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庄从前是没有学校的,后来老师来了,就有了一个小学,叫作浦庄小学,浦庄的人家,稍微有一点条件的,要让小孩子念书的,就把小孩送到老师那里,老师啊,他们说,小孩就交给你了。
好的呀,老师说。
小孩就留下了,老师教他识字,写字,还教他其他的东西。家长笑眯眯地走在街上。
送去啦,街上的人问他。
送去啦,家长说。
他要给你光宗耀祖的,街上的人说。
嘿嘿,家长笑眯眯的,他在街上的店里买了两块洋碱。
老师叫小孩坐在凳子上,凳子和桌子是老师叫木匠做的,木匠做的时候,老师说,你把钉子钉牢一点啊。
晓得的,木匠说。
钉子会撕破小孩子的裤子,老师说。
晓得的,木匠是有经验的老木匠,如果这一点都不晓得,他还叫什么木匠。
小孩茫然地坐下来,他有些懵懂,他一直是在乡下的家里住的,白天看看院子里的鸡,晚上看看天上的星星,别的他不懂的,现在他坐在教室里了,看看墙上的黑板,看看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
咦,小孩想,咦咦。
下课的时候,小学生在做游戏,他们一边做一边唱歌,他们唱道:
跌跌拜拜,
拜到南山。
南山北斗,
捉只黄狗。
……
咦,小孩想,我也会唱的。
他跟着大家一起玩了,他唱起来:
黄狗逃走,
蚀脚去追。
……
正好最后一个字落在小孩的头上,他就装成跛脚的样子,去追黄狗,黄狗其实也是一个小孩,他们逃过来逃过去,追过来追过去,地上的泥尘都扬了起来。
老师在里边休息,他的身体不大好,常常在咳嗽,后来又要上课了,老师到门口叫他们:进来吧。
学生就停止了唱歌,他们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放学的时候下大雨了,小孩不回家,他住在老师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小床,他的家长和老师说好的,碰到什么时候,可能小孩就住这里了,要麻烦老师的,家长说。
好的,老师说,也不麻烦的。
小孩的家是在乡下,他的爸爸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农民,家里有一些田地,他的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跟着爸爸一起做农活,如果他们不做,农民就要雇人来种田。
这个小的,农民对别人说,我是要叫他念书的。
夜里雨很大,风也大的,他们听到呼呼的刮风的声音,老师点了油灯批作业,灯火会摇来晃去,小孩看着摇摇晃晃的灯火,他的脸上笑眯眯的。
老师看到有一个学生写的作文,他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小孩看着老师的脸,他看到老师的脸在油灯的映照下与白天不大一样,老师你干什么笑。
嘿嘿。
有一会儿他们没有声音,小孩在一张纸上画着东西,小孩在心里为它们命名,这是树,这是鸟,这是青蛙。
我姐姐要嫁人了,小孩说。
啊,老师抬头看了看小孩,小孩又看到老师的脸和白天不大一样的。
什么,老师说。
我姐姐——
噢,噢噢。
浦庄是伸到太湖里去的一块地,所以它的三边都是太湖的水,刮风下雨的时候太湖的水是惊天动地的,太湖上的强盗就要出来活动了,他们总是把船停在浦庄的岸边,他们上岸来,拿着刀枪,到浦庄的人家去打劫,其实现在浦庄的人家都比较穷了,他们也打劫不到什么好的东西,但是他们仍然是要来打劫的。
老师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小孩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没有听到,但是老师听到了,老师心慌起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老师想,要不要去开门呢,要不要去开门呢。
其实是不用开门的,他们自己会进来的,他们手里拿着火把,往老师的房间里照了照,穷鬼,他们说,穷鬼。
老师站在那边,他抖抖索索的。
你是老师吗?
