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福冷笑,让蔡助理不要太管别个,多操心自己就行。不是已经骨裂了吗?还这么急着跳来跳去,让脚趾头裂了再裂?
蔡波不禁发笑,说不怪叶副书记取笑,陪领导跳来跳去,那是不得已。不幸负伤,只好出洋相,没法装好汉。不说老叶和广大观众有意见,自我感觉也很不好。有什么办法?事到临头,该跳得跳。
“你不觉得风险很大吗?”叶家福说,“只有领导看你跳,其他人就不看了?你知道有时候不跳没事,一跳就是另一个样子。”
“哪个我都不怕,”蔡波指着叶家福,“只怕你。”
叶家福指着右侧医院住院大楼,让蔡波去看一下施雄杰,施就在本院住院,以蔡施两人间原有的关系,蔡波似乎应当露一露面。蔡波冷笑,还那句话,他跟这家伙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叶家福说人家不这么认为。此刻施雄杰一再提及自己遭到蓄意谋害,是因为他掌握了一些人的内情。他知道有些人腐化坠落,行为不端,倚仗权势,为所欲为,图谋向上爬,等等。
“你觉得他这是说谁?”叶家福问蔡波。
“说我。”蔡波顿时着恼,“你不知道这个人渣吗!”
叶家福告诉蔡波,以他直觉,施雄杰这事跟蔡波有关。蔡波问叶家福凭什么无端怀疑?叶家福说他不认为蔡波会去伤害施雄杰。但是因为他们间的一些特殊情况,施雄杰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包含他和蔡波恩怨的因素。此时此刻施雄杰被伤,不能排除另有背景,很可能意在蔡波,暗藏风险。
“叶副书记这是在提醒,还是在试探?”蔡波问。
叶家福说:“都是。”
“行,谢谢。”
几分钟后蔡波进了施雄杰的病房。施雄杰躺在病床上,护士正给他输液。他头上缠着绷带,两只眼睛从绷带中露出来,目光灼灼,看着蔡波。
蔡波没跟施雄杰说话,站在一旁沉着脸静观。护士给施雄杰扎了静脉,用胶布粘好细管,把输液卡子打开,起身走出了病房。施雄杰忽然开口,对蔡波说了句话。
“死的人不能白死,打的人不能白打。”他说。
蔡波答复:“看来伤得还轻。”
“我不会放过的。”
蔡波说:“现在好好养伤,以后再说吧。”
“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施雄杰不屑。
蔡波说道理很简单,不劳施雄杰猜想。施雄杰跟他早已不存在任何关系,所以他没想在这里露面。有人提醒他,外界并不这么认为的,让人产生疑问反而不利。眼下这个时候,看来有些希望,不想招人议论,所以来了。也没什么要说,好自为之吧。
临走前,蔡波举起他的拐杖,把施雄杰脚部的被子轻轻拨开,看人家被挑断脚筋的下肢。该下肢伤处变得非常臃肿,处于纱布的层层包裹之中。
蔡波告诉施雄杰,前些日子他也意外伤了脚,所以拿拐杖。他的伤与他人无关,是自己不小心葳的,伤的是右脚,趾骨骨裂,相当严重,不拄拐杖只能跳来跳去。这些都与施雄杰有别。他们还有一点不同,就是脚筋断了无法复原,今后施雄杰恐怕得永远一晃一晃,像摆渡那样走路。骨裂则有望痊愈,不影响日后行走。
施雄杰冒出一句话:“你还想跳吗?”
“不行?”
“会摔死的。”
2.
两位处长说,他们需要跟叶副书记核实一些情况。
主要有两项,一是旅行袋案,二是蔡波的男女关系。
叶家福介绍了旅行袋案的情况,说明自己已多次谈及,也曾专门写过材料,此刻没有新的变化,情况还是那些。两位官员请他再次扼要说明,于是就谈了过程,提到虽然终未发现泄密,案子却显得相当诡异,估计原因背景都比较复杂。公安部门还在努力,至今尚未突破。
两位官员显然早已掌握案情基本情况,他们主要询问蔡波的行为。当时蔡波没有及时上报案情,是否因为他已被列为考核对象,案子又发生在他管辖的区域,因此试图隐瞒?叶家福说事后蔡波曾做过说明,称当时发现一条线索,以为旅行袋是被迎宾山庄一位出差哈尔滨的部门经理误拿,因此蔡波安排追查该线索,打算待情况明朗才报告,所以拖延了时间。这是蔡本人的说法。旅行袋失而复得,没有酿成重大事件,发案之初当事者处置是否有误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但是蔡波本人显然已经因此受到影响。当时考核了,却没有任用。后来调到市政府,也没有安排副市长,只当市长助理。跟考核之际发生这起意外应当有些关系。
两位官员说,现在他们是奉命复核,在上一次考核的基础上,进一步了解蔡波的相关情况。有群众来信反映蔡波曾试图隐瞒旅行袋失窃,所以他们想了解。
叶家福当然明白。两位官员分别来自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职别一为处长,一为副处长,此次到来,工作性质是复核而不是办案。显然蔡助理又有机会了,如果上级不考虑任用,此刻就没必要派员用这种方式复核这件事情。两位官员提到有群众来信反映,显然此间有人知道蔡波可能会上,所以先发制人,赶紧买邮票。中国邮政普通邮件收费这些人付得起,看起来他们还知道一些内情。
关于蔡波的男女关系问题,两位官员的用词很讲究,他们问的是“个人的生活作风情况”。叶家福告诉他们,外界对蔡波的“个人生活作风”确有议论,曾经有群众写信到省里,反映蔡波与一名叫“唐美芳”的卖淫女长期嫖宿,提到某月某日该女于卖淫现场被扫黄警察捕获,蔡打电话把她从拘留所弄走。省有关部门将来信摘要下转,要求了解反馈。市领导批示相关部门调查,因事涉政法部门,让他也参与。调查中没有找到可信证据,有关扫黄行动的笔录中没有查到唐美芳及相关线索,所以不能认定。
官员询问:“这方面是不是还听到其他议论?”
叶家福说,官员的男女关系、桃色新闻历来最为人们津津乐道。他认为自己只有掌握确凿证据,才可以谈这个问题。目前还不是这个情况。
他们不再问了。离开之前,叶家福对他们做了个特别说明。他说自己曾经参与处理旅行袋案和关于卖淫女“唐美芳”的信访件调查,所以他理解两位处长为什么找他了解蔡波这些情况。他认为自己的介绍是客观的,讲事实凭证据,不带个人因素,可供参考。如果两位处长了解的是其他人,不是蔡波,他也会是这种态度。但是他还得说明:他与蔡波曾经是省委党校培训班的同学,两年学习期间他们一直住同一个宿舍,毕业后也存在一些个人交往。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就此告知。
他们很清楚:“你们跟市委赵荣昌书记好像也是同学?”
“当年他是我们班长。”叶家福说明。
两位处长分别跟叶家福握了手。他们感谢叶家福的合作,说他们还会询问其他相关人员,尽可能全面了解情况。
几天后,叶家福与蔡波在工地上见面。蔡波说:“老叶,谢了。”
叶家福当即追查:“谢什么?”
蔡波不慌不忙,问叶家福一定要谢得那么明白吗?省里两位处长已经回去汇报了,听说情况还行,没有太多意外。别的人不知道,老叶他最清楚,好人一个,不至于为老同学脸上贴金,但是决不会乱说坏话。
叶家福绷着脸,称自己只能这样。如果他有把握,只会如实往坏里讲,然后看看蔡助理再怎么卖力去跳啊跳啊。
蔡波让叶家福不要总是耿耿于怀。叶家福自己清楚,前些时候他已经准备遵从叶家福要求一走了之,事情变成这样是赵荣昌的决定。既然不走,就要努力。赵书记怎么安排,他就怎么落实,不惜肝脑涂地,跳一跳不算什么。跳跃其实很费劲,其艰巨程度只有亲身体验才能明白。前些天省领导到工地视察,他用足浑身气力,踮着脚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跳来跳去,不说老叶和广大观众有意见,自我感觉也很不好,哪里想到居然效果独具,让领导们印象至深,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来复核。不幸脚伤,医生让他住院,他连自家床铺都不敢多躺,一跳一跳,跑来跑去,动作很难看很可笑很不完美。为什么要这样?一来赵书记把绕城高速建设作为重中之中,他负责一方面工作,不敢丝毫懈怠。二来自知面临关键一跳,如果错失机遇,没跳上这个台阶,到时候恐怕更是不尴不尬,连什么“蔡助理”都没法干了。
叶家福问:“不干会怎么样?”
他说会很悲惨。
叶家福说:“人要是只想着那个,真是悲惨。”
他很清楚,蔡波眼下的目标是明年初的市“两会”。明年市级班子换届,年初将召开新一届市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和政协会议,选举产生新一届人大、政府、政协班子,他应当在那次人代会上成为新任副市长。“两会”历来是同级班子领导人员调整的时候,省里此刻下来复核蔡波,显然也是考虑让他上“两会”提名。
蔡波称自己尽管有很多毛病,不如叶家福好,工作上还是很努力的。如今卖力干活的虽有,一心升官的也多,有些人不会跳,但是很会跑,特别是往上跑动,理由还特别充分,叫做“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哪个像他蔡波一天到晚在工地上跳来跳去?好在蔡助理运气不错,上边有一个赵荣昌可供依靠,别人靠跑他靠赵,不必劳心费钱送送跑跑,只管自己干好,全力以赴,努力工作就行,其他的自有赵书记安排。老同学彼此了解,这种时候,他最希望叶家福也能充分理解,一如既往,继续予以支持。
“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在跳,”蔡波说,“应当是咱们在跳。赵荣昌,你,还有我。咱们同舟共济,一起跳跃。”
“骨头已经裂了。”叶家福讥讽,“还跳个啥。”
他依旧冷脸,让蔡波不必太动感情。既然提起这个,彼此同学,他要建议蔡波放下拐杖,回家睡觉,不要急急切切,跳来跳去,满心里都是盼望。有些话他不会跟上边的处长说,但是愿意告诉蔡波本人,他觉得以蔡波的情况,离开为上,既然没走,能维持目前这样就不错了,不要老想往高里跳,哪怕跳上去也不见得是好事。坦率说,他认为蔡波不合适。
“你只认一个理?”
叶家福说他听过一句话,叫“世事纷繁,人心有谱”,做官首先应当是做人。做人应当有规则。这是很一般的道理。蔡波一心要跳,不感觉特别风险吗?眼下施雄杰躺在医院里,估计将终身致残,无法正常走路。这个人声称自己掌握了某些人的内情,因而遭到蓄意谋害。还说伤他的人行为不端,倚仗权势,为所欲为。听了有什么感觉?
“你不知道那是个人渣吗!”蔡波顿时着恼。
叶家福说有些情况比人渣更让人感觉心寒。
蔡波摇头:“老叶你不知好歹。”
叶家福不再吭声。
这时锣鼓齐鸣。
他们在工地上,彼此挨着,站在主席台中部位置。彼此同级,但是蔡波是市长助理,地位略高一点,所以居大位,叶家福紧靠其旁而立。两位领导在仪式进行间头靠着头,耳语般交谈,让旁观者看上去很亲切。仪式现场布置于山间一块小空地,条件虽简陋,却郑重其事,搭了座简易小彩门,请了当地村庄的舞狮队,热闹一把。这里有条道路正在举行开工典礼,这是条村道,与蔡助理在市区那边全力督建的本市绕城高速相差几乎有一个半世纪之遥,但是开工规格却高,有蔡助理叶副书记联袂出场,陪当地县乡官员和投资商承建方老板一起剪彩。小小一个项目何以如此隆重?因为这条路通往叶家福的老家坑垅村,其投建很为叶家福关注,也得到蔡波帮助。时下开工修路都要办仪式,请些人物,图好彩头。路是为叶副书记老家修的,为他所关心,叶家福自当出场。蔡波却不一样,上上下下,事情正多,特别是脚伤未愈,这么一条小路开工,实用不着亲自前来站台,但是他拄着拐子,一跳一跳,居然来了。为什么?纯是赞助老同学叶家福。蔡波如此有心,叶家福倒是一张冷脸,没有好话,难怪蔡波骂他不知好歹。叶家福挨了骂不吭声,是因为他心里不免有所愧疚。
这时恰要动剪刀,诸位领导得往前走上几步。蔡波上主席台没支拐杖,因为不好看,到了需要走动剪彩时,只好踮脚拟跳。叶家福一声不响,非常及时地伸手一撑,支住蔡波,让蔡波有个依靠。两人并肩而行,紧挨着走上前去。
蔡波道谢,说感谢支持。叶家福冷淡道:“不必。”
郭启明在一旁打趣,说两位领导这么客气?这怎么说?相敬如宾?
蔡波说:“郭老板大小通吃,话这么多?”
包工头怎么也在这里?如蔡波所言,人家通吃,大小工程都拿。他在这里中标了,从投建方那里承揽了土方工程,所以他也算一个,取剪刀共同剪彩。前些时候蔡波责他工程进度迟缓,两人在靶场说得火药味四起,期间有叶家福电话找郭老板,就是因为有这条乡村小道,让郭老板与叶副书记也拉扯上了。
当天剪彩活动结束时已近中午,大家到乡里吃便饭,郭启明声明由其买单,请各位领导给点面子,一起干一杯,这条路才有望圆满。于是大家都去。那顿饭在乡政府边的乡村小酒馆里吃。楼下安排几桌,为一般客人用餐,楼上还有雅座,请领导和贵宾上楼。一行人由郭老板领着进了包间,这才发现原来另有名堂,可供意外惊喜,居然是姹紫嫣红,满屋鲜艳。郭老板安排了七位小姐,在这里热烈欢迎各位领导光临。小姐们穿得花花绿绿,个个笑盈盈的,细皮嫩肉,年轻貌美。
郭启明说领导放心,小姐们不是桑那浴室或者洗脚屋找来的,人家都有执照,档次不一样的。刚才已经表演过了,现在只是换了衣服。
原来她们是礼仪小姐,刚才开工典礼上,她们穿着红色旗袍,拉着红绸带端着剪刀盘从台边鱼贯而出,为领导和嘉宾剪彩提供礼仪服务。现在郭启明让她们换下礼服,另行装束,与贵客们共进午餐,继续提供服务。礼仪小姐们属于市里一家礼仪公司,今天受雇于郭老板,郭用一辆面包车专程把她们从市区拉到这山沟里,让她们为简陋山乡的开工典礼意外增色,然后再助乡野午餐更其耀眼。
蔡助理大悦,指着七个小姐说这是七仙女下凡,不错。
他跟小姐们一一握手,然后请郭老板马上为她们另行安排用餐房间,一会儿欢迎小姐们过来给领导和贵宾敬酒,但是不要坐在这里一起吃饭。这张桌子嫌小,太挤,总不能让小姐坐在领导的大腿上,弄得大家眼睛手脚不够用,一不小心把酒喝到鼻子里去,影响身心健康。所以请小姐出去。
“叶副书记,这样处理好吗?”蔡波问叶家福。
叶家福表示同意。
郭启明叫道:“这哪回事啊?”
蔡波哈哈,点明叶副书记平日里最注意男女关系,郭老板不要害他,也别害大家。
叶家福指着蔡波:“特别不能害了这位领导。”
蔡波认为有理,上边刚有两位处长找叶副书记了解过情况。
于是小姐们被带出了包间。
后来她们一个个过来敬酒,主攻蔡波和叶家福。他俩在这里官衔最大,免不了要频频举杯。蔡波有酒量,一杯一杯,敬者不拒,叶家福不喝酒,谁来了都是比个动作了事。有一位小姐过来敬酒,蔡波干杯后问了一句:“小姐什么名字?”引起叶家福注意,抬头一看,意外地发觉这小姐有点眼熟,于是不禁又看了一眼。
该小姐姓张,小张,长得有些特点,眉眼挺媚。叶家福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唯一记得的就是刚才剪彩时该小姐就站在他左侧,当时蔡波也曾两次扭过头,看了她两眼,动作有些奇怪,引起叶家福注意。那会儿就觉得女孩有些眼熟。
小姐走过来敬他时,叶家福问了一句:“小张哪里人?”
是湖北人,到本市打工也才半年。
叶家福不觉好笑。如此来历,这么短的时间,不说叶家福不太可能见过,要跟蔡波有些“男女关系”并且引起叶家福注意,怕也没那么迅速。
乡村小酒馆水准有限,做不出什么好菜,唯以环保新鲜取胜。席间,郭启明跟蔡波拉拉扯扯,一起干了几杯,有了几分酒意,即举杯祝贺蔡助理指日高升,并提前称呼“蔡副市长”。 他老话重提,让蔡波千万记着预定的酒桌。他说乡下饭只管填肚子,那桌酒才是真喝,蔡副市长高升之日不要忘了。
叶家福立刻敲打:“郭老板抓住机遇,提前巴结,也别那么张扬。做人做工程还是实在一点好。”
郭老板叫唤,说叶副不要批评,到时候一定请叶副书记一并到场。叶家福说他不要那个。他还是那句话:世事纷繁,人心有谱。任何情况下,做人做事都该有个规则。郭老板请谁喝酒是郭老板的事,他不管,今天在这里只说这条路。他对自己家乡这条路非常在意,进度和质量他都要过问,他请郭老板记住,不要只盯大的,不顾小的,大工程要管,小项目也得按规矩来。
郭启明满不在乎,连说没问题,小意思。叶副家乡的事情,他一定放在心里。
“叶副书记这么好的领导,其实也有机会。”他问,“要不要我来帮个忙?”
“帮什么?”
“咱们不是有些渠道吗?咱们可以把叶副也弄上去。”
“弄哪里?”
