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波说:“他想留你在身边,倒没想留我。”
他告诉叶家福,赵荣昌也替他画了路线图,不让他安逸,要他到乡镇去。
“别看人家矮,简直就是诸葛亮。”蔡波啧啧不止,“看他算得多准。”
“难道还是他帮助安排的?”不由叶家福猜测。
蔡波说不可能。时候未到,赵荣昌自己就进去了,哪里还帮得上忙。哪怕他那般有心,曾提前打过招呼,没出事的话,身份地位比较特殊,发挥一点影响力也许可能,一出事刚好相反,谁会听他的?只怕打过招呼更为不利。
“可是能这么巧吗?刚好就这么办了?”叶家福很疑惑。
蔡波说真是特别有趣。
两人就此分手,各自履新。
几个月后一次相逢,蔡波把叶家福拉在一边,悄悄告诉他:“矮子很伟大,真是铁。这个人还没完。”
蔡波在市里的关系多,消息特别灵通。他了解到的情况令人吃惊:原来市里一位副书记曾亲自过问他俩的安排。领导说有位熟人从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给他寄来一封信,介绍了这两个学员的表现和家庭情况,评价很高,请求他给予关心和帮助。
“不会是别人,肯定是赵荣昌。”蔡波一口认定。
4.
那一回赵荣昌之灾前后拖了近一年,才最终解脱。
赵荣昌卷入的房地产大案让许多官员落入法网,受到法律制裁,严重者判至死缓。案中级别最高的是赵荣昌跟随的原副省长,他受到的处理却相对较轻,仅为撤职,行政降两级,同时给予纪律处分。躲过牢狱之灾,主要因为情节相对轻缓。这位旧日高官当年手握重权,涉案房地产商则是背景深厚,两人早有往来。副省长介入地产竞标案的具体情节与外界传闻有区别,比较间接。这件事的要害是房地产商事前已经靠大笔贿金与市建设局长达成交易,这位局长老奸巨滑,认为应当请出一尊大神,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开发商精心安排了一个饭局,请副省长大人隆重出场,市建设局长到场作陪。席间谈起地产事项,副省长即席发表意见,强调严格照章办事,也指示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能关照可以多关照。于是皆大欢喜。后来在操作竞标舞弊时,该局长一再打出副省长旗号,把责任往上推,说都是上边领导交代的,事情顺利办成。时候一到,副省长很顺利也给卷入了案中。
这位旧日高官在与该地产商交往中,曾多次收受对方所赠礼品、礼金,最多一次收有现金十万元,因此被立案查处。这笔钱与赵荣昌有关:开发商到领导家拜年,用一只小旅行袋送去了那些钱,隔天领导把旅行袋拎到办公室,交秘书赵荣昌,指示退还。几天后赵荣昌报称钱款已处置妥当,领导不再过问。案发时,开发商供称送贿十万,副省长说此钱已退,开发商则坚称没有。赵荣昌因此入案。他提供了另一个说法,副省长这笔钱确实退了,但是没有按要求退回到开发商那里,是赵荣昌擅自将其挪为他用。当年春节前,副省长下乡走访慰问时,曾视察本省山区一家福利院,该院经费困难,景况极差,颇让领导动容。赵荣昌陪同视察,印象深刻。开发商的十万元最终去了这家福利院。当时赵荣昌把该院院长和分管副县长叫到省城,说省长关心,嘱咐一位好心老板相帮,老板捐赠十万,不要名不要利不要发票,只要一张签名收条为据。两个乡巴佬兴致勃勃打条签字,背着十万现金返回。
办案人员核对事实,居然准确无误。除了当事人签字收据,当年福利院的账本也记有这笔钱,用于维修漏水屋顶及院墙等项目。
一笔大额贿赂因此得以排除。这里边并非没有疑点。赵荣昌身为秘书,怎么可以不按领导指示,擅自把钱转为他用,害得领导身陷案中?对此多有猜测。有人认为后边一定还有情况。涉案开发商很有背景,结交的高官远不止副省长一人,这笔钱可能还牵扯他人他事,让该领导不便直接退还,所以才弄到福利院去,案发时也不好明说。赵荣昌擅自行为的可能偏小,奉命行事,代领导承担责任的可能居大。不管有何隐情,细节如何,这笔钱确实已有着落,未入领导和秘书的口袋。但是除此之外,开发商与原副省长还另有数笔钱物往来,累积起来也已严重犯规,因而难逃处置。
结案不久,前副省长就因癌症去世,时身份为巡视员。
赵荣昌刚从案子中解脱,回家等待重新安排工作时,曾独自悄然下行,找蔡波和叶家福一叙。当时案情尚未公布,处境比较尴尬,不便太张扬,来了后他谁都不找,只见同学。三个人跑到蔡波任职的那个小镇,找了家乡下小酒馆,一起喝了次酒。当年赵荣昌当班长时,曾邀请叶家福到家里喝两杯,叶家福没去,蔡波因此打趣,嘲笑叶家福是不上“荣昌”号贼船。现在彼此有变,大家天各一方,又聚到了这边的小酒馆里,不禁很有沧桑感。
赵荣昌那天说了许多话,喝得大醉,人事不省,被两个同学背进镇政府客房过夜。后来在不同场合,他们同学间碰过无数次杯,从来没有像当天那么严重。赵荣昌一向沉稳,不动声色,那天动了感情。他说回家后知道两位同学帮助送了老父,教了儿子,他哭了一场。现在见面就不哭了,以酒代泪,全都自己喝下去。大家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学,本来彼此差距遥远,有如来自不同的世界。他是省城世家子弟,叶家福出自山乡农户,蔡波起于中层干部家庭,通常情况下他们不容易走到一起,只因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各自的人生与这条道路缠绕,这才彼此同舟共渡,有缘相逢。这条道路是需要许多人一起走的,需要团队和同伴,选定了道路,也就选定了同行者,以及路上的风险与艰难。走过险境才会知道人生的沉重,以及朋友的无价。
他解答了蔡波的疑问。两位同学的工作安排果然是他一手促成的。本市市委副书记早先曾在省里工作,赵荣昌熟悉,两人关系很好。赵荣昌给这位领导写了信,信写于被审查地,经相关人员检查后发出。当时赵荣昌的情况比较特别,事情已经基本说清,但是还需留下来配合调查。算一算时间,知道学员毕业在即,他提出要求,得到许可,写了好几封信。不止为叶家福蔡波两个,班里还有其他十来位同学跟他谈过今后的工作考虑,他承诺过帮助,此刻应当履约。这些信有的起了作用,如叶家福蔡波这里,有的丝毫无益,如石沉大海。
那天他抓着叶家福,说回家后让他最难过的是老父,最高兴的儿子。小矮人参加学校数学竞赛,居然争得第二。
“都是你的功劳。”
叶家福说他这个家教很业余,是孩子有天赋。离开后很想念那孩子。再过两年,该是孩子来辅导他了。眼下他渐渐不知道数学是什么,正在自学法律课程,以适应所从事的司法局工作需要。他觉得好的法律逻辑严密,跟数学有相像之处。
赵荣昌返回省城,不久有消息传来,他已经恢复工作,不跟领导了,仍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处长。仅过了一年,一位新任省领导竟不忌讳,点名要他当秘书,职别提为处长。那时省政府首脑机关里就有笑话,说赵荣昌是“双规”出来的优秀干部。原来这人涉案被查,凡经他手的,没有一笔不清楚,导致领导受处分的那些来往多是他不知道的。身为领导秘书,免不了也有人打他主意,拉他下水。赵荣昌卷入那么大的案子,查了那么久,居然没发现他拿人钱财。
他想要的显然不是那个。
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赵荣昌当上处长、秘书。几年后他跟的领导成为本省常务副省长,赵荣昌成为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再几年领导当上省长,他成为省政府副秘书长。真是“阳光只在风雨后”。
那些年里三位老同学时有见面。蔡波与赵荣昌走得勤一些,小菜一碟性格外向,喜欢交际,客观上,乡镇主官有权有车,自主性大,来去比较方便。叶家福一向被动,不擅长拉扯,家有病妻,诸事麻烦,加上身为市直单位的科长,上边领导多,这个叫那个管,没什么机动余地,他跟赵荣昌见得少。偶尔到省城开次会,他会到赵荣昌家走一走,碰上了就跟赵荣昌说话,见不着面他就跟赵妻和小矮人聊一聊。几年里小矮人个子窜了上去,再不是那个拿着粉笔写门牌的孩子,已经上了中学。
有一年春节,除夕之夜,蔡波在市宾馆摆酒请客,当时他已经当了镇党委书记,管辖一块小地盘,有些飘飘然了。除夕夜大家都在家过年,镇书记别出心裁,发布号令,命几位心腹要员于家中团圆饭之后,一起汇集宾馆,由他这个第一把手主持,再吃一回团圆饭,重过一次年,以示领导慰劳。蔡书记会领导,当年该镇各项考核指标在道林区名列前茅,大家很风光,所以要在除夕漏夜慰问。大年三十还把人抓着不放,这种做法是否合宜值得商榷,当时书记有令却不能不听,众下属趋之若鹜,放下家中筷子,匆匆赶到。蔡波再次显示出对年轻女士的感召力,除了四五个班子成员,当晚还有数位年轻女子从自家卧室跑来,陪同蔡书记等领导共渡除夕,个个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女士们来历各异,有中学老师、医院护士、畜牧站配种员,还有工商、税务和镇妇联干部,只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年轻漂亮,二是都在蔡书记领导之下。
那天他们喝多了。有漂亮女士在场,大家总是容易喝多。感谢蔡书记杰出领导,感谢同志们努力工作,一来二去,酒一下再下,末了不免一起头重脚轻。尽兴之后该放大家回家,蔡波余兴未尽,还不想走,提出一起唱唱歌吧,于是相拥进入宾馆的卡拉ok厅。蔡书记率大家吼歌,气势豪迈,有这么多漂亮女士在场,不免也情意绵绵。歌厅里还有酒,一边唱一边敬一边喝,直弄到大年初一凌晨三点,蔡书记夫人林玮忧心忡忡,打来电话催促丈夫回家,虽然意犹未尽,只好收工作罢。
他们上车离开。除夕夜叫的士困难,动用的是镇里的两部越野车,男男女女使劲住车里塞,弄得大家都如锅贴一般彼此紧贴,这才勉强装走。越野车驶离歌厅,穿过宾馆林荫道往大门口开,拐过一个弯道时,对面突然闪出几位步行人士,蔡波那辆车冲人家直撞过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在宾馆林荫道上闲逛?当时宾馆内外灯火辉煌,节日气氛浓厚,人却多去睡了,闹过新年钟声,看完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谁还余兴未尽?除了蔡书记这两车男女,道路上不见一人,所以两车开得飞快。还好司机尽责,当晚未喝酒,虽疲劳,却还反应灵敏,否则就出大事了:过弯口突然看到一伙人从对面走来,司机狠命刹车,车上所有人“忽”一下全被惯性弹起,碰个东倒西歪,越野车的四个轮子吱吱叫着,从十米外一直往前滑,直扑来者,冲到尽头,刚好停在步行于最前边的一位老者面前,距离不到二十厘米。
老者很镇定,一动不动站在车头。后边还有三个人,他们一起扑上前来。
蔡波坐前排,他下了车。
“你,你,你。”
他指着对方,晃着醉步朝老者走去。他还有点意识,知道自己的车差点撞了人家,需要上前跟对方理论一下。哪想人家不管“你你你”,只怕醉汉生事,没待老者发话,后边那三人已经冲到,不由分说一起动手,把蔡波的身子紧紧按在越野车车头上,压得他动弹不得。只听啪啦一下,居然立刻给上了手铐。蔡波的两车醉人一看不对,颠三倒四赶下车准备要个说法,对方一起吆喝,命令不许动。众人一看,人家竟然带有武器。几支手枪指着,这时哪里敢醉,一个个全都醒了。
十分钟后市委主要领导赶到了宾馆。
蔡波闯了大祸。险被他撞倒的夜半步行老者年近九旬,是一位大人物,老领导,来自北京,本市籍人,早已从岗位上退下来,却仍大有威望。今年春节老领导及若干家人从北京回到家乡,在这边过年。老人习惯早睡,每天午夜醒来后要在户外散步半个小时,除夕也不例外。在老者身后陪同散步的都是省、市警卫人员,他们对老人的安全负有责任,丝毫不敢怠慢。哪想到蔡波一帮男女尽兴而归,飞车急驶,差点酿出大事。万一措手不及,车没刹住,大年初一凌晨把老领导撞死在家乡宾馆里,省、市各级官员哪里消受得起。
老领导对自己的安全倒没太在意。一听说两部车上醉醺醺都是附近一个乡镇人员,为首的是镇党委书记,他说了一句话:“不像样。小土匪。”
他还记得车上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下来一堆女孩,其中几个吓得脸色发青,挤在一起抹眼泪。老领导说查一下,小土匪都对她们干了什么坏事。
蔡波在劫难逃,那个春节对他完全就是一场噩梦。市委主要领导严词训斥,区委常委在大年初一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蔡波停职检查。从除夕夜出门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家,被直接送去隔离,写检查。其妻林玮听到消息,如五雷轰顶。
几小时后叶家福得知了情况。这个人消息通常不太灵通,那一天例外,因为是大年初一,叶家福依例到林庆国家拜年,在老林家见到了小林。小林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叶家福听她一说,大惊,说这事很严重。
他立刻在林庆国家给赵荣昌打了电话。还好,赵班长没有外出,电话找到人了。赵荣昌听了情况,异常生气,说蔡波该死。
第二天他就从省城赶了过来。说也凑巧:老领导回乡前曾路过省城,在省城国宾馆住过两天,当时赵荣昌随同陪伴,领着老领导在省城参观游览,其间有过几次愉快的交谈,老领导对他印象很好,这时候刚好可资救命。
赵荣昌去见了老领导,告诉他自己是专程下来探望。省领导听说这里差点出了意外,非常不安,特地派他赶到。老人不以为然,说没什么事,几个小东西,虚惊一场。赵荣昌说这事他来办,一定要搞清楚。
他在市里陪老领导呆了四天,天天晚上只睡一半觉,午夜起床,陪老人一起散步。他还要求市里加强警力,确保安全,务必杜绝类似大年初一凌晨的那种意外。几天密切接触,老领导与赵荣昌关系越发融洽。最后一个晚间赵荣昌让市里把蔡波叫过来,安排在宾馆过夜,凌晨弄起来,跟他一起去陪伴老领导散步。老人看看蔡波,觉得眼熟,说这是个谁啊?
赵荣昌说就是闯祸的镇党委书记。
“小土匪啊,”老领导问,“来干嘛?”
赵荣昌说,让他向老领导当面道歉。
老领导问:“是不是干过什么坏事?”
赵荣昌说市里关了他几天禁闭,春节不许回家,隔离审查,已经基本搞清楚了。看起来做事还是努力的,除夕夜也还在工作。但是后来喝了酒,还开快车,差一点肇事。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干坏事。
老领导说那就好。
赵荣昌说市里责成这个人做深刻检查,还将严肃处理。
老领导说主要是批评教育,让他接受教训。
他还记得这小土匪有些口吃。喝多了,下车“你你你”。
蔡波抓住时间赶紧告饶:“谢谢老领导,从今以后,一定接受教训。”
赵荣昌喝道:“快跟上。”
他们陪老领导夜行半个小时。蔡波的灭顶之灾就此安然渡过。
但是赵荣昌没放过蔡波,把他狠训了一顿。赵荣昌斥责蔡波忘乎所以,小小一个镇书记那般神气,只差一点就把自己毁了。
“总告诉你看远一点,记不得吗?”
蔡波苦笑,说班长的话哪敢忘记。叶老乡说他本性难移,一针见血。
“还得叶家福跟你住一个房间,自己管不住吗?”赵荣昌训斥。
蔡波说这一次刻骨铭心,大年初一凌晨的惊险一瞬至今让他后怕。自知班长是他的大救星,要不是班长他已经完了。
“振作点。尾巴要夹起来。”赵荣昌说。
后来蔡波有所收敛。这人还是能干,点子多,办法也多,一个小镇经营得不错。一年后机会来了,蔡波被提为道林区的副区长。这一任用依然得益于赵荣昌,他向市领导推荐了蔡波。蔡波年纪轻轻,资历不比别人深,进得快了,不免有人反对。反对者翻老账,提起那年春节的风波,还有人提及蔡波身边的女人,平日来来去去让人眼花缭乱,出事时一辆越野车塞进一大堆,个个花枝招展,实在不检点。类似议论对蔡波不利,但是最终没有伤及任用。
赵荣昌也关心叶家福,问他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他出面帮助,找市领导提几句?叶家福说不必,这样很好,他已经满足了。
叶家福满足什么呢?那几年里,叶家福与命运尽力相搏,死死抓住一个东西,有些成就感。被叶家福抓在手中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妻子,她的情况很不稳定。
叶家福刚从学校出来,调到司法局上班时,他老婆就出过一回大事:因为轮椅行动不便,叶妻于煮饭时在自家厨房被一锅面汤严重烫伤双手,住进医院,一个月后烧伤初痊,脊椎病情又出现反复,大小便失禁,人陷入昏迷。当时叶家福咬紧牙关,单位家里两边忙,天天加班加点,夜夜医院陪护,白天眼睛大睁,不让旁人有话,夜晚几乎不睡,百般用心照料,唯恐一转眼妻子就过去了。
有人给予评价,说叶家福是拼上了。这话看似称赞人家夫妻情深,实际另有所指,相当恶毒。什么叫“拼上了”?这是说叶家福为老婆拼死拼活,因为他有前科,曾经死过一个妻子。当年他升个小职,死了老婆,被认为“制不住”,这回他从乡下调机关,直接当了科长,级别有升,事情跟着就到。他没回来还好,老婆轮椅推来推去,自己尚可料理生活。他一回来一升官,老婆就烫手住院,要是一不留神真的死掉,岂不说明果然不行?“制不住”?所以拼死拼活要救。
这一回救之有效,亏得叶家福悉心照料,众目睽睽之下,他老婆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出来。叶妻出院时叶家福的头发开始显白,与年龄极不相称。
后来叶妻的病情时好时差,好的时候可以坐着轮椅在家里活动,差的时候躺在床上长迷不醒。虽然已经证明自己尚能“制住”,职务有变而老婆依然存活,叶家福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相帮。时光时好时差,悄然流淌,几年过去了,病妻依旧,叶家福的日子平淡如常,与蔡波之丰富多彩恰成对照。叶家福生性内敛,一向不善于诉说,只能自己对付困顿和苦闷,这种人特别需要给自己寻找精神依托,他的依托很奇特,与其工作相关,就是啃法律条文和教科书。那几年他悄悄参加专业考试,在两度失败之后,居然通过难度很大,淘汰率极高的国家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让知根知底者大为惊讶。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很聪颖很能读书的人。
赵荣昌说:“叶家福这种人应当用。”
叶家福请赵荣昌不用多费心,他知道班长一直非常关心,自己眼下却不敢考虑太多,只求紧紧抓住手里有的。
赵荣昌批评:“怎么也去信无稽之谈?”
叶家福苦笑,说不是怕“制不住”,是没有心思。
蔡波成为副区长的第二年,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病逝。从当年一跤摔下到此刻,叶家福紧紧抓着她不放,数载起落,历经磨难,最终还是走了。当年晚些时候,市直机关有一轮干部调整,叶家福被任命为司法局的助理调研员。
他没找赵荣昌。那段日子赵荣昌很忙,也无暇过问。事过之后赵荣昌从蔡波那里得知消息,不太满意,说怎么会是非领导职务?叶家福应当重用,早就应该。
蔡波讲怪话,称叶老乡谁都不找,还有这种喜事从天上掉下来,已经算是命好。人家老婆有先见之明,赶紧跑到前头去死,不让丈夫再有心理负担,真是好老婆。
赵荣昌说:“告诉他振作起来,总有他的时候。”
两年后,春天里赵荣昌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让他跟蔡波一起到省城,那个星期天他有时间,准备在家里跟老同学聚一聚。
“赵鹏想见你。”他说。
当年的小矮人如今要参加高考了。赵荣昌夫妇打算让他学法律,孩子自己竟然要去读数学。赵荣昌找叶家福来跟儿子谈,因为叶家福大学读的数学,眼下却搞司法,且是小矮人数学的开蒙家教。他义不容辞。
那天蔡波叫上车,两位同学赶到省城。当天中午在赵副秘书长家里,三位老同学喝了点酒。小矮人从学校回家,跑过来跟叶叔叔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已经长得高过其父,星期天还得上课,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做题,备考冲刺。他告诉叶家福自己的主意已经拿定,不读数学也不读法律,要学航天。
“也好,”叶家福开玩笑,“准备一根粉笔,去银河系里画门牌。”
赵荣昌说孩子母亲担心孩子上天,他则考虑地球上的事情太复杂,特别是政治太复杂。孩子能够摆脱的话,上天也好。
叶家福顿时显得轻松。他说来之前感到压力很大,担心自己不能承担起说服孩子的重任。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吃饭。
“知道你这个人,不求不来。”赵荣昌批评,“其实赵鹏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他却不多谈,直到酒足饭饱。
两位同学告辞时,赵荣昌问了一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蔡波提起他们区里的新任书记,那人跟他不对路。蔡波转任道林区副书记已近一年,区长可能于近期调离,职位空缺,书记却拟推荐他人。
赵荣昌点点头,问叶家福:“你呢?都好?”
叶家福说都好。没有空缺,也没有愿望。当助调不错,不少拿工资,不多操心。
赵荣昌说那就行。
两人返回。路上,叶家福纳闷道:“班长叫咱们到家里喝酒,这么隆重,好像没什么大事嘛。”
蔡波说这就是温暖,彼此有感情。人家胸有成竹,替咱们考虑。赵荣昌也不是经常主动发话,这种机会,叶家福应当抓住的。该说就说,该要就要,又不是外人。
“我不想那样。”叶家福摇头。
他有感而发,跟蔡波提到往事,问蔡波是否清楚同学那两年里,为什么叶老乡总是把小林挂在嘴上,对小蔡大不客气?为什么他每年大年初一必找蔡波的岳父林庆国拜年?蔡波没问过自家岳父吗?
