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私浴 第十八章 想起我的天才少女时代

第一节

我曾经是名噪一时的“天才少女”,现在的家长强迫孩子学的那些东西,比如素描、钢琴、舞蹈,在我小时候样样学过,且样样精通,那时的阿静在平城很有名。可长大以后,“天才少女”的皇冠渐渐离开了我,剩下的只有少女时代遗留下来的心高气傲和满脑袋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在杂志社做过一次关于“天才少年”的调研,是从“特长生”人手的,我想起我的少女时代,那个从前的阿静在灯影里时隐时现。

我是通过跟踪于小青而进入他们那个素描班的。于小青是我在海淀现代文化艺术培训学校门口拦住的一个孩子,我拦住她的时候,她和她妈妈正往学校的门槛里面迈,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动作使我有种难以抑制不住的冲动,想拦住她们,想跟他们说点什么。

那天天气很热,据说中午气温高达三十八九度,要是人的话就是发高烧的温度。人们在街上急火火地走着,有的热得实在受不了,就站树阴下歇歇脚,喝上一两瓶已经喝不出是什么味道来的冰饮料。

腮帮子破冻木了,可心还是觉得热。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原以为可以凉快点儿呢,没想到风是热风,假如当时空气中的温度是三十九度,那么迎面吹来的那阵风足有四十度,它裹挟着太阳的热量在马路上旋转、奔跑,好像一个热情过剩的穿红裙子的女郎在太阳下疯狂舞蹈。

我跟随着热风中的人们走在那条通往学校的路上。

第二节

北京海淀文化艺术学校教学点的位置在人大北路,朋友告诉我说,你可以先找到苏州街上的盛唐饭店,然后往左拐一个弯就到了。我走进那条狭长的街,我发现那条不算太长的街道两旁,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学校,从名字上看是培训各种技能的民办学校。海淀现代艺校的培训地点在人大附小和人大幼园两个紧挨着的院,现在让我们回到那身背绿凡布画夹的女孩身上,她正跟随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妈妈一起迈过艺校的门槛,进人一个梦想中的天地。

作为艺校教学点的人大幼儿园只开了很小的一个小门,许多家长带着孩子进进出出,门口显得异常拥挤,这好像是某种暗示——他们所进入的狭窄通道未来只是少数人的天地,对大多数人来说艺术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我跟随那对母女走进曲里拐弯的幼儿园走廊,走廊很长,我跟着她们一路左拐弯,一路上人越来越少,家长带着孩子走进了各自的教室或者琴房。那对穿白色衣裙的母女走进楼道尽头的那间教室,我也跟了进去。

这是一间素描教室。平时幼儿园孩子们午睡用的小床已被推到教室四周,红红绿绿的小被褥已被卷了上去,中间留下很大一块空地,孩子们在空地上支起画夹子拉开架势准备上课。来上素描课的孩子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我坐在教室的一角,从一个很特殊的角度观察这群学画的孩子。

老师走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白石膏的十二面球体,在摆放石膏模型的那张桌上铺上了带皱褶的蓝色衬布,他不断调整着那石膏体的角度,学生们也在调整着自己的角度,低矮的小板発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响声。

在孩子们上课的同时,我和于小青的母亲攀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在教室外的小花园里进行的,谈话从为什么让孩子学画画开始,一开始她不愿多谈,我们相对无语,操场上有一阵热风吹过来,对面女人的白裙子被风轻轻地撩拨着,我仿佛看到她起伏不定的心绪,我不再开口问她什么,而是在静默中等待,我想,一个爱孩子的女人一定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我叫白玉,白色的白,玉石的玉。”

她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开始讲述她曲折而又艰辛的一段故事。

第三节

小青的爸爸于飞是个画家,不过两年前我跟他已经分手了,现在小青这孩子我一个人带着,让她学画是我的主意,不是孩子本人的意思。孩子太小,她并不知道她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如果让她自己选择,小青一定会选择弹钢琴吧。有一回,我带小青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串门,那家客厅里摆放着一架又大又气派的钢琴,有个小哥哥正坐在琴凳上弹琴,小青站在那儿,呆呆地仰脸望着人家,眸子里深藏着一种渴望,那种眼神儿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也是从小女孩时代过来的,我知道那种感受,可是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我要小青坐到一把椅子上,她没动,还是出神地望着弹琴的那个男孩,嘴半张着,脖子伸得老长。

“小青,坐到那边去。”我厉声说道。

“妈妈,我可以弹一下吗?”她忽然满脸羞怯地问。

“弹吧,弹吧。”那家的主人大大方方说。

人家的孩子有琴,我的孩子没琴,我忽然觉得自尊心受不了,就板起面孔来对小青说:

“小青,不许动人家东西!”

