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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自选集 §我们香港见

1

闭上眼睛,下游的长江二桥就像两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伞,撑在江面上。春水正在匀速上涨。每天里,那些在枯水期被北方来的干风吹瘦的江滩,都能够有分寸地回归江流中。这个季节,磨山的桃树、梨树、杏树肯定又在让一群群从汉口、汉阳和武昌等地涌过去的女孩子惊叹。在她们之中大概会有一个名叫白珊的女孩。现在她不用可人地站在磨山脚下,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东湖,说自己若是水里的鱼儿就好了。她不想挤那人叠人的公共汽车,更不想走路回汉口扬子街。她想坐出租车。白珊曾经只想出门能坐出租车就行,出乎意料,她现在有一辆白色的富康轿车,自己开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车的那些三月四月,白珊总要将磨山的花瓣掬上一包,然后在中华路码头上轮渡,船到江心时,再将花瓣往水中一撒,同时挺抒情地叫道:桃花汛来了!白珊的这个动作上过电视。她自己没有看过那条电视新闻,她的朋友亲戚还有那些在党政部门找到工作的同学都看见了。后来几年,她在龙王庙前的江面上一边撒花瓣,一边注意附近是否有抓拍新闻的摄像机,虽然一直没有发现,可她还是坚持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等待那个一去不返的美丽镜头。白珊是女孩中还记得桃花汛的少数派,在这个城市里,比她大一茬两茬的女人也不说桃花汛,她们只会站在武汉关前的江堤上说,又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白珊的女伴们见到春花春水春色时都一齐叫:“哇——”她们见到一切出色的特别的,都叫:“哇——”偶尔有谁不小心弄得春光外泄,她们也一齐叫:“哇——”白珊也会这么哇哇地叫。由于她多一种表达心情的词语,所以她在亚洲大酒店的大堂里一出现时,就让那个秃顶的男人觉得她与众不同。那副秃顶上有一块白癜风,虽然不大,还是很像江面上飘过的一只快餐饭盒……

在江边的草地上躺了三天,我对牛总的憎恨已不似开头那么恶毒了。

江滩上人不多,大家都在上班。如果我不辞职,也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风筝同江鸥一道将我的目光牵来牵去。我注意到,一个早早穿上牛仔短裙的女孩,假装无意,其实是有意地不时打量着我。我将目光迎上去,心里觉得有一把利刃在刺向白珊。女孩的脸立即扭到一边。江水浩荡,那是男人的心事,女孩承受不了这个。在我闭上眼睛回想从前同白珊一起创造的那些故事时,两行柔软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留在我身边。在磨山脚下的草地里,白珊正是这样走着。我不能不睁开眼睛。牛仔裙下面的两条修长大腿,竖在我的眼前。

女孩开口就告诉我她叫孔雀。

孔雀说:“你肯定从没碰见过比我更主动的女孩。”

她的右腿轻轻挪了一些距离,像在稍息。我看出她心里有些紧张。

“你别在我面前作秀。”我说,“你这样子比当小姐的差远了。你还在浪费时间,她们早就开始数钱了。”

我本想掏出钱包来,模仿付钱给她的样子,可钱包里只剩下一张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外加几张零碎票子,实在无法拿出手。

孔雀戴着墨镜。在墨镜四周,洋溢着她的微笑。她回答说:“难怪你会被别人甩掉,你这么恶毒,从这里跳进长江,从二桥到天心洲一带的鱼儿都会翻白。”

孔雀抬起左腿。我下意识地翻身躲到一边。她的左脚正好踢在我的屁股上。接着,孔雀跨过我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愣了一会,爬起来大声说:“喂,孔雀,我叫杨仁。”

走到离开我约二十米时,孔雀终于停下来,然后转身回到我身边。我请她坐在我躺过的那张报纸上。孔雀坐下后,牛仔裙下的双腿更有魅力。她先是盘腿而坐,随后又改为半侧身让两腿叠在一起,紧接着又将两腿弯曲起来。

孔雀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你是男人,不该来这儿感伤!”她说,“若是发生一念之差的事,会很危险。”

我望着她的墨镜说:“若想跳江,就不会等到今天。”

“我学过心理学。”孔雀说,“人一旦陷入情感危机,第三天到第十天是最难度过的。”

一只突然降低高度的风筝从头顶上一掠而过,尾穗扫着了我的头发。孔雀扭头看了一下,将目光定在我的头上。

“你有白发了!”孔雀突然说。

我怀疑地盯着她的墨镜。孔雀将墨镜取下来,伸手去拔我的头发。头皮刺痛了几下。孔雀将三根白发和一根黑发摊在掌心里给我看。

“还好,一天只愁出一根白发来。”孔雀一努嘴将黑发白发一齐吹掉。

我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墨镜看了几眼。“这墨镜是在佳丽广场买的。”我肯定地说完,又补上一句,“去年夏天,对吗?”

孔雀说:“没错,是从日本进的货,每个样式只有一件。你的前女友喜欢它吗?”

孔雀的话如同女人的小手在一把把地揪着我的心。

“是不是他们请你来的?”我追问孔雀。我说的他们是指白珊和她傍上的牛总。

孔雀拿出一个证件给我看,证件说她是国际旅行社的导游。她说自己没事时,喜欢到江边逛逛。江边有不少因各种原因失意的男女,她喜欢劝这类的人,暂时离开容易让人伤感的熟悉环境,到外面去走一走。她已经成功地说动了七个男人,那些男人到新马泰走一趟,回来后就不再来江边顾影自怜了。

我问:“去一趟要花多少?”

孔雀说:“五千元人民币足够。”

她没有问我想不想去,只是从斜挎在肩上的坤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轻盈地递给我。

我嗅了嗅名片上的气味,平平淡淡的。

孔雀再次打开坤包,取出一只cd香水瓶,喷了些雾在名片上,还说:“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我点点头,将名片塞进牛仔裤后面的荷包里。

“错了!”孔雀用手指了指自己左边那挺拔的胸脯。

我会意地缩回手,将名片放进t恤衫口袋里。

“我们走吧!”孔雀说话时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手背上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孔雀再次说了句“我们走吧”,让我突然明白,一个男人孤单地待在这种地方确实不太好。三天里我一直没发现的情形,现在有些昭然若揭。那个戴着太阳帽假装看风筝的男人,无疑是便衣警察,一对鼻翼轻易地就将内心深处对人的轻蔑暴露无遗。不远处像在散步的两个女人,十有八九是正在揽客的职业小姐。对她们的判断来自白珊的提醒:当小姐的女人,除了商店里的模特或者她们的同行,其他女人,她们是不会多看一眼的。这种女人只顾看男人,她们将一切男人都当成可能的买主。哪怕有女孩正挽着男人的手,她们的目光也不会跳过。

从草地上爬起来,孔雀告诉我,我的牛仔裤后面被清明时节的嫩草染青了。离开白珊后,又有一个女孩注意上我的屁股,心里真的好受了许多。顺着江堤往回走,我心里反复体会着孔雀所言“我们”的意味。在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下,孔雀大致说清了所做导游工作,之一是陪旅游团到境外旅游,之二是为旅游团队的组成寻找客源。孔雀估计,我也是她可能的客源。她对我表达这一层意思时,除了坦率坦白以外,还有不少的娇媚,甚至是狐媚。我无法告诉她,自己在没有辞职之前所挣的钱,几乎全用在白珊身上了。

从江边到解放公园正门,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孔雀按下我准备召唤出租车的手臂,她说:“天气不错,走走路,有好处。”又走了一百几十米,她的肩头在我的肩头上碰了四次。在一处路口,一辆出租车突然蹿出来,我顺势搂着她的腰往街边挪了几大步。放开时,她回头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头笑了笑。

在心里,我并没有想入非非,只是觉得两个女人的腰稍有不同。白珊的腰已经很柔软了,孔雀的腰却更加柔软。

这时,孔雀小声说:“有人在后面盯梢。”

我回头一看,正是在江边看风筝的那个便衣。

“不是盯梢,是闻臊。”我说。

我们决定让那个便衣的腿吃点苦。

在一家有些暧昧的私人旅社门前,我们有意犹豫一阵,又继续往我们要分手的地方走。

孔雀说:“凡是心情不好时,出门看山看水看树林的人,都是爱旅游的,细胞里都有旅游基因。”

我说:“你的判断很有道理,但我只想去非洲,去澳大利亚。”

孔雀说:“我们社有到澳大利亚的线呀,不过,我不跑那条线,我只管香港、澳门和东南亚。真的,你不妨先到这条线上走一走。”她认真地告诉我,她可以一路陪我说说话什么的。

我说:“光说话有什么意思!”

我们一齐笑起来。

孔雀在我的手臂上揪了一把。我回头看看,那个便衣似乎不见了。孔雀的叩机响了,她要我等一会,自己跑向一部公用电话。她回话的时间在三分钟以内,我看见她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守电话的婆婆手里。孔雀回到我身边时,那个便衣警察又出现了。他也去了公用电话那儿。我认定,叩孔雀的这个人,至少在本月以内会一直留在警察的黑名单上。孔雀没有说叩她的是谁,只说对方用的是分机,查找起来有些辛苦。我们故意走快些。在过横跨解放大道的天桥时,那个便衣才满头大汗地跟上来。

过了天桥我就同孔雀分手。孔雀要在解放公园门口搭公共汽车去逛武汉广场。我要回永清街。我的爸爸妈妈在那儿继承了爷爷奶奶遗下的一处不动产。

那个便衣犹豫了一会,扔下我跟上了孔雀。我心里有点凉,尽管有人认为,在灯红酒绿中隐藏着的所谓性产业,拉动gdp,多增长了十几个百分点,可我并不希望眼前的孔雀,被别人当作这类行当中的从业人员。我只希望白珊被便衣盯上。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警察奉命去盯一个开着白色富康轿车的女孩,那就一定会是重大案件,说不定市公安局仅有的那架直升机也会在天上盘旋。

我扭头走出十几步,忽听见孔雀在身后惊恐地尖叫起来。在我转身过程中,那位便衣警察飞身扑上去,只见白光一闪,一个男人的手就被手铐铐住。便衣警察掏出证件,征用了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一脚将那个被捉的男人踢进车里。

这时孔雀才回过神来对围观的人说:“这家伙想抢我的包。”说时她将自己的坤包抱得紧紧的。

孔雀要随着便衣警察去录证词。他们一走,马路旁围观的人就激烈地议论起来。有人大声嚷道,现在的强盗小偷比我们了解国情,他们早就知道女人比男人会挣钱。又有人跟着说,回头让人大代表弄个提案上去,让警察别管抢女人的案件,这也是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

突然间,我想到白珊。我已经恨到无法再恨了,只能祝愿哪天她也被人抢了。

一辆白色小轿车从黄浦路立交桥上驶下来,一拐弯停在解放公园门口。我闭上眼睛,狠狠地朝天唾了一口痰。我没有听见那泡痰落地的声音,倒是有人说:“对不起,罚款五元。”

我知道这是沙子。

沙子在这一带当“牛打鬼”,向那些摆摊的人收保护费。空气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吱”。这是那辆白色小汽车在用遥控器锁车门。我对沙子说:“将那白车的眼睛弄瞎了!”沙子问:“她们在哪里惹你了?”我回头一看,从车里出来的是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而且那车不是富康,是宝马。

沙子要请我到凯威啤酒屋去喝啤酒,我拒绝了:“我不会花你的黑钱。”

沙子气愤地说:“哪天我去卖血,换的钱请你,你该去吧?”

“没问题!”我说,“谁叫我们穿开裆裤时就是朋友。”

2

白珊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深深懂得什么叫水性杨花。

在公开背叛我之前,白珊用了整整一个星期,偷偷地从我家里拿走了她的一切。

那天她打电话来,说不再同我来往了。放下电话,我在屋里找了很久,才在台灯背后发现半支口红。我用半支口红给她写了一句话:给你一个月自由。上班后我将它压在白珊的电脑键盘上。后来,这句话变成一堆纸屑,回到我的写字台上。这时候,我才知道白珊同公司的牛总好上了。

这条消息是沙子告诉我的,他在武汉广场的金银首饰柜旁见到白珊同一个秃顶的男人一起挑选戒指。沙子特意说,二人还互相搂着腰。我复了沙子的叩机就往武汉广场赶。半路上,沙子又在我的叩机上留言,让我直接去三楼的咖啡座。我穿过一排排时装,经过男女各一处洗手间,隔着咖啡座旁的玻璃屏风,正好看见牛总隔着桌子在吻白珊的手背。我得承认,牛总的这个动作很优雅很绅士,因而在人多广众的商场里也不显得过分和多余。关键是这个动作我一直没机会做,白珊不让,她说除非我让她的手指上添一枚钻戒。这是好莱坞电影教的,在那类蒙太奇中,总有一颗钻戒在闪闪发光。

当我坐到牛总和白珊中间时,牛总镇静地像接待合伙人一样同我打招呼。白珊的脸白了一阵后,又变得通红。牛总对她说:“你不是要上洗手间吗?”白珊一走,牛总就拿起手机,当着我的面吩咐公司办公室主任,让他马上通知财务部和人事部,第一将杨仁升任人事部副主管,第二将杨仁的月薪升至一千六百元。放下手机,牛总又给我要了一杯咖啡,是现煮的那一种。牛总望着我的眼神隐藏着一种优越与得意。我心里说,像他这副尊容,就是到了更年期的女人,跟了他,都是他的幸福。我无法骂牛总,他老婆确实瘫痪在床,他的女儿确实嫁了一个花花太岁。最终我只能开口说:“你这样做,还算是个共产党员吗?”牛总说:“对不起,小杨,你也知道,感情这东西不是意识形态所能左右的。”我想了想又说:“你怎么说也是个厅级干部。”牛总说:“你放心,我会带着白珊去履行正式登记手续。”我提醒他,作为老板,将下属的女朋友抢了去,这会影响他的形象。牛总笑起来,让我别操这份心。牛总这时看了一下手机,随后就起身告辞。

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白珊回来,当我也决定离开时,服务员拦着请我买单。我一看那张纸竟是三个人的消费,我一时气上心头,坚决只肯付一杯咖啡钱。服务员很礼貌,只是不让我走,也不收我递过去的一杯咖啡钱。僵持了十几分钟,另一个服务员过来放我走开,一分钱也没要。

一出咖啡座,我就碰见沙子。

出了武汉广场,我在风中忽然明白这钱是沙子替我们付的钱。果然,第二天,沙子就到了我们公司。他说是来看看我,但他到牛总办公室去了一趟。沙子后来对我说,牛总这人挺爽,看来是个在红黑两条道上都吃得开的人。

白珊同牛总的关系在公司里公开后,公司里的十几个女孩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是找到了身边的宝藏。在她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没想到牛总也食人间烟火。我将这话告诉沙子。沙子说:“白珊的位置恐怕坐不稳。”

我咬着牙在公司里坚守着。像我这样的电大毕业生,放弃这份工作,等于自杀半条命。牛总的公司实际上是官办的,他在亚洲大酒店里包了几间房子,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公司都敢做。就我知道的,他倒卖过的走私汽车不下五十辆,海关和公安局都来查过。这时候,牛总就会去一趟省委和省政府所在地水果湖,随后那些人就不再上门了。在离开公司前我想过举报他们,沙子劝我不如敲诈一笔,这么做比举报好。沙子说,干了他这一行,才知道谁比谁黑。

在我内心里,最想做的却是将白珊按在公司的沙发上强暴一次。因为牛总确实在做迎娶白珊的准备。

虽然坚守,但公司里没有一个人同情我。

不过,这种事在今天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让我放弃的原因是那天牛总让我去帮他买避孕套,还强调说:“就买你习惯用的那种。”

一听到这话,我身上的血全部变成红色蒸气,人一下子成了大气球。我断断续续地告诉牛总,让他去问白珊。牛总笑眯眯地说:“白珊不知道品牌。”牛总扔给我一百元钱就走了。人事部的人都在用眼角看我。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羞辱,提笔给牛总写了几句话,然后拿上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一摔门扬长而去。

我留给牛总的话是:老牛,你留下好好干吧。白珊有点嗲,小心别用坏了。公司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放心,我仍然觉得武汉很美。

在江边徘徊的头一天,扔在家里的叩机上反复出现这样的留言:老牛如果当上副省长你会自杀吗?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白珊了。牛总让她到驾校学习半个月,回来后就开上一辆崭新的白色富康轿车。辞职前我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问她将车停在扬子街什么地方。我是想笑话她家五口人挤在一处只有十六平方米小屋里。我刚说完,坐我对面的人事部主任先笑起来。白珊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将电话挂了。人事部主任好心地告诉我,牛总在天鹅湖畔,给白珊买了一套房子。人事部主任没说多大面积,他怕说出来后,我会急火攻心。

家里没人,爸爸妈妈在菜场门口卖米酒,捎带卖手工包的饺子,有地菜时还包春卷卖,早上出门,天黑时才能回家。上班时,我倒没觉得什么不便,如今没事在家,总感到少个做饭的人。我从冰箱里找出他们昨天卖剩的饺子,正要下锅,沙子来了。

沙子一来,电话也来了。我让他到厨房煮饺子,自己去接电话。屋里响起女孩软软的声音:“你好,请问是杨仁先生的家吗?”

“你是谁?别给我放电。”

我以为是哪个朋友捣鬼。说完这话我就感到对方是孔雀。

果然,孔雀说:“我是国际旅行社的小孔。”

沙子在厨房里大声笑起来,还敲了两下锅。

我放弃继续使用电话机的免提功能,拿起话筒。

我说:“对不起,我没情绪去旅游。”

孔雀说:“我不说这个,只想问你,别人打劫我,你为什么不上来救?”

“莫不是你心里总盼着遇上英雄救美的好事?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我不客气地损了一句。

“我喜欢听男人说我不漂亮。”孔雀轻轻一笑。

隔着不知远近的一条电线,我心里怦地跳了一下。

“凡是说我不美的男人,其实——”孔雀在那边又笑了笑。

我赶紧说:“你没事吧?”

孔雀说:“没事,上公安局写了份证词,按个手印,就出来了。我正在武汉广场喝咖啡,有人请客。”

“谁呀?”我问。

孔雀说:“一个挺不错的男人。你放心,还有他的女朋友。她比我会来事,能够勾住男人的魂。你怎么样,还好吗?别去江边,真的,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应该去香港的维多利亚海湾,去泰国的芭堤雅海滩。我保证,一去那儿你就会变得雄心万丈。你要记住,现在的女孩,最瞧不起殉情的男人。你又不是在黄陂、孝感长大的。武汉有七百万人,七百万人中有三百五十万是女的。按老中青少来划分,女孩子最少也有八九十万。一个女孩跑了有什么了不起,还有那么多,你数都数不过来!实在不行,将我嫁给你算了。”

一个女孩刚见面就这么同我说话,让我脸上绷了一个月的肌肉松弛下来。

“你会生孩子吗?”我熟练地说。

白珊说爱我时,我就曾这么问过她。

孔雀说:“你想要几个?”