蔡波说当然问过。老头子说叶家福这年轻人不错。
叶家福说其实是老头子不错。
叶家福跟林庆国的交往远在与蔡波结识之前。叶家福在老家乡下工作时,曾作为基层选调生参加过一次青年干部训练班,时间一个月,地点在市区外的一处军营里,内容包括军训和政治课程。当时恰逢乡镇换届,拟启用一批青年干部,组织部办青训班,准备从中考察物色拔尖人选。林庆国很看重这个班,抽空到营房讲了一课,还住了三天,了解参训人员情况。年轻干部们都敏感,知道这种时候让林副部长有印象非常重要,都尽量设法接近,介绍情况,聆听教诲。几天下来,领导记住了不少年轻人。离开前年轻干部列队欢送,领导与大家一一握手,一个一个叫出好多人的名字,被记住的个个兴奋不已。忽然领导叫不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又瘦又高,看起来有些面熟。领导问:“你是谁?以前见过?”那人回答他是叶家福,树叶的叶,全家福的家福。半年多前林副部长到他们乡视察,问过情况。
领导想起来了:“哎呀,小叶,乡党政办主任。”
没多说,就一句。
青训班归来,叶家福回到乡里,不久即升任副乡长。在当时县里选送的几个年青干部里,叶家福并不特别突出,尤其不如别个会活动,偏偏那些人没有,上的是他。有知情者说这是因为林庆国副部长对他特别肯定。最让林庆国夸奖的,竟然是叶家福没去找他。半年多前,林庆国到乡里视察里曾见过叶家福,当时叶家福忙前忙后,话很少,做事很踏实,领导曾询问过他的一些情况,知道年轻人意外丧妻,很不幸,却没有影响工作,因此留有印象。彼此见过,叶家福在青训班主动接触,无疑比别人更方便,他却躲在后边,直到被林庆国认出来。这位领导认为叶家福不会钻营,却是踏实,规矩行事,正派为人。眼下会吹会拍会找会活动的人多得很,比较占便宜,如果用的全是那一类人就坏了。还应当留一些位子,用一些踏实正派的干部。
他特别交代,要叶家福每年必须到部里找他汇报一次。见不上的话,可以交一份汇报材料。
“告诉他,只靠钻营不对,没让领导知道也不行。现在就这样。”
叶家福与林庆国的年际交往如此开始。每年找一次,交一份个人汇报材料,在组织部林庆国的办公室。有一回叶家福去时,林庆国交代了一句:“现在有个机会,去读两年书吧。”叶家福因此报名,参加了省委党校八培的招考,这才得以与赵荣昌、蔡波等人为伍。在林庆国离开组织部去人大后,叶家福每年大年初一必上门拜年,风雨无阻。知道蔡波妻子就是林家女儿后,无需太多嘱托,叶家福自觉承担起为小林监管小蔡的重任。为什么?因为心怀感激和温暖。
“从心里起来的。”叶家福说,“我还是喜欢那样。”
蔡波发议论,说他父亲、岳父那代官员有特点,为政行事比较正经,不太强调结队搭伙,无需买票上船,找了没用,不找反而看中,可敬可佩。所以应当坚持拜年,常回家看看。但是那一套现在只供拜年回味,不敢多参照。现实情况已经不同了,通行规则不断发展,如今为官从政别有讲究。
“上了这条路,只能顺着走,没有其他选择。”蔡波说,“你和我和他,这就人类社会,说小了叫现实,说大了去,人生、世界都这模式。”
“我看也未必。”叶家福并不认同。
那一天从赵荣昌那里返回,一路上叶家福总在思忖,觉得赵荣昌请他们去一定有些缘故,不可能只是想念了,要一起吃顿饭。赵荣昌为什么呢?
两个月后谜团终于揭开。那天市里召开大会,叶家福在会场外见到了蔡波。两人握手时,蔡波哈哈大笑。
“怎么会激动成这样?”他问叶家福,“手心都是凉的?”
叶家福说他一向凉血。他不像蔡波这么容易激动。
蔡波说现在明白了,彼此有缘,人家那顿饭真是温暖啊。
叶家福交代蔡波小心,以后“班歌、团伙、贼船”什么的,别再胡乱说。
“那种话只供内参使用。”蔡波笑道,“别怕,本来就是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记住铁上有钢,世间肯定有东西比钢还坚。
他忆及往事,提到当年一个端午节,乡里下发文件,任命叶家福同志为乡党政办主任。当时叶家福同志私下里十分激动。黄昏有电话赶到:拖拉机翻了,叶家福同志的妻子被压死于坡下。
“蔡波咱们制得住吗?”
蔡波骂道:“乌鸦嘴!”
当天气氛温暖祥和,会场里聚集了千余官员,囊括了全市各方面重要人物。专程前来的一位省领导给大家介绍了本市的新任市长人选,他就是赵荣昌。
真是彼此有缘,这种缘分很沧桑。
赵荣昌到任后迅速成为一位强势市长。只过了半年,叶家福和蔡波就在他的有力支持下分别履新。蔡波成为道林区区长,叶家福则从司法局调到政法委,直接担任副书记。当年让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机缘曾经面目模糊,此刻终于清晰一笑。
他们间当然不止于一笑。
第三章 鸟类生活
1.
蔡波刚下飞机,电话铃响了。
他还在登机桥里。一看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叶家福。
“老叶啊,”他接了电话,“有好事?”
叶家福不说好事,他问蔡波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手机?
“开了嘛。”蔡波故作不解,“不开怎么说话?”
“装什么傻!”叶家福说,“追你半个多钟头了。”
“那还少。”蔡波笑,“追得快乐吧?”
叶家福问蔡波去哪里快乐了?蔡波说自己在北京快乐,跟客商谈项目。刚才不开手机是因为发扬公德,听从航空小姐忠告。飞机上使用手机可能危害航空安全。
“不说那个。赶紧想办法回来。”叶家福道。
“到底什么好事?”
叶家福说前埔出事了。群体事件。乱子大了,聚了近千村民。
蔡波愣了片刻,叫道:“怎么是你来说呢?”
叶家福说他刚刚赶到现场。这里已经乱成一团。
“我们区那些人都死了?”蔡波追问,“丁秀明在哪里?”
叶家福说估计他们还没追上蔡波的手机,让他的电话先挤进来了。事出得很急,很大,此刻区委书记丁秀明连人带车被渔网罩在村边动弹不得。
蔡波说这他妈的!他马上赶过去。
叶家福即刻生疑:“你到底在哪里?”
蔡波这才跟叶家福说了实话。他确实是去了北京,牺牲双休日忙碌工作。但是目前已经离开,事情办完了,他刚下飞机,是在省城机场。
“昨天飞去,今天飞来。”他说,“像鸟一样。”
“自己一个去谈项目?”叶家福追问。
蔡波说有时候人多不一定成事。
“怎么他们都不知道你去北京?”
蔡波说如今哪里都一样,饭桶成堆。出事时见不着,一开饭都在。
“我算一个,道林区第一把手是丁书记,第一饭桶是蔡区长。”他自嘲。
叶家福这个电话开了头,之后果然就没消停,一个又一个电话追过来了。区委办、区政府办、政法委、公安分局,还有丁秀明。
“蔡区长在哪?”她问。
蔡波说他上高速了,正在往区里赶。
显然丁秀明已经知道蔡波的行踪。事发之后她一定让人找过蔡波,因为蔡波飞于空中,联系不上。此刻她在电话里没有多问,只让蔡波抓紧,到了后赶紧给她挂电话。
“情况怎么样?”蔡波问。
“很糟。到了再说。”
她把电话挂了。
蔡波往回赶路,一会儿接一下电话,接得心里十分窝火。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最不好的却不在消息,在于电话。消息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电话找到他的,这就是说出事此刻他远离现场。这情形说来丧气,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时,身边波澜不惊,什么事都没有。等他静悄悄找架飞机一坐,轰隆一声飞上天去,事情不早不晚,不失时机就闹了出来,人们满世界找他,就让满世界知道他不在现场。古人说“欲盖弥彰”,那是小意思。运气好的话,不需要拿什么去盖,已经满天弥彰了。
蔡波仔细琢磨,决定给赵荣昌挂个电话。此时此刻,赵荣昌一定掌握了全部关键信息,包括前埔的突然生事,还有蔡波的不在现场。赵荣昌是市长,眼下还是本市事实上的最高首长,蔡波的上级主官。按通常规矩,蔡波离开所任辖区,有必要跟区委书记丁秀明讲清楚,一般还得向市长赵荣昌报告一声,因为彼此关系比较特殊。但是他谁都没讲,只跟区政府办主任说自己要走两天,如此了事。蔡波有意挑选双休日这个特别时段,于周六动身,周日返回,这是因为不属上班时间,节假日里,各级官员开展合法私秘活动,自由度相对高一点,比较说得过去。他还着意加了一重保险:赵荣昌于周四到省城参加省里会议,下周一才会回市里。领导不在,下级官员可以放松一点,没有大事急事,不一定非得拿电话远距离骚扰。蔡波考虑得很周到,理由很充分,时机选得很好,可惜白费功夫。没事都好,一旦出了事,任何理由无一管用。
蔡波挂通了赵荣昌的电话。
“市长,我是蔡波。”
赵荣昌很平静,只一个字:“嗯。”
“市长开会吗?”
还是那个字:“嗯。”
蔡波报告说,他正在高速公路上,往市区赶。前埔出了些事情,市长可能已经听说了。他会尽快处置妥当。
赵荣昌问:“怎么搞的?”
蔡波解释,前埔位于城乡结合部,属道林区几个农村乡镇里有数的富庶之地,历史上民风骠悍,村民争强好胜出了名的。但是那地方读书人也多,有不少人出来工作,市里区里,大大小小,前埔籍干部不少,因此前埔乡民道道多,会理论,通常却不乱闹。这一次忽然折腾得这么大有些奇怪。
赵荣昌还是那个字:“嗯。”
蔡波说他在前埔当过镇长,干过书记,到区里工作后也还挂钩。去年下半年区班子调整,分工也调,前埔目前不归他,已经改由书记丁秀明亲自挂钩。公下母上。
“什么?”
蔡波赶紧检讨,说自己漏嘴了,该自打嘴巴。市长问得对,这种话不该说。
赵荣昌知道蔡波去北京,问他是什么事?蔡波说他去见一个外商,接洽项目,目前刚刚着手,稍有眉目他会详细报告。他刚下飞机,本来打算在省城逗留一天,找省财政厅要笔钱。还打算跟赵市长联系,上家里看看。但是在机场接到叶家福打来的告急电话,知道事情严重,不能拖延,立马上车往回赶。
赵荣昌说他知道,叶家福在现场。
“市长有什么指示?”蔡波问。
赵荣昌下令:“赶紧处理清楚。”
“我知道。”
“路上注意安全。”
这句话比较温暖。
蔡波赶路,让司机快点。半道上手机“嘀”地一响,有短信。
是李国哲。短信就四个字:“感觉如何?”
蔡波给李国哲回了四个字:“果然好鸟。”
短信是从北京来的,这两天蔡波跑到北京,就是与这位李国哲相关。蔡波口口声声说自己去见外商,接洽项目,说的都不错,李国哲确属外商,两人谈的确为项目,但是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外资项目,不是蔡区长的职务行为,与道林区招商引资绝无关系,只跟蔡波个人有关。所以他单独来去,用的是双休日,搞得那般神秘。
李国哲是蔡波的大学同学,上海人,两人当年在校时交情不浅,毕业后也一直保持联系。他们在学校修的是经济学,毕业后蔡波回乡从政,李国哲则去了美国,读完博士,入籍成了美国公民。李国哲供职于一家跨国大公司,历十数年努力,已进入公司上层。其公司总部驻于美国,近年大力拓展在中国的业务,李国哲被派到北京,任驻中国的总代表。李国哲到北京后,蔡波曾专程去看望他,邀他前来考察,合作搞项目。李国哲爽快答应,不久就带着他的人隆重光临,参加道林区的一个大型招商活动。那一次双方并没有签下什么项目,但是李国哲跨国大公司总代表的身份很具捧场效果,给蔡区长挣足了面子。蔡波陪同老同学考察走动之际,李国哲忽然问蔡波是否有点感觉,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呆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成天忙碌这么一些杂乱的事情,不会感到意思不大吗?
蔡波发笑,问李同学不会是想把总代表让给蔡同学吧?
李国哲却不开玩笑,他说不妨考虑一下其他选择。
当时也就是说说而已。几个月后两人通了次电话,那天恰蔡波心情不太好,在电话里跟李国哲发牢骚,说这些日子尽碰些破事鸟事。李国哲打听究竟,得知蔡波不幸遇到一些麻烦,本来机遇垂青,仕途看好,已经被省里列为考核人选,有很大可能升任副市长,考核中却出了意外,自己未能如愿,上级也有意见,因此十分憋气。
“眼下公不公母不母,真是很没意思。”蔡波说。
李国哲问:“为什么不考虑其他选择?”
“李同学有选择提供给蔡同学吗?”
居然有。李国哲旗下有一家子公司,是所谓“猎头”公司,从事人力资源服务,主要方向是为在中国发展业务的外资公司,特别是跨国大公司提供人才服务。这家子公司已经运行两年,总部设在北京,业务发展很快。李国哲正拟于近期重组该公司领导层,打算物色一些通晓中国国内情况和人事规则,有丰富阅历和经验的人加入,他觉得蔡波非常合适。
蔡波发笑,说就这么定了,重操旧业。蔡同学别的不说,起码叫阅人无数。
蔡波履历相当丰富,当区长前在乡镇干过,下乡镇之前曾从事过人事工作,是市人事局调配科的小头目。人事局调配科管的就是人头,业务范围包括人才评估、引进、配置,调动等等,与眼下“猎头”有些相通。所以蔡波说李同学是邀他重操旧业。所谓阅人无数不算自吹,地方负责官员总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看人用人确属基础业务。但是所谓“就这么定了”,当然只当笑话来讲。
前些时候,李国哲给蔡波发来一份传真,邀蔡波到京参加该公司筹划的一个高端论坛活动,然后又打来一个电话,敦促蔡波一定抽空来一趟北京,有事商谈。
“你会看到另外的世界。”他说,“比你那个要大得多。”
蔡波问:“大一点又能怎么样?”
“像那句话:天高任鸟飞。”
不由蔡波发笑,问李国哲那张纸上飞的是个什么鸟?李国哲不明白蔡波讲的是什么。蔡波说李国哲从电话线给他传来一只洋鸟,他不认识,左看右看没看明白,所以顺便打听。李国哲也笑,明白了,即加以解释。他说给蔡波的传真函件上印有他们公司的徽标,那不是一般的鸟,是鹞子,一种猛禽,能抓蛇和田鼠。美国空军配有一种垂直起降战斗机,叫做“鹞式战斗机”,就是以该鸟命名。
“果然不是好鸟。”蔡波打趣。
蔡波安排了时间,利用双休日悄然前往北京。来去匆匆,花的时间不多,内容却很丰富。在北京见识了高端论坛,满堂精英晃来晃去,白皮黄皮黑皮,听说过没听说过的,什么人都有。李国哲专程让他去看了那家子公司,在海淀区繁华地段一座新大楼里,占了整整一层楼面,装修豪华,设施良好,员工素质很高,公司运作理念很新颖。蔡波当个区长,去过欧洲,到过美国,眼界不算狭窄,那天还是很长见识。
李国哲是来真的,打算聘蔡波加盟这家公司,先为副执行主管,等情况熟悉,业绩明显,时机成熟,会让他接任行政主管。李国哲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薪金很高,还有一套房子归蔡波使用。李国哲备有一张协议书,有关条款列得清清楚楚。
“往这里一签,就下海了?”蔡波问。
李国哲认为蔡波应当下决心。蔡波干这个有前景,有意思。
“有点像卖身契啊。”蔡波开了句玩笑。
李国哲说这不是玩笑。蔡波还想提什么条件,可以协商。
蔡波说感觉自己捧住一个大馅饼,香气诱人,很有挑战性。这块馅饼肯定不是免费的,吃起来估计挺费劲。他倒不是怕下力气,或者牙口不好,主要是突然转行,改换门庭,这得想清楚。虽然下海经商不是下海投敌,如今常见,一旦蔡区长要变成蔡副总,就像木匠要去补鞋,毕竟也是人生一大转折。
李国哲问蔡波是不是舍不得一顶小官帽?蔡波说当然舍不得。蔡区长管着二十几万人口,一大块地盘,很有成就感的。
“你不是觉得有点累了?”李国哲问。
蔡波承认不错,感觉有点累,所以李国哲这块馅饼很有诱惑力。如今在基层当个小官确实不容易。事不能不做,话不能胡讲,眼不能乱看,钱和女人尤其要小心,动不动有人告有人查,写报告写检查写说明练得一手好书法。好不容易碰到机会,有戏了,一阵风过来,烟消云散,只好郁闷。
“还要被人家女的压在上边。”他自嘲。
李国哲打趣说那叫“女上位”,国外三级性爱片里流行这种姿式,女在上,男在下。蔡区长真有艳福。蔡波说自己确实艳福不浅,各种男女关系都有,当官也得碰上。“女上位”让猴子看了都笑,人家猴子不知道三级片,从来都是公的上,母的下,一窝窝生小猴,哪里像人。眼下他感觉自己不如猴子。
蔡波最终没跟李国哲签协议,只说回去尽快考虑,虚晃一枪,匆匆返回,“卷卖身契而逃”。他在北京跟李国哲说的那些有真有假,彼此心里都有数。李国哲拉蔡波下海,时机选得很准,蔡波却不会这么轻易跳水,对他来说待遇优厚并不就是一切。所以接李国哲短信询问感觉如何,蔡波回复“果然好鸟”,只属一笑。
下飞机后拼命赶路,车到前埔镇时已过中午,蔡波没顾上吃饭,直接赶往出事地点。事发地为前埔大社,村外满地狼籍,是一片折迁工地,工地边有一个旧粮库,工地指挥部设在这里,此刻它成了应急指挥本部,里边闹哄哄的,正有大批警察、施工人员、区镇干部和上级官员聚集在一起。叶家福就在这里。
他问蔡波:“怎么搞到这个时候?”
蔡波说已经一路超速,过两天罚单来了,请叶副书记帮助核销吧。
叶家福说这里的事赶紧先办。
“丁秀明怎么样了?”
叶家福说没动。还在渔网里,一上午了。
渔网在路前方四百米外,爬到旧粮库楼顶的平台上,远远可以看到。那边有几棵树,树下黑乎乎停着两团东西,是两部轿车,两车都被渔网紧紧罩住,动弹不得。前埔这里有大片水塘,淡水养殖是一大产业,这里不缺渔网。时候一到,此间渔夫扔出几张大网,居然捕住了两条大铁鱼,里边还裹着他们的区委女书记。
丁秀明给蔡波的电话就是在渔网里打的。她在轿车里出不来。渔网即妨碍开车,也妨碍开门,这些村民撒网捕车,除了不让它动,也是有意不让车上人下来。还好如今有人发明了手机这种东西,让丁书记可以在渔网里紧急调度,号令指挥。初被罩住时她非常恼火,下令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紧急赶赴现场,调动警力解围。王平东一边赶往前埔,一边电话报告市公安局,市局立刻转报市政法委。叶家福正在政法委会议室主持一个碰头会,一听情况把会先停了,立刻上车直奔前埔。他给王平东挂了电话,下令做好一切应急准备,但是不许仓促行事。等他到了后再说。
事后证明,亏得叶家福及时控制情况,如果稍晚一步,让王平东那些警察冲进去抢人,事情可能会闹得不可收拾。那一天村民们是有备而聚,他们除了准备渔网,准备了近千人,还准备了一批危险物品:事情一闹开,公路边哗啦哗啦一下子摆出几十个液化气钢瓶,高高低低排成一片,巍巍然有如竖起一片燃烧弹,景象骇人。
此地位于城郊,村民比较富庶,以往薪火主要靠拾柴打草,后来薪柴不足,农户渐渐改买蜂窝煤烧,近几年又多改烧瓶装液化气,村中设有一家液化气公司的供应点。此刻该供应点的气瓶被村民尽数征用,组成了村头路口的气瓶方阵。
闹事者说,如果警察冲过来强行动手,他们就放气,点火,把事情闹大。闹事者威胁的成份可能大于实际决心,一旦事发,不一定真敢下手。但是万一情绪激化场面失控酿出大事,其严重后果将无可挽回。
因此叶家福严令不动。他给丁秀明挂电话,让她稳住,不急,现场他来掌握。叶家福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书记前些时候因车祸重伤,叶家福奉命管事,主持工作,说话有份量。当时情况下,丁秀明也得听。但是叶家福只能控制现场冲突,村民提出的相关具体问题还得由区里官员解决,丁秀明在渔网里动弹不得,只能打电话发号施令,让区、镇各相关领导想办法进村做工作,尽快平息事态。
叶家福问:“蔡区长在哪里?”
他找蔡波。他知道这里的事蔡波比丁秀明有办法。这种时候,与其匆促行事,不如等一个合适的人到达。叶家福让区、镇干部设法与村民沟通,百般劝导,在没有取得进展情况下,始终引而不发,直到蔡波到达。
“现在看蔡区长的本事。”他对蔡波说。
他们一起爬上旧粮库天台去看渔网,丁秀明一行已经在那里困在一个上午。
“不能再拖下去。”叶家福告诉蔡波,“你得赶紧把她弄出来。”
蔡波点头,说情况都清楚了,他来办。
“去找两副担架,”他吩咐手下干部,“马上抬过来。”
这一天前埔闹事,起因在于正在着手建设的本市绕城高速公路,该路为本市重点建设项目,路线经过前埔,需要拆迁沿线一批民居,赔偿标准未能令村民满意,双方产生矛盾。当天大闹的直接原因是区里组织了一次强制执法行动,要强行拆除路边的几幢违章建筑,执行中出了意外,形成闹事的导火线。当天区里的强制执法师出有名,拆的只是违章建筑,并未强行拆及其他动迁民居,说来在理,事前的筹划也很周密,时机选在清晨,行动带突击性,操作时不惜牛刀杀鸡,把区、镇、村几十个干部压到现场,调有十几名警察维持秩序,动用两部大型挖掘机,还有警车消防车等一批辅助车辆,加上一组记者现场拍摄采访,浩浩荡荡,阵势强大,带压倒性气势,这种行动通常总能奏效。动手之初也还顺利,两部大“钩机”也就是挖掘机一起往前拱,一左一右,三下五除二,眨眼间推倒一座两层机砖房,然后两部机车调转,往一旁另一座三层楼房开,准备继续作业,一旁忽然有人喊叫,说别动,上边有人。
真的有个人出现在房顶上,是个老年男子,个头矮小,手中抓着一支烟,蹲在房顶平台一动不动。
那天道林区常务副区长廖斌在现场指挥强制执法行动,廖斌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喊话,让楼顶上的老年男子下来,不要妨碍执法。老汉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屡劝无果,围观者忽啦啦聚拢过来,人群中开始有人起哄,拖延下去情况可能生变,廖斌着急,下命令:“冲。”于是警报突然拉响,挖掘机轰隆轰隆直冲上去。
这是要连楼带人一窝端吗?别说一个常务副区长,再大的官也没这个胆,毕竟人命关天,不是一堆砖。廖斌这是按照当年孙子兵法之教导实施恐吓,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挖掘机只能逼近,不能真干。人多怕死,最后关头通常都是当事者放弃对峙,或举手服输,或瘫在现场。如果碰上特别硬的,不吃这一套,挖掘机会在最后一刻停下不动,这时只好让警察上,以妨碍执法处置,把当事者强行带离现场。
房顶上的老汉不属最硬的那种,他给吓住了。挖掘机逼进时他爬起来往后退,可能是急了,加上腿脚不便,房顶也不平坦,老汉在上边绊了一跤,爬起来又摔了一下,这一摔很厉害,居然从顶上滚下来,从三楼顶屋角处摔落于地。
那一瞬间大家都呆了,然后一拥而上。有人救人,有人喊救护车,也有人起哄,场面顿时失控。廖斌一看不妙,下令拆除队后撤,先救人。但是那些车已经走不开了,被聚拥而上的村民团团围住,警察都控制不了。廖斌当机立断,让警察护送人员先撤出来。于是大家丢盔弃甲而逃。一个挖掘机司机动作稍慢,未能及时撤离,下车时挨了一记重击,有人朝他扔砖块,他被一截破砖砸中后脑,当即仆倒于地,血流满面。
十几分钟后丁秀明赶到了现场,随行的有区委办主任。两辆轿车从村口驶入,穿过围观人群,试图前往出事地点,但是半道上突然遭遇渔网,被兜捕于途,进退不得。女书记困在渔网中,直到蔡波很不及时地赶到。
这时情况很严峻。旧粮库这边该来的都来了,市、区、镇干部汇集,还有大批警察和应急车辆装备,但是不能贸然行动,因为对面有近千村民,又是渔网又是液化气瓶,情绪激昂,稍有不慎将伤及无辜,也会危及陷在人群中的丁秀明等人。人群中还陷有一死一伤两个特殊人物,死者就是从屋顶掉下来的老汉,他从三楼坠地,不算太高,不巧屋旁空地什么东西都有,老汉掉到一辆手堆车上,脑袋被推车把手猛砸了一下,顿时红白俱出,不幸当场死亡。村民因此迁怒挖掘机司机。司机奉命推房,做的是威吓动作,并不真干,但是老汉一死,他难逃干系,挨了人家雨点般砖头石块,被打倒于地,事后村民把一死一伤两个人丢在工地上,禁止他人搬开。蔡波到达之前,区医院的救护车已经赶到,但是进不了村,医生获准进入现场查看,证实老汉已经死亡,同时为伤员做了简单处理。此人伤得不轻,但是一时还死不了。一些年轻村民情绪冲动,把死伤者作为人质,禁止救护车拉走,要求政府拿出个说法。
蔡波说得先处理这个伤员,再死一个就更麻烦了。
很快,他要的东西到了。几个白大褂拉着担架从救护车那边跑过来,都是急救中心的人。蔡波说这些人不行,换几个。
他找人:“江英呢?在哪里?刚才还在这里不是?”
