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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马上就开花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考试,一直到离开学校几十年后,还老是做着考试考不出的梦,急死人。可喜的是,我不读书的愿望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希望如愿了。我跟着父母下放到农村,在一所只有一个复设班的片中混了一阵,就算初中毕业了,再也没得书念了。我欢天喜地,浑身骨头都轻飘飘的,跟着农村的孩子下地劳动,打打闹闹,比读书省力多了。

到了春天,红花草开花了,大片大片的红花,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的红。但是过不久,农民就要将红花草锛掉,沃在田里当肥料。我觉得很可惜。可农民告诉我,没有什么可惜的,今年锛掉了,明年又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红花草。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红花草又叫紫云英。或者更确切地说,紫云英又名红花草。我查过字典,字典上就是这样说的:紫云英又名红花草。蜜为浅琥珀色,气味芳香,鲜洁清淡,甜而不腻,为国家上等蜜。有清热利尿、清肝明目之功效。

字典上写的,跟我在农村看到的,并不一样,农民种红花草,是因为它可以当肥料,而不是种来让蜜蜂采蜜的,更不是用来让人利尿清肝的。

在红花草盛开的日子里,我总是特别的兴奋,老往红花草田里跑,农民笑话我说,周小米,花痴才像你这样呢,红花草旺了,他们就发毛病了。我没见过花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花痴,顾名思义,还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喜欢花喜欢到发痴呢。

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那样大片大片的紫云英了。导演拍电影,用盆花来代替曾经有过的花海。许许多多盆花从南方空运而来,费用很高,但是为追求艺术的效果,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许多年轻人现在也不知道紫云英,不知道红花草,不知道紫云英就是红花草。不是他们无知,是时代进步了,不再需要紫云英,也不再需要有人知道紫云英。

和我的快活相比,那些日子我妈却过得有点糟,她整天愁眉不展,又忙忙碌碌,早晨出门晚上回家,也不劳动,连农民都在批评她,他们对我说,周小米,还是你好,你比你妈妈更像农民哎。

谁也不知道我妈跑来跑去干什么。可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红花草田的田埂上,开始的时候我只是看到一片红花中有一个小黑点,渐渐的,渐渐的,小黑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最后我终于看清楚了,小黑点是我妈。

我妈一路狂奔过来了。

小米,小米,妈大声喊着,你要上高中了。

我急得差点一头栽倒在红花草田里——原来我妈是为了让我继续读书在跑来跑去,她竟然还瞒着我。

我妈在第一时间打听到了消息,我们那所破烂的片中,居然有两个上高中的名额。

我妈的身影在红花草的海洋里若隐若现,随着波浪的起伏,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着,所以,我听起来,我妈好像在哭。

我觉得我妈有点异想天开。当然,初中毕业,很自然的,就要上高中了。但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所以一件自然的事情就变得不自然、不顺利了。

我希望不顺利,我希望我妈的希望落空。

我妈的希望确实很渺茫。我们片中四十多个学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和挑选,我都不可能得到这两个名额中的一个。要成绩好的,轮不上我,要成绩差呢,我又不至于差到最后一两名,看家庭成分,我的同学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还有革命干部的孩子,如果反过来比谁的成分差,我又差不过他们,我们有富农的孩子,有富裕中农的,甚至还有一个地主家的孩子,都比我家的成分高。我家是下放干部,虽然下放前有点问题,但这点问题不算太大,而且一下放这点问题就被抵消了。如果有大问题的人,是不允许下放的,会关在监狱或者到很远的劳改农场。总之,我在我们这所片中,就是一个两头搭不着的中间货。

所以,我不相信我妈能够成功。

可是我妈斩钉截铁地跟我说,小米,无论如何,得让你上高中,否则你十五岁就做农民了。我妈是个执着的妇女,她有知识,会动脑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闪着光,光有点红,我知道,那是红花草映照的原因。可我妈眼睛里这道红色的闪亮的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个黑色的阴影,一方面我觉得我妈不可能成功,但另一方面,我开始担心我妈会成功。

虽然只有两个名额,表格却是每个学生都得填的。于是,已经毕业离开片中的同学,又被召集回来了。其实,这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希望。比如我。但我们都得乖乖地填表,再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一次家庭和个人的情况。我没有将填表的事情告诉我妈,可我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在填表的前一天晚上,她反复叮嘱我,在家庭出身一栏,要填革命干部,爸爸的政治面貌是党员。我忍不住说,爸爸还是党员吗,他不是被——我妈赶紧打断我说,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叫你填什么就填什么。我知道我爸的党员资格是被拿走了的,当然我并不知道爸爸的党员资格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被拿走的,也不知道是永远拿走还是暂时拿走的。这件事情在我们家是讳莫如深的,从来没有人提起,最多也就是爸爸偶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一两声,早晚会还给我的,早晚会还给我的。我不敢嘲笑爸爸的党员资格,就逗我妈,我说,妈,那你的政治面貌呢?妈说,妈妈的政治面貌是团员。我终于逗着了我妈,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妈,你多大了,还团员啊?妈也笑了,说,那你就填超龄退团吧。我没脑子,不知道超龄退团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又觉得奇怪,哪个团员最后不是因为超过年龄退团的呢,除非你没到退团的年龄就犯了错误被开除出团了。我觉得这么填怪难为情的,妈看出了我的犹豫,紧张起来,她怕我坏事情,一迭连声地说,小米,你要是不会填,明天我帮你去填。我害怕妈妈破坏我的计划,赶紧说,我填我填,爸爸党员,妈妈超龄退团,我们家,革命干部。妈见我说得很溜,放了点心,但过了一会儿,又叮嘱说,小米,这可是终身大事,等表格发下来,你要是觉得填不来,就跟老师说,把表格带回家填。我赶紧点头答应。

我才不会把表格带回家呢。我在爸爸妈妈的政治面貌栏里什么都没填,家庭出身填了“下放干部”。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夏晶晶,他家和我家一样,也是下放的,但他填的是“革命干部”。夏晶晶也看了我的表格,他有点怀疑,也有点犹豫,说,你为什么填“下放干部”?没有“下放干部”的,要么就是“革命干部”,要么就是“反革命”。我虽然不想继续念书,但我也不想让我爸爸当“反革命”。我跟夏晶晶说,你觉得填“下放干部”能占便宜吗?夏晶晶警惕地看着我说,谁叫你这么填的,你妈妈叫你这么填的?我怕夏晶晶也学着我把家庭出身改成“下放干部”,我不再理睬他,给了他一个白眼,把表格挪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另一个同学也伸头看我的表格,奇怪地说,周小米,你爸爸妈妈没有政治面貌的?老师听到我们说话,过来看了看,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又向全班同学说明了一下,爸爸妈妈如果没有参加党派,可以不填,这个栏目就让它空白好了。有几个同学还不知道什么叫党派,又问老师,老师摇了摇头,也没再跟他们解释。

两天以后,老师又把收上去的表格发下来了,说表格学校已经核对过了,基本准确无误,现在让大家最后再认真核查一遍,然后就要交到公社去了。我拿到了我的表格,只瞄了一眼,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脑门心子里蹿了出去。我的表格,严格地说已经不是我的表格,或者说不是我填的表格,许多栏目的内容,跟我当天填的完全不一样了,比如我爸爸的政治面貌变成了“党员”,我的家庭成分是“革命干部”,几乎都和夏晶晶一样了。我正吃惊这张表格是哪里来的,老师走到我身边,批评我说,周小米,你这个人太粗心,又笨,难怪学习成绩上不去,连张表格都不会填,幸亏那天晚上你妈妈找到我家来,才纠正了你填的错误。我还想挽回败局,我说,老师,我没填错——老师生气地打断我说,周小米,你真不懂事,这种表格怎么能瞎填,填错了,说不定就耽误你的一生了。