“也弄个市领导,跟蔡副市长平起平坐。”
仗着酒意,郭老板格外显狂。叶家福要他打住,说知道郭老板不只有钱,还神通广大,好像能在酒桌上参与研究干部,决定张三重用,李四提拔,是不是?不管是真是假,有的人欢迎郭老板帮忙,有的人不需要。因为那种事有人想,有人不想,例如他。不感兴趣,是因为心里很明白,没那个命。
蔡波把手中的筷子一放,起身,说家里还有事,他先走了。
当时有两盘时令蔬菜热腾腾刚端上桌,大家说乡下的菜无农残很绿色,应当尝一尝。蔡波不听,拐杖一提走人。县、乡干部一窝蜂爬起来送客,留下叶家福郭启明坐在桌边没动,郭启明噗哧笑出声来。
“蔡助理怎么啦?好像不太高兴?”他问叶家福。
“郭老板挺高兴?”叶家福反问。
郭启明笑,自称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并没有喝高,心里很清楚,话也没乱讲。趁着没有旁人,他再次郑重表态,刚才他的表示出于真心。蔡助理可以上,叶副书记这么好的领导为什么不可以?叶副书记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没问题,他帮得上。
叶家福伸出筷子夹菜:“这些话跟他去说,我不要。”
叶家福指着蔡波离去的方向。他心里明白,蔡波是被他惹恼了。蔡助理不辞劳苦,带伤前来,为叶副书记家乡村道开工隆重剪彩,其用意完全不在那条路,只在主动维护两人之间的关系。老同学老交情,蔡波对叶家福是非常在意的。但是叶家福绝不合作,除了公事公办,不愿跟蔡波再有更多牵扯,原因如他自己所说,感觉心寒。
饭后各自赶路。叶家福让驾驶员沿县道,从乡里往县城方向走。轿车行驶半个来小时,在县道转省道的那个交叉口上,叶家福看到路旁停着辆车,还站着个人,远远地比划动作,让叶家福停车,却是蔡波。原来他没有走远,停到这里守株待兔,静待叶家福到达,他知道叶家福会走这条路。他没提前给叶家福打手机相约,可能是怕被叶家福一口拒绝。
“咱们得谈谈。”他说。
他在前边一跳一跳,走下路基,叶家福在后头跟了下去。他们站在下边路沟旁,一起抽烟。两人平时都不抽烟,偶尔点一支,并无瘾。蔡波车上备有香烟,他找出来,请叶家福抽,自己也抽。
“老叶你真是过不去吗?”他问叶家福。
叶家福说不会吧。
蔡波提醒叶家福注意施雄杰,这是个人渣,谎话很多。那天知道施雄杰被砍了,他的第一反应会是活该,死有余辜,这是真实想法,他不隐瞒。他对该人渣非常痛恨,有朝一日会跟这家伙算账,但是不是现在这个特殊阶段,也不可能用下三滥的方式。交往这么多年,彼此很了解,叶家福应该明白这个,不至于被施雄杰欺瞒。
叶家福说:“施雄杰不是问题。”
蔡波说知道,叶家福心里过不去,主要因为林琳,还有林玮,特别是林庆国。叶家福很正直,嫉恶如仇,对林庆国一直心存感恩,所以抱不平,不耻于他蔡波,是这样吗?叶家福有必要当道德警察,这么动感情吗?他们林家人至今一声不吭,篱笆自己修补,污垢自己收拾,叶家福就不能多一点理解和容忍?特别是对老同学。其实最过不去的是他蔡波。提到林琳他很难受,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万箭穿心一样。叶家福因为这个事没好脸色,跟他过不去,更让他痛苦不堪。
叶家福却不买账:“时候不早了,走吧。”
蔡波发怒道:“你他妈急什么。”
他拿出手机,当场打了个电话。他说既然叶副书记这么过不去,就多提供一点内部情况供参考吧。
他打的居然是施雄杰的电话。
“你说过你老婆不能白死,叶家福副书记也是这个意见,现在我跟他在一块。”蔡波对施雄杰说,“你脚筋断了,嘴巴还能使,那些事不必使劲收藏着等候拍卖,还是及时跟叶副书记汇报吧。原原本本也行,胡说八道也行,随你,都说出来,我没意见。尽管告诉他。”
他把手机拿开,问叶家福打算听电话简要汇报,还是到病房仔细听?叶家福把香烟一扔,什么话都不说,掉头走开。
回到市区天色已暗,叶家福对司机说,找个地方吃饭吧。他们没有进城,在市区外找了个比较僻静的路边店,随便点了几个菜,匆匆用晚餐。叶家福丧妻,无子女,孤身一人,家里一向冷锅冷灶,个人生活很简单,到点了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好的能吃,差的也能对付,没有特别要求,只不喜欢往人堆里扎,一边拿筷子一边这个那个打招呼握手,闹哄哄随处张扬。司机很了解他。
那顿饭刚吃一半,手机铃响,却是赵荣昌找他。
“看你没有灯,在哪里呢?”赵荣昌问。
叶家福知道他的意思。赵荣昌是从省里下来任职的,家在省城,到本市住机关管理局特建的市领导周转楼,那座楼里住的都是不带家眷单身赴任的外地籍市领导,每位领导安排一小套。时下强调领导干部交流任职,市领导中外地籍干部比例很大,住满一座周转楼,这座楼位置在机关大院东侧,隔着围墙与机关宿舍区遥遥相望。叶家福家居机关宿舍大院十号楼,该楼位于宿舍区最靠边区域,他住的又是顶楼,赵荣昌从他的周转楼上,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叶家福宿舍房间是否亮灯。
叶家福告诉赵荣昌他今天回乡参加一个活动,已经赶回市区,现在在郊外吃饭。
“赵书记有事吗?”
赵荣昌说今晚有点时间,想看看星星。
“我马上到。”
那时顾不得再吃,叶家福让司机赶紧结账,迅即起身。
回到宿舍大院,叶家福匆匆上楼去,把厅里阳台的灯一起打开,发出人已归返的信号。灯光一照,屋子里顿显冷清,处处显露出缺乏照料的痕迹。这时也顾不得整理,叶家福把手中抓的公文包往桌上一丢,略事准备,洗两个茶杯,放一壶水进电热壶,打开电开关烧水,就匆匆下楼等候。几分钟后赵荣昌的轿车驶至,悄无声息停到十号楼楼下。赵荣昌下车,摆个手,轿车又悄然驶离。
叶家福领赵荣昌上楼。他这座宿舍楼是老楼,高六层,没有电梯,两人拾级而上。楼道很安静,没有遇到旁人。到了顶楼,叶家福家门敞开着,他问赵书记要不要进屋喝杯茶?赵荣昌说不必,上去吧。于是两人来到墙边,那里靠着一张竹梯,叶家福先上,赵荣昌随后,踩着吱吱响的竹梯,分别爬上了天台。
这是机关宿舍大院十号楼共有的楼顶天台,实际上它归叶家福个人使用,原因是本楼为旧楼,不像一些新建楼房为了方便住户活动,修有通往天台的阶梯,本楼只在最高一层楼道天花板处开一个四方形的天窗,天窗上安有薄铁皮盖板,平时紧闭以防雨水,需要上屋顶维修作业时,才由工人架梯子挪盖板,从天窗爬上天台。由于攀登比较麻烦,又要抬梯又要爬窗,本楼住户几乎没人有兴趣上去游览天台,这有效减少了楼顶设施的人为损坏,也给叶家福创造了一块称得上巨大的个人空间。叶家福住顶楼,家庭成员极端单纯,他自备一副竹梯,高兴时把门一开,梯子往墙上一靠,吱呀吱呀自己一个爬上去,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
赵荣昌知道叶家福的这块个人空间,当年他还在省里工作,尚未下来任职时就听说过。当时叶家福瘫痪多年的妻子刚刚过世,叶家原住妻子所在单位市第二中学,恰那座旧宿舍楼要拆,机关管理局安排了这处旧住宅给他,他觉得不错,去省里开会时曾向老同学赵荣昌介绍过,特别推荐此间天台,称自己但有烦闷,就爬到楼顶转悠,上边视野开阔,空气流通,抬头有星星,低头有苍生,感觉豁然开朗。赵荣昌记住了。他到市里当领导后不久,特地找了一个黄昏抽空上门,前来关心叶家福,那天就要看叶家福的自有天台。叶家福说赵荣昌那么大的领导,哪里可以爬竹梯钻天窗?赵荣昌说为什么不行?该爬就爬,该钻要钻。于是叶家福把自己的个人空间欣然贡献出去。赵荣昌在上边感觉很好,称赞果然不错。后来几年里,他曾数次到过这里,用叶家福的话开玩笑,说是来一起看星星。赵荣昌这种职位的领导,想找一块安静点的地方没什么困难,自有人替他安排,有什么必要跑到这里登梯爬窗?一处六层高的旧楼天台风景,再怎么不错也算不上观赏胜地,但是人家就要来。这是赵荣昌的过人之处,知道怎么温暖自己的下属和同学。
这晚赵荣昌在天台上呆了半个多小时,跟叶家福一边闲聊,一边散步。没有任何人打扰,聊天和散步都十分放松。散步间赵荣昌问了一句:“叶家福有什么考虑?”
叶家福问:“赵书记关心什么呢?生活上的?”
赵荣昌说都关心,生活上的,工作上的,有什么考虑,尽管说。
叶家福说他感到非常幸运。赵书记是老同学,对他了解,该考虑的都为他考虑了,自己只有认真工作才对得起。他觉得很满足,没有其他要求和想法。生活上也一样,一个人过,习惯了就好。
赵荣昌问:“是不是有个女交警?”
叶家福问:“蔡波讲的?”
赵荣昌点头,问那个人怎么样?叶家福苦笑,说看起来人不错,但是散了,还是没有缘分。赵荣昌当即批评,说什么缘分,关键是叶家福有障碍。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叶家福说,赵书记最了解,这方面他不行,没治,自己也清楚,这辈子就这样了。赵荣昌说不对,不能这么消极。
那时起风了,天气显冷。叶家福说赵书记走吧,不要感冒了。赵荣昌却不急,一圈圈走,看着远处出神。
“气象局给了一份中长期预测,”他告诉叶家福,“今冬气温可能偏暖,明春雨季可能提早,雨水偏多。这个很不利。”
叶家福问:“书记想什么呢?”
赵荣昌说他考虑抓住最佳施工季节,推进重点工程建设,把整个经济工作带动起来。明年初新一届“两会”召开之前,必须让干部群众看到实际进展,凝聚民心,鼓舞士气,提高信任度,形成一个好的开局。这里边很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绕城高速,要求率先实现突破。蔡波带队突击,任务不轻。
“从大局考虑。”他说,“咱们都要支持他。”
叶家福一时无语。
“人都有毛病,有的可以容忍,有的不行。”赵荣昌说,“看人看事,还是要大处着眼,是不是?”
叶家福说:“是的,我明白。”
没再多说,点到为止。叶家福与蔡波间的异常,一定为赵荣昌感觉到了。这位书记不仅长于高瞻远瞩,很多时候他还细致入微,敏锐而具洞察力。叶家福相信蔡波跟自己一样不会找他多说什么,不会幼儿园小孩一般向老师告状,称谁谁不跟自己好了。但是赵老师于百忙中有所察觉,所以要来“看看星星”。
他们离开天台。还是叶家福在先,下到楼道后他扶紧竹梯,小心护着,尽量不让竹梯晃动,保护赵荣昌安全下来。
分手之前,叶家福说了句话:“书记放心,书记的意思我明白。”
赵荣昌点头:“你一向最可靠。”
赵荣昌再次提及将于明年初召开的本市“两会”。他说有些事情需要提前考虑,确定了目标,要想办法尽可能完美地实现。他有打算,到时候可能会要叶家福出来承担一些责任。
叶家福表示一定维护好两会期间的社会稳定。赵荣昌说:“不止这个。”
他没再多说,叶家福也闭口不问。书记的车已在楼下等候。他坐上车离去。
两天后,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到市政法委,向叶家福报告一个情况:“施雄杰要求见您。”
施雄杰被袭后,昏迷于城东体育馆附近,发案地点属道林区地界,因此案子归道林分局办理。施雄杰是现任处级官员,他这案子很特殊,区分局非常重视,安排了经验最丰富的警员负责破案。但是案子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难以进展,原因不在别人,却在施雄杰自己。这个人在病床上声嘶力竭,义愤填膺,抨击黑恶势力猖獗,侵犯人权,谋害领导干部。指责警察工作不力,让伤害他的凶手以及幕后指使者一直逍遥法外。他却不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根据案发现场情况分析,警察排除误伤的可能,认为凶犯目标明确,是看准了才下手。如此伤害不会无缘无故,一定存有足够强烈的恩怨,以至仇恨。施雄杰近年磕碰事多,其妻自杀身亡,轰动一时,他是不是与谁结有怨仇?又是因为什么而结怨?哪怕不是结怨,只是有些矛盾,总也免不了的。施雄杰却什么都不说,对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的恩恩怨怨三缄其口。最奇怪的是这个人还故布疑阵,云里雾里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例如提到自己是遭到蓄意谋害,因为他掌握了一些人的内情。他知道有些人行为不端,倚仗权势,为所欲为,等等。他似乎有意无意要把视线往蔡波那里引,所以叶家福才会去追问蔡波。事实上叶家福心里很明白,蔡波肯定想收拾这个人,但是确实不会选在他自己面临提任的关键时候,更不会采用这么有冲击力的伤害方式。
现在施雄杰提出要见叶家福。他是想跟叶副书记谈谈自己的案子,还是想谈谈他老婆的故事,如前两天蔡波在电话里委托他的?
叶家福决定去见一见。
王平东告诉他:“案情有些发展。”
不是施雄杰忽然合作了,提供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是办案民警查到了一件事,有点意思:警察因办案需要,通过电信部门调阅了施雄杰的相关手机通话记载,在查阅中发现施雄杰案发前半个月与一个叫章春木的人有过多次联系,最频繁的一天,章春木在两小时内给施连打了五个电话。这位章春木是本市道林区人,今年三十五岁,年轻时曾因盗窃罪被判入狱两年,出狱后以泥水工谋生,如今拉起一支施工队,当小老板,在本市城乡承揽小型装修工程,主要承接居民住宅装修业务,也包过一些单位的小装修项目,除在本市揽活,还曾跑到省城一带做小工程。据办案民警初步摸底,施雄杰家的装修是章春木做的,两人因房子装修存在纠纷。
“施雄杰什么时候装修房子?”
两年前施雄杰买了新房子,然后装修,花了半年多时间,当时施的妻子林琳还没出事。据说施雄杰夫妻对装修质量不满意,因此闹纠纷。
叶家福点头,说注意这个章春木。
这是一条线索,也可能并无价值。时下本地房地产公司卖房子,精装修的不多,住户基本上都要敲墙铺地,为装修新房脱一层皮。无论找专业公司,或者找游击队搞装修,户主与工程方的矛盾难免发生,闹点纠纷很正常。施雄杰装修一套住宅,以本市目前普通水准,大不了花个十万出头,款项不会太多。充其量就这么一点钱,不管双方矛盾怎么大,似乎不至于闹到需要乱拳恶揍尖刀断筋的程度。
叶家福去了医院。他是下午去的,上住院病房之前,他先到门诊大楼去了一下,找医生拿点胃药,然后从门诊大楼通向住院病房的天桥走过,那时忽然有人在旁边喊了一声:“你好,叶副书记。”
叶家福立刻止步。
是常志文,着便装,拉着一个穿病号服的小姑娘从病房往门诊大楼走,刚好与叶家福相遇于天桥。小姑娘大约十二、三岁,瘦瘦的,模样清秀,脸形跟常志文很像。
叶家福略有些尴尬,他问了一句:“是你女儿?”
常志文点头,说孩子发烧,担心肺炎,住院了。现在带她到门诊这边做胸透。
“叶副书记身体不舒服吗?”她问,“看医生?”
叶家福说:“没事,拿点药。”
她笑了笑:“领导生病了也会难受,身体还得注意。”
叶家福说:“大人还好,小朋友特别要注意。”
她说:“谢谢叶副关心。小朋友不怕,她有医生。”
叶家福伸手跟常志文握了握,两人错身走开。过了天桥,叶家福才啊了一声,明白了,知道常志文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常志文的前夫是内科医生,就在市医院工作,因为跟一位女护士有染,常志文不能容忍,两人分手。此后其前夫另建家庭,她则自己带女儿生活。所谓女儿有医生,说的应当是孩子的父亲。
叶家福到了病房。施雄杰坐在病房边一张方凳上耐心恭候,他那只缠着纱布的伤脚抬起来,搁在床沿上。
他不谈自己很让警察伤脑筋的左脚脚筋,讲了一个跟包裹、医院和中标有关的传奇故事,主角是他老婆林琳。
那一年夏天,施雄杰的妻子林琳收到一个奇怪的包裹,里边有一条肮脏的女用内裤。有个陌生女人给林琳打来电话,说内裤是她的,裤裆里粘着斑点来自施雄杰。陌生女人让林琳赶紧到医院检查是否中标,因为她刚查出患有艾滋病,估计施雄杰已经跟着染了,林琳大有危险。林琳吓坏了,慌慌张张立刻跑医院检查,拿着内裤逼施雄杰交代。施雄杰经不住折腾,承认自己半年多前跟一个发廊女有染,租房包了该女,后因没办法满足女子花销,两人闹翻了。该女没艾滋病,她是故意找碴。林琳跟施雄杰大闹一场,带着儿子离家,跑到堂姐林玮那边哭诉。当晚施雄杰硬着头皮去接他们母子,林玮的丈夫蔡波贵为区长,居然这种事也管,他把施雄杰叫到房间里,关上门,抬手就是一个耳光,下手极重,施雄杰给打得身子一仰,一头撞到床上,几乎昏迷。
“那时只有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我要打得比他还狠。”施雄杰恨恨不休。
“你不想想自己做什么事!”叶家福批。
施雄杰不服:“要是叶副打我耳光,我认。他算什么?他自己最花。”
此后夫妻反目,林琳带着儿子住到堂姐家,提出要跟施雄杰离婚。施雄杰说离婚可以,儿子归他,房子卖了,一人一半,林琳不能接受。两人都爱面子,当时没有闹到外边去。闹了几个月,婚没离成,林琳带着儿子突然回来了,施雄杰以为老婆回心转意,打算夫妻和好,不料不是。回家后林琳把他赶出卧室,不让他接触自己和儿子,施雄杰发觉她变了个样子,时常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儿子丢在家里,自己悄悄出门,至深更半夜才回来。有一回施雄杰偷偷翻查她随身带的包,居然从里边翻出了一只安全套,这当然不是拟供合法丈夫使用的奖品。施雄杰怒火熊熊,当即拿着该套追查老婆去跟谁婆去跟谁睡觉了?林琳恶语相向,让施雄杰别管,说施雄杰可以偷,她为什么不行?那时施雄杰恨不得拿菜刀把她跺了。后来林琳我行我素,闹到经常夜不归宿。施雄杰不再吭声,却在私下密切观察。有一个星期六林琳打的出门,施雄杰尾随跟踪,一直跟到郊外迎宾山庄,看到林琳进了那里的一幢别墅。施雄杰在附近守候了三个多小时,直到一辆车停在别墅边,开车的人下来,竟是蔡波。
“车和人都让我拍了照。”施雄杰说。
“拿去勒索?”叶家福追问。
施雄杰承认。一发觉打他耳光的蔡波居然跟他老婆搞上了,施雄杰当时就想冲过去还他一下,但是忍住了。他洗了一套山庄别墅外的照片给林琳,让她转给自己的堂姐夫。高兴的话也可以抄送堂姐和岳父大人夫妇参考。他让林琳告诉蔡波,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他也认了,可以不闹大,但是必须给他补偿,满足他的要求。蔡波乘人之危搞自己的小姨子,这他妈太缺德了,这件事要是闹出去,看看蔡波怎么办,赵荣昌还敢让他上吗?