叶家福不满,说干嘛呢?这又是接待谁?怎么就记得这个江英?
“老叶不懂,江英是这里人。关键时刻,有的人可用,有的不行。”蔡波说。
江英是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接待科长的职能范围不是上阵处理突发事件,是接待,包括上阵喝酒。由于该业务主要特点是围绕领导转,通常领导在哪里,她在哪里,这个地方没有酒桌没有卡拉ok,有的是渔网,还有液化气瓶,居然也没少了她。只一眨眼功夫她冒将出来。
“蔡区长,我在这里。”
蔡波又挑了四个人,是指挥本部这边维持秩序的两员年轻女警察和两位女干部。他临时征用区医院急救中心医生的白大褂,指定江英之外的四位女士分别穿上。一时之间找不到合身服装,只能委屈众美女长长短短,换男服上场。此刻前去突破的人不能多,尤其不用警察和大汉,要白大褂,还有女士。
“前埔人好胜,男的上可能挨打,女的比较好用。”
叶家福怀疑,说不见得吧,丁秀明是男的吗?
蔡波说:“领导例外,不论公母。”
蔡波带着江英和四个女将,抬着担架走进人群,即有村民喊叫:“蔡区长来了。江主任来了。”
蔡波也喊,说乡亲们让开。别拦着蔡区长和江主任。这几个都是医生,女的。快让她们过去救人,不要跟女医生过不去。
村民把他们包围起来。有人喊:“蔡区长说说怎么办?”
蔡波说他是区长,他知道怎么办,说话算话。他刚从省城赶到,会留在这里跟大家商量。现在别挡道,赶紧让医生去处理,没准老汉还有救,没死的也别让死了。
江英在一边喊:“我是江英,大家看看,是我!咱们听蔡区长的。”
村民终于让开了一条道。
两个受难者还躺在废墟的两侧,一死一伤。老汉已经硬了,哪里还有救。伤员哎呀哎呀叫唤,求人救命。蔡波即刻下令抬人,死的伤的一起抬走。请老汉的亲属一起上救护车,到医院去。
“江英带出去。”他下令。
江英叫唤:“区长你怎么办?”
“不要你管。”蔡波喝道,“快走!”
死伤人员被迅速抬走。村民见是江英领头,终予放行。叶家福在场外指挥,十几名区镇干部,还有几个着便衣的警察分散跟随,进现场协助蔡波。村民没再拦阻。
蔡波留在现场,被村民团团围住。村民向他抱怨,述及征地如何,拆迁怎样,七嘴八舌,怨言重重。蔡波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他给自己找了地方,竟是那堆液化气瓶阵。他把立在路边的一个液化气钢瓶放倒,权当凳子,自己坐在上边。招呼村民们也坐。身边一些人脸色当即变了。谁都知道这玩艺儿里边有东西,放出来很危险,液化气钢瓶必须竖立,横躺极不安全。蔡波贵为区长,他不知道吗?
蔡波居然还有不知道的。他坐在液化气钢瓶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打开,分发给身边村民。是一包中华烟。蔡波偶尔抽烟,但是无瘾,身上一般不带,这包烟是进村前从其他人手上临时征用应急的。他还征用了一只打火机。嘴上一支烟,手里一个火,众目睽睽之下,啪啦打着。
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要怕。”蔡波说,“我知道这什么。”
村民说蔡区长这样不行。蔡波说他清楚什么行什么不行。他和村民一样,不想把自己和村子都炸成碎片。
“所以咱们得讲道理。”他说。
耐心劝说半小时,村民们终于听从。他们搬开了气瓶,站在一旁看着区镇干部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掉罩在两部车上的渔网。丁秀明一行得以脱身,局面终得控制。
当晚市长赵荣昌从省里赶回来,连夜视察了前埔工地。时工地尚未恢复正常,一地狼籍,但是已经显得空旷平静,再没有白天的火爆景观。
赵荣昌到医院里看了伤员,同时探望区委书记丁秀明。丁秀明被困在车里近五个小时,又饿又累,束手无策,气上加急,终致昏倒于车中。解脱后她给送进医院,赵荣昌到时她还在输液,医生报告说,已经没有大碍。
赵荣昌表扬丁秀明,说一个女干部危难时刻敢往里冲,很好。
叶家福也得到他的夸奖。赵荣昌称赞叶家福掌握得好,今天这件事如果闹大,牵动的不是一个乡镇,影响了重点项目建设将贻害全局。
叶家福说:“关键时刻还是蔡波解决问题。”
赵荣昌说:“只有他不能表扬。”
此刻已经不存在路上注意安全问题,赵市长不再温暖,当面批评蔡波,不动声色,却言辞犀利。他说近来道林区屡出麻烦,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人遇到一点波折就经不起,该负的责任担不起来,还能怎么指望?
蔡波辩解,说区里有分工,前埔这一块归丁秀明。
“我唯你是问。”赵荣昌斩钉载铁。
蔡波嘿嘿,说这有些难为他了。
“你知道理由。”赵荣昌厉声道,“再这样下去,不要也罢。”
蔡波没再吱声,低头听训。
赵荣昌走后,叶家福又留了会儿。蔡波对叶家福发牢骚,说赵市长最近心情不好,需要发点脾气,不管多冤,只好先认下来。不服不行。
“也怪你。”叶家福说,“跑那么远总该先说一声。”
蔡波自认运气出问题了,白蹄子,一出门就生事。
“前埔搞不好还会大闹,小心为要。”叶家福叮嘱。
蔡波冷笑,说他不管。干得好无赏,干坏了包赔,感觉很没意思。
“真不管吗?”
蔡波叹气,说不管行吗?发发牢骚而已。自己人彼此了解,他蔡波毛病虽多,为人尚可,起码知道好歹。
他跟叶家福提起一部电影,说曾经有一位国内名导演或称大腕拍了一部大片,该片上映后被人“恶搞”了,名导演很生气,发表过一句名言,被人们广泛传播。叶家福听说过该名言吗?
叶家福说他不看电影,不留心那些。
蔡波说这句话很有趣,可充座右铭,叫做:“鸟不能这样无耻。”
叶家福挺诧异,问这是什么话?电影拍的啥?难道是鸟类生活?蔡波不禁取笑,说叶家福真是孤陋寡闻,媒体里网络上沸沸扬扬那么著名的一件事,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该电影是古装片,与鸟无关,拍的尽是人,人类生活。
“怎么又说鸟呢?”
蔡波说这是一种借用。纯为比喻。
2.
起初叶家福没太留心那具女尸,他看到了相关专报件,里边有几条案情信息,女尸不太起眼,列在倒数第二条,报称山重水库发现浮尸一具,死者为年轻女性,由两名到水库钓鱼的游客意外发现,时女尸被杂草缠绕,浮于水库岸边水中。接游客报案后,当地派出所干警赶赴现场,水库管理部门安排渔工下水打捞,女尸已捞出并经法医检查。目前案件按规定程序办理。
凡本市境内非正常死亡者,按规定都会在被发现后不久报送到叶家福这里。类似女尸有可能涉及一起恶性刑事案件,也可能只是一个痴呆流浪人员的意外溺水,跟报送这里的其他案情信息相比,类似事件不算醒目。
那天是星期六,叶家福决定利用假日回一趟老家。老家在北部深山里,离市区近百公里,叶家福平时难得一归。除了路远,也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人。叶家福的父母均已亡故,他有两个妹妹都嫁到外村,不在老家,家里的旧房子还在,无人居住的旧屋坏得快,虽曾几度修缮,还是破旧不堪。明知破房子已经毫无用处,叶家福却总没下决心把它处理掉,因为毕竟是父母的遗存,自己的老窝。前些时候老岳父捎话,说旧屋厅堂漏雨比较厉害,让叶家福有空回去一趟。叶家福知道老人找他恐怕不止因为老屋,一定另外有事。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去了,便决定抽空回一趟家。
上午出发前,他让司机先送他到办公室去,因为昨天下午他在外边开会,没进单位,所以今早去看看有无急办的事项和材料,这是习惯。他在办公室浏览了几份新送达的文件,包括那份发现溺水女尸的专报件。值班员向他报告,昨晚以来本市各地未报有大事发生。叶家福点头,特地问了道林区:“前埔有什么动静?”值班员报称目前平稳,没有新的情况。几天前闹事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跑了,目前没有消息。
“叶副一再交代,”值班员说,“我们不敢松懈,一直很注意。”
叶家福说好。
他决定动身。让值班员有事打手机报告。
叶家福的老家叫坑垅村,从市区到那边距离不算太远,费时却多,因为路况很差。市区到县城是省道,通行方便,从县城到乡集路面不宽,盘山而上,却已经铺上柏油路面,走起来也还容易。从乡里再往村里走只有山间土路,长十五公里,前山段七公里情况相对好点,过了途中一个村庄,通往坑垅村的后山段八公里山路非常难走,道路陡峭,处处险峻,路面狭窄,只有一个车道,通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牛车,天气好的时候勉强可容机动车行驶,偶有对面来车,需要借助山崖边开凿的避行宽道才能交会。那天叶家福一早出发,中午一点才到,原因是在后山段土路受阻,有一处路面涵洞毁坏,坑坎起落,小车底盘低过不去,叶家福和司机两人靠车中专备小铲挖路边土石填坑,好不容易把车子弄了过去。
进了岳父家,老人对叶家福说:“就是商量这条路。”
准确表述,老人应为叶家福的“前岳父”或“原岳父”。不这么说不清楚,有如眼下地方上搞大活动,请一些已经退下来的老领导于主席台就座,主持人介绍时,要称“前市长”或“原市长”,以示与现职官员的区别。老人是叶家福首任妻子的父亲,两家人是邻居、远亲,老人曾长时间担任本村村长,当年慧眼独具看中了叶家福,资助他上中学上大学,对叶家福的家人多方关照。叶家福大学毕业后在乡里当干部,娶了村长的女儿,成了人家的女婿,却不料隔年叶妻死于车祸,老人才不幸成了“前岳父”。目前,老家山村帮助照料叶家老屋,与叶家福最有关系的就是这位老人。老人已上七十,在乡间也算高寿,他干了近四十年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年前卸任,现任村长是他的亲侄儿,叶家福前妻的堂弟,管叶家福叫姐夫。
岳父告诉叶家福,发现老屋漏雨后,他已经请人上房补瓦“抓漏”,眼下没什么问题。捎话让叶家福回家一趟,是想与叶家福商量修路。今天叶家福回家,亲身走走,清楚路况如何,这条路不修实在不行了。坑垅村是穷地方,修路很难,现有这条土路是他当村长任上,争取上边支持修成的,都二十几年了,已经破败得跟快倒的老屋一样,早得重修。他老了,没力气了,只能指望年轻人。侄儿刚当村长,需要为村里做点大事才能服众,村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修这条路。修路要花大钱,要有上边支持,这就得靠叶家福。坑垅村子弟不会读书,出去做官的人很少,目前叶家福是当得最大的一个。老辈人回忆说,本村有史以来出过的大官,除了民国初年一个“司令”,再就是叶家福。那“司令”其实就是个土匪,官是自封的,末了还让人家剿灭,根本不能与叶家福相比。所以全村五六百号村民,老老小小都在指望他。
叶家福表态说:“这条路确实该修。”
他答应帮助想办法,却无法一口应允,因为知道其难。事实上,岳父跟他提起这件事已经不止一次,以往他也曾多方努力过,却一直未能成事。他这样的部门官员让乡亲们听起来不小,实际上跟当年本村出过的那个“司令”有点像,头衔大却不掌握资源,加上他轻易不愿求人的性情,办点事格外不容易。他知道村民对他满怀期待,也有人骂他没用,当官不为乡人办事,因此成了他的一个心病。
岳父知道叶家福有难处,以往并不多说,怕叶家福为难。这一次请叶家福回家谈这件事,是确实没有其他办法。明年夏天村里热闹,路一定要在热闹之前修起来,不然交代不了。所以只能找叶家福想办法。
“村里热闹什么?”叶家福问。
岳父说是大善公周年。
叶家福不问了。
当天下午叶家福去看自家老屋,之后到几户比较近的亲戚家走走。岳父让自己的侄儿也就是现任村长陪叶家福,自己另有事情。
“庙里修围墙,我得在那里看着。”他说,“你不方便就不必过去。”
叶家福的岳父当了四十年村长,卸任后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居然是当庙公。本村有一座小庙,非佛非道,供奉的是大善公。大善公是此间历史人物,生前多行善举,死后为民间尊崇,成为当地民间信仰,本地村社间存有若干供奉他的庙宇,坑垅村这座是其中之一。叶家福的岳父讲修路时提起明年夏天本村“热闹”,为的是大善公周年,什么意思呢?明年农历六月初十是这位古人逝世纪念日,相传恰值六百五十周年,逢五逢十为大年,六百五十周年不比平常,建有其庙的村社都要隆重祭祀,村人管这叫做“热闹”,有如节庆。为了给这位古人做“周年”,村里修膳庙宇,修补破损的围墙,作为现任庙公,叶家福的岳父要去监督泥水师傅干活,他很负责任。类似公益活动于叶家福不太方便,因为身份有别,即不好参与,也不好说三道四。本届庙公为前任村长,兼为叶家福的前岳父,他很体谅。
陪同前姐夫叶家福看老屋,探亲戚的现任村长说,他大伯当庙公就像早先当村长,很认真很负责。老人说自己老了,办不了什么事,就修庙积德吧。
“哪来的钱?”叶家福问。
他说七凑八凑。
叶家福悄悄掏钱,把身上带的全部留下来,嘱咐走后再转交老人。不能说是捐助修庙,只能说帮助村里搞基本建设。他还留了句话,说修路的事他会尽量想办法。晚饭后叶家福匆匆离开,连夜返回。后山段山路白天尚且难行,晚间下山更不好走,叶家福却不敢过夜久留,因为坑垅村这里不通手机,万一市里有事,哪里找一个叶家福?他心里总有些事放心不下。
当晚,艰难驶过后山路段,看到手机显示有信号,他给单位值班室挂了电话。按照他的要求,目前政法委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无论节假。值班员向他报告,今天本市发生数起车祸,累计二死五伤。除此之外没有大事。
“前埔镇没有动静?”
“特地问了道林区,目前很平稳。”
叶家福直接给蔡波挂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声响很杂。
“蔡区长干什么?”他问,“鸟都进窝了,你还在喝?”
这时是晚间九点半,晚饭嫌晚,宵夜尚早。
蔡波打了一个饱嗝,是故意打给叶家福听的。他说现在是人进窝了,鸟还在快乐。叶家福是不是准备前来共同举杯,与鸟同乐?
叶家福追问:“与哪些母鸟同乐?”
蔡波说:“你怎么光想着那个?”
蔡波电话里的声响小了。一会儿,他说他走出房间了,跟叶副书记聊聊。叶家福没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问前埔真是那么平稳吗?蔡波立马回答,说平稳个屁,不是蔡区长运筹帷幄,及时处置,这会恐怕液化气瓶都抬到市政府门口去了。
“你在酒桌上帷幄?”
蔡波说没那么好,此刻只是以茶代酒。今天他在前埔这里弄了一整天,任务是卸除引信。那一天闹事不是死了个老人吗?哪怕把人家摔成植物人,只要有气,终归还好,死了人就不一样,属恶性事件,处理不妥,肯定是滋事的导火索,爆炸的引信。先得把这件事处理清楚,折迁才好继续。这几天他想尽办法安抚死者亲属,明着来暗里做,有关事项一一解决,到现在基本摆平。眼下他在前埔大社村部里,从下午到晚间,与死者直系亲属,亲族长辈直接洽谈。晚上村里用大锅熬一锅鸭粥,大家共进晚餐,一人一大饭盆。
“这叫做吃剩饭,帮女干部擦屁股,蔡区长很荣幸。”他说,“办完这件事,我琢磨是不是也该到医院住院去。”
叶家福问蔡波住院做什么?蔡波说拟做变性手术,从此也当母鸟。
他在影射丁秀明,显然耿耿于怀。叶家福让他不要满腹牢骚,剩饭该吃就吃,事情该干得干,人各有命。他叶家福走一趟老家,过夜都不行,一路颠簸往回赶,为什么?自知不敢贻误。道林区有丁书记蔡区长,他叶家福隔了好几层,不必这么操心是不是?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因为赵市长很关注,蔡区长有交情,彼此都知道利害。
蔡波笑,口气顿时亲切起来。他说感谢老叶,放心,这种牢骚只咱们俩私密,保证不供市长生气,决不影响大局。
“哪怕明天走人,今天的事情也还知道要做。”他说。
叶家福立刻生疑,追问蔡波明天打算走去哪里?蔡波说这可以打算吗?当然是上边怎么安排,咱们怎么走人。哪可能一拍翅膀飞掉,像鸟一样。叶家福说蔡波不会明天就走人了吧?他想找蔡波问些事。蔡波顿时警觉,说叶老兄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又有人状告蔡区长男女作风?叶家福不禁发笑,说这回不找区长办案取证,纯为私事。
“准备娶老婆了?”
叶家福说还早,那件事不劳蔡区长操心。找蔡波是因为老家谋划修路,虽只是乡间小路一条,与蔡区长从事的绕城高速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让他很有心理负担,因为乡亲们认真期待,他又不太懂行,想虚心咨询,向蔡区长讨教。
“老叶懂得以权谋私了,”蔡波大笑:“多准备点咨询费。蔡区长要价很高。”
两人约定明天上午九时,在叶家福的办公室见面。
“知道你这个人。”蔡波说,“除了办公室无处可去。”
结束通话前,叶家福特地招呼一句,说村里人杂,注意别多说。蔡波让叶家福放心,蔡区长水平高,很得领导看中,这个时候知道只谈公事,母事不讲。
他显然还不能释怀。叶家福清楚他为什么不痛快。
前埔村民因折迁闹事,蔡波赶到现场处置,化解了爆炸性局面,却反遭赵荣昌斥责,这是因为事件本不该如此。前埔镇处于城乡结合部,是道林区一个事件多发地带,这地方的麻烦一般人弄不下来,蔡波可以,因为他熟悉情况,曾经在那里当过镇长、书记,升到区里后也一直挂钩前埔,在那里有影响力。去年下半年道林区调整领导分工,蔡波提出前埔是要害部位,举足轻重,建议区委书记丁秀明亲自掌握。丁秀明初任书记,有心表现以建立威信,很轻易就答应接手。她毕竟比较嫩,求胜心切,决策过急,一不留神就让前埔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在旁人看来,蔡波把前埔推给丁秀明,村民闹事之际远去北京不在现场,即便不是有意看丁秀明笑话,至少存有个人意气。这么说对蔡波不算太冤枉。
叶家福很清楚蔡波的意气从哪里来:他的资历和能力都在丁秀明之上,也比丁秀明年长。去年道林区原书记调离时,他是区长,原定他接,却让副书记丁秀明后来居上,其中原因是省里考虑培养年轻女干部,也因为赵荣昌力主把他直接提为副市长,这个安排当然强于在区里当一把手。哪想后来省里考核时发生了意外情况,蔡波未能上去,留在区里,屈居丁秀明之下,因此才有那么些牢骚。好在这人尚知轻重,“女上位”、公的母的之类怪话只在私下里说说,该干什么不敢不做,例如吃剩饭,“替女干部擦屁股”,负责收拾丁秀明留下的前埔一摊。
这一摊牵动很大。前埔这里正在修建绕城高速公路,绕城高速是本市当年最大的基础设施项目,它将与分别经过市境北部与南部的两条高速公路线连接,在市区四周形成一个高速路环,可望有效改善交通状况,拉动市区及相邻各县经济发展。这条路由赵荣昌市长亲任总指挥,它的立项到筹资兴建,都在赵荣昌手上促成,是本届市政府,也是赵荣昌本人的一大标志性建树。绕城高速有近十公里路段位于道林区境内,经过前埔镇的路段约有两公里,从规划线路开始,这两公里地面就麻烦丛生,因为涉及动迁的房屋比较多,还因为前埔镇与周边相比情况格外复杂。这里富庶,处城乡之间,读书人和外出当干部者多,关系网和信息渠道十分发达,人比较胆大。用区镇干部的话说,叫做“前埔的头特别难剃”。
此刻,未来高速线路经过的前埔一带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建筑奇观,大片旧有民居之间,雨后春笋般长出大批新式简易民房,形态各式各样。有些于屋顶上长出阁楼,一层再迭一层,层层向上,有如磨盘上长出宝塔。有的则在楼房外围加盖一圈平房,把原有房屋包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张靠背椅放进了大澡盆。还有的屋子更离奇,外边没有空地,干脆就在自家大门里庭院中起屋,圆圆一柱炮楼从天井升起,满满当当,挤得庭院几乎放不下一张凳子。各种简易建筑奇形怪状,有一点非常相象:都是用最便宜的材料,最简单的施工,最单薄的配置,最难看的模样和最快的速度建成,多是薄机砖砌几堵墙,烂木头支一层盖,四周胡乱抹一层灰泥,留下大大的窗洞和门洞,这就大功告成。类似建筑过于草率简易,有如纸糊,一个小孩在墙根撒一泡尿,下一把力气,很难一举推倒,却已足够制造出一场地震。
这种房子可以让人住吗?没有哪位好汉敢到这里找死。类似房屋不供主人居住或出租之用,只备拉条皮尺丈量,然后拆除。如此见缝插针一哄而上的奇怪建筑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其立意却非常现实:绕城高速公路要经过这里,动迁民居可获补偿。按照规定,未经批准没有合法手续自行抢建的建筑,包括各种违章搭盖不在获补之列,前埔这里人却有其看法,认为值得一试,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搭盖,起初还是偷偷上,末了就明着来,大家互相攀比,唯恐自己没跟上要吃亏,于是就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迅速造就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建筑奇观。这种局面让施工部门和地方领导非常头痛,违规抢建不能允许,涉及面一大,处理起来特别棘手。那段时间区委书记丁秀明派出大批人员挨家挨户做工作,试图加以制止,却收效不大。为了显示决心,她决定组织一次强制执法行动,选一处违章建筑密集的地块下手,强行拆除。事前区里反复宣传告诫,大造舆论,然后才组织强大力量付诸行动,却不料因为一个老汉的意外摔死,酿成群体性事件,公路施工部署被打乱,工程被迫停顿,影响严重。
所以赵荣昌非常恼火。他不计过程,只看结果,唯蔡波是问。赵荣昌的道理很简单:绕城高速为他高度重视,与之相关的事项不容推扯。蔡波身为区长,又是同学,一向为赵荣昌看重,于公于私,都不能拿这种事来闹意气。蔡波挨了骂,有点牢骚,但是赶紧吃剩饭,接手处置前埔事项,也属应该。如叶家福规劝,道林区前埔镇与市政法委叶副书记之间隔了好几个层次,他还那般牵挂,回一趟老家,过夜都不敢,一路颠簸往回赶,唯恐贻误。蔡区长负有直接责任,更该知道利害。
叶家福于午夜回到市区,当夜平安无事。隔日上午,他提前于八点半到达单位,准备接见蔡区长,打听老家修路事项。不料刚进办公室,没到约定的时间,蔡波的电话来了,语音急促。
“今天去不了了。”蔡波说,“出了点事。”
叶家福立刻想起前埔。
“昨晚一锅鸭粥,饱嗝打得那么快乐,没解决问题?”他问。
蔡波说不是那个。前埔没问题,是家里有些情况。私事。另找个时间谈吧。叶家福那条路不急吧?
