如坐针毡。

解净眼睛看着前面,继续说:“但不要让自己的特质影响了判断力,气大伤身,把气压成凝固而冷酷的炸弹,首先会毁掉自己,感情太偏则会影响清醒的理智。当前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很有一批喜欢出口伤人,满不在乎,似乎这是一种很时髦的性格。为了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甚至对于他们并不了解的事情也偏要挖苦,自命不凡,嘲笑一切人,这是很可怜的。受到侮辱的不是被他们嘲笑的人,而是他们自己。他们是用玩世不恭掩饰自己的智短才疏和浅薄空虚。”

解净已经摸准了刘思佳的脉,他表面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内里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就决心再往深处刺一刺,只有让他出血,才会感到痛,才能判断他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思佳被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脊背感到发冷,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对解净做出失态的表示,他在她的眼里原来是和何顺差不多的,是个浅薄的、喜欢惹是生非的小青年。她刚才这一番话,把她两年来所受的委屈全兑过去了。她彻底报仇了,真是骂人不吐核,不带一个脏字,却又损,又阴,又刻毒。她太有理智,太清醒了,没有一般人的感情。她今天纯粹是拿他耍着玩,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永远得不到好处的。他想夺过方向盘,把这个得意扬扬的副队长赶下车去。当他的右手去抓方向盘,无意中碰上了解净的手。他的手就像触电般猛地弹了回来,脸也“腾”地一下涨红了,立刻转过头去。

解净没有看他,牢牢地把住了方向盘,离油库不远了,马路上拉油的汽车来往不断,她非常小心地驾驶着卡车。接近油库的大门口,突然从油库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几个人,扬着手大叫:“停车!快停车!”

解净急忙刹住汽车,刘思佳打开车门问:“出了什么事?”

“油库失火了!”“啊!”解净和刘思佳跳下汽车,向油库跑去。

油库的大院里翻滚着黑烟,着火的是一辆装着十几个汽油桶的卡车。噼啪乱响,烈焰腾空。油库里装油卸油都是自动化,因而职工很少,几个女工被烈火吓傻了,连消防栓都打不开。有人往火上泼水,越泼火越旺。开始是一个油桶着火,很快十几个油桶全被引着了,油桶变形,漏油,汽油洒在车厢板上,整个汽车都燃烧起来!眼看大火就要把油库点着,隔着一道板墙,油库的扩建工程正在施工,木材、氧气瓶、电石罐、几十根石油管道,离着不远就是九个巨型的储油罐。如果大火蔓延开来,后果不可收拾,会引起一系列大火,造成一场可怕的连锁大爆炸。附近的商店、建筑物顷刻间将化为瓦砾,变成火海,附近的群众也很难逃生。严重的灾难似乎已不可避免。人们纷纷地向油库外面跑,也有几个人站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解净、刘思佳、何顺跑过来。解净着急地说:“大家别愣着,快救火呀!”

刘思佳喊了一声:“救火来不及了,快把车开走!”

谁敢开呀?汽车是大火的中心,驾驶楼子上的油漆被烧得嘎嘎乱迸,长长的火舌舔着车头,谁能靠得上去!再说不知什么时候汽油桶就会爆炸,有一个爆炸就能引起连锁反应,十几个油桶一起爆炸,就会把汽车炸上天,司机坐在里面还不得被炸成肉酱,然后再烧成灰。谁愿意拿命去冒这份险!

刘思佳又喊了一声:“这是谁的车?”

“我的。”旁边一个中年人应了一声,这个人长着一张忠厚的脸,但被惊吓扭歪了,浑身哆哆嗦嗦。

刘思佳冷冷一笑,突然抡起巴掌朝着中年司机的脸上猛地抽了一掌,他眼珠子红了,这一掌打得太重,那个司机身子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看他。刘思佳转身要往火里冲,何顺拉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这是玩命的事,又不是咱们闯的祸,别管这闲事!”

