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程先觉听说丁院长找他谈话,既惊且喜。
自从医疗队从朝鲜战场回来,他就注意到了丁院长的细微变化,丁院长越来越像705医院的院长了。当然,丁院长本来就是705医院的院长。过去的丁院长,整个一个泥腿子,业务上插不上手,他也决不闲着,总是爱到各科室转悠,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干活。看到大家都在忙活,他就很高兴,心里很踏实。有一次丁院长到业务股,看见助理员盛锡福在烤火,木炭火塘边上煮着开水,丁院长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丁院长问,这天冷吗,还用得着烤火?你怎么不去干活?
盛锡福立马立正说,我今天值班,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是处理临时事务。
丁院长说,怎么没有事情做?我们705医院所有的同志都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干得热火朝天,你怎么能躲在值班室里烤火呢?既浪费人力,又浪费木炭。你要是实在没有事情做,到外科打打下手,递递手术刀,给病号打打针,洗洗绷带,扫扫地也行啊。
盛锡福耷拉着眼皮说,那都是护士干的,我又不是护士。再说,我还要值班。
丁院长说,值班?值什么班?你吃的是公家的粮食,穿的是公家的衣裳,怎么能在这里喝茶烤火呢?就算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能虚度时光,你看看报纸学习《人民日报》也行啊!下次让我再见到你无所事事,我就把你派到大食堂去劈柴火。
盛锡福说,我不是没有事情做,我在这里等待临时性任务,也是工作。
丁院长说,下次到科室里等。边等边帮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你懂不懂?
盛锡福说,我懂了,我先学习一会《人民日报》。
后来705医院上上下下都摸准了丁院长的脾气。上班的时候,哪怕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只要听说丁院长驾到,大家就立即行动起来,擦窗子的擦窗子,扫地的扫地。有的病房明明刚刚查完,但是一个眼色下来,医生护士又披挂齐整,再到病房走一遭,医护办公室和病房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这时候丁院长就会红光满面,满意地点头,遇上医护人员,还会问长问短,啊,辛苦了啊,好好工作啊,趁年轻多作贡献啊!
丁院长不光巡视各个科室的病房,也巡视其他角落。早晨起床,他参加勤务连早操,早操完毕,他就背着手散步,从门诊室到住院部,从各个科室再到机关办公室,然后是汽车库、骡马圈、大食堂、南营门、北操场、家属区,一个早晨下来,丁院长把医院的每个角落都要走上一遍。白天如果不开会,没有什么大事,他还会到科室去帮忙,医生的事情他做不来,护士的工作他也做不来,他就索性当清洁工,挥舞拖把擦拭楼道,清洗楼道里的痰盂。
于是医院里就有人说,丁院长真不愧是老革命,觉悟高,风格高,艰苦朴素,本色不变。
那时候是肖卓然第一次当副院长,对此却不以为然。有一次程先觉跟他说,丁院长指示,要搞个政策,领导干部要参加义务劳动,卫生区划片包干,党委成员每人一片。
肖卓然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阴着脸说,打扫卫生是院领导做的事情吗?丢了西瓜捡芝麻!医院院长有院长的事,吃着公家的小灶,拿着国家的薪金,去当清洁工,这才是最大的浪费!清洁工谁不会当,把他的薪金拿出来,可以从乡下雇十个清洁工。
不知道是这话传到了丁范生的耳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705医疗队离开医院一年多,回来之后,不仅丁院长不再提领导干部打扫卫生的事了,他本人也很少出现在科室和大食堂了。丁院长现在多数时间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从旧专署里搬来的皮革沙发、一把藤椅。实行军衔制之后,丁范生的军装永远是笔挺的,衬衣领口永远是雪白的。当时有很多人都不习惯吃牛奶面包,但是丁范生很快就习惯了。丁范生说,这一切都是组织上发的,组织上既然发给我们了,就有发给我们的道理。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再也不能做那种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事情了。我们要想大事,要规划705医院的长远建设。
丁范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确实搞了一个长远规划,这个规划的基调正是曾经受到他批评的肖卓然当年的论调,不过,丁范生的想法比肖卓然那时候的想法还要大胆、还要具体。在他的规划里,医院要盖一栋十八层大楼,要盖一个能够容纳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要办一个饲养场,能够同时圈养两千头生猪、一千头奶牛、一万只下蛋母鸡。
那段时间,足足有三个月,丁范生很少在科室或医院其他角落里出现了。他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那张虽然陈旧但是仍不失威严气派的藤椅上,凭借初小文化底子,拿着铅笔在马粪纸上涂涂抹抹。业务上的事情有肖卓然管着,人事思想上的事情有于建国管着,后勤生活都有人各负其责。他的工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各类报告、请示上,批示“同意”或者“不同意”。剩下的时间,他就在琢磨他的《关于705医院五年规划的初步意见》。当然,他也不是完全闭门造车,有时候他会叫人到他的办公室,听他高谈阔论,顺便听听别人的意见。丁院长叫去谈话的人很杂,有他看着顺眼的人,也有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有医务人员,也有行政干部,但是有两类人不在他的召见范围,一是中层以上的领导,二是女同志。
丁范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挽着裤腿挖菜地的丁范生了,再也不是那个口口声声要当小学生、要为医生专家当服务员的丁范生了。丁范生终于修炼成了丁院长,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要干的事情。他在向他的部属介绍他的关于705医院建设宏伟蓝图的时候,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偶尔谦虚一下,表示要听取你的意见,你千万不要当真。在这个问题上他只相信自己。
程先觉是第一个被召见的中层干部,他的惊喜就是因为这个。在院长办公室里,丁院长抽着纸烟,踱着方步,器宇轩昂,侃侃而谈。程先觉正襟危坐,心里暗暗打鼓。盖十八层大楼干什么?705医院是部队团级医院,任务就是为皖西驻军服务。现在皖西驻军只有一个师和分区的一个独立团,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人。按照丁院长的描述,十八层大楼,有将近一千个床位,那么也就意味着驻军部队可以轮流派出十分之一的人来住院。如果说这还不算太离谱的话,那么,要盖一个能够容纳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干什么,养两千头生猪、一千头奶牛、一万只下蛋母鸡干什么?那样的话,705医院还是医院吗,那不成了农场、饲养场了吗?再说,看丁院长用铅笔画成的规划草图,未来705医院的十八层大楼已经画到医院围墙外面一里路了,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已经被安排在史河的边上了,那都是杏花坞农业合作社的地盘,有的还是耕地。
程先觉心里想,这哪里是远景规划,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看丁院长这个派头,他哪里是705医院的院长,他简直就是孙悟空,他至少也是皖西专署的专员或者警备区的司令。不是专员或者司令,这些事情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做了。
但是程先觉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丁范生说,程股长,你是大知识分子,你对我的规划有意见没有?
程先觉说,院长高屋建瓴啊,远见卓识啊,实事求是啊,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坚决拥护。
丁范生大手一挥说,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这只是一个初步设想,还要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集思广益嘛!