我目瞪口呆。我的妈,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做了一件事情,好像轻飘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往继续念书的方向推了一大把。

我要把自己拉回来,我得认真对待我妈,我得行动起来了。

其实当分配给我们片中的两个名额下来的时候,绝大部分的人,老师、同学,包括大部分的家长,心里都已经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了。

一个是方永辉,贫下中农子女,成绩顶呱呱,另一个是夏晶晶,革命干部家庭,成绩也顶呱呱,这就是现状,是铁的事实。所以,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努力,想要改变这个事实,恐怕都是徒劳的。

只有我妈不明白这一点。或者,她是明白的,但她下决心要改变现状。

我妈深深知道,要想挤掉贫下中农子女方永辉,难度非常大。但我妈还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到方永辉家去了一趟。

我妈竟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人的收获。

方永辉有远大的理想,他不想读书,他想当兵。我妈惊喜交集,激动得差一点语无伦次,她立刻鼓励方永辉参军,她跟方永辉说,像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我保证,到部队不用多久,你就是四个袋袋了。方永辉的贫下中农父母亲没什么文化,听说儿子能当四个袋袋,他们比我妈还要激动,他们说,我们不读书,读书干什么?城里人读了书,都要下乡来当知青,我们乡下人读书干什么?我们不读书了,我们要当四个袋袋。

我妈离开方永辉家的时候,因为兴奋过度,差点被绊了一个跟斗,她的头撞在方永辉家的院门上,起了一个小包,回来的时候,还骗我们说,是在队长家撞的。

我妈在方永辉家的这个过程,我并没有看到,我妈也没有告诉我。她根本就不可能告诉我。我妈对我已经有所防犯,早在填表格之前,我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控制在她的眼皮底下,但反过来,我妈的一举一动,我却是无从知道的。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不是我妈的对手。但是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我做不了大螃蟹,我可以做一只小虾米。

我妈去方永辉家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方永辉跟我说,周小米,我要去当兵了。我当时就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年纪虽然不大,心眼已经够大的了,我赶紧装出有兴趣的样子说,当兵好呀,我也想当兵,可惜不招女兵。方永辉果然中了我的奸计,顺着我就说,要是招女兵,说不定我们就是战友了。我一听他的口气,感觉大事不妙,都已经开始套战友的近乎了,难道他当兵已经当成了?方永辉说,我运气好,今年招空军地勤部队,这是最好的部队。我说,你怎么知道?方永辉说,冯阿姨告诉我的,冯阿姨真好,她还教了我好多事情,教我怎么和部队来带兵的首长多接触,多联系,让他们对我有印象,当兵就有希望了。

冯阿姨就是我妈。我妈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方永辉也不会不知道,他又不是傻瓜,只是他被参军的事情蒙住了双眼,蒙晕了脑袋。

我泼了他一瓢冷水,我说,你别以为你肯定能当上,首先你体检就过不了关。我是一急之下瞎说说的,没想到这一下却歪打正着地打在了方永辉的要害处。方永辉顿时沮丧起来,说,你知道?你都知道?你知道我会高血压?我又赶紧瞎说,看你的脸,这么红,肯定高血压!方永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吓坏了,说,我的脸红?真的很红吗?我说,不仅脸红,你的嘴唇都红,红得发紫了。方永辉紧张地咬着嘴唇,说,我会紧张的,我真的会紧张的,我一紧张血压就会高起来。

我感觉到我的机会在渐渐地靠近,但我不知道怎么去抓住它,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抓它。这天晚上,我假装肚子疼,特意跑到赤脚医生那里,东磨西扯不肯走,引起了赤脚医生很大的怀疑,但他猜来猜去也猜不出我的目的,因为我以前曾经到他这里来装病逃学,他以为我又重来一遍,可是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毕业了,不用再上学了。这样他就更猜不着了。

我终于打探到了对我有用的情报,怀揣着重要的情报,我回家睡觉了。

到了征兵体检的前一天,我特意去看了看方永辉,他对于第二天的体检,果然紧张得不像样子,跟我说话都哆哆嗦嗦了,好像我就是带兵体检的部队首长。我安慰了他,偷偷地告诉他,有办法对付高血压。

方永辉病急乱投医,听了我的话,第二天体检前,喝下去几大缸子冰凉的水,那可是数九寒冬,方永辉被冰得脸和嘴唇都发紫了,当然不会高血压了。

那天在体检的现场,全是想当兵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长,但是有两个人例外。

这两个人你们一定猜着了,对了,就是我和我妈。

我妈看到我出现在那里,警惕地盯了我一会儿,说,小米,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瞎看看,看看招不招女兵。我又反问我妈,妈你来干什么?也想当女兵吗?我妈说,今年不招女兵,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我很听话,就走了。不过我没有回去,我直接去了征兵办公室,揭发了方永辉喝凉水降血压的作弊行为。

方永辉被带到征兵办公室,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秘密是怎么被发现的,但他被这个发现吓坏了,脸涨得通红,一问,就彻底坦白了。首长虽然很生气,但还是给了方永辉一次机会,让他重量血压。方永辉被查出作弊,吃了批评,再重量血压,此时他的血压不高才有鬼呢。

结果,方永辉在血压这一关上就被刷下来了。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发白,她的目光在刹那间暗淡了许多,她想用力地用自己的目光像刀子那样剜我一下,结果她的目光完全无力,一点也没有剜痛我。我倒是有点心虚,躲闪着我妈毫无威胁的目光,我故作镇定,还若无其事地哼了哼歌曲。妈气得说,你还有心思唱歌?我想说,我为什么没心思,是方永辉想当兵当不上,又不是我。但是为了减少我妈对我的怀疑,我闷住嘴巴,不再哼歌了。

方永辉当不成兵,就要念书了,他毫不客气地占去了那个珍贵的名额。而我,则向着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我妈始终不得其解,她焦虑地等待爸爸回来,她要和爸爸交换意见,商量对策。可是爸爸被公社抽调去参加工作组,到别的村去搞阶级斗争。他去的那个村,据说阶级斗争很厉害,害得爸爸几个月都不能回家,好像他一回家,阶级敌人就要翻了那个村的天,由他们掌权执政了。

这就苦了我妈。我妈内心的秘密是不能对外人透露的,本来她有什么心思还可以跟我说说,无论我懂不懂,也无论我爱不爱听,她只要对我说了,她心里也就轻松了。但现在这事件她不能跟我说,跟我说了,她等于是自投罗网,等于是自己找根绳把自己吊起来。所以,现在我妈麻烦了,她一方面要让我继续读书,一方面又不能让我清楚地知道她在怎么努力地让我继续读书。更麻烦的是,我妈找不到人说话,更找不到人商量,她开始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说话。后来我妈的自言自语就是从那时候渐渐发展起来的。

方永辉被踢出局的那几天,我妈老是嘀咕说,小小年纪,怎么会高血压?又说,喝凉水的人多了,谁偏偏跟他过不去,告发他?难道他们家跟别人家有仇?可是他的爸爸妈妈我见过,老老实实的农民,不像有仇人呀……但是无论我妈怎么嘀咕,怎么心生怀疑,方永辉的主意她是再也打不着了。