刘思佳一怔,也对,出这个风头干什么,把脚步又收住了。他想看看解净是什么态度,她是副队长、共产党员,平时小嘴叭叭的,这时候该怎么办?但解净已不在身边。这时有人惊叫一声,他一回头,吓呆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向起火的卡车扑去,正是解净。她往前扑了一下,没有冲上去,又被大火推了回来。她飞快地撕下上衣,抽打着车头上的火焰,跳上踏板,钻进驾驶楼子。

刘思佳在这一刹那间别提有多后悔了,他咒骂自己是混蛋,千不该万不该,有这么多大小伙子,不该让解净去开车,她是二把刀,说不定把命搭上还得误了大事!

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紧张,何顺抓着刘思佳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刘思佳猛一使劲推开了何顺。

“思佳,你……”

刘思佳恶狠狠地骂他一句:“你是个真正的混蛋!”

然后迎着汽车跑过去。

解净已起动了马达,刘思佳发疯似的大叫:“慢点,慢点!千万别开快车,一颠就爆炸!”

汽车已经开动了。他纵身跳上踏板,伸进一只手把住了舵轮,嘴里还叫喊着:“别慌,沉住气,越稳越好,千万不能颠,哎——对!稳,稳,往右打舵轮,再打一点,出了大门口就好办了,往回打一点……”

解净开着燃烧的汽车徐徐地离开了油库大院,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呼,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刘思佳的后背起火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不感到疼。他一边看着前面,不断提醒着解净,一边用右手协助解净掌握着方向盘。像一座火焰山一样喷吐着烈焰的汽车,缓缓地开出了油库的大门口。刘思佳知道油库爆炸的危险减少一点了,可是汽车爆炸的危险性增大了,车一上公路就应该加大油门快跑,开到清静地方就快下车。他忽然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身后背着一团火,他脱下衣服扔掉,对解净说:

“把轮子让给我,你快下车!”

“别管我,你快跳下去!”

灼热的跳动的烈焰把解净的脸映得通红,显得分外秀丽而豪迈,令人神往。刘思佳只扫了一眼,就永远不会再忘记解净这时候的神色了,他真不愿意把眼睛从这张脸上移开,他感到自己了解她了,这是个思想丰富、性格坚强,有智慧又有胆气的姑娘。可是他粗鲁地挤进驾驶楼子,从解净手里夺过方向盘。

“快下车,我要加速了!”

“你下去,我来开。”

“这不是你的事,何必再饶上一个!”

刘思佳从座位上弓起腰,用凶猛的出奇的力气踹开了另一个车门,腾出一只手硬把解净推到门边,喊了一声:“快往下跳!”用力一推,解净“哎呀”一声摔到路边上。

听到解净摔到车下的叫声,刘思佳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了,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流过这种咸水了,好在这个时候没有人看得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太好了!可惜自己不配,她也看不上自己。刘思佳发狠般地一踏油门加快了车速。

驾驶楼子变成了一个火罐,身后的铁板被烈火烧红了,后窗上的玻璃烧碎了。毕毕剥剥——油漆迸裂的声音越来越响。火舌从两边的窗口爬了进来,快烧上刘思佳的脸了。情况更危急了,也许一分钟、也许几秒钟之后汽车就要爆炸。

路边有人大喊:“危险!司机快跳车,快跳车!”

他想回头看看离开油库多远了,汽油桶爆炸对油库还有没有威胁,但是身后驮着一个大火球,挡住了视线。

停车吧。不行,左边是小学,孩子们正上课,要烧着教室一个也跑不了!真混蛋,怎么把学校盖在油库旁边!再往前走一点……

在这儿停车吧。不行。右边是百货商店……

哎呀,这儿是五金电料行……

嘿,这儿的大板楼刚盖好,门洞上还贴着个大喜字……

“他妈的,今儿个算叫我赶上了!”刘思佳汗流不止,两眼圆睁。他一踩油门加快车速,把喇叭按得像救火笛,汽车如同载着一座喷浆的火山,轰轰隆隆,呼啸向前,他放弃了沿途停车的可能,前面不远向左拐弯有个水坑,到那儿再说吧。

“司机,快下来,快下来!”路边的好心人还在大声叫嚷。

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他不减速就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死弯,看见水坑了,他想减速,可是车的制动软管被烧断,刹车失灵。这可糟了,但决不能再错过这个水坑,过去水坑前面就是大片的居民区。刘思佳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身上立刻被烈火包围,他右手猛地向外一打舵轮,飞身跳下了汽车。他带着一身火焰摔到马路上,立刻在路面上滚了几下,身上的火被压灭了。

失去控制的汽车摇摇晃晃,一头扎进水坑里。

“轰!”一只汽油桶带着一团烈火飞起三十多米高,然后又掉在了水坑里。

“轰!轰轰!”汽油桶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汽油浮在水面上,水面上着起了大火。方圆一百多米宽的大水坑,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烈火熊熊,黑烟滚滚。

刘思佳躺在马路上,看到这场面吸了一口冷气:“嘿,多亏了这个大水坑!”