程先觉说,我认为丁院长的想法太高明了、太了不起了。不过,这样宏伟的计划,要实施起来会有很多困难。财力上的、人力上的、地皮上的,等等等等。我愿意做一个马前卒,为了实现我们705医院的宏伟计划,抛头颅,洒热血。
丁范生高兴了,嘿嘿一笑说,好啊,先觉同志,你有这个态度,说明你对党的事业是忠诚的。你说的困难,那是不假。但是,你要相信组织,只要我们的路线方针对头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当年我们用小米加步枪跟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干仗,结果怎么样?全副美式武装,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八百万军队,还不是照样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
程先觉说,丁院长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丁院长说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那我们就一定能够创造。我本人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丁院长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丁范生眯起眼睛,乐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先觉同志,看来你是真心拥护这个规划了。
程先觉说,我拿我的党性担保,我坚决拥护。我认为我们705医院广大干部战士都会坚决拥护的。人心齐,泰山移。我相信,在丁院长的领导下,我们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丁院长,请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程先觉说得激动,慷慨激昂。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眼睛里泪光闪烁,连丁范生都被感染了。丁范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情地凝视着程先觉,过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的大手按在程先觉的肩膀上说,好,很好,非常好!
程先觉立正站立,向丁范生敬了个军礼,字正腔圆地说,丁院长,请下命令吧,我想从现在开始就接受任务。
丁范生再一次拍了拍程先觉的肩膀说,好,很好,非常好!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觉同志,你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人心不齐,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时间。
程先觉做义愤填膺状,气愤地说,这样科学的无懈可击的规划,难道还有什么人不同意?那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这样的人,只要丁院长下命令,我可以赤膊上阵跟他面对面地作斗争。
这回丁范生没有拍程先觉的肩膀了,而是长时间地看着程先觉,从头看到脚。看见程先觉的衬衣领口毛了一块,丁范生伸出手去摸了摸说,先觉,我们现在是解放军的军官了,你艰苦朴素是好的,但是要注意军官仪表,不能让资产阶级看我们的笑话。我看我们两个个头差不多,我那里有一件新洋布衬衣,晚上我让通信员给你送去。
程先觉受宠若惊,一连声说,丁院长,哪能啊,我自己有薪金,这个礼拜我就去买。丁院长,您千万不要太费心了。
丁范生说,见外啦?同志之间还分什么你我?战争年代,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床被,困难的时候,裤子都是伙着穿。
程先觉眼中再次泪光闪闪,这回好像是真的。程先觉说,丁院长,您太像老革命了,不,您就是我们最亲最敬的老革命。你不仅为705医院的建设呕心沥血,头发都熬白了,您还设身处地地关心下级,您……程先觉说到这里,话头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丁范生的脸色变了,变得深沉凝重。丁范生说,你说什么?我头发都熬白了?我的头发白了吗,我老了吗?
程先觉目瞪口呆地看着丁范生,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噙着眼泪说,丁院长,您千万别在意,我是打个比方。您还不到五十岁,您正年轻,风华正茂啊!虽然您为革命工作操劳费神,但是,但是,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啊!您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五六岁。
丁范生说,他妈的,你程先觉什么眼神儿?老子今年才三十五岁。
程先觉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02
舒云展和郑霍山谈恋爱的事情终于从地下转到地上。
最早察觉这个事实的是舒家老四舒晓霁。皖西人民广播电台成立之后,舒晓霁从《皖西新生报》调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既是记者,又是编辑,同时仍然是《皖西新生报》的兼职记者。整个舒家,就数舒晓霁自由,因为她有没完没了的采编任务,多半时间都是在皖西城乡奔波,哪里有重大活动,哪里有社会新闻,哪里就有舒晓霁活泼的身影。舒晓霁主持的《皖西夜话》节目,探讨生活,宣传政策,讨论苦闷,倡导自由恋爱,声情并茂,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的心。这个节目使舒晓霁一举成为皖西明星。
舒晓霁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的家里采访到一条重大新闻。那天下午她从皖西纺织厂采访回来,路过舒皖药行史河路药店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阵雨。舒晓霁灵机一动,拐进了药店,一来为了避雨,二来顺便买一点胖大海。舒晓霁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有一副好嗓子,音色圆润清纯、悦耳动听。自从当了播音员,舒晓霁就从不大声说话了,平时非常注意保养嗓子,同时苦练普通话。
史河路药店的经理就是郑霍山。舒家四小姐光顾药店,让药店工作人员手忙脚乱。舒晓霁现在已经是皖西城家喻户晓的明星了,舒家过去的店员伙计都为此感到自豪,原来明星就在他们的身边,他们是看着明星长大的。在明星的童年,他们还抱过明星呢。
药店当班的店员是个老伙计,认识舒晓霁,又是抹板凳又是张罗找点心。舒晓霁说,张大叔别忙活了,我就是想配点药,一会就走。
张老伙计吃了一惊问,四小姐你咋啦,头疼还是脑热?你可不能病啊,你一病,皖西的老百姓就没魂了。
舒晓霁说,我没病,我想买点胖大海养嗓子。
张老伙计这才放心了,眨巴眨巴眼睛说,中药养人,但是也得合理配方。俺们郑经理研制的养音丸,成分有蜜蜂、黄芷、枸杞,远比胖大海性能久远。我给你找找。
舒晓霁说,你们郑经理还真的用心了,居然研制中成药了,不简单啊!
张老伙计说,那当然,俺们郑经理是科班出身的医生,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中医西医病理药理都通。
舒晓霁笑笑说,张大叔,我不要什么养音丸,您老人家给我配两剂胖大海,我当茶喝就行了。
张老伙计说,四小姐,你是信不过我们郑经理?我们的养音丸是经过卫生局批准的。
舒晓霁不耐烦了,说,那好,那你就看着给我配一点吧,我先试试。
张老伙计应了一声好,屁儿颠颠地忙活去了。舒晓霁四下打量药店,突然发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共用一把雨伞,相互依偎,样子十分亲密。舒晓霁正纳闷着那个女的怎么眼熟,忽然就看见了,那是她的二姐舒云展,而那个男的正是她深恶痛绝的郑霍山。
这正是梅雨季节,阵雨在这边下着,夕阳在那边亮着,雨中晚霞,金光四射,真所谓西方太阳东边雨,城市的轮廓在阵雨和夕阳中交相辉映,犹如一幅海市蜃楼的油画。而雨中的那两个人,无疑就是这幅绝妙油画的主题。
那一瞬间,舒晓霁就知道,悲剧发生了,她的二姐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死气白赖的前劳教犯。仅凭这夕阳,仅凭这阵雨,仅凭这雨中伞下四条腿弹奏的幸福陶醉的步子。
舒晓霁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是舒云展和郑霍山。舒云展进门,看见舒晓霁正冷冰冰地看着她,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蔑视。舒云展说,老四,你怎么在这里?
舒晓霁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这是国营舒皖药行的分店,我不当资本家的小姐,还不能来买药吗?
郑霍山当然知道舒晓霁气愤着什么,抱起膀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说,小妹,你需要什么,我可以派人给你配制,可以送回家,也可以送到电台。
舒晓霁扭脸说,谁是你小妹?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离我二姐远一点。
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我答应了,你二姐也不会答应。我们已经恋爱了,正在商量结婚。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你的二姐夫了。
舒晓霁勃然大怒,要不是想到了自己是个播音员,差点儿就喊出来了。舒晓霁竭力地保持镇静,看着舒云展说,我现在还喊你一声二姐,二姐你说,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舒云展说,老四,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舒晓霁突然将手里的报纸往地上一摔说,够了!看看你那个样子!你不是我的二姐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是鬼了。说完,气冲冲的就要走。
这时,她却被郑霍山挡住了去路。郑霍山还是抱着膀子,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声音不高,语调平和。郑霍山说,舒晓霁同志,你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你的声音传遍了皖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也传到了我郑霍山的耳朵里。你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你讲述的人生道理是那样的动人,你描述我们的未来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可是,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我们都是新中国的青年,我们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阻挠我和舒云展同志的正当恋爱?你有没有勇气让我到电台播音室参加你的《皖西夜话》节目,像你多次主持的节目那样,讨论一下我和舒云展的爱情,到底犯了哪条王法?