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孔雀不跟我说了,她用的是别人的手机。

我冲着嘟嘟响的电话愣了一阵。

沙子将一大盆饺子端出来后,要我快去照照镜子。我用白珊用过的镜子照了照,什么也没发现。

沙子提醒说:“你又会笑了。”

我吃了一惊。

沙子又说:“你整整一个月没有笑。别说你爸妈,连我都替你着急。怎么样,还是那次在武汉广场门口说的对吧,不出三十天就能找到新的爱情。这就是我们的城市生活。”

沙子伸出两个指头,将一只饺子拈起来放进嘴里。

沙子吃饺子像蛇吞老鼠。我知道自己是在微笑着看他。

沙子一口气吃了五个饺子,才示意让我吃。他说:“你要是为白珊殉情我才高兴,那样,我就来你家当儿子,天天吃你爸妈做的饺子。”

我将一只饺子夹起来又放下。

“我要出国去旅游,到香港,到泰国。”我说。

我坚决地说出的话,让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沙子又吃了五个饺子,抬头正要说话,窗外一个女孩在急促地喊他,沙子坐在那里不动,冲着窗口大声说:“叫什么,美国佬的巡航导弹又没来。”

窗外的女孩说:“那几个‘牛打鬼’又来了。”

沙子嗯了一声,让我给他留二十个饺子。

我撵到门口,要他别打架,伤了人不好办。沙子跳上一辆出租车,一个人先走了。

我问那女孩,是不是有人来砸码头。

女孩应了一声:“是的。”

沙子到底还是同那些人打了一架。沙子吃了些亏,不过他也打得对方许诺再也不来这一带了。从这一点来看,对方那帮人显然吃了大亏,从心里服了。这一架只打了半个小时,他回来时,饺子还是热的。沙子吃完剩下的饺子,才问我怎么没按说的数留给他。我要他扒了衣服,摸着肚皮数一数。沙子真脱了衣服,却是在卫生间。

沙子在卫生间洗了一地血水,随后又找我要了一套衣服穿着出门去,还要我在家里等着。

我不明白沙子去办什么事。我将沙子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倒入差不多半包洗衣粉,又拧开水龙头。若让爸爸妈妈看到这血迹斑斑的衣服,一定以为我将白珊杀了。

白珊的母亲托人来家里哀求过,要我千万放白珊一马。

那中间人说,白珊的母亲让我将白珊当成从前花楼街的卖春女子。

洗衣机正在工作,白珊出乎意料地打来电话。

白珊说:“你要去东南亚玩?”

我说:“你又想操我的心了?是不是还想我操你的人?”

白珊笑起来:“你别这样想不通,杨伯杨妈只养了你一个,我不值什么,你总得为大人们想想。”

我说:“你别将自己想象成圣女,你恐怕连人妖都比不上,我干吗要寻短见?”

白珊说:“我还不了解你,若是觉得我欠了你什么,你来找我,想要肉也可以剜一块走。”

白珊一说完就将电话挂断。

我在屋里转了几圈后,突然想到沙子也许是去牛总那里,因为只有他知道我的出游决定。

我开始不停地叩沙子。

沙子一直没有回电话。

黄昏时,一个自称是公安局的人突然来到家里,给了我八千元人民币。说是沙子托他转交给我的。至于沙子本人,他说情况还不错,在拘留所里住着单间。沙子进拘留所是常有的事,他没有节假日,这样的时候就算是放大假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沙子走时,穿的是我的那件新加坡鳄鱼夹克衫。随了他在拘留所泡三天,还不糟蹋得面目全非?

八千元人民币放在桌上,每张纸币上都有熟悉的香水味道。白珊只使用一种品牌的香水,但她从不告诉我是什么牌子。这是她的可爱之处。她这样做有着充分的理由。男人的鼻子比猪还笨,失去品牌的提示,哪怕一百个女人在用同一种香水,男人也会说有一百样香味。

我后来发现,送钱的人真是公安局的。因为我抽了五百元出来给他,他坚决不收。送走他后,我不由得佩服起沙子来。随后,我便去菜场门口接爸爸妈妈。我还准备帮他们做点事。可惜我去晚了点,他们已卖完饺子和米酒,正在收摊子。

就这样,已让他们笑得像是回到了恋爱成功的当初。

晚上,一家人都喝了啤酒。

爸爸说:“你现在这样才像杨家的男人。从当年的杨家将起,一直到我,就没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当年我也死活爱着一个姑娘,临结婚时她变了心,老子一句软话没说,三个月后就碰上你妈。别看现在我和你妈都下了岗,但我们相依为命,比谁都幸福。”

我说:“我比你强,才一个月就挺过来了。”

妈妈马上同意。“是没错,你爸那时端着铁饭碗,起码工作不愁。你的压力大,又赶上了残酷的公司化。”妈妈说着,声音有些打战。

爸爸大声说:“坏事可以变成好事,那个破公司对年轻人的剥削太厉害了,老板可以为所欲为。离开了可以多点人权。”

当我说出自己的打算后,他们一下子沉默了。

过了一会,妈妈想岔开这个话题,就告诉我,爸爸的初恋情人跟别人结婚后,不到五年就患了风湿病,又过了五年,便瘫在床上。

爸爸将客厅里的电视机调到资讯台,正好有相关的旅游信息在屏幕上滚动。爸爸戴上妈妈递过来的老花眼镜看了一阵,好像松了口气。他说:“还好,不算太贵。”

我赶紧说:“我有钱,不要你们操心。”

妈妈立即对我露出笑脸。

接下来该将这些告诉孔雀了。孔雀说过,最少得用二十天来办理各种手续。我守在电视机前看完一场英超球赛,才打孔雀的叩机。这时已是凌晨一点了,寻呼台的小姐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她对我说声再见后,不到十秒钟电话铃就响了。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沙子的声音。

沙子在用别人的手机,他还在拘留所里,刚被提审完,有人请他在办公室的里屋喝啤酒。沙子告诉我,他替我去找了牛总,白珊也在。牛总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万元人民币。沙子说到这儿,我以为剩下的两千元肯定是被送钱的那人揩了油。沙子说:“白珊情绪不好,老作呕,像是怀孕了。”从沙子嘴里我知道白珊真的担心我是不是一去不回头。她很害怕,分手之后,我从未找过她一点麻烦。辞职前,在公司里有事没事,我总冲着人笑。她把这些全部视为密谋实施见血封喉的绝杀手段的过渡。我为这意外的效果而窃喜。沙子要我放心,他在里面过得比外面还好,不出三天就能出来。我要他做事人道点,别将公安队伍里的人全部腐蚀了。沙子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待他出来后,我得请他上凯威啤酒屋狠狠喝一顿黑啤酒。他下了指标,一定不少于十扎。沙子收起手机前告诉我,那一万元他留下两千,捐给医院。我问他是不是将别人打得太狠了点,他嘿嘿一笑后,便在夜空里消失了。

同沙子通完话,剩下的时间我一心一意等孔雀复机。

凌晨三点时,我到后门外站了一会,忽然嗅到一股咸咸的潮气。正在辨认,这味道又不见了。旁边窗户里传来爸爸妈妈枕边的说话声。

孔雀一直没理我。

天亮了,上班时间到了。一个女孩突然打电话到家里,开口就说自己是亚洲大酒店的,说了好久,我才弄明白,孔雀的叩机昨晚丢在咖啡厅里,服务员们是按我的留言来查找失主。

我往孔雀上班的地方打电话,孔雀不在,说是今天在外面跑业务。等到中午,孔雀还没出现。我又往她上班的地方打电话。这次接电话的女孩像是意识到什么,问我是不是联系旅游,如果是,找她也一样。我在牛总的公司上班时,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形,我们叫它抢份额。我问她,难道不怕孔雀知道了会生气。女孩说她同孔雀是姐妹。我说,如果是这样请她马上通知孔雀,有人要跳江。

这话肯定是有效果的。

不一会儿,孔雀就打电话来了。

孔雀去亚洲大酒店拿回叩机,这时已到了永清街街口。

我赶过去后,买了两张门票,同孔雀一道进了解放公园,在苏军烈士纪念塔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坐在绿叶红花中的孔雀愈发楚楚动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时,我心里有种只有自己明白的不安。我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孔雀。我发觉自己承受不了以此作为筹码勾住孔雀的做法。这是沙子昨晚在电话中教给我的,他说以我现在的心情,不能马上投入感情,那样会被自己的假象所蒙蔽,重复先前的错误。他要我就当玩一把,不谈爱情,也不想婚姻,只要上了床就行。

我告诉孔雀,自己真想去散散心。

孔雀望着我放在石桌上的人民币,反而劝我再想一想,因为一旦开出收据,按旅行社的规定,哪怕不去了,也不退款。

我说:“我不会那样朝三暮四、朝令夕改,哪怕你带我去科索沃打仗,也绝对不会回头。”

孔雀甜蜜地打开坤包,掏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表格让我填。她上午去了一趟航空路,那里有家酒店要安排七个人出国旅游。临办手续时,他们又改为六个人,所以刚好剩下一份表格。在我埋头填表时,孔雀告诉我,那家酒店公关部的周小姐也要去。

孔雀说:“周小姐比你先前的女朋友更有气质。”

我扔下笔说:“还是你最好。不用说汉口和武昌,全汉阳也没人比得过你。

孔雀接过我推过去的表格看了一眼后,让我补了一个签名。她说:“你真聪明,只将我与汉阳那边的人比较。抛弃你的女孩,一定是汉口这儿最傻的。”

孔雀大方地赠我一句恭维话。

孔雀正要数钱,又停下来。她嫣然一笑,拿起那叠钱,朝我示意一下,大方地装进包里。我心里说声糟了。其实也不太糟,我只有意多放了两百元人民币在里面。孔雀包里鼓鼓囊囊的,一定收了不少钱。她整理皮包时,有张纸极像是我曾经用惯了的公司稿纸。它闪了一下,便被掩埋在皮包深处。

我想看个究竟,就朝孔雀借纸。

“有纸吗?”我问。

孔雀随手掏出一些卫生纸给我。

“不是这个意思,要写几句话。”我说。

“春天来了,谁都可以当诗人。”孔雀将手伸进皮包里,“不过,你现在别写,会吓坏我的,我还从没见过活生生的诗人。”孔雀笑吟吟地说。

孔雀给我的纸并不是公司的。

她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我们香港见。”

因为这一握,孔雀开始真实地流动在我的情绪里。

3

在出发之前的十几天里,我有意多给的那两百元钱,一直没有在孔雀的话语中出现。

这中间我们又见了一面,她让我到旅行社去拿护照。

旅行社有二十几个女孩。我去时,她们正在羡慕孔雀这次又达到了可以亲自领队的标准。孔雀将我介绍给她们,说我是最后的关键,少了我这一位,她就去不成了。那些女孩围上来,要我将我的朋友介绍给她们。她们说,待我从泰国回来一宣传,我的那些哥们肯定会动心的。我心里一动,就将牛总的公司告诉了她们,让她们去公关。女孩们拿笔记录地址和电话时,孔雀不高兴地尖叫,要她们讲点行规,随后就将我推出门。

我在门外没等多久她就来了,然后一起到位于黄石路的中国银行换外汇。按规定我可以换两千美元,我只要了五百,剩下一千五全给了孔雀。到了银行后才知道,两千美元指标中只支付两百美元现钞,其余的只给旅行支票。这些支票若在中国银行取现,必须付千分之七点几的手续费。我不怀好意地问柜台后的那个年轻男子,何不干脆卡下一些钱,省得给许多人增添工作量。年轻男子竟然还敢笑,说只要有这样的文件,他肯定会这么做。正在一旁同一个女人小声说话的孔雀连忙走过来。她用温柔的目光封住了我的嘴,还用左手搭在我放在柜台上的右手上。一时间,换汇的手续费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只温情的虫子在我心里痒痒地爬着。

柜台后的年轻男子突然眼睛一亮。我以为他在我身上发现什么了。

孔雀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接着响亮地叫了声:“小周!”

看见小周,我吃了一惊,这女孩太像白珊!

这边柜台要办的手续已经办完,我得去另一个柜台交人民币。孔雀留下陪小周。我刚到另一个柜台,那个曾同孔雀窃窃私语的女人便凑过来,问我能不能将美元换给她。她说准保我赚上好几百元,还说到香港、泰国带人民币就行。我说自己不做违法的事。那女人还不甘休。我大声说:“想换汇先去那边排队!”营业厅里的人都朝这边看。女人一点不慌,笑一笑又踱到别人跟前去了。

孔雀领着小周来到我面前,将我们互相作了介绍。

我压抑着心头的情绪,淡淡地同小周握了握手。

办完换汇手续,我只留下两百美元现钞,支票全给了孔雀。

我念念不忘地说:“现在不管什么,只要同美国搭上边,似乎就要高一等。”

刚认识的小周在一旁说:“银行就是这样,哪怕是一分钱进来,它也要咬下一个口子。”

我扫了小周一眼。小周的嘴角跳了一下。

我知道她要笑了,连忙对孔雀说:“我先走了。”

我径直走到银行门口后,再往回看,正好在半途中碰上小周的目光。

因为小周,我不得不又在心里想着白珊。

“赚钱的事都是昧良心的,唯一的窍门是设计个道理来美化它。”我引荐白珊来公司找牛总求职时,牛总对我俩说的这话让白珊觉得牛总是个深刻而坦荡的男人。记忆中,唯一的蛛丝马迹是白珊曾经貌似不经意地在我面前表示,她第一次见到牛总时,目光一对,心里有点碰撞的感觉。

我急于见到沙子,想从他那里了解白珊是否真的怀孕了,我觉得那是不大可能的,因为每一次同她做爱,她都要亲自给我戴上避孕套,取出时,也一样由她亲自动手。如果她真的怀孕了,那么一定是在她还在说爱我的时候,就同牛总上床了。如果是这样,那可是对我的侮辱!

我在家里等着沙子。昨天傍晚,我专门到球场街的淮扬菜馆,买了十只狮子头送到拘留所。沙子吃到一半时对我说,他明天就能出去了。看到他一口一个狮子头地吞咽,我忍不住劝他以后别再用刀子拳头说话,三天两头被抓,这日子怎么过。沙子吃完狮子头后,警察就带他回去了。他让我今天在家等着。

天黑了,远处的霓虹灯都能照进屋里。沙子还没有来。我出门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又来到拘留所,一打听,沙子还在里面,但不能见他。说了半天好话后,才有人悄悄告诉我,今天早上,沙子在里面将一个人打成半死,这次恐怕得负刑事责任了。

我心里不爽,给家里打电话,让妈妈将准备给沙子接风的菜都放进冰箱里。自己跑到胜利街一带,钻进一家酒吧,要了两瓶啤酒,一个人慢慢喝起来。刚开始酒吧里只有我一个人,慢慢地人变多了。某个时刻里,从门口进来两男两女,一下子就坐到我的旁边。他们一开口全要的是威士忌。我心里一直在恍惚。不管是孔雀还是白珊,偶尔还有刚见识的小周,都不能稳定在我的情绪里。不管怎么控制,隔上一阵,我就忍不住去看那些在各色短裙下暗自飘香的肌肤。我终于看见,旁边的那两个男人,在吧台下面用手抚摸着两个女孩的大腿。

两个男人还在不停地说话。

“是的,护照已经拿到了。”

“这一趟跑下来,你的隐性收入又要增加几千元。”

“操,老子权还是小了点,要不就可以去欧洲澳洲。”

“行了,这也不错,能到芭堤雅找个人妖玩玩,这样的美事可是别处没有的。”

“也只能这样想了。”

“还是你们好,一动手就可以卡住别人的脖子,谁敢不服服帖帖的。”

被羡慕的那个男人被称徐科长,我听出他是要去泰国。芭堤雅在孔雀的讲述中已出现过许多次。沙子也知道芭堤雅,他说那儿才是男人的天堂。他还说,要找个肥佬敲一把,去那里潇洒走一回。

我记起来,牛总也去过芭堤雅。牛总从芭堤雅带回几张同人妖合拍的照片,将公司的女孩们看得一惊一乍,整个上午什么事也没干成。牛总答应要讲关于人妖的故事给我们听。他还没有讲出来,那天下午,我就带着白珊来面试。从此,人妖的故事就成了公司的一个梦想。白珊被录用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还预料牛总要对我说,“你有艳福!”事实上,牛总从没亲口对我这么说过。这些细微的预兆,一方面印证后来事物的发展,另一方面更是证明了自己思维之笨拙。

这时,旁边的两个女孩开口要那叫徐科长的男人在泰国带些宝石回来。她们说,泰国的绿宝石、红宝石很多,也很便宜。徐科长嬉笑着说:“你们又不是我老婆,干吗要给你们买。”一个女孩说:“你的十个老婆加起来,也没有我对你好。”另一个女孩说:“这好办,我们可以去同你老婆谈判,请她退位就是。”徐科长连忙说:“你们可别来真的,我才当个科长,经不起风流,等我弄个副省级了再说。”另外一个男人不知暗地里捣弄了些什么,四个人全笑起来。

我将最后一点啤酒倒进嘴里,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先到扬子街,在白珊家门前停了一会儿。白珊家黑漆漆的门洞里传出阵阵二胡声。这是白珊的爸爸在独自抒情。街坊们也都知道,只要二胡一响,准保是白珊的爸爸一个人在家。

回到家,已是半夜了。

刚洗完澡,白珊突然打来电话。

白珊说:“你去我家干什么?”

我说:“听你爸的二胡独奏。他的《赛马》比以前拉得好多了。”

白珊说:“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求求你,别再让沙子来找我的麻烦。有事你直接对我说好了。”

我说:“你将叩机改了,我怎么找你?”

白珊说:“你打电话找我妈,她会转告我的。”

我说:“哟,姓牛的真不错,给你配上秘书了。放心,我不会找你,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我憋不住,忽然问道,“你身体怎样?”

白珊一愣说:“你别担心。告诉你,牛总他昨天被人整了。我开始以为是你,后来,他逃回来了,才知道不是你。”

我明白后反问:“老牛被人绑架了?你付了多少赎金?”