他突然想起解净,不知她摔得怎么样,就翻身站起来,腿有点痛,一下子没有站稳,差点又要摔倒。可他心里有数,骨头没有摔断,就一瘸一拐地往回跑。他心里焦急,自己是个小伙子,有准备地跳车还摔成这样,解净是个姑娘,还不知摔得怎么样呢!

刘思佳往回跑了没多远,迎面来了一群人,有油库的领导,学校、商店里负责搞宣传的干部,也许还有大板楼居民委员会主任和热心的观众,立刻热情地把刘思佳围住了,他们由衷地敬佩他,感激他,要不是他挺身而出,真不可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他们向刘思佳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像冰雹一样倾泻到他的头上: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我们要好好感谢你,要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们领导,好好表扬你。”

“我们要给你发奖金!”

“你真是活雷锋,你平时一定也是先进工作者。”

“刚才你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一下子把刘思佳打懵了,他沉了一会儿,突然暴怒了:“玩去,玩去!都给我躲开!”

他用手扒开人群冲出去,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住脚,回过头来大声说:“你们呀,嘿!咱们倒霉就倒在你们这些人身上了,冲你们这样,以后也不能办好事!”

他说完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这群好心的同志被他骂怔了,猜不透他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刚才受惊吓神经不正常了。

马路上不断地有人向刘思佳打招呼,向他投来钦佩的眼光。他谁也不搭理,拼命地往前跑。看热闹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跟在他后面跑,想看个究竟。他的同胞中闲人很多,爱看热闹的也不少,一会儿工夫,在他身后又跟了一大帮人。

解净也惦记他,正瘸着腿艰难地往这边走。刘思佳迎上去:“解净,你怎么样?”

解净脸色煞白,额头挂满汗珠,淡淡一笑:“我不要紧,你呢?”

“没事!快走,后边有一群‘白吃饱’,被他们缠住就坏了。”刘思佳向解净投去忧郁而炽热的一瞥,向自己的汽车跑去。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够叫何顺害怕的人吗?他还会有害羞和不好意思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出风头的机会,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故,油库差点玩完。而这场事故又不是他惹起来的,跟他这个出名的“祸头”毫无关系,他这才叫抱着不哭的孩子,站在干岸上看鱼跳。刚才的大火他看了个满眼,知道事故的全过程。现在看热闹的行人越聚越多,东猜一句,西问一句,也打听不出个眉目,他正可以站出来,添油加醋,弄点玄虚,大讲一通,保管在他身边一会儿就可以聚起一大群人,瞪起眼睛望着他,敛气凝神听他白话,羡慕他有这种好眼福看见了险象丛生的救火场面,他足可以美美过一下说话的瘾,享受一下在大庭广众面前出头露面的滋味。刘思佳救完火以后开着车跑了,油库的领导、热心的群众正为找不到救火英雄而焦急,正四处打听。他正可以向油库领导好好宣扬一番,讲讲刘思佳是怎样一个人,他和刘思佳是怎样一对好朋友,甚至还可以讲一阵被刘思佳从车上推下来的女司机是个什么人。保管有爆炸性效果,可以出尽风头,大家都会另眼看待他何顺,决不会像在汽车运输队里一样,只把他看作一个二小。

若是往日,何顺会毫不犹豫,不加任何考虑就会这么干,他怎么能错过这种机会。

可是今天,他没有这种情绪,而且害怕会有人认出他是谁。两个救火英雄一个是他的好朋友,一个是他的副队长,这本来是他的骄傲,可是现在反倒造成了他的耻辱,给他的心灵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在这种场合他绝不敢承认自己认识刘思佳和解净。