叶家福一听不是前埔闹事就放心了。
“怎么搞的?”他问,“声音不对啊。听上去挺紧张?”
蔡波不说究竟,只讲另找时间谈。那时恰有人敲办公室门,叶家福没再多问,让蔡波尽管忙去,星期天办私事无可厚非。他老家的路没那么急,哪怕是给小庙修堵墙也得花些时间,别说有关老人死去都快六百五十年了。
叶家福把电话放了。敲门进屋的是常志文,她在门边向叶家福敬礼。
叶家福还了礼:“怎么跑这里来了?”
常志文表情挺沉重。
“有件事。电话里讲不方便。”她说。
她到叶家福的办公室,讲的是另一个人的事情:“林琳出事了。”
叶家福没反应,不知道她说的林琳是什么人。常志文解释说,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林玮的堂妹。叶家福啊了一声,想起来了。
“她怎么样?”
几天前这个林琳与丈夫施雄杰恶吵一架,翻了脸,一摔门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施雄杰以为林琳跑到林庆国那边去了,负气不管。昨天上午林庆国妻子打电话到施家找林琳,施雄杰一听妻子不在林家,这才着慌,开始四处寻找。当天下午,因寻找无果,施雄杰到公安局报了案。警方核对情况,注意到失踪人员的一些特征与他们发现的一具无主女尸相像,于是安排施雄杰去认尸,确认就是林琳。
“是淹死的,在山重水库发现。”常志文说。
叶家福立刻拍了一下脑门。他从桌上文件夹里找出那份呈报件,山重水库发现女尸的信息果然列在该报件第三条上。居然是这个林琳!
常志文已经了解了相关案情:办案民警在水库边一处草坡上找到死者的小包和一双高跟鞋,包里只有纸巾日霜等女性私人用品,没有证件信函等文书物品。有一只小钱包,留有两千多元钱。现场的高跟鞋放置整齐,周边并无搏斗迹象,钱物无损。办案人员倾向于排除他杀,认为极可能是自杀。
叶家福摇头,说糟糕,林部长怎么会碰上这个。
“他掉了眼泪,话都说不出来。”常志文说,“家乱成一团。”
因为当年的关照,叶家福对林庆国一直抱感激之情。他对林家的情况有些了解,知道死去的这位林琳虽是林庆国的侄女,关系却不同于一般叔侄。林庆国生长于市郊农村,早年家贫,为了供他读书,一家人竭尽全力。林庆国后来当了干部,渐渐上升,他的同胞弟弟则一直留在家里种地,未能出头,因为家庭困难,供不起其他孩子上学。林庆国对这个弟弟一直负疚。弟弟婚后生有三个孩子,林庆国把其中一个女孩接到家中抚养,读书培养,这就是林琳。这位侄女从小在林庆国身边长大,如同他的女儿,连名字也是林庆国给改的,与他亲生的林玮取一个偏旁,视同姐妹。这孩子一朝出事,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常志文告诉叶家福,林家定于明天出殡。叶家福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常志文有些惊讶,问叶家福是不是已经听到消息了?叶家福摆手,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想到的是蔡波。今天上午蔡波为什么不能如约前来,电话里的声音为什么感觉异样,叶家福明白了。蔡波是林庆国的女婿,林玮的丈夫,死者林琳的堂姐夫。家里出了这种事,难怪此刻顾不上其他。
常志文说她上午要到林家,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问叶家福是不是一起走?叶家福让常志文自己去,他这里还有些事情,弄完了,他会另找时间去看望老人。
常志文没再多说,起身告辞,走之前又敬了礼。叶家福也举手还礼。
她即评价:“叶副书记的动作不准确。”
叶家福笑笑,说他就是比个样子,不常用,过得去就是了。以后常志文也用不着这么礼貌周到。
“领导没意见?”
“同意。”
她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叶家福知道她其实不太高兴。她一定是希望叶家福跟她一起上林庆国的家,但是叶家福还很犹豫,没打算那么亲切。
常志文人长得端正,礼也敬得端正。她在市交警支队工作,原为空军女军官,转业来当交警。她对叶家福举手敬礼略有些调侃意味,不全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尊敬。交警属政法系统,叶家福跟她却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两人交往属男女关系范畴,处于比较特殊的起步阶段。常志文离异,前夫为市医院的外科医生,两人生有一个女儿,因丈夫发生外遇,感情破裂而分手,女儿随母。叶家福的婚史比常志文还要丰富,两度结婚,两任妻子一是老乡,一为同学,都未能偕老,相继亡故。拥有如此传奇性伤亡记录,叶家福很有压力,如刻薄者所评,碰上叶家福,老婆这种耐用消费品也成了易损件。叶家福无子女,年纪不算大,略有前景,于再婚市场依然比较抢手,丧偶后还是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却无一能成,主要原因就在于叶家福自己心存障碍。常志文是叶副书记的新任备选女友,这个人没像她的很多前任一样,不待见面就遭叶家福拒绝,因为他俩的相识与林庆国有关:常志文的母亲已经退休,原在市卫生局工作,与林庆国的妻子是同事,两人挺投缘。常母操心女儿,托林庆国的妻子帮助介绍合适对象,林妻想起叶家福,就在他们俩之间牵了线。林庆国对叶家福有知遇之恩,林妻热心帮助,叶家福自然得加倍认真对待,不好即行推却,因此他跟常志文见了面,有了一点来往。叶家福很小心,从不在办公室之外地方与常志文单独相处,唯恐引发外界注意,飞短流长,将她作为叶副书记的备选“易损件”津津乐道,供大家共同消遣。
叶家福的损妻故事在市直机关传播甚广,常志文当然清楚。她跟叶家福开玩笑,说自己的名字像男子,很刚强,穿警服,有枪,无所畏惧,最耐磨损。显然她不在乎。这个人比较主动,来见叶家福时收拾得非常清楚,警服穿得特别精神,礼敬得格外端正,不像叶家福随手一举,潦潦草草。显然她有心,不似叶家福还犹豫不定。
她推门出去那一刻,叶家福把她喊住了。
没改变主意,不是要两人一起走。叶家福记起了一件事,随口向她打听。常志文跟叶家福说过,工作之余,一心照料女儿的生活学习,她基本不到外头交际应酬,也不打牌k歌,主要的个人业余活动就是在家独自看碟。她一定知道些影视事项。
叶家福问常志文是否听说过那句话?“鸟不能这样无耻”?据说跟某一部著名古装电影有关。常志文一听就笑,说谁讲的?叶副书记上当了。
她加以解释,叶家福这才明白被蔡波糊弄了。这件事媒体网络上曾沸沸扬扬,一部电影大片被人“恶搞”,导演的气话也给“恶搞”成为名句。人家那句话没讲鸟,只讲人,也不是“不能这样无耻”,人家原话是说“人不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叶家福不禁自嘲,说原来蔡鸟人讲的不是鸟,是人。
常志文离开。
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又见了一次面,在殡仪馆。
林家举丧,死者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生前为银行职员,怀疑为自杀,属非正常死亡,具体原因待查。死者因故离家出走,被发现并为家人认领时已死亡数日,如此情况下匆匆举丧,不便过于张扬,前来殡仪馆参与丧事的只是她的家人及若干亲朋好友。叶家福和常志文都去了,常志文与林家有私人交谊,她来帮忙,换上便服,在殡仪馆外给前来吊唁死者的客人分发纸花。叶家福几乎不认识死者,知道这个人,曾经见过,但是从未有过交谈,他决定出场是因为林庆国。当年的林部长眼下已经退休,不再参与掌握许多人的命运,不再为谋权者那般需要,这种时候关顾的人不会太多,叶家福觉得自己不能不去。
他跟林庆国握手,请老领导节哀。林庆国摇头哽咽,无言。叶家福感到他的手冰凉冰凉。意外遭受如此重击,在身边长大视如已出的侄女突然死亡,他心里无疑痛苦之至。叶家福有过痛失亲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蔡波在亲属群里,他很悲痛。他说事情太突然,家人难以接受。他不想让自家这件事惊动叶家福,所以电话里不说。没想到叶家福还是听到了消息,于百忙中专程前来。老叶够意思,感谢。
叶家福跟死者亲属一一握手,表示慰问。这种场合,握手主要具象征意义,彼此碰一碰,尽到意思。不料有一只手掌与众不同,它把叶家福的手一捏,紧抓不放。
叶家福仔细看,人很面生。
“我是施雄杰。”对方说,“林琳的丈夫。”
叶家福啊了一声:“是你。节哀。”
他轻轻往回抽手掌,对方竟还死抓着不放,不由叶家福又看了他一眼。
施雄杰中等个儿,比叶家福矮一个头,大约三十四、五年纪,方脸,长相清秀。叶家福不认识这人,只听说过,好像是市劳动局的一个什么科长。
“我有事情要向叶副书记汇报。”他低声说。
叶家福也低声问:“什么事?”
施雄杰说林琳死得不明不白,他要一个说法。
“咱们回头谈吧。”叶家福说。
他往回抽手,对方竟然还不松开。站在一旁的蔡波不动声色一抓,掐紧施雄杰的手腕用力一拽,压低嗓门喝了一句:“你有完没完!”
叶家福得以脱手。走开前他又看了施雄杰一眼,施雄杰也睁着眼睛看他,一张脸涨红,身子在发抖。
这人真是不清楚。此刻治丧,不是要什么说法的合适时候。这种时候不想顺利完丧,节外生枝出来搅局的,再怎么也不该是死者的丈夫,丧事的主角。死者生前因为与他吵架而出走,然后死亡,论理的话,该是林家人找他,甚至是警察找他要一个说法,哪里能够轮到他出来讨要。叶家福专程前来,好意慰问,这个人不知领情还要揪着不放,简直就是没长脑子。
被蔡波拽开后,他还有话。
“她给你打过电话。”他对叶家福说。
“谁?”叶家福不解。
他坚持,还是那句话:“她给你打过电话。”
3.
电话是凌晨三点到的。蔡波突然惊醒,一时迷糊,没听出是谁。
“哪位?小姐?”他问,“干什么呢?”
“怎么能听不出来呢。”对方抱怨,“我是江英!”
蔡波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说江英怎么啦?骚扰领导不看时间?
江英说事情很急,蔡区长交代过的,不敢耽误。
蔡波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用肩膀夹着电话,一边开始穿衣服。
“说吧,别紧张,蔡区长欢迎骚扰。”
江英报告前埔大社有情况。午夜过后村里动静异常。十几分钟前,有四辆大巴车趁夜色从外边驶进村子,停在村中祠堂前的晒场上。有人发现情况,偷偷给江英打了电话。江英心里很不踏实,决定漏夜骚扰,立刻报告领导。
蔡波问:“知道打算干什么吗?”
江英说不清楚。报信的只看到一些迹象,不知根由。
蔡波表扬,说江英不错,多几个这种女干部,蔡区长别睡觉了,但是高枕无忧。
“你给小王打电话,让他马上出车,到我这里。”他交代。
“我一起去吧?”
蔡波让江英继续睡觉,留心电话就行。
放下电话,蔡波跑去关上房间门,开始紧急调度。蔡波的妻子和女儿在主卧休息,他自己睡小卧室,夜深人静,任何声响都是惊动,关房门照样吵人,此刻却顾不得太多,只能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做半夜鸡叫。
蔡波先找刘长庚,刘是前埔镇书记,前埔有事自当首选。不料刘长庚手机关机,住宅电话无人接听,估计是睡前把线拔了。蔡波骂,说家伙这么油条。接着继续打,不找刘长庚,找谢建南。谢建南是镇长,排老二,这人比刘长庚大两岁,油条更老,关键时候却还找得到人,电话一挂就通。
“睡得正香是吗?”蔡波问他,“人在哪?”
谢建南嘿嘿,说天还没亮,区长就查岗啊?他表现很好,坚守岗位,在镇上。
蔡波立刻批评:“坚守个屁。又聋又哑。”
谢建南在电话里叫唤,说领导怎么啦?他的耳朵嘴巴都挺好使的。
蔡波让谢建南立刻打电话,设法了解前埔大社此刻的动态,赶紧搞清楚情况,聋了哑了是小事,别弄出大事。谢建南不敢怠慢,遵命行事。几分钟后他回了电话,这时没了嘿嘿,口气急切。
“果真有动静。”他说,“可能要出远门。”
“上哪?”
“好像是到省里。”
“知道多少人?”
“四部大巴,怕有近两百号人。”
“动身了?”
“快了。”谢建南说,“村中正在敲锣。”
“好了,让他们敲去。”蔡波说,“谢镇长盖好被子,接着睡。”
谢建南叫起来,说蔡区长别敲,他知道大事不好,已经通知镇办挨个打门喊人。当晚在镇政府院里过夜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干部,包括一个组委,两个副镇长,除留一人值班管电话,其他人全部叫上,立刻下村,他亲自带队。
蔡波评价:“虽然有点聋哑,反应看来还行。”
他下令,让谢建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大社。不要拖泥带水,别怕天黑地暗,别怕路上坑洼,不管有什么阻碍和危险,记住一条:拼命往前,务必及时赶到,有效劝阻。如果没赶上趟,只扑到上访村民的大巴尾气,或者劳而无功,劝不下来,那么不去也罢,不如让谢镇长及大大小小各位镇领导坚守岗位,继续睡觉。
放下电话之后,蔡波抓着手机,悄悄开门出来。主卧那边,林玮和女儿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好睡时刻,远方有锣声敲响,近侧有电话不断,母女俩似乎没给吵醒。蔡波到门边穿了鞋,匆匆出门下楼,他的轿车已经停在楼下。
二十分钟后蔡波赶到他的临时应急处置本部。不在前埔镇,不在区政府,却在位于市郊的迎宾山庄。夜色正浓,他的轿车驶进山庄大门,山庄总经理康良才已经站在宾馆综合楼一楼大堂外恭候,那里灯火明亮。
“宋主任他们快到了。”
区委办主任等人应蔡波召唤,离开温暖的被窝,正在赶往此地。另有一批负责官员奉命直接去前埔,帮助镇里应急。
“康总不要紧张。”蔡波对康良才说,“这次是别人有麻烦,你没有。”
康良才说他们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务。
蔡波说他只希望到此夜游一番,无需其他服务。
十几分钟后谢建南的电话到了,他很兴奋。
“到了!赶上了!”
他在前埔大社。按照蔡波的命令,他带着二十几个镇干部匆匆忙忙,以最快的速度拼命赶去,进村时村民尚未动身,大家欣然相逢于车下。此刻村祠堂外稀稀拉拉聚有二三十位村民,为先行人员,围在晒场边一盏路灯下抽烟,准备上车,更多的村民还在后头,正打着哈欠,套着衣袖,亮着手电筒陆续出门。事情问明白了:他们确实要去上访,目标是省城,准备到省政府,上访诉求有若干条,关键是要求绕城高速动迁,必须按照实际拆迁面积全额补偿,政府所称的违章搭盖也不能不管。村民定的动身时间是三点半,半夜走人,是因为省城路远,需要早点动身,赶在上班高峰前后到达,可望扩大影响。另外也避免白天行动动静太大,镇里听到风声前来阻拦。他们搞得很隐密,悄悄租了车,约好时间,准时敲锣。但是毕竟村民不同于干部,时间观念相对淡薄,半夜三更这么折腾,训练有素的军队可以胜任,土农民却不容易达标,大家拖拖拉拉,没能按预定时间动身,这才让谢建南他们赶上了趟。
“镇干部正在分头劝说,”谢建南报告说,“现在人是拖住了。”
蔡波说:“拖住管什么?劝他们回家,抓紧时间还能睡个好觉。”
谢建南说看起来够呛,不是哄小孩上床啊。
蔡波告诉谢建南,按他的安排,区委刘副书记带着一队人马正在赶往前埔,估计还得一些时间。毕竟是半夜三更,村民不容易,领导也不容易,所以此刻谢建南只能靠自己。谢建南必须劝阻村民上访,同时也必须注意方法,避免冲突,防止任何意外。老百姓土话说,这块糕要它热乎,同时还得结冻。能办到吗?就看谢建南本事。
“别问我怎么办。”蔡波说,“我要看你怎么办。”
谢建南在电话那边叫:“区长让我死啊!”
蔡波说:“那就该死。”
放下电话,忽拉忽拉,几辆车相衔而入,来到夜幕中的迎宾山庄。区委办、政府办、公安交通信访等职能部门官员匆匆赶到。蔡波让大家做好准备,待命。
“谢建南顶用的话,咱们就没事干了。”他说,“大家一起欣赏夜景,也算这趟夜游有值。”
办公室主任悄悄请示,问是不是给丁书记报告一下?蔡波不吭声,好一会儿。
“不急。情况明朗了再说。”他终于表态,“咱们主张保护妇女儿童睡眠。”
十几分钟后电话再至,刘副书记等人已经赶到前埔,与谢建南等镇干部会合,现场局面得到有效控制。区镇干部劝说开始产生效果,村民们情绪逐渐稳定,情况向好。
蔡波说:“告诉谢建南,蔡区长让他麻利点。又聋又哑加上不麻利,要他干啥?”
其实他很满意。放下电话他说了两个字:“不错。”
不料情况突变。几分钟后谢建南打来电话,气急败坏。他说该死,出事了。
现场没有出事,晒场上的村民正在三三两两陆续回家。他们或者接受干部劝告,或者认为眼下总归走不了,黑天暗地耗在那里,不如回家睡觉。谢建南等人都以为大功告成。这时来了辆轿车,却是市政法委的叶家福副书记带着两个人闻讯赶到。叶副书记心细,让谢建南再认真查一查,不要只看到亮的,忘了暗的。谢建南立刻警觉,让手下干部深入了解一下情况,这才意外得知当晚村民租用的是五部大巴,其中四部停在大社这边,另有一部去大社东头的小社接人,那是一个自然村,距大社三百米,另有一个村道出口。谢建南傻了眼,急命手下干部跑步过去察看,发现该大巴带了一车村民,已经驶离村子。
蔡波得知了坏消息,却没再批评。
“别慌,有蔡区长呢。”他说,“你先把身边事情收拾清楚,替我谢谢叶副。”
蔡波的第二手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迎宾山庄顿时动弹不止,马达轰隆轰隆,声响惊扰夜空。
出山庄往市区走,三公里外有一处公路收费站,这是个关键部位。前埔位于城南,从城南前往省城有两条路可走,最便捷的是走省道,经过这个收费站,往前行驶十公里再上高速。另外一条路得绕一个大圈。蔡波推测,一旦现场未能及时劝阻,上访村民会走这边这条道路,所以预先赶到迎宾山庄应急。知道一车村民已经上路,他立刻把相关人员派了出去。
他没有估计错。十几分钟后,交通警察配合区信访办干部在收费站口拦下了满载上访村民的大巴车。警察引导司机把车开进山庄,司机不敢不从。一车人被安顿到迎宾山庄餐厅,餐厅提供了馒头和豆浆,均热气腾腾。
信访办主任说,这一顿早餐是免费招待。蔡区长交代,村民们半夜出门,紧紧张张,别说生火做饭,有的人可能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因此特意提供一点热食,大家尽管吃,吃饱了再谈。
蔡波没有出面,只在几十米外的综合楼上遥控。他给谢建南打了电话。此刻前埔大社晒谷场那边事态已经平息,警察指挥四辆大巴空车驶离村子,村民多已散去,当前已无再次聚拢、出发的可能。蔡波指令留一些人处理后续事项,要谢建南自己立刻赶到迎宾山庄这里。
“蔡区长把你那些村民请下来吃早餐了,现在移交,还给你。”他说,“怎么领回去,谢镇长看着办吧。”
这时已是天亮。丁秀明给蔡波打来电话。
“前埔到底怎么啦?”她问,口气不太好。
蔡波告诉她没事了。半夜三更,他能处理就处理掉。没必要惊动书记休息。
“总得说一声啊,”她语带埋怨,“赵市长打电话问,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快就传到他那里了?”蔡波挺吃惊,“他不在呀。”
赵荣昌是从下边县里挂的电话。他不在市区,陪陈副省长下乡。陈副省长原在本市任书记,到省里工作已大半年,目前市委书记未免,主要工作却在省里,这边由市长赵荣昌全面负责。陈副省长回来视事,赵市长自当陪伴,他们一起下乡,于检查工作之余,深入探讨本市各大事项。当晚两位领导住在下边县里。蔡波没在第一时间把前埔动态向赵荣昌报告,因其在外,又是半夜三更。这都是表面上的理由,更深原因是蔡波希望在惊动他之前,情况已经得到控制。这与纯粹的坏消息让人感觉不同。
“市长交代了,陈副省长明天上午视察后离开,他明天中午回来,让我们明天下午到他办公室去。”丁秀明说。
蔡波感叹说,还好拦住了四个车,请下了一车人。要是没留神把村民欢送走了,与大领导欢聚于省政府大门口,妨碍了大事,恐怕等不到明天,今天咱们就走人吧。
第二天下午,蔡波按通知要求,于上班时分赶到市政府大楼。丁秀明早到了几分钟,已经坐在赵荣昌办公室对门的候见室里。
“市长在里边谈话,”她对蔡波说,“让咱们等一会儿。”
两人在接待室枯坐了一个多小时。找赵荣昌的人真多,隔一会儿就有人把头伸进门瞧瞧,有市直部门负责官员,也有下边县区来的。看看一时还排不上,有的人先走了,也有的如丁秀明和蔡波一样留下来,在候见室排队坚守。
叶家福也来了。他一看轮不上,掉头要走,蔡波把他喊住。
“叶副你急什么?”他问。
叶家福说他自己不急,替蔡区长急。
蔡波起身,拉着叶家福走到走廊尽头说话,谈谈昨晚的情况。蔡波说昨天幸好叶家福赶到,帮助救急补窟窿,否则今天见赵市长只好如丧考妣。但是他不免纳闷,当时叶家福动作怎么会那么快,知道了消息,还赶到了现场?叶家福说蔡波夜半动员,又是车辆又是警察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他这个政法委副书记要是没听到一点风声,岂不失职?对前埔不敢马虎。
“你呢?怎么镇里没发现情况,区长做梦倒梦出来了?”叶家福追问。
蔡波说他当领导的成功经验不是做梦,是交女朋友。广交女朋友,深交女朋友,关键时刻女朋友很管用。
“注意,我盯着呢。”叶家福警告。
蔡波说他就是要刺激一下叶家福。老婆死那么久了,一个常志文还弄不定,领导干部搞男女关系,不可以这么无能。
叶家福不跟蔡波开这种玩笑,如其所言“替蔡区长急”,他有事要跟蔡波说。
“你那个同门找你没有?”他问蔡波。
蔡波愣了一下,明白了。
“施雄杰?”他问叶家福,“这家伙骚扰你?”