舒晓霁说,你不配!
郑霍山说,我追求的是你二姐而不是你。我配不配,你说了不算,我向你二姐求婚,她接受了,我们的恋爱就受宪法保护。她不接受,我用不着你阻挠,自动滚蛋。
舒晓霁恶狠狠地看着舒云展说,你这个败类!你不再是我二姐了!
舒云展也火了,厉声说,老四,你为什么要这样?
舒晓霁说,我是为了捍卫我们舒家的荣誉,也是为了你这个败类的将来。
舒云展说,那好,老四我告诉你,我和郑霍山谈恋爱,不会对我们舒家的名誉抹黑。如果你们认为是抹黑,那我可以离开舒家,也可以改名换姓,不沾舒家的光。至于说我的将来,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对我的将来十分乐观。
舒晓霁说,恋爱?你们有什么爱可以恋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我劝你悬崖勒马!
舒云展说,我喜欢听他的花言巧语,我不会悬崖勒马的。你问我们有什么爱值得恋的,我很难跟你讲清楚。但是我现在可以让你看一个小小的事实。你看看这把伞,你看看我,你再看看郑霍山。一把伞下,他浑身湿透,我衣衫整洁。
舒晓霁瞪着眼睛问,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就是你们的爱情?
舒云展说,对,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03
程先觉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的就是臭狗屎、马屁精、奸臣、混账王八蛋!你去献那个殷勤干什么?你去讨那个好干什么?你去攀那个高枝干什么?他会欣赏你吗?他会相信你吗?他会给你一根剩骨头吗?休想!
程先觉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但还是抹不去心头的阴影。跟丁范生打交道,他付出得太多了,不光有随机应变的聪明才智,不光有见风使舵的技巧,还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算什么?在丁范生那里,他就是一个跑堂的,一个店小二。店小二是没有自尊心的,随你呼来唤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程先觉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之中。白天上班的时候,他察言观色,发觉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都知道他拍丁范生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结果被马踢了一脚。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有些幸灾乐祸。于是乎,程先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神情恍惚,工作经常出错。有一次收发员来送文件,他把名字签到人家登记簿的封面上。还有一次总机班转来电话,他上来就说,你们造谣,全是诬蔑,我程先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搞得总机班的女战士一头雾水。女战士定定神说,程股长,肖副院长的电话。程先觉这才回过神来,刚喂了一声,就听肖卓然在电话那边说,程股长,你怎么啦,谁诬蔑你了,为什么要诬蔑你?程先觉惊出一头冷汗,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又是总机班的女兵开玩笑……
肖卓然说,开玩笑?总机班的女兵跟你有什么玩笑可以开的,难道你又给人家写情书?程先觉你小心点,你大小是个领导干部,要注意形象!
程先觉哑巴吃黄连,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子,心里恨恨地想,他妈的人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撒谎也不看看对象。
肖卓然的电话是从驻军一三五师打过来的,一三五师一个连队出现了食物中毒现象,肖卓然让他通知内科,马上做好巡诊的准备。
这件事情过后,程先觉越想越窝囊,肚子里好像有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往哪里撒。有一天在饭堂里碰上了勤务保障连的副指导员秦冬梅,一下子就找到了发泄对象。程先觉说,秦副指导员,你是分管电话总机的吧,你们总机班怎么不遵守操作规程,保密工作是怎么搞的?
秦冬梅说,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程股长你可以批评,但是你得具体点啊,我们到底怎么没有遵守操作规程了,保密工作到底怎么啦?
程先觉没好气地说,这边还没有接线,那边就听得清清楚楚。按照常识,总机班接线员应该先向客户通报电话是谁打来的,征询一下客户是否可以接过来。可你们倒好,我这边还没有表态,还在布置别的工作,那边就听得一清二楚。你们是故意捣乱吗?
秦冬梅说,你这样说我明白了。程股长你误会了,我们总机班的操作规程是,下级找上级,一定要先通报打电话的是谁,要征询上级首长是不是可以接过来。如果是上级找下级,那就二话不说,直接接通。程股长你批评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查接线记录,是哪一天,几时几分,谁找程股长。查出违规现象,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程先觉看着秦冬梅,愣了半晌,然后扶扶眼镜说,算了算了,我记不得是哪一天了。
程先觉郁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日子里,他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越来越觉得丁范生这个人不怎么的,说到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喜怒无常,反复不定。有一次他跑到汪亦适家里跟汪亦适唠叨丁范生的规划,觉得可笑极了,滑天下之大稽。他之所以敢于在汪亦适面前说丁范生的坏话,是因为他知道汪亦适对这些东西麻木不仁,而且汪亦适寡言少语,不会出卖他。
汪亦适对程先觉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于丁范生的所谓远景规划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如果他是真心想做事,我看他的想法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也许这并不是想法,而只是说法。
程先觉说,想法和说法有何不同?
汪亦适说,如果是想法,就有可能去做;如果只是说法,就只能是说法,只说不做。
程先觉说,我看丁范生他是找不到事情做,但是又不甘心,所以鼓捣出这么个远景规划,前不着店后不靠村。他的意思是向大家表明,别以为我是大老粗没有事情做,我要做的事情大着呢,可是你们不让我做,我有什么办法。
汪亦适说,他好像没有你想象的这么高深吧?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哪有你那么多韬略啊!
程先觉说,你说对了,正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所以他才可能投机革命。我现在想明白了,干革命没有文化是不行的,没有文化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目标。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远大理想,所以他忽冷忽热,忽左忽右,让人摸不着头脑。你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到底反对什么。他赞成什么和反对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凭着需要,凭着外部环境的需要。
汪亦适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先觉说,程股长,你不去好好地工作,你老琢磨丁范生赞成什么喜欢什么,你想干什么?
程先觉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虽然汪亦适清高,不屑于家长里短,但是倘若……更何况隔墙有耳呢!程先觉警觉起来了,探头探脑地说,亦适,我今天说的话,就是一点个人的看法,你可千万不要……
汪亦适说,你没有必要把你的内心世界告诉别人,你的心理很不健康。
程先觉面红耳赤地说,亦适你误会了,我是说,咱们同学之间的议论,千万不能告诉大姐,她嘴快,无遮无拦的……
程先觉还没有说完,就不敢往下说了。汪亦适凛然地说,程先觉我警告你,我们家不欢迎你来串门,以后少来!
说完拂袖而去,进到里屋把门关上了。
04
舒云展和郑霍山谈恋爱的事情经舒晓霁披露之后,在舒家引起轩然大波。舒太太开始还不相信是真的,火烧眉毛一样把舒云展召回家里,一问,舒云展旗帜鲜明地表态,是真的,正要跟二老商议,准备在当年的秋天结婚。
舒太太闻听此言,差点儿没有晕过去。一个劲儿埋怨舒南城,都是老头子糊涂,说什么爱护人才,给人一条生路,七弄八弄,把郑霍山弄到舒皖药行,哪里想到是引狼入室呢?