是,是。
小孩仍然睡着,他不曾被惊醒,他们看了看小孩的脸,这是你的小孩吗,他们说。
是。
是你自己的小孩吗。
不是。
油灯的灯火在摇晃,老师觉得自己也在摇晃。
嘻嘻。
嘿嘿。
他们笑着,老师怕我们的,他们说。
他们四处找东西,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好一点的东西,终于有一件衣服还是比较好的,就拿走了。
拿去吧,你们把我的衣服拿去好了,老师想,但是我头脑里的知识你们拿不去的呀。
他们听不到老师心里说的话,他们仍然嫌弃这件衣服不够好,算了算了,他们说,穷鬼。
他们走出门去,有一个人说,雨好大呀,风好大呀。
另一个人说,帮他把门关上。
他们帮老师带上了门,带门的声音惊醒了小孩,他睁开眼睛看看老师,什么?他说。
没有什么,老师说。
哦。
小孩打了个呵欠,他又要睡了,他想着要睡,就已经睡着了。
强盗们在风雨中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船上,他们身上湿漉漉的,天气也有点冷了,他们躲在船舱里要换上干的衣服,有一个人就把老师的衣服拿来穿了,但是他很胖,穿不下老师的衣服,大家看了看就笑起来,你穿老师的衣服,他们说,像个吊死鬼了,那个胖的人不愿意像个吊死鬼,就把衣服脱下来,也有别的人想试穿穿的,但是他看看那衣服的样子大小,他晓得他也是不能穿的,后来就有一个人穿上了,他穿上老师的衣服是恰到好处的。不大不小,像是专门给你定做的,他们对他说。他笑了笑,把衣襟往下拉一拉,人也显得挺直起来。他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别的人也搞不大清楚他到底有多大,反正他虽然年纪轻,但是做强盗也已经有好多年了,算是老强盗了,比他年纪大的人都要看看他的面子。他是长得很瘦小的,虽然老师的衣服归他穿是正好的。他穿了老师的衣服,忽然就有点发出奇想来了,他到行灶那里,捞了一点黑灰,在自己的眼圈上,画了两个眼镜框。
咦,一个人看了看,说,咦。
咦咦,大家都看看他。
像的像的。
他很像老师的,穿了老师的衣服,再戴一副和老师一样的黑色的圆的眼镜,真的和老师差不多的。
噢,噢噢。
呀,呀呀。
我们也有老师的,我们也有老师的,噢噢,老师,他们胡乱地叫着,这时候,他们正在喝酒,天气冷了,受了凉,是要喝酒祛寒的,他们的酒,也是从浦庄抢来的,浦庄有个叫季达生的人,他的祖上是绍兴人,是会做黄酒的,所以他在浦庄的家里也有酒窖,专门做黄酒的,强盗们到浦庄去的时候,总是要到他那里去拿黄酒,开始的时候,季达生很害怕的,后来好像也习惯,来了,就拿一些去吧。
他们把一甏一甏的黄酒搬到船上,他们天天有酒喝的,等到这一批酒喝完了,他们又会去抢一些酒来,不过这一次不一定是到浦庄,沿太湖的小乡小镇很多,总会有一两家人家在那里做酒的。
他们胡乱地叫嚷着,喝酒,后来酒兴大了,就唱歌了,他们唱道:
摇一撸来扎一绷,
沿河两岸全是好花棚,
好花落在中舱里呀,
野蔷薇花落在后棚里。
啊哈哈。
噢荷荷。
摇一撸来扎一绷,
沿河两岸好风光……
喂喂,那个穿着老师衣服的人,站在船舱的中央,喂喂,他说,大家安静。
他们安静下来,看着老师,老师拿着一根棍子,他扬了扬,大家听好,上课了,不听话,要吃鞭子的。
啊哈哈。
噢荷荷。
老师皱了皱眉,安静,他们说,不要吵。
大家又静了。
我要上课了,老师说,大家跟着我念。
大——
大——
响一点,小——
小——
多——
多——
少——
少——
啊哈哈。
噢荷荷。
他们一起笑起来,老师也笑着,他们又唱歌了:
太湖深,太湖清,
太湖水面点点星,
一颗两颗无数颗呀,
数来数去数勿清。
风很大的,雨也很大,没有人听见他们唱歌,风和雨可能会听见的,所以它们越刮越猛越下越大了,风雨像是要和他们比赛的。
天亮以后,天气也好起来了,岸上的人说,昨天夜里是不是刮翻一只船的,好像叫喊的。
也不一定的,另一个人说,太湖里夜夜有叫喊声的。