“你要讨的补偿就是提拔?”叶家福问。
施雄杰肯定。机关里资历比他不如,本事没他大的都可以上,为什么他不行?以前他跟蔡波提过,蔡波只顾自己,根本不帮忙。实际上他跟蔡波比,更要德才兼备。蔡波跟赵荣昌关系那么深,他们做得到。
叶家福感叹,说施雄杰只知道当官,不知道做人吗?他去体检过没有?医生是不是发现他的心脏位置不对?
“这个你该去问蔡波。”施雄杰不服。
叶家福认为在这一点上蔡波不如施雄杰。无论施雄杰如何提拔重用,看来都是屈才。他应当到美国去,申请当fbi的密探,这才可望施展。
施雄杰说叶副不要笑话,他探听到的内情,肯定比旁人料想的要多。
“所以你断了一条脚筋?”
施雄杰顿时发火,说王东平那帮警察都是吃干饭的,迟迟抓不到凶手。但是他知道,他老婆不会白死,他的脚筋也不会白断。别以为仗势就能欺人,伤人可以灭口。
叶家福问:“你这是说谁?蔡波吗?”
施雄杰不予明确认定,只是说,蔡波被他拍到照片后,装得无所谓,似乎满不在乎,其实心里很紧张。那段时间里林琳老实了一些,外出少了,一天到晚在家跟他恶语相向。他知道对方害怕了,但是奸夫淫妇还没完。后来省里考核组到来,住在迎宾山庄。有一天晚上,深夜里他老婆在卧室那边掩着门哭闹,他悄悄跑到门边偷听,发现她是在打电话,声嘶力竭,说自己喝农药了,快死了,求电话那边的人来陪陪她。他断定这是在找蔡波。折腾了一夜,凌晨时分有一辆轿车停在楼下,林琳匆匆出门,上了该车。那是蔡波开的一辆私家车,早先在迎宾山庄被施雄杰拍到的也是这车。后来他查过,车主是江华,江华的姐姐是江英,江英当时是道林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一定是她提供车钥匙让蔡波去办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那晚上林琳一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接连几天没有回家。到了第三天,施雄杰认为自己可以追了,他直接给蔡波打了电话。
“向他讨老婆?”叶家福问。
“他一口挡回来,说不知道林琳在哪里,他们彼此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施雄杰说,“我告诉他,亲眼看到林琳上了他的车。他可以不承认,如果明天林琳还不见踪迹,我就要报警了。”
当天晚上警察把林琳送了回来。施雄杰一问,却是蔡波让警察搜查,在市郊外一个小旅馆找到人的。当时林琳歇斯底里,近乎神经失常。施雄杰对老婆好言相劝,尽力温暖,旁敲侧击,引导她发泄怒火,这才搞明白,原来那天凌晨蔡波跟她大吵一架,宣布两人拜拜,林琳饱受刺激,万念俱灰,自我放逐,离家出走。施雄杰火上浇油,让林琳不要便宜了蔡波,放这家伙再去跟别的女人胡搞。林琳气愤难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蔡波写一封信,回忆两人相好及交恶过程,引用蔡波曾经使用过的甜言蜜语,指责蔡波翻脸不认,表示自己不会放过。这封信没寄出去,它被施雄杰拿走,如稀世珍宝般严保深藏。
叶家福伸出一只手说:“现在给我吧。”
施雄杰反问:“我有那么傻吗?”
叶家福说大家公认蔡波聪明,看起来施雄杰更要聪明过人,不逊于蔡波。但是施雄杰心眼太多,功利心太强,有时候不是好事,弄不好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不要那么多算计,实在为上,人的心里还是应当有个谱。施雄杰不听,只说他今天特意把这些事情告诉叶家福,是想表明他不满意,有看法。他的水平能力和资历摆在那里,早就应当提拔重用,为什么一直不用?就因为蔡波跟他不对路。林琳死后,知道他心里不平,而且掌握着内情,为了安抚他,赵荣昌才给了他一个副调。不是领导职务,他感觉很不痛快,肯定蔡波依旧在作梗。但是他对赵荣昌,包括叶家福也还是感激的,他想请叶副把他的意见反映给赵书记,如果蔡波这样的人可以重用,施雄杰就更应该。
叶家福忽然问了一句:“你跟章春木怎么了?”
施雄杰愣了一下,然后叫起来:“我在说蔡波呢。”
叶家福说:“那个够了。章春木怎么了?”
施雄杰说他的房子是章春木装修的,质量有问题,钱还没结算,拖了快两年。这是他的私人事务,政法委有必要过问吗?
叶家福没再多说,起身走人。
走出住院部大门时他吃了一惊:常志文从花圃边长椅上站起,朝他走了过来。叶家福止步时不觉往旁边看看,附近似乎并无熟人。
他跟常志文打了招呼,问她小朋友怎么样?常志文说小朋友做过透视了,没大问题,已经回病房休息。她特意在这里等候叶副书记。
“有什么事吗?”
她说自己很冒昧,有一件事想求叶副书记帮忙,是个人私事。她在交警支队工作多年,业务熟悉,基础很好,但是由于一些个人考虑,她希望能调动一个工作。
“想去哪里?”
“政法委叶副那里需要人吗?”
不觉叶家福又吃一惊,问常志文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常志文当即笑出声来。她说如果调过去,叶副听她说话时,估计就不必东张西望,怕谁看见了。
叶家福自己也笑,说有这么害怕吗?不至于吧?
3.
这年冬天很冷,寒流频繁。强寒流袭击本地的一个清晨,本市南部一座县城出了个意外事故:一支小型车队经过县城时本应绕行,从县城外围的环道通过,领头车辆司机图省事,没在岔道口拐弯,径直朝县城闯,后边四辆拖车将错就错,跟着走,就在县城一座人行天桥下出了事情。车队的第一和第二辆车顺利通过那座桥,第三辆只过了车头,车斗里的钩机臂“砰”一下撞到了桥的底部。司机紧急刹车,跑下去一看,发觉坏了,这辆平板拖车装运的钩机型号跟前两部不一样,更高一些,所以前两车过去了,它过不去。被撞着的桥是跨街天桥,钩机大臂撞到桥底中部后被紧卡住,钩机机身被从车斗推出一截,要不是司机及时刹车,顶住钩机部件的水泥桥底会把钩机整个儿拽出拖车,摔到路面上。
那司机经验不足。他一看过不去了,怕钩机给拉下拖斗,赶紧便倒车。却不料顾了这头,坏了那头,这座过街天桥是早年建的,已显破旧,不仅高度不够,桥体也有破损,根本经不起再来一下。拖车还没退开,那桥就突然折断跨塌,桥身桥面轰隆一声,折成数段砸了下来,拖车驾驶座被一段桥梁砸中,顶棚立时砸瘪,好在位置稍偏,司机命大,只差一点,没给砸死。但是另一头就没有这般运气,就在过街桥垮塌那一刻,有一辆轿车从对面反方向驶来,恰经桥底,被及时砸中,真所谓找死也得刚好。这车遭砸部位偏后,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两个年轻女子血肉模糊,当场身亡。坐在前排驾驶位上的中年男子脸颊划伤流血,却没大事,他从车上下来,暴跳如雷,即打开手机,却不是报警或者叫急救车,竟然是喊人:“赶紧来!拿家伙!”车队这边一看不对,这人理着光头,一脸横肉,开着宝马,不像正经人物。当时只怕吃眼前亏,被他喊来的人拿家伙砍了,几个人未经商量,拔腿就跑,作鸟兽散。
两小时后,事情闹到了蔡波的工棚里。
那天很冷,天上阴云密布,时有小雨,工棚里来来去去的人都衣着厚实,蔡波戴着个安全帽,穿了件军大衣,跟工地相关人士围在一张矮桌边喝茶。从清晨开始,蔡波就守在工棚这里,寸步未离,期间市政府办接连打来几个电话,通知他上午到政府会议室开会,他一概回绝不去。八点来钟,市政府秘书长亲自来电,说市长会议定于九点开始,请蔡助理务必参加。蔡波还说不去,他不是市长,充其量不过市长助理,少他一个不要紧。秘书长很为难,说市长亲自交代,一定要蔡助理与会。陈耀副市长第一次参加市长办公会,大家到齐为好。蔡波冷笑,还说不必。他也不让秘书长为难,答应自己给市长打电话说明。
于是就打了电话。蔡波告诉市长,绕城高速石嘴山地段准备进行大爆破,这两天正在紧张筹备。这一次爆破工程量很大,装的炸药多,动用许多人力物力,加上现场地形比较复杂,存在一些安全隐患,需要密切注意。大爆破不是小事,他虽然不会埋雷管点火,毕竟负有责任,这会儿工棚里冷溲溲的,穿了大衣也不管用,简直冻得死人,不像政府会议室里有电暖气片烘着,他真是恨不得拔腿就走。但是不在现场督促,万一出问题死几个人,他往哪里跑?所以还得请市长谅解。
“陈副市长那边,回头我向他解释,道个歉。”蔡波笑,“市长说可好?”
这种情况,市长也不好硬逼。他让蔡波看着办。
那天蔡波呆在工棚除了喝茶聊闲,其实并无大事。工地上大爆破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施工队和监督方按规程各负其责,运作有序,并无大的问题。蔡波给自己戴上顶安全帽,捂着大衣在冬日寒流的袭扰中坚守,说是于现场密切监督工地大爆破准备,其实基本无事可干。他以爆破为由不走,纯属找借口,这个借口事关安全与人命,理由比天还大,让市长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郭启明跑进工棚,请求蔡波帮助。
原来县城那边撞了人家过街天桥,搭上两条人命的车队属于郭老板。拖车肇事后,当地警察出手极重,查扣了整个车队,包括车队装运的施工机械,几个司机均被扣留,据说有可能被追查为肇事逃逸,有关设施、车辆和人员损失正被高调追究。郭启明听到情况,立刻驱车到石嘴山这边找蔡波求助,其理由是车队拉的机械都是从坑垅公路工地撤下来,按照蔡助理的要求,拟加强到绕城高速工地这里。
蔡波不予支持,说这件事不必市长助理出面,郭老板有本事自己摆平。
“弄死人家两个小姐,你赔人家两个,郭老板家后花园有的是。”他说。
蔡波不予支持,说这件事不必市长助理出面,郭老板有本事自己摆平。
“弄死人家两个小姐,你赔人家两个,郭老板家后花园有的是。”他说。
郭启明大叫,说自己是包工头,不是开暗娼馆的,哪有那么多可用小姐。蔡波称自己了解过,那一天坑垅公路开工仪式,剪彩的小姐都出自郭老板的后花园,郭老板说的那家礼仪公司根本就不存在。郭启明又叫,请蔡助理另找机会修理他,眼下还是帮忙救命。蔡波笑,问郭启明这回是哪里卡住了?腰椎还是股骨头?郭启明告诉他这回卡在脖子处,所以要命。开宝马车的家伙是当地一个老板,搞了一家休闲度假村,这人他还认识,因此死掉的小姐和毁掉的车可以想办法摆平,不好办的却是当地政府和警察。车队运出的施工机械原在那里修建坑垅公路,该工程是郭启明手下一个施工单位中标包下来的,当地乡村百姓希望赶工,撤机械让他们很有意见,县里也不高兴,所以事情一出,态度特别严厉。
“这件事得麻烦蔡助理协调。”
蔡波问郭启明可以这么麻烦吗?市长十面金牌让他到政府大楼开会,他都不走,怎么可以跑去协助郭老板掩埋小姐?
“蔡助理不管?”
“为什么要管?”蔡波说,“你给我找几条理由。”
他不理会郭启明,拿起手机打电话,找到了叶家福。
叶家福的声音很闷,缺乏热度:“蔡助理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让找?”蔡波问。
叶家福说:“手机话费很贵。”
当着郭启明的面,蔡波故意跟叶家福东拉西扯,问叶家福当年物理如何?叶家福毕业于师院数学系,代数是本行,据说数理不分家,也许物理也行?叶家福问蔡波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蔡波说他最近总在思考有关跳跃的问题,特别是跳跃的定义,想表述得学术一点,所以向叶副讨教。叶家福想了想,说也许可以叫“克服重力做功”。蔡波发笑,说跳起来又掉下去,这叫做无用功。
“蔡助理现在做什么有用功?”叶家福问。
蔡波告诉叶家福此刻自己在绕城高速石嘴山地段,监督大爆破,不计得失,管它有用没用。天气很冷,戴顶安全帽,穿件军大衣,依旧手脚冰凉。右脚趾骨头上的裂缝格外怕冷,一阵阵抽,痛得呲牙咧嘴。
“这种时候特别需要温暖。”他问,“叶副有什么建议?”
叶家福建议蔡波回家温暖,事到如今,不必再费劲跳跃,未尝不是好事。蔡波大笑,说叶家福这个建议让他有温暖感。自己脚伤有些日子了,老没长好,很对不起观众。但是这两天他把拐杖扔掉了,免得过于张扬,让大家有意见。问题是伤脚还不得劲,不用拐杖,只能更努力的一跳一跳,认真搞好工作。如叶副所说,事到如今,新格局新要求,情况不一样了。但是为了不让同志们耻笑,还是不敢松懈,继续努力,“克服重力做功”。
“要我看未必不是好事。”叶家福说。
蔡波问他怎么不给点鼓励?所谓最怕叶家福,那是调侃,不要记仇。
叶家福不跟蔡波热情,打断他:“你跳你的。其他事不要找我。”
“其他什么事?”
“我不知道。”
原来车队肇事被扣的消息已经到他耳朵了,叶家福清楚蔡波东拉西扯,其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语带不悦告诉蔡波,老乡多次找他告状,郭老板没把小小的坑垅村当回事,村民们期待这条道路,投资商做了不少承诺,施工队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明年农历六月,当地有个地方节庆,要像这样,到时候只怕没有路,只有黄土。
蔡波说此刻郭老板就在他身边,他不会替郭老板说话。郭老板没把叶副的家乡当回事,那就该死。但是有两个情况他要说清楚,一是绕城高速这里需要突破,把能够集中的施工力量先集中过来,这是他的要求,不是郭老板搞鬼。第二,被警察扣在县里的施工机械都是这边工地急需的,其他问题可以慢慢商议,车队必须立刻放行。
叶家福不管:“请蔡助理直接给县里下命令吧。”
他把手机挂了。
蔡波看看站在身边的郭启明,郭启明大张嘴巴,也看着他。
“蔡助理,我怎么办?”他问。
蔡波道:“把你屁股后边的家伙拔出来,冲过去一枪一个。”
郭启明大叫,说蔡助理不要见死不救。蔡波摆手让他闭嘴。
“郭老板是打算收手了?还是继续努力?”他忽然问。
郭启明脸上一片懵懂:“蔡助理什么意思?”
“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事吗?”
郭启明说自己除了干包工头的事,没做别的。蔡波说没做就好,做了也没关系,以后别再做了。邮票也不是免费的,是不是?蔡助理完了吗?恐怕未必。
郭启明大叫,要蔡波别冤枉他。他坚决拥护领导,哪敢乱买邮票。
蔡波不再多说,赶郭老板快走。他让郭启明立刻到县里去协调,车队放行不会有有问题:“叶副肯定会替你摆平。”
“可能吗?”
蔡波说:“你不了解。我知道他。”
郭启明匆匆离去。蔡波把安全帽一摘,大衣捂紧,坐下来继续喝茶,坚守于大爆破前的石嘴山前线工棚里。
当天下午,郭启明从下边给蔡波打来电话,说他安排了一支锣鼓队,准备到石嘴山工棚为蔡助理敲一出。不请戏班子敲打,就安排那天剪彩的七个小姐上,小张小李小刘她们七仙女。这回不穿旗袍,改穿戏服,专程表示慰问。天气很冷,领导很辛苦,特别需要温暖,小姐们送的温暖保证领导喜欢。
蔡波问:“事情摆平了?”
摆平了,蔡波估计得非常准确。眼下凡与绕城高速相关的事情都是大事,赵荣昌如此重视,他们绝对不能不当回事。叶家福跟蔡波一样知道轻重,听到情况后嘴说不管,人却迅速赶到了现场。他是当地人,又是市政法委领导,说话特别有份量,一到就解决问题。现在当事双方还在就赔偿问题继续商议,被扣住的人与机械已经放行。
“没有蔡助理那个电话,今天死定了。”郭启明一再道谢,“所以要请小姐去温暖蔡助理,表示感谢。”
蔡波问:“这是要让谁死啊?”