我妈真是小肚鸡肠,喜欢钻牛角尖,一件事情翻来倒去念叨个没完,我心里嫌烦,但嘴上不敢批评我妈,我就拐弯抹角地劝她,我说,妈,你想开点,就算方永辉去当了兵,那个名额也不会是我的。我妈肯定比我聪明,这是不用怀疑的。但一个聪明人在被某些事情蒙昏了头脑的时候,也会犯傻的。我妈竟然想不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脑子里,那时候只有一条直线:只要弄走了方永辉,我就能上高中了。但是我严正地告诉她,一个片中,总共只有两个名额,难道都给下放干部的小孩,一个也不给贫下中农?我妈听了,盯着我看了半天,她大概觉得我太聪明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无知的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竟然能够把问题看得那么透,那么远。

最后,我妈长叹了一声,说,小米,你说得对。

我知道,接下来,我妈得集中全力对付夏晶晶了。

说实在话,除了功课比我好,夏晶晶在其他方面和我都差不多少,尤其是家庭方面,他爸爸也是犯了错误被下放,我爸爸也是犯了错误被下放,只是错误的性质和程度有所不同。

接下来我妈做事情就不太地道了,她在外面到处说,老夏的性质比老周严重多了。夏晶晶的妈妈也不客气,以牙还牙,也在外面放风说,说老周的问题比老夏严重。这风声传到我妈耳朵里,我妈忍不住了,跑到夏晶晶家,跟夏晶晶的妈妈说,老许,你说我们家老周问题严重,问题严重公社能让他参加工作组吗?你说你们老夏问题不严重,不严重怎么没让他去工作组呢?夏晶晶的妈妈说,我们老夏虽然没去工作组,但县委正在考虑调他到县委办公室搞文字工作呢。

这本来是一个秘密,因为调令还没有下来,老夏关照家里人不要说出去,怕事先说出去了,有人会竞争。比如我的爸爸老周,也是一个笔杆子,不比老夏差,万一我爸爸得知了县委办公室要调搞文字工作的人,去和老夏抢这个位置,事情就麻烦了。但现在夏晶晶的妈妈为了儿子读书的事,一急之下,竟把老夏的秘密给捅了出来。

我妈被当头打了一棒,灰溜溜地回来了。她的神情有点恍惚,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为了调老夏,才让老周去工作组的,这是调虎离山计啊。

其实这事情我早就知道,夏晶晶嘴巴漏风,早就跟我吹过牛了,只是我没往心上去,我没觉得这事情有多么的了不起。现在听了我妈的嘀咕,我又是想劝劝我妈,我说,妈,你别听他们吹牛,这话都说了快半年了,也没见夏晶晶他爸爸上吊呀,他连上吊的绳都没准备好呢。我妈听我这么说,先是发愣,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我就做了一个用绳勒脖子上吊的手势,妈仍然看不懂,我又吐出舌头,眼睛翻白,示意,我妈仍然愣着,还翻了翻白眼,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装吊死鬼的女儿,而是一面什么也没有的白墙。一直等到我妈脑袋往前一冲,撞到了这面白墙上,她才清醒过来,忽然就“嗷”了一声,说,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现在你知道也不晚呀。妈急得跳起来,说,怎么不晚,怎么不晚,晚了!

我暗暗幸灾乐祸,看我妈急得那样子,我就知道我竞争不过夏晶晶,我远不是夏晶晶的对手。不,不是我,我才不要做夏晶晶的对手,是我的妈,她不是夏晶晶的对手。

我妈情急之下,做事情就更欠思考了,连我都不会做的事情,她居然能够做出来。她跑到公社,向公社干部揭发老夏除了政治问题,还有经济问题,我妈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般的机关干部只能喝酱油粥,条件好的也只能吃s饼,老夏家却天天有奶油饼干吃,那时候老夏在机关管后勤,他肯定贪污了。公社领导和稀泥说,冯同志,你们都是下放来的,你们这样互相说,叫我们公社不好办,查还是不查呢,查吧,我们也没有资格查你们,你们的错误也不是在我们这里犯的,何况都是陈年旧账,想查也不容易,不查吧,你们会觉得我们不重视你们的反映。

公社领导说的是“你们”,我妈一下子就知道了,老许已经抢在她前面来过了。我妈震惊过后,清醒了一点,说,我也知道我们互相说来说去不好,但是老许说县委要调老夏,我想不通,县委凭什么调老夏不调老周?公社领导赶紧推卸说,那你得去问县委了。

两个妈就这样说来说去,互相揭短互相攻击,惹得农民都来笑话我们。他们在劳动的时候,津津乐道地重复着冯同志和许同志互相揭发的那些内容,比如老夏的贪污,比如老周的生活问题,他们尤其喜欢讲我爸的生活问题,他们还向我打听其中的细节,比如他们说我爸在外面生了个弟弟,他们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弟弟,是不是长得跟我很像等等。他们还说,原来以为乡下人才会乱上床,没想到城里的干部也这么混乱。

我妈和夏晶晶的妈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不喜欢劳动,她们对劳动有着天生的反感,能赖就赖,能躲就躲,最好是天天开会,因此她们很少出现在田间,不像我,我天天在田里和农民混在一起,所以,农民说的话,她们听不见,我听得见。我回去问我妈,我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弟弟。我妈脸涨得通红,说,放屁放屁!把我吓了一大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妈。我妈一向很文雅的,从来不说粗话,有时候我跟着农民学说粗话,妈妈就会批评我,说我没教养。现在妈妈也一样没教养了,她变得跟农村妇女一样,她说,放他娘的臭狗屁!

除了我妈和夏晶晶的妈斗鸡斗个不停,夏晶晶看到我也是气呼呼的,好像也想跟我吵架。不过我才不跟他吵架呢,我不光不跟他吵架,我还有炮弹提供给他,让他转送给他妈,让他妈拿了这个炮弹去打我爸,这样,我就可以因为家庭的问题上不了学。

我告诉夏晶晶,我爸爸在“文革”开始的时候,被抓到监狱里,关了近一年,也就是说,我爸是吃过官司的,这可是人生的一大污点,肯定比夏晶晶的爸爸要严重得多。

夏晶晶惊愕地看着我,他不相信我会把这么严重的事情坦白出来,他尤其不相信我竟然会告诉他。我等着他对我感激涕零,却见他满脸怀疑地往后退着,好像他看到我挖了一个大坑,我正站在坑边上招手让他过去,要骗他摔下去。他一边小心警惕地往后退,一边说,周小米,你什么意思,周小米,你想干什么?我说,咦,我帮助你呀。夏晶晶立刻说,不可能,你不可能帮助我,你肯定是想害我。我说,夏晶晶,你不要好心当作驴肝肺。夏晶晶竟然说,驴肚子里肯定长着驴肝肺。气得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夏晶晶受他妈妈的影响和教育太深,过度敏感,老觉得我对他不怀好意,拒不接受我的帮助。我一气之下,干脆跑到夏晶晶家里,又把原话跟他妈妈说了。