叶家福说,施雄杰给他打了几个电话求见。叶家福询问是公事还是私事?施说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叶家福说家里的事找他干什么?如果是两口子之间的矛盾,林琳已经死了,还说什么?如果是对死者死因有疑问,应当直接跟办案民警谈,他们肯定会认真对待。不必七拐八弯,该找谁找谁吧。
“还不罢休。”叶家福问蔡波,“你家这施怎么回事?两口子闹得很厉害吗?”
蔡波说,据他所知差不多过不下去了,在闹离婚。现在人都死了,还离个屁。
“说他老婆给我打过电话。”叶家福说,“我跟你家小姨子从没打过交道。”
“打过交道又怎么?关他鸟事。”
蔡波让叶家福别理施雄杰,家伙心术不正。叶家福询问说,他印象里,这个施雄杰当年与郭启东案有牵连,是不是这样?蔡波点头,说当时差一点给逮起来。早知道应当拥护警察把他铐走,提前了结,也许就没有如今的飞来横祸,不会有人跳水自杀,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遭受骚扰。该家伙真不是个好鸟。
叶家福问:“你是个好鸟?”
蔡波反嘲:“你肯定是。”
叶家福说他不是鸟,是人。蔡波即批评,说没有幽默感不可以的。这样子还怎么找女朋友搞男女关系?
郑荣昌的秘书跑出来喊人,要蔡波去见市长。两人匆匆握手告辞。
“说话注意点。”叶家福特地交代了一句。
蔡波说他清楚。赵市长最近气不太顺,前埔村民差点闹到省城,别指望他亲切问候。可能要挨一训,有思想准备了。
赵荣昌却没有当头训斥。他对两位下属口气平和。
“有件事跟你们商量一下。”他说。
是关于绕城高速建设。这一次陈副省长来,赵荣昌汇报了这个项目的一些问题,领导很重视,全力支持解决,也传达了省委主要领导的意见,提了要求。根据当前情况,赵荣昌考虑有必要加强这个重点项目,加大力度,加快进度,迅速取得成效。道林区前埔地段的折迁必须尽快解决,他提一个时间跟两位负责官员商量:务必于七一之前,也就是今年上半年内完成,可以吗?
丁秀明看看蔡波,蔡波也看看她,他们都没吭声。
“蔡波,你怎么看?”赵荣昌点名。
蔡波说:“请丁书记谈吧。”
“别推。”赵荣昌还是盯住他不放,“要你说。”
蔡波表态:“如果丁书记同意,这一块我来负责处理。”
“有把握吗?”
蔡波说事情是人干的。
赵荣昌问丁秀明意见。丁秀明说听市长的,一切服从市里的大局。
赵荣昌决定:确定上半年完成,道林区务必负起责任。具体怎么做,书记、区长两人自己去商量,事情要办好,问题不能出。
“不允许这样闹腾不休,今天网车,明天上访,总是没个解决,影响不好还干扰全局。”赵荣昌警告蔡波道,“说清楚了,前埔再出乱子,首先问责你蔡区长。”
蔡波嘿嘿,说如果圆满完成任务,请首先表彰丁书记。
“当然是这样。”赵荣昌不动声色,“有很多理由。”
后来叶家福打电话询问谈的情况,蔡波引用赵荣昌语录,感叹大领导总是有理。叶家福让蔡波不要不服,亲者该严,疏者宜宽,此时此刻,蔡区长做好是应该的,出错是不允许的。他叶家福也一样,自觉认了。
“看起来不服不行。”蔡波说。
“果然很不服吗?”叶家福问。
“有一点。”蔡波说,“感觉很没意思。”
“你该问问自己想要什么。”叶家福说。
“怎么突然问得这么严肃?”蔡波不解。
原来叶家福有来头,是奉领导之命前来追问。蔡波和丁秀明走后,赵荣昌让秘书打电话要叶家福去汇报工作,汇报中问及昨天村民上访事件的处置过程。赵荣昌对蔡波最近状况不满意,要叶家福提醒蔡波,让蔡波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我把话带到了。”叶家福说。
蔡波有几秒钟说不出话,然后嘿嘿道:“我可能要一只田鼠。”
叶家福很吃惊,说什么田?老鼠?
蔡波解释,要的就是田野里忙碌打洞的那种老鼠,公的可以,母的也行。人通常不吃田鼠,但是蛇吃,好像鹞子之类的鸟也吃。怎么会突然说起鸟和老鼠?就那么回事。他理解,赵市长给他留面子,当着丁秀明的面不批评,也不把他单独留下来训斥,只通过老同学叶家福带话追问,意味很深长。上一次省里考核组来,那件事没办好。这些日子前埔起风波,影响很大。别说赵市长不高兴,他自己都很不满意。人家领导就是水平高,洞察秋毫,着重点拨。他明白了,得搞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约个时间,你找他谈谈为好。”叶家福建议。
“当然。”蔡波还开玩笑,“报告市长,我要一只田鼠。”
叶家福说别瞎扯。要老鼠不必找市长,找他就行。他老家田野里多得是。
“你老家那条路有进展吗?”蔡波问。
叶家福感叹,说要一条路比要只老鼠难。他已经找了市交通局长,对方答应帮忙,老家那边的报告也已经递上去了。但是交通部门只能补一点,资金缺口很大,时间上也有问题,今年盘子很紧,考虑明年安排,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你还赶什么时间?”蔡波问,“娶老婆看好日子了?”
叶家福说当地有个老人叫大善公,过世六百五十周年,明年六月初十隆重纪念。叶副书记跟该老人私下有些交情,不便公然参与民间信仰活动,帮助修条路却是不好推却,所以明知自己能力有限,没有蔡区长的本事,还是应承下来。
蔡波发笑,说如果叶副书记批准,他准备假公济私,偷偷挪用高速公路拆迁专款,为叶副书记排忧解难。
叶家福表态:“这个不必。”
叶家福跟蔡波讲了另一件事:施雄杰又给他打电话了。
“你不要理他。”蔡波说。
“我告诉他了,自家私事,先找你们家蔡区长商量吧。”叶家福说。
蔡波说他愿意替叶副书记接待上访。该同志类似蝙蝠,属兽类,不是好鸟。
几天后蔡波于迎宾山庄大宴宾客,请人吃晚饭。客人非常特殊,形形色色,有前埔大社的村两委成员,村民小组组长,村老年协会会长,各大姓宗亲会要角,村庙管理会成员,几位前埔籍企业老板,以及市直部门几位前埔籍重要官员。前埔镇长谢建南等人出场作陪。蔡波开玩笑,说这是前埔大佬酒会。
他解释请客缘由,说赵市长已经发话,折迁要加快,乱子不许出,其他人不问,重点追究蔡区长。蔡区长需要大家支持,今晚先表示一点心意。
谢建南帮腔,说蔡区长特供好酒,给大家上茅台。
那天蔡波不惜血本,上最好的酒,让大家放开了喝,干杯,努力营造氛围。酒至半酣,他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个老板被小姐电话骚扰,老板没想起对方是哪位。小姐说老板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昨晚才一起干过,干完转身就忘?她可不放过他。老板知道不妙,来勒索了,赶紧问对方是谁?有何要求?小姐一听还是没想起来,即抱怨昨晚干了再干,接着还要干,都白干了。老板不禁喜出望外,说这下明白了,是桌上的,不是床上的那位。
这时候服务小姐进来,凑到蔡波身边说:“蔡区长外边有人找。”
蔡波问是谁?小姐说不知道,只说有要紧事。蔡波只得放下杯子起身。
“你们继续,别停,”他说,“就是那句话:干了再干。”
谢建南呼应,说蔡区长放心,大家听区长的。干了再干,不能白干。回去做好工作,帮拆房子不添乱。
包厢外站着位男子,腋下夹着个黑色小包,阴沉着脸,却是施雄杰。蔡波一见他也把脸拉了下来:“干什么找到这里?”
施雄杰没吭声,打开小包取出一张纸,把它递给蔡波。
“复印的。”他说,“不是原件。”
蔡波问:“什么好东西?”
施雄杰说看看就知道了。
蔡波接过来,看都不看,当场撕成两半,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有事就说,”蔡波道,“不必这么麻烦。”
施雄杰说这是林琳写的。也算遗嘱。
“你们家的稳私,自己捂好。”蔡波说。
施雄杰说里边提到蔡波了。
“分财产吗?”
“她骂你该死。”
“你最该死。”
施雄杰说他不想把事情做绝,要蔡波不要逼他。蔡波说这是谁在逼谁?他们之间本已没有任何关系。
施雄杰拍了拍他带的包:“这里有关系。”
“我知道那都是些啥。”蔡波说,“你找叶家福,打算交给他?”
施雄杰说他给叶家福打过电话,但是还没说透,叶家福以为这只是别人家里的一件私事。如果提起叶家福曾经接到的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提到一只曾经失窃的旅行袋,叶家福立刻就会见他。
蔡波点头:“没让你当密探真是屈才了。”
施雄杰说他手中这些东西交出去,还是不交出去,看情况吧。他要什么蔡波很清楚,并不是做不到。
蔡波说,今晚他在里边请客喝酒。他刚在酒桌上讲了一个笑话,涉及到女人和勒索。他不怕勒索,因为早有准备。施雄杰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他做当场演示。
他拿出手机,挂了李国哲的电话。
李国哲在首都机场,正在办理登机手续。两小时后的航班回美国,公司总部的例行会议。蔡波当着施雄杰的面,在电话里跟李国哲探讨“猎头”和副执行主管问题。从北京回来后,他们已经通过数次电话,探讨了其中各相关细节,但是直到此刻,蔡波还没有最后下决心,所谓的“卖身契”尚未出手。
“你还想等多久?”李国哲问,“阿波罗再次登月?”
蔡波说用不着那么久。跟阿波罗飞船没法比,人家飞得远,李国哲的鹞子虽然也跟星条旗有牵扯,肯定飞不上月亮。
李国哲说机会一向都有时限,错过了就没有了。不要再犹豫,赶紧下决心。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眼下舍不得的东西真的很有意思吗?
“我已经下决心了。”蔡波说,“我要一只田鼠。”
他告诉李国哲,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但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处理手头一些事情,这才方便脱身。李国哲说如果这样,可以先把协议签下来。他那边有那边的情况,大公司运作有自己的规则,他们常用一句话,叫做“yes orno?”是或者不是?这是需要明确的,不能含糊。
蔡波发笑,说李先生这么看中卖身契?不就一张纸吗?李国哲说字一签就是承诺,承诺了就得守信。这是第一条规则。
蔡波说:“咱们这里通行习惯有些不同,说了不太算,签了也常变。但是各自心里还是有个谱的。”
他告诉李国哲最近他这里挺麻烦。家里死了一个人,外边闹哄哄聚了近千人。此刻他在宾馆里请客,包厢里边挤满两桌,聚众说笑干杯不为酒,只为修路铺桥,准备夹生饭重煮,拆人家半个村子。这件事归他管,干得好不算功劳,干不好要追究责任。包厢里边难缠,包厢外边更甚,站着一个人,腋下夹着黑包,手里捏张白纸,目光灼灼,咬牙切齿,拿一个不幸去世的女人实施勒索。老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此刻,蔡区长摇身一变,变成只鹞子远走高飞,四处捕食野兔田鼠,公的母的通吃,最是时候。房子该谁谁去拆吧,不必本人费心。谁想死就死吧,想勒索哪里还够得着。
李国哲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咱们另找机会再谈。”
蔡波收起电话,回头看看,施雄杰已经不见了。
4.
去年年底,省里组织政法工作检查,从省直和各地抽人参加。叶家福给抽到了,分在山区一组,跑本省西部两市,检查项目之一是监狱状况,该项目属政法工作范围。有一天上午,检查组到了位居深山间的一座省属重点监狱,受到了例行的欢迎。类似场合领队比较忙,敬礼还礼,握手寒暄,言说指导,承担许多任务,叶家福是普通组员,没太多事,心情比较放松,眼睛可以东张西望。这一放松张望让他意外吃了一惊,惊讶对象是停车场边的一辆轿车。
这车很普通,广州本田,早几年的车型。一眼看去,叶家福觉得这车眼熟,很奇怪似乎还感觉亲切,不由他仔细看了一眼车牌,这才发觉真是很亲切:该车居然跟叶家福是同一个出处,来自他曾经供职的单位,彼此“很自己”。叶家福早年在市司法局工作,当时本局车辆不足,叶家福奉局长之命打一报告,请市政府予以支持购车为盼。局长领着叶家福找了分管法制工作的副市长郭启东,郭副市长大笔一挥,做重要批示,请财政局予以重点考虑。几个月后这辆广本开进了局里的车库。叶家福调政法委工作之前,有幸时常使用过该车。
这车怎么会跑几百公里,从本省北部拱到西南,停在此地监狱的停车场,供叶副书记意外亲切?不由叶家福当时好奇。他悄悄走过去拍拍车门,一个驾驶员从车上跳下来,连叫叶书记好。这是个老司机,他认得叶家福。
原来是市司法局林副局长到这里来了。来的不止这个林,还有市外经局、国土局两位重要官员一起驾到,他们的车就停在一边。三位官员当然不是到此地检查工作,他们有些事。什么事呢?驾驶员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叶家福没有多问,转身走开。
半个小时后,有人给他打手机了,是那位林副局长。林知道自己的车以及驾驶员跟叶副书记在监狱停车场邂逅了,这就有必要及时稍事沟通,做点解释,因为司法局属政法系统,叶家福够得着的。林告诉叶家福自己是到省城开会,恰市里其他部门两位领导也有事到省城,他们想到监狱这边走走,他就带着过来了。
“也没什么事,”他打哈哈,“看看老郭。”
叶家福说他一样,也没什么事。省里搞检查,他给抽到了,凑巧。
林副局长很亲切,称他们几人已经离开了,在监狱外边找一家小饭馆吃饭,随便点两个菜,午餐后准备立刻上路往回赶。这么巧碰上了,叶副书记要不要热情会见一下,过来聚一聚?叶家福表示感谢,说身不由已,检查组组长不发话,组员不敢到处乱跑。回去有空再一起热情吧。
就此了结。叶家福心里有数,知道这些人怎么回事。此刻已近年关,适宜于开展访贫问苦,亲切慰问困难群众活动。林副等三位负责官员大老远跑到监狱,与慰问弱势群体无关。他们是来看老郭的,他们带的慰问品肯定不会是一桶花生油,一点年货加三五百元红包,起码得是几条好烟。老郭就是郭启东,当年这位郭副市长曾指令财政局重点考虑给司法局买车,此刻他批来的这一部车带着相关官员和慰问品跋山涉水而至,跟他隆重相会于监狱。省属监狱归省司法厅管辖,市司法局的林副局长与此间管理部门工作联系较多,方便安排进出监狱,带人“看看老郭”。郭副市长已属旧日,眼下他是阶下囚,因受贿罪判刑十五年,正在这里服刑。
郭启东一案当初曾轰动一时,是那一年本省最大一宗地方官员腐败案,郭启东自己成为当年本省落马的最高级别官员。这位前副市长中等个儿,人很瘦,体重百十斤而已,看上去份量很一般,那时可不得了,位高权重,说起话掷地有声。他的犯案入狱很奇特,起于市区的一起交通事故:某洗脚店老板与朋友在家居小区附近酒楼饮酒,深夜步行回家,于自家楼外道路上被车辆撞翻,当场身亡,肇事车逃逸。事发后因缺乏线索,肇事者没找到,成为悬案。过了大半年,忽有知情者举报,说死者并非意外车祸身亡,是被蓄意谋杀,主谋为市区一黑社会团伙老大。举报信散发很广,直到公安部去。当时恰全国出重拳治黑,此案引起重视,在上级领导督促下,地方相关部门根据举报线索侦察,终于破案,居然举报属实。策划杀人者是市区餐饮娱乐业一个老板,叫郭金城,经营有数家酒楼和夜总会,为行内要角,知名企业家,市政协委员,与死者因生意和地盘纠纷,积怨深重,导致授意杀人。郭金城胆子很大,为所欲为,手下有一批马仔,已具黑社会团伙雏形。由于其社会关系盘根错节,保护伞众多,办案中重重阻碍,特别困难。最终案子办结,郭金城被判死刑,市、区两级有十数位官员琅当入狱,其中最高级别的就是副市长郭启东。郭启东与郭金城是老乡,拐弯抹脚沾点亲。郭金城起步后迅速扩张膨胀,得益于郭启东的多方关照。郭启东也让郭金城为自己办了不少私事,同时笑纳了累计总值近百万的钱物,最终把自己纳进了监牢。
叶家福对郭启东案相当了解,该副市长发案时,他已因市长赵荣昌力推,调市政法委重用,参与督办过该案。案子初起时,他没想到最终会牵扯郭启东那么大的官员。当时赵荣昌曾经把叶家福叫去了解情况,问到了郭启东。时赵荣昌任市长刚满一年,对市情和身边干部还在深入了解中,通常情况下,一个市长不会向下属询问对副市长有何看法,赵荣昌与叶家福是老同学,彼此了解,知道可靠,所以才能深谈。
叶家福告诉赵荣昌,郭启东是上级,自己是下属,有些工作接触,从无个人交往。他本人观察,郭启东很不一般。这位领导土生土长,一级级上来,经历和人脉都特别丰富。他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上边的联系面广,下边也会拉人,关键时刻敢帮人办事,替人说话,手下用了一批干部,有所谓“地方实力派”之称。
赵荣昌评论说,咱们有些官员很会经营自己一块地盘。问题是你经营它干什么?这个最重要。如今做事不能没有团队,团队的主流应当是做事,做正确的事。如果不是这样,大家结个帮伙营私舞弊,为所欲为,最终只会自取毁灭。
后来,蔡波私下里跟叶家福交换信息,提到赵荣昌也找他问过郭启东的情况。蔡波与之谈得很直率,提到郭启东生性好事,爱抓权,喜插手,介入很多事情,外界对他的负面议论不少。但是他上下通畅,基础扎实,根深叶茂,不易触动。
“我劝他别太管这个郭。”蔡波说,“从避免今后麻烦考虑,容忍可能更有利。”
叶家福问:“他什么态度?”
蔡波说,赵荣昌称有些决心确实不容易下,但是该下的时候他不会犹豫。一个人主政一方,不能只想权宜,要从长远考虑,搞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他可以告诉蔡波他想要什么。有一句话叫雁过留声,有一天他离开这里,除了希望是上行,还希望人们会说他干了些事,而且形象清明。
“人家不是小鸟,是大鸟,鲲鹏展翅九万里,高瞻远行。”蔡波开玩笑,“像你叶老兄,啄木鸟似的,一天到晚只盯着谁谁有没有男女关系。”
叶家福感叹,说赵市长讲的不错。这是他愿意跟随的缘故。
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赵荣昌正在下决心。此后相关的涉黑案迅速发展,内情渐渐显露,发现有一批官员从郭金城处得到好处,为之提供保护,涉嫌职务犯罪。卷入案件的官员名单越拉越长,涉及到工商、税务、文化、卫生、城管、公安诸多部门重要人物。郭启东发觉不妙,动用了他多年编织成就的关系网,耗费大量社会资源和钱财,不惜血本,千方百计阻挠案子深入。案子一度陷入僵局,市里几位主要领导之间产生意见分歧,一些人主张及早刹车,担心搞大了,牵连干部太多,于地方政务很不利。赵荣昌却非常坚决,力主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赵荣昌是市长,第二把手,下市前长期任职于省委机关,在省领导那里有影响力,说话格外有分量。他的坚决态度推动了破案,郭启东在劫难逃。
郭启东事发一刻颇具戏剧性:他是在市长办公会现场给带走的,会场上只有赵荣昌知道即将发生什么。那天政府办提交给市长们研究的议题很多,上会时赵荣昌临时做了调整,把原安排在后边讨论的几个内容提到前头先议,政府办工作人员给弄个措手不及,汇报、分发材料和列席顺序全都乱了套。当时赵荣昌不说缘故,事后人们才明白那几个议题都属郭启东分管,赵市长是让郭副市长理完那些事,“站好最后一班岗”。叶家福列席了那次会议,因为议题中有一个“突发事件应急预案”,与他的部门相关,本通知他于上午十一点到会,临时又通知提前于九点。会议中间,叶家福看到赵荣昌的秘书走进来递了张纸条,赵荣昌即宣布休会十分钟,让大家出去上洗手间。郭启东应声而起,打算出去,让赵荣昌喊住了。
“郭副市长,慢点。”他说。
郭启东坐下来。赵荣昌把手一摆,秘书跑过来递给他一只塑料袋。赵荣昌把袋子放到郭启东面前:“你拿去吧。”
里边是两条烟,三五牌。郭启东烟瘾很大,习惯抽外烟。但是赵荣昌从不抽烟,他和郭启东之间绝无烟谊,从未有过哪怕是扔支香烟一同吞云吐雾的记录。
“市长这是怎么啦?”那一刻郭启东非常意外。
赵荣昌说,人世间的事情不会无缘无故,有果必有因。人走到关口的时候,停下来抽支烟,扪心自问,有助于做出正确的选择。
郭启东立刻就明白了。
“我要打个电话。”他说。
“你跟他们说吧。”赵荣昌道,“恐怕不必了。”
那时前来带郭启东的办案人员已经站在门外。他们没让郭启东打电话。如赵荣昌所暗示,已经没有必要了。当天上午,同一个时段里,郭启东的妻子、他的弟弟和小舅子也被分别带走,与他一起前往办案地点接受同案调查。
这一起案件祸及郭启东以下十几位官员,其间半数人犯案有地理学因素,跟郭启东和郭金城出自同一个地方,同为老乡。他们都是哪里人呢?不是别地儿,就是道林区前埔镇。前埔这地方真是好风水,藏龙卧虎,历来有能人。近年间这里出了不少老板,搞建筑的、卖液化气的、经营餐饮娱乐并黑社会的,都有,同时大大小小也出了不少官员,分布于本市各行业各部门,其中一些佼佼者已经手握重权,最显耀的就是郭启东。郭启东很重乡情,一向敢于大胆提携同乡,机关里有人讥讽,说他手下有一支“前埔军团”。郭案发作,该军团与其领军人物一起遭遇重创,但是并没有顿时烟消云散。时过数年,叶家福意外地于数百公里之外,在郭启东服刑的监狱停车场上亲切会见了自己的当年用车,这不是个例。叶家福早就听说,郭启东服刑后,有事没事,过年过节,常有亲朋故旧跋山涉水前去探视,悄然来去者中多有前埔籍或与该地关联很多的现职官员。
当年那起涉黑凶案发作,郭启东等多位官员牵连落马之际,也有一些人逃过了劫数。施雄杰为其中之一。案发前一年,施雄杰与几位亲友合伙,在市区一个新建楼盘买了两间店面,手中资金不足,去找了郭金城,拿了人家六万元。施雄杰时为市劳动局辖下就业服务中心的主任科员,职别不高,手中不掌握权力,与郭金城所从事的餐饮娱乐业关系不大,他能结交这位老板并最终入案也有地理学因素:他是重庆人,却又是前埔的女婿,其妻林琳的伯父兼养父林庆国是前埔人。林庆国当过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家里还另有一个前埔女婿蔡波在道林区任要职,这都成了施雄杰的资源,让他得以跟郭金城拉拉扯扯,为自己谋取利益。林庆国是公认的正派干部,来路不对的钱从来不沾,哪想身边出了这么个施雄杰。施雄杰案发时不承认自己拿了钱,后来又辨称自己曾口头说明,只是向郭金城借款。其妻哭哭涕涕,恳求林庆国出面搭救,林庆国已经退休,是蔡波来收拾局面。经多方努力,施雄杰给放过了,那笔钱没有定为贿金,因为未发现他与郭金城间存在权钱交易的职务行为。有刻薄者评论说,如今头上无长,不只放屁不响,收钱都没名堂。施雄杰还没长得足够大,尚无资格。这种人一旦有权,可以来点权钱交易职务行为,收的钞票才理直气壮,有资格计为贿金,那时五六万哪里打得住?施案终以涉案款项上缴没收,予以行政处分了结。
施雄杰却说:“那件事是他们搞我。”
施雄杰坐在叶家福办公室的沙发上。这一天他没再电话求见,直接上门来了。叶家福正在主持综治办会议,即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会议,施雄杰说他等,有重要事情一定要跟叶副书记面谈。两小时后会议结束,两人开谈,其间叶家福问及当年的案子,施雄杰一口咬定,是人家搞他。
“有人怕前埔帮势力大,就搞。”他说,“赵市长听信那些人了。”
叶家福说这是胡扯。施雄杰来自重庆,算什么前埔帮?前埔籍的优秀干部很多,林庆国林副部长怎么样?有口皆碑,谁会去搞他?蔡波跟施雄杰不一样吗?都娶林家女儿,当前埔女婿,人家从来不去掺和那个。不论籍贯哪里,都是有好的也有坏的。
施雄杰说没那么简单,前埔为什么闹事?有关系的。
叶家福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他让施雄杰讲具体点,那地方最近不太平安,聚众抗拆,夜行上访,难道不只想多要几个拆迁补偿?背后还都有些什么因素?