郭启明笑,说也是,蔡助理正在努力,现在很注意影响。那么改天吧,等好事成了再办,一边请酒,一边温暖。
蔡波冷笑:“这就没指望了。哪里还有好事?郭老板家里?”
郭启明说好事都在贵人家,蔡助理终究还是会跳上去的,只不过有时候好事多磨。
“听说东仙岩那座庙很灵,回头我一定去为蔡助理烧一柱香。”
“不会去咒我吧?”
郭启明大叫,说自己最拥护领导,只做好事,绝对没有乱买邮票。
“没有就好,当作提醒吧。”
郭启明问蔡波要不要跟叶副说说话?现在叶副跟县长就在一旁聊。蔡波当即拒绝,说事到如今,还跟他讲个屁。
这时真是挺情绪化。
蔡波给自己戴上顶安全帽,捂着大衣在冬日寒流的袭扰中坚守,说是于现场密切监督工地大爆破准备,其实他在这里基本上无事可干。他赖在工棚里不走,更多的还是意气而为,如同他在电话里表现的一样。
此刻他机会难得的跳跃运动已经受挫,情况恰如叶家福所讥:骨头裂了,还跳个啥。类似挫折蔡波有幸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这回与上回考核不同,受挫得比较彻底。
他是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卡在最后一个环节上。本来这一次似乎已经瓜熟蒂落,在他很成功很优美地跳跃于省主要领导和若干重要部门官员身旁,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之后,来了两位处长,复核顺利通过,提任进入了程序,不料有人在关键时刻往关键部位上发送了对他极其不利的信息,最终把他拉了下来。
这是一封举报信,举报内容很有意思,指蔡波与施雄杰狼狈为奸。举报信指称施雄杰为人奸诈,品性恶鄙,几年前曾因受贿六万元被查,本该逮捕法办,却被蔡波保护过关。施雄杰沾花惹草,嫖娼包二奶,令其妻林琳恐惧不已,跑到医院检查是否感染了艾滋病,后不明不白自杀身亡。蔡波竟然还利用关系,施加影响,把施雄杰提拔为副调研员。施作恶多端,到处树敌,前些时候于深夜遭人痛打,被挑断一边脚筋,知道情况的都说这个人会有如此下场,就因为蔡波是他的同门,当他的靠山,让他得以为所欲为。
蔡波哭笑不得。这封举报信做得有如正式文件,在正文之后列有主题词,有主送和抄送名录。本省每一位现任省级领导都在主送名单里,蔡波本人也列在长长的抄送名录中。举报信作者花了不少邮票钱,发送的时间也很讲究,恰在蔡波等拟提拔人员正式上会之前,这就是说,一些领导上午看到了这封举报信,下午就发现要讨论该同志的提拔事项。其间没有足够的批示、核查与反馈的时间。举报信提供的情况颇具刺激性,涉及受贿、艾滋病、自杀、提拔和痛打,很吸引眼球,列举相关人员均有名有姓,让人不能不认真对待。
于是蔡波未得如期通过,议定继续了解核实,任职暂缓。
事情如果只到这里,也还留有一线希望。偏偏紧接着另有一项任职研究,意外地发挥了作用。那一次会议还讨论干部交流事项,安排数位省直单位领导下到地方任职。省交通厅一位陈姓年轻副厅长原定交流担任省会城市的副市长,研究时,有一位了解情况的领导提出异议,说省会城市现任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与这位副厅长有姻亲关系,是他妻子那边的亲戚,尽管不算近亲,毕竟回避为好,放到其他市去可能比较合适。领导们认为这个意见提得对,类似问题组织部门确实应当尽量过细,尽可能掌握情况。这时有人想起刚刚被暂缓的蔡波,提出这个市还有缺额,他们不是希望补一个能抓交通建设的副市长吗?姓蔡的暂时用不上,可以用这位姓陈的。交通厅副厅长下去管交通建设,非常对路。领导们一讨论,觉得这一选择合适。
就这样,本市来了位陈耀副市长,蔡波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蔡波在他持续已久的跳跃过程中已经数遇挫折,这一次挫得比历来几次都要彻底。
赵荣昌把蔡波叫到办公室谈话,让他要经得起。这样的结果绝非赵荣昌所愿,蔡波是他全力推荐,一手顶上去的,蔡波跳跃受挫,某种程度上也会让他视为挫折。但是领导有水平,他不多谈,不动声色。蔡波当面表态,说知道赵书记非常关心,已经千方百计,为他尽力了。出现这样的结果,因为自己有毛病,运气也确实不好,但是他会经得住,不会受影响,一定继续努力工作,请赵书记放心。
赵荣昌说:“要相信还有机会。”
蔡波知道赵荣昌是在安慰他。还能有什么机会呢?本市政府明年初换届,人事安排按惯例已先行调整,目前该到位的基本到位,只剩一个职数供蔡波和大家共同期待,现在来了一位陈耀,蔡波已经出局了。如果还有机会,当在牛年马月了。在牛年马月到来之前,蔡波处境极其尴尬,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往上跳,回头再当区长也不可能,市长助理则什么都不是,蔡波进退维谷。
这就是蔡波和叶家福电话里屡屡谈及的“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蔡波如同他向赵荣昌所做的表态,表现出不受任何影响的样子,相反还加倍努力于工作。他让工地指挥部为自己安排了一张桌子,一张床铺,常驻于工地,轻易不离开,为实现赵荣昌要求的突破全力以赴。其实他没有那么豁达。今天市政府领导开会,蔡波屡请不去,借爆破为由守在工棚受冻,因为今天市长办公会的一个内容是宣布陈耀副市长到来后的分工调整,让他心里有些特别滋味。
这年冬天,气象预报原称可能是暖冬,却不料寒流频频来袭,一阵一阵。每次强寒流到来,本地都有降水,给相关的道路施工造成巨大困难,这种时候不让工程停顿需要一点狠劲,满怀失意情绪的蔡波最能发狠,他带着一班人盯在现场督战,发现处置各种问题,工地景象在寒冷和雨水中依然活跃。
元旦前夕,道林区前埔镇书记谢建南、镇长江英等人宰了头猪,拉到工地指挥部,以蔡助理的名义,交施工单位慰问修路工人。江英私下跟蔡波联系,要于当晚请老领导吃饭。江英说,以前都是蔡区长给大家温暖,现在这个时候,天气这么冷,觉得应当轮大家来温暖一下老领导。蔡波摇头不去。江英说,知道蔡区长近来非常低调,除了工作,谢绝一切应酬。今天他们不上大酒楼,找个僻静的地方,不叫其他人,就是几个彼此比较了解的老部下,跟老领导聊家常,绝对不让外人知道。蔡波不觉发笑,说也就是一个暂缓,没跳上去,不是什么犯案丢官天大的事情,至于吗。又不是三岁小孩,要大家这样来哄?江英也笑,说来工地之前他们内部商定,把请驾的任务交给她,要是完成不了,撤职查办。蔡区长不要害她。
于是悄悄就去赴宴,大家一并温暖。那天蔡波自我开禁,放开了喝酒,久未放松,一不留神就喝过头了。那时他握着酒杯感叹,说今冬气候异常,时而暖冬时而寒冬,这些日子住工棚体会冰冷,回到家中也很惭愧,感觉不到温暖。只有今天不错。
他居然当众给叶家福打个电话,招呼叶副书记前来一聚。他说事到如今,要不是喝醉了,他绝对不会理睬叶同学,但是人一醉就不一样,此刻满心里全是想念,觉得叶副书记对自己特别重要。叶家福听出蔡波确实喝多了,他不多说,让蔡波赶紧回家。不想回家的话,赶紧回工棚去睡觉。蔡波即骂,说叶家福不够朋友,难道真的不打算认人?叶家福说他确实不认人,特别不认蔡助理。此刻谁叫了都不去,他在办公室,有事情。蔡波说那些破事他知道,不就是一个施雄杰吗?人渣,直接拉出去枪毙算了,不费功夫,也减少财政开支。叶家福说除了你们家施雄杰就没有其他人要办吗?蔡波说那么再加一个章春木,听说这家伙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叶家福即刻生疑,问蔡波哪里听到的这个?蔡波让叶家福马上过来,说前些时候顶着风险,努力跳跃,最终做无用功,意外挨了一闷棍,拿到一份举报信抄送件,得知自己竟然与人渣狼狈为奸了。从那时起,他就非常留意施同志相关案件的进展,明白这家伙最风险。叶副放心,哪怕醉了,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在手机里多说,等叶副来了,一边喝一边讲。
叶家福不理会,把电话挂断了。几分钟后江英的手机响铃,竟是叶家福,他查到那里去了。叶家福问江英是不是跟蔡助理一起喝酒?江英不敢说谎,即予承认。叶家福让江英赶紧收摊,送蔡波回家。他给江英半个小时,到时候不走,他会通知110,让警察前去配合,协助蔡助理离开。如果还请不动,告诉蔡波,他就会报告赵书记,请赵书记亲自前往,视察其醉态。
蔡波已经半醉,却还那般敏感。他一看江英举着电话,表情失措,立刻推测是叶家福找她。蔡波说别管那个叶副,就算他把赵书记请来,咱们也不怕,继续喝。蔡助理不怕酒,醉了不要紧。一会儿从这里出去,不必谁搀扶,自己跳着走,“克服重力做功”。不管有用没用,保证跳得有个样子。
“让赵书记来欣赏。”他说,“让他来。”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蔡波着意表现,果然不让人搀,一跳一跳,自己走了出去,其跳跃动作比较夸张,饱含酸楚和落寞。
隔天上午,蔡波早早来到靶场,参加施工部门的一个会议。除了眼睛有些发肿,声音有些发哑,一切如常,看不出昨夜曾醉得厉害。
那天他们研究工地事项。时值春节临近,各工程队匆匆忙忙,安排年前工程收尾,准备草草罢兵,来年再说。一些远地民工已经早早收拾行装,携大牵小,买票上路,回家探亲团聚,去与家人共渡新春佳节。所谓天大地大,春节最大,每年这个时候,工程都是要停顿的,通常节前半个月工棚停伙,抓得紧的话,元霄节后才可望重新开工,否则停停打打,经常要过了正月,到旧历二月才恢复正常。蔡波突发奇想,要组织一场“春节突击”。他说这里情况特殊,法定节日咱们不能把人家占用,节前节后咱们尽可能不要浪费,应当抓住雨季前最后的有利天气,赶进度赶工程。
会开一半,有贵客到来,竟是赵荣昌,身后跟着市委办的主任,还有秘书。书记一行不做事先通知,突然光临。看到赵荣昌出现在靶场库房,蔡波不禁发愣,心里有些发虚,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半醉之际的大话传到赵荣昌耳朵里,领导特来追究。赵荣昌并不急着发话,坐下来听,要蔡波继续开会,让大家说。于是蔡波继续安排他的“春节突击”,强调目的不在于节日期间找几个人在工地上干活,意在坚持一种状态,让大家不要把气松下来,要一直保持,节前不放,节后紧接着赶,直到圆满完成。
赵荣昌不听了,起身就走。蔡波在后边追,问赵书记有什么重要指示?赵荣昌让蔡波继续开会,不必那么礼貌客气。他没什么重要指示,就是看看。
当天下午,叶家福给蔡波挂来电话。
“你跟赵书记说什么坏话了?”蔡波追问他。
叶家福称自己跟赵荣昌没说什么好话,是赵荣昌让他找蔡波说点坏话。
“请蔡助理到我这里来一下。”他说。
蔡波去了政法委,叶家福为表示郑重其事,谨防外露和干扰,待蔡波进门后,特地走过去把办公室门关紧,按上锁扣,然后才正式接触。他跟蔡波谈的事情比较敏感:要蔡波写一个个人交代,内容是与施雄杰的关系。
蔡波问:“为什么让你跟我说这个?”
叶家福问蔡波喜欢谁来说?纪委书记?还是组织部长?
“他们找过我了。”
“赵书记要你自己写一个。”叶家福说,“他上午去工地,本打算亲自告诉你。”
如此处置相当特殊,必有原因,是在标准程序之外的特别附加。蔡波明知故问,打听道:“要我写这个干什么?好事还是坏事?”
叶家福反问:“你是装不明白?”
“看来还有希望?”
“很高兴吗?”
蔡波感叹,说这种跳跃方式真是很累,很折磨人。
赵荣昌让蔡波写个人说明肯定有大用。赵荣昌有大气,类似事情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决不多说,蔡波只能自己分析其中究竟。此时此刻不难判断,不会是别的,赵一定是要到省里再去全力一争,上一次蔡波被举报为与施雄杰狼狈为奸,因此给拉下来,要想再推他上,有必要排除不利影响,把这个问题尽量说明充分,于标准程序外特别附加。说它特别附加,是因为蔡波功败垂成之后,有关方面已经对他被举报的事项进行过查核,纪委和组织部的人员找蔡波了解过情况,在调查基础上形成了正式反馈材料上报。按照通常程序,事情到此已经完成。现在赵荣昌却要蔡波自己再写个材料,他不通过纪委或组织部门交代,安排叶家福来处理,表明这个材料他要亲自掌握。此时此刻要这东西,显然赵荣昌可能有一个破解难题的办法,推蔡波再次跳跃。
“看起来是好事了?”蔡波问叶家福。
叶家福不明确认可,只说以前他们探讨过,好事也许就是坏事。有一类人的跳跃充满风险,老实呆着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一往上跳风险就一起到。
“看来赵书记要我们不畏风险。”蔡波发笑。
他告诉叶家福自己近来没日没夜,坚守于工地指挥现场。他的右脚趾头骨裂并未完全长合,刮风下雨,依然阵阵抽痛。但是他一跳一跳,坚持不懈,克服重力做功,尽全力推进工作。他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包括赵荣昌。
“现在感到时来运转了?”叶家福问。
蔡波说:“起码看到了风险。有风险才有希望。”
“不是很累很折磨人吗?”
蔡波说不止是很累很折磨人,跳跃总是有风险的,时下这一行当其实是一种风险职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既然上了这条船,当然只能认了。人都需要一个念想一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人可以吃尽苦头,经历风险。一个人如果失于亲人和朋友,家庭不再温暖,朋友不再融洽,只剩下一个念想一个目标,就是跳跃,他其实很失败很悲哀。把这个目标也给他剥夺,他还有存在于世的必要吗?
“真有那么悲伤?”叶家福问。
蔡波回答:“差不多。”
他故意跟叶家福找茬,询问这个自供状怎么写才算合适?叶家福冷笑,说办理这种文案蔡助理有经验,不必叶副加以指导。蔡波指出赵书记向叶副书记交办这么重要的事情,叶副实在有责任进行指导。叶家福不说话,好一会儿,他说自己不想管蔡波这件事,但是赵书记交办,于情于理,他不能拒绝。蔡波还是揪着不放,说都是老同学,彼此交往这么久这么深,于情于理,叶家福也该给他提供一点建议,贡献一点个人意见。叶家福说要有什么个人意见,他只能强调客观如实,别说假话。
“这个好办。”蔡波说。
他保证如实回应。举报信提到他与施雄杰的关系俗称同门,这是事实。举报信说施的品质恶劣,他不存异议。举报信提到施雄杰受贿被查但是未被判刑,后来还被提为副调研员,这也是事实。施当年拿郭金城六万元被追究,办案部门最终认定那笔钱的性质为礼金,没有计为贿款,因此追缴礼金,给了纪律处分。这个情况应当以办案部门的认定为准。施雄杰当副调研员是否合宜也应请干部部门认定。作为亲戚,施的这两件事当时他都知道,但是事发时他本人在道林区任职,施雄杰是市直单位干部,哪怕他有心插手干预,也不拥有支配权力。事实上他与施本人关系一向紧张,他曾发觉施打着他的旗号行事,为此警告过施,此后就拒绝为施的任何个人要求提供帮助,因此施对他十分不满,闹到几乎绝交。这也是事实。
“这样说就清楚了吧?”他问叶家福。
叶家福问:“你们就这些事吗?”