夏晶晶的妈妈还没有听完我的话,就从坐凳上跳了起来,激动地大声说,圈套!圈套!这肯定是老冯想出来的主意——周小米,你说是不是,肯定是你妈妈让你来说的!我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妈根本就不知道我来给阿姨提供材料,我妈要是知道,非打死我不可。夏晶晶的妈妈立刻尖声说,不对不对,你瞎说,你妈从来不打你的——周小米,你回去告诉你妈,叫她死了这条心,无论她设计什么样的圈套,我都不会钻的。

我对许阿姨和夏晶晶的理解瞠目结舌。愣了半天后,我渐渐回过点神来,我小心地求证说,许阿姨,你说是我妈妈叫我来的,来把我爸爸的严重问题告诉你们,我妈这样做,对我妈有什么好处呢?许阿姨和夏晶晶都被我问住了,他们母子双双地愣了一会儿,到底是许阿姨是大人,反应比夏晶晶快一点,她说,你妈想让我们做出诬陷别人的事情,她好反过来抓住我们的把柄,太阴险了,太狡猾了——我赶紧说,但是我爸爸确实吃过官司呀,这是事实,你们可以去打听呀,下放在胡家坝大队的刘建国他爸就是和我爸关在一起的。许阿姨顿时脸色大变,说,什么,老冯连这件都要翻出来?手段也太毒辣了!夏晶晶终于跟上了他妈妈的思路,急吼吼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要是揭发你爸爸吃官司,你就可以把我爸爸吃官司的事情也揭发出来,是不是?是不是?

我正被夏晶晶的责问问得晕头转向,却见许阿姨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跟着她的屁股一起往下掉的是她的眼泪,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嘟哝着说,我吃不消了,我吃不消,再这样下去,我的神经要崩溃了,我要疯掉了——周小米,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们不想理你们了。还是我比较镇静,我说,许阿姨,你不想让夏晶晶上高中了?许阿姨张口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我身上又有什么东西被她怀疑上了,她张开的嘴又赶紧闭上了,闭得紧紧的,只是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泪都忘记了流淌。

我的阴谋没有得逞,灰溜溜地回家去。可我前脚到家,夏晶晶的妈后脚就追了过来,她气愤地指责我妈,啪啪啦啦像放机关枪说了一大堆的话,别说我妈蒙在鼓里不知所以,就算我这个当事人,也觉得许阿姨的激动有点过分了。

两个人折腾了半天,我妈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我去搞了阴谋诡计,我妈顷刻间魂飞魄散,头发都变得乱七八糟了。她到处找我,却不知我正站在她的面前等着她收拾我呢。她两眼散光,已经看不见我了。

我做了一件不成功的阴谋诡计,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没想到接下来夏晶晶的妈妈救了我。许阿姨开始的时候也站在那里跟着我妈一起发愣,但忽然间,她一把就抓住了我妈的手,不是抓,是握,她紧紧握住我妈的手,口齿清楚、一字一顿地说,老冯啊,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两败俱伤啊!我妈听了老许的话,先是张大了嘴,接着就咽下去一大口唾沫,我看得出她把老许的话吞进去并且咽了下去。果然,片刻之后,我妈就大声叫了起来,是两败俱伤,是两败俱伤,再这样下去,就伤得不能恢复啦!

老冯和老许都觉悟过来了,她们发现这样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她们手拉手眼泪汪汪地坐到了一起。老许对我妈说,老冯,我们两家别吵了,我们两家的小孩,都是要上学的,扔下谁都不应该,我们应该一致对外。我妈赞同她的意见,说,对,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向上面再争取一个名额。

我妈和夏晶晶的妈是怎么去争取这第三个名额的,具体过程我不可能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像只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我时时刻刻关注着有关我到底要不要继续读书的点点滴滴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进不了我的耳朵,妈妈从方永辉的事情中吸取了教训,她不会放出一点点声音让我听到。现在我妈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特务,我妈的警觉性越来越高,任何事情都不当着我的面说,哪怕是跟读书、跟争取名额没关系的日常生活的小事,她也要等我走开以后,再和别人说,在她的眼里,村里的农民都要比我可靠一百倍。

就在我妈为争取第三个名额奔波的日子里,夏晶晶的爸爸果然调到县委办公室去了。夏晶晶还告诉我,他爸爸的待遇好,住的双人宿舍,不像其他借调的人,四五个人住一间呢。和老夏同住一间屋的也是我们片中一个同学的爸爸,他儿子叫钱兴宝,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夏晶晶也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钱兴宝的爸爸原来在公社知青办工作,现在调到县委,虽然是借调,但毕竟往上走了一步。那时候许多人都是借着借着就转正了,比如一些代课老师,代着代着就变成正式老师了。

现在老夏和老钱同住一屋,他们都在努力工作,都想早一天从借调变成正式干部。

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老钱是个习惯记笔记的人,他喜欢把每一个与他交往的人说的话,都记下来。其实他在公社工作的时候,他的同事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大家都有点怕他,尽量不和他多说话。可是老夏以前没有当过他的同事,甚至没有接触过他,不知道他的习惯,现在两个人同住一室,难免说话随便,加之老夏被借调,情绪不错,话也多起来,每天都和老钱说长论短,从国家大事,说到家长里短,从个人的思想,说到群众的呼声,哪里知道,他的每一言每一句,都被老钱记录下来。

老钱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就整理出一本老夏的反动言论录,交到了上级领导手里。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县委严肃处理了老夏,还召开了县委的大会,老夏的“反动思想”受到了批斗,这件事情造成的结果就是,老夏灰溜溜地回来了,夏晶晶也就别想念高中了。

老夏回来的那一天,老许在家里号啕大哭,她的哭声在村子里回荡,让全村的人为之震惊。村里的农民不能理解老许为什么这么伤心,他们说,上面也没有把老夏怎么样呀,就是开了一个会,批斗了一下,又没有抓起来,只不过不再借调他而已。有的农民知道老许的心思,说,她不是为老夏哭的,她是为小夏哭的,小夏没得书念了。有的农民还是不能理解,不就是念个书吗,有必要哭得这样吗?懂一点的农民说,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的。

那一天晚上,我是听着隐隐约约的哭声进入梦乡的。我的梦做得很不吉利,我梦见我妈站在我的床前,笑眯眯地对我说,小米,你有希望了。我大叫,我不要希望,我不要上学。我妈诡秘地笑着,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说,妈,你不要揭发夏晶晶的爸爸。我妈仍然嬉皮笑脸,说,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别管大人的事情,只要你能读上书,妈妈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我气愤地说,做奸人也心甘情愿?妈妈竟然无耻地说,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我气得醒了过来,心里还怦怦跳着,就看到我妈妈愁眉苦脸地站在我的床前,看着我说,小米,你睡觉时大喊大叫干什么?我想了想,没有把我的梦说出来。

现在,这个读书的名额,该是钱兴宝的了。大家都认为老钱是有备而去,就是为了让钱兴宝读高中,老钱在老夏的身边埋伏下来,最后老钱如愿以偿,搞倒了老夏,把夏晶晶的名额抢了过去。

钱兴宝要上高中了。我妈急得在家里转圈子,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说,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一会又说,他竟然这样,他竟然这样。我知道我妈说的是老钱,我想起了我的梦,心里顿时一惊,我不知道如果这事情发生在我妈身上,她会不会像老钱那样做,我不敢想。