白珊说:“跟你说了,他是自己跳楼逃脱的,差一点摔成了肉饼。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个鬼!除非你解释清楚,用了什么办法来怀上小牛的!”我叫了一声。

好一阵,电话里只有空荡荡的回声。“我们洗澡吧!”一个男人在那边嗡嗡地说,随后电话挂断了。

我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打到白珊家里,接电话的是白珊的妈妈,我要她马上通知女儿,与我联系。在我对着电话恶狠狠地说话时,妈妈悄悄地将一杯茶水放到桌面上。我走到窗边后,妈妈又将茶杯塞到我手里。

她再次提醒我,天下好女人多得很,强拧下来的瓜儿不甜。

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最好的女人,可你已经嫁给了爸爸。”

妈妈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我等了整夜也不见有电话进来。

天刚亮,枕边的叩机就响了。

沙子的留言说,你家电话怎么啦,老没人接。

我下床一检查,才知道昨晚妈妈将电话掐断了。

沙子很轻松地告诉我,他一切都好,就是不能马上出来。他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抱怨自己犯事大家都知道,立功了,连鬼都不知道。他要我不用再去探视,这会给他带来不方便。

放下电话前,我骂了他一句。

4

出发的日子由孔雀通知下来了。

在出发前的日子里,我约过孔雀,一共有三次,孔雀一次也没赴约。没想到的是,小周来电话请我打保龄球。一想到她那长错了的面孔,我就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我的理由是感冒发烧。她提出要上家里看望。我说,我可不愿让女人见到我最虚弱时的样子。我的虚伪竟然感动了小周,她真诚地对我说,她还从没有碰见像我这样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连肚子疼,也希望自己想要的女人千里万里跑回到身边,好让自己的头能埋在女人的胸脯里。小周的话让我立即想起白珊丰腴的乳沟,那些深深地埋着脸颊的时刻,常常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有种感觉,对于我这样的男人,孔雀的胸脯才是最好的。白珊太性感了,容易红杏出墙。

关于小周,除了相貌像白珊外,我没有别的感觉。

孔雀提前一天飞到香港去了。她乘坐的飞机从天河机场起飞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响起一串雷声。我急忙打开电视机和收音机,还不时探头往窗外看。我担心的空难大概根本就没发生,最不起眼的报屁股里和电台电视中的口播新闻,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准备搭车去武昌火车站,一辆警车响了两声警笛后,停在我家门口。正在劝我多带些萝卜干和牛肉干的妈妈,望着从车内跳出来的两名警察,脸色一白,额头上的汗珠滚出来,砸在地上叭叭响。

妈妈颤抖着说:“我家杨仁没犯事吧?”

穿着警察制服并戴墨镜的男人挤进屋里说:“他想叛党叛国。”

一听声音,我马上伸手将那墨镜摘下来。

沙子咧着大嘴朝我们笑。他说:“对不起,化了一下装,怎么说你也是出国,得送送行。”

妈妈说:“这样子可将我吓坏了,还以为杨仁是学了你哩!”

留在门口的警察,拦住那些想窥探的街坊。

“你们见过警察这样保护犯罪分子吗?”沙子指着门口得意地说。

我急着要去火车站,沙子要我别慌,坐上他的警车,一个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心里轻松一点后,我就发现沙子穿警服的样子很像穿着警服演小偷的陈佩斯。我们说了几句这方面的话,大家都笑起来。沙子正要拉我到里屋去,门口的警察及时回头要我们上车。沙子悻悻地耸了耸肩,弯腰帮着拎起旅行箱。出门时还好好的,他突然一下子摔倒。我连忙上去扶他。

在我弯腰凑近沙子时,他小声说:“牛总要身败名裂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大声说:“怎么还没结婚骨头就老了?”

我一扭头,见那警察正警惕地望着我们。

上车后,我们很快就过了长江二桥。沙子同我坐在后排。一路上他大声地用泰国人妖来说笑。沙子瓮声瓮气地说个不停,还说人妖说话的声音就是如此,男不男、女不女的。警车经过中南商场门前时,司机让车上的警笛响了几声。

我趁机问:“牛总怎么了?”

沙子看了一眼车内的后窥镜,小声说:“白珊真的怀孕了。”

警察回过头严厉地说:“沙子,你在道上走,应当知道规矩。”

沙子忙说:“我只是说,被他炒了鱿鱼的前女友怀孕了。”还反复将“怀孕了”三个字的口形做给警察看。

这时,警车已开到付家坡,我厉声说:“停车,让我下去。”

车停后,大家都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你们没权利这么随时随地怀疑人、监视人。”

我坚决要下车,沙子扯住我不松手,要我给他面子。

后来,警察忍不住说:“沙子现在有特殊任务在身,我们不得不另眼看他。”

沙子冲我点点头。我停止了挣扎。

直到分手时,我们也没再说话,倒是那位警察来了句俏皮话:“吉尼斯纪录漏了一项,它没记载世界上吨位最重的按摩小姐。”不待我们问,他就补充说,“就是泰国母象。”我们都没笑。“等你在泰国看了大象表演之后,准保你三天合不拢嘴。”警察最后说,他去过泰国。我们还是没有笑。

一进候车室,我就忙着找磁卡电话。

拨通公司电话,刚好接电话的女孩是我当人事部副主管时招进来的,她告诉我,公司现在就她一个人值班,别人都被牛总安排到蒲圻春游去了。关于牛总本人,她说这两天只见白珊不时传达牛总对公司业务的指示。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许多,解释说自己好多次想同我联系,问问我的情况如何,甚至还想将属于公司的一笔生意偷偷地让给我做,挣点小钱零花。我问她听说过牛总被绑架的消息没有。她吓了一跳,认为这不可能,牛总只是因为闹出点风花雪月的韵事而让老婆用开水浇了,躲在白珊的新房里休息。

放下电话后,我发现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

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一定是我在说着关于绑架的事,让附近人们听去了,大家都在提防。

正好轮到去广州的旅客开始进站。

我在十四号车厢里找到自己的铺位。刚将行李放下,小周就来了。她朝我笑了笑,我只好将她的大旅行箱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

小周挨着我坐下,随手递来一只口香糖。

小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刚告诉我这个档里上中下六个铺全是一个旅游团的,车厢里就有个女人的叫声传来:“小周,小周,我们的位置在哪里?”小周连忙站起来应道:“叶老师,在这里!”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女人气吁吁地挤过来。

小周忙向我介绍:“这是我们何总的夫人!”

我领会小周的意思,正打算帮这个叫叶老师的女人安置行李,她已经自己将行李举到空中,走道上穿行的人一低头,那行李就稳稳地躺在行李架上。

小周又朝我笑了一下。

叶老师在对面下铺上坐定了,她大咧咧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失业者。叶老师马上说,如果我想到酒店工作,明天见到她丈夫,当面说一声就成。小周高兴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我礼节性地问叶老师的情况,听说她在中学教体育,我几乎笑起来。

叶老师的丈夫何总同另外三位客人搭明天早上头一班飞机,直飞广州。有关叶老师和小周为什么不同他们一道坐飞机的问题,叶老师说,不管什么时候,能省的就一定要省。别的人要坐飞机,也就没办法。叶老师接下来像是迫不及待地问我谈恋爱或是结婚没有。她那样子似乎有点紧张,唯恐我说出一个“是的”来。我告诉她,不要这么公开打听别人的隐私。她大笑着说:“你以为你是大明星呀!”

又说了几句闲话,走道上出现一对年轻夫妻。

他们不忙于放行李。“我叫王海。”做丈夫的指指自己,又指指妻子,“她叫王凤,我们是自费的。”

后面这句话让我听了很舒适。

叶老师马上说:“你还得补一句,不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哩。你们长得很有点像!”叶老师对自己的发现很得意,她不停地望着我们。

小周接着说:“长得像才是夫妻相。”

叶老师定下眼神:“小周,你和小杨长得也挺像的!”她顿了一会又说,“别人说我同老何站在一起时,也像兄妹。”

突然之间,小周的脸红透了。

我心里一暖,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会红脸的女孩。

“你们是出门度蜜月吧?”叶老师又问。

王凤说:“不,我们的儿子都三岁了。”

就在大家埋头看王海从钱包里取出的那个三岁幼儿照片时,一个老头无声无息地停在我们身后。老头只背了一只极普通的包,他将手中的车票同卧铺号对照一下后,独自坐在车窗旁的凳子上。

我问他是不是到香港、泰国旅游。他点点头,隔了一阵才说:“看来我这老朽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火车突然弹了一下,大家一齐抬起头来望着车外,站台上的房子动了起来,一开始很慢,渐渐地就快了,等看见许许多多的菜地后,大家才又说起话来。六个人一对铺位,才知道老头是上铺。我知道小周是下铺,正要劝他俩换一下,小周已主动提出来。这样小周就到了上铺。不知为什么,小周执意不肯睡我的中铺。

经过一番礼让,素不相识的几个人一下子亲热起来。

老头主动说:“我姓钟,你们就叫我老钟。”

王凤说:“这不行,该叫你钟老。”她这话说得那对老眼晶亮起来。

“就依武汉的规矩,叫你钟爹爹或钟师傅。”叶老师像是要一句话定江山。

王海笑闹着用武汉方言对王凤说:“王婆婆,你喝水吗?”

王凤揪了一下王海的耳朵说:“王爹爹,我要喝天上的甘露你有吗?”

钟老带头笑起来。我觉得王凤的主意好。“行啊,小夫妻之间都叫爹爹婆婆,钟老就该活两百岁。”我说。

钟老的叫法马上流传开了。钟老自己不好意思,说只有大教授与大领导才配得上这样的称谓。钟老也是自费旅行,他老伴死了十几年,两个儿子已另立门户,他一个人住在南京路。我们以为是儿子们凑份子让他出来走走,钟老不予回答,反而也跟着说,我和小周长得挺像。

我不想让他们老提这个话题,就告诉他们,小周除了身子稍矮以外,相貌发型还有说话的声音,都与我从前的女朋友一模一样。但是,我那女朋友又爱上了我和她共同的老板。

我说:“凡是与白珊有关的东西,都令我恶心。”

我的表情大家看懂了,他们谁也不说话。

“在男人眼里,仙女与妖精是不是一张纸的两面?”小周突然问。

见我不回答,她又说:“你别老怪人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我粗暴地说:“我同哪个女人都不是一路的。”

钟老咳了一声:“说话别不留余地,我们一起旅游,怎么不是一路。”

王海说:“钟老别担心,现在的男人坏一点才有女孩喜欢。”

叶老师带头笑起来。小周起身顺着走道走开,像是找厕所。王海也跟着走过去。钟老看了我好几眼,我只好起身。经过列车员休息室时,正赶上王海在同列车员交涉什么。列车员不耐烦地说:“没有下铺,有下铺我也无法换给你。”王海说:“我爱人情况确实特殊。”列车员说:“你们爱得很深是不是,那也用不着向全世界表白呀,***不是很爱***吗,怎么又冒出个莱温斯基?”王海扭头时,同我碰了面。他朝我苦笑一下,示意小周在车厢连接处。

我站到小周背后说:“别生气了。”

小周郁郁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才说:“杨仁,你得帮帮我。”

“男不帮女,天不落雨。”我说。

“那好,你记住,往后我若是有麻烦,你无论如何得到我身边来。”小周说话的语气很有力,但表情让人生疑。

我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问小周,能不能让叶老师同王凤换换铺位。小周摇头说不可能。她也觉得王凤身上有点不对劲,一坐下来就要寻个什么东西靠靠背,像是没有骨头。但是叶老师年龄大,而且——小周没有再往下说。我便乱猜,叶老师一定在怀疑丈夫何总同属下小周有“情蜜关系”。小周是想请我替她掩掩他人耳目。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女孩,她们只想同老板玩一阵,将经济地位提高,她们会毫不在乎地同老板娘火热地搅在一起,哄得那些半老徐娘以为自己真的捡了个干女儿。

小周还要顺着车厢往前走。干什么去,她不对我说。

我回到铺位上,王海正在招呼王凤吃一种丸药。

王凤吃得眉头耸成肉疙瘩,嚼了半天,牙缝全是黑的。王海细声细气地哄着她。一颗药丸吃了一半后,王凤坚决不吃。王海说浪费了可惜,便将半只药丸往自己嘴里放。王凤急了,伸手抢回药丸,生气地吞下去。由于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王海连忙给她喂水。

王凤缓过劲来说:“我这个老公,简直是个守财奴,又不是没有赚到钱。光上个月就赚了五万,可他什么也舍不得花,只舍得花钱给我买药。其实我也没大毛病,就是有些肾虚。这毛病哪个女人没有?”

叶老师说:“这么好的老公,一定是打着灯笼找的。”

钟老将头扭到一边,用手背揩去脸上两颗闪亮的东西。

吃完药,王凤就爬到中铺睡觉。

王海替王凤掖被子的样子全部落入钟老的眼中。

火车过了蒲圻,快到岳阳时,小周才回到车厢。这中间她竟然将发型改了,那如瀑的长发被悉数剪去,短短的宛如男孩。叶老师惊叫了一声,将王凤弄醒了。王凤马上说:“青丝寸断,只为情郎。”钟老轻轻地叹了一声。小周不看我。我心里清楚,这要怪自己说她的发型都像白珊那话,她能下这么大的决心,确实让我吃惊。王凤从中铺上探出头来,很方便地用手摸了摸小周的短发。

王凤说:“从这些头发上就能看出铁路起伏不平。到了香港,你第一件事就该去将这儿平整一下。”

“用不着,这样子反而痛快。”小周昂着头,像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基地里的烈士雕塑。

“别怕,老何会给你发钱的。”叶老师说,“他不给,我这里还有私房钱。香港楼价都跌了,做头发的更不会开价吓死人。”

钟老咳了一声:“周小姐别谦让,依我的看法,到香港后,先给林青霞打个电话,问问她的头发是在哪儿做的,然后让杨仁带你去。”钟老说完又咳了一下。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钟老说他有林青霞的电话号码,我们将信将疑。

坐在火车上时间过得特别快,天黑没一会儿,就到了十点,列车员过来吩咐该熄灯睡觉了。她特意看了一眼睡在中铺上的王凤。

钟老和王海在车窗旁的两只小凳上对坐着,他们在说着生意场上的一些事,王海的说话中多次提到茯苓。我戴着随身听,听到的却是他们的谈话。钟老很明确地说自己是做粮食生意的。

大约十二点,王海悄悄地拿上手机往车厢外走。

钟老已经睡下了。

我头脑里空空的,如同车窗外没有灯光的黑夜。上铺的小周动了一下。一会儿,一只光洁的手臂垂下来,在车厢的夜灯下,闪着精细瓷器一样的柔光。我望了好久,身体内那股纯粹本能在冲动,吸了口气后,缓缓地吹在小周的掌心上。伴着车身的摇晃,那只手臂像钟摆一样来回摇动了几下,待它停下来后,我将中指对准这掌心,轻轻挠了起来。这是我在以往清晨醒来时,唤醒睡在身边的白珊的头一个动作。这个动作曾让白珊做了许多神奇美梦。小周的小指跳动了两下,那枚红宝石戒指发出一道细细的亮光。

对面中铺的王凤突然抽搐一下,接着又尖叫一声,然后两只脚拼命地乱蹬起来。垂在眼前的手臂一下子缩了回去,同时,小周也发出一声不太响亮的惊叫。

小周是叫我。

“杨仁,她在做噩梦!”小周说。

叶老师和钟老也醒了。

我将手伸到对面摇醒王凤。

相邻的几档乘客醒了多半。他们以为有人在抢劫,放开嗓子吆喝了几声。

王凤醒后瞪着眼睛发呆。王海显然听到了动静,他跑回来,一把将王凤搂在怀里,连声说别怕别怕。王凤后来说,她确实做了个噩梦,有几个男人打扮得像女人,拼命地将她往一只棺材里面拖,那只棺材还是金黄色的。王海说她这是因为老想着泰国人妖,然后在梦里做出反应。王凤叹气地告诉我们,近半年来,她总是做噩梦,而且还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夜夜地接着做。我们都说,梦见棺材是大喜,表明她要发大财,而且是金货。

车厢内又恢复了平静。

小周的手臂垂得更深了,如果车身晃得再厉害一点,她的半个胸脯肯定会垂下来。

朦胧中,有个人影站在面前。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列车员正在将小周的手臂放回上铺。

我想起孔雀。

孔雀的手臂没有小周的手臂美。

孔雀的腰肢没有白珊的腰肢性感。

但是,孔雀总会适时地钻进我心里。

5

在从顺德开往香港的快艇上,何总带来的那个胡虎,一往情深地看着前排小周的后脑勺说:“有种女人,什么地方都长得一般,凑到一起偏偏能勾人心肝。”胡虎是这样看小周的,我可以用他这话来看孔雀。

在广州火车站下车后,还没出站,就有两个男人同时扑上来抢小周和王凤的首饰。我们几个还没反应过来,叶老师就已经将那两个干瘦的男人放倒了。其中一个用了鲤鱼打挺的招式跳起来,亮出了匕首。只见叶老师一闪,手一扬,那只匕首掉在地上。等我们想起来要抓人时,那两个家伙已钻到火车底下去了。

掉在地上的那把匕首是正宗瑞士军刀,在武汉广场,这种样式每把要卖四百几十元。小周捡起瑞士军刀,二话没说就塞给我。

我说:“有了这刀,龙潭虎穴也敢闯。”

后来我才知道,小周就是要我闯虎穴。

大家对叶老师的身手惊叹不已。叶老师刚说自己曾是武汉市少年武术比赛的女子亚军,又马上补充说:“女人学这些不好,到头来没有男人心疼。男人喜欢病怏怏的林黛玉,喜欢王凤和小周这样的女孩。”

在出站口外,有人举着牌子接我们。刚站定,又过来六个人。谈起来,他们也是坐的这趟车,只不过是软卧。接站的人将我们带到车站对面的流花宾馆。按照协议,从这时起,一切开销全由旅行社方面负责。此时才早上五点二十分,广州街头像乡下一样寂静。大家望着接站的那人在宾馆大堂里蹿来蹿去,以为他要开个房间让我们休息,他回来时,却叫我们在门外散散步,松松身上的筋骨。我们在门外站了足足两个小时,王凤已经撑不住了,软软地趴在王海的肩头。钟老打了一套太极拳后,摇头说这一带有瘴气。后来的那六个人围在旅行箱旁,用扑克牌玩“斗地主”。

我无聊地拿着瑞士军刀玩。小周不远不近地站在我身旁。我喜欢瑞士军刀,现在的女孩也喜欢用瑞士军刀作为定情礼物送给自己的男朋友,白珊总说要送把瑞士军刀给我,想不到真正拥有它的日子,却是在她离去之后的今天。

我正要对小周说声谢谢,忽然发现周围情形不对,四个男人在偷偷地打量着我们。小周也发现了。那四个人将接站的人叫过去说了一阵,接站的人回来要我将瑞士军刀还给他们。我不肯,习惯上还以为仍在永清街一带,惹出祸来有沙子出面摆平。待我意识到此时是在广州街头,南方的黑帮更厉害时,已不好意思在小周面前收回先前的话了。况且,小周、王凤都不让我还。我让接站的人捎话过去,就说我们是去泰国参加泰拳比赛的代表团。接站的人过去不一会,那四个人就走了。

何总他们四个是坐出租车来的。那辆车猛地停在我们面前,活像是本地黑帮的援兵来了。叶老师迎上去帮何总拿东西,小周只是同另外三个人打招呼。从她嘴里我听出这三个人是林处长、徐科长和胡虎。林处长是女的,小周上去同她亲热地碰了碰肩头。

我能断定,徐科长就是在酒吧里碰到的那一位。

胡虎瞄准小周的目光,连钟老都能判断出企图。

上了开往顺德的中巴,胡虎要小周坐在他身边。

小周将钟老按下来坐好,自己跑到后排坐下。

何总大声说了第一句话:“小周,胡虎多次建议你留短发,你终于金石为开了。”

何总的声音很洪亮。胡虎也大声说:“刚才在飞机上看见云里有黑乎乎的东西在飞,还以为是美国佬派去轰炸南斯拉夫的b2飞机,没想到是只老鹰。”他说话时有意做一副酷相。

钟老碰碰我,小声地说:“小公鸡开始打鸣了。”

王凤在最前排回头说:“你们有所不知,是因为杨仁不喜欢小周的长发,小周才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地在火车上的理发室改了发型。”

坐软卧的那六个人笑得最响亮。

王凤还要说,王海将她拦住。何总在他们后面,小声对叶老师说了些什么。

见大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钟老开口了:“小周还送了一把瑞士军刀给杨仁,我老了,跟不上形势发展。这是什么意义?”钟老说话很诚恳。

开车的女司机冷不防说了句:“当贴身保镖,做守护神嘛!”