解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何顺慌了,他扭头跳上自己的汽车,赶紧去装油。对了,这一瞬间他心里弄明白了,今天使他精神反常的,最叫他感到害怕的,就是这个解净。以前她也批评过他,挖苦过他,今天早晨还又把他整治了一顿,他并不怕她,甚至根本不当一回事,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嘻嘻哈哈一应付就过去了。眼下,他却是从心灵深处感到害怕她,怵她。他怕的不是她的职务,而是她的人格,她的灵魂。她的全部人品虽然像一支火把一样,照得他像个无赖,像个流氓,使他看清了自己原来是个灵魂卑微的小人,正像刘思佳骂他的一样,他是个真正的混蛋!他惧怕这支火把,不自觉地在躲避它。

何顺协助油库的女工接好输油管,打开闸阀,原油咕嘟咕嘟流进他的汽车油箱,他偷眼瞄了一下解净,她被许多人围住了。刚才他要命也想不到,是她——一个姑娘,正儿八经的干部,还没有取得正式驾驶证的二把刀司机,竟去钻进烈火开走那辆倒霉的汽车!她难道是听见了他对刘思佳说的话,一生气才冲上去的?不,不可能,她不可能听见他的话,他说话的时候她早已经冲上去啦。何顺呀何顺,你自己不去也就完了,何必要说那么一句话,其实当时要一咬牙冲上去,这工夫就抖起来了,死不了人,也受不了重伤,顶多磕破点皮肉,多神气。要是这种好事轮上他,他才不跑不躲呢,该露脸的事为什么不露脸?咳,想这个有啥用,自己不仅没有露脸,反而现了大眼!……有什么现眼的,刚才又不是就我一个人不上前,有那么多人围着看热闹,敢救火的不就是他们两个吗?我不过是随大溜,连那个着了火的汽车的司机都不敢开自己的车,我不去有什么可丢人的?为什么现在没脸见她?

何顺一会儿后悔,一会儿替自己解释,但是丝毫不能安慰自己,更不能解脱他心灵上的不安。他越在心里替自己解释,就越加看不起自己。

糟糕,解净好像朝这边来了,她是跟刘思佳的车来的,刘思佳已经走了,她是不是想跟他的车回厂?何顺紧张了,他不管油箱灌满没灌满,关掉闸阀,盘起油管,像做贼一样跳上车开跑了。

解净见何顺把她甩下,自己开车走了,一下子泄气了,感到浑身疼痛,身上没有力气,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只好等待自己车队里再来拉油的车才能搭车回去。油库的干部们立刻又把她围上了,还是那些已经表达了许多遍的大同小异的感激话,赞扬话,要送她去医院检查,请她先到办公室里休息。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不领受,也不拒绝,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身上疼得难受,心里厌烦得要命,这些人是干什么呢?他们刚才失火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呢?刚才救火倒很简单,现在应付这些人倒很麻烦,还是刘思佳聪明,她佩服他的机警和果断,也只有他才会办出这种事,扔下助手,连油也不装就一个人跑了。围住她的这些人都报过自己的头衔了,有油库的主任、书记、政工组长、宣传科长、商店的书记、街道主任等,解净想如果自己还是宣传科副科长,碰上这种事也会扮这么个角色吗?

她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开的车,是第五钢铁厂的司机刘思佳。我是个见习司机,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刘思佳是个最讨厌捧场的人,他不会接受你们的感谢,也许还会控告你们。”

众人一惊:“控告?控告什么?”

解净感到失口了,非常懊恼,她刚才实在是被惹烦了,顺嘴说出了这么一句,怎么能用控告这个词儿呢?这种场合哪能胡说八道。话已经说出来就收不回去,通过今天这场事故,她对油库的工作确实也看出很多漏洞,就顺坡下驴地说:“对今天这场大火你们油库领导耍负法律责任,这样大的一个油库你们是怎么管理的?根本没有严格的防范措施,一出事故就抓瞎了。而且就是门口挂着的那几条防火措施,也没有认真执行。所以你们用不着感谢,还是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吧。”

