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地书吗?如果不懂,赶快去公园里见识一下。
还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带他们去公园,京津的几个公园都去过不止一次。自我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几乎就再没有进过公园的门。去年春天冒出了一种叫sars的病毒,声势嚣张,别的地方都不能随便进了,如果不想成天在家里憋屈着,就只有去公园。当然,公园的门票也涨钱了,而且涨到了我想象不到的程度。我不懂,人们天天在讲“跟国际接轨”、要建设“国际大都市”,可发达国家的公园要门票的已经不多了。
我还发觉,现在的公园也跟以前变化很大。过去的公园里以青年人和孩子最多,主要是哄孩子的和谈恋爱的。现在却成了老年人的活动中心,到处都是老年景观,到节假日才有一些青年人和儿童,但谈恋爱和偷情的也不多。这是因为公园里的好地方都被老年人给占了,而且还咿咿啊啊地大声喊嗓子,搅了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兴致。幸好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大胆,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亲亲热热,用不着花钱到公园里去偷偷摸摸。
这让人怀疑,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但也说明现在老年人的快乐远远高于青年人的想象。就在进公园的头一天早晨,我就见识了“地书”表演,可谓大开眼界。
在湖边的台阶上,有十几位老人各自手握一杆一米多长的大笔,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大字。弓腰悬臂,提气凝神,有的工楷,提按顿挫,一丝不苟;有的行书,水润滋漫,神韵自摇;有的狂草,笔走龙蛇,水滴飞溅。无论字写得好坏,都浸润着一种气韵精神,泛溢着一股快乐。有人写的是现成的豪言壮语:老骥伏枥,老当益壮;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有人在抄写时下流行的顺口溜:春眠不觉晓,麻将声声了,夜来风雨声,输赢知多少……围观者跟着一块念,然后哈哈大笑。
每个字都有其含义,每句话都表达一定的内容,于是这种现场地书表演就有了社会性、讽刺性和娱乐性。每个执笔者的性格不仅体现在字上,还体现在所写的内容上,使湖边变成一个大娱乐场。写的,看的,在一旁给出词的,起哄叫好的,相互切磋技艺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这种地书的大笔都是自制的,笔杆用塑料管或拖把杆代替,笔头则是海绵或泡沫塑料,蘸一下湖水能写五六个字。省钱,省事,用不尽的湖水,写不完的土地,既练字,又健身,还可养神益智。难怪写地书的人越来越多,看地书的人也越聚越多。
其中有位老太太的字写得很见功力,自己写一阵就扭睑指导一下身旁的一位老先生:“你为什么老把字写这么小?抠抠唆唆,瞎瞎糊糊,湖水又不花钱,让字伸开腰,笔画要舒展,不怕难看,就要个大气!”老先生不吭声,笔下的字果然写大了。但字一大笔画就散了,“你瞧瞧,这么难看,还谈何大气?”
呀?听口音有点耳熟,就凑过去仔细端详老先生的面容。果然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位梁工程师,学冶炼的留美博士。他的太太则是留苏的,当时是另一个大厂的厂长,人称“香水厂长”……想到此我似乎真的闻到了老太太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在我的记忆里,梁太太只要出门就一定会往身上喷点香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香水这种东西,就是从梁太太那里长的见识。上个世纪的50年代,“苏联老大哥”援建的项目正如火如荼,梁工作为高级专家也在我们厂呆过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太太到我们厂来找他,在她走过去两三分钟内,楼道里还有香水味儿,那时候苏联制造的东西讲究傻、大、笨、粗,连香水的味道都格外刺激。只要她一来,我们就禁止闲杂人员随便出入,以尽可能多保留一会儿楼道的香气。
“文革”一开始梁工被打成“美国特务”,但他大腹便便,体胖心宽,在厂里挨完斗,回家换一件干净衣服像没事人似的上街混在人堆里看大字报。1968年春天,我刚结婚不久,床铺、柜子、饭桌都是用旧木料自己胡乱打成的,因此非常想有一个新的写字台。可一般的写字台我的小屋里放不下,有天下班后在劝业场花32块钱买到一张小号的“一头沉”,可没带绳子,用自行车驮不走。我只好将桌子搬到大街上,等着看见个熟人就有办法了,那个时候城市小而我们工厂大,再加上物质匮乏,大家有空就大街上踅摸点吃的或便宜的东西,在市中心会经常碰上同事或熟人。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看到梁工顺着街边的大字报溜达过来了,我冒叫一声,吓得他一激灵,赶紧凑过去小声说:“我得给您找点麻烦,是您回家给我拿条绳子来,还是在这儿替我看着桌子,我去找绳子?”他选择了后者,等我找来绳子还帮着我把写字台捆在自行车的后架上……
想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想笑,便直起身子学着梁工的口吻说:“好,水边写水字,字水灵,人滋润。”梁工身边的老太太扫了我一眼,到底是留苏的,气势还像“苏联老大哥”那么冲:“什么叫水字?这是地书,懂吗?我们有个正经八百的地书协会,会员比在纸上写字的书法家协会的人还多!”