这时,王海说了实话:“别让小周不好意思,这小刀是叶老师的战利品。”

在我的眼角上,胡虎绷紧的脸松弛了一些。但在另一只眼角里,小周的脸又绷起来。

“谁说我不好意思,到了香港,我非要买一把瑞士军刀送给杨仁。”小周像是一下子放开了胆量。

还是那六个人带头大笑。

我忙说:“有这把刀就行了。”

这六个人全是一家电力公司的,单位太富了,不知道往哪儿花钱,便安排人一拨拨地出来公费旅游,所以,他们的笑声最多。六个人中,领头的姓万,另外五个人都叫他万组长。万组长心里还有一丝不满,公司里稍有点权力的人现在都去欧洲逍遥,他们是最底层的,只能到东南亚旅游。在旅游和逍遥的词义把握上,这些人比语文老师的体会还深。

车上的人都明白这点,大家并没有对他们的快乐进行抗议。他们好像清楚电力部门的暴富是占了我们这种数以百万计的人的便宜,所以上车往后面坐,上船往前面坐,转运行李时,他们总是抢着组成一条人链。

到了顺德港,等着过海关时,大家纷纷往武汉打电话。好几个人对着手机说着同样的话:一会儿上船就到香港了,电话费也是一国两制,要翻几倍,没有要紧的事就不打电话了。小周拿着一只手机,默默地递给我。我接过来,愣了一会,才试着拨了家里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铃,妈妈就在那边冲着话筒“喂”起来。我问妈妈怎么没去卖米酒。妈妈说这一盆糯米没酿好,有些酸,她不能这么蒙人,所以就在家歇一天。她还告诉我,白珊昨晚到家里来坐了一个多小时,很伤心地哭了一场。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包钱。但爸爸不让动。爸爸要等我回去后再做处理。白珊对妈妈说自己要出一次远门。这话让我费了些猜疑。我想到她会不会到美国去生孩子,因为牛总从前总这么开玩笑,说自己若再娶老婆,一定要生个美国公民。牛总的金钱是可以买通这条路的。

我将手机还回去时,小周说:“昨夜我怎么也睡不着。”

“大概是挑床吧?”我刚开口就意识到她其实是有所指。

小周说:“帮帮我,你不会吃亏,我知道自己有多好。”

小周走开了。何总和胡虎他们在叫唤。

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背影。

顺德港的海关大楼建得很美。王海搂着王凤的腰,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去楼上,然后到了大门外。正好钟老也转到门外,他们让钟老帮忙照一张合影。王凤推了几下王海,不让他太亲密,太亲密的照片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别人看。钟老手中的照相机刚好在他们亲密时闪亮一下。

王凤很容易疲劳,回到休息厅坐下不一会儿,就倚在王海的肩头睡着了。王海怕惊醒王凤,小声请我帮忙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件衣服披在王凤身上。我看见行李箱的小口袋里放着几瓶速效救心丸。王海知道我的目光所至,他分明轻叹了一声,眉宇间顿时挂上许多沉重的忧郁。

钟老坐到我身边。

“你怎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我问。

“我总在打电话。”钟老说,“并且免费。”

坐在对面有些闷闷不乐的小周眼睛忽然一亮。

不知从哪儿跑出一只京巴,小狗长得比猫还小,冷不防冲着正在打瞌睡的王凤狂吠起来。朦胧中的王凤尖叫着直往王海怀里钻。王海吆喝了几声,京巴依然不肯退去。王海撩起一脚将京巴踢出老远。京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爬起来时腿都瘸了。一个穿制服的女人闻声出现了。她抱起京巴就要王海、王凤陪她去宠物医院。我忍不住上前去替王海他们分辩。见那女人不听,而且,更多穿制服的人像是要过来助威,王海便一个人跟着她走了。隔着大厅的玻璃门,王海在刚才照相的地方站着同那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背对着我们,看不清表情。时间不长,那女人一挥手,竟让王海回来了。

包括何总和万组长他们十几个人都围上来问怎么了。

王海说:“无非多说几句软话,出门在外,低低头没什么。”

王凤也说:“我这老公,外面什么事他都能摆平。”

胡虎在人群里不轻不重地说:“真不错,受到老婆如此信任。”

有人在背后拉了我一把,回头一看是钟老。

我跟着钟老走到大门外后,一眼看见那个穿制服的女人正在草地上遛狗。

京巴的后腿还有点瘸,不过看样子肯定没事了。钟老走过去同那女人聊了几句,女人就将什么都说了。王海告诉那女人,王凤患了肾癌,而且还是晚期,她自己不知道,总想着要出国看看,他这才带她出来看看。那女人说她的哈哈一向很乖,从不惹人,她也奇怪哈哈怎么反常了。王海一说,她才明白。从小就风闻,狗通人性,谁开始走魂了,狗都知道,如果狗专门盯着某个人咬,这个人就快没命了。不然,她是不会原谅王海的,她养的这条京巴,是当年八国联军撤离北京时,带回英国的纯种,国内已经失传,她花了二十万港币才买到手。

我一惊,再看钟老,钟老的剑眉上挂着一丝嘲讽。

我们回去时,缓过劲来的王凤正在同王海玩着拍巴掌的游戏。她还开心地对大家说,这是在家同儿子学的。我和钟老无语地拿起行李。接站的那人在远处招呼我们进关。

上船后,钟老买了一份《星岛日报》,我以为他会在娱乐版上寻找林青霞,哪知他一下子就翻到财经版上。整个航程,钟老都在报纸上度过。坐在他旁边的胡虎很烦报纸挡住了前排小周的背影。他几次要钟老将报纸叠起来看,钟老说:“看报就是看报,一叠起来不就成了看书看杂志!”林处长见胡虎语气越来越不对,就开口要胡虎谦让点。胡虎不能再说什么,他起身往外挤,然后坐到最后面的空位上。何总去上厕所,发现胡虎独坐着凝望水天,过早长出来的大块肥肉像塌方一样堆在脸上,就叫小周去问问他哪里不爽。

小周过去挨着胡虎坐了十几分钟。

钟老小声对我说:“这是弄巧成拙。”

小周回来后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没事。”接着又轻声专门告诉我,“他在发心烧。”

船在香港维多利亚港靠岸时,有个女孩在岸上向我们招手。

“孔雀!”我欣喜地叫道。

万组长他们马上追问,又不是动物园怎么会有孔雀。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大家都想知道孔雀在哪儿。小周告诉他们,孔雀是个女孩,是我们的领队。接下来她又告诉我,孔雀不可能出现在码头上,她无法进关来接我们。我再看时,那个女孩果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港的海关如同虚设,我们大包小包地走了过去,那些穿制服的男女,完全是学内地政府机关的人,在岗位上聊天聊得眉飞色舞。我们正在议论哪儿的中国人都一样,那个穿制服的男人猛地停止嬉笑,冲着好好走路的林处长突然说:“你,带了违禁品吗?”林处长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皮包:“没有。”另外几个穿制服的马上板起脸,要她将皮包打开看看。何总正要过去,有人吆喝起来,不让停留。我们只好远远地看着。林处长包里没有多少东西,除了大约两千人民币,其余的都是些化妆品。那些人仿佛就是看林处长不顺眼,检查完了以后,还要审视一番。

这时,从本港居民通道过来一位男人。

叶老师迎上去打听,海关人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变了脸色。

男人用那种天生的优越感冲着免不了焦急的叶老师说:“那位太太是你们的领导吧?没事的,我们就是不喜内地干部的派头,人人都像是接收大员。”

徐科长插嘴说:“怎么这样想,我们总是将你们当成同胞。”

男人说:“这个我们懂,谁都想攀个富人做亲戚。”

说完这话,男人便扬长而去,一点也不在意徐科长和胡虎脸上的青色。

林处长总算过来了,她说:“真是莫名其妙。”

小周赶紧上去帮她拖旅行箱。

来到外面的大厅,我又开始寻找孔雀。

一个瘦瘦的年轻男人毫不犹豫地上来问:“哪位是何总?”

何总应了一声。

年轻男人又问:“十六位都到齐了吗?”

这次是叶老师回应说:“到齐了。”

我们就这样毫无道理地跟上人家,上了外面的一辆中巴,根本没见着孔雀。那位年轻男人也不怕我们没跟上,只顾自己在头里走,钟老和王凤有些跟不上。

6

孔雀曾说,我们香港见。

我没见到那位香港的我,只见到许多香港的门。

吃完了午饭的六菜一汤后,林处长明确无误地表示不喜欢香港,她没想到香港人是这种德性。徐科长则适时地提起前年香港回归那天,林处长在单位的庆祝会上热泪盈眶的旧事。望着林处长惆怅的样子,我不明白既然她那样不喜欢现实中的香港,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往香港现实这池浑水中跳。

餐厅里有二十多张圆桌,清一色都是六菜一汤。听听那纷杂的四川话、东北话和上海话等等,就知道彼此全是内地来的。让林处长心烦的是,那些香港本地的服务员上菜时,从不将碗碟放到合适的位置,非要自己动手挪一下,有时还得挪过半张桌子。还有荤菜、素菜等也不注意错开来放,几乎每人都得站起来十几次,将手伸到别人面前去夹菜,这让人觉得很难堪。更有邻桌那些先吃完的人,还没完全撤离,就有服务员冲上来,秋风扫落叶一样,拿起用过的餐具,哗哗啦啦地扔进一只大竹篮,然后将一次性桌布往上一裹,露出下面干净的桌布。依然是那些服务员,又从另一只竹篮里拿出十套干净的餐具,扔一样摆放在餐桌上。何总掐着手表计算过,他们每翻一张台面,绝不超过两分钟。

林处长对这一点尤为不满。中国菜在哪儿都是一种美食,她去欧洲时,曾在瑞士苏黎世一家叫筷子的中餐馆门口,受到当地人目光的礼遇,尽管她在那里只吃了十九美元一碗的面条。但在林处长足迹所到的香港,所谓中餐,简直就是喂鸡喂狗喂猪。何总附和,香港就是这样,除了时间和金钱,还剩一点就是庸俗。林处长接着指出,哪怕在武汉的亚酒、长酒、天安假日和正在试营业的香格里拉,都能做到进餐时只闻音乐声,没想到香港这儿,竟然像使用石器的原始社会。

林处长毫不客气地将香港的文明打了最彻底的折扣。

万组长在表示赞同的同时,还添了一句,说假如我们的国有企业都学着这么干,不用三年,一年就扭亏为盈了。万组长那一拨人都认为,照目前的这些搞法,用不了多久,电力部门也要亏损。

我们在香港新机场“集合处”,议论这半天里对香港的印象。乍一看,这里的一切杂乱无章,身居其中后,才知道它是一只设计奇妙的魔方。香港的街道窄得像武汉江汉路一带的老街,可就是看不见被车堵死的路口,连警察也看不见。我们一致认为,这主要是香港没有军牌、警牌和〇字牌的特权车,视交通规则为垃圾。但我们都承认自己有过坐这类车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使人体会到特权是比自由更舒适、更个人化的东西。

这一天,我们只是路过香港。

午饭后,有一个小时的逛街时间。在码头接我们的年轻人叫英伦,他吩咐如果万一有谁走失了,就请自己乘出租车到新机场集合处等。结果十六个人只沿着湾仔的一条街走了几百米,见到的全是酒吧。后来我们才知道,集合处是香港人的画龙点睛之笔。新机场太大了,在同一秒钟里,可以给两百人办理登机手续,但集合处只有一个。是不是真的能够同时给两百人办事,我们当然是姑妄听之,就当是中国人要爱国,香港人要爱港。但集合处那块牌子分明是临时游客们心目中的特区首脑,说不错,也走不错。

香港的一切都要用银行的电脑来计算。

何总告诉林处长、徐科长和胡虎,今天要先飞到台北,再从台北飞曼谷。这三个家伙顿时眉开眼笑,说没想到自己成了解放台湾的侦察员。叶老师、小周和王凤在一起议论了好久,想不通香港人怎么这样傻,这么从台北一经过,绕行了近两千公里,不等于将港币往太平洋里撒吗?

这个话题,大家一直说到曼谷,猜测这会不会是台湾的***施展诡计阴谋,想让我们见识台湾的日子如何舒适,动摇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在台北桃园机场落地后,一片夜色中,灯光并不比武汉的迷人。机场里的免税商场也是清一色的小姐,她们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小周。小周走到哪里,哪里的小姐就用醋醋的目光轰炸她。小周同我贴得很近。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台湾男人,他对我说:“你太太真漂亮!”他这么做,目的只是借机多看小周几眼。但我还是回应了一句:“谢谢你慧眼识珠!”再看小周,那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心海是那没有半点涟漪的死海。

从桃园机场起飞的航班终点是阿姆斯特丹,夜里十点五十分才让我们登机。一位小姐在广播里告诉这一点时,王凤说:“这声音很像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战败前后中央社的女播音员在说话。”闭目养神的林处长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徐科长向她使了个眼色。林处长说:“怕什么,我还希望这儿有窃听器,让***听见了才好。”我听到钟老在一旁嘀咕,“现在国民党已经不是从前的国民党,共产党也不再是从前的共产党了”。胡虎也听见这话了,他没瞪眼,只是平常地反问钟老说共产党怎么啦?钟老还未作答,小周便救场一样抢先说:“当然不一样,从前是地下党,现在是执政党。”

胡虎看着小周的眼光,总是那样多情。

我们的飞机于凌晨三点抵达曼谷机场。

待到进入太阳酒店的房间后,已是凌晨四点了。我让钟老先洗澡先睡觉,钟老脱光衣服洗到一半时,突然从卫生间里冲出来,他想明白一个道理。香港不仅占去了我们的时间,还赚走了我们的钱。我们的晚饭是在飞机上吃的,我们的夜晚是在机场和飞机上度过的,而这些钱本该是要付给酒店的……他没说完,我已明白,是我们替旅行社省了钱。反过来旅行社只用一张不合情理的机票,就换得一张利润丰厚的现金支票。

窥见了他人的秘密总是令人兴奋。钟老腰上像枪眼一样的伤疤,一颤一颤的,如同女人脸上的酒窝。饱受颠沛流离疲劳不堪的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吃亏,甚至还为难得有踏上宝岛台湾的机会而兴奋。

我拿起电话,打到隔壁房间。

小周接了电话后,我将发现告诉了她。

小周说:“你是不是还要找孔雀说话?”我还在迟疑,她便接着说,“孔雀不在我这里,每座酒店都有专门接待导游的房间。”

也不等我再说些什么,小周便挂断电话。

而我本来还想对小周说点什么。

小周在生气,的确是因为孔雀突然出现了。十六个人都像找到组织的地下工作者一样高兴。小周唯独对我的笑,怀着深刻的不满。可惜她的这种态度,没有用来对待林处长他们。对于急于取得改革成果的社会,这是一种莫大的资源浪费。

7

小周对我的不高兴正是从孔雀突然出现在曼谷机场开始的。

从台北到曼谷,飞机飞了三个多小时,加上一个小时时差,实际上是四个多小时。空姐给我们的《联合报》和《中国时报》上几乎全是无聊的政治文章,远没有前排的王海、王凤夫妻耳鬓厮磨的动作让我注意。他们喝饮料时,还恩爱地做了个喝交杯酒的姿势。一旁正在给别人添咖啡的空姐瞄见后,眼圈当即红了。随后她拿来一小瓶黑水晶一样的葡萄酒,塞到王海手里,并说:“好好待你太太。”王海推辞了几下,见空姐要伤心了,只好收下。插在飞机座椅后面口袋里的《华夏精品》杂志第二十页上有这种酒的介绍。它的英文名称为colio wine,中文叫可丽儿冰酒,是让葡萄在零下二十至三十度冻成浆果了,再行酿造。完整的包装是四瓶一盒,卖价为六千七百四十元新台币,分开了每瓶值一千六百八十五元新台币。王海在这样贵重的礼物面前表现得很镇静,他问了另两位空姐后,决定收下它。那位空姐的丈夫是台北有名的棒球投手,每次妻子飞行归来,必定要在家中点上红蜡烛,开一瓶冰酒喝交杯,但是一个月前,这位棒球投手在一起车祸中死在台北街头。

在这样的背景下,小周、胡虎和我心情都很激动。胡虎写了张纸条托叶老师和何总传给小周,听叶老师的口气,还是一首诗。小周看了一眼后,将它放在小桌板上,等着让它自动滑落下去。我想起白珊,当然也想孔雀。小周就在眼前,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想念她。

钟老端起饮料杯同我碰了一下,他长长地叹口气。

在曼谷机场下飞机时,那个空姐专门对王凤说了句:“你真幸福!”王凤就将夹在钱包里的儿子照片,送给她作纪念。

这一次,我和钟老同时叹了一声。

王凤对这位不幸的空姐说:“若有机会到武汉,欢迎你来家里做客。”

王海则说:“我太太能做一手地道的湖北菜。”

经历计划之外的告别后,我们随即在机场出口见到孔雀。

孔雀一副泰国女孩打扮,远远地冲着我们用泰国话说:“龙龙水晶晶!屁屁老妈妈!”

小周对我说:“我也会说这两句,意思是小姐真漂亮,小伙子真帅!”

我仍要单独问孔雀,她的翻译结果同小周一个样。

我又问:“不是说好香港见吗?”