“让孩子弹弹嘛……”

那家的主人说着就把小青抱到琴凳上。

小青孤零零地坐在那张宽大的深棕色的琴凳上,扭过脸看我,并且把右手的一根手指头抬起来正准备按下去,这时候我的火就上来了,我冲过去一巴掌打在她手上,小青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你干嘛打孩子呀!你干嘛打孩子呀!”

那家的女主人尖声惊叫起来,她一定以为我疯了,孩子又没犯什么错,不过是想要摸一下琴,我这么粗暴地对待她,显然是没道理的。

那一天,我搞得大家都很尴尬,在别人眼里,我变成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泼妇似的女人,可是,谁知道我内心的苦?也许是因为我的自尊心太强了,把一些事情看得过重,小青她爸就曾说过我,他说我是个要强要得不是地方的女人。

第四节

在我家卧室正面的那面墙上,一直挂着一幅油画,那是小青他爸画的。他是一个天才画家,他目光里有一种燃烧的东西。我希望小青将来能成为像她爸那样有想法有激情的画家。

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所以我必须让孩子学好素描。

也许是因为学画比较枯燥的缘故,我觉得小青对画画一直怀有敌意。她有时画着画着就走神儿了,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我就走过去对她说:

“小青,怎么又走神儿了?好好画你的画。”

那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我,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赌气似的在画纸上用力涂抹着粗糙的线条,她画得很乱,笔下黑影重重,好似黑森森的森林,又似重重叠叠的乌云从高处直逼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她内心的苦楚,这孩子太小,内心的压力又太大,但我不逼她怎么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我承认我对她的期望值太高了,或许她根本不是一块当画家的料,但别的特长爱好我也投资不起啊,就拿钢琴来说,单说买一架钢琴就得一万多,万一琴买回来孩子又不喜欢了呢?

小青的爸爸离开我们之后,我带着孩子过着非常节俭的生活,能省就省,我连一台全自动洗衣机都不舍得买,就更甭说钢琴了。我家原来有一台老式洗衣机,就是“白菊”双缸的那种,用了很多年,后来坏了,彻底转不动了。家里没个男的,我又不会修,大人孩子的衣服全得靠手洗。

有一天下午,我给孩子布置了素描作业,让她画家里那只小闹钟。

我蹲在走廊里修洗衣机。

我用螺丝刀把洗衣机后面那块金属挡板拆开,我发现那台旧洗衣机里面的零件全都生锈了,但我还是把螺丝钉一个一个拧下来,那些奇形怪状的小零件丁零当啷掉了一地,我当时坐在水泥地上看着这台被我拆得七零八落的机器真想哭出来,我的日子就像这台破碎的机器,别指望再会发生什么奇迹,我只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孩子就是我的命、我的未来、我的一切。

我像发了疯似地逼她学画,早起练,中午练,晚上睡觉前还是叫她练画。我一个人承包了所有家务活儿,小青长这么大连碗都没洗过一个,袜子也没洗过一双,我就是让她集中精力学画画,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来要成为她爸爸那样优秀的画家。

第五节

我常常在想,我这么忍辱负重地扮演一个逼孩子学画的“凶恶母亲”的角色是否值得?小青自从学画以来,变得少言寡语,不爱说话,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我也弄不清她那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一回,我们单位里有事需要加班,临出门前我给小青布置了一堆素描任务,其中有静物写生也有临摹,我把她反锁在家里,叫她呆在家里好好画画。我走的时候看到孩子有点不高兴,我当时也没多想,反正我逼着她学画也是为她好,当我把门反锁上走出家门的时候,门锁“哒”的一声,我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锁上了,难受得要命。

我走在楼梯上,幻觉中好像听到有人一直在喊:“妈妈”、“妈妈”、“妈妈”……我觉得那好像是小青的声音,我站在楼梯上侧耳细听,却又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天实际上我并没有去单位加班,而是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倒不是想监视孩子,主要是想看看孩子的自觉性怎么样。我蹑手蹑脚地走在楼梯上,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用钥匙打开门,轻轻走了进去。

只见小青正跪在窗台上把一张大大的纸蒙在玻璃窗上,一笔、一笔很认真地描着,下面垫着让她临摹的那张画的原稿。

原来她在作弊!