解净感到莫名其妙,一声“控告”的威胁没有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反而招来更多的感激,更大的麻烦。油库领导一见这个女司机出语不凡,心里不光是对她感谢,而且有点慌了。救火英雄要是一控告那是重磅炮弹,就不得了啦!为了软化女司机,油库领导们声调更细,言辞更恳切了。事与愿违,解净正不知如何能脱身,救兵来了,叶芳拨开人群,像多年不见似的抱住她:“小解,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不要紧,快扶我上车,咱们回厂。”

油库的领导用非常婉转的殷勤的口气挽留她,要送她去医院检查伤势,给她治病。正在这时,刘思佳突然来了,他跳下车,接好管道灌上油,没事人一样走过来。但他已经不是刚才救火时的装束,穿一身咖啡色的西装,系着黑地白点的领带,脚穿黄色牛皮鞋,眼睛上架着大号的光学玻璃片墨镜,风流,潇洒。很“洋气”,“洋气”得出了圈儿,完全不像一般的“土玩闹”。如果走在大街上,人们会以为他是刚从国外考察回来的专家。可是现在从卡车上跳下来,就显得不伦不类了。叶芳想要叫他,解净使劲拧了她胳膊一下,把她的话拦回去了。

刘思佳却用惯常那种嘲弄人的口气对解净说:“怎么样?救火勇士,这当英雄的滋味挺好受吧?”

“你……”解净本来想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却改口说:“你也来拉油?”

“嘿,这话问得多新鲜,你给我们订的定额我不完成怎么行?!多少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完成定额的,今天为什么要破这个例。我不像你,当了救火英雄,被一群喝彩者包围着,当然可以不完成定额了。”

解净冲着刘思佳笑了,笑得很甜,很知心。他们两个像说暗语,连叶芳都没有听懂,可是解净听懂了,刘思佳并不是挖苦她,而是告诉她他要不换装就没有办法来拉油,来了就会被包围住,还怎么完成定额。换身衣服再回来,做一次试验,开个玩笑,看看我们的同胞是不是只认衣服不认人。

人们果然注意了这个打扮洋里洋气的司机,但大都是用一种厌恶的、睥睨不屑的眼光打量他。有个人疑疑惑惑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倒有点像刚才救火的刘思佳。”

油库的领导干部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哼”的含义是十分明显的:他这道号的怎么能跟刘思佳比,你瞧他那份德性,中国人外国派,跟队长说话还戴着个墨镜,吊儿郎当,流里流气,他这一辈子是当不了英雄啦,想当英雄下一辈子再说。

大家又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解净的身上,这才真是盛情难却。没有人再搭理刘思佳。

刘思佳十分开心地笑起来,大声对解净说:“我今天算明白了,英雄好当,捧场难搪。为什么有些劳动模范一旦成名之后就变质,这不能怪他们,成天有一群苍蝇跟在后面叮着他,多好的东西也得变臭。副队长,你要小心了,哈哈哈……”

太放肆了,他的话引起了众怒。多亏看泵的女工解了他的围:“师傅,油装满了。”

“来了。”刘思佳不慌不忙地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嘴里还哼出几句小调:

赤橙黄绿青蓝紫,

生活好比万花筒;

为人应该怎么办?

主意就在我心中。

他收起输油管,跳上自己的汽车,按响了喇叭,一起车就给快挡,卡车卷起一股尘土,冲出大门口。人们急忙向后躲,心里诅咒着这个缺德的司机。解净趁机叫叶芳扶着她也钻进了汽车,叶芳打着火,在一片不知是赞赏还是惋惜的啧啧声里,两个人离开了油库。

叶芳把卡车开得很稳,她满腹心事。刚才解净和思佳一块救火的事她全知道了,她已觉察出来思佳越来离她越远,渐渐地向解净身边靠。她不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而是凭一颗姑娘的心感觉到了。全队的人谁敢惹思佳,敢挖苦他?解净就敢,而且她说什么话,思佳都能吞下去。这不反常吗?就像她自己一样,对任何人都敢打敢骂,唯独对思佳硬不起来,百依百顺,越是这样他反而越疏远她。这又是为什么呢?思佳平时总是冷冷的,可他有时候偷着打量解净,眼光中却带着一股火。叶芳真嫉妒呀,他什么时候用这种眼光打量过自己!