蔡波说当然,关键不在这些,主要还在林琳。但是举报信反映的只是施雄杰,没有太多涉及其妻,林琳的艾滋病检查和自杀在举报信仅仅是一笔带过,具体情况外边知道不多。既然是针对举报信做个人交代,他不打算涉及这个事项,因为很痛苦,那些事的阴影对他非常浓重。但是他知道叶家福过不去,他本人也希望得到理解,所以要跟叶家福说一说,披露一点内情,不管风险多大。
他是有备而来。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叶家福。信封贴有邮票,盖有邮戳,寄往道林区政府,收信人为蔡波区长亲收,发信人填“内详”。信封字迹潦草,信封里有一张纸,纸上没头没脑,只写着一行字:“姐夫对不起,我快疯了。求你照顾小辉。”这是林琳的信,于自杀前寄给蔡波。小辉是她和施雄杰的儿子。
“私人信件,不公开。”蔡波声明,“只供你参考。”
他讲了自己与林琳的那段关系,概要简述,只说林琳从小得林庆国夫妇宠爱,比较任性。她与堂姐林玮一直关系很好,他跟林玮结婚后,也很喜欢这个小妹妹。林琳跟施雄杰谈恋爱,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认为施品性不好,但是林琳没听,最终还是嫁了施。后来两人闹离婚,林琳带儿子离家,住到他这边来,当时他打过施雄杰一个耳光,是出于义愤,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失去理智,跟林琳一起陷了进去。两人关系原本特殊,偷偷好上后越陷越深,彼此都意识到风险很大,有很强的负罪感,觉得无法面对家人,却难以自拔。
“特别是我,尤其不好受。”
叶家福默不做声。
蔡波称自己曾一再设法悄悄了断,不料林琳因为对施雄杰彻底绝望,感情上陷得比他更深,无法接受分手,因此变得非常神经质。蔡波告诉她不想维持这种关系,不愿继续伤害她们姐妹俩,林琳却怀疑他是另有新欢,找借口要把她甩了。最终诀别,分手时的情形很凄凉很痛苦。后来林琳痛不欲生,一再试图重新开始,他不为所动,坚决拒绝。有一天林琳又给他打电话,一反常态,不吵不闹,让他觉得异样。林琳说她想通了,认命了,从此不会再烦蔡波。她让蔡波提防施雄杰,施的手里有些东西,跟蔡波相关,施可能会拿它要挟蔡波。她觉得自己让大家大祸临头,感到对不起姐夫和姐姐。几天后她给蔡波寄来一行字,就走了。这行字是她的最后遗言。
叶家福说:“这就全毁了。”
蔡波哽咽,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他承认自己当时几乎崩溃,竭力在表面上显得一切如常,心里却是非常痛惜,明白自己铸下大错,这才发现什么是他最重要最不能放弃的。如果事情重新再来,他想自己会另做选择,宁可不要现有的一切,名声地位家庭,都不算什么,只要她活着。
“是真心话。”他说。
这些事情蔡波从未跟任何人提起,为什么今天要跟叶家福谈?他说自己在心里饱尝折磨,把它说出来会感觉好受些。他愿意用这种方式对叶家福表达自己的痛疚,希望得到他的理解。身边这么多人里,他对叶家福其实最在意。他说过叶家福对他最重要,为什么?多年交情份量很重,眼下这个时候也非常重要。他感觉,不能为叶家福接受,他就没办法摆脱往日的阴影。没有叶家福他跳不过眼前这个坎,无论如何他需要叶家福的理解与支持。今后那就更需要,他不怕风险,也盼望安全,与叶家福这种人同在有安全感,再什么风险都不用怕。
叶家福不予呼应。他说:“扯远了。”
于是还谈手头。蔡波说,如果叶家福认为需要把所有事都如实写上,他可以照办。
叶家福一声不吭,末了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回避什么就回避,我不管。只要符合赵书记的要求。”
他感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赵荣昌交办这个任务,让他找蔡波真是用心良苦。大领导有大气,看人看事大处着眼,他自叹不如。有些事赵荣昌能够容忍,他叶家福生性狭隘,感情上确实无法容忍,不能接受。推蔡波上去,事关赵荣昌心目中的大局,他清楚自己必须坚决照办,不能听任自己好恶。但是他也要跟蔡波说清楚,今后各自随心所欲,蔡波要是如愿以偿,终于一跳而上,工作有关,他会服从领导,做好交办的事,场面上绝对放心,私下里就不要再计较什么老同学老交情了,就当没那些。他不会跟蔡波过不去,蔡波也不必跟他套近乎,大家彼此清楚,公事公办。
蔡波问叶家福为什么要陷进去出不来?大家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人,都知道不可能那么单纯那么理想化那么情绪化。要立足现实。要向前看。
“为这么点跟你不沾边的男女事情,值得这么感情用事吗?”他问。
叶家福说:“人心各有尺度,那是个谱。”
蔡波不再多话。他转问章春木,说公事公办,也可以谈一谈吧?
叶家福告诉蔡波,章春木确实是跑了,情况比较异常。警察在排查中得知小包工头章春木与施雄杰因住宅装修曾有纠纷,决定接触一下本人,一找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不在家里,不知去哪里,手机也联络不上。一天前还有人看到他在路边大排档喝啤酒,一天后忽然就消失不见,人间蒸发。于是嫌疑大增:没事干嘛要跑?难道作案的就是他?这人跑得很蹊跷。施雄杰被打后住在医院里,警察来来去去了解案情,章春木悠然自得在他居所小区里外活动,没有显出任何异常。警察刚打算找他,他就突然消失,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章春木失踪后,办案人员查到其手机通话记录,在一个可疑时段里,一个怀疑为通风报信的电话竟然发自医院施雄杰的病房。施雄杰是伤害案的受害者,他没有被限制人生自由,有权打任何电话。此前警察曾向他询问过他与章春木的纠纷,叶家福也向他问起章春木,看来施是立刻告诉了对方。如果打施挑脚筋是章春木的报复行为,施本人心中应当会有点数,怎么可能去为章通风报信呢?
蔡波说:“这个人只要有利可图,什么都可能干。”
他称自己很关心该案,希望警察尽快侦破,因为水落石出,对他本人有好处。他知道目前警察按兵不动,只是悄悄于外围布控,以免打草惊蛇,认为这帮东西都一样,风声不对就溜,风声过了就冒出来。他要提个意见,守株待兔不好,还应当抓紧点。
叶家福说:“办案人员在努力想办法。”
蔡波起身告辞。
“最后再劝一句,跳上跳不上并不最重要,审慎一些,别再出事。”叶家福说。
蔡波自嘲确实不能再卷入男女关系,因为叶副书记绝对不会放过。
“保证公事公办。”叶家福说,“你知道什么是风险。你不止是你。”
“我把你们连累了?”蔡波问,“不是赵书记的意思吧?”
叶家福指着自己:“个人观点。”
蔡波说自己很失落,他对叶家福非常在乎,不想失去一位老友,所以要跟叶家福谈这些。看起来效果不大,自作多情而已。此刻叶副书记一张脸上正义凛然,全是谴责,让他看了心里特别难受,往日的阴影无法摆脱,格外浓厚,更其风险。
蔡波离开政法委,即驱车返回工地。进了工棚他略略吃惊:有个女警察坐在一张凳子上正在等候,却是常志文。
她有一件事要跟蔡波谈。电话里不好说,需要面谈,曾经到蔡家走过两趟,总没见着,后来才知道这些日子蔡波都在指挥部,所以她找到工棚这里。这里人告诉她蔡助理有事出去,等会儿会回来,她就呆在这里等候。
“是叶副书记的事吗?”蔡波问。
常志文点头。
“出什么事了?”
她居然眼眶红了。说她知道蔡助理跟叶副书记感情不一般,所以才找过来的。
她讲了一件事:她跟叶家福已经不来往了,前些日子她带女儿去医院,偶然见了叶家福一面,意外发觉他脸色很不好,她问了一句,叶说自己去拿点胃药。她心里放不下,就悄悄打听。她的前夫在医院内科,通过他找叶家福的主治医生问了情况,才知道两年前叶家福因为胃痛到医院就诊,医生安排他做了b超,当时发现肝部有一个东西,医生怀疑有问题,怕是不太好。叶家福要求医生不声张,说自己心里有数,从那以后他就不时开点清热消炎保肝药,但是从此拒绝再做检查。医生说,从症状看似有加重的迹象。
蔡波哎呀一声:“难怪他情绪化。”
常志文说:“蔡助理你得劝劝他。”
蔡波认为不可以。叶家福这人有个性,一向自行其是,别人劝不了,他也不会听。眼下更不能劝他去检查,不能让他警觉。这个人很敏感,别人不管,他好好的,觉得没啥事,该干嘛干嘛。别人一管他就会起疑心,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行,当下就会垮掉。这种例子很多。所以得另想办法,他来处理。
常志文叫道:“他不该这样的!”
蔡波表示赞同。叶家福这么好的一个人,经受过许多磨难,不该再遭这种罪。他认为常志文也不必太着急,好人自有好报,也许都是旁人自找烦恼,人家叶家福就是气色差点,身体并无大碍。他对叶家福很了解,一向自己做人,比较孤僻,不知道自我厚待,所以才会脸色不好。叶家福确实需要一点关心帮助。以他看来,现在能帮叶家福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常志文,叶家福需要她帮助支撑。
常志文面露惊讶:“怎么是我?”
蔡波说:“当然,只有你。”
“我跟他什么都不是!”她强调,“我能做什么?”
蔡波告诉她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去看看他。
“主动去,给他敬礼,笑一笑。”蔡波说,“表情放松点,绝对不要哭。”
常志文摇头。她不知道怎么去见叶家福。她再也不想到他办公室去了。
“这个好办。”蔡波说。
蔡波给她出主意,可以不去办公室,建议她到机关宿舍大院十号楼,直接打上门去,叶家福住六零一室。叶家福会问她来干什么,她可以说自己来检查身份证,或者扫黄,怎么好笑就怎么说。叶家福可能不会在房间里。如果常志文发现六零一门外楼道上架着一张竹梯,搭上天花板的天窗,那表明叶家福在天台上。常志文尽管攀着竹梯上去找人。叶家福问她干什么时,她可以回答来看星星。这就行了。
常志文好一会不说话。末了她问蔡波:“我为什么要这样?”
“你心里知道。”蔡波说,“你命中注定。”
常志文不做声,然后告辞。
蔡波独自感叹,说叶副书记跟蔡助理这么过不去,蔡助理还这么自觉牵挂叶副书记。这是他妈为什么?谁欠谁了!
第二天蔡波如约交上他的自供状,然后忐忑期待,等待进一步的消息。这种时候总会有些什么来凑热闹,通常没好事,都是风险。
蔡波接到江英一个电话,她有重要事情需要当面报告。蔡波让她到指挥部来,半小时后她在工地上见到了蔡波。
她还管蔡波叫区长。她说:“区长你多加小心。”
是关于施雄杰。这个人已经出院,目前在家养伤,脚筋断了,走路一瘸一拐。据说省城那边有一家民办医院,能帮他把脚筋长上,他定期到省城去检查诊治。
“他还去见章春木。章春木藏在那边。”江英报告说。
蔡波不禁吃惊:“你知道他?”
前些时候,江英等人请蔡波喝酒那晚,席间蔡波借着酒意与叶家福通电话时,提到章春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江英记住了。前天一个偶然机会,江英又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知道他跟施雄杰有经济纠纷,又在私下里联络,彼此间的利害冲突与交易很复杂,外人搞不明白,似乎与蔡波有关。
“施雄杰讲上边的人很快就要到了。”江英说。
上边什么人呢?办案的。他们来干什么?调查蔡波。施雄杰声称自己的脚不会白残,他到外边拐一拐,有个人会害怕,因为有短处捏在他手上。他影射蔡波,说这个人跳上去掉下来,掉下来了还要再跳上去。不跳还好,屡跳屡败那才风险。他知道上边纪委已经注意上了,给这个人挂号立案,目前办案人员正在外围初查,一旦摸准,这人和他的后台都得死。
“蔡区长你得小心。”江英说。
蔡波即表扬,说江英最信得过。施雄杰的威胁诅咒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果威胁和诅咒管用,办案人员何必再来,蔡区长早给抓走了。
“也可能这回他说准了。”蔡波说,“风险交集,就此了结。”
江英脸色都变了。蔡波发笑,让她别紧张,所谓是祸躲不过,只好恭候光临。
几天后叶家福来到工地指挥部,蔡波一见他就笑,说;“又来了?”
他的含义比较丰富。叶家福又来了,事情又来了。叶家福还是那么公事公办,说要跟蔡波交换一下情况,关于施雄杰和章春木。
蔡波点头,说这方面他也听说点新情况。
他俩没谈成事,只讲一个开头,忽然有电话找到叶家福,是组织部电话,通知他立刻到市宾馆五号楼,有重要事情。蔡波感叹,说叶副书记贵人事忙。只好另找时间。
叶家福起身要走,蔡波忽然问了一句:“有好事吧?”
叶家福问蔡波哪里知道是好事?也许是牵涉某重要领导的大案要案,好事吗?蔡波笑笑,说自己不问那个,打听的是叶家福的男女关系。最近怎么样了?是否有点新进展?没进展可就不对了。前些天偶然见到常志文,他不失时机,抓住机会把她狠批了一通,批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说人家什么呢?”叶家福一张脸立刻板了起来。
“批她是瞎子,不识真金。”
叶家福顿时生气:“你说这干什么。”
他笑:“你也一样,比她还瞎。”
叶家福当即表态:“蔡助理恐怕搞错了,这件事麻烦你不要管。”
蔡波不予回应。他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说人心有谱,每个人心里的谱能一样吗?”
叶家福说尽管人心各有尺度,有一些东西应当是普遍认同的,比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个问题以后可以继续探讨。
叶家福刚走,蔡波没有一秒耽搁,立刻拿起电话。这个电话让蔡波目瞪口呆。
果然如施雄杰所咒,上边来人了,此刻就在本市,来了两位处长,分别来自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但是并非来办蔡波的案子,是来考核干部的。考核的对象有三个,两位党外人士,还有一位是叶家福。考核组来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上午才从省城下来,此刻三位考核对象名单已经张贴在机关公告栏上。市委组织部通知叶家福,是让他去见考核组。年关马上就到,本市的新一届“两会”预定于春节后,二月下旬召开,这个时候考核干部,无疑与“两会”有关。但是早都听说本市领导职数已满,怎么还可以再增?如果有增,党外人士自当别论,党内的该是等候已久的蔡波,怎么忽然又来考核叶家福了?
蔡波立刻给赵荣昌打电话,想了解其中究竟。电话没通他就关机,因为想起来了,赵荣昌带一个招商团到香港,为时一周,这才过去三天。
当天下午下班前,蔡波离开工地,直接去了市政法委。叶家福独自关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蔡波进来,他只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蔡波告诉叶家福,上午事情没谈完,所以他找上门来。关于施雄杰和章春木,有些情况确实有必要交换一下。
他把江英提供的消息告诉了叶家福。叶家福点头,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叶家福告诉蔡波这里边还有另外一些情况:章春木给不少人装修过房子,其中有一个是康良才。作为迎宾山庄的总经理,康良才曾经把迎宾山庄几幢别墅的装修工程包给章春木,用的是某个公司的名目,实际是章包的。
蔡波顿时警觉:“是吗!”
“还有一个安排章春木给施雄杰装修房子的人。”叶家福说,“知道是谁吗?”
蔡波说:“他们行内的?”
“是郭启明。”
蔡波冷笑,说自己对郭老板早有警惕,根据其背景和活动范围,怀疑他跟买邮票发举报信有关。为此还曾敲过他以示提醒。如果郭老板与章春木施雄杰以及迎宾山庄串在一起,情况就很不一般,不止是买邮票而已。
叶家福问蔡波:“蔡助理找我还要谈些其他事吗?”
蔡波承认确实有其他事,除了施雄杰之流的消息,他还想为叶副书记提供一点业务指导。他已经知道叶家福被组织部叫去干什么,是不是要求写一份个人材料?弄好了?交了吗?需要的话可以跟他探讨,他写过的类似材料迭起来可以出一本书了。
叶家福承认有这件事。让他写这么一份东西。据说很重要。一些有经验的人很会写,拿出来的东西很全面,差不多就是一份完整的个人考核材料,可以让考核人员直接引用到他们提交领导的考核材料里。
“我给赵书记打了电话。”叶家福说,“才想起他在香港。”
蔡波长叹一声,说他也打了。他不知道赵荣昌是怎么考虑的。外边已经在传,说蔡波不行了,屡报屡告,事情太多,所以换马。是这样吗?赵荣昌应当会知道。当然如果确实他蔡波不行,补谁都不如叶家福合适。
“情况很快就明朗了,不必急。”叶家福说。
蔡波说事到如今还急什么?听天由命。几番起落,热热闹闹,如果结局是这样,白忙一场,想来当然也会很不爽,很不服气,感觉很没意思。
叶家福一声不吭,把桌上的一个信封拿给蔡波,请蔡助理审阅。信封里装着叶家福的材料。蔡波翻了两页,惊讶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叶家福拟上交的个人材料。他没有费心为自己创作一份可供考核材料引用的个人小结。只把去年的年终小结交上去,再附一份个人简历,都是现成的东西。
叶家福认为这样就可以了。不要管外边传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待赵书记回来就清楚了。提拔当然是好事,但是他很清醒,不存奢望,自知现在绝无可能。他说过眼下蔡波不合适,他认为自己同样不合适,特别不愿也不会去做蔡波替补。需要的话让他们找别人吧。等赵书记回来,他会立刻向赵表明态度。
蔡波把材料丢在桌上,起身离去。
叶家福还是那句话:“别急。等赵书记回来。”
赵荣昌归来的前一天,蔡波等到了一个电话。
却是让他格外警惕的郭启明,在第一时间。郭老板讨酒喝,准确说不是讨酒,是献上一杯酒。他提醒蔡波记着他们约定的那桌贺酒,记住是他第一个报喜,这就行了。
“郭老板拿什么祸事给我报喜?”蔡波问。
郭老板叫屈,说他不是乌鸦,当然懂得与时俱进,为领导服务,给领导报喜不报忧。他让蔡波不要记着郭老板不好,请记着郭老板不错。早先那些事已经过去,大家不要计较。郭老板早就认了,有奶就是娘。说到底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当年蔡波的岳父林庆国,也曾关照过他郭启明,所以彼此缘分不浅。
“明天的报纸肯定出来。”他大声哈哈,“蔡副市长。祝贺祝贺。”
如郭老板所宣布,蔡波的名字及简历赫然出现在隔日省报上,列在密密麻麻小半版文字中。这是一份公示文告,公示者为经研究决定的拟提拔任职人员,有省直和全省各地二十几位人员。蔡波拟提名为设区市副职领导人选,其屡屡受挫的风险跳跃至此忽然有了一个结果。
在大家包括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戏之际,蔡波以如此戏剧性方式跨出了关键一步,这才知道此前原是虚惊一场。他给叶家福打了一个电话,自嘲几乎心脏病发作,当场报废。这种惊喜可不敢再来了。
叶家福说:“世事纷繁,那些事不会就没有了。”
当天晚间赵荣昌回到市里。这时才知道,在带队出访前,他已经把可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为此做了最大努力。在再次力推蔡波的同时,赵荣昌建议上级调整本市领导人员的摆布。时下各地多为书记兼人大主任,赵荣昌原也确定为市人大主任人选,他提出自己不兼,把市政府一位资深副市长提起来,到市人大常委会作为主任候选人,这就腾出一个副市长位子,蔡波才得以安排。
还有叶家福。曾经有一个晚间,赵荣昌到叶家福家天台上“看星星”,他对叶家福提到即将召开的“两会”,说可能要让叶承担一些责任。果然如其所言。
尘埃落定时波澜不起,种种险象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春节来临,冬季里最强的一股寒流随风而至,除夕夜开始下雨,无边的细雨丝里夹着细碎雪花,寒冷异常,为近年所未见。当晚蔡波在工地上,与留在工棚没有回家的工程管理人员和民工一起过年。除夕夜到处鞭炮轰鸣,叶家福与市消防支队领导冒着细雨驱车巡查市区,防止火灾隐患,他们特地前往绕城高速工地巡视,与蔡波相会于工棚。几分钟后赵荣昌也到了,这个春节他留在市里,没有回省城家中过年,除夕夜带着几位市领导、一批部门负责官员和新闻记者,慰问坚守于工作岗位的干部职工,跑了变电站、电视台、医院和垃圾转运站。原本没安排到工地,赵荣昌一看冻雨不断,天气特别寒冷,这就想起那些野外工作者,于是临时改变慰问路线,带着大家来到工地,工地除夕越发热闹。
蔡波说,今天晚上天寒地冻,阴雨绵绵,但是他和大家心里都感觉特别温暖,因为有赵书记跟大家在一起。当年在党校培训班学习时他开玩笑,说他们班长是赵荣昌,他们班这条船叫“荣昌号”。看来“荣昌号”不只在那时,现在依然乘风破浪。除夕夜大家不约而同相聚于工地,显然“荣昌号”是条好船。
赵荣昌问叶家福:“当时他这么说吗?”