有时候根本就没有船走过,也没有风也没有雨的,再一个人说。
那是什么呢。
是鬼。
落水鬼。
他们议论纷纷。
那一只强盗船后来有没有再到浦庄来过,浦庄的人也搞不清楚的,他们又不认得强盗的面孔,强盗来的时候,他们不敢看他们的面孔,看了说不定就要杀掉的,就算不杀掉,他们也不敢看的,他们都低着头,眼睛看在地上,所以没有人认得强盗的面孔,后来来过的强盗,是不是就是从前来过的强盗呢,谁也说不准的,如果从前的强盗一直没有再来过,也许他们真的翻了船,是不是都死了呢,但也可能他们都活着,只是转移了地方,不再到浦庄来了。
有时候会在太湖的某个岸滩上,躺着几个死人,有的老人看了看,就说,是太湖强盗,也不知道他们凭什么看出来的,但是他们的话别人都是相信的。
学校上课的时候,孩子看到他的父亲站在教室外面探了探头,嘿嘿,孩子想,他来了。
他向孩子招招手,你出来,他说,你快点出来。
孩子笑了笑,他看看老师。
我们在上课,老师说。
那我等好了,农民说。
他就站在外面等,学生都向他看看,农民有点不好意思,他走远一点,站在学生看不见他的地方。
等到下课的时候,他就跑过去,拉住自己的孩子,吓煞了吧,他说,他自己的脸是黑色里透出一点苍白来的。
什么吓煞了,孩子茫然地看看父亲,他又看着老师。
怎么会呢,农民奇怪地看着孩子,又看着老师,怎么会呢,难道是他们瞎说的。
什么瞎说的,孩子仍然是不明白的,什么瞎说的。
农民摸了摸孩子的头,又摸了摸孩子的手,喔哟哟,吓煞我了,他说。
农民放开孩子,孩子就去和其他学生一起玩了,农民疑惑不解地四处看望着,他没有看到什么。
你找什么呢,老师说。
农民摇摇头,我不找什么,他说,他们没有来过吗?
来过的。
喔哟哟,农民说,真的来过了,后来呢。
后来走了。
后来走了,农民拍拍自己的胸,后来走了。
孩子又唱歌了,他们唱道:
跌跌拜拜,
拜到南山。
南山北斗,
捉只黄狗。
黄狗逃走……
他们玩了一会儿,又到上课时间了,老师叫他们,他们就进教室去,坐下来,听老师讲话。
咦,农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咦,他想,他们来过的。
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学生放假了,老师也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他的家在另一个地方。
那是哪里呢,学生问他。
是北港,老师说。
北港是哪里呢?
北港是北边的一个地方。
噢。
同学再见。
老师再见。
老师回去以后,就一直没有再来,浦庄的人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不再来了,老师不在的时候,学生仍然到校的,有一个代课老师来上课,代课老师说,为什么我做代课老师呢。
因为老师要回来的,别人说。
但是老师却一直没有再来。
老师生病了。
老师不做老师了。
老师结婚了。
老师死了。
老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大家都会说起老师的,但是时间长了,代课老师就是老师了,其实他和那个原来的老师差不多的样子,不凶,小孩也听他的话。
小孩是一直在学校里的,他念到毕业,就走了,期间可能换过好几个老师的。
在很多年以后,学校的礼堂里挂着老师的照片,学生开会的时候,要行礼的,然后大家一起说,老师好。
老师是谁呀,一个学生问。
我不晓得的,另一个学生说。
她们是两个女生,扎着羊角辫,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就去玩了。
她们玩的是一种边唱边做的游戏:
跌跌拜拜,
拜到南山,
南山北斗,
捉只黄狗,
黄狗逃走,
蚀脚去追。
……
一个学生装成黄狗逃走,另一个学生装成跛脚的样子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