去年他们在黄桥饭店吃饭,何顺从旁边起哄,让她和思佳划拳,如果她赢了,思佳就钻桌子被罚酒;倘若是思佳赢了,她就得让他吻一下,就算当场订婚。她是故意输给了思佳,一切也都照办了。以后她把那天的事就当作真的了,可是思佳好像并没有什么约束,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说:“爱情难道能靠划拳打赌做决定吗?实在不行我把嘴唇割下来向你赔罪。”

莫非他并不爱自己,从来没爱过,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寻找刺激和逢场作戏罢了。今天下午一出车,思佳主动叫解净给他当助手,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偏偏又赶上油库出事故,双双救火,你推我让,患难中见真情,生死之际建立起来的感情终生不忘,连老天也成全他们。

叶芳的心里已经在哭了。不论多么粗野的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很敏感、很细心的。爱情成功感到的幸福,或爱情失败感到的痛苦,同文雅多情的姑娘是一样的。

解净闭着眼靠在座位上。

叶芳轻轻地说:“小解,睡着了?”

“没有。”

“还痛吗?”

“好一点了。”

“摔在哪儿了?”

“大腿和腰。”

“伤着骨头没有?”

“没有。”

解净不愿意说话,一直也没有睁开眼。叶芳的心里却是千回百转,她对解净不错,解净却挖了她的墙脚;她自知不是解净的对手,却也不能这么悄没声地吞下这口气,她要大闹一场,也得先摸清解净对思佳的态度。她哪里会忍得住呢?问:

“小解,你平心说,我待你不错吧?”

“这还用说嘛,我难道以怨报德了吗?”

“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思佳吗?”尽管她的声音不高,可是紧张得嗓子都发颤了。

解净睁开眼,从座位上抬起身子,转过头盯住叶芳,她全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回答对这个姑娘意味着什么啦。她用一只手压在叶芳扶方向盘的手上,像对最好的朋友那样真诚地说:

“小叶,你是发神经病?还是爱他爱得太厉害,疑神疑鬼?没人抢你的刘思佳,我已经有朋友了。”

“你有朋友?!”叶芳一阵狂喜,不好意思地看了解净一眼。

解净也笑了,用食指在她头上点了一下。

“你那位是哪儿的?”

“现在别谈我那位,还是先谈谈你这位吧。”解净忽然严肃起来,“小叶,你很爱刘思佳,是吗?”

叶芳点点头。

“他也爱你吗?”

叶芳难于回答,说他不爱自己这太难堪了,说他爱自己又确实没有把握。而且在解净跟前也撒不得半点谎,能瞒得住她吗?

“没有多大把握,是吧?”解净忍不住笑了,竟有这样的姑娘,爱上了人家,还不知道人家爱不爱自己。她说:“依我看,他以前爱过你,将来会更爱你。”

“那现在呢?”

“现在嘛,你有的地方还叫他爱,有的地方他不爱。”

叶芳半信半疑:“你简直成了算命先生,你说我哪些地方不叫他爱?”

解净知道,自己先声明已经有了男朋友,就去了叶芳心里一块大病,现在任凭怎样数落她,话说得再难听,她也听得进去了。她就用诚挚的口气,但又十分不客气地数说着叶芳的毛病:“……你还记得以前说过我的话吗?你说我身上只有一种红色,别的色全没有,是个单颜色的人。这话很对,人应该是全颜色的,单色不好。就像穿衣服一样,太单调不好,大红大绿太侉也不好。什么是全颜色呢?难道抽烟、喝酒、下馆子、玩玩闹闹、打架骂街、出风头、发牢骚就是全颜色吗?不对,这正是单调无聊、庸俗浅薄的表示。人的全颜色应该是德、才、学、识、情、貌、体魄、喜怒哀乐、琴棋书画,等等。你只要留神就看得出来,刘思佳只有在消极苦闷的时候,才会跟何顺去瞎胡闹。在他苦闷的时候,你如果能使他清醒,给他温暖,他能不爱你吗?当他苦闷的时候,你灌他酒喝,带着酒劲你们可能做出种种相亲相爱的举动,酒劲一醒过来他就会感到厌烦……”

叶芳心里服气了,难怪解净整治思佳,思佳反而主动向她靠近,自己处处依着他,他反而瞧不起自己。可是自己能管得了思佳吗?