施雄杰却不讲具体。他闪烁其辞,天上地下,拉出更大一张网,说当年要是不这么搞人,现在也不会这样。想当书记的为什么没当上?想提拔的为什么没提上去?很多事情都是有关联的。
“你指谁呢?赵市长?还有蔡波?”叶家福问。
施雄杰点点头。
“你还是讲具体点。猜测臆想不行,得有根据。”
施雄杰说这些事大家都知道,都那么说。
叶家福问施雄杰,几次三番打电话求见,今天跑到这里干等几个小时,不会就打算提供一点道听途说,有关前埔的过去与现在?也许施雄杰在他那个圈子里混来混去,不只听说过什么,自己还参与了一些什么?现在想明白了,打算如实报告,协助市里做好工作,帮助稳定局面,促进重点项目建设?
施雄杰说:“叶副你不要套我,那不是我的事。”
“那么你找我干什么?”
施雄杰说自己家里刚刚办过丧事,他老婆不能白死。
“什么叫白死?她不是自杀?或者有隐情?”
施雄杰说林琳突然死亡有原因。
“据说你们俩闹离婚,那天你们大吵一驾,你老婆离家出走,是这样吗?”
施雄杰说他们是在闹离婚。叶副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对你们的隐私没兴趣。反映问题除外。”叶家福说。
施雄杰说他要反映问题。他们两口子闹离婚,跟另外的人有关系。
“谁呢?”
“你。”
不由叶家福立刻笑出声来。没等他再发问,施雄杰又补上一句,说叶家福不能推得一干二净。他妻子确实给叶家福打过电话。
“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在林家见过你妻子,但是从没讲过一句话。”叶家福说。
“你们在电话里讲到了一只旅行袋。”
叶家福当即变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施雄杰冷笑,说现在叶副清楚了,他没有乱讲。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他还知道一些叶家福不清楚的事情,涉及到其他人。如果他认为有必要,他会告诉叶家福。他也可能永远不跟任何人说,这要看情况。他在这里提前挑明:不要想搞他,不要威胁他的人生安全,不要指望杀人灭口,他已经准备了多种防范手段,鱼死网破。要是不怕闹得轰轰烈烈,满天下都知道,那就来吧。
叶家福立刻喝斥:“什么屁话!”
施雄杰说他不是讲叶家福。他知道叶家福跟别个不同,是好人,所以才找来的。
然后施雄杰起身走人,不再多说一句。
叶家福好半天什么都做不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仔细回想刚才与施雄杰交谈的全部过程,忆及林家出殡那天施雄杰的反常举动,以及后来一而再再而三的电话骚扰,感觉非常沉重。
当天下午,叶家福上班后把单位里的事匆匆处理完,叫了车直奔道林区。上路后他才给蔡波打手机,说他一会儿就到区政府,有事找。蔡波问什么事这么急?叶老家的破路不通了?叶家福说那边早就不能开车,得抬着车走了。
“我在前埔,劳驾叶副书记到这里来行吗?”蔡波问。
叶家福说行,到前埔见面。
叶家福赶到前埔镇政府,这才发觉上套了。这里正热闹,开大会呢。蔡波召集全镇大小干部及辖下各村两委和各方面头头脑脑集中学习、动员,百十号人坐了满满一个会场,搞了一整天,当天下午结束。蔡波故意不在电话里讲明,等叶家福到场才拉在一旁说说来龙去脉,然后即请上主席台,热烈鼓掌,请叶副书记做重要讲话。
叶家福没有推辞,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来了,当然要说。他说自己这是配合蔡区长,跟大家一起共同努力,维护社会安定稳定,确保重点工程建设。
那些日子里,蔡波受命负责,全权处理前埔镇事务。这人情况熟悉,有自己的一套。他组织大批区、镇干部下村,走访调查,过细了解,掌握动态,控制局势,自己坐镇指挥,开大会造声势引导舆论,功夫做足,其实都算铺垫。他的关键措施是果断换马,从人下手,解决问题。他说老农民有句话,叫“牵牛牵鼻子”。蔡区长读过大学,文化程度比较高,有资格改造农谚,叫做:“拿人拿帽子。”
这时前埔镇班子已经调整,镇书记刘长庚被免职,调区人民防空办公室,不安排领导职务,先只任主任科员,处理很重。前埔大社近日屡起风波,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此刻非刘莫属。刘长庚有一件事给抓住了:那一天村民夜半上访,蔡波接消息后急找刘长庚,到处找不着,家里电话插头拔了,手机不开。事后调查,当晚刘长庚与某企业老板在市区一家酒楼“谈项目”,喝酒至下半夜一点,而后大家又去洗脚,直至天亮。参加当晚“谈项目”的还有镇里一位副书记,一位副镇长,刘长庚让大家把手机关了,免得找来找去扫兴。这两位镇级官员因此也受处分,一起就地免职。
谢建南接任镇书记,以示对有效处理群体事件的褒奖。蔡波骂过他又聋又哑,但是该骂要骂,该升就升。那天晚上跟谢建南一起下村的镇领导还有一个组委,两位副镇长,三人全部升职,一位老资格的确定给正科待遇,一位年轻的升副书记,另一位定为常务副镇长。新任镇长人选谁都没料想到,竟是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江英。江英也是前埔籍干部,按照通常规则,不宜在本镇担任主官。
前埔班子调整是蔡波力促完成的。原书记刘长庚与蔡波关系很好,早年两人共过事,这一次处理他,蔡波没有手软。江英任职有籍贯障碍,蔡波坚持要求破例。他说那晚村民上访得到及时处置亏得江英,别个又聋又哑,江英耳聪目明。这人可靠,在前埔当地有影响力,此时此地最好用。经过蔡波努力,市委组织部同意破例。
叶家福到达前埔时,恰逢镇班子刷新亮相。蔡波在大会上宣布决定,讲了话。他把市长赵荣昌给的时限加了码,说市长要求今年上半年完成前埔拆迁,丁书记和他已经立了军令状。现在他给谢建南、江英另一个时限,必须尽量提前,至少提前一个月完成。具体怎么做他不管,他知道两位有办法。镇干部天天跟老百姓打交道,什么情况不知道?什么招不会用?有责任心就没有问题。从今以后,这里的事情交给谢建南和江英,他准备回家睡觉。大家说好了,时限超过一天,蔡区长在辞职之前会先走一步,把大家全部撤光。
会开完了,蔡波拉着叶家福,问有什么事?叶家福好一会不吭声。
“让蔡区长睡几天好觉,大事要紧。”末了叶家福说,“一条破路先不麻烦。”
蔡波发笑,说他还不知道叶老兄?肯定不是修什么破路。
叶家福上车,说以后再谈。蔡波道:“把电话给我。”
“谁?”
“你那个老家伙。你说他几岁了?六百五十?”
蔡波知道叶家福轻易不开口,开口表明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说自己这些天忙于收拾前埔,对老同学的老家关心不够,怕老同学有意见,有必要赶紧弥补。叶老家在县里,不在道林区蔡区长的地盘,够不着,很遗憾的。早先如果考核没出问题,蔡区长当上市领导,那就管得到了,帮助修条小路真不是大事。现在只能另想办法。他认识一个企业家,实力雄厚,搞旅游项目,眼光不错,点子也多,可以试试。给个电话,让他们直接跟叶老家那边的人联系吧。
叶家福留了电话,说谢谢了。
“试试而已,不一定能成。”蔡波说。
回到办公室,叶家福打电话找常志文,问她晚上有空吗?能不能出来一下?常志文喜出望外,可能是因为叶家福很少主动打电话约她。
“去哪呢?”她问,“还是办公室吗?”
不由叶家福有些尴尬。与准女朋友在办公室约会,这算什么呀?可是以叶家福的性情,目前只能这样。叶家福告诉常志文,晚上单位还有事,所以请她也到这来。
当晚常志文来了,叶家福给她搬椅子倒茶,客气有加。常志文说叶副总是一本正经,今天这么客气,感觉挺异样。叶家福感叹,说常志文真是聪颖过人。
他跟常志文商量个事,想请她帮忙,找一点林琳的录音资料。因为一些情况,他想听听这个人讲话是什么声调,她已经死亡,只能试着找一点过往记录。林琳不是公众人物,如果留有什么录音录相资料,只可能在私下场合,例如家庭聚会,朋友聚会,同学聚会等等。时下不少家庭有dv机,有的人喜欢玩那个,大小事情都拿dv拍,这就有可能录下她的一些即席讲话真声。请常志文帮助做这件事有些不得已,因为目前这件事只能私下里进行,交公安部门出面不合适,他自己去找也会引人猜疑。常志文与林家熟,经常走动,也许可以设法从林家或相关人那里拿到。这件事必须不为林家人有感觉,施雄杰和蔡波两家都不要惊动,这样会好些。具体为什么要这东西,现在他还不便说,他能跟常志文确定的是,肯定不是那个电影,“鸟不能这样无耻”,不是恶搞,是正经事。
常志文看着叶家福,没吭声。表情不是太明显,心里肯定有些失望,不像下午接电话时那般高兴。
“想来想去,你比较容易。”叶家福说,“说来你也是警察,虽然不是刑警。”
常志文问:“叶副书记这是给警察交办任务吗?”
叶家福说这问题不好回答。如果是纯粹的公事,应当通过正规途径下达任务。但是这也不是他个人的私事,不是让常志文当他的私家侦探。
“不能透露点原因?”
叶家福看出她挺犹豫。常志文与林家走得近,这件事可能让她觉得不好,不明不白。叶家福找她来之前,也曾再三踌蹰。
“你感到为难?”叶家福问。
常志文说,她感觉有些偷偷摸摸的。为什么呢?
叶家福当即决定放弃,另想办法。
“实话说,也不是非要什么录音录相不可。”他改了口,“找你来就是商量商量,能办不能办都不要紧,今晚谈过这些不外传就可以了。明白吧?”
常志文不说话了。
两天后,常志文给叶家福打了电话,说有事找。她的口气很平稳,不带感情色彩,叶家福一听,心里有些感觉了。
当晚还在叶家福的办公室见面。常志文背着一个小包,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碟片盒,递给了叶家福。
“碟里有林琳。”她说。
叶家福接过碟片盒,拿在手里轻轻拍了两下。他看着常志文,什么都没问。常志文也什么都不说,不讲为什么改主意了,也不讲东西是怎么弄到的。两人互相看着,谁都不说话,一时挺尴尬。
“叶副还有交代吗?”末了常志文开了口。
叶家福摇摇头。
常志文敬礼,转身出去。叶家福起身送她去电梯间。走廊上很安静,一间间办公室都关着门,只有值班室亮着灯光。
在电梯间门外等电梯时,常志文说,她来过这里好多次,今天叶副书记是第一次送她出门坐电梯,挺特别的。有一句话以前总是想问,但是总没说。在这里忍不住问一下:叶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是怎么认为的?
电梯到了。叶家福再次破例,跟常志文一起进电梯,把她送到楼下。电梯下行时他们都一声不吭,出电梯时叶家福说了一句话:“我这个人很无趣。”
“因为是领导,还是因为....那些不幸?”常志文问。
叶家福说他一向无趣。与党和国家无关,与两位前妻过世无关,与个性有关。
常志文说,刚才走进叶家福的办公室时,她问自己干了什么呢?这怪怪的算什么事呀?她也想问问叶家福,除了让她做这种事,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吗?进办公室后一见叶家福,马上改主意,不想问了。
“为什么?”叶家福问。
她说,看到叶家福没想说话,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走了。
叶家福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来了。
回到办公室后他立刻开电脑,看常志文送来的碟片。这是去年林庆国的母亲做九十大寿时,家族聚会的记录,一门老小三十余人,边吃边唱,热闹之至。林琳在聚会时唱了歌,唱歌前还讲了几句吉利话,健康长寿,长命百岁,等等,连同她的笑声都录在碟片里,保存完好。
叶家福反复听那几句话。感觉似曾相识,又难以确定。叶家福贵为副书记,熟悉政法工作,却不擅长辨别声音,他与声音的这位主人并不熟悉,从未有过当面交谈,一朝需要辨别,真是很没把握。录相画面里的林琳很光彩,长得比她堂姐林玮漂亮,举手投足风韵独具,说话有点哆,与叶家福记忆里的那个声音感觉不同。
那个声音已经消失半年多了。那一回省考核组来本市考核班子,住在道林区迎宾山庄。当天半夜发现装有重要考核资料的旅行袋被窃,蔡波赶到迎宾山庄督促破案,有一个陌生女人给叶家福打过几个电话,说蔡波与其他女人乱搞,提到迎宾山庄丢了一只旅行袋,这陌生女人难道就是林琳?后来这个人销声匿迹,再没发过声,同那只失而复得的旅行袋一起成为叶家福心中的谜团。
现在施雄杰冒出来为叶家福解迷,却让叶家福备觉沉重,因为以当时电话情况看,该女不像是旅行袋故事的操作者,却有如被丈夫抛弃的怨妇,与蔡波关联异常。叶家福赶到前埔,有心问问蔡波,末了先放下,没有开口。此时此刻,权衡轻重,还得以蔡波正在处理的前埔大事为要。
如蔡波所评,施雄杰真不是个好鸟,他锲而不舍,追赶过来。
他给叶家福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用挂号方式,给叶家福寄了一份材料,这份材料有助于叶家福了解林琳的死因。除了这个,他手中还有更猛的东西。目前他不想把这些公诸于台面,希望只在内部处理,所以他才找叶家福。他清楚叶家福与赵荣昌、蔡波之间的关系。他也不会上蔡波的当。
“他骗你什么?”叶家福问。
施雄杰说,蔡波自称准备下海去北京,不怕施雄杰拿他。他知道蔡波是装的,一心想要的眼看到手了,哪里舍得松开。大家走着瞧吧。
“再说一遍:我有准备的,你们杀人也不能灭口。”
叶家福当即斥责:“什么混账话!”
“不是说你,是他们。”
隔天上午,叶家福看到了那封信。施雄杰再次表现得极富想象力,也极为吝啬。他寄来的竟是其亡妻林琳亲笔所书《年度工作小结》的复印件,列有其当年工作若干优点,若干不足。除此之外还另有一张复印纸,做了特殊处理:原件的上部分和下部分被分别遮起来,只复印了中间的几行手写文字,没头没脑,文法不甚通畅,但是叶家福立刻看出了名堂。
“....他大骂,说旅行袋的事他只跟我说过,肯定是我告诉他的。我很生气,说我在电话里还讲他跟江英搞腐化。他骂我猪脑,蠢死了,说从此断绝一切关系。”
叶家福当即比对,复印件上的笔迹与《年度工作小结》的笔迹非常一致,发现它们的相同点无须专业水准。这段没头没脑的文字显然涉及旅行袋失而复得那件事。当初那个凌晨,有一女人给蔡波挂电话,痛哭失声,迫使蔡波匆匆离开迎宾山庄前去处置。如此看来该女应当就是林琳。其后过程大概是她追究蔡波行踪,蔡波提及迎宾山庄丢失旅行袋,她认为是搪塞,给叶家福打电话骂蔡和江英乱搞,提及此袋,被叶家福注意到了。末了蔡波逼问消息如何泄露,两人大吵一架,“从此断绝一切关系”。
林琳自杀可能也是这一事件的后续效应。问题是林琳并不是蔡波的妻子,只是他妻子的堂妹,如此行事哪里叫做正常?何谓断绝一切关系?此前究竟是什么关系?堂姐夫与堂小姨子,或者还有其他?曾经有人举报蔡波与一位叫唐美芳的暗娼“长期嫖宿”,叶家福曾奉命参与核实,查无唐姓暗娼。也许该女非娼亦不姓唐,只是与“堂”音相谐?
叶家福考虑再三,认定还是得先跟蔡波谈一谈。他给蔡波打了电话,恰蔡波也要找他,一听是叶家福就打哈哈,问是不是叶老家六百五十岁的老头有消息了?
叶家福说人家不止那个年纪,是过世六百五十年。修路的进展他已经知道了,老家那个村长,还有乡里的书记都给他挂了电话。他们不知道蔡区长介绍去的老板是不是说真的。乡里请老板喝的都是好酒,据说老板一个人喝了一瓶半,老板手下的男女个个厉害,喝了还要。再那么搞几次,只怕路没修成,乡亲们都只剩一条短裤了。
蔡波大笑,说如此穷酸?还好这回是人家老板决定请客。
原来叶家福老家那条路已经初显眉目。蔡波介绍去的老板是做旅游的,经一番考察,认为那一带山清水秀,距离适中,有所前景,可以开发休闲游览,为附近几座城市逐渐富裕起来的市民提供假日去处。老板很精明,提出他来投资修路,条件是无偿给他若干沿途地块。因为交通不便,目前那一带地价极低,一旦路通,旅游开发项目跟进,可望价值飚升,如能实现,于当地也大有好处。这位老板是来真的,而且动作很快,拟于明日请县、乡负责官员到市里进一步商谈,明晚请客。老板提出,蔡波叶家福是双方牵线人,希望能一并到场。
叶家福说这还能不去?正好跟蔡波另有要事。
“又查女朋友吗?”蔡波开玩笑。
叶家福说查的就是这个。
蔡波说他忍痛割爱,把江英从身边调走,派到前埔任职。这一段日子,谢江两人埋头苦干,局面改观。所以领导干部应该交女朋友,叶家福跟常志文一直没感觉吗?
叶家福有一阵说不出话。末了他说女朋友得什么时候才有感觉?彼此分手,“觉得很没意思”的时候?或者“断绝一切关系”,最后死亡的时候?
蔡波很敏感,立刻追问:“你说什么?”
“明晚见吧。”叶家福道。
第二天晚上的酒宴气氛很好。请客的老板叫李辉,很年轻,省城人,有外资背景,口气不小。叶家福老家来了一位常务副县长,还有乡书记和乡长,与李老板谈得很投入。叶家福和蔡波为“重要嘉宾”,于席间指导、推动双方频频举杯。蔡波自嘲,说这么两位重要领导一起拉皮条,这条路可以修上天了。
喝酒时他问叶家福找他还有什么事?叶家福说回头再谈。蔡波明知叶家福的事情怕是不宜下酒,却还调侃,说得悄悄来是吗?像找女朋友?叶家福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断绝一切关系”那张纸,放在蔡波的面前。蔡波当众阅读,神情自若。
“我说过,这家伙不是好鸟。”他评论。
“这只鸟想要什么?”叶家福问。
蔡波说,鸟类的共同愿望是飞翔,都希望飞得高一些,更高一些。这只鸟也一样,不满足于当鸟主任,千方百计想当鸟局长。鸟类有些鸟想法无可厚非,但是不依靠自己的两个翅膀,企图靠拉屎放屁往天上升,可以吗?这只鸟德行太次,曾有偷窃记录,从不自省,却不知足,居然一门心思还要鸟局长,为达目的,不顾羞耻,死缠烂搅,什么手段都敢用,包括捣鸟粪,勒索。别管他。
“不管他就没事了?”
蔡波知道叶家福担心禽流感,那是高致病性,扑杀无数还四处漫延,而且会感染人。人感染了禽流感多半要死,很严重。但是他认为有办法对付。这只鸟也清楚,闹禽流感他自己也得死,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指望“内部处理”。不要管他。
叶家福说问题不在这只鸟,在鸟粪。到底怎么回事?
蔡波说有一只鸟可能飞错地方,钻到另一只鸟的窝里,给逮住几根鸟毛了。鸟类的感情生活跟人类一样,有时挺复杂,一言难尽。钻错窝逮住毛后患无穷,得汲取教训。好在几窝鸟说到底同归一个林,一个大鸟窝里的私事,没有招惹别个。
叶家福说有人被招惹了。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鸟屎滴着”,鸟屎滴到鼻头为倒楣。这滴鸟屎不偏不倚刚巧滴到了某个人的鼻头上。这个人不能不管。
蔡波说这个人他知道,很无趣很没意思。为什么要去管那滴鸟屎?与其去抓别家鸟屎,不如去摸自家配偶,是不是?