舒南城的心情有点复杂。对于郑霍山,他并不排斥,他甚至还很器重,一直认为此人是堪造之才。这种看法最初是受宋雨曾的影响,后来就是自己的判断了。但是,惜才和同情是一回事,给自己当女婿则另当别论。毕竟,郑霍山是蹲过大牢的人,皖西的老百姓对蹲过监狱的人有个十分刺耳的尊称,叫劳教犯。舒家已经是皖西德高望重的红色资本家了,世代经商行医,不说流芳千古,也是众人拥戴。如今要招个劳教犯当女婿,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舒太太说,把卓然和云舒叫回来,他们都是当干部的,有知识,听听他们的意见。
舒南城沉吟一下说,可以,要商量,还应该把亦适和老大叫回来。
舒太太说,叫他们干什么?亦适一个书呆子,这种事情拿不出主意。老大疯疯癫癫的,满嘴放炮,更拿不出好主意。
舒南城不高兴了,脸一沉说,什么话!老大怎么疯疯癫癫的啦?老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老大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比你这个老太婆明白得多!
舒南城有了这个态度,就把肖卓然等人悉数召回,很正式地开了一个家庭会,到会的有老两口、肖卓然夫妇、汪亦适夫妇,还有舒晓霁,一共七个人。舒云展作为当事人,没有接到开会的通知。舒南城说,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你们也考虑一下,既要照顾到我们家的声誉,这件事情的后果对你们的影响,也不能完全忽视老二和郑霍山的感情。昨夜我整夜没有睡着,前八百年后五百年胡思乱想。这件事情真是让我为难了。好在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我们老了,以后相处,还是你们姊妹兄弟,他们是个什么结果,关系最深的也是你们姊妹兄弟,所以,我决定听听你们的意见。
舒太太说,卓然你是大干部,你先说说看。
肖卓然在回城的路上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也和舒云舒商量了对策。舒云舒的态度很明确,郑霍山这样的人绝不能进入舒家。肖卓然和舒云舒基本上是同样的看法。肖卓然说,郑霍山作为一个被改造好的或者是可以改造好的人,发挥他的能力,为人民工作,我一百个赞成。但是,以他这样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肖卓然说完了,大家都不吭气。
舒太太说,卓然你接着说,你是不是不同意?
肖卓然说,师母,我觉得仅仅我们在这里商议,好像还缺点什么。现在是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世叔又是皖西著名的民族资本家、开明人士,凡事深明大义。我们在这里商量,好像有点包办的意思。
舒晓霁接上说,肖卓然你要搞清楚,我们家不仅是民族资本家,还是红色资本家,这是陈专员在大会上说的。
肖卓然说,那就更要慎重了。红色资本家更不能包办了。
舒南城吸了两口水烟,看着汪亦适说,亦适,你看呢。
汪亦适说,是啊,像缺席审判。
舒雨霏说,亦适说得对,我看应该把郑霍山和老二叫过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舒太太说,老大你糊涂,那成什么样子了,三堂会审啊?
汪亦适说,大姐没有糊涂,至少也应该把舒云展请回来,她是当事人啊!
舒晓霁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民主可言。二姐受郑霍山的蛊惑,正在热恋中,当局者迷,她的话听不得。
舒南城左顾右盼,感觉到大家的话似乎都有些道理,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舒南城说,怎么办呢?我也感到很棘手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卓然你见多识广,身份和地位都不一样。你拿个主意。
肖卓然挠挠头皮说,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欲速则不达,是不是可以冷处理一下?要不这样,大姐、云舒、小妹,你们姐妹三个找二姐谈谈,亦适你找郑霍山谈谈,做做工作,看他们能不能放弃。
汪亦适说,肖副院长,你希望他们放弃吗?
舒云舒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是红色资本家,我们姐妹四个,两个共产党员,一个共青团员,肖卓然是党的领导干部,亦适你也是党员。如果二姐真的和郑霍山结婚了,我们舒家成了什么了,那不是国共合作了吗?
汪亦适说,云舒你说这话不妥当。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当初你不是也加入过三青团吗?肖副院长还是国民党员呢。
舒云舒的脸涨红了,哀怨地看了汪亦适一眼说,亦适,这不是一回事。我是当过三青团员,卓然也当过国民党员,可你明明知道,那是组织上分配的工作,是打进敌人内部。
汪亦适说,我没有揭老底的意思。再说,招女婿又不是选干部,家庭出身和个人身份不能作为首要条件。
舒晓霁说,汪亦适,你是什么意思,这么说你是同意我二姐嫁给郑霍山了?
汪亦适说,我说过这话吗?
舒晓霁说,你的倾向就是这个意思。
汪亦适说,我本人不喜欢郑霍山,但是我喜欢不喜欢没有用。我倒是同意肖副院长的意见,先冷处理一段时间,分头找他们谈谈,也听听他们的意见,就算是考察吧。
舒晓霁说,还谈什么谈!再过半个月他们就结婚了,没准我二姐已经上了郑霍山的当了,你们还在这里清谈!
舒南城把水烟筒往八仙桌上重重地一放,提高嗓门说,老四,你太放肆了,有这么跟姐夫说话的吗?
舒雨霏说,姐夫算什么,姐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老四你是不是担心郑霍山这个劳教犯成了你的姐夫,会让你背上复杂的社会关系?据我所知,国家干部档案里,不用填写姐夫一栏。
舒晓霁说,大姐,这么说,你是同意二姐嫁给郑霍山了?
舒雨霏说,我说了吗?我什么也没说。我就不应该说。上有二老,下有老二,我们在这里起什么哄?我们凭什么来决定老二的爱情和婚姻?我看我们都应该闭嘴。
舒晓霁说,我们是二姐的姐妹,我们当然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二姐,何况她现在陷入其中,已经不清醒了。
舒雨霏说,老四,你认为你清醒吗?你能清醒地解决老二的问题吗?
舒晓霁说,我至少不能袖手旁观。
舒雨霏说,那你就是棒打鸳鸯?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守旧、这么霸道?
舒晓霁还要争辩,舒南城挥手制止了。老人家听出来了,舒晓霁和舒雨霏唇枪舌剑,其实代表了两种意见,这两种意见表面看起来是针锋相对的,但并不是实质上的对立。舒雨霏虽然在遏制舒晓霁,并不等于她就接受郑霍山;汪亦适虽然态度模棱两可,也不一定就赞成郑霍山。老人家能够感觉到,抵制郑霍山是全家一致的意思。
舒南城说,我觉得卓然说得对,先等一等,你们分头找他们谈谈,我也找老二谈谈。
舒晓霁说,爸爸,不能再犹豫了,事不宜迟啊。咱们家今天开了这个家庭会,二姐早晚会知道,没准还有人会通风报信呢。如果我们今天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二姐和郑霍山就会抱有侥幸心理,他们会继续向我们这个堡垒进攻。所以我提议,来个表决,就是找他们谈,也要带着表决的意见跟他们谈,众志成城,施加压力。
舒南城看着小女儿,突然出乎众人意料地笑了,笑得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舒南城说,哈哈,我们的掌上明珠,我们的老闺女,还真的长大了,做事瞻前顾后很有章法了。表个决就能给他们压力了?