解净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不是叫你专和他作对,两个人成天闹别扭还叫爱人吗?!你生活太单调了,四个字就可以包括:吃、抽、玩、闹,单调就乏味,一个大活人成天就是这一套有什么意思?不能像动物似的只求活着,人应该生活。我们这一代人本来就学得最少,懂得最少,普遍的毛病是肤浅。人生的头一课没有上好,现在新的学期开始了,再不能不及格了,生活中最复杂、最困难,肯定也是最美好的东西还在前面。”

叶芳有的听懂了,有的没有听懂,但她开始思索这些问题了,因为这些问题关系着她的幸福,她今后的全部生活。已经活了二十五年了,可到底应该怎样活还没搞清楚;有些方面成熟得令人惊讶,有些方面又愚蠢得使人可怕。想不到解净这个和叶芳同时代的姑娘,悄悄地在影响着她周围的人,这一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心里也并不都是晴朗的,她劝说着叶芳,真心希望她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爱情。可是她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的感觉,今天她刚刚意识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一点什么,可是立刻又失掉了。但她相信失掉它比得到它更好。

十一

快下班的时候,刘思佳接到党委办公室的通知,祝同康陪着市总油库的两位领导同志要到运输队来看望他和解净,给他们送感谢信、奖状和奖金。刘思佳一开始是感到厌烦、无聊,油库的领导如果把这些精力放在油库的管理上,也不至于出今天的事故。党委书记为了这件事也肯劳动大驾到车队来看他,一会儿把他当成坏典型,要处理;一会儿又把他当成好典型,要表扬。他们当领导的自己耍笑自己,没事找事。其实他既不像党委书记认为的那么坏,也不像油库领导看的那么好,他就是他,有好有坏,不好不坏,吃人间烟火,受人间的局限。他想一走了之,躲开他们,给他个不理不睬。可是转而又想,这本来是好事,为什么要给自己找别扭,惹气生呢?解净不是也说气大伤身吗?!现在时髦的生活哲学是叫别人生气,自己不生气。对,何不逢场作戏,利用他们找上门来的好机会,轻轻取笑一下这些绝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很好的领导同志。他决定把煎饼摊再摆出去,让领导们到自由市场去找他吧,如果他们给他送感谢信,送奖状和奖金,他全部收下,这场戏才微妙哩,有乐子可看。

刘思佳高高兴兴地找到何顺,何顺今天下午有点打蔫儿,从打出车回来就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也不往人堆里凑。刘思佳以为是私自闷下了早晨的那二十多块钱,不好意思见他。他可不在乎那二十多块钱,而且他根本也没有把何顺看得太好,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用乐呵呵的,但是带有权威性的命令口气说:“快点准备,下班后咱们再卖它一个小时。”

“卖什么?”

“卖煎饼呀!”

“还卖?”何顺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七元四角钱,递给刘思佳,“孙大头不要,你看怎么办吧?”

“归你吧。”

“我不要。要不咱一人一半。往后咱就别卖了。”

“你怎么啦?”刘思佳有点发火了,眼睛眯起来,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何顺的脸上。

何顺确实怕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今儿个我肚子疼。”

刘思佳二话没说,转身出来了,这时候没有工夫收拾他,明天再跟他讲。还找谁呢?卖煎饼不能一个人,有个帮手总是威风些,他想到了叶芳,便回身敲敲女司机休息间的房门,叶芳开了门,屋里就她一个人。叶芳见到刘思佳非常高兴:“思佳,我正要去告诉你,下班后我等你一起走,你和头们谈完话到这儿来找我。”

“小叶,你能帮我个忙吗?”

叶芳对他这么客气的腔调不高兴:“你叫我干的事,我什么时候驳过面儿?”

这是实情,刘思佳笑了:“下班后你帮我卖一会儿煎饼行吗?”

“什么,你还要卖煎饼?”叶芳一惊,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跟你卖,也不让你再卖那玩意儿!”