我气极了,冲上去打了她一把掌。

孩子的脸先是变得惨白,嘴巴一咧一咧的,光做动作,发不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其实比打在我自己脸上还痛,打完了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抱着孩子呜呜地哭,我说:“孩子呀,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

“妈妈,您别伤心……我以后好好学画。”孩子边哭边说。

我想让孩子掌握一技之长,就是想让她未来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不要再重复我的老路,一辈子平平常常。我在孩子身上寄托了太多、太多的梦想,太多、太多的希望,我把孩子看成了另外一个我,一个全新的、充满机遇的我,一个超越平凡生活的我,一个能在梦想中飞翔的我。

“孩子不愿意,就别勉强她。”

“我就是要赌这口气。”

我和他爸爸常在电话里吵架,他爸爸不同意小青学画,说她不是画画这块料。我一听这话就来气,就他是画画的料?我偏不服这口气,我偏要把孩子培养出来给他看。

白玉的故事讲到这儿,素描班的孩子们下课了。

孩子们从幽暗的门洞里像潮水般地涌了出来,像一堆涌动的、越变越大的彩色泡沫。

也许在这群孩子里就有未来的凡高、毕加索。

也许没有,小青还是平凡的小青。

第六节

在图画教室的中间,赫然坐着一对父子,由于他们长相非常相似,都是圆圆的大脑袋,宽阔而又厚实的肩膀,从背影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简直就像按同一张图纸放大或者缩小出来的,父亲是个大块头,坐在一群小豆苗儿似的孩子们中间,像一只体形庞大的大象那样显眼。

老师说:画物体时要先观察。

老师又说:由于受光不同,深浅不一样……

父亲和孩子一样认真地做着笔记。父亲那种认真的劲儿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小学生。窗外,彩色的城堡露出红红绿绿的尖顶,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人国世界。我对这对特殊的父子学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采访是在艺校附近的一家茶室里进行的,那位父亲一开始谈得有些拘谨,而且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会儿响、一会儿响,每响一次他都很有礼貌地小声说一句“对不起”,然后便慢悠悠地打开手机与对方聊上几句,最后他不胜其烦,索性把手机关了。

静默片刻,谈话就在茶室清幽的古琴声中开始了。

“我儿子耿志鹏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中等,体育成绩稍差一些。他太胖,不爱运动,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孩子长得像我嘛。我们把重点放在培养孩子的特长上,反正我们有这个经济条件,无论花多少钱,只有对孩子有好处,我们都不会心疼。”

“我们的目标就是想让孩子成名成家,像我们这样的人,再有钱也没社会地位,还是让人瞧不起。在志鹏身上我花费了很多心血,可惜这孩子不怎么争气,不过孩子还小嘛,我并没有对他失去信心。”

“志鹏这孩子兴趣广泛,见别人学个什么,他也想学,但学着学着又觉得没意思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孩子嘛……”

从谈话中我得知小志鹏的父亲是位房地产商人,这几年生意做得好,家里该有的全有了,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培养孩子这上面来。从四岁起他们就开始给孩子开发智力,几年来他们不间断地给孩子报过各种各样的班,少儿英语班、钢琴班、电子琴班、汉语拼音班、趣味数学班、硬笔书法班、毛笔书法班、国画班、素描班、计算机特长班、航模特长班、足球班等等,志鹏告诉我他父母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全才”。

谈话只进行了半小时左右,志鹏的父亲就匆匆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说:

“哦,对不起,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还要带孩子去参加一个电脑培训班,改天欢迎你到家里来玩,你再跟大人孩子好好聊聊。”

我目送他们父子俩上了那辆漂亮的桑塔纳2000轿车,车子沿着海淀艺校外的那条小马路一直朝西开去。这时候,晚霞已经升起来了,那辆流线型的车子正缓缓地朝着晚霞的方向开去,像一条追逐梦想的黑色鲸鱼。