叶家福说:“蔡助理这种性情,有时会忘形。”
赵荣昌兴致勃勃,慰问罢坚持于工棚过年的工地人员,继续下行,前往附近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慰问那里的留守人员。送走赵荣昌后,蔡波告诉叶家福,其实“荣昌号”相聚工地也另有缘故。这个除夕赵书记是官身系绊,有家不回,蔡助理是有家愧回,自我放逐,叶副书记当朝一个,家不算家,无处可去。都有些不得已。
“赵书记面前说得那么温暖动听,赵书记一走就变得这么暗淡冰凉。”叶家福问,“蔡助理到底哪一句是真话?”
蔡波称都是真话。不管温暖冰凉,他认为“荣昌号”确实是条好船。
“不是好船就不应该有。”叶家福说。
蔡波认为也不一定。贼船、赌船、赃船、淫船,不该有的有的是。
“总的说,咱们上的基本是条正经好船。”蔡波说。
这时城里城外,鞭炮噼哩啪啦,一阵紧过一阵。除夕之夜,节日气氛浓烈。
4.
王平东紧急报告:施雄杰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时假日刚过,施雄杰去省城看病,从那里消失不见了。警察在第一时间发现施雄杰失踪,如此及时并非出于碰巧,是由于密切注意。市“两会”召开在即,须谨防各种隐忧,叶家福特地交代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注意施雄杰的情况,王平东布置相关人员一两天就给施打个电话,问问治疗,谈谈案件。这种联系很要紧,因为施妻过世,施本人遭袭,其子施小辉由外公外婆即林庆国夫妻带,施本人成了孤家寡人,加之未到单位上班,警察不跟紧一点,出了事还真是一时无从得知。结果施雄杰一失踪,第二天警察就发现异常:无处找人,手机关机,不知去向。
王平东立刻报告叶家福。叶家福指令赶紧查。警察一查,发现施雄杰是去了省城,然后在那里消失的。警察找到施雄杰看病的医院,查到他住宿的旅店,确认他在看完病,结完旅店账目后离开,没有返回本市。
叶家福要求:“立刻联系当地警方,请求协查。”
那时还不能断定施雄杰是否只因为某种私人缘故临时自我隐迹,更不能确定该人员失踪与重大案件有涉。叶家福觉得宁可无事白忙,不能掉以轻心。他让王平东迅速应对,自己也向市委书记赵荣昌报告了情况。
“我让他们同时注意郭启明的动向。”叶家福说,“可能会有关联。”
“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人,”赵荣昌询问,“什么荣字三条腿那个?”
叶家福说:“就是他。”
赵荣昌点头认同,要叶家福继续注意。
那天赵荣昌恰有兴致,他留叶家福在办公室坐坐,俩同学聊了会儿天。赵荣昌说,蔡波、叶家福都是他的同学,这一次让蔡波上,让叶家福配合,是他力主,也得到市里其他领导赞同,但是外边肯定会有些说法,他不担心那个。他跟省里沟通时态度非常鲜明,提到关键在于人是否可用,是否合适,而且是否当下需要。赵荣昌去年才由市长转任书记,他希望自己主政之后能迅速开拓,有一番新气象,特别需要一种人,类似于战场上的敢死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无条件冲上去。蔡波是这样的人,叶家福同样也是,还有一些人也可倚重,都非常难得。赵荣昌说蔡波与叶家福两人个性不同,蔡比较外向,更为开拓,叶相对内向,稳重可靠,两种性格的人都是事业发展需要的,当前先要蔡波这样的人去主攻,以后还要叶家福这样的人去稳守。
叶家福说:“我知道自己不行,有毛病。赵书记这么信任,心里很踏实,这就够了,其他不会多想。”
赵荣昌还是那个观点,人都有毛病,有的毛病可以容忍,有的不行。
他给叶家福讲一个历史故事,说战国时期某国王设晚宴宴请一批将领,让自己的美妾给将领们斟酒以示奖赏。那时忽然风起灯灭,有一个将领鬼迷心窍于暗中动手动脚,国王美妾偷偷剪下那人的胡子,向国王告发。国王在灯火重明之前,宣布他不追究此事,吩咐全体与会将领都割下一络胡子,这就无从辨别,让肇事者放心。后来发生一场战争,有一位将领冒死杀敌救主,事后他向国王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肇事者。
“明白我的意思吧?”赵荣昌问。
叶家福说:“明白。”
显然赵荣昌不希望叶家福耿耿于怀于蔡波的类似毛病。
“还有件事,我要安排这个干部,你去办。”赵荣昌说。
叶家福略略吃惊。赵荣昌为政一向大气,掌大权管大事,小权小事通常并不过问。叶家福到政法委好多年,去年开始主持工作,有了管事之权,此前此后,赵荣昌从未往他那里安插过人,这一次例外。
赵荣昌给了叶家福一张纸给他。叶家福当即看了一眼,竟是《常志文简历》。赵荣昌在简历上批了一行,非常明确:“请政法委研究调入。”
“是她!”叶家福不禁抽了口气,“蔡波跟赵书记又说什么了?”
赵荣昌不讲蔡波如何,只问叶家福,这女交警素质很好,工作表现也不错,是不是?叶家福对这女交警其实有些感觉,但是已经有一段不联系了,是不是?叶家福承认确实如此,所以赵书记这一指令不好办。赵荣昌说没什么不好,他特地找交警支队领导了解过情况,觉得可以,所以这么考虑。调过去,多些接触机会,可能有利。否则叶家福这种性格,有心理障碍加上不主动,缺乏交流,难免无果而终。所以要考虑一点办法。现在不是亲属,不需要回避,以后不管谈成谈成了,都可以再调走。
叶家福感慨,说赵书记这么关心,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快去办。”
叶家福说,这个事情容他再考虑一下。
“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赵荣昌又问,“组织部找你了没有?”
叶家福问赵荣昌是什么事?赵荣昌说,叶家福的考核情况很好,但是还需要补充一些材料,包括健康情况。他们本来打算通过保健部门找叶家福近期体检资料充数,这才得知叶家福近两年从未检查过身体,所以让他抓紧时间去一下。
叶家福不禁发笑:“又不是来真的,何必这么麻烦?”
赵荣昌眼睛一瞪批评:“什么叫不是真的?”
叶家福即检讨,承认自己错误,说漏嘴了。
“都是真的,没有假的。”赵荣昌说,“快去做。”
叶家福忙说:“好的。就去。”
当时他心里有一丝异常感。
隔天下午,王平东报告,通过省城警方全力配合,他们在一段监控录相里发现施雄杰离开旅馆时乘坐的出租车,现在正在追查。
“很好。”叶家福询问,“郭老板有什么动静?”
郭老板一切如常,近日天天找人喝酒,盯着几个新项目的招标。
真是说鬼鬼到,当天晚间,郭启明忽然给叶家福打来个电话,请安问好。叶家福一了解,郭老板果然在酒桌上。他告诉叶家福自己请招标办几个朋友吃饭,大家议论即将召开的人大会议,提到叶副书记,个个夸奖,都说是好人清官,上这种官,干部群众没意见,包工头也没意见。所以他借着酒兴,打个电话向叶领导表忠心。
“咱们打算一起努力,把叶副书记做成叶副市长。”他嚷嚷,“没有问题,做得成的,只要叶副同意,发一句话。”
叶家福说郭老板喝多了,不必讲那么大的事,他只关心自己家乡坑垅公路的土方。郭启明在电话那边拍胸脯,表示绝对没有问题。他说人代会前配合蔡助理树形象搞突击,接下来就要全力以赴配合叶副家乡修公路,保证不耽误乡民热闹。要是叶副同意让大家做成叶副市长,他就不管蔡助理了,今晚亲自运勾机进山帮叶副挖土方。
叶家福把电话挂了,不跟他胡扯。
这个郭启明不是一般人物,口口声声自称包工头,实际上大有来历。当年他在长兄郭启东庇护下,一度春风得意。在当派出所副所长时他就不安于从警,显示出对经商的浓厚兴趣,先是利用职权,为一些企业主提供方便和保护,自己混干股拿佣金,后经郭启东赞同,索性停薪留职,下海办企业。当时郭副市长手握重权,却明白大权之中有大利也有大风险,让弟弟从商可能比跟他从政为好。事后证明郭副市长很有远见。郭启明有他罩着,又有郭金城的资助,亦官亦商,做什么都顺,迅速致富。郭启明的商务活动也为其兄郭启东提供特殊服务,一些相关人士求郭副市长办事,大笔贿款礼金通过郭启明这条渠道流通,以生意往来为表象。两兄弟一政一商,相得益彰。不想后来泰极否来,郭启东郭金城两郭案发,郭启明也受牵连。这个人很敏感,案发前一年就已退出公职,他在从警经历中积累了许多侦察与反侦察经验,特别不好对付,案发后他的案子取证困难,屡经反复,最终免以刑事追究。
恢复自由后,郭启明曾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待案件影响稍过才又重现商场。郭启明的长兄郭启东虽入狱,盘根错节留有许多旧关系,于暗中发挥影响,郭金城虽被处死,其亲友仍拥有一定经济实力,被打掉的黑社会团伙残存人员也还潜藏着,郭启明左右逢源,经营这些资源,加上自己在本市政商两界早有的基础,于前埔人特定的地理人际纠葛中很快又崭露头角,渐渐成为本市工程施工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老板,同时也是本地前埔人物中的一个要角。由于其特殊经历,此人的兴趣不止于经商,他对自己涉案以及兄长郭启明的落马始终耿耿于怀,曾经在酒桌上以所谓“测字”方式发表他的地方政治见解,他说赵荣昌书记是强势领导,有来头,气魄大,下手重,但是立脚并不牢靠。看赵荣昌的名字就明白,赵荣昌三字中的第一和第三,即赵、昌两字写来字相平稳,看来难以撼动,但是中间那个“荣”字有破绽,下边是个“木”,木有三条腿,砍掉一条就站不稳,会整个儿倒掉。
郭启明如此释字,科学上自然毫无道理,要是让测字界的算命先生来评判,肯定也属漏洞百出。郭启明其实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他对赵荣昌有恨,因为赵荣昌力主坚持打击,让郭金城郭启东一死一关,他郭老板本人也吃官司。他希望赵荣昌垮台,整个儿倒掉,但是人家难以撼动,这就指望找到足以把赵荣昌拖倒的薄弱环节,砍他一条腿,让他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如果真有那么一条腿,那就是蔡波了。蔡波是林庆国女婿,林庆国也是前埔人,查处两郭案时,蔡波在道林区任职,并没有直接参与打击两郭。但是他是赵荣昌的同学兼爱将,对赵荣昌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为之效劳,从不为前埔人说话,顾及前埔人利益,为此受到赵荣昌的器重,所以当砍。如果蔡波被砍倒,重用他的赵荣昌必然要承担用人失察之责,会被追究是否结党营私,在本市恐怕就很难再呆下去。
以一般逻辑分析,郭老板确实很值得怀疑,这个人广泛结交,到处插手,不止在承包工程上,他可没把自己只当个包工头。叶家福早在这人当派出所长时就认识他,以往却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直到近来才因为家乡修路有了些联系。郭老板挺有心,借这个项目跟叶家福拉扯,东说西侃,真真假假,胡说八道。叶家福注意到他对即将召开的新一届市“两会”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这人关心的当然不是市长的人代会工作报告有几千字,他注意的是谁上谁下,显然该老板对地方政务兴趣浓厚,也有渠道四处打听消息。他的热心颇让叶家福警惕,尤其是他很可能是隐身在章春木后边的人,与施雄杰被袭,极可能也与旅行袋失窃案有关联,格外不能小视。叶家福向赵荣昌汇报过这个人的情况,却一直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有待相关案件取得突破。
人代会前夕,施雄杰失踪案终告突破,他被警察找到,安然无恙。
施雄杰居然是被从精神病院挖出来的。这家精神病院有一个很时尚的名称,叫“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是一家私立医疗机构,位于省城北郊的一座小山上。这个人的失踪与早先他的被袭一样异常吊诡,警察找到他的过程也十分曲折:他们通过旅馆附近一家银行的监控录相发现施雄杰上了一辆出租车。千方百计找到该出租车后,了解到施雄杰是去了公园广场,有一辆猎豹越野车停在那里等他,出租车司机恰巧记得越野车的一些特征。警察核对那一时段省城四周通道的交通监控记录,发现一辆疑似越野车通过一个收费站口,前往省城北部山区,于是在那一带排查,发现该车曾停留于那家“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门外。警察查对了精神病院那一天新入院的病人资料,施雄杰剃着光头的头像赫然而现,他被换了一个名字,以一个假身份证入住该院。
医院方面说,病人是其家属送来的,附有一份病例,表明是狂燥型精神病患者,家属支付了大笔款项,让病人住进特别护理单人病房。病人入住后表现正常,没有特殊反应,几乎不说话,医生认为可能处于狂燥症发作的间歇期间,这种病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旦爆发就特别危险,有很强的伤害性。病人入院时做了身体检查,医生发现病人左脚伤残,不能正常行走,胸部及腿部还有多处伤痕,亲属称均为病人自伤,因发现情况严重,所以才送精神病院。目前医生还在对病人进行观察。
警察让医生看了带去的几张照片,确定把施雄杰送入精神病院的所谓病人亲属之一就是匿迹多时的章春木。奇怪的是施雄杰本人在入院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未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的健康状况。从他入院到被警察找到已经历时一周,一周时间里,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从不谋求离开,只是一天到晚呆在他的病房里,向真正的神经病人学习,独自发呆。在被警察找到之后,他故态复萌,有如上一回被殴打断脚筋时一样,不予合作,不说到底是谁干的,究竟怎么回事。警察迅速办理相关手续,把他从精神病院领出来,带回本市,临时安置在市郊环境僻静的林业局招待所,请他协助办案。施雄杰一回到本市就提出一个要求,他要见叶家福,声称耽误了会出大事。
那天叶家福在市政法委开会,接到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电话后,他临时把会议交代他人主持,自己即动身前往林业局招待所。两人一见面,施雄杰什么大事都没有了,只要求叶家福发话让他离开,他是市劳动局的现任处级干部,他没有犯法,是受害者,警察没有权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叶家福说,此刻需要施雄杰协助办案。警察把他安置在这里,不是要限制其行动自由,是保护他的人生安全。施雄杰如果拒不合作,一切后果自负。
“不要吓唬我。”施雄杰说,“我见过世面的。”
叶家福让他说说此番离奇失踪住进精神病院的过程,他拒绝,说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医生给的药量过大,脑筋吃坏了。
叶家福追问:“身上伤谁打的?章春木吗?”
施雄杰说章春木是王八蛋,有朝一日这家伙会让人活活吊死。但是章春木跟他没有关系,自从住宅装修质量发生争端后,他没见过章春木。
叶家福说,章春木早年因盗窃入狱,结交了一批恶徒,有黑社会背景。施雄杰跟这个章春木纠缠不清,还不配合警方办案,有朝一日怕是他自己给人活活吊死。
“那还要你们政法委干什么?养这么多警察干什么?吃干饭吗?”施雄杰攻击。
叶家福冷笑,说能从省城那边“心理卫生康复研究中心”特护病房把施雄杰挖出来,可见警察不仅会吃干饭。现在警察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开始通缉捉捕章春木,待抓住这个人,情况自会清楚。为了施雄杰的安全,今天还请施暂住在这里。晚上好好想一想,也许精神病药片的药效会过去,他会想起一些什么。想不起来明早尽管回去,没关系,自己小心一点就行。捉拿章春木的消息已经出去了,那些人听到风声,会认定是施雄杰告发的。可能他们已经为施雄杰准备好了绳子。
“不要吓唬我!”施雄杰大叫,“我不怕!”