可是,老钱和钱兴宝高兴得太早了。这个读书的名额,简直成了一个不祥物,谁想占它,谁就会出点麻烦。老钱以为搞倒了老夏,名额就是钱兴宝的了。老钱却没有想到,上级领导虽然处分了老夏,但同时也觉得老钱这个人做人做事太不地道,既然今天他能偷偷记下老夏的言论,难保他明天不去记别人的,在县委里埋这么一颗定时炸弹,那真是自找麻烦。即便是县委的主要领导,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作报告,都在念秘书写的万无一失的稿子,也难免有随便说话的时候,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就被这个老钱记了下去。上级领导越想越觉得可怕,赶紧找了个茬子,抓了老钱一点小把柄,把老钱赶出县委。老钱还想回公社,结果公社也没了他的位置。

县委干部老钱和高中生钱兴宝,辛辛苦苦忙了一阵,最后才发现他们只是做了一个美梦,梦醒时分,什么都没有了。

夏晶晶出局了,钱兴宝根本就没有进入,最兴奋的人你们根本就不用猜,肯定是我妈。

就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出奇的事情,有个叫周水根的同学跑来找我,叫我把名额让给他,他哭丧着脸,哀求我说,他家里没有劳动力,生活贫困,今后全都指望着他,他如果读了高中,毕业后就有希望当代课老师。我觉得莫名其妙,我说,你希望当代课老师,我还希望当公办老师呢。他居然说,你不需要的,你家是城里人。我倒不服了,别说名额还不在我手里,也不说我喜不喜欢读书,凭什么我的名额就得让给你?我说,周水根,你长不长眼睛,你要是长着眼睛就能看见,我家现在也是乡下人,跟你们一样。他固执地说,不一样的,你们跟我们骨子里是不一样的。我恨恨地说,你看到我们的骨头里了?他不计较我的态度,一味地跟我讲“道理”,他坚持说,周小米,我们不一样的,周小米,真的,我们不一样的,你想想,虽然你们家现在在农村,但是你们的亲戚朋友都是城里人,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祖祖辈辈、亲亲眷眷都是乡下人。

我不想再理他了,他却又想出一招,说要到老师那里打小报告,他有一次看到我的作文是我妈妈的字。我说,我的字不好,是我妈妈帮我抄的。他说,人家都说你爸爸妈妈是吃笔杆子饭的,你的作文肯定是你妈写的。我气得说,你去报告吧,我们都已经不是片中的学生了,老师吃饱了撑着才会来管这些事情。周水根说,可是你让你妈妈替你写作文,说明你的学习态度不正确,说明你政治思想觉悟不高,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能继续升学的。我打断他说,周水根——呸,你根本就不配姓周。

其实我大可不必跟周水根费什么口舌,有我妈在,轮得着他吗?周水根的痴心妄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气走了周水根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我不是不要读书的吗,为什么周水根来向我要名额我会这么生气呢?我以前还给方永辉下药、给夏晶晶提供攻击我爸爸的炮弹,等等,可都是为了不读书啊,为什么到了周水根这里,我会如此气势汹汹,好像在跟他抢名额呢?

我想了想,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知道我被我妈罩住了,我妈的一定要读书的想法,正在一点一滴不知不觉地往我的灵魂深处走去。

再也没有对手了,我妈不用再去争取第三个名额了,她胸有成竹来到公社教育办,可我妈的屁股还没坐定,教育办的同志一句话,就让我妈跳了起来。哪里还有那个名额,大家都在瞎抢,那个名额,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定给了公社书记的外甥王金海。

什么夏晶晶,什么钱兴宝,什么周小米她妈,都一样在做梦呢。我妈跌跌冲冲跑回来问我,你同学王金海,他舅舅是公社书记吗?

我没听说过。王金海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的人,在片中也一直是低头做人的,如果他舅舅是公社书记,他会这样谦虚吗,我不知道。我看到我妈嘴角边泛出些白沫,我说,妈,你嘴边有白沫。我妈气得抬了抬手,好像要打我,但没有打。我说,真的,我没骗你,这里,左边,有一团白沫,右边没有。我妈不理我,自言自语说,哪里冒出来的,哪里冒出来的,公社书记的外甥,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个舅舅?舅舅就是舅舅,生下来就是舅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出来一个舅舅?我妈妈急疯了,在村里到处问人,可村里的农民怎么会知道公社书记的复杂的家庭关系呢,最后我妈跑到大队叶书记家去了。

我妈问叶书记,公社书记的外甥到底是真是假,叶书记很同情我妈,他说,你别追问人家的事情了,公社书记自己说他是舅舅的,你要是查出来是假的,你能得什么好?

我妈绝望了,她眼神定定地看着叶书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叶书记说,冯同志,这一阵你着急的事情我都知道,连农民都在说你,我看你是真的很想让小米念书,我倒有个主意。

我妈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叶书记为了帮助我妈,竟然肯用自己的孩子作盾牌,他说,我就跟上面说,我儿子要上高中,片中是设在我们大队的,我是这个大队的一把手,片中也是归我管的,你们上面总不能不给我一个名额吧,不给名额就是不给我面子,接下去这个片中还要不要办了?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也不知道大队书记为什么会帮助我妈。生活中有很多谜,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谜早早晚晚都解开了,可是这件事却永远也解不开了。我妈已经不在了,叶书记也不在了,他们一起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带走了。

当年叶书记这样做,分明是弄虚作假。因为据我所知,大队书记的儿子叶树生的工作问题早已经解决了,是叶树生亲口告诉我的,过几天他就要到公社粮站去报到了。

我妈虽然大喜过望,但她在我面前咬紧牙关,只字不漏,我还一无所知地盲目乐观着呢,在路上碰见了叶树生,叶树生把事情跟我说了,最后他说,周小米,等你上高中了,你可得谢谢我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冲着他就骂起来,我谢你?我骂死你,我骂死你十八代的祖宗。叶树生大惊失色,以为我疯了,他说,周小米,你怎么骂人,你要骂人也不应该骂我呀。我说我不骂你骂谁,凭什么你可以到粮站工作而我要去念高中?乘着叶树生发愣,我乘胜追击说,叶树生,我跟你换吧,你去上高中,我到粮站工作。叶树生吓了一跳,赶紧说,我才不,粮站是我去的,你不能去——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他的脸色是越来越迷惑不解的样子,眼睛瞪着我说,咦,周小米,不是你要念高中吗?你妈找我爸说,你在家里哭,如果上不了高中,你会哭死的。我爸怕你哭死,才答应帮你们的。我对着叶树生张口结舌,不,应该说,我是对着我妈张口结舌。

我感觉到了事情的紧迫性,大队书记出了场,没有搞不来的名额,说不定明天天一亮,他们就来我家向我和我妈报喜了。我越想越害怕,情急之下,我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公社粮站,还好,虽然太阳快落山了,他们还没有下班,我赶紧进去说,我是来报名的。

他们看着我,愣了愣,其中一个人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前进大队叶书记的孩子,我叫叶树生。他们互相对看了几眼,又来看我,其中一个又说,叶书记是说他的孩子这几天快来报到了,但是,是你吗?我说,当然是我。另一个半信半疑地摇头说,不对呀,你怎么是个女的?再一个人说,是呀,我知道叶书记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我说,那是我弟弟,本来我爸是让我弟弟参加工作,但是后来我爸改变了主意,让我来了。他们去翻了翻材料,念出了叶树生的名字,一个人又怀疑了,说,不对呀,这个名字是个男孩子名字呀。然后其他人一致地说,是呀,哪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的。我差一点露了马脚,赶紧圆谎说,是的是的,你们大人真是聪明,叶树生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叫叶树梅,叶树梅,听起来像女孩子的名字了吧。可他们仍然摇头,说,可是安排到我们粮站的是叶树生,我们要接收的是叶树生,不是你叶树梅,我们不能让你报名,除非公社来通知改名字,我们才能接收你。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便一屁股坐在粮站的一架大秤上,我说,今天你们不让我报名,我就不走。