“你怎么成了我的老板?”孔雀反问。

孔雀冷了一会,又热情起来。她站在一辆大巴门前,给我们每个人献上一串佛珠一样的花朵,并说这是泰国旅游的第一个项目,美女献花。孔雀还会双手胸前合十。

大巴开往太阳酒店的路上,孔雀介绍说刚才那串花是泰国人的一种祝福,她请我们为这种祝福每人付上十元人民币的小费。孔雀还让我给收一下。我正在迟疑,何总就让小周付了他们六个人的,万组长接着将他们六个人的六十元一齐付了。我只好向钟老和王海伸手,最后又添上自己的十元。坐在最前排的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笑眯眯地从我手里接过一百六十元人民币。

这个男人姓蔡,他自己让我们叫他屁屁蔡。屁屁蔡的中文是父亲教的。他父亲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国民政府军中当兵,后被从北方一路横扫过来的解放军撵到泰国。屁屁蔡不无自豪,因为他父亲娶了三个泰国女人做老婆。

钟老不失时机地说:“少不了也种鸦片。”

屁屁蔡大方地回答:“我们这儿有两大传统是丢不掉的,一是毒品,二是精神污染。”

精神污染这个词的应用显然让屁屁蔡兴奋起来,他声明这是去年北京一个旅游团的人教给他的,来泰国的人就是想让精神污染一下。车上的人都懂他的意思,大家一齐笑。

屁屁蔡说:“来我们这儿要想让身心都得到放松,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污染,染得再黄也不会有人管。只要你们将随身带着的人民币、港币和美元都留在这儿就行,泰国经济现在糟得像一堆狗屎。”

屁屁蔡在大巴上一句正经话也没说。他说的第一句正经话,是在房间分好后,告诉我们,已预订了上午八点钟的电话叫醒服务。

电话叫醒服务还没开始我就醒来,钟老的鼾声让我勉强睡了两个小时。我撩开窗帘,一点也不相信自己正身处异乡。曼谷的朝阳也是千篇一律。钟老鼾声的间隙里,还夹杂着王凤在隔壁房间惊恐的梦呓声。我穿好衣服,一个人下楼走到酒店外面,胡乱转了一通,除了汽车,到处都是身着袈裟的僧人。这让我怀疑,佛教如此盛行的地方,毒品与色情真的那么多吗。后来,我碰见两只黑狗,它们狠狠地盯着我,我假装不慌不忙地转身往回走,那两只黑狗竟然一直跟到酒店门口。

我在大堂里与孔雀碰了面,孔雀刚交完电话费,见到我时嫣然一笑。她问我怎么不睡觉。我问她这家酒店是不是真有三星级以上标准,怎么就像武昌火车站附近的私人旅社,里里外外的动静全能听见。孔雀以为我在说王海和王凤,她要我理解,人家夫妻见到异国情调,自然会亢奋。

我将同钟老一道听来的话告诉她。

我说:“肾癌晚期的人,连欲念都没有了。”

孔雀不以为然:“男人就是好哄,王海骗别人将你们也捎带上了。”

“你是不是也在哄我?”我马上说。

“到了芭堤雅,你会快乐的。”孔雀说。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孔雀要了一杯咖啡,也替我要了一杯。她笑眯眯地要我买单。

“还在失恋吗?”孔雀呷了一口咖啡,“曼谷的咖啡,也能品出女人的体香来。”

我说:“从认识你以后,就过去了。”

孔雀一撩头发:“我当然明白,我还没有碰见过不喜欢我的男人。”

说出这句话后,孔雀早起的倦容从脸上消失了。

“这是不是你提前来曼谷的原因?”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别吃我的醋好不好。”孔雀眼睛一眯,笑成一道缝,“我在清迈联系了一个业务。老实说,我得赚点钱。不是为了让你听着舒服,白珊跟上牛总不会有好结果。”

我问她怎么知道,她闪过去不回答,反而说:“我已经看出来,小周对你有意思了。”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只喜欢你。”我一咬牙说。

“请不要这么想,否则,到了芭堤雅你也会感到痛苦。”孔雀说。

我说:“无非再像白珊那样来一次。”

“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算上这一次,我已经带了十一个团来泰国。”孔雀一转话题,“每次都一样,自费的少,公费和老板请客的多,一路上尽闹矛盾。不知这一次怎么样。”

孔雀忧虑了一下。我愿意她继续说下去。

“公费和自费的都好说话,不好说的是老板请客的那帮人。到了芭堤雅你就知道,那里很多自费项目,公费的人基本都去看,自费的人基本都不去看,然后大家就一齐看老板请客的那些人怎么虚伪。”

离约好电话叫醒服务还差半个小时,孔雀突然说:“你能陪我去一趟清迈吗?现在就走。”

“不是贩毒吧?”我站起来说,“行,别人敢贩毒我为什么不敢。”

“神经病才贩毒。”孔雀压低嗓门说,“充其量不过是走私。”

孔雀答应晚上回来陪我夜游湄南河。这个项目是日程上没有的。至于白天参观鳄鱼养殖场、郑王庙、大皇宫和玉佛寺等,我本来就了无兴趣。我一边答应孔雀,一边在想,男人如果无法自己创造,最少也要自己去发掘。唾手可得的东西,男人往往不屑一顾。我大概就是这样的男人,本来只要对小周说一句就能得到的情爱,偏偏弃如敝屣,还要自认为浪漫地跟着不知明日为谁的孔雀自讨苦吃。

孔雀给屁屁蔡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带我上路了。

她租了一辆出租车。一出曼谷我就睡了,醒来时已经在清迈。我按孔雀的吩咐戴上墨镜,腰里别着那把瑞士军刀,像保镖一样跟着她走进路边的一户人家。两个讲中文的泰国男女冲着孔雀熟识地打过招呼,那男人就领着孔雀往楼上走。孔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沉稳地走上楼梯。留下来陪我的女人,第一句话就问我泰国小姐怎么样。我装模作样地说,个个都像受过专门训练。那女人知道中国男人中流传“会玩的玩嫂子,不会玩的玩婊子”的说法,她说十五岁的泰国小姐就能比得上三十岁的中国嫂子。我表扬她发现了国际关系中新的真理。她马上问我现在要不要小姐,可以随叫随到。我一本正经地说,做生意时不能干这个。她惋惜地告诉我泰国小姐同泰国宝石一样多,最好的却不多,错过了就找不回来。

我在楼下同泰国女人泡了半个小时,孔雀才下楼。

先前背在孔雀身上的红皮包不见了,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黑色珍珠鱼皮包歪歪斜斜地挂在她的身前。她一脸笑意地告诉我回曼谷去。我将她全身上下看了个遍,唯一能装东西的,只有那只珍珠鱼皮小包。我只能想到,孔雀红皮包里假如装的是钱,作为等值,这小包里必然是毒品。

那个泰国男人开上自己的车,陪着我们走出二十多公里,才调头回去。

孔雀看出我的情绪。她说:“你为什么生气?”

我指了指珍珠鱼皮包说:“这里面装的什么?”

“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她说,“让你猜一猜,什么东西可以象征爱情?”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什么,别的问题反而被想出来。孔雀这样做是不是在利用我的感情,我在心里问。

回到曼谷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孔雀执意到一家麦当劳店里买了些吃食拎回酒店。她问我还游不游湄南河,我望着她疲惫的样子,残酷地说:“游!”

孔雀只好说:“这么晚了,不怕上贼船?”

我说:“贼窝都去了,还怕上贼船。”

虽然孔雀说待会儿见,我还是感到她会变卦的。

经过小周和叶老师的房间时,敞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王海的声音:“说曹操,曹操到。”

我探进头去问:“你们说我什么了?”

王凤牵着王海的手说:“不是我们,是小周在说你。”

见钟老、何总,还有胡虎、徐科长、林处长都在,我便进去。小周捂着肚子躺在床上。钟老告诉我,小周正说回去后要投诉孔雀,身为领队,竟然私自带着个别团员偏离旅游路线,不知干什么勾当。

钟老不管胡虎有多么不高兴,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小周今天比害相思病还痛苦,三餐饭都替屁屁蔡省了。”

我问她想不想吃方便面。小周反问:“有吗,我喜欢吃统一100。”

“我包里正好有这个。”

我回房间拿来方便面。

叶老师打电话让服务员送来一瓶开水。

胡虎赶忙掏出两元人民币给那服务员作小费。

看到小周开始吃东西,叶老师便往外撵我们。

钟老告诉我,他醒来不见我,就知道是被孔雀引诱出去了。别人倒没什么,可怜小周就像死了爹娘一样。钟老坚定地认为小周是个好姑娘,同别的公关小姐不一样。他要我别花心。

电话铃响起来。真如钟老预料,是小周打来的,她让我过去一下。

8

曾经有过许多男孩赴约的故事,只要对方女孩独自在房间,必定是用睡衣作晚礼服。小周没有,她穿着牛仔裤,坐在床边,将唯一的椅子让给我。这样两人之间有近两米的距离,若是发生情况,一下子扑不过去。老实说,在这种时刻,我喜欢女孩穿上睡衣。如果白珊没有为我穿上睡衣,她也许同武汉街头千万个女孩无异。白珊在扬子街的家里只有一只全家人轮着用的洗澡盆,自从认识我以后,她就常来我家洗澡,洗完澡便穿上睡衣,在离席梦思只有咫尺之遥的卧室里搂着我跳舞。同白珊比起来,小周这样的装束,无异于古人的铠甲。

“我知道你会来。”小周用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你是有事吧!”我说。

小周呆呆地看着我,几分钟之后才说:“我讨厌胡虎。”

我说:“他好像不太坏。”

“他是一只壁虎!”小周激动地说。

“你做墙壁不就行了。”我说。

“没有用的,我不能冷冰冰地对他,他卡着我们的脖子。”小周重复了几天前说过的话,“我知道,我可以离开这家酒店,到别处去干。但别处的老板会不会像何总那样对我好。你别误会。我想你一直在误会,以为我像别的女孩一样,老板找她要什么都给。”

“当然,你与她们不一样。”我边想边说,“譬如,这么晚了别的女孩是不会仍然穿着牛仔裤的。不过,我最近看过两篇文章,都说有的女孩不让男孩摸她,但她愿意将衣服解开让男孩看看。”

“女孩觉得自己太美了,有时会这样做。”她抬头望着我,然后轻轻地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我有点希望她继续下去。她却停下来说:“我心里很烦躁。”

“上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突然说。

小周脸一红:“你这样说话好像是我的男朋友。你说得有道理。快半年了,周期总不对,是心理压力太大,得有个男人来救我。”小周将头埋得很低,以致领口开得很大很深。

“你觉得胡虎哪儿不妥?”我说。

“不只是心理,在生理上我都反感。”小周说,“他们自丑不觉,到处吃喝拿要,还以为是潇洒。白天里你不在,屁屁蔡领我们到一家皮具店去,胡虎非要买一只鳄鱼皮包送给我,还价后仍要一万多铢,相当于人民币五六千元。他一个月工资才五六百元,凭什么这么大方?我又不好拒绝,只能说不喜欢鳄鱼那阴森的样子。我现在担心明天参观珠宝店,他要是再送我宝石什么的,我能说不喜欢吗?他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早先他要何总安排去一趟美国,听说我要来,他才改主意让何总临时添上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我住处的门锁换了七次,他总能找窍门打开。有一次半夜里,他站在我床前,吓得我一连几天,只要上床睡觉,就开始发烧到三十八度五。后来,我只好在酒店里住,而且每天换一个房间。不过他有一宗好处,哪怕我睡得人事不知,也决不动手动脚。我本来心快软了,却又碰上了白珊。是胡虎透露的,说有个女孩同我长得很像,我就去找她。不知白珊同你说过没有,她十六岁时,就吃了胡虎的亏。她说胡虎这人看上哪个女孩,三个月以内是绅士,三个月以后是饿狼,再过三个月则成了流氓。你说怎么办?我认识他正好三个月了。白珊同牛总的事我比你清楚。三月底,你到机场送的白珊其实是我,因为怕露馅,我才早早进到里面。隔着玻璃望着你匆匆赶来,心里真是难受。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们的关系早一点结束为好。说实话,我很高兴你能离开白珊。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一个女孩能配得上你,那就是我。”

“你不要再提白珊了。”说完我就沉默起来。

我想了许久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小周面前,将手伸到她的领口上,一个指头按住了她的肌肤。我替她扣好两个扣子。

我说:“叶老师有意让房,是为了使胡虎有机可乘。你得自己救自己,衣服裹紧点。”

小周一把捉住我的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舒服吗?是假装的,何总安排我今晚陪胡虎出去看曼谷夜景,我不能去!去了我就完了。”

最后这句话对我刺激很大,从来没有哪个女孩这么痛彻地表达出心底滋味。

我对小周说:“让我想想。”

我确实这么对小周说了。究竟怎么想,我心里没谱。有一点可以证明,我几乎忘了孔雀答应陪我夜游湄南河。回房间后,钟老告诉我,孔雀来过电话,她身体不适,不方便去湄南河了。钟老说,女人最方便的借口是来例假了。而我这时也不想去湄南河了,就不去管她的借口合不合理。

“孔雀不是一般的女孩,你们都玩不过她。”钟老背对着我说,“这个团里只有两个人能对付她,一是何总,但何总有老婆管着,剩下就看我的了。说真心话,你粘上她,一点便宜也得不到。我可以断言,虽然不知道你们今天干什么去了,只要事情办成功,明天她就不理你。”

有人在敲隔壁的门。

“是胡虎。”钟老说。

钟老像是老妖精,算准了是胡虎,就不会错成胡猫。我开门出去,对站在小周门前固执敲门的胡虎说,小周吃了几片安定,喊不醒的。胡虎瞪了我一眼,悻悻地钻进电梯间。

随后,钟老笑着对我说:“行,成功一半了。”

我说:“我只是看不惯胡虎。”

夜里,钟老让我先睡,免得他鼾声一起,我又通宵无眠。

躺在床上,总在回味去清迈的车上,孔雀用两片嘴唇贴在我耳根上的感觉。她是在小声同我说话时,不知不觉地、断断续续地将嘴唇往我耳根上碰。去的时候有过一次,回来的时候又有一次。

去的时候,孔雀说:“其实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钱。”

回来的时候,孔雀说:“其实女人比男人胆大,没有奥尔布莱特,***不一定敢轰炸南斯拉夫。”

我还不算太愚蠢,最终得出结论,没有耳根上的感觉,我很难平静地走完这意外的旅程。

快到十二点时,钟老终于质问我,到底想不想睡。

我说:“我问你一个问题,林青霞到底同你有没有关系?”

钟老说:“当然有。行了,快睡吧!”

我接着又问:“你喜欢胡虎吗?”

钟老说:“你只看得见胡虎,告诉你了可别怕,他还不是我们当中最坏的。”

我还是吓得翻身坐起来。

刚好门铃响了。

钟老断言是小周。果然就是小周。

小周夹着一床被子要在我们房间里睡地铺。

小周终于穿上了睡衣。她执意睡在我的床前,夜灯下她那浑圆的乳房占据了全部有形无形的空间。

小周睡得很深,我却几乎没睡着。

钟老一夜没动静,连鼾声都没有。

我以为胡虎会到处找她,后来才发现,除了我和钟老,谁也不知道小周整夜都不在自己的房间。

9

早饭后我们出发去芭堤雅。十六个人正好乘一辆大巴。

王海和王凤,何总和叶老师,这四人是自然要坐在一起的,胡虎挤到小周身边也可以理解,费解的是钟老非要同孔雀挤在一起。因为这个,屁屁蔡上车就说,到芭堤雅去男女比例失调不要紧,芭堤雅欢迎男人,从来不怕男人多。屁屁蔡没有马上向我们讲关于人妖的情况,他扬起左手,亮一亮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开始讲起泰国如何盛产宝石。

徐科长笑着说:“屁屁蔡又想抢我们的钱包了。”

屁屁蔡说:“谁要是带着钱来泰国旅游,又将钱带回去,他肯定不是个真男人。当然,假如花光了我可以借给你们,因为这样的人是好汉!”

屁屁蔡边说边笑,一副色情相。

徐科长马上说:“我先在你这儿挂号预约。”

屁屁蔡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珍珠鱼皮钱夹说:“没问题,我带着五万泰铢。若是不够,请各位多给点小费就成。”

大巴很快就将我们拉到一家珠宝店门口。

在武汉,我时常有中国人太多了的念头,到了泰国还能见到这么多的中国人,真让我心生恐惧。一二三层的营业大厅被挤得满满的,语音是熟悉的,气味是熟悉的,习惯也是熟悉的。万组长认为这样子太像晚上十点后的吉庆街。万组长他们转了一圈就出来,同根本没进门的孔雀站在一起,买了一只臭臭的榴梿,快乐地吃着。

钟老拉上我,跟在小周和胡虎的背后。胡虎不时挑出一些红蓝绿等各色宝石首饰让小周试戴。多数时候,小周只试了半截就递回去,偶尔戴上去对着镜子端详时,胡虎就开始掏钱包,但最终小周还是一撇嘴角嫌不好。不用钟老提醒我也能发现,小周每一次试戴,都要会意地朝何总看上一眼。

在二楼,我们碰见王海他们,王凤脖子上已添了一条红宝石铂金项链。我和钟老都说这条项链太美了,太适合王凤了。王凤像奖励我们一样,轻吻了王海一下。后来,小周同何总、叶老师终于正式走到一起。叶老师正在挑戒指。她将一枚大得像鹌鹑蛋黄的金戒指戴在中指上,再将一枚镶着绿宝石的黄金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叶老师问大家哪个好看一些。大家都不说话。何总在叶老师背后将自己的无名指伸了伸。小周就指着叶老师的无名指说它好看些。叶老师高兴地说,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何总转身去交钱时,将一副无奈的笑容毫不掩饰地展示给我们。

叶老师戴上那枚镶着绿宝石的戒指,让人觉得她手握一种武林高手才有的暗器。

付完款,何总忽然关切地四处寻找林处长,最后在大门外那些对珠宝毫无兴趣的人堆里发现了她。

小周同胡虎用了比旁人多一倍的时间才逛完珠宝店。

何总关切地问小周选到中意的首饰没有。

小周伸出一双光洁的小手:“如果听胡虎的话,这九个手指都有戴的。”

说着,她轻轻揩了一下中指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小周早就说过,这是外婆传给她的。

“你也别太挑剔了。”叶老师似乎一语双关,说完后还看了看何总。

何总装作没听见,凑到我和钟老附近。看着叶老师同孔雀,加上刚出门的王凤,围在一起研究各自的首饰,何总对我们说:“女人嘛,只要让她们开心就行。”见我们没有表示反对,他又说:“男人千万不要对老婆的爱好说三道四,那会惹动她的疑心。”那边,叶老师将自己的手指同孔雀的手指并在一起比较。何总大声说:“叶老师,别让孔小姐觉得寒碜。”何总这话有几分幽默,连屁屁蔡都笑起来。叶老师含情脉脉地瞪了何总一眼。她听不见万组长的话。万组长小声同他的人议论,孔雀的手指哪怕涂上一层牛粪也比叶老师的手指漂亮。

胡虎还在劝小周再回去看看。小周让他自己去给家里妈妈姐姐挑点什么。

胡虎说了几遍,小周忍不住说:“你是不是也想将我打扮得像叶老师?除了何总发给你的一万,你自己带了多少钱?等回到香港,你陪我到谢瑞麟总店去,我若是看中什么,你可不许躲到一边。”

胡虎笑嘻嘻地说:“小姐,你别吓我。”

钟老后来对我说,小周提到谢瑞麟总店时,林处长的目光警觉亮了一下。

临上车时,徐科长站在我面前,我问:“你没买点什么?”

“珠宝哪儿没有,跑这么远来第一要尝的是异国情调。”徐科长很有见地地说。

上车后,屁屁蔡便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在香港和东京这样的故事是要收费的,他免费给我们讲,是想让我们知道,男人到他们这儿来想那个——是天经地义的事。屁屁蔡说,去年清迈有个小姐来曼谷找发财的机会,来了一个月钱都花光了,她将最后几十个泰铢全买了彩票,然后在街边的一尊四面佛前许愿,若是保佑她中彩,她就跳脱衣舞给四面佛看。第二天那个清迈小姐真的中了头奖,赢了一千万泰铢。清迈小姐一高兴就将还愿的事忘了。回到清迈她就大病一场,怎么也治不好。还是寺庙的高僧提醒她。她连忙又到曼谷还愿。可大街上人太多,她只说跳脱衣舞给四面佛看,让别人看了四面佛肯定不高兴。清迈小姐便买了许多布,将自己和四面佛围在中间。脱衣舞一跳,清迈小姐的病就好了。

屁屁蔡说:“四面佛是泰国最灵验的佛,它都要看脱衣舞,我们俗人还有什么不可以做?”