叶家福说:“我还要开会。”
这就走人。
不待过夜,当天下午施雄杰就垮了,一五一十说了一些事情。
他还是那句话:死的不能白死,打了不能白打。
确如警察所推测,两起案件都是章春木干的。挑断脚筋是章指使恶徒作案,把施送进精神病院则是章春木亲自所为。施和章的纠纷始于两年多前,章为施装修房子,号称用了十五万,搞得不像个样子,施雄杰拒绝付款,提出打折也不付,要么一笔勾销,要么重来。双方相持不下,章春木忽然拔腿走人,即不返工,也不讨钱,事情不明不白拖了下来。过了大半年章春木才又冒出来找施雄杰要钱。施雄杰说房子装修得不鬼不怪,弄得他夫妻反目,老婆去跳水库,家破人亡,他还找章春木要赔偿呢。章春木心黑手狠,为逼钱叫人挑了他的脚筋,现在又把他骗到省城精神病院关起来,说是让他尝尝厉害,学乖一点。如果他老老实实,一个月后,他们会把他从医院接走,放了他。如果施雄杰闹到警察那里,大家鱼死网破,施雄杰非死不可。
叶家福摇头:“施雄杰,别拿鬼话哄人。事到如今,你还是都说出来好。”
“叶副你是要人死啊。”施雄杰叫唤。
当天下午,叶家福跟施雄杰翻来覆去交谈,在施雄杰真真假假的述说里挑出破绽,挤牙膏般一点一点挤出内情。施雄杰称自己被挑脚筋是因为装修款纠纷,叶家福认为不可信,施一定隐瞒了要害。施磨蹭了半天,终于承认确实另有缘故,居然是牵涉到迎宾山庄旅行袋案。施雄杰并没有卷入那起案子,却因为其贪婪、多疑与聪明,在与章春木的装修纠纷中意外捉扑窥视了案子的一点痕迹。
事情其实很简单,简单到通常会为人们忽视:省考核组旅行袋失窃时,施雄杰刚巧跟章春木为装修闹得不可开交,忽然章春木不争了,工也不返,钱也不讨,一声不吭拔腿走人,让施雄杰大出意外。然后他听到山庄出事的消息,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联想,他推测案件可能与章春木有关,因为章曾跟施夸口,称迎宾山庄总经理康良才的私宅也是他装修的,因为康把山庄几幢别墅的装修活交给他做,他为康装修私宅大大优惠。章春木有偷窃前科,加上熟悉山庄别墅,手下有几个不法之徒,作那个案对他们是小事。章春木忽然跑得不知去向,一定是案发后发现风声特紧,担心被查获,这才走为上,躲到外地去了。施雄杰一向自认聪明,如此窥视推测,确实是聪明。
“然后你拿自己知情来吓唬他?”叶家福追问。
施雄杰承认。大半年后旅行袋案风声稍平,章春木又冒出来向他讨钱。他告诉章春木不要把他逼恼了,他知道旅行袋是怎么回事。章春木装傻,称自己不知道什么旅行袋。没多久施雄杰就遭到暗算给挑了脚筋。
显然这是警告,让施雄杰闭嘴。作案者显然为黑社会渣滓,下手残忍,绝非善良之辈,他们为什么不索性把施雄杰弄死以绝后患,如他自己曾经屡屡提及的“杀人灭口”?可能因为施雄杰对旅行袋案只属推想,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这个案子虽然很特殊很为外界关注,却没有牵动人命或巨额资财,不算大案重案,没必要为掩饰该案而杀人,一旦发生人命,必引起警方高度重视,打击力度倍加。那些人知道权衡,他们只给施雄杰一顿暴打,废一只脚以示警告。
“为什么你住院时又为他通风报信,不让警察找到他?”叶家福问施雄杰。
施雄杰不承认通风报信。叶家福提到电信部门记录,他无言。末了他说,章春木害他,他恨之入骨,但是要私下解决。要是警察抓住章春木,章肯定乱咬,对他施雄杰没有好处。毕竟眼下只是副调研员,还是希望进步。
“怕他乱咬你什么?”
他冷笑:“比如咬我装修不付钱。”
“章春木那么一个小工头,偷考核组的东西对他有什么用?”叶家福问。
施雄杰说旅行袋里的东西对章春木一文不值,屁用都没有。章春木后边肯定有人,出大价钱让他做这起怪案,偷下来,再原封不动奉还。考核组的要紧东西被偷,上边肯定特别恼火。这是故意制造乱子,给蔡波难看,也给赵荣昌难看,绊他们一脚,让他们摔跤,上不去。这个人跟他们有仇。
“会是谁呢?这么深仇大恨?”叶家福问,“跟郭金城郭启东有关?”
施雄杰冷笑,让叶家福不要套他,他不想谈这个。他只跟章春木有瓜葛,章春木后边是不是还有谁他不知道。
让施雄杰这种人说实话真是不太容易。叶家福有经验,他不急。他断定施雄杰与章春木以及章身后的人物之间,不仅只有乱七八糟的装修款和旅行袋,他们肯定还另有瓜葛。所以施雄杰才会在挨打伤脚之后,依旧玩火,很消极很被动地对待警察,很积极很主动地跟那些人纠缠不清,以至再次发案,被人家弄进精神病院。施雄杰一如既往地不说实话,继续抵挡,称自己跟王八蛋们没其他事。叶家福让他仔细想想再说。
“你不是聪明过人吗?你老婆不能白死,你不能白挨打,你是不是想跟人家做一个大交易?”
施雄杰说:“不知道叶副讲什么。”
叶家福伸出一只手掌,让施把东西交出来。施还说他不知道叶副要什么。叶家福说,施雄杰说过,他手里有一个东西,对蔡波很不利,对赵荣昌很不好。这东西于大多数人而言不如卫生纸,确实一钱不值。对想利用它的人则可能价值连城。是吗?显然施雄杰为它找到买主了。但是报价太高,人家不能接受。
“没有的事!”
“会搞清楚的。”叶家福说,“让警察搞清楚,跟你自己说出来不一样。”
施雄杰问:“叶副这么看重,是不是准备协助解决我的领导职务?”
叶家福说那个他管不着,他主要处理法律方面的问题。施雄杰此刻心眼不要太大,谋官或者发财,此前可以做梦,此后也可以想想,眼下需要考虑的却是紧迫问题。施雄杰已经两度遭灾,所谓事不过三,再玩这种危险把戏,接下来只会更危险,哪怕最终死不了,也可能得在轮椅上过一辈子,从此让儿子替他擦屎把尿。如果希望安全,那么只能跟警察合作,协助捕获伤害他的违法犯罪分子。把某几个王八蛋送进监牢,也算老婆没有白死,自己没白挨打。
施雄杰几经抵挡,最后终于低头。
叶家福推测没错,施雄杰跟章春木以及章后边的人确实有一个交易,就是他老婆生前写下的那个东西。施雄杰已经用它为自己讹得一些好处,但是没有满足,他认为它应当更有大用,因此就想到章春木。如果章春木真是迎宾山庄旅行袋案的作案人物,他后边的人一定会对施雄杰手中的东西感兴趣。这东西涉及他老婆的若干隐私和一条命,关系几位重要官员的声望与起落,自然不能轻易出手,只能提供给最大买家。类似黑暗生意总是很风险很有挑战性,施雄杰与章春木的快乐游戏收支不太平衡,先后接受两番暴打,付出了一条脚筋,还有“心理卫生康复中心”的一次传奇性游历,他得到什么了?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叶家福把手再次伸出去:“东西在哪?”
已经不在了。这回他被章春木骗到省城,弄到乡下一个偏僻地方“玩玩”,然后章猛烈施暴,打得他实在受不了,最终松口,把东西交了出去。章春木一伙送他进精神病院去“教乖”,保证会放他走,如果施交出的东西有用,到时候还会给他好处,论功行赏。如果施雄杰告发他们,实际上就是披露自己的丑行,后果会很严重,不仅仅是老婆白死,自己白挨打。于是施雄杰默不做声。
“章春木背后的人是不是郭启明?”叶家福直截了当问。
施雄杰有感觉,可能是。当初他跟郭启明提出房子要装修,是郭叫章春木来做的。有一些知情者告诉他,郭章两个关系不一般,郭当警察时章就是他的线人,郭下海后也罩着章,章从他那里要工程,也为他办事,当他的打手。郭启明身边,这样的人不止章春木一样。
“郭老板很厉害,从不跟我多说。”
只问到这个程度。叶家福让警察把施雄杰送回家,采取相应措施保护他的安全。
当晚赵荣昌开市委常委会,叶家福守在会场外的休息室,待会议结束后紧急求见赵荣昌。赵荣昌见到叶家福时点了点头,讲了两个字:“定了。”
叶家福没问领导们定了什么。他汇报了施雄杰一案进展。赵荣昌只问了一句:“你认为他们会拿它干什么?”
叶家福摇头:“现在还看不出来。”
施雄杰被骗送精神病院,施氏叫价昂贵的收藏品被章春木等人以暴力手段夺取已近一周。除了继续收藏,未见异常动作。王平东密切注意郭启明的动态,郭老板一如既往地活跃于各种场合,在他的各个工地跑来跑去,与各方面人士交流频繁,包括与怀疑是郭老板一伙人关注中心的蔡波蔡助理。
当天下午,郭老板在工地上碰到蔡波,郭老板当众再次向蔡副市长表示祝贺,蔡波则当众应答,说不能那么称呼,因为还有待选举。郭老板笑称选上了才叫就迟了。他让蔡副市长不要忘了两人的约定。蔡波装傻,问他们约过什么?郭老板大叫,说酒桌早就订好了,蔡副市长不能一跳脸就变。
彼此开玩笑,相处很祥和。叶家福不免疑惑,不知自己是否冤枉好人,人家郭老板很无辜,早已不计前嫌,不再算计“荣”字的一条腿?当然也可能怀疑不错,迎宾山庄旅行袋失窃和章春木对施雄杰施暴,幕后人物就是这位郭老板。但是人家已经不搞短期捣乱活动,决定从事收藏,掌握若干证物,捏蔡短处,改事长线政治投资了?
当晚叶家福接到常志文一个电话,感觉挺意外。
常志文说,蔡波助理给了她一个地址,是机关宿舍大院十号楼六零一室。蔡助理要求她上门看望叶副书记,原因是她向蔡助理报告,说叶副书记近来可能比较操劳,脸色显黑,神情疲倦。蔡助理指定她上门慰问,她不敢擅自作主,所以先打电话请示。
叶家福说:“你不要听那个人的。”
“那么就听你的?”
叶家福说事情可能得倒过来做。等这一段忙过了,他要约一个时间去慰问常志文。
对方笑了:“叶副今天很亲切。”
她说她为自己想了很多理由,包括表示祝贺。叶家福笑,说祝贺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常志文也笑,说她当然知道,但是给叶副打电话总是需要一个理由。叶家福表态,从今以后,常志文同志打电话勿需理由。
类似交谈已经有些温暖。
除了常志文,还有几个人分别给叶家福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其中当然少不了郭老板。他们祝贺什么呢?数小时前,赵荣昌在会议室外告诉叶家福两个字“定了。”说的是领导们定了一个事项,这个事项传播很快,已经为人们所知并引发贺电。经研究决定,在马上就要召开的新一届市人民代表大会上,叶家福将通过法定程序被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与蔡波等其他人选一并提交代表选举。
他与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
本届市政府副市长职数为六名,蔡波等六位候选人已经经过上级研定,批复提名,叶家福不尽相同,以另外方式提名。按照相关制度安排,市长一般为等额选举,副市长则采取差额选举方式产生,按差额比例要求,本届必须七选六。这就需要推出另一位候选人,人们习惯地称之为“差额”人选,该“差额”也必须符合任职条件,通过规定程序产生。前些时候上级两位处长前来考核叶家福等人,就是准备这个安排。所谓的“差额”人选在法律上与其他候选人无异,代表们如果把足够的票投给他,其当选有效。
因而郭启明以此为据,真真假假,在电话中除了祝贺,再次提议把叶家福“做”上去。他提请叶副发话,说大家不管差额不差额,应当给谁就给谁。现在只差一句话。
叶家福说:“不许乱来。”
郭启明说的事情并非独创,时下一些选举中,所谓的“差额”人选抓住机会一搏,极力活动,最终选上,而原拟上的人则被选下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叶家福哪里能干这种事。他很清醒,知道赵荣昌不顾外界可能有什么看法,提议他上,让他“承担一些责任”,就因为他可靠,没有升瘾,不会昏头昏脑据以谋私。
他刻意低调,碰到熟人同事,从不谈论,哪个知情者向他打听,他一定要说明自己是“差额”,半开玩笑地说那不是真的,只是一种制度安排。这种话讲起来相当累人,但是他一丝不苟,反复强调。
为本市各界人士关注的新一届市“两会”日期临近,叶家福一边忙碌,一边密切注意动态。那些天施雄杰平安无事,章春木踪影不现,郭启明没有动静。叶家福惴惴不安,寐食难安。以他的直觉,似乎不该这么平静。
二月下旬,市“两会”如期召开。
事情果然出在人代会上,在大会的最后一天,那天的主要议程是大会选举。
本次人代会议程安排了五天,叶家福是人大代表,又有职责在身,五天里不清闲,一边参加会议,一边还得密切注视会场内外,提防各类突发事件。出事当天清晨他早早赶到会场,查看各安全保卫细节,未发现有何疏漏。在代表用餐餐厅匆匆吃过早饭,叶家福从宾馆大堂下走过,原打算出大门即前往会场,却在出门那一刻停下脚步。
大堂上有两个人,从胸前工作牌看,是两位人大代表。叶家福饭吃得快,这两人比他更快,大多数代表还在餐厅里用餐,他们已经回到房间,拿着他们的会议文件袋走出来,如叶家福一样准备上会场去。叶家福发觉这两个人的动作很一致,表情都有些异样:他们一人拿着一份红色烫金请柬,站在大门边欣赏,神色古怪。
叶家福非常敏感,立时感觉有问题。他走了过去。
“有事吗?”他问。
其中一位代表认得叶家福,立刻把手中请柬塞给他:“这什么呀。”
真是很奇怪。两位代表手中各持一份请柬,是用普通信封邮寄过来的,信封里没装其他东西,就是这份印制精美,有如恭请出席婚宴的红色烫金请柬。打开请柬,里边没有某先生某小姐某月某日设宴某处之类文字,却印着一封信,用的是非常小的字号,密密麻麻印满请柬内页对折两面,没头没脑,不起标题。请柬是寄给某人大代表的,内文信的内容却与该代表风马牛不相及。这封信不是别个,就是施雄杰收藏多时企图高价出售终被章春木抢走的那个东西,由林琳写给蔡波,包含有他们婚外情的回顾描述及对蔡绝情绝义的谴责。
叶家福意识到出事了。有人假冒请柬,私信公开,以此发难。叶家福看了看信封,请柬是寄到市宾馆,收信人为市人代会道林区代表团某某代表。叶家福心知不好。
他和颜悦色,伸手向另一位代表要请柬,拿过来看看,与这一份一模一样。他说这封信有些问题,需要查核,他要先留下来。两位代表点头,没表示异议。叶家福跟他们握手告辞,掉头到了总台,让总台通知宾馆总经理火速赶到。他直接在总台调兵遣将,紧急处置。几分钟后宾馆服务员和大会相关工作人员汇集,叶家福以政法委领导身份,直接安排,让服务员与工作人员一起进入每位人大代表房间,以最快的速度,趁着大部分人大代表还在用餐,尚未回到房间之机,把已由服务员分发到各房间的类似请柬信全部收回。
十几分钟后行动结束,回收同类伪请柬四百余份。整个行动迅速准确,时间恰好合适,有十数位用餐麻利的人大代表较早回房,看到了该邮件,其他人茫然不觉。叶家福下令将所有回收的伪请柬转交公安部门暂存。
上午大会之前,叶家福向赵荣昌紧急汇报。赵荣昌问:“全部控制了吗?”
“绝大部分。”叶家福报告,“政协大会那边也查了,没有发现类似信件。”
赵荣昌点头:“是看准了,冲着今天选举来的。”
赵荣昌询问东西怎么会分发到代表房间里?叶家福说,代表的信息无须收集,报纸上有,会前报纸依例公布全体市人大代表和代表团编组名单,掌握一份报纸,名单就都有了。只要知道代表团入住的宾馆,填上宾馆和所属代表团,贴上足够邮资,信就能如期寄达。会议期间,宾馆强化服务,要求在第一时间,依据编组和代表住宿具体安排表,把人大代表的信件、报纸分送各个人的房间,此间邮递员每天送信送报一次,都在清晨,伪请柬寄发者看准了这个时机。他们时间掌握得恰好,如果早一天寄达,大会方面发现情况,会紧急做工作消除影响,放在今天寄达,反应时间已经没有了。如果他们得逞,人大代表们在看完伪请柬内容之后,紧接着就要拿笔画票,后果难以料想。幸好及时发现,局面已经控制住了。相关部门正在安排追查邮件来源,同时加强防范,目前没有新的情况。
赵荣昌肯定:“好。”
一次精心准备的突袭在叶家福主持下被有效排除,绝大多数代表对会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当天上午的选举波澜不惊,平稳进行,未显异常。
叶家福在投票后离开会场。这一段时间属自由活动时间,大会工作人员紧张计票,代表们无事可干,会场上放电影,让大家等候结果。叶家福会场了解一下,没有进一步情况,他利用这个时间,让驾驶员开车送他到市医院。几天前他按赵荣昌要求去那里做了一次体检,因为紧张忙碌,无暇顾及,今天有点空,赶紧前去取单。
却没有取到。保健科工作人员查核了情况,说叶副的单子两天前就被人取走了,是组织部干部科的人取的。
“为什么?”