舒晓霁说,我们全家的态度,应该是有分量的,他们敢置若罔闻?
舒南城东看看西看看,然后说,卓然,你的意思呢?
肖卓然苦笑着说,我们怎么能把二姐的人生大事拿来表决呢?这又不是***。云舒你说呢?
舒云舒旗帜鲜明地说,我看可以。家庭民主也是一种民主。现在是新社会,多数人的意见对他们应该有压力。
舒南城再次点上火,咕咕噜噜地吸上几口,吐出一屋子烟草味道,然后说,我们老了,确实老了。你们说要表决,那就表决,管他起不起作用呢。老婆子你说呢?
舒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表态,舒晓霁已经把手举起来了说,我提议,不同意我二姐嫁给郑霍山的请举手。
舒云舒一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也举起了右手。然后是舒太太。舒雨霏说,亦适,咱们也举手吧,我确实不想让郑霍山成为我的妹夫。
汪亦适没动。
舒南城说,卓然,你得表态。
肖卓然说,我的态度明确得很,郑霍山成为舒皖药行的分店经理我觉得很好,但是我不希望他成为我的姐夫。
说着,肖卓然把手也举起来了。舒雨霏拉着汪亦适的手要往上举,汪亦适说,大姐,没有意义,不能这样做。舒雨霏说,那好,亦适抹不开面子,我举双手,算是代表我们两口子。
汪亦适说,大姐,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代表我。我弃权。
舒晓霁数了数人头说,七个人,六个人反对。
汪亦适说,纠正,五个人反对,我弃权。
舒晓霁说,好,就算你弃权。爸爸,难道您同意?
舒南城笑笑说,老四,我也弃权行不行?
舒晓霁说,别人弃权可以,但是您不能弃权。您的意见举足轻重。如果二姐和郑霍山知道您弃权了,他们会变本加厉的。
舒南城左顾右盼,突然把水烟筒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说,胡闹!表什么决?这种事情是我们表态能决定的吗?传出去都是笑话!今天搞了一场闹剧,这件事情再也不要出去说了。家庭会到此结束。
05
程先觉第二次接到丁院长要单独接见他的通知之后,比过去坦然多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观察、在反思。观察和反思的结果是,他没有必要在丁范生面前卑躬屈膝。丁范生这个人是个粗人,粗人有粗人的逻辑和行事风格,他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他受不了丁范生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做派。从长远的角度看,丁范生这样的大老粗,在705医院这样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兔子尾巴长不了,而真正能够主宰705医院的,不远的将来就是于建国,更远的将来有可能是肖卓然。有了这个看法,程先觉就给自己的态度定位,不卑不亢。他甚至还想,你丁范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工农干部,你的那个所谓的长远规划草案,说到底不过是叫花子想当皇帝的女婿,痴人说梦而已。如果丁范生再次给他高谈阔论,他即便不予驳斥,也决然不会像上次那样唯唯诺诺满口赞扬了。他得保持他的人格。他得表明他不是一个傻子,该把脊梁挺直的时候,他还是要把脊梁挺直。
可是后来的情况同程先觉的设想大相径庭。
程先觉走到丁范生的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里面传出一声威严的回应——进来。程先觉一进门,看见丁范生披着黄呢子军装上衣,正在煞有介事地看报纸,头也不抬,完全是目中无人的样子。程先觉心里一虚,情不自禁地将两条腿一并,穿着皮鞋的脚后跟咔嚓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毕恭毕敬地、一丝不苟地、非常合乎标准地给丁范生敬了个礼。
丁范生这才放下报纸,看着程先觉僵硬的、迟迟没有放下的敬礼的右臂,再看看程先觉的双脚,突然咧嘴笑了。丁范生说,稍息吧,绷这么紧干什么?我们同志之间都是阶级兄弟,公开场合下我们是上下级,规矩一点是应该的。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必要拘束。来来来,请坐。
丁范生的语气和语言都是亲切的热情的,反而让程先觉感觉不真实。他委实搞不清楚丁范生又把他叫来是为什么。在谜底没有揭开之前,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丁范生说,小程,你知道我这次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程先觉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不知道。
丁范生说,啊,不知道?这说明你很不敏感哦。
程先觉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丁范生说的敏感是什么。
丁范生说,程先觉同志,你在705医院,是不是同哪位领导干部闹过意见?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程先觉的头皮刷地一下就紧了起来,脑子噼里啪啦地连续转了十几圈,也没有想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和哪位领导干部闹过意见?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神经病,他为什么要和哪位领导闹意见?别说领导,就是一般的医护人员,他也不会去得罪。不知道丁院长此言究竟从何而来。他实在想不出他得罪过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在不经意间就把人得罪了,他完全是蒙在鼓里也未可知啊!
见程先觉满脸愁苦,丁范生大度地笑笑说,啊,是这样的,有人给我反映,说你呢,在背后说过,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像705医院这样的地方,应该让那些懂得业务的同志来担任院长。啊,是不是啊?
程先觉心里惨叫一声,他妈的怕有鬼偏偏鬼就来了。这话他说过吗?打死他他也不敢说,但是他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705医院很多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程先觉说,丁院长,我也听过这样的议论,但是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可以拿脑袋担保,您可以调查,如果我说了这话,您可以枪毙我。
丁范生说,枪毙?哈哈,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啊!可是有人跟我反映,就是你亲口说的。如果没有说,那么我可以把这个同志找来对质,你有这个胆量吗?
程先觉又蒙了,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了,那句大家共同的心里话,他真的难保没有在谁面前流露过。可是,到底是谁把他出卖了?出卖他的那个人从当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一句话差点儿就从程先觉的嘴里吐出来了,他差点儿就痛不欲生了,差点儿就坦白了——对不起啊丁院长,这话我没有说过,但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是对老革命缺乏感情,是小知识分子的错误思想在作怪——且慢,程先觉心里的这番话还没有说出口,它们已经涌到嗓子眼儿了,它们就在程先觉的嗓子眼儿上等待最后的指令。一个声音告诉程先觉: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出来争取个主动,然后再向丁院长老老实实地交代,还有哪些人说过这样的话,还有哪些人说过比这还要严重的话。这个声音刚刚落下,另外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镇静!你只是在心里这样想过,并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你怎么知道丁院长不是试探你呢?也许丁院长用相同的手段试探过很多人,只有那些真的把这话讲出来的人才会经不起考验,你既然没有说出口,丁院长又不是孙悟空,他不可能钻进你的肚皮偷听你的心里话。你有什么好说的?想想不要紧,只要没出声,过了这一关,就是可靠人。
见程先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丁范生说,啊,看来这些议论并非别人造谣,你是不是还说过,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居功自傲,天天大鱼大肉吃香喝辣的,多吃多占。
他开始有点明白了,丁范生并没有抓住什么把柄,完全有可能是在试探他。丁范生的马脚暴露了,因为关于领导干部多吃多占的话题,他程先觉不仅没有说过,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肖卓然过去议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里还在想,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白银十两,更何况丁范生这样的老牌正团级军官,行政十五级啊,比县长还大,他多吃一点东西算什么?