结果你们猜都不用猜,肯定是我被赶出粮站,还带走了一大堆难听的讽刺挖苦,什么骗子啦,什么痴心妄想啦,什么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啦,反正最后,除了粮站的那个工作岗位,其他我都照单全收带回家去了。

我回到家,还没有过夜,还没有天亮,叶书记就带着那个名额追着我的脚后跟来了。

也就是说,我彻底完蛋了,全没了退路。

不对,我还有一步可走。

我妈争取来的只是一个推荐名额,这个名额后面还跟着更大的考验,那就是考试。

既然还有考试这一关,我就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我可以考砸了,我可以在考试那一天迟到,我还可以考到一半的时候发病,即使这些手段都用不上,我也相信自己考不上,因为我知道我的水平,连我们片中的老师都说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当我妈为我的这个名额拼命奔走的时候,我们老师泄气地说,其实不用的,争取到了周小米也考不上。好在这话没让我妈妈听见。

但是我妈不这么想,她真是一个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的人,先是坚定不移志在必得地替我争取名额,然后,也就是现在,她时时刻刻坐在我的身后,两眼炯炯地盯着我,不允许我有半点松懈。

我正在复习功课,其实我只是在装模作样,我根本就看不进去。我很想在书里夹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玩玩,可是我不敢,我妈隔一小会儿就会探过头来看看我的书,我毫无机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坐在我身后的我妈像一头母狼,只要我一回头,她就会咬住我的脖子。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趣,实在无聊时,我就偷偷地回头看一下母狼,母狼的样子让我差一点大笑起来,她正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脑勺,眼光竟是绿色的,看到我回头,她眼睛瞪得像牛眼,神情紧张地问我,小米,怎么啦,小米,哪道题不懂,哪道题有问题?要不要我去找老师问问?

随着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妈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张,连跟我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就怕影响了我的复习情绪。假如我复习得没劲了,跟她开个玩笑,我说我是临时抱佛脚,再用功也来不及了。我妈就立刻自打一个耳光,骂自己一声臭嘴。她舍不得打我,只能打自己,明明是我瞎说,她也只敢说是她自己是臭嘴。

可就在临考前两天,我爸忽然在半夜里回来了,而且动静很大,好像有意识要惊动全家人,我被惊醒了,爬起来就看到爸爸在对妈妈说,老冯,这下好了,你不用担心了,批判教育回潮了,小米他们的考试取消了,直接入学。我妈“嗷”了一声,霎时间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发青,哆哆嗦嗦说,你不要吓我啊,你不要吓我啊。

对我妈来说,我不用参加考试就能上学了,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喜事,可我妈却说,你不要吓我啊,你不要吓我啊。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点我是知道了,就是说,我的所有的阴暗的心机和卑鄙的行动全部落空,我妈胜利了。

就这样,我几乎是被我妈绑架着去上高中了。

我上的高中在金泽镇上,从我们家到金泽镇,可不好走,从我们村口的九里桥出去,走二十里地,到铜锣镇,在铜锣镇轮船码头上船,轮船开三个小时,到金泽镇。

这就是我在以后的漫长的日子里要反反复复经过的路线。

于是,我妈欢乐的心情还没有来得及弥漫,她的心病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毫无疑问,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从九里桥到铜锣镇的二十里地,就是我妈的心病。

这二十里地,路两边几乎都是桑树地,桑树有高有矮,即使是最矮的桑树,藏些人在里边,也是小事一桩。这些人,他们藏在桑树地里干什么呢?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他们要干坏事,要犯罪,犯各种各样的罪。

头一次去学校,是我妈陪我走的那二十里地。我闷头快步走在前面,就是要和我妈拉开一点距离,我不想理她。我妈背着我的行李,在后面急急地追着我的脚步。我满心的气愤和懊恼,我感觉我是被我妈押着走向一座监狱,甚至是走向一座坟墓,我想说点难听的话给我妈听,可我一回头,却被我妈的神态吓了一跳,只见我妈面色紧张,四处张望,看到我回头看她,我妈立刻说,小米,你看看,这地方,吓死人了。我说,吓什么,有鬼吗?我妈哆哆嗦嗦说,桑树这么高,有人藏在里边你都发现不了。我没心没肺地说,他藏在里边干什么呀,捉迷藏啊?我妈快步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想甩开,她却死死执住不放,好像一放开我就没了。妈说,小米小米,以后怎么办?我明知她是担心以后我一个人走这条路的危险,为了气她,为了告诉她我不喜欢她自作主张不由分说安排我去读书,我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一点,吓唬吓唬她,我也好发泄掉一点愤懑。我说,妈,这条路上,经常有背娘舅,前天还背杀了一个小媳妇。我妈慌得成一团,打着自己的嘴,说,不好了,不好了,小米你不能乱说呀!我说,妈,我没有乱说,不信你去问村里人,他们都知道,他们在田里劳动时说的,你又不劳动,你没有听到他们说。我妈竟然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我可以感觉到,她捏着我的手,越捏越紧了。我说,妈,你捏痛我了,你手劲真大。我妈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她两眼散光,脸色居然像桑叶一样又青又绿。看到我妈这样古怪,我倒不好意思再说难听的话去气她了。

到了学校,大家都报了到,才知道我今后会有一个同伴,她叫殷桃子,住在我家隔壁的汾湖大队,离我家不远。从此以后,我和殷桃子每次回家后返校,都在九里桥边的九里亭里汇合,然后一起去走那二十里的路。

我妈拍着自己的心口,反反复复说,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她甚至拉着殷桃子的手说,桃子,幸亏有你,桃子,幸亏有你。

我妈对桃子感激涕零,她把桃子当成了我的救星。不,其实桃子是我妈她自己的救星,因为我并没有觉得这二十里地就是一条死路,就是一条走向深渊的路,是我妈这么觉得,所以,桃子和我同行,救的不是我,而是我妈。

我妈每次都要在九里桥头给桃子塞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一次还给她送过一双元宝套鞋,让她在下雨的时候不用再穿着旧球鞋在路上滑来滑去。她对桃子说,谢谢你桃子,你对我家小米的帮助太大了。桃子不解,我呢,是不服,我说,怎么光是她帮助我呢,我不也一样在帮助她吗,没有我,她不也一样没有伴吗?桃子朝我笑笑,她脾气好。可我妈的感激越演越烈,她竟然还说桃子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幸好桃子不是长舌头的女孩子,没有告诉班上其他同学,否则的话,我这脸可丢大了。

就这样,我和桃子在金泽中学上高中的那些日子里,互相陪伴互相支持,走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这些日子里,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其中变化最大的,大概就是我了。我从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

我的变化,全是因为我们的语文老师。老师是从部队回来的,穿着黄军装,上课时也穿。他在部队时是电影放映员,他放过很多电影,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怀念着这些电影,有时候,他上着课,忽然就放下了课本,讲起了电影。有几次被校长发现了,吃了批评,他就停一停,但过了几天,他又讲电影了,有一次他还唱起了电影插曲。