虽然屁屁蔡说,有个美国佬在旁边的酒店窗口用摄像机将这个场景摄录下来,然后拿回去在电视台播放了,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他们对这儿的特色旅游的一种炒作。不过,它也展示了导游先生将怎样愉悦我们的前景。

“难道我们比四面佛还清净吗?”徐科长欢乐地叫道。

任何色情的东西都会使男人思维速度加快。我猛地想起清迈那间屋子的女人和她说过的话。就像射灯照在宝石上一样,我脑子里一闪,孔雀在清迈换来的珍珠鱼皮包里一定装着许多宝石。我站起来,看见孔雀将那只珍珠鱼皮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周也跟着我站起来,大家都能看见胡虎的手仍在紧捏着小周的手。小周一使劲,从靠边的座位挤出来,紧走几步后,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太不自重了!”她冲着我低声骂着胡虎。

“你要用它吗?”我亮了亮那把瑞士军刀。

小周用手指拭了几下刀刃,突然大声说:“屁屁蔡,到了芭堤雅,一下车你就给胡虎同志找个人妖!”

屁屁蔡马上回答:“人妖可是很贵的,摸一下就得给一百泰铢。这样,我先给你们讲个人妖的故事——”

胡虎打断他的话:“算了吧,你别毒害我们这些金童玉女。”

我们这个旅游团下榻的金沙滩酒店离芭堤雅海湾只有一百多米。何总对这家酒店评价不高,先批评自动门不应当是单层,只有双层才能保温隔热。随后批评餐厅和大堂之间太透明了。进了房间收拾一番再来到大堂,他又批评房间里有不少黑蚂蚁。他质问孔雀,这里到底是几星级。孔雀还没说话,林处长先上来说:“出门在外,能将就便将就。”何总马上改口说:“林处长能将就,我就无话可说了。”孔雀隔了好久才嘟哝着表示,何总想堵林处长的嘴,何苦找她做靶子,真有钱就应该参加豪华旅游团。

我们在芭堤雅的第一个晚上,被屁屁蔡弄成了成人秀之夜。

听说是自费项目,每人要再掏五百泰铢,万组长他们六人便不肯去。万组长代表他们的人说,旅行社的报价单上没有的项目,一律不能去,这一点组织上交代得很清楚,谁要是弄出问题,不管是政治责任还是道德责任,都得自负。屁屁蔡说来芭堤雅不看成人秀,不是遗憾一辈子,三辈子都不止。这边徐科长恨不得一个人先走,他劝万组长,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芭堤雅这儿有间谍,他们也顾不上这么多的虾兵虾将。这时,林处长不耐烦地说:“要去就都去,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说不清楚是官大一级,还是大家平时服从惯了,此话一出,人人都将钱交到屁屁蔡手里。

大巴停在一个简陋的巷子外面。

虽然有导游证明不用付钱,孔雀也不下车,她已经看过几次了。

进门时,王凤被一只气球迸裂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正要看看台上的裸体女子在捣弄什么,小周拉了我一把,让我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我还是没有看清台上的裸体女子如何将气球放置于自己的产道。小周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叭的一声响,台上又有一只气球被那女子产道中冒出来的神秘气流吹破了。小周紧张地问我,这是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有沙子做朋友,一些荒唐事就算没做过,也还听说过,想不到泰国女人还有如此神功。台上又来了一个将自己脱得光光的女子,她扭了几下,依然用自己身上最隐秘之处作秀给大家看。先前放到台上的金鱼,被她一只只地放进产道,然后又一只只地从里面掏出来,放回到鱼缸里,让其继续游来游去。

小周忽然说:“我得走!”

话音刚落,林处长抢先站起来往门口跑去。

小周不仅自己不肯再看,并且拉着我往外走。

人多场子小,进来不容易,出去同样不容易。我们正往外挤,舞台上的一对男女竟然公开行那房中之事。一口气跑到外面的巷子里,小周冷不防转身扑在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怎么可以将女人这样糟蹋,这里面一定有坏人!”

我说不出话来。我也有几分惊慌失措。

我只好牵着小周的手顺着巷子往停车场走。

半路上碰见林处长一个人蹲在路边哇哇地作呕。

小周上去替林处长擂了一阵背。林处长好不容易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若是泰国总理,非要下令将这儿的老板一刀刀地割死!”

三个人在一片小树林里来回走着。芭堤雅翠绿的树叶将一种又一种的霓虹灯光拂在小周脸上,她像一只受到恶狗追赶侥幸脱逃的小兔子,惴惴不安地向四周打量着。她一直不肯放开我的手。海就在不远的地方,可以感受到浪涛摔碎后的湿润。

林处长叹口气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一拨一拨地疯狂往泰国跑。”

小周说:“在这里做女人太惨了。”

孔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她们自己还当这是艺术哩。”

小周说:“你会这样干吗?”

孔雀没有回答,她要我们回到车上去,防止发生意外。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小周用劲紧紧握着,还在底下用脚踢我一下。孔雀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迟疑一下,想说什么,又缩了回去。

上车后,小周同我坐在一起,依然没有松手。

孔雀突然说:“现在的女人必须自己有经济实力,否则就会比过去更没地位。”

我问她:“这一次来泰国,是不是能大赚一笔?”

孔雀说:“不狠心赚一笔,一辈子也不会有爱情。”

我问小周是不是这样,小周说:“钱是最没良心的东西。”

“是吗?听说胡虎对你特别好,为了你,他放弃原则,使你们酒店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有这回事吧,林处长?”孔雀冷不防地说。

林处长正色说:“孔小姐,你是领队,是代表合同的甲方对我们乙方负责的。这时候不能感情用事。说句真话,早先杨仁追你,你不理人家,那你就不应该吃小周的醋,你不要自己不理杨仁,又不准杨仁对小周有所表示。”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领导干部,几句话就将孔雀说服了。

孔雀马上改口说自己不该听信谣传。

这时,屁屁蔡带着其余的人出现在巷口。大家正走着,灯光里蹿出一条黑狗,冲着人群最后的王海王凤夫妇狂叫不止。叶老师疾走几步,飞起一脚,将那黑狗踢出老远。上车后,还能觉察叶老师的亢奋。叶老师打量着车窗外的样子似乎是希望那黑狗再回来,自己也好继续施之以拳脚。

包括胡虎和钟老,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和小周,还有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样一握手,就会有奇迹出现。

如果别人传说我们是看了成人秀之后才催化出爱情,那可是太糟糕了。

屁屁蔡又在煽情,反复提及帝王浴,当然又是自费项目。

万组长他们感叹地说,他们相信世界上不会有比演成人秀更离奇的女人了,即使有他们也决不再开戒,否则心野了,电力部门的待遇再好也不够在外面潇洒。屁屁蔡胸中有数地将自己的房间号告诉大家,他带过几十个旅游团,韩国人和日本人无论男女,有什么自费项目,只要叫一声哇,便邀齐了一起去。中国人不同,要古典许多,还是唐朝时期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习惯于半公开的方式。

万组长坚持说,他们能不花自己的钱到国外旅游,比起许多人还在为每天的油盐钱满街想办法,已经够奢侈了,不能多玩了,多玩就对不起别人。

车窗外一群摩托车轰鸣而过。

王凤嫌车内冷气太足,将车窗打开。

沿街数不清亮着红灯的酒吧就在露天里营业,似乎天下粗野的男人和放荡的女人都集中在这儿。

10

我和钟老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着cnn关于科索沃战局的报道。我们都不懂英语,只能凭画面来判断。正看着,钟老轻轻笑起来。我也听见左边隔壁房间王海、王凤混合着发出的喘息与呻吟。接下来又听见了右边隔壁里卧榻的摇晃声,那是从叶老师与何总的房间。

钟老叹息说,今晚男男女女都疯了。

我预料小周会有事。稍晚一点,小周真的从大堂里打来电话,胡虎约她到海边散步,她要我跟在后面,以防万一。

我也给孔雀打电话,约她到外面走走。

我同胡虎在电梯里碰上了。他毫不客气地警告我,别坏了道上的规矩。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沙子的男人。胡虎想必听说过沙子,他冲着我愣了好久。我差一点就要问他当初如何虐待白珊。

电梯一停,进来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美国大兵,在他怀里,一个妖娆的泰国女人正吃吃地笑个不停。

美国大兵和泰国女人后面是胡虎和小周,再往后是我和孔雀,我们都去了海滩。然而,我们只走了约十分钟就逃离此地。美国大兵和那泰国女人竟然要在海滩上野合。回到马路边,孔雀依然不反对我们跟在胡虎和小周后面行走。

孔雀说:“那次欠你的湄南河夜游,抵消了。”

我告诉孔雀,我已经知道她到清迈去是在走私宝石。孔雀没有否认,她说从一见到我,就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充分信赖的人。她也明白我对她有好感,可这不实际,因为我不可能容忍像她这样的女人。我问她哪来的资金做这种生意。孔雀要我别问,她不会说的。她拿我作譬喻,说我同样不会对她说出是谁出钱让我来旅游的。

孔雀说:“看见小周对你那么好,我心里也很难过。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会做。干我这一行的,见得太多了。在二十五岁以前,我得挣回一百万,否则,幸福就只能是花瓶一样的摆设。”

“一百万”让我吓了一跳。

胡虎突然转身向我走来:“你为什么老跟着我们?”

我说:“我正要问你为什么老挡我们的路哩!”

那边,小周小跑着进了酒店门前的那条小街。

胡虎拦住我,让孔雀跟上去。

胡虎毫不含糊地向我坦言,他同小周除了没领结婚证以外,什么都干过,如果想生孩子的话,现在儿子已经会笑了。他还说,小周的肚脐眼下面有两颗黑痣。我没有揪住胡虎的领口,只是轻蔑地说了两个字:恶心。

就在这时,一辆敞篷吉普车从身边疾驶而过。徐科长和屁屁蔡坐在车上,转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对胡虎说:“你们这种人,只配洗帝王浴!”

我扬长而去,没走多远,就听见有女人用不太纯正的中国话说,先生别这么寂寞清高好不好。我扭头往回看,只见胡虎被一个女人缠住。

胡虎后来的情形如何,我并不知道。

我在房间门口碰见钟老。钟老冲着我笑而不语。

进门后才发现小周坐在我的床上。我将钟老唤进来,又到万组长他们那里借来扑克牌,三个人也玩起了“斗地主”。

隔壁仍有那种让人耳热心跳的声音传来。

钟老在出错一张牌后,忍不住说,叶老师像头母牛,可王凤病成这样,怎么吃得消。

小周问王凤的情况,钟老脱口告诉她,王凤患了肾癌。

小周扔下手中的扑克牌,一个人怔了一阵,又将扑克牌捡起来。

凌晨两点,楼下传来一阵凄厉的狗叫。我们扔下扑克牌到阳台上观望。那个穿着制服的酒店侍应生怎么也撵不开那只黑狗。黑狗退后几步,又冲上来,冲着王海、王凤的窗口吠叫。好不容易狗叫声没有了,又传来王凤梦中惊恐的尖叫。

小周毫不犹豫地偎到我的怀里。

我没有抱紧她,相反,还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回到屋里,小周将扑克牌一拂:“不玩了,没意思。”

我以为她会谈起王凤,女人一向无法不理睬红颜薄命的话题,哪怕像叶老师这样貌似巾帼英雄的人,也经受不了命运的错位。

小周却说:“刚才胡虎对你说什么了?”

我说:“虎嘛,肯定比人凶。”

“你怎么不将虎当成畜生?他不会说我好话的!”小周说,“他生气了,向我下最后通牒,要我在回香港时答应他。”

小周补充一句后,紧紧盯住我。

“这人是不是变态?”我说。

“别以为就你自己正经!”小周朝我发泄了一句。

我明白,她这样说只是对我的回应没有达到她预想与希望的那样而生气,并不是替胡虎辩解。

钟老在一旁说:“小周的手指这么好看,是该戴婚戒了。不戴婚戒,再好的女人也不完美。杨仁你要记住我的话。小周你也别怕,胡虎最多只是纸老虎。”

小周说:“不,他可以一口吃掉我们酒店。”

我说:“酒店是何总的,你怕什么?”

“何总对我有救命之恩。”小周说完,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小周又要睡在我们这里,我只好将自己的床让给她。

小周睡着后,左右隔壁的房间里又传出一些动静。

“若在二十年前,这样的声音叫作淫荡。”

钟老喃喃地说了这一句后,终于响起了鼾声。我从地铺上坐起来,用几个指头撑开盖在小周身上的被子。我没找准位置,刚看见小周几近透明的内裤,还没见到肚脐下的那两颗黑痣,小周的腿便轻轻动了一下。我连忙一松手,顺势躺倒在地铺上。在我闭上眼睛回想刚刚见到的情形时,那淡红色内裤底部一块潮湿的水印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大脑。我忍不住睁开眼睛朝小周看去,正好碰见小周半梦半醒的柔情目光。我虽然能够及时闭上眼睛,但小周却一下子撞破闸门闯入我的心里。

七点半,预订的叫醒服务电话一响,小周就在被子里捣弄。等到撩开被子时,身上的衣裙已基本整齐了。

钟老说:“你真有本事,我还以为可以饱饱眼福。”

小周说:“我可不是人妖。”

小周心情之好让人有些吃惊。

她似乎完全洞察到我心底的感觉了。

早晨的那一套都忙完后,我们开始上车。我刚坐下,小周就挨上了我。一向坐在最前面的胡虎一个人走到最后排,他刚坐下,徐科长就叫让给他。徐科长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坦。随后上车的是那两对夫妻。叶老师上来就大声说:“这地方真有意思。”王凤只是笑,暗地里却在捏王海的手。王海的腿有些软,林处长的脚只是稍稍绊了他一下,他便扑到旁边的椅背上。何总最后一个上车,他嘴里含着几片西洋参,坐下时,叶老师扶了一把他的腰。

今天要过海。

孔雀说她晕船不去了。

钟老因年龄大也不去。

刚上珊瑚岛,海上就刮起大风,计划中的海底观光也看不成了。我们在沙滩上一直待到天快黑了,还没有快艇敢返航。从上岛开始,那两对夫妻和徐科长就倒在沙滩上呼呼大睡。万组长他们想打牌,又奈何不了大风像扫枯叶一样,将他们的牌吹上半空。胡虎和我先后邀小周下海游泳,小周都没应允。后来林处长想玩水了,小周才去租了两件泳衣。胡虎不怀好意地说,小周是不会穿那种露出肚皮的泳衣的。结果小周真的是穿着上下连在一起的泳衣,出现在更衣室门口。

天黑前,终于来了一艘大船,将我们接回芭堤雅。

回到酒店后,我觉得正在呼呼大睡的钟老有点不对劲。

晚上大家都去看人妖歌舞表演,这是日程里安排好的,不另收费。这一次林处长没有提前退场,她事后感叹说,能将这些人概括为人妖的人,一定有过大彻大悟,这些人确实不能称为人而是妖精。连万组长他们都有些心动,反复缠着屁屁蔡问人妖结不结婚,是上男厕所还是上女厕所等问题。

夜里睡觉不如先前。

芭堤雅的景色同我去过的几处海滨相比较,只能算是较差的。在芭堤雅住了三个夜晚后,我弄明白一个道理,所谓旅游,实际上是猎奇加猎艳。第三天上午,我们去东芭乐园,见到泰国人居然能将那些敦厚的大象训练得像色鬼一样,去寻男人女人的私处下鼻子下腿。我不能不佩服泰国人在这方面的盖世功夫。还有屁屁蔡,他说如果有上一个星期的时间,什么样的男人他都有办法让其在芭堤雅播下情种,可惜只有三天时间。

徐科长也跟着惋惜。据说,第三天晚上,屁屁蔡给他找了个人妖。这一点也从小周那里得到证实。因为何总开始担心徐科长一人在芭堤雅花钱太多,恐怕到香港后会有麻烦。我们离开芭堤雅时,徐科长嘴唇都白了,他无力地感慨地说,从此天下女人在他眼里如同草芥。他说这话时,林处长正闭目养神。

徐科长将最后一点力气用来笑话胡虎,对女人的感觉仍处在初级阶段。

芭堤雅的最后一个晚上,与头两个夜晚没有太多的区别。稍稍不同的是,在十一点到零点之间,钟老留给了我和小周两小时独处的机会。但我们什么也没做。有几次,我想将胡虎说过的话问一下小周。为此我设计了一个文雅的开头,首先从人身上的痣说开,然后我会说假若女人小腹上有两颗痣,一定会生双胞胎。不管怎样,最终我没说出这些。相反,我却无聊地问别人为何不知道她这两天一直睡在505房间。

小周说过没人知道不久,胡虎就知道了。

胡虎敲门时,我们还以为是钟老。

胡虎进屋时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只说是借那瑞士军刀用一下。

小周使眼色让我别给。我没有理睬她。

胡虎接过瑞士军刀后,冷不防冒出一句:“听说香港没有死刑,杀人不用偿命。”

我马上说:“想杀人又怕死算什么男人。”

胡虎不同我说了,他转问小周:“你这样做,可别成了家常便饭。”

胡虎对小周说的话,是在暗示我。

小周扮了一下酷,她说:“你别这么在意,不然就进不了二十一世纪。”

胡虎说:“那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可以去找个人妖?”

小周还没回答,胡虎就转了身。他一挥手,瑞士军刀咚的一声扎在门上。胡虎开门走后,我取下瑞士军刀,并告诉小周,胡虎是练过飞镖之类武功的。

小周不以为然地说:“你的功夫是在心里。”

我不由自主地深情望过去。如此,小周才告诉我,叶老师以为腾出房间后,给了她和胡虎方便。叶老师一心为着丈夫的酒店,巴不得小周和胡虎早点做成那些事。

突然间,我的嘴巴失去了管制:“你们在事实上已经成了吧?”