想到这里,程先觉的心里有了一点底气,开始琢磨以怎样的方式表白和洗清自己,脑门转眼就是大汗淋漓,甚至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丁范生有些意外,他大约没想到他的话会在程先觉的身上发生这么大的反应。丁范生说,程先觉你怎么啦,就是说了,也无所谓哦。我们革命干部,都有表达自己看法的权利,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程先觉突然上前一步,大声说,不,丁院长,我这是紧张吗?我这是气愤!我痛恨那些栽赃诽谤我的家伙,我更痛恨那些对老革命、对领导干部不尊敬的家伙。像丁院长您这样的老革命,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为了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像您这样的老革命,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你比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有觉悟、有见识、有胆量、有魄力。您设计的那个705医院远景规划,就是十个大学生他们也拿不出来。在咱们705医院,八个副院长也顶不上您一个。您这水平,别说当705医院的院长,您就是当皖西的专员书记,也是绰绰有余啊!
丁范生惊讶地看着程先觉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来,在程先觉的脑门上摸了一把说,程先觉,程股长,小程,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发烧了?
程先觉说,丁院长,我没有发烧,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对您的敬仰是真诚的啊!不知道是哪个伤天害理的,会栽赃我诬陷我,我想他一定是嫉妒我,所以就破坏我和丁院长的关系。丁院长,我向您表态,我怕的不是您打击报复,我最恨的是我的真诚遭到了亵渎。丁院长,我愿意对质,请您把那个人叫来,我程先觉是个什么人,一时三刻立见分晓!
程先觉当真是被激怒了,眼睛是红的,脸皮是紫的,脖子上的青筋是凸起的,声音是嘶哑的。
丁范生终于被感染了,大手一挥说,唉,小程,先觉同志,这件事情就是说说而已,你用不着大惊小怪。对质嘛,就不必了。我跟你说,我就是因为不相信你会说出这些奇谈怪论,我才找你谈的嘛。我如果相信了,我根本就不会跟你说,我就悄悄地观察你、考验你了,你说是不是啊?好了好了,你别激动了,这件事情嘛,就算过去了,就算放狗屁了!我们谁也不再提了。
程先觉说,我请求组织上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死不瞑目。
丁范生说,啊,有这么严重吗?那我就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人来反映,是我考验你的。这一个多月来,我作过调查,说那些奇谈怪论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程先觉。你程先觉工作勤恳,处事谦虚,做人谨慎,群众对你反映不错,老同志们对你评价也很高。实践证明,你和那些小知识分子不一样,你具备了当一个领导干部的主要基础。我丁范生没有看错,我们705医院党委没有看错,从今往后,你程先觉就是705医院领导干部的重要培养人才,就是我们的第二梯队!你听明白了没有?
风云突变,程先觉恍然如梦。他知道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这就是丁范生的风格,这样处理问题符合丁范生的逻辑。明白了这一切,程先觉感到一股暖流从他的脚心处冉冉升起,焐热了他的双腿,灼烫了他的心脏。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丁范生的话意味着什么,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激动,这激动是因为他被排除了嫌疑,他没有被丁范生划到对立面上,仅此而已。
直到离开丁范生的办公室,直到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如释重负地躺在他的黄漆木板单人床上,他才回过神来,一点一点地品味丁范生的话,突然他意识到了,他的人生的又一个重要时刻到来了。他将再一次获得新生,一如当年在风雨桥头稀里糊涂地掉转方向,这个方向将通向一条阳关大道。
06
半个月后,程先觉背着丁范生的一双皮鞋上路了。此行是到皖西城寻找著名的皮鞋匠黄皮鞋,黄皮鞋其实也是皖西城唯一的皮鞋匠。
那天丁范生同他推心置腹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如何报答丁院长的信任。想来想去,他决定从小事做起,而丁范生目前当务之急要做的小事就是怎样把脚穿进皮鞋里,一身马裤呢上校军服穿在身上,下面却蹬着一双布鞋,委实不成体统。丁范生为此既苦恼又自卑。难道能让这种小事长期困扰丁院长吗?不能。难道他程先觉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帮丁院长解决?能啊,他完全能。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他的奶奶和母亲。奶奶和母亲的双脚都是三寸金莲,她们是怎样做到的呢?不用问,程先觉也知道,那是用粗布裹出来的,是用板子夹出来的。当然,他不能让丁院长裹脚,也不能用板子夹丁院长的脚,那种削足适履的蠢事丁院长不会干,他也不能干。但是他可以削履适足啊,为什么不可以把皮鞋修了穿?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还是因为没有感情啊!套用丁院长的话说,有了感情,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自行车行驶在通往皖西城的碎石马路上,程先觉的心里充满了阳光。丁院长红口白牙说的——从今往后,你程先觉就是705医院领导干部的重要培养人才,就是我们的第二梯队!这话就像春风,就像春雷,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第二梯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很快就要进入领导班子,要么是副院长,要么是医政处长,哪怕是副处长也行啊,也是个正营级,总比这个业务股长要好得多。股长股长,屁股的股,长疮的长,俗不可耐!
这个时候,程先觉自然就有理由想想舒晓霁了。他已经给舒晓霁写过三十多首情诗了,他花了半个月的薪金买了一个收音机,每天夜里都要听《皖西夜话》节目,每周都要把他听《皖西夜话》的心得体会化做情意绵绵的诗歌,装进信封,投进邮筒,飞向城里,飞向梦中的情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舒晓霁的只言片语,他除了听舒雨霏转告舒晓霁委托过来的那两个字以外,再也没有得到舒晓霁的任何消息。舒晓霁让舒雨霏带过来的那两个字是:恶心。
他不在意,因为舒晓霁还年轻,舒晓霁还不懂得男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美好的爱情需要耐心、需要耐力。舒家现在有个肖卓然做范本,眼光自然很高,堡垒自然坚固。这是好事啊!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但是程先觉不急,他坚信一条,最后到手的,往往是最好的。如果丁范生的承诺能够兑现,如果他能当上了副院长,那他就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不,他一定会比肖卓然更风光。他绝不会像肖卓然那样锋芒毕露、横冲直撞,他一定会做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更何况,他还有丁范生的直接支持呢!丁范生作为一个劳苦功高的老革命,深得上级首长器重,否则你就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会来当705医院的院长,否则你就很难解释那么多人告状而上级仍然重用丁范生。有消息说丁范生迟早要当皖西警备区的副司令员,如果是真的,丁范生不可能让肖卓然接他的班。只要他努力,他当上705医院的院长并不是梦想。到那个时候,即便舒晓霁执迷不悟,也由不得她了。舒先生会对他刮目相看,肖卓然和汪亦适都得听命于他。这点工作还做不好吗?
程先觉的车子蹬得飞快,一边驰骋一边还哼着黄梅小调。二十多里路程,坑坑洼洼的碎石路面,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
丁范生的那双皮鞋不仅花去了程先觉一个月的薪金,还拖累他在半个月内屁儿颠颠往城里跑了三趟。黄皮鞋说了,这个鞋修不了,哪有修新皮鞋的?再说,把前掌加宽,后跟垫高,连底子带帮子都得换皮子,等于重新做了。
程先觉苦苦哀求说,重做就重做吧,我骑车二十多里路,你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吧?这可是政治任务哦,完不成政治任务我是要受处分的。
黄皮鞋说,啥叫处分,是不是杀头啊?