他们说都是按规定办的。报告单是装进档案袋,封好,盖了章。安全没问题。
叶家福笑笑,称自己不担心那个。
他非常敏感,当下就察觉不对。联想起赵荣昌让他去做体检的情形,越发觉得里边必有缘故。他去了内科,找常为他看病开药的内科主任了解情况。主任一看叶副书记挺认真,知道不能含糊,只能一五一十,说明了来龙去脉。
叶家福这才知道事情与常志文有关。两年前叶家福身体不适,检查发现异常,这位主任建议他做进一步检查以便确诊。叶家福说自己心里有数,没事,让主任不要声张。主任考虑叶家福这种身份的人比较敏感,应当尊重其个人意见,只能交代叶家福注意身体变化,如有不适一定及时就诊。而后一晃两年。两年里叶家福再也不做体检,只是时而找医生开点清热解毒保肝药。这件事除了叶家福和主任两人外没谁知道。不料前些时候常志文在医院偶遇叶家福,觉得他脸色不好,听说是胃有毛病,她感到不放心,就私下里找主任了解情况。主任知道她跟叶家福有交往,把自己对叶家福身体的担心告诉了她。常志文听罢非常着急,去找了蔡波,蔡波又去报告给赵家福,赵家福不留形迹地安排了这次体检。
“检查报告我看了,差不多就那样。”主任闪烁其辞,“也不是绝对的,最好是到北京上海大医院再检查一下,那边设备好,检查结果会更可靠。”
叶家福笑,还是那句老话:“没那么复杂,我心里有数。”
他离开医院,没回会场,直接去了办公室,在那里继续控制调度。市公安局领导打来电话,他们已经查实,伪请柬的寄发地是省城。目前正在与省城方面联系,了解情况。市宾馆和大会会务组也打来电话,经过核对,回收的邮件件数与人大代表名额相差十二份,现已查实,其中有八份没有分送,是因为代表请假,没有安排房间,邮件暂留,现已找到。另外四份已被代表自己取走,现在也都找到。
叶家福要求继续注意。
他给组织部程副部长打了个电话,打算问一下体检报告的情况。按键没按完就把电话放了,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算了。放下电话后他开始收拾东西,把桌上的文件归档,略事整理,然后拉开抽屉,清点里边的个人物品,装进一只塑料袋里。
他问自己有必要这么急吗?这个问题他自己无法回答。此时此刻他确实需要做点什么,于是就清点,如果真有麻烦,就权当开始为自己料理后事。
十一点来钟,他的手机铃响,一看显示,是蔡波。
“现在该叫蔡副市长了吧?”叶家福问。
是的,现在可以了。蔡波告诉叶家福计票已经完成,选举结果刚才已经在会上宣布。蔡波顺利当选,掉了二十几张票,不算完美,却在预料之中。叶家福也得了三十多票。这显然是代表们体谅叶家福,票给多了也许反而不好。
“本来很可能是另一种情况。”蔡波说,“那就该叫你叶副市长了。”
“瞎说什么。”
蔡波已经从赵荣昌那里知道了伪请柬邮件的情况,所以特地给叶家福打电话,用这种方式示谢。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叶家福及时发现处置那些东西,选举很可能会发生大逆转,代表们不把票投给蔡波,叶家福是印在选票上的唯一替代人选。
“那也没什么不好。”蔡波说,“你应该上。”
叶家福却不对蔡波示好表示回应,依旧公事公办。他让蔡副市长不必客气,他只是按照职责和领导的要求,该干嘛干嘛。
“过两天,把寄给我的那份找出来给我,可以吧?”蔡波问。
叶家福说:“可以。”
伪请柬已被叶家福下令全部收缴,包括蔡波名下那份。既然蔡波有兴趣,他准备奉还该领导名下那份,不是要帮助蔡副市长从事收藏,或者提供记念,是想协助牢记。这封信原本就是写给蔡波本人的,但是直到今天,在写信者亡故多时之后才以这种曲折方式传递而至。信件原件还珍藏在某面目不清者之手,今后也许它还能制造出其他一些故事。类似物品都具有很强时效性,在关键时刻出现,它会产生巨大冲击力,就像今天选举之前。在其他一些时日里它往往只能在街谈巷议中,以真假莫辨方式发挥一点影响,随着时日远去会日渐褪色,不再为人们注意。但是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应当忘记的,这就是蔡波。
“今晚有个活动,一起去吧?”蔡波问。
什么活动呢?郭启明的酒席。这一桌酒已经相约多时,今晚商定兑现。这么急,是因为今天下午人代会闭幕,明天蔡波到省里出席一个经贸活动兼谈项目,郭老板则拟近期到新加坡办事。所以双方只有当晚都在。当晚人代会闭幕会餐,蔡波作为新出炉的副市长必须出席,蔡波以此为据,让郭启明拖些日子,另行安排。郭启明却坚持要请,说也就是表示一点心意,过了这个时候再请客就没意思了。他建议蔡波先赴公宴,完了后再吃他的私请,能不能再吃下东西并不重要,到场举举杯够意思就行。蔡波还想推辞,郭启明大叫,说蔡副市长不能言而无信。于是就定了下来。
“郭启明跟章春木、施雄杰有关系,你知道吧?”叶家福当即提醒,“我怀疑今天的请柬跟他有关。”
蔡波冷笑,称自己一清二楚。所以才愿意赴一赴鸿门宴,看一看郭老板还要玩什么把戏。他想请叶家福一块出场,不是要叶家福帮着给郭老板搜身上手铐,是有意督促郭老板尽快推动坑垅公路施工,不要有损叶副在家乡乡亲中的形象。
叶家福说:“谢谢,免了。”
“实话说,是我要谢你。”
叶家福说不用谢,他只是公事公办。当然他也非常希望自己做得值得。既然蔡副市长提起这些,他也想借机表白一下,如果今后又出了什么不该出的事情,他照样也会公事公办,不会放过。
这话说得有些不敬。彼此是老同学,此前可称同僚,现在已经算是上下级了。
蔡波有一阵子不说话,末了问:“你什么时候放过了?”
叶家福没回答。好一会儿,他感叹,说彼此也许没太多机会说话了,到时候怕会隔天隔地,再也够不着。只能提醒蔡副市长今后好自为之。还是那句老话:世事纷繁,人心有谱。
“这是生离死别吗,要这么语重心长?”蔡波觉得奇怪。
叶家福说:“生离死别其实也很平常。”
同一桌宴席,叶家福又接到了一个邀请电话,由郭启明出面。郭老板在电话里嚷嚷,很为叶家福抱不平。他说叶副书记也真是,何必呢?本来稳稳当当是叶副市长了,又不是自己折腾的,是人家老天爷白送的。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搞没掉?
叶家福追问:“你说什么?谁告诉你什么了?”
郭启明称自己虽然只是个包工头,毕竟当过警察,朋友不少,有些渠道,事情他都知道。他早就说过,只要叶副发话,大家一起努力,真是可以做出一个叶副市长的。他说的没错吧?只差一点做就成了,怪叶副自己。
“这么说是你做的?”叶家福穷追不舍。
郭启明笑,说自己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些疑问,收缴公民邮件会不会涉嫌侵犯通信自由?叶家福说那是两回事。故意干扰、破坏选举是违法行为,不能听之任之。如果郭启明觉得自己的通信自由受到侵犯,他可以找个律师,提供事实依据,提请诉讼。郭启明大笑,要叶副不要无端怀疑,别总想弄他死。不是他,他真是什么也没做。
“也许郭老板知道是谁做的?”
郭启明知道被收缴的请柬涉及蔡副市长的小姨子,也就是施雄杰的已故妻子,他还知道施雄杰被打伤后,警察在查一个嫌疑人章春木。施雄杰章春木他都认识,但是不清楚他们跟那些事还有今天的请柬是否相关,据说章春木只要有钱什么都敢干,听说还搞过偷渡,认识一些“蛇头”。一看风声不对,转眼可能跑美国去了。
“郭老板跟他打过不少交道?”叶家福追问。
郭启明请叶家福晚上一起吃饭,到时候他好好汇报。今晚上他在江山大酒店小做安排,请的人不多,主要就是蔡副市长,还有叶副书记。小聚一下,报告工地情况,汇报企业发展,请求领导关心支持,为本届市人代会圆满结束敬上两杯酒,一杯祝贺蔡副市长荣任,一杯表达对叶副书记的敬意。本市有不少领导被他请过,叶家福却屡请不到,这一次能赏脸吗?这顿饭很有意义的,说不定会让叶副记住,认为很值得。需要的话,他去印一份红色烫金请柬,郑重其事寄上。
叶家福当即拒绝。
“叶副不能这么看不起。”郭启明不服,“包工头不只会玩钩机,也还有点其他用处。即便事到如今,照样还可以再做一个叶副市长上去。信不信?”
叶家福说免了,他不感兴趣。
当天下午四点时分,施雄杰离开他的住宅,一瘸一拐,出门跟人喝茶去了。施雄杰连遭两灾,案件尚在侦察,加之有伤,警察出于保护其安全考虑,劝他这段时间安静为上,尽量少出门,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虽然脚筋无望再长,毕竟有助身心伤口癒合。这个人看来很难耐住寂寞,无声无臭在家里藏了几天,不行了,太无聊,于是不惧风险,不顾伤痛,又冒出来活动。并且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对危险游戏的痴迷。
他找吴琦喝茶,吴琦是郭启明的亲外甥。
王东平向叶家福报告情况,叶家福要他们多加注意。叶家福说施雄杰不是一只好鸟,他还是一只怪鸟,什么出格的事都可能做。叶家福特地交代王平东当晚小心一点。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上午人代会选举,突然来了几百份请柬,晚上可能再来一个什么,热烈祝贺人代会圆满结束。所以不敢松懈,任何异常迹象都要严加注意。
“城北方向要特别留意,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说。”他吩咐。
王平东点头:“我明白。”
叶家福对王平东提到城北,并非有何预感,只出于一种下意识不安。郭老板在江山大酒店请客,该酒店位于城北。叶家福对该包工头非常警惕。
当晚人代会代表会餐,叶家福注意到蔡副市长满面笑容,一直坚持到最后,待晚餐完毕才离席,迅即登车,奔郭老板的鸿门宴而去。
叶家福去了办公室,继续整理私人物品,权当料理后事。大约晚间十点,他离开办公室步行回家。十几分钟后他在家里接到了报案。
是施雄杰。
“我举报他嫖娼!”他嚷嚷,没头没脑。
叶家福问施雄杰这是讲谁?施雄杰说还能有谁,蔡波。
“你们的蔡副市长。早上当选,晚上嫖娼。什么东西!”
叶家福让施雄杰讲具体点。施雄杰称自己已经掌握准确情报,他可以告诉叶家福具体地点:江山大酒店,1224房间。
“谁在那里?”
“你去看。”
施雄杰挂了电话。
叶家福没有一秒钟耽搁,立刻找蔡波。蔡波手机关了,无法联系。叶家福略略考虑,即转挂郭启明,电话很快接通。
“叶副一定有好事。”郭启明一边说话,一边哈哈。
叶家福问郭启明在干什么,是否还在喝?郭启明报告已经散伙。今晚喝得非常尽兴,可惜叶家福不能亲自参加。叶家福问蔡波此刻在哪里?郭启明称蔡副市长今天上午当选,那叫做高兴,但是还得拿着捏着,不好得意忘形。晚上上了酒桌就不一样,那叫做惊喜,惊喜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好比闪电当头一劈,眼睛直了,嘴巴歪了,整个人往后一倒,几乎不醒人事。叶副书记知道为什么吗?
“郭老板给领导灌毒酒?”
包工头敢吗?是人家领导自己要喝毒酒。蔡副市长近来官场得意,情场却属失意,压抑多时了。今晚挨着小姐,那是干草烈火,一碰就着。所以一杯一杯喝,爽啊。喝到后来全乱了,跟人家小姐抱头痛哭,好比生离死别。那个惨烈啊,真是激动人心。
“什么小姐?”
原来当晚郭启明特地找了几个漂亮女郎陪领导助兴,蔡波喝到末了特别动情,醉眼迷蒙,把其中一位小姐误当成女鬼,以为人家是请了假,由阎罗王特批放回来陪他喝酒,祝贺荣升的。人家原本姓张,桑拿小姐,有时客串礼仪,蔡副市长咬定不是,命令她不许姓张,必须姓林,就是林琳。
叶家福立刻想起那次剪彩,想起一位看来眼熟,眉眼挺媚的年轻小姐。当时蔡波也很注意该小姐,碰杯时曾特加询问,小姐自称姓张,来自湖北。原来是这个!此刻叶家福忽然明白张小姐为什么让他觉得眼熟:这女孩跟施雄杰已故妻子林琳的脸形真是有几分像,只是比之年轻。
“郭老板!”叶家福喝道,“你都干什么了!”
郭启明表示自己没干别的,就是为领导服务。领导为人民服务,老板和小姐为领导服务,这个天经地义。服务到位不容易,需要很留意很用心很费神,例如注意领导干杯时问哪位小姐贵姓。这很好玩。
“他到底在哪里?”
郭启明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他要叶副书记放心,他从事过执法工作,明白轻重,蔡副市长的隐私他会妥当保护,防止别有用心的坏人窃取牟利,以大钱发售。
叶家福只觉浑身发抖。他把电话扔了。
只过了几分钟,王平东电话急报。
有人报案,称江山大酒店发生恶性伤害案,有客人于1224房间被杀。110接警已紧急出动,刑警也一起上。王平东记起叶家福特别交代注意城北方向,便于警察动作同时,在第一时间紧急报告江山大酒店案发。
叶家福只回答一句:“知道了。”
放下电话,叶家福看着窗外夜色,一声不吭。他在心里估算时间,从王平东的道林区公安分局到江山大酒店,通常有十二、三分钟路程,加上到达后的处置安排,估计十五分钟左右可以进入现场。这就是说,他需要咬紧牙关,撑住十五分钟。这以后一切都结束了,就此画上句号。
他看着墙上的挂钟,看秒针一格格走过。最终他没有撑住。
赵荣昌来了电话,来得非常及时,在叶家福得知案情的五分钟之后。
“蔡波跟你在一起吗”赵荣昌问。
叶家福说没有。
“他明天到省里,还有件重要事情让他去办。”赵荣昌说,“帮我找找他。”
叶家福说好的。
“今天上午你处理得非常及时。很好,难得,我没看错人。”赵荣昌在电话里表扬,话音里有一种喜悦,“人代会圆满成功,可以说很完美。我们有一个好的开始,可以希望好的后续。”
赵荣昌一定打过几个电话了,查无蔡副市长,这才找到叶家福这里。他没谈及叶家福的体检事项,肯定是情况还没报到他那里,否则他自有表示。此刻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几句话已经足够,叶家福被他这个隐含信任和友情的电话彻底击倒,放下电话后叶家福长叹了一声。
他给江山大酒店总机挂了电话,让他们立刻接通1224房间。电话铃响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此房无人,几乎到了最后一秒,电话被拿了起来。
“喂。”
是女声,嗓音略有些嗲,有气无力。显然此地并无凶杀,可能有男女。
“让蔡波听电话。”叶家福下令。
“蔡,蔡,”女声顿显慌张,“没,没有啊。”
“告诉他,穿裤子,走人,警察马上就到。”叶家福说,“让他给赵书记去一个电话。”
“蔡,蔡,蔡。”
叶家福把电话一丢,走出了房间。几分钟后他上了楼顶天台。
此刻天色浓暗,头上全无星光。初春时分,露天高台夜间温度很低。叶家福捂紧大衣,低着头,挨着天台沿的矮墙站着,眼望下方。夜深天冷,楼下格外空旷,罕有行人,只有暗淡路灯照着一片寂静。
他心里滚滚翻腾。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异常响动:格格,格格。
“谁!”
“叶副,是我。”
常志文黑糊糊一团,从天窗探出半个身子。叶家福不觉发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呆站着看她慢慢爬上天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真是恍然如梦。
常志文给叶家福连打几个电话,家里办公室都没人接,手机开着,也没人接,她感到担心,所以连夜跑过来看看。叶家福这才想起刚才自己电话一丢就出门上天台,没带手机。估计那手机已经快打爆了,不止常志文会一遍一遍地找他。可能还有施雄杰,王东平,甚至蔡波本人,找的可能会是同一件事情。
他闷声道:“咱们走,散步。”
两人在天台上,就着冷风,沿着天台四周的矮墙缓缓散步。矮墙有齐腰高,档在天台的外围。默不作声走了好一会儿,叶家福忽然打破沉默,指着矮墙告诉常志文,这座住宅楼下边,南北两面是通道,东边下方有一个自行车棚,西侧是一面围墙,比较僻静,围墙边有一小块荒地,是公共空间,楼下住房利用它摆些小花缸种花。今夜他站在这里观察下方,选中的是楼下西侧这面矮墙,他问自己是不是应当从那一边跨上墙,直接跳下去。
常志文给吓住了。她嚷:“叶副说什么呀!不是那回事!”
她称自己去问过主任了。主任认为叶家福的病情还不能完全断定,需要再检查。哪怕断定了,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还有希望。她相信会是这样,否则太不公平了。
叶家福感叹:“你最让我感动。”
原来她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今晚她从主任那里知道叶家福去医院取体检报告单时发现情况异常,感到非常不安,担心叶家福起疑心,受不了,几经踌蹰,决定打电话找叶家福,电话异乎寻常地无人接听,吓得她立刻赶了过来。
叶家福告诉常志文他不在乎这个。两年多前让医生折腾过一次,他已经认了,从此不检查,不管,无论如何,听天由命。碰上了有什么办法?最终还必须能够看开,这个没问题。但是有些事不行,心里过不去,感到特别内疚,对自己非常失望。人都生活在一个场合里,不可能超越身边现实,但是也不能把什么都推给外边环境。世事纷繁,人心有谱。人不该违背心里那个谱。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可以让船往这边开,也可以让它往那边走,并不是不能选择。做得不对无可推托,只能归疚于自己。
常志文不知究竟,张嘴结舌。叶家福不加解释,只说今晚本来是可以不放过的,可以坚决处置,但是他做不下去,没有撑住。为此很懊丧,感到自己已经接近崩溃。
常志文说:“不对,你不是。”
她说她知道叶家福遇到过很多坎坷,他非常坚强,从没有崩溃。无论如何,他不应当崩溃,因为他是好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好人去做。
黑暗中,叶家福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
增补几段:
常志文说:“咱们下去吧。”
她一定在害怕。黑夜中,天台围墙显得特别低矮,叶家福那样的大个子抬脚就过。
叶家福点点头。
他们下了梯子,进了房间。沙发上,手机声尖锐作响。
叶家福拾起手机:竟是蔡波。当着常志文的面,他几乎想把手机立刻扔出窗外。
最终他还是接了。
“老叶没事吧?”蔡波问,“怎么不接电话?”
这家伙居然如此镇静,居然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蔡副市长在哪里,1224?”
“什么?”
他居然不知道1224。他只记得今天心情很特别,喝多了。然后不知怎么就离开了。不知怎么就进了一个房间,倒头睡觉。现在醒过来了,床上吐了一堆,头特别痛,西装都没脱,是上午荣任副市长时那套正装,沾了一身,以后怕是用不上了。醒来后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就是叶家福。
叶家福长长吐了口气。
“接着睡吧。”
他关上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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