那是一部叫《冰山上的来客》的电影,里边的插曲是这样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在老师开口唱出这第一句歌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我们的老师,而且,我相信,不止是我,我的所有的女同学,都爱上了他。晚上我们在宿舍里一遍一遍地学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着唱着,我忽然发现桃子的眼睛湿润了,眼角渗出了眼泪。我说,桃子,你怎么哭了?桃子抹了抹眼睛,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唱这个歌的时候,我心里就难过,我就想家,我就想哭。

渐渐的,桃子上学不如一开始时那样准时了,她经常迟到,每次都是慌慌张张,急急匆匆,奔到九里亭看到了我,总是一迭连声说,对不起,我又迟到了,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我等得心焦,冲她说,你老是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不如下次早一点出门。桃子说,我会的,我会的。可是到了下一次,她还是迟到。好在虽然桃子不够准时,但我们在路上加快脚步,连奔带跑,每次还都赶上了班船。我只是不知道桃子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从家里出来。

我真的变了,我努力学习,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放农忙假的时候,我把上半学期的成绩单给我妈看,我妈接了过去,但她的神色很奇怪,目光也不固定,又像在看,又不像在看,拿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我有点扫兴,忍不住提醒说,妈,这是我的成绩单。我妈才清醒过来,“噢”了一声,赶紧看,但眼睛一落到纸上,又游离开了,她看不进去,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急了,说,妈,你怎么啦,不看就还给我。妈似乎有点麻木,真的把成绩单还给了我,并且答非所问地说,小米,你听说桑树地里红衣女孩的事情了吧?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是看着我妈暗幽幽的脸色,我心里忽然抖了一下。

我等着我妈给我说桑树地里红衣女孩的事情,可我妈却又不说,脸色也愈发奇怪了,我催她说,我妈忽然站起来就走,不,她不是走,是逃,仓皇地逃,她一边逃一边说,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能说,我连想都不能想,我一想心里就发抖。

后来村里的农民告诉我,村里的知青,有好些天,每天经过桑树地,都会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在他前边走,他追上去,她就不见了,他慢慢走,她又出现了,害得这个知青疑神疑鬼,病了一场。后来才知道,是前边村子老沈家的小女儿,已经死了,是在桑树地里被杀死的。也就是说,知青看到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她的鬼魂。我听了这样的故事,不想相信,跑到知青那里问他,他脸色大变,又青又紫,任我怎么问,他也决不说出来,对于大家的传说,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知青给吓坏了,我妈也给吓坏了,知青是给一个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鬼魂吓坏的,而我妈,是给这实实在在的二十里的桑树地吓坏了。我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想跟我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奇怪了,小米从前是最不喜欢念书的。我正在看书,没有应答她。我妈又嘀咕,其实,其实,读书有什么好,读书有什么用,一点用也没有,知青是高中生,不是照样到农村来当农民吗?我似听非听,也不知道她嘀咕的什么,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农忙假后回到学校,才发现桃子没有来报到,她给班主任老师写了一封信,说了她不能再读书的原因。原来桃子的爸爸病倒了,现在桃子家里,只有一个劳动力,就是桃子的妈妈,她要劳动挣工分,还要伺候躺在床上的桃子的爷爷奶奶爸爸和桃子的两个年幼的弟弟。桃子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她得休学回家帮助她的妈妈,否则,家庭的重担要把她妈妈压垮了。

对于一个学校,对于一个班级,少一个学生多一个学生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可是对于我,却完全不一样了。我没有了伴,二十里的桑树地要我一个人独自行走了,我并不害怕,我早就说过,我从来没有觉得桑树地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路途上,还有桑树稀少的地段,在这样的地段,我还能欣赏田间的风光,大片大片的红花草、油菜花,还有绿油油的麦苗,一切都是那么的阳光和美好。可我妈心里没有阳光,只有阴暗,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一个人走二十里桑树地。

我妈跑到学校来找我,她竟然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紧紧拉住我的手,叫我别念书了,跟她回家。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妈的嘴里说出来的,曾何几时,我妈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上高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呢,我还记得她像母狼一样盯在我的背后监督我复习功课呢。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又苦着脸说,小米,求求你,小米,求求你!我生气地抽出我的手,恼怒地说,妈,你有毛病啊?我妈木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张一合的嘴,我斩钉截铁地说,妈,你走吧,你不可能把我带回去,我要读书,一定要读书!

我妈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的背和腰好像一下子就弯了,差不多像个老人了。

我妈弄回来一条狗。我认得它,它是瑞荣家的,是一条黄色的土狗,名字也很土,就叫大黄。我妈和瑞荣的爸爸妈妈说好了,带大黄回家,让大黄陪着我走那二十里桑树地。不料瑞荣哭得昏天黑地,抱住大黄不放,大黄也眼泪汪汪的,最后我妈答应瑞荣,送给他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还答应过几天有了其他办法就把大黄还给他,瑞荣这才放走了大黄。

大黄很聪明,它走出二十里路,居然一个人认得回家。路上有人看到我和一条大狗一起走,觉得奇怪,想跟我搭话,大黄喉咙里就会发出威胁他的声音,那个人就赶紧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当我们看得见铜锣镇的一个烟囱时,我对大黄说,大黄,你回去吧。大黄点点头,就不再送我了。我走出一段,回头看看,大黄仍然站在那里。

我妈绷紧的神经刚刚放松一点,又出事情了,没几天大黄不见了。村里的农民都帮着四处找,只听见村里村外一片混乱的喊大黄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寒毛凛凛的,有点像叫魂。在农村里,小孩子生了病,大人晚上就到村口去叫魂,叫着叫着,小孩子的病就好了。可是那天,大家从下午叫到晚上,也没有听到大黄的回答。

但是有一个人很奇怪,他是最应该急着寻找大黄的,但他却从头到尾没有动弹,他就是瑞荣。大家都不能理解,大黄是瑞荣的命根子,虽然借给了我家,但它仍然是瑞荣的命根子,现在命根子没了,瑞荣居然不去寻找?

瑞荣说,你们不用乱找,我知道大黄在哪里。瑞荣说知青偷了大黄,他想吃掉大黄。瑞荣说,他每次看到大黄,就流馋唾,我就知道是他偷的。大家半信半疑,去叫知青开门,可知青在里边死活不开门,也不出声,也不知道知青的屋里到底有没有知青和大黄。到了晚上,大家散了,瑞荣一个人闷声不响守在知青家门口,一直守等到后半夜,知青以为大家都睡了,就把吊着的大黄放下了地,大黄早已经被知青吊死了,可它一沾泥土,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大黄拼命叫喊,门外的瑞荣听到大黄的喊声,轰开了知青的门,救出了大黄。

为了补偿知青的一顿美餐,我妈卖掉一袋米,给知青烧了一锅红烧肉,知青吃肉的时候,激动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有半年没吃肉了,我有半年没吃肉了。我妈站在旁边看着知青吃肉,一边点头一边咽唾沫。

大黄又陪我走了一次,它跟以往一样,送我到铜锣镇,看我走进轮船码头,它才返身回去,但这一次它却没有回家。

大黄最终还是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

大黄没有了,可我还得上学,我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但我终究是要回家的。有一次在路上我碰到一个人,他说他在铜锣镇的酱油厂上班,经常走这条路,他可以和我做伴,他一边走一边和我说话,话越说越多,走到一条岔道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指着那条小路说,我们抄近路吧,走这条小路近多了。我愣了一愣,忽然就尖叫了一声:不——在静静的桑树地里,我的声音之大,把他吓得哆嗦了一下。