程先觉说,比杀头好不到哪里去。
黄皮鞋说,哦,那我再看看,我不能让你丢脑袋是不是?不过,你这双皮鞋确实难弄,皮子是好皮子,线子是好线子,针脚都是机器扎的,功夫是大功夫。皮子线子加功夫,你给十块洋钱吧。记住,只要龙洋,不要大头。
程先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我的爷,我从哪里给你搞十块龙洋?我只有人民币。
黄皮鞋说,我不要人民币,我只要银子。只要宣统以上的,不要袁大头。
程先觉心里把黄皮鞋的祖宗八代都给骂了,狗日的一个皮鞋匠,比资本家还黑啊!但是程先觉嘴上却说,好吧,十块龙洋就十块吧,你得赶紧弄,我们领导急着要穿呢。
黄皮鞋说,我要是一天两天能弄好,一天两天能挣十块龙洋,那我不是发大财了吗?你别心疼,你没有吃亏,没有十天半月,弄不好它。
程先觉说,十天半月可不行,我下个星期天来取,不然我们领导会生气的。
黄皮鞋说,那好,你再加一块龙洋,我夜里少睡觉。
程先觉心疼得直哆嗦,然而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咬紧牙关答应下来,说好了,下个周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到了下一个周日,他的十一块龙洋还没有凑齐,只筹到九块,东拼西凑又带了三块袁大头,想抵充两块龙洋,岂料黄皮鞋眼皮一耷拉说,解放军同志得守信用啊,说要龙洋就要龙洋,凭啥拿大头来?
程先觉说,三块大头兑换人民币,比两块龙洋要贵出好几块钱,你不吃亏啊!
黄皮鞋说,说得就是。我不吃亏,但是我也不能占解放军的便宜啊,你说是不是?
程先觉气不打一处来,愣了半天才问,黄皮鞋,你家是什么成分?
黄皮鞋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说是贫农,公家说是平民。你问这个干啥?
程先觉说,我看你像个剥削阶级,你哪里是黄皮鞋,你简直就是黄世仁!
黄皮鞋说,黄世仁是谁,不认得,跟咱家不是一宗的。你说咱是剥削阶级,那太抬举咱了,有剥削阶级蹲在大街上修皮鞋的吗?
程先觉说,你别给我油嘴滑舌,要是放在战争年代,我就——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个手枪射击的动作。
黄皮鞋笑了说,枪毙?嘿嘿,连修皮鞋的都枪毙,那多浪费子弹啊!
程先觉说,好了,我算领教什么叫流氓无产者了,你这样的,就该送到三十里铺劳教农场去。
黄皮鞋说,还真让你说对了,三十里铺咱去过啊。去年偷女人,被关了二十天,不干活也有饭吃。后来人家干部看咱能吃,加上号子里太挤,又把咱放出来了。你要是看得起,再把咱送去白吃二十天。
程先觉说,你等着吧,老子明天就给你送两块龙洋来,再不给鞋,我就砸了你的黑店!
07
郑霍山和舒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坚定不移地把他们的爱情向前推进了一步,搞了个订婚仪式。
以后得知舒家专门为他召开家庭会的事情,郑霍山对汪亦适说,看看,什么叫重要,我就很重要。你们结婚,屁都不放一个。我们结婚,惊天动地,本人不以为耻,光荣得很。
郑霍山同汪亦适说这话,是在705医院汪亦适的宿舍里。郑霍山第一次到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小家来,听说舒雨霏身体不适,还带来两盒他自己研制的静心丸,说这东西有养血调气的功效。一般妇女用了,有病治病,没病养颜。
舒雨霏中午在科室加班。两盒包装低劣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汪亦适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医生的家!
郑霍山说,这不是乱七八糟的,这是皖西医药界献给社会主义的一份厚礼,最新成果。
汪亦适说,你要是想来收买我,那你就错了。
郑霍山说,我干吗要收买你啊,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连襟了。***教导我们说,不管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们是一定要打过长江去的。
汪亦适说,舒家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就发生在现在,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从此落入魔掌,我对此深表痛心。
郑霍山说,这话你当着舒云展的面说试试。舒云展认为她将是四姐妹当中最幸福的人。舒老大嫁了一个呆子;舒老三嫁给一个傻子;舒老四本人就是一个疯子,天知道她最后会不会嫁给一个痞子。只有舒老二,嫁给一个时代骄子。
汪亦适推了推眼镜,看着郑霍山,很少露出笑容的脸终于绽开了笑容说,时代骄子,你是说你?天哪,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无耻的人!你郑霍山干吗要在舒皖药行卖药啊?你可以去打仗。
郑霍山说,你什么意思?
汪亦适说,你这脸皮,厚得像城墙铠甲,刀枪不入。你去打仗,迫击炮都拿你没办法。
郑霍山说,不管你怎么骂我,但是在舒家召开家庭会的时候,你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仗义执言,勇于弃权,这说明你这个人是有正义感的,我得说声谢谢。
汪亦适仰起脑袋,看着一脸认真、一脸真诚的郑霍山,嘿嘿一笑说,郑霍山先生,你说我爱憎分明、仗义执言?谁告诉你的?我没有表示反对是不错,但我只是对这种家庭会议决定女婿的做法不赞成,这并不等于说我投了你的赞成票。
郑霍山说,你为什么不能投我的赞成票?我郑霍山心地善良,为人正派,勤奋好学。我在我的工作岗位上是学习***著作的积极分子,是新政权服务行业的标兵,是皖西医药界屈指可数的科研能手。我研制的胃益汤、舒肝丸、养音丸、正骨丸,都是经过药检部门认可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成为舒家的女婿?
汪亦适说,什么这个丸那个丸,还有大力丸狗皮膏药呢!我警告你,别搞那些江湖骗子的一套糊弄老百姓。作为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要讲医德。
郑霍山说,我的医德绝不比你们705医院的医德差。我敢对我的药负责,这是科学,中医药科学。
汪亦适说,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无非就是食补药补,错了无害,对了有益。你就是钻我们新政权医药学还不发达的空子,弄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哗众取宠!你这个反动派,不仅沽名钓誉,还赚老百姓的黑钱。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这么说就是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按照你过去对我的误解看我的今天,我郑霍山现在不是过去的郑霍山了,我不是国军中尉军医了,我是新社会改造得最彻底、改造得最成功的范例。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皖西陈专员说的。我现在已经向党组织呈交了第三十二份入党申请书了。用不了多久,我郑霍山就是中共党员了。
汪亦适说,那你去当你的中共党员吧,我没有时间跟你扯皮,我要去吃午饭了。拿走你的东西。
郑霍山说,我骑着自行车大老远地赶过来,你也不请我吃顿饭?就让我饿着肚子再蹬二十里?
汪亦适说,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我们是什么关系?
郑霍山说,即便暂时不是连襟关系,我们过去总是同学吧。你不请我吃饭也行,我可以请你,我的薪金不比你的少。你们医院旁边有没有饭馆?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再问你一次,你说真话,皖西解放前夕,我是不是去动员你到风雨桥头起义?
郑霍山愣了半天说,汪亦适你老是问这个问题干啥?你是不是说,如果我不承认你动员我起义,你就永远不帮我?