此话一出口,我自己先吓了一跳。

小周冷笑一声,她不慌不忙地说:“我要洗澡了。”

我转身走上阳台,小周随即将阳台门插上。四月的风在武汉是相当宜人的,在芭堤雅却是蒸笼般的水汽。我想起白珊,她曾多次发誓,无论做人还是做鬼,我是她唯一的男人。沙子一直劝我别将这话当真,现在的女孩一个比一个胆大、一个比一个爱寻刺激,她们也知道女人一辈子如果只有一个男人,是无法体会性爱的奇妙。一阵热风刮过后,我听见王凤的声音:“大夫说我肾功能不大好,要少做爱,我们老这样行吗?”王海说:“大夫的话也别全当真,顺其自然嘛!让你来这儿,就是想你开开眼界。”王凤说:“结婚这么久,这两天才体会到你的滋味有多舒服,我现在只想死在你怀里。”王海说:“好吧,我再让你死一回。”接下来王凤那些惊心动魄的呻吟极像白珊。这一过程同小周洗澡的时间大致相当。当王海和王凤陷入一派死寂后,小周将阳台上的门打开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所以,前天晚上你才偷偷看我。”

隔了这么久,小周才回答。

我臊得恨不能躺进卫生间。

“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穿内裤样子的男人。”小周说。

“是不是还有男人根本就不屑看你的内裤?”我故意恶毒地说。

小周马上说:“这样的男人有一个就会死一个。”

有人在外面敲门。我上去拧了一下门锁,钟老笑眯眯地走进来。他望了一眼一点皱褶也没有的床铺,莫名其妙地说:“人到六十,才知道时光的可贵。”说完他就去洗澡。

小周用鼻子在钟老走过的地方使劲嗅了一阵,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笑起来。笑过之后,她主动说:“钟老刚才一定是同孔雀在一起,他将孔雀身上的香水味带回来了。”

房间里似乎真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你知道叶老师跟着来的原因吗?”小周又说,“别人可能以为她来是为了防着我——本来嘛,这类故事都让人耳朵听出茧子来了——但实际上她是冲着孔雀来的。叶老师对我说过,有一次她碰巧接到孔雀打给何总的电话,一听那声音她心里就特别反感,所以才请假跟了来。”

刚才还挺紧张的气氛就这样化解了。

我轻松地说:“说不定叶老师也是这么对孔雀说。”

小周说:“叶老师像大姐大,不会搞阴谋诡计。”

小周要上床,她让我看了自己脱下上衣的样子。小周很坦然,我心里只能产生喜欢她的肌肤的感觉。

钟老从卫生间出来后,便轮到我。

关上卫生间的门,在一片哗哗水声中,我听到外面有动静。等我洗完澡后才发现,小周已不在房间了。

钟老说:“叶老师和何总将她叫走了。”

小周走时,还带走了那把瑞士军刀。

“小周怕你同胡虎决斗。”钟老说。

我说:“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开始就黏着我。论条件她并不比白珊和孔雀差,而我则是个无业游民。”

钟老长叹一声:“我这辈子已看透了官场和商场,就剩下这情场,怎么用力也看不明白。”

说着他又叹了一声。

这时,电话铃响了。

小周在她的房间里大声对我说:“杨仁,我还是处女,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给你!”

我说:“小周你怎么啦?”

我还没说完,那边的电话就被谁挂断了。

我刚打开阳台上的门,叶老师与何总的声音便传过来。叶老师在说胡虎的好处,好像胡虎有个更厉害的亲戚。叶老师还说毕竟他们一家对小周有救命之恩。钟老让我别偷听。我关上阳台门,上了床,随即闻到小周留下来的动人气息。

11

离开芭堤雅的时间正值早上,见不到有人伤情。

上车时王凤抬不起腿,万组长在背后推一把,并说,好日子要悠着点过。王凤的笑意里有股凄艳。屁屁蔡在一旁说,只有达到这种标准,那才是不枉费人民币来一趟泰国。胡虎的笑声最响。徐科长说胡虎还没结婚不能这么笑。胡虎张扬地质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徐科长似乎不愿惹他,转而说自己曾经遇见过一名刚刚遭到强暴的女人,女人求他用手机报警时的模样,就像现在的王凤。徐科长觉得不够刺激,又补充说,后来他才知道那女人是被六个男子轮奸了。

何总抢先坐到我身边,一点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希望我不要再同小周来往。这样下去,不仅会毁掉小周,还会将他的酒店赔进去。何总还希望我像个真正的男人,在此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他一把。何总的酒店能维持下来,就靠胡虎他们三位处处高抬贵手。现在胡虎中了魔,一心爱着小周。本来事情都快有眉目了,不料我一出现,情况便急转直下。我问他们关系曾经达到哪一层。何总说他不知道,但他估计应该与现在男孩女孩谈恋爱的节奏一样。我当然清楚这一点,我和白珊从认识到上床,刚好六十天。这个问题让我犹豫了一阵。何总趁机说,他知道我正陷入情感困惑期,也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子,所以他真诚地劝我,将小周当作一般朋友即可。如果双方自愿,偶尔秘密地出格一回也不要紧,就是不要真的动情,动婚娶念头。他进一步告诉我,小周的身体有先天不足。在我不间断的沉默中,何总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他说小周做过妇科大手术,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这句话反而让我从犹豫中跳出来,忍不住回应何总,他这样说,事实上是在侮辱我。我现在除了感情以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感情对我是最珍贵的,这时候我绝对不会去想哪个女孩能否生孩子的问题,只要她值得我爱,我会不顾一切。

我本来还要说,自己并没有最后决定去爱小周,他们无须这么惊慌失措。哪知何总坐不住了,他不等我说出这些便起身回到叶老师的身边。

坐在侧边的小周,隔着走道向我笑了笑。在她身边是林处长。

相比之下,作为女人,叶老师比何总略为可爱一些。在曼谷机场候机时,她借着劝我给家里的人带点泰国特产的机会,送我一包榴梿糖。她说我妈妈的爱好绝对同她一样,爱吃臭干子就肯定爱吃榴梿。她手指上的那枚大戒指,确实让我想起了妈妈。妈妈戴的戒指可能要小两号。叶老师首先说,她巴不得何总身边的女孩一个个早点结婚成家,省得她老是吃醋、老是猜忌。她让我看了头上的白发。她能清楚数出哪一根白发是由于哪一个女孩而生长的。叶老师同何总的看法不尽相同。在要我体谅丈夫酒店的难处时,又感叹小周其实还是选择我比较稳当。她不喜欢胡虎这么年轻,还没当上正经的科长,就如此专横。我问小周到底做了什么手术,叶老师正要说,又闭口不语,借口要去免税商场的另一边看看,快步走开了。

我们的话被站在货架另一边的孔雀听去。她在飞机上问我,这几天为什么不理她了。我说自己发觉还是小周可爱一些。孔雀于是告诉我,她听见我同叶老师的谈话了。叶老师不愿说小周做手术是为了什么,根本原因是怕没有男人娶小周做老婆。小周刚到酒店工作就发现患了卵巢癌,是何总出钱让她上医院做的手术。手术做得很彻底,不会复发。孔雀补充一句,像是给人以希望。

我不说话。

旁边的王凤在问王海,这架飞机像是先前坐过的。她在找送她冰酒的那个空姐。王海抓着王凤的手,心里明显在想着别的什么。

突然间一个念头蹦出来,我问孔雀,你是不是像当初拉我入伙旅游一样,又想让我替你带些宝石过海关?

孔雀恨不得用手捂住我的嘴。

12

一路下来,只有我没买任何东西。

刚到香港,王海就来朝我借钱。他在泰国的最后一天里,被屁屁蔡拉到一家养蛇场,花了五千多元人民币,买了十盒能治各种癌症的蛇药。现在他没钱了。我将两张百元美钞给了他一张。

想不到小周随后也来朝我借钱。

在机场接我们的依然是英伦。一见面他就问是不是在泰国将钱都花光了。他指的是男人。英伦说花光了也不要紧,过两天我们去澳门时,将他存在葡京大酒店的钱取出来就是。他说他每个星期天都去澳门存钱。只有叶老师没听出来英伦是在说去澳门赌博,她认真地问怎么他存的钱别人可以取,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林处长这一次好像不大计较香港人的不客气了,在海洋公园看海豚表演,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同在泰国时的刻板判若两人。在太平山和浅水湾,她先后两次主动说,今年国庆时女儿结婚,到时一定让他们小两口也来香港度蜜月。

林处长的样子最让何总高兴。

孔雀一到香港就开始发烧,躺在酒店里病怏怏的,听任别人怎么拭她的额头。叶老师说她不像是感冒,可能是受了惊吓。孔雀不肯去看医生,只吃了旅行盒里的退烧药。

钟老也没有随团旅游观光,他要去找林青霞。

英伦听说后,拜托他要一个林青霞的签名。英伦显然是在挖苦人。

英伦上过旅游学校,他不讲屁屁蔡那样的色情故事,有空便给我们讲授钻石知识,说得小周等一帮女人一愣一愣的。接下来,旅游车就将我们拖到几家珠宝店门前。英伦开始盯着王凤,不断地同珠宝店的女孩一起向王凤做推销。王凤差不多对每一件首饰都感兴趣。英伦很快就发现王海的局促不安,便开始靠拢林处长。

小周同我站在一旁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凉开水。

胡虎没来纠缠小周,他同万组长他们一道,坐在车上根本就没挪窝。

何总极其模范地陪着叶老师,我们两次听见叶老师对何总说,还是她手上戴的戒指好看。何总只顾点头。

我问小周:“何总在老婆面前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很陌生?”

小周反问我:“男人是不是全都一个样?”

英伦一直跟着林处长。

林处长慢悠悠地走着,看不出有购物的欲望。

几家珠宝店耗去了半天时间,只有徐科长买了一条铂金项链,说是拿回去哄老婆。英伦的样子很不开心,大家都明白是因为回扣拿少了。

正要回到车里,林处长突然问:“谢瑞麟总店离这儿远吗?”林处长只问这一次,接下来何总又问。英伦佯作没听见,直到何总问到第三遍时,他才回应。英伦劝林处长别迷信谢瑞麟的货,其实都一样。另外谢瑞麟总店不是他们旅行社的联系点,所以他无法帮忙要折扣。

林处长突然露出领导本色,不容反驳地说:“去看看。”

实际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出发,走上几十米,拐过一个街角,再走几十米,就到了谢瑞麟总店。小周最先进去,没走几步被展品柜中的一枚胸针吸引住了。我同白珊逛遍了武汉所有的珠宝店,去年出差到上海时,又将上海主要的珠宝店欣赏了百分之九十几,但我从未见如此迷人的钻石首饰:一对男女相拥着起舞,形态简洁,神韵万千。

小周哇哇地连叫了几声。

林处长在小周身后停留一阵,也轻叹一声。

我们还在这枚胸针前细细欣赏,林处长已看完展厅往外走。

小周问我:“如果你爱一个女孩,你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她吗?”

“不会的!”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做超过自身能力的事,不然会毁了一切。”

“是,有的东西,可以喜欢,但千万不要不择手段地得到它。”小周边说边回头。

何总心事重重地站在门后发呆。

我们住在湾仔路上的一家酒店。下午三点,我们回酒店休息,准备晚上去浅水湾看夜景。看过孔雀后,刚进自己的房间,小周就来了。

钟老没回。我和她对视了一阵后,我说:“胡虎在找你?”

小周摇头说:“何总遇到难处了,你能借点钱给我吗?”

我将钱包里的一百美元递给她。她不相信地望着我。

“如果嫌少,这里还有五百人民币。”我说。

小周说:“出门怎么只带这点钱?”

我说:“还不是担心有人打劫。”

小周长叹一声。听她说急需十万人民币,我便追问这是干什么。小周一开始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

“林处长看中了谢瑞麟总店的那枚胸针。何总想买下送给她,钱又不够。”小周说,“没料到林处长将口张得那么大。”

我将一百美元收回来:“我不能帮你们搞腐败。”

小周失望地走了。

不久,钟老回来了。

我说:“找到林青霞了?”

钟老点点头后对我说:“你能陪我去一趟九龙吗?现在就走!”

我说:“不用带上瑞士军刀吧?”

钟老说:“香港这儿是不屑用刀的。”

出了酒店,钟老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九龙而去。一路上钟老没说什么,大约走了三十分钟,钟老突然叫停车。

下车后,钟老对着马路边的一家美容店怔了一会,才招呼我跟着进门。

一个女孩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钟老问:“林青霞在吗?”

女孩笑得更妩媚了,她说:“林老板带着女儿到夏威夷度假去了。”

钟老问:“什么时候回来?”

女孩说:“还有一个星期左右。”

钟老道过谢后,又带着我离开这家美容店。我们站在门外看着头顶上林青霞三个字组成的霓虹灯在大白天闪闪发亮。

钟老的眼睛里也有些水汪汪的东西在闪烁。

我心里有种念头,这个林青霞不是大家通常所说的林青霞。

我们没有直接回酒店。钟老要我一起到酒店旁边的酒吧坐坐。

刚坐定,钟老就对我说,林青霞是他的情人。他说,从前他也是个副厅级干部,现在由牛总管事的公司就是他创建的。牛总只是他的第三任继承者。钟老认识林青霞不久,就让她怀了孕。钟老于是花了五十万,将她弄到香港定居。接着又花了四百多万让她们母女在香港安身立命。这些刚办妥,他就被关进监狱,并判了八年刑期。

钟老没说他出来后怎么样,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艰难才找到林青霞的踪迹。

钟老说:“我不同你们一道去澳门了,我在这边等等她们娘儿俩,十年了,也不知她们现在成了什么模样。你别担心,我不会拖累团队的。我在南京路有个店面,回去后你马上过去帮我照看一下。”

我刚答应这件事,他又警告我别再盘算怎么同孔雀好了,以他的经验,赶紧将小周抓住。孔雀是个既能干又有心计的女人,但不是个好女人。他残酷地告诉我,只要有一千美元,谁都可以上孔雀的床。我记起小周说过的话,就问钟老身上怎么会有孔雀的香水味。钟老干脆地回答,他在芭堤雅所花两千美元,全都付给了孔雀。这是他从监狱出来后唯一碰过的女人。之所以这样,完全是为了我和小周。由他来证明孔雀的操守,是替我解决心理负担的唯一捷径。

我实在憋不住,一个人冲出酒吧。

经过地铁站人口时,突然看见叶老师坐在台阶上流眼泪,何总和小周在一旁不停地劝着。猛地望见我,他们都愣了一下。我上去问发生了什么。何总推说没事,小周也不作声。叶老师边哭边说:“你们当然没事,这么好的一枚戒指就这样没了,我心疼。”

我一向不会劝人,但也劝了几句。

叶老师忽然叫何总和小周先回酒店,让我陪着她。

何总和小周走后,叶老师对我说:“太欺负人了!别怕,小杨,你今晚就同小周谈恋爱,气死那些家伙。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真的怕他们。人心横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实在话,你和小周是天生一对。小周的病也没有太大后遗症,她切除了一个卵巢,还有一个,照样能生儿育女。先前同你说的那些不算数,别人说什么你更不要相信。小周还是处女,她做手术时,医生做了检查。要不我怎么对她那么放心。出来的前一天,她还去医院复查过一次,身子还是完整的。”

叶老师骂了一串武汉街头随随便便就能听到的脏话:“林处长贪财,徐科长好色,胡虎这么小竟然又贪财又好色,仗着手里的权力,竟敢敲诈老娘。真的惹烦了老娘,老娘一定会使出看家本领。”

对于叶老师的话,我听得很舒服。

可惜她骂了一通后,不肯往下细说,她只是要我今晚一定去找小周,她会为我们留下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

叶老师手指上没了那枚戒指反而好看一些。

这是我,还有王海、王凤私下里的共识。

离开酒店时,正好碰见钟老独自归来。

胡虎故意大声问,找着林青霞了没有?

钟老没有作声。我要胡虎别说了,胡虎偏要重问一次。我不得不请林处长出面制止。林处长叫胡虎别闹,胡虎不听,又问了第三遍。钟老不得不摇摇头。我狠狠地盯着胡虎。

后来,在浅水湾旁的栏杆边,小周问我怎么对胡虎那么凶。

我将钟老的故事说给她听。

小周没有作声。突然间,她扭头吻了我一下。

我有些猝不及防。她大约也有些紧张,不合时宜地对我说起下午的事。何总将谢瑞麟总店里那枚被我们评价极高的胸针买了下来。他们实在无处借钱,便将叶老师的戒指,还有何总和小周的戒指与项链一起拿到典当行里卖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林处长从未开口找何总要什么,为了酒店的命运,只能这么做。小周说话时,我一直在盯着她的左手中指。那里曾经戴过一枚红宝石戒指,此刻只剩下一道隐隐的洁白皮肤。我想对小周说,自己这就去找钟老借钱,将外婆传给小周的戒指赎回来。

在我们身后,就是那座举行香港回归庆典的会展中心,连同身前灯光点点、波光粼粼的海湾,我们像身居一只巨大的琥珀之中。这个意象是小周发现的,看不出她对外婆传下来的红宝石戒指的失去有多心疼。

“连林处长都这样,让人想不到。”

过了很久,我才说,同时牵起小周的手。

“何总想到了,他一直留着十万元做储备,想不到的是林处长竟藏着血盆大口,不过酒店的问题也就算解决了。”

小周的脸又凑近了我。

我不能再拒绝。

我们深深地吻在一起时,叶老师用她那巨大的身影挡着别人的视线。

小周的嘴唇将是一条回家的路,我走上去就不肯回头。若不是王凤突然惊叫,这浅水湾之吻,谁也不知道会持续到哪个时刻。

我们狂奔过去时,王凤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王海怀里。林处长吓得直哆嗦,不停地要英伦叫救护车来,送王凤去医院。大家手忙脚乱时,叶老师上来,不由分说地将王凤平放在花圃旁的人行道上,然后用大拇指猛掐王凤的人中。一会儿,王凤舒了一口气,眼睁睁地活过来了。她无力地对我们说,她没事,只是有些虚。

英伦见情形不妙,就劝大家别玩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去澳门。

小周上去帮王海搀扶着王凤。

回酒店的路上,何总邀胡虎到酒吧去坐坐,胡虎冷冰冰地说他想睡觉。

我将房间门打开时,孔雀如同受到惊吓的兔子,猛地从钟老怀里跳起来。

我愣了一下才说:“孔小姐,烧退了?”

孔雀低着头说:“退了,你也知道关心我!”

“假心假意谁不会。有办法带着你的那些宝石过海关了?”见孔雀不作声,我又说,“对不起,我和小周恋爱了。”

孔雀抬头望了望我:“你本来就该选择她。”她边说边往门口走。临出门时她回过头来对钟老说:“钟先生,你多保重,林青霞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孔雀一走,钟老便说:“没想到她还会善解人意。”

我说:“人在情感上总是犯些低级错误。你又给了她多少美元?”

钟老说:“没有,是她见我心情不好,主动来陪我聊天的。还送来几颗药。”

说话间,钟老将几颗药放进嘴里,他说一会就会起作用。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小周要我快去救她。

扔下电话,我冲出门去。小周的房门紧锁,但能听见胡虎在里面吼叫着。我一边撞门一边高声警告胡虎。何总和林处长他们闻声赶过来。他们也帮着叫,但没起作用。叶老师用钥匙试了试,也打不开门。还是徐科长贴着门说的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说:“这是在香港,你舅舅那点权管不到这儿,闹出事来,你全得自己兜着!”胡虎将门打开后,我们拥进去。我刚伸手揪住胡虎的领口,就发现他的胸脯上有处伤口正在流血。

胡虎指着紧闭的卫生间歇斯底里地大叫:“她想杀我!”