我小时候虽然胆子大,但架不住我妈长年累月担惊受怕,我妈的眼睛和脸色,多少影响了我,我也不得不警惕小心起来。

我的大声尖叫把那个酱油厂的人吓着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大声。我本来不想再理睬他,我想快快往前走,扔开他,可不知怎么的,我却突然和他说起了我的妈妈。

我一口气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嘴角边也有了白沫,我用手抹了一下,没有抹到。酱油厂的人,一口气听完了我的话,中间没有插一句嘴,等我说完了,他仍然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考虑什么,他在犹豫着,犹豫着,最后竟然拔腿跑了。

他跑出一段,又回头看了看我,一看之下,他又开始跑,不,这回不是跑,是逃。他逃走了。

这件事情我也始终没想通。就像当初叶书记帮助我妈拿到上高中的名额一样,没有谜底。

就在大黄失踪后的第二个星期,十分意外的,桃子回学校了。我知道是我妈去找了桃子,虽然我不太清楚我妈是怎么把桃子动员回来的,重要的是,桃子回来了,我又有了伴,我又可以和桃子一起走那二十里桑树地了。

桃子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悄悄地对我说,小米,谢谢你,谢谢你妈妈,要不是你妈妈,我就上不了学了,我想上学,我要读书。看着桃子感激的样子,我想跟她说,我妈可不是为了你。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我妈照例送我到九里亭,可是等了半天,桃子也没有出现,我着急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我不想迟到,今天的夜自修课是语文老师带,我不想错过语文老师的任何一节课。我妈不让我走,她结结巴巴说,小米,小米,要不,今天就不要去了。我说,那不行,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不上学呢。妈说,小米,你从前,你从前不是不喜欢读书,你不是经常逃学吗,你现在为什么不逃学了?我不能再理睬我妈的啰唆了,我拔腿就走,把我妈一个人扔在九里亭里。

我妈站在九里桥头的九里亭里,死死地盯着我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接着桃子就急吼吼地出现了,她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提着一个提兜,喘着气站在我妈身后说,阿姨,小米走了吗?我迟到了。我妈妈一把抓住了桃子的手,说,桃子,桃子,小米刚走,你快点追,你快点追!后来桃子跟我说,你妈妈急得口角边都是白沫,她说了几十遍你快点追你快点追,我走出去老远她还在说。我说,你妈妈才口吐白沫呢。桃子笑了笑。她脾气好,从来不和我争高低。

桃子又开始迟到了。

桃子的迟到,让我有点生气,因为等桃子耽误了时间,我怕赶不上班船,就得加快脚步,但为了等桃子赶上来,我又得放慢脚步,我左右为难,心神不宁,我还得一边走一边回头往后看,看桃子有没有追上来,不过那时候我坚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听到桃子追赶我的脚步声,像以往一样,我会看到她气喘吁吁和惶惶然的神情,然后我给她一个白眼,她再冲我一笑,一切又回来了。

可是那一天我错了,一直到我走到了铜锣镇,走进了铜锣镇的轮船码头,上了停在轮船码头的轮船,桃子也没有追上来。

轮船开了,我朝岸边张望了一下,我想桃子可能已经追来了,她迟了一步,眼看着轮船丢下她远去,桃子也许正在岸边跳脚呢。

可是没有。始终没有桃子的身影。

船开后,我还想了想桃子,也许她出来得太晚了,也许她家的钟坏了,也许她家里又有别的什么事情。但是很快,我就将桃子丢在了脑后,船到下一个码头,上来了我的另一个同学,我们说起了话,桃子就这样被我丢开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桃子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到第三天的下午,老师也有点生气了,老师说,这个殷桃子,有事也不知道请假,无组织无纪律。

其实,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桃子已经死了。

后来的一些事情和先前的一些事情,都是村里的农民告诉我的。那天下午,我妈妈正在屋门口扎稻草把,有一些农民从路上奔过,他们嚷嚷着,像一团风一样刮过去。我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妈妈心里忽地一惊,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慌乱地问他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哪里去?农民说,听说上面漂下来的一个女孩子,到九里桥下被桥墩挡住了,我们去看,冯同志,你也去看吗?我妈站起来拔腿就走,可是只跨出两步,她的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两个农民把我妈架起来,他们架着我妈一起往河边跑。我妈一边被架着,一边呻吟着,农民问她,冯同志,你肚子疼吗?我妈说不出话来。他们快奔到了九里桥的时候,就有先到的农民返回来了,他们说,没有,没有,已经漂下去了。

农民有点失望,有的农民也想返回了,但也有的农民想继续去看。想继续去看的农民仍然架着我妈,沿着河水流下去的方向往下游追赶,路上碰到人,问他们追什么,农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只是含糊地说,去看看,去看看。我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两只脚拖在地上,她已经不会走路了。有个人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架着我妈的农民气愤地回答他,你才生病呢。

农民告诉我,一路上,冯同志一直在自言自语,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我早就知道要出事。农民问我妈,冯同志你怎么知道要出事,冯同志你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理他们,只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我早就知道要出事。

他们终于追赶上了漂在河面上的女孩,女孩已经漂到汾湖村的河面上了,汾湖村的农民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他们也像我们村的农民一样,叫叫嚷嚷,向河边奔去。

汾湖村口的河面上,平平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孩,水在继续往下流,她却不再跟着水走了。

她到家了。

汾湖村的一个农民认出她来了,他嚎叫了一声,啊呀呀,是桃子啊,是老殷家的殷桃子啊!

我妈听到“殷桃子”三个字,“嗷”了一声就晕过去了。

后来我听说,桃子被捞起来的时候,两只手里紧紧地攥着两把红花草,怎么拉都拉不下来,最后就让桃子抓着红花草葬了。

大家都说是桃子是在红花草田里被害的,害死后又被扔到河里。但是桃子的案件始终没有破,所以,所有的传说也都只是猜测。

那时候我正在课堂上听语文老师朗诵课文,我还记得,这篇课文的题目是《白杨礼赞》,老师念着:“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校长出现在门口,从校长的脸上,我们看得出出事情了,但谁也没有想到是桃子出事了。

我赶上了当天的班船回家去,我不相信桃子就这么没了,我相信她只是迟到了,只是没有追上我,没有追上当天的轮船。

正是红花草盛开的季节,穿过桑树地,就是大片大片的红花草田,我在红花草田里走呀走呀,我听见了桃子的歌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渐渐的,渐渐的,桃子的歌声消失了,在无边无际的红花草田里,我看到一个黑点,我走近了,走近了,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楚了,我大声喊了起来:妈妈——

是我的妈妈坐在红花草田里。她没有听见我的叫喊,她正奋力地拔着红花草,身边的红花草已经被她拔光了,她挪动了一下位置,开始拔另一片红花草。

我奔了过去,扑到我妈身边,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妈的眼睛被红花草染得通红,她茫然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叫我妈妈,你是谁?

我说,妈妈,我是小米,我是你的女儿啊!妈摇了摇头,不对,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殷桃子,我找不到她,但是我知道她躲在红花草田里,我把红花草拔干净了,桃子就出来了。

我紧紧抱住我妈大哭起来,妈妈,我再也不去念书了,我再也不去念书了!

妈不说话,她继续一把一把地拔着红花草。

远远地,爸爸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爸爸正朝我们奔过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喊,老冯,小米,政策下来了,我们要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