叶家福说不是。不知道不清楚是一回事,知道了清楚了就不能不管。这他妈的像什么话?太不像话。
蔡波说确实不像话,该鸟自己也很惭愧。只是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比照禽流感模式,不分公母一律扑杀?这种措施只能对付笼里的鸡,对付天上的鸟恐怕不行,打鸟得用猎枪。现在提倡保护野生动物,爱护鸟类,怎么好动用猎枪?再说也不好打。除了“鸟屎滴着”,他也听说过一句土话,叫“鹞子闪枪”。鹞子是一种猛禽,很机灵,据说特别会躲枪子,打它不太容易。
叶家福说听说有只鹞子准备远走高飞捉田鼠去。如果是那样,他认为可以允许,可能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种也算合适的解决。
蔡波说恐怕还得看看。鸟类跟人类一样,有时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明知不可能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不能一边光彩夺目当凤凰,一边做斑鸠花花草草偷别个鸟窝下蛋。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搞不清楚,这个那个都想。嘴里远走高飞,心里难免舍不得。
叶家福说恐怕不行,准备拍翅膀动身吧,在鸟粪扒开之前。
蔡波说如果还是舍不得,怎么办呢?
叶家福说那就动用猎枪。
蔡波指着一桌酒客笑问叶家福舍得吗?要不要这条路?叶家福好一会不说话。
末了叶家福给蔡波讲了个故事,提到他乡下老家小庙供奉的“大善公”。他说这个人相传已经过世六百五十年,典籍里找不到他名号的出处,查无当年从皇帝到县令各级领导的正式批文,“大善公”应当是乡民自己叫起来并流传至今的。这个人凭什么享受小庙供奉待遇?据说生前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而且死后还做,他有亲身体验。他高中毕业那年,母亲跋山涉水,步行前来市区这边的广元寺求签,问儿子前途。求了签,母亲当场掉泪,因为下下,认定高考不中。广元寺是本市最有名的寺庙,香火最旺,这一签类似于死刑判决,没救了。母亲回家后哭哭涕涕,村长也就是他后来的岳父知道了,安慰她说,大庙虽灵,管得太多,难免有看不到的。本村大善公就在门口,人家了解自家情况,问问他吧。于是去小庙再求一签,竟是高中,母亲就此安下心来。他考上大学后才知道这件事,从此对小庙供的那位老人别有感情。烧香求签均为迷信,基本道理却是可以感受的。
“这说的什么意思?”叶家福说,“想要一条路,还想做个好人。”
蔡波即嘲讽,说做人要做好人,从小听幼儿园老师讲过。都这么大的领导干部了,怎么还是好人好事的水平?不能表达得更复杂更深刻一点吗?比如说,做鸟须做好鸟。什么叫好鸟?鸟好主要不在鸟毛,也别管它拉的什么鸟屎,关键是飞得怎么样,能不能领飞,会把鸟群带到哪里,给鸟群食物与温暖,还是饥饿与寒冷。
叶家福说:“这是鸟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
蔡波问叶家福人的道理是不是很简单,很无趣和很没意思?扒鸟屎,取猎枪,鸟飞了,路没了,房子也拆不掉了。这样的结果好吗?
叶家福不认同:“少一只鸟,地球就不转了?”
“既然这样就算了。”蔡波道,“鹞子退出。”
“这样就行了?”叶家福问,“鸟可以这样无耻吗?”
他俩边吃边聊,一边夹菜喝汤,一边私下交谈,很知心很和谐。旁边人听了只言片语,颇不明白,问蔡区长叶副书记讲什么鹞子?鸟类?
蔡波说应该爱护鸟类,鸟类是人类的朋友。
5.
赵荣昌问:“你能确定?”
叶家福说可以,他掌握了一些情况。蔡波与林琳关系失常有个过程,双方感情上都陷得很深。蔡妻林玮有所察觉,与蔡关系冷淡,分居,与堂妹一家也不再来往。为了保全面子,林家对外还显得一切如常。施雄杰本来就与妻子感情不好,后来闹到要离婚,原因之一是施品性低劣,一再利用其妻这个把柄为自己谋取利益。旅行袋那件事闹腾之后,蔡波迁怒女方,终结彼此关系,女方内外交困,感情投入太多,不能自拔,最终自杀。施企图以其掌握的一些隐情向蔡波索要补偿。蔡波不睬,矛盾激化,施便寻求从外部施压,逼蔡就犯。情况大体就是这个样子。
“你跟蔡波谈得怎么样?”赵荣昌问。
叶家福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纸递给赵荣昌。是一份复印件,纸张左上方印有鹞子徽标。这是一份协议,蔡波已经签了字。
“他说感觉羞愧,现在不好意思见赵市长。他保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尽快完成前埔的拆迁,然后再来向您检查,正式提交辞职报告。”
赵荣昌问叶家福,这种情况下,蔡波有可能把前埔这些事妥善办好吗?叶家福认为可以,这个人男女关系不检,但是还有羞耻感。
“他走了以后,这些事就能销声匿迹?”
叶家福承认不行。蔡波突然出局,人们会感觉意外,必定追问为什么,内情很快会为人所知。但是毕竟人已经走了,自谋出路去了。
“人们就不会接着追问吗?”
叶家福默不做声。
赵荣昌告诉叶家福,蔡波如此身份,他的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要联系全市大局来考虑处置。省里目前又在开始着手研究本市班子,上一次已经出过考核不顺的波折,这个时候不能再出大问题。但是看来问题还是来了。如果这里发现了一个脓疱,主动挤出脓头和任其溃烂,哪个办法才是正面影响?
叶家福还是一声不吭。末了他说,还是放蔡波一码吧。这个鸟人可能不只是钻错窝,是干错行了。他聪明能干,他的错跟当年郭启东之流还是有本质区别。念他也曾努力做过一些事情,包括现在,也念同学一场,赶走就是了,不要让他走得太难看。
赵荣昌让叶家福再去找蔡波,把他的话原原本本传达过去,包括挤脓包。赵荣昌说,想走可以走,该怎么处置照样坚决处置。当年郭启东出事时,他跟蔡波讲过,该下决心的时候他不会犹豫。他曾告诉蔡波自己想要什么。做事,清明,雁过留声。
叶家福如实传达。蔡波感叹,说赵市长准备大义灭亲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学诸葛亮斩马谡,到时候掉几颗眼泪?
叶家福骂:“你活该。”
一个月过去,前埔拆迁地段的民房被蔡波全数拆光。在历经风波之后,此次拆迁过程出人意料地波澜不惊。与当初丁秀明集中浩大力量统一行动不同,蔡波搞的是分头治理。他指令谢建南、江英等人率镇、村干部在前埔日夜忙碌,逐一梳理,一户户搞清情况,一户户确定对策,搬兵搬将搬菩萨,一户户做工作。蔡波说乡镇干部干久了都有办法,手中有数不清的招数,只要他们愿意干,放手交给他们,什么东西弄不下来?果然如其所言。谢建南江英从蔡波手中争取到一笔钱,推行一个土造奖励办法,在原有补偿基础上加码,以特批新宅基地和额外给特殊补助金的方式,重赏主动拆迁者,并立即兑现。一些村民觉得可以接受,开始自拆房屋,其他村民也都清楚终究得拆,唯恐落后了利益受损,纷纷仿效,于是如当初哗啦啦争先恐后违章搭盖之状,大家争相拆房。末了规划地段大多拆平,只剩十来幢孤房稀稀疏疏坚持于大片废墟之中。这时蔡波才直接露面,以“区长现场办公”为名,带区里相关部门要员到前埔听取户主和拆建方意见,劝说协调,敲定具体方案,用了一天时间,最后扫平废墟。
蔡波“现场办公”那天下午,赵荣昌让叶家福陪他前往视察。赵荣昌要求不惊动区、镇干部和群众,事先不打招呼,也不用他的车,尽量不引起注意。叶家福的车是警务牌,在这种场合出现也比较惹眼,他调了自己老单位司法局的车,用的就是让他感觉很亲切的旧日广本。他用这辆车送市长和自己到了前埔大社,停在路边,恰是当初摆出大片液化气罐的地点。他们没有下车,没有惊动任何人,呆在车里观看前边废墟景象,在排布着临时帐篷、折迭桌椅、施工车辆之处,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员和村民混杂在一起。可以看到一个人员汇聚中心区,蔡波被淹在里头。
赵荣昌问叶家福:“拆迁完成之后,这里就不存在问题了吗?”
叶家福说不容乐观。前埔地理人文环境特殊,历来多事。这里边掺有以往因素,包括郭启东郭金城案留下的阴影。一到时机就可能生事。绕城高速建设中还有大量事务与当地相关,不能掉以轻心。
“丁秀明办不成的,蔡波办得成,只因为蔡波更能干吗?”
叶家福说也不全是。蔡波在这里基础比较好,一个原因是他的岳父林庆国是前埔人,他是前埔人的女婿。这一带农村地方宗族观念很强。
赵荣昌说,蔡波这个人毛病不少,为什么他以往一直很看重?主要原因其实还不在蔡波能干。这一段时间他有意逼迫蔡波,压任务而不给好脸色。前些日子他还特意要叶家福带话,让蔡波知道他已经痛下决心挤脓头,蔡波不仅知道自己没指望,还预知自己将走得非常难看,可能会身败名裂,落魄而走。这个人却没有因此撒手不干,他在那些黄帽子里。
“有句古话叫一将难求。”他说。
他们离开了现场。
半个月后省里文件下达,本市班子调整终于尘埃落定。赵荣昌被任命为市委书记,省里一位厅长下派本市任代理市长。相应的还有其他一些人事变动。经赵荣昌力荐,蔡波被确定为市长助理。
有一个人得到了好处,这就是施雄杰。此人不是好鸟,没有如愿以偿当成副局长,但是得到一个劳动局副调研员的职位,上升一级。
鸟粪未曾扒开,暗藏如初。它能一直隐匿于阴暗之所,直至化为尘土吗?
第四章 风险跳跃
1.
蔡波跟郭启明约好下午四点见面,地点在靶场。起初郭启明提出请蔡波到他公司大楼里喝茶,如果蔡助理忙,他本人也可以上门去市政府拜见。蔡波说郭老板不必客气,还是就近商量为好。于是就把见面地点定在了靶场。郭启明开了句玩笑,问蔡助理上靶场准备带什么枪?驳壳还是左轮?蔡波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开一辆坦克,备几箱穿甲弹,一见郭老板就追着打,这样行不行?郭启明不同意,说蔡助理这么狠?下手太重了吧?蔡波答应下手轻点,但是管不管用呢?郭老板说恐怕得看一看。两人说得火药味十足,本次靶场约会的味道似乎挺呛人。
靶场在城西南小山坳里,离市中心有十公里之距,位居道林区管辖区域的边缘。该靶场本属军事设施,是军分区所属的射击场,场边建有围墙、铁丝网、枪械仓库和警卫部队营房。凡枪械存放及射击训练场所,选址通常远离人类聚居点和人员活动密集区,以防误伤,当年建场时,那一带非常僻静,附近高高低低,有几座土石山,山上植被稀疏,牛都不愿光临,人迹更是稀少。如今军方枪械库早已迁址,靶场只存一个地名,已在去年移交地方。此刻旧日靶场上停着各种机车,不是坦克或装甲车,均为工程机械。靶场外围的仓库营房等设施也都划归民用。
当天下午郭启明先到靶场,算起来他是主方,自当先到一步。蔡波准四点到达,同行者另有两位,均为市政府重点办干部,一并坐蔡波的广本轿车前来。所谓开一辆坦克当然是笑话,蔡波是市长助理,他这种身份的人眼下暂无指挥坦克的资质。但是蔡波也不全是开玩笑,他跟郭老板的约会没啥愉快。到达之后,郭启明陪他去了工地,几个地方转转,一行人回到靶场,在旧日营房里喝茶,此刻该营房由郭启明手下的施工队租用。蔡波即当众表示不满。
“郭老板哪块骨头扭住了?腰椎还是股骨头?”他问,“要不要按摩一下?”
郭启明称自己就是个包工头,此刻周身骨头完好,动作灵便。
“那怎么会推不动?”蔡波追问。
这时电水壶噗噗有声,一壶水刚开。郭启明不管蔡波追问,只顾倒水沏茶。他的动作有些特别,倒水前要捋捋袖子,还提了提裤子。这就显出与众不同:他后腰右侧的衣服显出一个凸块,被藏系于皮带侧腰部的一个硬物微微顶起,随着他沏茶的身体动作,衣服上的凸块起伏不定,时隐时现,直腰时看不出来,侧身时非常明显,不动声色,不怀好意。
蔡波当即发问:“郭老板插根什么?驳壳还是左轮?”
郭启明声明不是手枪,是手机。
“块头可不小。”
郭启明自称喜欢大家伙。
这像是活见鬼。有的人喜欢把手机放上衣口袋,当然也有人喜欢别在皮带套里。但是通常放在前部,没见谁别在后腰。
蔡波注意郭启明的后腰不是随意而为,这有典故。郭启明是本地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他的企业虽属民企,规模却大,专营土石方,承揽本市许多大中建设项目的土建工程,眼下在这里包下了市区绕城高速公路的道林区地段土建项目。这位郭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他有个长兄就是郭启东,当年的本市副市长,他本人曾经从警,当过市区一派出所的副所长,后来才下海经商,发财致富。其兄犯案受审时,他本人也曾牵连入案,当时有一则关于他的故事在本市广泛流传,说的是几位办案人员把郭老板约到某会议室谈话,准备宣布决定,把他带到指定地点配合办案。郭老板心里明白,表现镇定,进屋后把衣襟一提,众目睽睽下把裤腰皮带上插的东西往侧边稍微推,然后才坐到沙发上。办案人员当即拿眼神互相看看,其中一人悄悄跑出门去,打电话请示,报告说郭启明身上可能携有武器,无法断定真伪,只见外衣遮盖之下,后腰那边鼓起一块。指挥行动的领导出于保护办案人员人身安全考虑,决定暂停,另找机会。于是命令几人脱身撤离,放郭启明走人。隔天清晨,郭启明晨起跑步,穿着休闲运动服装,无携有武器迹象。密切关注动向的办案人员这才一拥而出,把他弄上车带走。
案过之后有人跟郭启明开玩笑,问他当初被办案人员约谈时,后腰插的是个什么?驳壳还是左轮?郭启明不做正面回答,只说自己当派出所长时使的是五四式手枪,他习惯玩那个。郭启明的习惯至今保持于后腰,那里鼓起的一块免不了令人连想,退避三舍。蔡波却要去碰他一碰,不计风险。
茶沏好了,郭启明把一杯茶放在蔡波面前,看着蔡波笑笑。
“蔡助理什么时候请喝酒?”他问,“快了?”
蔡波摇头,问郭启明真的喜欢喝他的酒吗?郭启明称当然不喜欢,因为蔡领导太厉害。眼下还是蔡助理,就成天开着坦克追着他的屁股打,要是一下子荣升蔡副市长,这还让不让人活?
“郭老板讲的是实话。”蔡波点头,“所以就磨蹭,钩机都变蜗牛?”
郭启明笑,说这是两回事,不能绞在一块。做领导就是想上,做企业就是要赚,大家各有打算。他不开玩笑,今天赶紧当面申请,蔡助理当上副市长以后,一定先给留一顿饭的时间,不要转脸把包工头忘了。让领导请酒是开玩笑的,当然应当由包工头请领导喝,表示祝贺。彼此老相识,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
蔡波也笑,说看起来这回有戏。为了给郭老板留下这顿饭的时间,怎么也得蔡副市长一下,不当哪里对得起郭老板。
郭启明哈哈,声称太好了,他现在就打电话订桌,免得到时候排不上。蔡波也哈哈,表示不急,成了再说,这种事变数很大。郭启明认为变不变还不都在上头吗?别的事他不清楚,上头的事他很知道,折腾了几个回合,现在已经定了,蔡副市长,别的不用多说。蔡波调侃郭老板像是到省里列席常委会了。郭启明承认尚无资格,不过他有些渠道,消息特别灵通,知道本市市委书记赵荣昌一再坚持,上边按赵书记意见办,事情就这么定了。蔡波说那行,这顿饭也按郭老板意见办,就这么定了。
玩笑开毕,还谈正事。蔡波催施工进度,指责郭启明这边工地冷冷清清,没几辆车,没几个人,几乎没有进度,简直就是在磨洋工。郭启明则辩解,说蔡助理已经多次过问,政府的意图他很清楚,但是企业有企业的困难,事情主要还在甲方。蔡波冷笑,说他不管谁是甲方谁是乙方,只盯住郭老板一个。
“施工队是你的,这一段土建是你包的。”他说。
“我包的土建不错。”郭启明回答,“土窝里的大鸟蛋谁包了?”
郭启明所谓的鸟蛋不是鸵鸟火鸡一类巨禽产品,是深深浅浅,埋藏于土层之下的大石头。这一带属丘陵,施工沿线有数座矮山丘,山丘表面看都是土质,黄土层下却藏有大量卵石,有的硕大无比有如楼房。郭启明说的甲方是负责承建绕城高速项目的市路桥公司,郭启明从该公司中标揽下这一路段的土方工程,轰轰烈烈搞了场开工典礼,投入施工不久又以土层下发现大量巨石,增加许多工程量为由,向甲方提出交涉,要求提高工程价格。双方尚未谈妥,所以他这段工程停停打打,进度不佳。
蔡波不理会郭启明的理由。郭老板跟甲方如何纠缠是他们双方的事情,他不干涉。现在他只要进度,谁包了工程,谁就得按原定要求完成进度,只能提前,不能落后,有问题可以边干边谈,不能延误工期,否则唯谁是问。郭启明不服,还是讲大鸟蛋,问蔡波那些石头怎么算?蔡波不快。
“郭老板装傻吗?”他说,“要我告诉你?”
郭启明嘿嘿,说包工头嘛,没装傻,是真傻。不像领导厉害,天上地下无一不知。
于是蔡波给郭启明讲了个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意大利的威尼斯有个奸商,把一笔巨款借给一个商业对头,让对方签一个协议,承诺如果不能按时还钱,用借款人身上的一磅肉抵债。后来借债者的商船出事,未能如期还债,奸商把人家告上法庭,什么都不要,就要割人家的肉。末了法官当庭宣判,允许奸商从对方胸脯上割一磅肉,但是不允许让对方流血,因为双方协议只涉及人肉而没提到人血。
“你的土方就好比这肉,石头就好比这血,能分得开吗?”蔡波说,“这片山坡下边有黄土也有石头,你包了工程当然你都得管,谁同意你只管黄土,不管石头?”
郭启明让领导不要编故事套他,他听不懂。蔡波说这个故事不是现编,它取自古时候英国莎士比亚一出戏,叫《威尼斯商人》。郭启明继续装傻,称自己依然搞不明白,蔡领导又是意大利又是英国借古时候老外说事,指哪个是奸商?甲方还是乙方?他跟甲方是看着黄土签的协议,现在这么多石方也当土方算给他,到底谁奸?难道是他?蔡波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郭启明或者甲方乙方都不是,蔡助理是?郭启明说他不敢那么讲,他知道蔡助理眼下满心着急,他还知道蔡助理为什么如此着急。他要建议一句:这时候逼乙方上,倒不如逼甲方让,事情好办,皆大欢喜。
“让郭老板得利,这就行了?”蔡波问。
郭启明说他得的是小利,哪能跟蔡助理比。蔡波说眼下他满心着急,确实不错。没什么个人原因,不图为自己谋取利益,只因为道林区这块路段他管,绕城高速是本市重点工程,市委书记赵荣昌亲自抓,上下紧盯,他必须做好。
“你说我还谋什么?”他问。
郭启明笑称全市人民都知道。蔡助理数着日子要升,就剩下眼前最后一跳,这个时候特别需要政绩。蔡助理高升他没意见,包工头自愿为领导当石头,垫一垫脚,协助跳跃。但是也不能让他太吃亏。砍头的事情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干。
“什么跳不跳,都是外边瞎扯,没影的事。”蔡波不承认。
他不跟郭启明多纠缠,表态说甲方那边他可以帮助协调,但是工程进度必须先上。他给郭启明五天时间,五天之内,务必集中施工机械,把可以调动的力量全派上去,整个路段全面推进,五天时间,期限不苛刻,足够蔡老板运作。他要求不高:工地办开工典礼那回,郭老板上了一队钩机,现在不要更多,还要那么一队就可以了。
所谓“钩机”是土话,指的就是土建施工用的挖掘机。蔡波要郭启明调集施工机械和力量上,郭启明当即拒绝。他说开工典礼要场面图热闹,不少钩机是租来的,现金交易,一次付清,就像打工仔找小姐打洞,舍下老本,快活一回。真搞工程不一样了,甲方乙方,不算个明白怎么做?还是那句话,砍头可以,赔钱不行。
“真不行吗?”
“确实不行。”
蔡波把茶杯一放,招呼两个随员:“郭老板说不通,咱们走。”
郭启明发笑:“蔡助理这是打算要人命了?”
蔡波指着门外给了郭启明几句硬话。五天之后,如果郭启明还是磨蹭,他会想办法安排一支施工队伍和机械进驻靶场,郭老板收拾好这里的茶壶茶杯,准备移交走人。后续事项甲方会跟郭老板具体交涉,高兴的话双方尽可上法庭解决。他知道郭老板交道很广,朋友很多,手眼通天,办法多得是,那就来吧。
“蔡助理要当市长的。”郭启明当即抗议,“不可以这样不讲理。”
蔡波回答:“咱们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郭启明问蔡波不留点商量余地吗?蔡波说自己绝不松口。郭启明说,时下搞工程的都知道,先把工程拿下来,发生情况再商量,这是行内通行规则,他这么做,别人也一样。这条路上几个施工单位,情况差不多,蔡助理不会不清楚吧?
蔡波说:“知道。这里边郭老板最出头。”
“蔡助理这是要杀鸡教猴?”
蔡波说这里没有鸡也没有猴,只有他和郭老板。他把话说清楚了,听不听由郭老板自己决定。郭启明冷笑,说他明白,蔡波是打定主意逼他吃大亏,让别人看,给自己垫脚,还有谁像蔡助理这么不讲理的。
蔡波发狠道:“今天就是不跟你讲理。”
“蔡助理这样踩我,就能跳上去?”
蔡波说他不考虑那么多。郭老板认识好多比他大的官,尽管去找。工地这件事是书记市长让他管的,找谁都没用,只能按他说的做。
郭启明回应:“蔡助理这么不讲理,包工头也只好不敬了。”
“那行,咱们走着瞧。”
蔡波不再多讲,起身离开。临走前,他指着郭启明腰间,提议郭老板把藏在皮带上的大家伙拿出来,给在座诸位见识一下。郭启明推辞,说他的手机虽大,档次不高,不好见人。当年他做警察时使过手枪,如今把手机别在腰间,那只是习惯,给自己壮胆,没想吓唬谁。蔡波点头,说蔡老板曾经吓住几个办案人员,在本市很传奇。这回轮到蔡助理了,猛一看郭老板衣服下边鼓起一块,真是很风险,吓个不轻,所以很好奇。要是郭老板只想吓人,不现真容,决心死藏着,那就算了,蔡助理不会强他所难,揪着不放。今天就不看了,留个悬念,以后再说,总有郭老板露相的一天。
郭启明即哈哈,说他佩服,蔡助理有胆气。
他当众掀衣襟,把别在腰间的所谓大家伙拿出来搁在茶桌上,出露真容。如他所言是一支手机,块头真是不小,足有巴掌大。
“领导放心。”他说,“我当过警察,懂法律,守法公民不能私藏枪械。”
蔡波不再说话,起身出门。郭启明把一行人送到停车场。
有一个手机铃声响于郭启明的腰间,他取手机,动作有如掏出手枪。
“叶副你好。”他接电话,“我是郭启明。”
蔡波的步子一顿。他听出这是谁了。
这个电话很节约时间,不到一分钟。郭启明向对方告罪,说自己此刻刚好有事,送老娘出门,不能多讲话,回头再打电话过去向领导请示。对方一定生疑了,追问郭老板哪来的老娘?郭启明哈哈,说叶副书记记性真好,他的亲生母亲确实早已过世,眼下说的不是那个。老话讲有奶便是娘,如今包工头到哪里找老娘要奶吃?当然是找管事的领导。这领导是谁?叶副再熟不过,不信可以直接问。说话间郭启明把手机递给蔡波,请蔡波跟对方说。
“蔡老板瞎扯什么?”蔡波明知故问,“谁的电话?”