第七节

星期天,我如约到志鹏家去做客。那是一片新建的小区,街道整齐,高楼林立,却看不到一个自由自在玩耍的孩子,我走在小区明亮的花园里如同行走在午夜,寂静一直延伸到楼群的深处,我抬头仰望每一扇关闭得紧紧的窗子,想象着每一扇窗后面是否都关着一个寂寞的孩子。

志鹏家装得非常豪华,软包的墙面使人想起高档歌舞厅的包间,客厅的钢琴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孩子的那个房间很大,里面堆砌着各种各种样吃的、玩的、用的东西,书籍杂志遍地都是,最新一期的《哈哈画报》巳经被扔到了旧书堆里,一问孩子根本没看过。

“书太多了,我怎么看得过来呢?”

志鹏告诉我他是全班订杂志最多的一个,他一个人就订了十六种少儿报纸杂志,杂志一本接一本地发下来根本来不及看就堆到旧书堆里去了。志鹏爸爸说:“反正我们有的是钱,多花点钱让孩子学习学习没坏处。”

“怎么不见志鹏的妈妈?”

“她昨天出去打麻将了,一夜没回来。”他们父子俩抢着回答。

志鹏坐在由各种各样的书籍、杂志、玩具、学习用品、电脑等东西包围成的“城堡”里,有这么多花花绿绿、丰富多彩的东西陪伴着他,可他看上去仍然很寂寞,神情懒懒的,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问眼前这个懒洋洋地坐在圈椅上身体不住往下出溜的孩子:

“志鹏,你喜不喜欢跟小朋友一起玩?”

“不行。”他表情严肃对我说我妈说不让我跟他们玩,那样会浪费时间。

“怎么会浪费时间呢?”

“我妈说让我把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那你妈妈玩麻将是不是浪费时间?”

“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呀。我妈妈说她要时间也没什么用了,反正学什么都晚了。”

志鹏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无形中会受到大人什么样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有一个打麻将的妈妈抵得上十本反面教材,珍惜时间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的,家长的言传身教非常重要。

“花点钱没关系,只要孩子能真正学到东西。”

几年来,志鹏父子辛辛苦苦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南征北战,上了各种各样的特长班,如:计算机班、外教迪斯尼英语班、钢琴班、电子琴班、手风琴班、趣味数学班等等,报了很多特长班,结果却成了个无特长的孩子。志鹏告诉我说,他对数学毫无兴趣,英语只会说“拜拜了您哪”,电脑只会玩游戏,别的一窍不通。音乐方面他根本不识谱,如果母亲让他弹琴,他说像敲电脑似地在琴键上乱敲一气,“弄出点儿声音来就成了”,志鹏用一双调皮的眼睛看着我说,“反正她也不懂。”

“可你学习是为你自己不是为别人啊?”我开导他说。

“我知道,但我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学什么都觉得没劲。”“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呢。”

“那你该好好想一想。”

志鹏用手挠挠后脑勺,然后憨厚地一笑。我站起身来与他们父子俩告别。

离开志鹏家的时候,志鹏的妈妈黑着眼圈正好从外面回来,她满身疲惫,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有这样一个母亲的家庭,孩子每天看到的、想到的、得到的是怎样一些东西?这也许比教育本身更重要。

父母是孩子一生中的第一个老师,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从孩子的眼里看出去的世界,是一个纯洁而又陌生的、没有太多污点的世界。是父母亲手拿着画笔一笔一画地往上涂抹,描述和勾勒出的世界,父母的行为对孩子一生都有影响,这种影响甚至超过了某本书或者某种具体学问对孩子的影响,无论孩子将来从事何种职业,其父母对他的最初影响都无法消除,它如刀削斧刻一般地刻人孩子内心,跟随他一生。

志鹏的妈妈花钱让他学这学那,却首先忘了自己做个好妈妈,作为母亲她整天无所事事,打牌、串门、混日子,这些无聊的事情都将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去,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这样的孩子即使学再多门特长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说教育孩子要从一点一滴做起,要从每一个家长做起,言传身教,不能光迷信花多少钱、报多少班,什么都想让孩子学,结果什么也没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