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是一种使酒徒快乐的职业。现在,城市酒店的侍者过于规范化、机械性的服务很是倒人胃口。而乡村酒店的老板,又多半把那份忠厚还给了棺材里的父亲。但我在湘西碰到的这个店老板,却使我在花钱享受特色鲜明的湘西食文化的同时也享受了他的幽默。称他老板,倒不如称他酒保为妙。
那天,从张家界出发,去参观电影《芙蓉镇》的拍摄地王村。天子山满足了我的烟霞之癖,张家界深慰我的山林之思。此番旅行,可说是载欣载奔了。记得初过沅水,我曾信口诌了这么几句:
行尽春风坐尽山,将钱难卖沅江船,
沈郎一去无消息,剩得湘西我独看。
诗中的怅然情绪,乃是因为道气盎然的老作家沈从文先生而生发。如果说,没有陶渊明就没有桃花源的话,没有沈从文也就没有湘西了。不是说湘西不存在,而是说湘西不可能成为名闻天下的旅游胜地。
撇开山水的欢娱,单说民俗风情,今日的湘西,早以没有沈从文笔下那般浓酽了。我以为这方面的遗憾,是没有办法替补的,幸而碰上这么一位酒保,使我的失望减轻了许多。
正午该吃饭了,同车人一致把选择餐馆的任务交给了我。去王村的路是一条旅游大道,路旁小餐馆很多。我们初来此地,当然无法分辨好坏,只能凭印象选择就餐之地。这些年,无论何处,供行人就餐的路边店,莫不都聘请一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在门口招徕顾客。毕竟,男人们多半是喜好美色的,于是,这些小餐馆就凭着搔首弄姿的小姐们而生意兴隆,发家致富。同车的女士大骂这种作法是奸商的表现,为了照顾她们的情绪,我选择小餐馆的第一要素,就是店门口没有尤物。
面包车过一小小村镇,见有一排吊脚楼的小餐馆。这些吊脚楼前门临路,后门临河,这环境算是典型的湘西特色了。于是请司机把车慢下来,这些小餐馆的门口,仍是女孩子的天下,都奋勇地跑到路当中来挡车,拉客。单单有一家在门头上写有“湘西土风酒店”的小餐馆,门口冷清清的,没有玉手摇摇,没有巧笑倩兮,只是吊脚楼下有一白发老太,正手持一把青草,喂着一头看来也有了一把年纪的黄牛。
就选这一家。我让司机停了车。
在我到过的地方,最有特色的民居,当数皖南和湘西两处了。湘西的吊脚楼,大都是木质结构。房子靠十几根大木柱支撑起来。有点像某些非洲部落的树巢。房上为楼,住人,房下吊脚的部份,空空的,多作畜栏,这种建筑,有据可查的,是两千多年前楚王的歌舞厅章华台。因此可以说,湘西的吊脚楼,乃是楚建筑文化的孑遗。
走进土风酒店,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递烟给我们,嘴里不停地说:“欢迎,欢迎,我姓冯,就是两条腿的马。”
“你是老板吗?”
“你算说对了,我是老板。”他忽然笑得很响亮,接着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个老板,是又老又古板!”
这句话把我们逗乐了。我说:
“难怪你的店门口,没有拉客的女孩子。”
“嗨,你说她们,”冯老板一脸不屑地神气,“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
“这么说,你的店是中吃不中看罗?”
“蛤蟆不是飞的,牛皮不是吹的,你们吃一回就晓得。”
“你的菜单呢?”
“没得,”冯老板两手一摊,“你们只是说吃几多钱的东西,然后我做什么你们吃什么。”
“不好吃么样办?”
“不好吃我不要钱!”
“酒呢?”
“本店只收菜钱,酒水奉送,听你喝。”
应该承认,冯老板的生意的确做得特别,更由于他的诙谐,我们一行人都对他产生了好感。我们于是报了一个价钱,他便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八菜一汤。
辣和咸,是这桌菜的特点。像盐菜蒸蹄花、腌椒煸鳝鱼之类,在城市的菜谱里很难找到。最使我们开胃的,是一碗蒸腊肉。湘西人保持有冬天围坐火塘烤火的习惯。火塘里烧着干柴,火塘上方,吊着一排腌过的腊肉,一冬的柴烟熏下来,猪肉变得黑糊糊的,春暖后,再拿到阳光下曝晒,吃时再用碱水一洗,煮熟后再切成片上蒸笼蒸一次,这种熏腊肉,每一块都红得发亮,香味特别,肥而不腻,使人食欲大震。
女士们笃信烟熏食品含有制癌物,虽有香味引诱,仍只是吃上一二块,追求口福的男士们,则无不大快朵颐。
再说吃酒。
酒桌之下,有一个水桶般大小的粗陶缸。缸口用油纸封住。开饭时,冯老板每人给一根一米多长的细竹管,教我们桶破油纸,用竹管吸那满满的一缸酒。于是,我们像吸汽水那样吸起酒来。这封缸酒,初吸进嘴里,味道寡淡,咽下肚,从食管里回上的酒气,便含了悠悠的新谷的香味,若浮若沉,像溪流里回荡的月色。
“咦,这酒真有味!”同行者赞叹。
“整个湘西,你恐怕只能在我这里喝上这样的酒,”冯老板的表情十分得意,“你们再品品,酒中还有什么味儿?”
“还有一点点酸。”我说。
“对的,对你们说,我这酒里泡了一些山蚂蚁。”看到我们惊愣,冯老板补充说,“山蚂蚁可以治风湿,你们喝了我的酒,对你们的关节有好处,我们湘西,潮气重着哪!”
“这酒是你自制的吗?”
“是我自家酿的,一年酿好几百斤哪。”
“真是好酒!”
我们的称赞,使得冯老板乐不可支,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他坐在旁边抽着烟,和我们聊天,说些有趣的话,常常逗得我们哄堂大笑。
那一顿饭,吃得真是称意,可以说是在湘西吃得最满意的一次。淡淡的谷酒,以为多喝点不妨事,却不曾料到它的不小的后劲。出门时,我们几个男士都有了程度不同的醉意。我们上了车,冯老板还把头伸进车门,频频嘱咐下次来湘西,还来他的土风酒店吃酒。
告别冯老板,重新上路,我竟生出一些怅然若失的情绪。平心而论,土风酒店满足了我的因沈从文而产生的湘西情结,但是得承认,比起相邻的小餐馆来,冯老板的生意的确清淡了许多。尽管他是难得的快乐的酒保,但他的酒店,恐怕只有我这样酸气十足的文化人才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