我赶紧改口:“失敬失敬,地面练地书,越练越地道。”
老先生也借机站直了身子,看我半天才笑模悠悠地说:“你是大笔杆子?(这是我在工厂时的外号)”
我笑了:“您果然是梁老总,几十年没见却在这儿碰上了。”“你一定是几十年没到公园来了?人们不是经常感叹世界真小吗?何况一个城市!”
“不错,一个留美的炼钢老博士,一个学机械的留苏专家,如今都成了地书协会的会员,好风雅,好情趣,越老越精神!”
梁工摆摆手:“行啦,别咬文嚼字,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说,水边写水字,越写越水,字水人也水……”
“不敢,不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赶忙摆手。
老工程师依然像过去那么风趣,年近八旬还有这般风采,我想跟他天天在水边练地书有关。于是我向他请教了制作地书笔的方法,打算回家也做一管,以后也常来湖边凑凑热闹。
你只要经常去公园,时间一长准能结识一些有味道的老夫妻。
老曹两口子的年纪比我大,他们每天只是拉着手在公园里慢走,走一圈之后就在长臂猿的铁笼子前做他们的“夫妻操”:男的先双手扒在栏杆上,弓起背让女的捶打,从肩到臀,细细地捶拍一阵,然后再把腿架到栏杆上,从上到下又捶个溜够。
我在旁边看着都舒服。
女的给男的捶完了,男的再给女的捶,程序一样。只要他们两个一捶打,笼子的长臂猿就响应,追逐,吼叫。先是由一个猿挑头:呜哇呜哇……首领叫过几声之后,全笼子的大小猿就跟着一起呼应:呜哇儿呜哇儿呜哇儿……
一边叫着一边撒欢,抓得铁笼子呼呼山响。
我问老曹:“这些长臂猿认识你?怎么你们一亲热它们就闹腾?”
老曹说:“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不认识?它们是妒忌,是模仿,是给我们俩助兴。”
老曹是南方人,曾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文革”中被下放到市郊的干校,老婆跟他离婚自己回南方了。每到秋天,干校会分点粮食或地瓜之类的东西,他没有家伙盛就装在自己的裤子里,把两端的裤脚系死,扛在肩膀上回城。他现在的老婆当时是跑郊县的汽车售票员,看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只要他一上车就给他张罗一个座位,车上人太挤的时候就把售票员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其实老曹把粮食扛回家也没有人吃,渐渐地就开始把粮食往那个女售票员的家里扛了。售票员是天津姑娘,嘴茬子厉害,卖票的嘛,什么人都见过,什么嘎杂子琉璃球都能应付,但他们结婚后过得很好,这就叫合适。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可以有完美的合适。家是女人的梦,女人是男人的梦,能将梦转化为现实的夫妻,才能长久。在现实中偶尔还能一梦的夫妻,就是快乐的神仙眷侣了。
另有一个老齐,曾是一家有四百名员工的企业主,连续两次决策失误,把企业整黄了。后又借了两万元开了个土产杂货店,不想开张没多久被一把大火烧光。老伴急火攻心脑出血,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
老齐每天早晨用车推着老伴在公园转一圈儿,哪儿风景好、哪儿有好看的就推着老伴往哪儿去。这一圈儿遛下来要两个多小时,然后回家,在路上顺便买了早点,服侍老伴吃完早饭,自己便扛着板凳上街去磨剪子抢菜刀。
他卖手艺有个习惯,客户身上有零钱就给,没带钱就下一次再说,下一次如果忘了也就作罢。老齐经历了大起大落,把什么都看淡了,越穷越简单,活得简单了负担就少,人反而更豁达。他们有儿子,提出要接他们过去,老齐不干,他说凭自己的手艺够吃够喝,老两口子这样挺自在。
只要有老伴在,他的房子就是家。有家,自己的心就有地方存放。心放好了,别的东西都丢了也不怕。他还给我念过一首唐寅的《叹世》:
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
有脚伸处且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
地宅方圆人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
这是唐伯虎受徐经(徐霞客的曾祖父)会试作弊案的牵累,在大牢里被关了一年多,后来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断了前程,只能回乡以卖字作画为生,饱尝世间冷暖,做此诗聊以自慰。不想老齐竟能倒背如流,可见他的内心承受力也很不错,在物欲横流的商品世界也算得上是位高人了。他高在不仅能上能下,能富能穷,而且穷得不失尊严。
人有钱活得体面很容易。没有钱了,就必须有大智慧,才能活得快乐而有尊严。
公园里许多看似很寻常的老夫妻,背后或许都有不寻常的故事。