汪亦适说,我不能帮一个不讲真话的人。
郑霍山说,那好,我告诉你,你的记忆出问题了,你产生了幻觉。皖西解放前夕,你确实没有动员我到风雨桥头,你是动员我到江南去。
汪亦适像遇到了活鬼,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盯着郑霍山看了半天才说,好吧,你走吧,你滚蛋吧,别让我再碰上你!
郑霍山嘻嘻哈哈地说,亦适,何必这样耿耿于怀?我跟你说,起义如何,俘虏如何?现在我们不都是一样吗?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嘛!程先觉倒是起义了,我看他也不比你我进步到哪里去,何必较那个真?
汪亦适说,什么你我?你是你,我是我,我能跟一个反动派同流合污吗?滚蛋,离开我的家!
郑霍山说,那好,你既然这么无情,那我就跟你说实话了,你别以为我是来巴结你的,我只不过是顺便来看看你。我和舒云展的婚是结定了,你们这些平庸之辈螳臂当车没有用!你不请我吃饭不要紧,你还请不动我呢。我今天中午是你们丁范生院长的座上宾,你信不信?
汪亦适怔了一下说,你就是蒋委员长的座上宾我也不稀罕,只希望你赶快滚蛋。
以后汪亦适搞清楚了,郑霍山说了很多鬼话,但这一次他还真的没有说鬼话。他确实是丁范生请来的客人,穿针引线的是程先觉。
程先觉为丁范生修皮鞋,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经过改修的皮鞋穿在丁范生的脚上,当真比过去合适多了,但是脚指头还是挤压得厉害。丁范生发誓要完成从布鞋草鞋到皮鞋的革命,新社会新气象,他不能老是穿着马裤呢军装而蹬着一双土里吧唧的布鞋。穿了几天,丁范生白天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医院的公共场合,晚上回家,脱下皮鞋,袜子和脚指头粘在一起,血肉模糊,很快就感染了。丁范生好面子,绝不会在医院暴露这个事实,穿着皮鞋疼得要命,脸上仍是若无其事。程先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听说郑霍山研制了一种速效白药,消炎催生效果都好,就去找郑霍山合计。郑霍山说,我有这个药是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感染化脓都可以用的,你得把病人带来我看看。
程先觉说,这个不太好办,病人行走不方便。
郑霍山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不是江湖郎中,我是有处方权的医生。你不让我看病人,我是绝不会开药的。
程先觉抓耳挠腮地说,这个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要保密的。
郑霍山说,对于医生来说,病人都是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不相信我,那就另请高明吧。
后来程先觉把自己的计划向丁范生汇报了,丁范生哈哈大笑说,啊,你说那个郑霍山啊?我听说了,是皖西医药界有名的学习***著作的积极分子,听说搞中西医药结合,弄出了不少新东西。到农村根治血吸虫病他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个人不简单哦!
程先觉说,那能不能把他请来给丁院长治疗脚伤?
丁范生眼睛一瞪说,为什么不可以?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个积极分子。但是不要请他来,我去。
两天之后,经过程先觉的暗中运作,丁范生果然出现在舒皖药行史河路药店。程先觉并没有告诉郑霍山,这个烂脚的人就是丁院长,郑霍山也没有问。郑霍山查看了伤情之后说,这个毛病不难治。要是放在六年前,给我一把手术刀,我就能把你的脚削平。
丁范生说,那现在行不行?
郑霍山说,现在不行。现在政府给我定的职称是中医药剂师兼主治医生,我只能按照中医的规矩办。不过,你这么大年纪了,再像过去女人裹小脚那样恐怕不行了,你那骨头硬得像生铁,脚跟鞋对抗,脚烂了还可以再生,而你那皮鞋早晚会被你戳出窟窿。
丁范生说,他妈的,难道我丁范生这一辈子就只能穿布鞋?我是上校军官啊,老是穿布鞋像什么样子?
郑霍山假装吃了一惊说,啊,您就是丁范生啊,大名鼎鼎的丁院长啊?您当然不能一辈子老是穿布鞋,您要是同意705医院使用舒皖药行研制的十类新药,您这个脚我负责治疗,我负责您穿什么鞋什么鞋合适。
丁范生大喜过望,说,真的?你真有这个本事?
郑霍山说,很简单,我不光能把你的炎症治好,我还可以矫正你的脚型,不用动刀子,我开二十剂敛骨散,保证你穿上皮鞋如履平地。
丁范生说,我是705医院的院长是不错,但是我们军队医院的制度非常严格,医药采购有专门的技术小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郑霍山说,这个您放心,我们的新药是经过政府药检部门化验的,有合格证书。解放军的医院应该支持新生事物,只要丁院长用了我的药,向你们的技术小组说明效果,事实胜于雄辩,这件事情就成了。
丁范生说,那好,你就下手吧。
半年后的事实证明,经过郑霍山的调理,丁范生的脚型果然得到了矫正。丁范生穿着合脚的皮鞋,亲自到705医院药材采购技术小组,往办公椅子上一坐,把脚跷到办公桌上,两边摇晃着说,同志们请看,这就是舒皖药行为我们705医院研制的新产品。它的意义不仅在于使一批老革命能够顺利地穿上皮鞋,我认为它对于加强战备都有好处。我们打台湾还是要跑路,还是要跑出一些蒲扇脚来。有了敛骨散,我们什么样的皮鞋都能穿。
丁范生不仅让705医院大量采购了舒皖药行由郑霍山主持研制的十种药材,还主动提出自己充当郑霍山的证婚人,自告奋勇去做舒家的工作。假如不是不久精兵简政开始了,郑霍山很可能会穿上解放军的军装。
丁范生曾经问过郑霍山,假如把你调到705医院来工作,你接受吗?
郑霍山说,那要看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不能被肖卓然领导。
丁范生瞪着眼珠子说,肖卓然是常务副院长,你不想被他领导,难道要领导他?在这个医院,能够领导他的,只有我这个院长,难道你想当院长?
郑霍山说,我不想当院长,也不想被肖卓然领导。我可以给你们搞一个中医药研究所,或者办一个药厂也行。
丁范生说,那不行,我们这是军队医院,我们的编制是上级规定的,跟你那个舒皖药行不一样。
郑霍山说,那我们说这些不是废话吗?
丁范生说,小郑我跟你说,是金子,埋在泥里都放光,以后有了机会,我们就争取在一起工作。
郑霍山私下里跟程先觉说,你们这个鸟院长,本事不大,牛皮倒很大,我看你巴结他没有什么用处,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除非去种田。
程先觉说,你不要蔑视我们领导,我们领导一句话发出去,你那个医药公司随时可以开你的斗争会。
通过含辛茹苦的努力,程先觉终于获得丁范生的信任,当年年底,程先觉被任命为705医院的医政处副处长。
再过两年,已经成为右派的程先觉揭发郑霍山拉拢腐蚀老干部,用麻醉药加薄荷蒙蔽病人,致使丁院长的脚后来出现了严重的内风湿,丁院长后来在一次抗洪抢险中差点儿牺牲,郑霍山罪责难逃!
同样成为右派的郑霍山辩解说,敛骨散确实不能矫正脚型,药效仅限于麻醉,施用此药,一方面是为了减轻丁院长的肉体痛苦,另一方面是通过心理作用,稳住丁院长的情绪。矫正脚型,最终靠的还是鞋与脚的对抗,物理挤压。敛骨散是政府药检部门审查合格的,临床试验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