“政法委,叶家福。”
蔡波略略停顿,终于还是接过电话。
“是老叶?”他说,“我是蔡波。”
“蔡助理啊。”叶家福闷声说。
“都好吗?”
“还行。”
两人都不再吱声,好一会儿,蔡波一声不吭,把手机递还给郭启明。郭启明朝话筒喂了几声,电话已经断了。他装模作样甩手机,像是要把它丢到靶场围墙外一般。嘴上骂说又他妈掉线了,别看新式武器块头大,这手机是母的,见官就怕。蔡波忽然着恼,他让郭老板赶紧把母的扔了,下回插支公家伙来。
“我说过了,给郭老板五天。”他发狠道,“是公是母到时候看。”
话没说完,坏事了。靶场边有几级石阶,高低不太规则,蔡波踩着石阶往下,顾了跟郭启明发狠,没顾着脚下,不留神间一脚踏空,哎呀一声差点当场仆倒。好在随行的一位年轻干事当时恰在一旁,手疾眼快将他一把拉住。没有跌跤,却葳了右脚,情况还挺严重,当下那只脚就没法用了,别说走路,点地就痛。
郭启明大惊小怪,哎呀哎呀,叫得就像他自己受了伤。他问要不要叫救护车,或者打110?喊医生?蔡波一边丝丝抽气,一边喝止。
“嚷什么!没事。”
所谓没事那是假的。从石阶到停车场一段路很短,他已经走不动了,只好由两位随员一边一个驾着,他自己勾起右脚,用左脚在地上一跳一跳过去,狼狈不已。
“郭老板你在偷笑?”上车前他忽然扭头,问身后的郭启明。
郭启明当场噗哧出声。他说不好意思,忍不住。蔡助理这个样子好玩。
“笑吧,是意外惊喜。”蔡波自己也笑。
“这个兆头可不好,风险啊。”郭启明做惊惶状,“正是往上跳的时候,下边怎么会一脚踩空?伤成这样还怎么跳?”
蔡波说:“不信你乌鸦嘴。”
郭启明朝自己嘴巴打了一下。
蔡波关上车门,最后留了一句:“记住我的话。”
轿车驶离。郭启明掉头走开,靶场约会以意外惊喜收场,无果而终。
蔡波没回办公室,轿车把他从靶场直送市医院,入院时他的右脚背已经肿得有如发面。医生紧急处置,冷敷,打封闭,把他推到x光室拍片,这才发觉伤得不轻,一脚踩得不对,居然伤了骨头,趾骨骨裂。
医生建议:“最好是住院,卧床治疗。”
蔡波不禁发笑,说这行吗?扭了脚就往医院躺,他不要紧,消息传出去,外边把嘴笑歪的,只怕几十个上百人。到时候都找医院治歪嘴,病床够用吗?
所以蔡助理决定做出表率,轻伤不住医院。当时做了处理,拿了药,还那样让人搀着,一跳一跳离去。轿车把他送回家中,下车时他没忘交代,让两位干部密切注意。
“盯着那个包工头,有情况随时报告。”
此后数日僵持,工地上一片沉寂,郭启明始终按兵不动。蔡波急切难耐,但是他咬紧牙关,没有再到靶场,也不打电话再行催促,只是密切注意,并着手准备应急措施。第四天是星期六,郭启明突然组织行动,往靶场调动大批机械,轰隆轰隆马达轰鸣。一天后工地施工全面启动。
蔡波松了口气,感觉踏实了。此刻对他来说踏实非常重要,没有谁可以从沼泽里起跳,一个人试图一跃而起,他的脚下必须踏实。
这时郭启明给蔡波打来电话,慰问伤情。他告诉蔡波本市地面上能弄到的闲置钩机都让他弄到工地去了,路段上的机械比开工典礼那天还多。如果蔡助理愿意,可以再来视察,他为蔡助理准备担架,不让领导再一只脚跳着走。这回保证满意,从此让蔡助理不必生气,也不必着急。他还提醒蔡波记住他们的约定,他已经预定了酒桌。这一桌酒成本很高,以现有地段发现的大鸟蛋推算,恐怕他要少赚几万十几万。但是他认准了,紧跟蔡助理,一定有奶吃,所以不惜血本,坚决服从,为领导做一点贡献。
蔡波即纠正:“是为重点工程,或者说全市人民。”
郭启明说他管不了那么多,这笔亏本买卖不赖全市人民,不赖市委赵书记,只赖蔡助理一个。蔡波问这话怎么讲?郭启明笑,说那天蔡助理伤了脚是自己不小心,不是郭老板暗中使坏,但是毕竟是在靶场找他时伤的,所以心里过不去。他已经打听过,知道蔡助理伤得不轻,脚趾头的骨头踩裂了,医生要求住院,蔡助理不干。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蔡助理一天都没耽误,不住院,也不在家养伤,拄支拐杖,一跳一跳,坚持上班做领导,让他很感动,决定听从指示,把工程搞上去,协助蔡助理起跳。
“还是为我?”
郭启明称自己使劲往蔡助理身上赖不缺理由。他是有些渠道的,他知道眼下蔡助理心里急个啥,他也知道蔡助理为什么那么不讲理,狠劲整治他。他比别人多知道些事情,只好认了。但是免不了他还要替蔡助理着急,早不到晚不到,要紧时候要紧人物要来,麻烦忽然跟着来,脚扭伤了,伤得最不是时候。事到临头该怎么办呢?
蔡波问:“郭老板这是在着急,还是在偷笑?”
郭启明笑:“主要还是着急。”
“那好,谢谢。”蔡波说,“事到临头怎么办,可以等着看。”
“好像不必等太久,这几天就到,是吧?”
“有那么快吗?”
郭启明大笑:“我肯定是真傻,蔡助理那是装的。”
这人果然消息特别灵通。蔡波此刻正在一个关口上。
前段时间,因为林琳那件事几乎发作,蔡波自知完了,已经痛下决心投奔李国哲当鹞子去吃田鼠,却不料赵荣昌大而化之,峰回路转,让蔡波渡过一劫。起初他当然很觉庆幸,一段时间后危机影响消退,进步之念再起,心情不免开始波动。市长助理这个职位比较尴尬,属过渡性安排,说是市领导其实不是,说不是又顶着那名干着那活,这就有了许多的不如意。前些时候市委书记赵荣昌与市长商量,决定让蔡波具体负责协调绕城高速公路建设,蔡波知道领导有意让他凸显出来,一心也想做出个样子,可惜市长助理身份不够,权力和权威都小,推进工作特别费劲。工地上如郭启明那样的甲方乙方纠纷不少,影响施工进度,蔡波抓出头鸟,态度强硬得近乎不讲理,不惜得罪郭老板,冒着骑虎难下的风险,逼着郭启明上,虽然最终有效,却也做得格外吃力。如果他以副市长身份来协调,情况自当不同。因此特别盼望再有一跳,为之难免急切。
对蔡波而言,眼前这一跳不太容易,挺风险。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一辈子顺遂,到了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天下就给他掉下来什么。蔡波其人有特点,该他奋力一跳之际,天上掉下来凑热闹的事情一件跟着一件,没有一件不藏着风险。
那一天叶家福给蔡波打来一个电话,以公事公办方式通报了一个案件。
“施雄杰被人砍了。”他说。
“谁?”
“施雄杰。你们家那只鸟。”
蔡波不禁脱口:“好哇。”
“什么?”
蔡波冷笑,说这个施雄杰迟早有这一天。情况怎么样?难道死了?
“希望他死吗?”
蔡波说这家伙死有余辜。情况到底怎么样?
叶家福说此刻施雄杰在医院,没死。是今天凌晨发的案,案情正在调查中。施雄杰是市劳动局的副调研员,现职处级官员,遭人谋害,不是一般小案。他认为应当及时跟蔡波通个气,因为蔡波身为市长助理,施雄杰又是他的亲属。
“现在不是了。”蔡波纠正,“我们跟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说也太绝对了。”叶家福不同意。
蔡波再次强调自己与施雄杰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以前还算亲属,发生那些事后,彼此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特别是现在,尤其不是。别的人怎么认为他不管,叶家福应当清楚这个。
叶家福问:“怕被连累吗?”
蔡波冷笑,说自己一脚踩空,成了“助理”,有待努力一跳。眼下这种时候很小心,谨防暗算,最不想跟施雄杰这种人渣牵扯。
叶家福说:“反正公事公办,跟你说了。”
蔡波突然发笑,问叶家福现在放心了没有?叶家福反问蔡波自己该放心什么?蔡波说叶家福以通报情况为由打电话,是不是意在亲自摸底?试探一下,听一听蔡波闻讯后的反映,判断蔡波是否早已知情,或者不仅知情,还介入很深?施雄杰被砍,叶家福一定起疑心了,怀疑与蔡波同志有关联。需要亲自试探,是这样吗?
“不全是。”叶家福说。
“你不应该。”蔡波不含糊,立时表达不快,“别的人可以,你怎么能这样?彼此老同学,不了解吗?已经没有信任感了?”
叶家福答道:“这个问蔡助理自己。”
他把电话挂了。
蔡波禁不住开骂:“叶家福真是他妈的。”
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拿起电话,找到了江英。
“听说施雄杰被砍吗?”他问江英。
江英也刚听说。
“你帮我了解一下情况。”蔡波交代,“悄悄来。这种事找别人我不放心。”
江英说交给她没问题。
蔡波对江英比较信任。江英是前埔人,眼下又在前埔镇当镇长,施雄杰以往喜欢拉扯以女婿的身份卷入利害,掺合是非,鼓捣这个鼓捣那个。他的事情让江英从前埔内线了解,可能比办案警察还要深入。
第二天江英就报来初步情况:施雄杰不是被人砍了,是挨了一顿痛打,然后被挑了脚筋。出事当晚施在城东一家小酒馆跟人喝酒,直喝到凌晨,于半醉中骑自行车回家,在城东体育馆附近一个偏僻角落遭到袭击。事后施雄杰人事不省,又是酒又是血躺在路旁一棵树下,直到凌晨环卫工人扫街时才发现。环卫工人叫了110,送医院后发现生命无碍,但是周身有伤,最严重的伤在脚上,其左脚脚筋被案犯拿尖刀挑断,据说做得非常专业,有如屠夫卸猪蹄。施雄杰被伤害刚刚发案,已经有不少议论,居然没有一个认为是意外误伤。有人提到这是老手作案,估计有黑社会背景。还有人说施雄杰心很野,有仇家,案子一定是仇家花钱找黑社会干的。警察已经着手调查。
“他现在在哪里?”
江英说施雄杰住院,在市医院。
放下电话,蔡波骂了一句粗话:“混账狗爪,凑什么热闹。”
骂的当然不是自己右脚脚趾上的骨裂,是施雄杰被挑断的左脚脚筋。此时此刻,施雄杰的脚筋这般出彩,对蔡波而言别具风险,因为他正面临着关键一跳。
几天后,蔡波期待中的,郭老板探知并替他“着急”的大事终于到来:省委主要领导带着一位副秘书长、一位省纪委副书记和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光临本市。
来的省委书记姓曾,曾书记及省上数名重要部门官员下来有一项例行公务:参加本市市委常委的***。按照规定,类似生活会每年定期召开,省里相关部门要派员与会,省领导则根据具体情况安排到会。省委书记前来参加本市***,近年来是第一次,对本市负责官员可称大事,与蔡波关联却不大,因为他还隔得远,市长助理不算市级领导。但是大领导下到基层,通常不是坐一坐就走,一般都会抽空视察、调研,了解一些他想了解或者地方想让他了解的情况,这就与蔡波有了关联。这一关联为什么有望联到蔡波这里,而不是其他哪位官员?因为有一位赵荣昌,现在他是赵书记,本市的第一把手。
曾书记参加市里会议的那天上午,蔡波接到赵荣昌的一个电话。赵荣昌告诉他曾书记安排下午调研,日程很满。领导想看看本市的高新工业园区建设,目前没有视察绕城高速施工现场的安排,但是他还是想说服曾书记上工地看看。有去的话,就看蔡波重点抓的部分。
“你注意点,不要措手不及。”赵荣昌说,“有问题吗?”
蔡波保证没有问题,特别感谢领导关心。前些时候赵书记特地交代,知道赵书记打算利用省委曾书记下来的时机,请领导到工地看看,他知道赵书记用心良苦,感到非常温暖,也知道责任重大。这一段时间工地上全力以赴,情况改观比较明显。
“我知道。”赵荣昌交代说,“要是去不了,我再考虑。”
蔡波感觉格外温暖。
当天下午,蔡波领着几位随员早早来到工地,一行人在施工现场来回查看,按照预定方案检查每一个相关细节,确保无误。下午五点出头,太阳西垂,天色开始显暗,蔡波等待多时的电话终于到来。
市委办公室主任通知:“曾书记同意去看工地,大约二十分钟后到。”
蔡波放下电话就喊:“快!快!快!”
几秒钟内现场所有人都动作起来。
他们守在通往施工现场的临时便道道口等候。领导的车队到达时,蔡波等人簇拥而上,热烈欢迎。周边施工机械轰鸣,穿梭来去,烘托得气氛更其热烈。
赵荣昌却面露惊讶,连问这是怎么搞的?
他问蔡波。让他惊讶的是蔡波的动作:一脚点地,一脚跳跃,居然一歪一扭,以如此怪异的动作前来迎接省、市主要领导。
赵荣昌不知道蔡波伤得这么厉害。那几天他们没见过面,蔡波跟以往一样,不时给他打电话报告工作进展,未显异常,所以赵荣昌没多留意,一看蔡波那般跳着走不觉吃惊。脚伤之后,蔡波的行动都倚仗一支拐杖,当天下午他在工地来来去去,也靠那拐杖支撑一边。但是迎接领导时他把拐杖丢开,以免过于夸张,这就得用伤脚踮地,靠完好的左脚奋力跳跃前进,找领导握手。如此庄重场合,该动作格外滑稽。
省领导当即询问:“这是谁?”
赵荣昌介绍:“刚才谈的就是他,蔡波。”
大领导点头:“市长助理。”
他问蔡波脚怎么回事?蔡波报告是前几天在工地边扭了一下,不碍事。领导指着赵荣昌说,你这个赵书记介绍了半天,没说他这么走路。赵荣昌承认自己掌握情况不及时,所以把蔡波叫到了现场。蔡波说明本人没有及时报告,是自己的错。
那天很凑巧,简直是天作之合。省里领导原本没打算视察工地,更没打算见识此间一个小小助理做跳跃表演。领导的兴趣在本市新建的高新科技园区,那里有几个重要项目落户,均为外资项目,其产品具有世界先进水准,在本省及全国都备受瞩目。赵荣昌陪同领导行动,他亲自掌握时间,试图让视察过程紧凑一些,争取在预定安排之外,还能有机会让领导看点别的。不料大领导兴味盎然,与相关企业家和管理人员座谈,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没有起身的意思,每个视察点均超时,赵荣昌一点办法都没有,知道只能放弃其他备选项目。却没想到前往最后一个企业视察时发生了意外:领导忽然要求停车,车队止于中途。
原来工业园区主大道正在搞绿化,有工人在道旁植树,栽的不是一般小树苗,是用大卡车装运过来,靠吊车吊卸移植于此的成树。领导下车,询问植的什么树种,树龄能有几年?从哪里移来?采用什么保护措施?成活率能有多少?领导早年是学林业的,曾在林业部门工作多年,种树是他本行,此刻虽然视察的是高新工业,毕竟未能忘本。于是就发现了问题:这些树老家不远,取自本市山区一带,挖出之后,却未于最佳移栽时段运抵园区,主要原因是运输,受制于本市目前的交通状况。
领导即批评:“赵荣昌,你们这是种树,还是砍柴?”
赵荣昌抓住时机,适时检讨,承认此间问题不少,不仅在种树,更在于发展。这个高新科技园区虽然条件相当不错,眼下引进项目却非常吃力,很重要原因就是周边交通滞后,种树变成砍柴,办企业也难成活。所以近几年市里狠抓交通建设,力图突破瓶颈。当前有几条线路在全面施工,市区近侧最大项目就是绕城高速,修这条路从立项开始就克服重重困难,曾书记曾屡次过问支持,帮助解决许多问题,目前全面开工,进度喜人,明年十月前可望竣工。届时这块高新工业园区将有一条连接线直通高速网,交通情况将彻底改观。
“曾书记可以去看看工地。”赵荣昌提议,“促进一下要害部位。”
领导来兴致了,当即决定前去。于是最后一个企业不再安排座谈,只是走马观花,边看边说,然后车队离开工业园区,快速前往工地。
领导在工地上呆了半个多小时,看得很详细,也很挑剔,期间问了许多事项,包括不少数据和细节。蔡波跳着脚紧随身后,问什么答什么,居然没给问倒。
“看来你这个助理很熟悉情况。”当着蔡波的面,领导对赵荣昌表扬。
赵荣昌直截了当,立时置蔡波于风险之中。他告诉省领导,这位蔡波是争议人物,并非现今才有争议,是为时已久,他最了解。当年在省委党校培训班时,他当班长,蔡波是他班里的学员,彼此同学两年,第一个学期他就主持召集班委会议,给蔡波一个处分,撤去其副组长职务,为什么?该同志个性很突出,毛病很明显。但是这个人也有非常突出,为许多人所不具备的优点,特别是有冲劲,能碰硬,敢想敢为。这个人近些年专干急难险重之活,哪块硬骨头啃不下来,总是派他上。例如搞这条绕城高速,市里条件尚差,征地拆迁,施工投建,处处艰难,别人望而生畏,蔡波指哪打哪,件件拿下,十分难得。眼下很多地方都是混事的多,守成的更多,格外需要用一些这种类型的干部,有助于推动工作和事业。
“所以我再三推荐。”赵荣昌说。
大领导看着蔡波,没有吭声。赵荣昌点到为止,不再多讲。
蔡波明白,今天这短暂的半个来小时既属天赐,也是赵荣昌千方百计为他争取到的,对他非常重要。他在工地上一跳一跳,屁颠屁颠,追随于大领导及其重要随员近侧,动作十足可笑,如郭启明所嘲,事到临头,这脚伤得真不是时候。但是谁说祸不是福?也许正是这样,印象才格外强烈。
黄昏时送走视察领导,安排好收尾事项,蔡波乘车离开工地返回。上车后他把拐杖一放,门一关,没待轿车驶离,即哈哈哈一阵,在车里独自大笑。
这时的感觉真是不错。
车进市区,到了蔡波所居小区,停在楼下。这里有电梯,不劳蔡助理的拐杖逐层敲打台阶,或者继续勉为其难做跳跃运动。进电梯上八楼,打开家门时,一个独自坐在厅中沙发上,模样端庄的女子站立起来招呼道:“蔡助理”。
“常志文?”蔡波不禁奇怪,“小林呢?”
蔡波的妻子林玮端着一杯茶从厨房走了出来。
常志文着便装,没穿警服。以往她本人并不常到蔡波家来,所以客厅里一见,让蔡波挺意外。常志文和蔡妻林玮显然有些私房话要说,蔡波没必要多管。他打过招呼,把拐杖往门边一放,踮起脚就往书房里跳,客人一眼看见,当即笑出声来。
“蔡助理这是怎么啦!”
恰逢蔡波情绪好,不予计较。但是既然有问,就不能只顾自己跳走。蔡波停下来跟常志文讲了几句话,没解释自己的脚,说的是老同学叶家福。
“叶副书记这些日子怪怪的,气色很差,口气也不顺。”蔡波问常志文,“你跟他到底怎么了?”
常志文顿失笑容,不说话了。
林玮打岔:“蔡波别问这个。”
蔡波明白了,她们俩也许正谈此事,常志文大概有些伤心。
他没管妻子打岔,即补充发言,追打常志文。他说叶家福这个家伙有问题,最死板,不知道怎么谈恋爱处女朋友。但是世界上肯定没几个人会像他那样对女人好,特别是对老婆好。叶家福是难得的好人,他蔡波也自认不如,人家不幸死了两个老婆,所以心里有障碍,这些年不管谁给他介绍女士,都不要,迄今为止,唯一能够交往的就是常志文。他们俩应当有缘,如果常志文有眼光,叶家福会是她重组家庭的最佳人选。但是看来常志文不这么认为,她有点性子,人比较俏,不太看得上人家。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抛开这片叶,另择一条枝?
常志文即抗议:“事情不是这样。”
蔡波称自己知道事情是怎么样。听说又有人给常志文介绍对象了?这一个比叶家福地位更高,是不是?市人大的柳副主任?老婆癌症,死了不到半年,这也太快了吧?这个柳虽然地位高,年纪却大,头上不剩几根毛,梳得比谁都亮。听说人还比较花,口碑可不太好。说句不敬的话,如果跟他,常志文得准备与其他女子共享。常志文不要贪图虚名,选择错误,毁了自己的生活。
常志文无言,当即掉泪,掩脸哭泣。林玮急忙推蔡波。
“你怎么乱说人家!”她嚷,“这事不怪小常!”
蔡波收嘴不打,跳着脚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几分钟后林玮把门推开,客厅里已经没人,常志文走了。
“我是故意的。”蔡波对林玮解释,“要刺她一下。”
林玮说人家没什么错,是叶家福没把人家当回事,只知道通知人家到办公室去谈话,没意思透了。蔡波说他了解叶家福,这家伙跟常志文最合适,这两人要是失之交臂,太可惜了。
“你还能管得着?”妻子说。
蔡波说可以试试。他感觉这个常志文对叶家福很重要,叶家福对他蔡波也很重要。
蔡波很明白,他对林玮说叶家福和常志文应当有缘,其实心知未必,叶家福那种脾性不太有亲和力,很难得女士喜爱。他俩在接触一段时间之后,眼下已经不再来往,蔡波知道问题肯定出在叶家福身上。但是他偏偏要说常志文。
“近来叶家福跟我没好脸色,一口一个‘蔡助理’,根本不像自己人,这种时候最他妈的。”蔡波骂娘,“再什么厉害家伙,我怕过谁?偏偏就是这个叶家福最让我过不去,有谁比他更风险?我还牵挂他找老婆?为什么?”
几天后,蔡波到市医院去,在门诊大楼外的停车场上与叶家福意外相逢。时叶家福正躬身上车,准备离去,蔡波主动打招呼,把他喊住。
“老叶干什么?看病?”
叶家福反问:“蔡助理呢?哪里病了?”
蔡波晃晃手中拐杖,告称自己眼下是本院常客,定期找医生看右边的脚趾头。他说近来每次相逢,叶副书记的一张脸总是板着,黑得像京戏《铡美案》里的包龙图,从来没有一丝笑容,口气也特别严重,此刻也是如此。有必要吗?这样下去,别人不见得会怎么样,叶副书记自己不生病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