刘思佳感到奇怪了,何顺是这副腔调,叶芳也是这个调子,他们听到了什么话?还是解净私下做了工作?不对,他们不是解净所能随便拉得过去的人。

“这么说你是不肯帮我的忙了?”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可卖煎饼不是为你好,而是毁了你!”叶芳脸上出现一种过去从没有过的自信和执拗。

刘思佳感到惊奇了。

“思佳,你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我从来不跟你顶嘴,往后也不想跟你顶,可是我不会再拿别人的脑袋代替自己的思考了。你的气出得还不够吗?思佳,今天是好日子,对你是好日子,对我也是好日子,我们应该借这个台阶,往后过另外一种生活。”

这不是叶芳说的话,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思想、这样的见解?刘思佳呆住了:“你说,今天怎么是我的好日子?”

“到底让大伙看清了你真实的面目,连我都替你骄傲,替你高兴。”

“你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呢?”

叶芳沉了一会儿,声音变细了:“小解亲口告诉我,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真心希望我们两个……”叶芳望着刘思佳,忽然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了。

刘思佳难得发热的心被叶芳的真挚打动了,他的胸中似乎隐含着一种熊熊燃烧的、像火山熔岩般的感情,他抓住自己的头发说:“小叶,你对我这样好,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小解就是没有男朋友,她也不会爱我,我也不会找她,我不配,我这个人很坏,你还不了解我,何顺是表面坏,我是心里坏,谁要是被我完全看透了,我对他就没有兴趣了。像我这样的人,不能爱,也不配得到爱。我担心你跟着我,将来不会得到幸福。”

叶芳又气又恨,突然一头扎到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刘思佳的肩膀头。

刘思佳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门开了,解净走进来,见到这种场面她停住了,把脸扭向一边说:“刘思佳,我写了一份对油库领导的起诉书,你看一看,如果同意就签个名,算咱们两个救火者联名指控他们。如果你不同意,那只好我一个人干了。”

“起诉书?”刘思佳推开叶芳,从解净手里接过起诉书,飞快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盯着解净。她这一手比自己卖煎饼棋高一招,她跟自己想法一致,但采取的手段却是严肃的,这不仅会使油库领导更难堪,而且使他们动心,法律和舆论逼着他们非改不可。他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我同意,我原来也想取笑他们一下。”

“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取笑的。生活不是儿戏,不能老是用儿戏的办法对待生活。”解净从刘思佳手里拿过起诉书又交给了叶芳,让她也看一看,这个小动作是说明解净看得起她,征求她的意见,叶芳虽然什么意见也没说,可心里十分感动。

“那我们就这样办,等一会儿他们来了就把起诉书先给他们看看,这也用不着瞒他们。等完事儿了,该给我们的表扬,该给我们的奖励,我们全都接受,实事求是,不该推辞的就不推辞。你说呢?”

“好,我听你的。”刘思佳说:“我卖煎饼的确是憋着一肚子气,想惹恼领导,让他们主动找我谈话,我就拉他们逛自由市场,好好教教他们怎样做买卖。咱们头头的脑瓜太死了,老实是好的,呆笨就管不好工厂。上个月钢锭三百七十五元一吨,咱厂不卖,这个月下降到三百五十元一吨,不卖不行了。库里存着两千多吨钢材,却去借款发工资,我们是搞运输的,这些事还能瞒我们?不会抓行情,不会把死物变成活钱,不了解市场,不懂得物能生钱,钱还能再生钱,加强周转,把棋下活了……”

解净一点就透,她非常惊奇,这个刘思佳真是厂里的宝贝,他通过运输了解了全厂经营销售上的情况,看出了其中的弊病。她光顾抓本队的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通过运输队了解全厂哪!她说:“你有这么多意见为什么早不向书记、厂长讲?”

“我可不像你们党员积极分子,经常向领导汇报思想,又提意见还又落个靠拢组织。我们这种人有我们提意见的方式。”

“那好,等会儿我把祝书记留下,你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外面有人喊:“解队长,刘思佳……”

解净说:“我们去吧,他们来了。”

叶芳忽然拉住刘思佳,替他脱下西装的上衣,解下领带,嘱咐说:“换衣服来不及了,就穿衬衣去吧,墨镜不许戴了。”

刘思佳突然笑了,跟着解净走出休息间,嘴里又哼起了那个小调儿:

赤橙黄绿青蓝紫,

生活好比万花筒;

为人应该怎么办?

主意就在我心中。

1981年5月18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