我还注意到另一种现象,凡一起到公园晨练的夫妻,大都是和谐快乐的,经常闹别扭的或同床异梦、分床异梦的不会到公园里来。老话说,男人最重要的财富就是两样:好老婆和好身体。但不能由此而推断,凡不来公园的就不是和谐快乐的夫妻。只能说公园里确能调节性情,对上了岁数的人更是如此。
闹非典如被软禁,只剩下老两口子相依为命,关在家里天天大眼瞪小眼,几天下来老伴先受不了啦,叫我明天早晨闹铃一响就起床,跟她去水上公园。第二天早晨,老伴提上一个兜子,里面装上羽毛球和球拍,用矿泉水的瓶子灌满凉白开,还放进两个香蕉,说运动后的20分钟之内要补充糖分……挺正规,一副教练口吻。
一进公园,人的心情立刻不一样。水阔树茂,微风扬花,春来阳气动,万物生光辉。空气带着花草的清芬,吸一口清凉清新,清澈透肺。我心胸大畅,真想敞开嗓子喊上几声……
其实公园里已经有人在喊,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有的高亢,有的尖利,有的粗嘎,有的古怪,有的唱歌,有的学戏,有长调,有短吼,有男声,有女腔,有的在林子里喊叫,有的则扬着脖子边走边喊,旁若无人,随心所欲,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别人的耳朵是否能接受。我还不敢,只有走到清静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人就猛地喊上两嗓子,老伴撇着嘴偷笑。
但,喊着喊着胆儿就大了,声音也放开了,学虎吼,学鸟叫,只是怎么学都不大像。倒是老伴学布谷鸟几可乱真,有时还能跟树上的真布谷鸟呼应上几句……
老伴像野营拉练一样在前面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指导我:“不能松松垮垮,慢慢吞吞,走要有个走的样子,才会有效果。”来到西湖南岸的一排大柳树下,她选中了一块幽静清洁的地方准备施展拳脚,我则没有目的地开始慢跑,哪儿热闹就在哪儿凑,有时还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公园里不同的景区集结着不同的人群,玩着不同的花样,我跑跑停停,停停看看,等我兜了一大圈再回到柳树下,老伴的太极拳已经打完,我们便选了一棵大梧桐树下的阴凉地,开始打羽毛球。
一拉开阵势交上手,我的兴致就高涨起来,原以为打球不过是哄着老伴玩,谁料她竟能跟我打个不分上下。表面上我打的是攻势球,她处于守势,有时我倾全力狠命地连续攻上六七拍,竟不能把球扣死,反而被她回击过来打了我的空当。打球有对抗性、游戏性,因此就有乐趣。我们打了半小时,大汗淋漓,甚是过瘾。然后喝光带来的水,吃了香蕉,回家冲个凉,好不痛快!
从此,每个早晨又成了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每个人的家都是设在房子里面,但家庭的快乐有时是在房子外面。有时感到光是晨练还不满足,吃过晚饭后也一块儿到公园里转一圈。说来真是奇怪,一到公园情绪就不一样,两口子便有话可说……在这之前,老夫老妻的哪有多少话好说?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面对面,还要看电视里的新闻。吃过饭我躲在自己的书房里,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我最烦她到我的屋里来,我写字台后面的电线如一堆乱麻,她打扫卫生时不知碰上哪一根就会造成死机,很容易会成为闹一场别扭的导火索……
所以说,越是离得最近的人越难于交流。好像用不着多说什么,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理所当然。别看羽毛球不起眼,可它像个灵物,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快慢难测,球路不定,这就有了悬念,有了戏剧性。因此在打球的这半小时里,两人说话最多,笑的最多,喊叫的最多。公园里人很少,夏天我光着膀子,下面只穿一件运动短裤,汗珠子跟着球一块儿飞,我自己痛快,老伴看着也痛快。
生命需要共鸣,有共鸣才有激情。中秋节的晚上,我俩躲开热闹又走进水上公园,静色当天,清光悠悠,林排疏影,湖生满月。四周一片柔和,满园的清辉也将心神透析得清清爽爽,我们慢慢地走着,还象征性地分食了一个小月饼——中秋节嘛,不吃个月饼亏得慌。
当我们兜了一圈走到竹林前的广场时,空中有了露气,天上月满一轮,地上流光一片,我们舍不得离开,总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中,老两口子还应该再干点什么……
可惜我当兵当的不会跳舞,但哼哼曲调还可以,反正四周没有人,我就嘴里哼哼着和老伴跳起了“贴面舞”。
这似乎正应了一句流行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