小周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手上还紧握着那把瑞士军刀,她上身裹着一条宽大的浴巾,被撕破的衬衣垂在腰间。

小周说:“你这流氓,我就是要杀你。”

胡虎被徐科长和何总带走时,小周说:“何总,我不连累你们,我辞职,不跟你干了!”

何总用一块面巾纸按在胡虎的伤口上,什么话也没说。

林处长只是叹气,说自己其实根本管不了胡虎。

“我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有意将这句话说得很重很重。

这事还没了结,钟老和王凤又出事了。

钟老和王凤都是头晕得厉害。

不过钟老悄悄对我说,他没事,是故意用药物将血压升高了。

孔雀决定,这一次,不管香港看病多么贵,大家都得上医院去,包括胡虎。孔雀给英伦打电话选了一家医院。英伦赶到时,胡虎已经包扎好,没事了。钟老那边也很快安定下来,他血压太高必须住院观察。英伦只好给他办理滞留香港的手续。难办的是王凤,她已到了肾癌晚期,挨到黎明时,才决定马上转回武汉去治疗。香港医生不知道内情,冲着我们很难听地说,只有内地人,才会将癌症拖成这种样子。香港医生还顺口说,内地的腐败也是这么拖成的。惹得万组长突然发火,大声质问,香港什么都合理,怎么连一个张子强都对付不了!

王凤和王海要从香港直接回去。

分手时王凤说:“下一回还是我们这些人,一起去俄罗斯旅游。我一直在读俄罗斯的诗歌小说,我很想在伏尔加河上乘船旅行。”

我们都说行,转过脸去便都伤心,照香港医生的说法,王凤最多还能活一个月。

我们答应王凤,回去后,上她家去将那瓶冰酒喝了。

钟老在我们同他告别时,只顾看着孔雀。

孔雀身上短裙的领口开得很低。

钟老同我说过,他没有去看浅水湾夜景,也能想象一定同孔雀那半掩半遮的胸脯一样迷人。

13

中巴车钻进过海隧道。英伦介绍说这是中线隧道,内地的中信集团用了十倍的投资又建了个西线隧道,但车流量只有中线的十分之一。英伦的话酸溜溜的。我们没有搭话。车上少了钟老和王海、王凤后,仿佛少了不少人气。

孔雀在发怔。万组长他们在车后玩“斗地主”。

徐科长不知在同胡虎小声说什么。

小周与叶老师分别将头靠在我和何总的肩上。

中巴车出了过海隧道,英伦搬出一只方形皮箱,开始向我们兜售那种在女人街遍地都是的腰间挂表。挂表要价一百港币。英伦说:“这是司机大哥的,他跟你们跑了几天,你随便买几只,让他赚点小钱补补家用。”林处长与英伦的距离最近,英伦第一个找上她。林处长不情愿地拿起一只挂表看了看后,忽然问起参观珠宝行的事,她说:“你们是不是也吃回扣?”英伦正色说:“我知道你是内地的官员,只有从内地来的人才问这个问题,我们香港没人敢吃回扣,廉政公署太厉害,当公差的人收到超过五百块港币的礼品都得上交,每个月接受别人的请吃也不能超过五百块港币。五百块在香港能做什么呀?买几件裤衩、吃两顿快餐都不够。可没人敢违反。因为一旦查出来,便什么都没了。不比内地,什么都是公款报销,自己还可以拿红包,见到好东西,一个暗示就有人送上门来。我每年都要带很多你们这样的团,凡是要去谢瑞麟总店的人,自己口袋里从不会装钱。”

何总站起来打断英伦的话:“英先生,我买六只。”小周从我的肩上抬头说:“何总我辞职了,你买五只就行。”何总还是买了六只。英伦看了我一眼后,径直走向万组长他们。万组长挖苦地说:“我们买了你的表回去送人,岂不是腐败?”英伦说:“我听说过,好多干部吃进几十万元,还能保留党籍,这种表没人会查的。”万组长认真起来:“那是别人,我们是我们。”英伦说:“别这么小气。”本不关我的事,也是生气了,觉得自己家的丑事轮不到外人来管,便忍不住盯着英伦说:“你错了,我们是小心,不想上当受骗!”

英伦卖完挂表后,车里又静下来。

坐在前排的林处长脖子上的青筋一下下跳得老高。

14

进入澳门后,有手机的人一齐将手机拿出来。珠海的手机网络居然被他们找着了,大家一时兴奋起来,就连徐科长在同妻子通话时,也情意绵绵的。最开心的人是林处长,她显然是在同女儿说话,万分爱意全部倾泻在手机上。她说:“妈妈在香港为你买了一件非常好的礼物,保证全武汉没有第二份。”林处长小声说话时,完全没有了在去维多利亚港的路上被英伦戏弄得狼狈不堪的模样。

胡虎自己说完后,拿着手机犹豫一下,才将它递给小周。胡虎扭头时还看了我一眼。小周接过手机,同妈妈说了好一阵。她说自己一切都好,大家都很关照她。胡虎脸上的愁云一下子去了多半。小周说完后又将手机递给我。她小声说:“尽管打,胡虎想收买我别将事情捅大。”

我先拨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们不在家反而说明一切正常。往下我叩了一下沙子。一会儿手机里就响起沙子的声音。沙子听见我的声音也很高兴。我和他也真是有缘分,他刚从拘留所出来,用来同我说话的公用电话离拘留所大门只有五十米。说着话,沙子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得不让他重复几次,最后才弄清楚他在说,白珊这回可要倒大霉了,牛总经济上的问题露了马脚,数额比他的两个前任加起来还要多,公安局很快就要下他的手。他最后告诉我,他已经是半个公安局的人了。

我说:“你是线人?”

他说:“你才待几天,怎么就一嘴的港味?不过,是那个意思。”

沙子问我要不要重新将白珊搞定。

我坚决地回绝了,并将手机还给胡虎。

胡虎有点蔫,在大炮台前观光时,几次想同我搭腔。在赛马场外,他终于开口,说包括先前那些话都是他瞎编的,还要我一定原谅他,他真的不想伤害小周,只是因为感情上有些受不了,才有后来的偏激行为。

我没有原谅他。

我的理由是,如果原谅了他,他以后还会无端骚扰别的女孩。

叶老师也找过我,让我劝小周别辞职。她在我面前越来越坦率,我与小周关系的确定最高兴的是她。这时候她当然不想让小周走,否则再来一个顶替小周的女孩,她又得担心着急,黑头发愁成白头发。

总的说来,除了孔雀,大家都比较轻松。孔雀总在同澳门这边的导游田小姐小声说着话。依我的判断,孔雀是让田小姐想办法将她的泰国宝石走私入关。田小姐说过,她天天都让家里保姆到珠海那边买菜,过海关就像上家里的卫生间一样。

孔雀大概同田小姐谈妥了。两个女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时,一切都如白纸黑字的合同那样写得清清楚楚。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来到葡京大酒店外面。刚好天空上飘来一层乌云,使得这座著名的赌城更添了一层神秘。进门后,小周一刻不停地紧握着我的手。她几次问我那些香港的警匪片是不是在这儿拍摄的。问多了,我也觉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时会有枪手冲出来。一楼大厅里挤满了人,各种赌法的牌桌让人眼花缭乱。我们都不懂那些人是如何输如何赢,何总显然懂,但他什么也不说。万组长不知怎么发现一楼旁边有许多老虎机,便拉我们去试试。田小姐劝了一句说,不赌即为赢。万组长不听,马上掏钱买了十个两元的港币硬币,他一口气将十个硬币全投进老虎机后,只听见一阵哗啦声,从老虎机里吐出一大堆硬币。万组长一下子赢了两百港币。他收起这些硬币,却不再玩了。小周连忙让我也去买些硬币来试。结果如同英伦所说,全部存进去了。除了林处长,别人都试了试手气,却没有一个人赢回一枚硬币。

这时,何总说:“我们到四楼去看看吧!”

叶老师问四楼有什么好看的,何总笑而不答。

何总轻车熟路在前面走,我们只管跟着他。我问孔雀四楼是怎么回事,孔雀说她也不知道,以前虽然也带队来过这里,但从未上过四楼。往楼上爬时,四周很寂静,只有筹码在牌桌上来来去去的声音在响,听起来阴森森的。空调器吹出的风刮得人身上一层接一层地起鸡皮疙瘩。

小周小声说:“你看过电影《赌王》吗?”

“哪一部?《赌王》多得很。”我还没说完,小周在台阶上一脚踏空了。

小周摔倒时,大叫了一声:“哎呀!”我还没反应过来,不知从哪儿闪出两个彪形大汉。他们对着我和小周看了几眼,低头对着自己的领口小声说了句什么。小周坐在台阶上,脱下鞋让我替她扭扭脚。

跟在后面的胡虎对我说:“小心将脚气传染到手上。”

小周马上说:“你才有脚气,你舌头长了脚气。”

孔雀替胡虎解嘲,她说:“只要钱包不长脚气就行。”

他们跟着田小姐继续走,孔雀留下来陪着我和小周。

十分钟后小周又能走了。

刚到四楼楼梯口,就碰上叶老师拉着何总慌慌张张走过来。我们以为出了意外,问过后才知道,叶老师从未见过豪赌的人,光看看就吓坏了。我们连忙赶到那边。万组长用嘴努努背对我们的那个男人,轻轻地说,两盘就输了两百万。说话时那人又将面前的一百万筹码推出去。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第三个一百万又输了。当他将剩下的两百万推出去时,我和小周都紧张得有些发抖。可一点用没有,那堆筹码在牌桌上当当响过一阵后,便到了对手那边。

输光了的那人一回头,我和孔雀大吃一惊。

“牛总!”孔雀情不自禁地说。

牛总像是没看见我,他对着孔雀灿烂地笑起来,然后将她拉到一旁。两人说了一阵后,孔雀走过来低声对我说:“你去同牛总讲一下,这些宝石有你的一半。”

我愣了愣。

“帮我一把,求你了。”孔雀又说。

孔雀转身向牛总走去。

小周拉了我一把,但我还是跟了上去。

牛总主动迎上来:“没想到你有这么多投资,也能做宝石生意。对不起,我急着要花的。”

我说:“没问题,但我的一半得留下。”

牛总非常高兴,连忙答应。他从孔雀那儿拿走一半宝石,匆匆写了收条交给孔雀,又连忙回到赌桌旁。牛总捧出那些宝石时,屋子里顿时绚丽起来。

这一盘牛总赢了。下一盘他又赢了。

两个穿黑西装的大汉马上从远处走近我们。

田小姐连忙催我们离开。

出了葡京大酒店后,孔雀主动告诉我,一她从牛总那里借了五十万元人民币,然后全部在清迈买了宝石,没想到在这儿碰上输急了眼的牛总。她说:“牛总也有糊涂的时候,这二十五万元的货,我不想办法留下来,他也会输掉的。”

孔雀让我挑两颗宝石,作为她的回报。

“我可不会装什么清高!”说完,我毫不客气地从她的珍珠鱼皮包里挑了两颗最大的红宝石。

我对孔雀说:“我也是输急了眼才决定同你一起出游的。”

孔雀说:“南方看来是你的福地,你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

孔雀还坦白,的确是牛总让她来找我亲近的,好使我忘掉白珊。这是牛总借钱给她的条件。

夜里,我同小周坐在海边。

她对我说,女人不管曾经怎么做过,心里的最终目的还是要从男人那里获得爱情。

剩下的时间我们只知道亲吻。

小周的嘴唇不仅烫,而且清甜。

这一点沙子反复同我说过,女人对男人怎么样,只要吻一下就清楚。

事实上也是这样,白珊在名义上还是我的恋人的那几天,嘴唇又干又涩,像是八十岁老太婆,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口臭。

第二天一早,田小姐来送我们过海关时,说了一条新闻:昨夜有个从内地来的老板,在葡京大酒店里输得太多,跑到澳门跨海大桥跳海自杀了。我马上联想这人是不是牛总。孔雀将珍珠鱼皮包交给了田小姐。我们全都顺利地过关到了珠海地界,唯独田小姐被海关人员卡住,非要她将那只只有巴掌大的珍珠鱼皮包打开,接受检查。

孔雀远远地看着那些宝石被没收,眼泪差一点出来了。田小姐懊恼地走过来说,我不能再干导游了,老板回头就会炒我的鱿鱼。她环顾我们说,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向警察投诉了。林处长马上正色说:“检举走私犯罪,这是正义的。”徐科长和胡虎跟着附和。田小姐不卑不亢地说:“行,就当是为你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做出奉献吧。不送了,我得回澳门去吃治反胃的药。”

出了海关,我和小周还有万组长他们依然上了那辆澳门至广州的直通大巴。孔雀留在珠海,她想找路子将珠宝弄出来。何总和叶老师还要陪林处长等人到深圳去玩几天。何总只对小周说了一句挽留的话,其余的话都是叶老师说的。叶老师说话的中心内容是,酒店大门始终为小周敞开着。胡虎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小周一本书。我们分手后,再看那书时才发现,是本中英文对照的《新约全书》。它是香港联合圣经公会放置在我们所下榻的酒店房间里的。我正要说胡虎他们真是什么都敢要敢拿,忽然发现封底上有一行字:please carry me along with you!(请把我带走!)

小周说:“老虎居然也念佛了。”

车开后,万组长他们又开始“斗地主”。

小周告诉我,检举孔雀走私宝石的人是叶老师,夜里她听见叶老师拿着手机在卫生间里悄悄地给110打电话。我只是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担心白珊。若是牛总完了,她怎么办。

从广州到武汉的机票是小周买的。

我口袋里的钱只能像万组长他们那样买两张火车硬座。

我们到家时,正碰上爸爸妈妈推着卖米酒的小车回来。

妈妈第一眼认错了,以为小周是白珊,等到弄清楚后,她才高兴起来。小周象征性地帮她拿了一只装米酒的盆子。小周一走,妈妈便迫不及待地称赞起来,还向我重申她的观点,好女人多得很。

坐定后,我先往白珊家打电话。白珊的妈妈在电话那边比从前还紧张,说她实在不知道白珊去了哪儿,连警察都找不着白珊了。接着我又往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声音很粗鲁,只顾追问我找白珊干什么。我感到发生了什么,就说找她到公安局去拜访一个朋友。

挂上电话我又叩沙子,等了好久,才有一个女孩复机说,沙子正忙,他要到明后天才能有空过来看我。我一生气,就要女孩告诉沙子,别一天到晚穿着我的夹克衫在外面摆阔。女孩吃吃地笑了几声。

叶老师给的榴梿糖,妈妈果然十分爱吃。爸爸却不喜欢那股臭不臭、酸不酸的气味,他要妈妈别多吃,米酒里若是惹上这怪味,就卖不出去了。

爸爸将白珊送来的一包钱交给我。

我大睡一觉,第二天早起,先去银行将这钱用白珊的名字存了,然后冒着雨去南京路。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我向一个站在街上卖白兰花的女人打听,然后顺着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我很惊讶,钟老所说的小店面,竟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我曾同白珊一道在这一带替牛总打听过,钟老的公司所占房屋面积,每月租金不会少于六万元。按照钟老的吩咐,进门后我问哪位是苏小姐。结果迎上来的是位半老徐娘。

我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改口叫她苏大姐。

苏大姐笑容可掬地将我领到一张大班台旁边,出乎意料地对我说:“杨总,你以后就在这儿办公,假如这大班台你不中意,我马上安排人去花桥那边的富豪家具城重新挑一张。”

我转不过弯来:“谁让我当老总的?”

苏大姐将钟老从香港发回的传真给我看,还附有一封给我的信。

钟老还让小周做我的副手。他自己现在只想享受天伦之乐,将公司拜托给我和小周了。

我还在发愣,苏大姐就开始汇报紧急要处理的事。

昨天,公司里来了一群“牛打鬼”,开口就要一万元的保护费,说好上午九点钟来取钱。

我看了看的帖子,就将大班椅转一圈,背对着门口。墙上挂钟一响,外面就骚动起来。片刻后,苏大姐领来两个人。

我头也不回地说:“滚回去,叫你们老大亲自来。”

那两个人一溜烟走后,小周出现在门口。

我将传真与信件给她看过,小周满脸顿时涨得通红。

小周说:“钟老这是害我们!我们对付不了胡虎那样的家伙!”

我说:“就这样干吧,钟老又没有神经病,说不定我们真有自己还没发现的才华,再说胡虎在我们面前不是没脾气了吗!”

“还有张虎、李虎、王虎在替补席上急着想出场当主力哩!”小周还是胆怯怯的。

苏大姐在门口使了个眼色,我让小周闪到一旁,然后将一双满是泥水的脚跷到大班台上。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带着先前来过的那两个人闯进来,他对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动了动双脚,恶狠狠地说:“愣个卵子,还不快给我擦皮鞋!”

那戴墨镜的男人真的走近来,撩起夹克衫便要擦我脚上的皮鞋。

我赶忙缩回双脚,并大叫:“沙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衣服?”

沙子将叼在嘴角的烟吐到地上,大笑起来:“他们说杨总杨总,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你?”

我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打码头?”

沙子说:“有人愿意我来这儿。”

我看了小周一眼,才说:“白珊怎么样了?”

沙子也看了小周一眼,但他没说话。

我指了指心窝说:“没事,小周是我的这个——”

沙子又笑起来。他说:“你出去这一趟,可是什么好运都来了。昨天夜里牛总在珠海被捕了,一起被抓的还有个女孩,但不是白珊。是我提供的情报。那天送你去火车站时就想对你说,有人安排我趁牛总被绑架之际救了他,然后又借故被关进拘留所,所以牛总特别信任我,要我替他在黑道上打点人情。”

我说:“我问的你还没说。”

沙子说:“她可能到了香港。是公司的前任老总偷偷安排的。”

我立即想到,这人也许就是钟老。

沙子环顾四周后说:“你出息了,这夹克衫我就不还了。”

沙子开心地领着他的人风一样走了,几页传真也被刮落地上。

我冲着沙子的后背说:“晚上到家里去吃饺子。”

我捡起地上的传真纸,又将钟老的信看了一遍,这才体会出他说“我会帮你除掉老也割不断尾巴的习惯”的含义。在钟老的传真中,还记着我们在太平山脚下,听导游英伦所讲香港大老板李嘉诚的故事。英伦说,李嘉诚有一次从公司楼里出来,顺手掏出手帕擤鼻涕,带出一张五元港币。一旁的清洁工连忙从地上拾起来,还给李嘉诚。李嘉诚左手接过五元港币放回口袋,右手掏出五百港币赏给那位清洁工。钟老没有复述英伦讲过的李嘉诚的故事,只是要我像这个故事一样对待爱情。

我对小周说:“干吧!”

小周点点头。

我打开大班台的抽屉,取出一沓文件。

小周上来按住我的手:“你得改天回去吃饺子,王海让我俩晚上去他家喝冰酒,王凤想见我们。”

小周揉了一下红起来的眼圈接着说:“王凤不行了,可能就在这两天走。”

我沉默一阵,然后问在台北飞曼谷的飞机上见到的广告是不是说最美丽的女人喝最香醇的可丽儿冰酒?

小周一边点头一边拉开窗帘。

武汉老城在五月初的雨水洗浸中极富质感。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日于汉口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