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说罢,从坛中倾出三碗酒,自端了一碗过这边桌子来说道:“请慢饮这碗‘状元酒’,不才伍次友也来凑一首——却是打油诗——”
十只鹅,百只鹅,
千只鹅,万只鹅……
这边席上的几个人,万不料当中会杀出一个程咬金,见这书生执酒高吟漫步而来,不禁面面相觑。听他如此咏雪,李光地却忍不住别转了脸捂嘴暗笑。汪玉叔和黄宗羲却听出其中似有大雅之音,一边起身给伍次友和李雨良让座儿,一边细心听他继续吟道:
亿万斯鹅儿渡银河,
俄顷天低云漠漠!
王母不耐水色浊,
怒令天丁都捉却,
断羽纷纷落山阿。
右军掷笔方惊愕,
易牙抱薪烹珍错。
相邀共饮加饭酒,
白梅遍地吟清歌!
吟罢放声大笑。六个人不禁面面相觑,李雨良却抿着嘴儿笑。良久,黄宗羲方问道:“伍次友——嗯,听你口音,可是扬州人?”
“黄先生,”伍次友收了笑容,“伍稚逊便是家父,难道不识么?”
黄宗羲顿时大惊道:“原来是伍老相国的公子!”说罢,转脸对汪玉叔道:“玉叔,这就是稚逊老先生的二公子,不料在此邂逅相逢。”说着,便为伍次友一一介绍座中人,大家拱手见礼。轮到李光地,却不敢受伍次友的礼,翻身拜倒在地,说道:“久知世兄大名,却不料竟如此有缘!”
伍次友忙一把搀起来,说道:“这大礼如何使得?”杜讷却在旁笑道:“他正该如此。大约你还不知道,他是你家老太爷稚逊先生游历福建时,收的高足!”伍次友听如此说,一边笑着还礼,一边说道:“小小安庆迎风阁上一下子竟聚了这么多前辈、饱学宿儒,晚生倒搅了你们的清兴!”说着扯过雨良,说道:“我们还是安坐,静聆诸位大手笔的雅音。”
雨良端着酒碗没言声,却在凝神观察东窗下那位中年人,他正在以手蘸酒,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伍次友一笑,便撇了众人过来,一揖笑道:“这位先生独坐写诗,清雅得很,不过闷酒难畅,何不过来大家同坐?”雨良却笑道:“我瞧着呀,您倒不像是弄笔杆子的,像是玩刀把子的——您叫什么名字?”
“兄弟你真好眼力。”中年人笑道,“我本是一个厮杀汉,听着方才几位的诗好,随便划着好记下来——我叫皇甫保柱。”说着,便起身向伍次友还礼,又向李雨良作了一揖。李雨良双手一托,顿觉有千斤重的压力,知道这是一位江湖上的好手。
“你如今不能称‘晚生’啰!”大家入座后,黄宗羲半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对伍次友道,“风闻你做了帝师,此番只怕是来此微访的吧?”
伍次友知道这个黄宗羲,才大如海而性情怪僻,为人外谦内骄,是这些人中最有威望的。听他方才吟的诗内“强匀颜色待东风”,似乎对文人趋向功名颇有讥讽之意,因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官了,也没真正当过一天官,什么起居八座不八座,原也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既承先生相问,可以实言相告,我既做过帝师便是零落尘埃、沦为行乞卖唱,决不肯败坏我学生龙儿的事业。”
“好!”汪玉叔见黄宗羲不住用目光扫视伍次友,忙打圆场笑道,“不过既没做官,此时同我们一样,同是闲云野鹤之人,大可不必为朝廷分忧,今日是黄太冲四十诞辰,还是吟诗贺寿为妙!”
伍次友左右顾盼,见一柜上放着现成的文房四宝,便呵呵笑道:“既是寿辰,我却无礼仪可敬,有两首诗写出来奉献黄先生,愿先生寿比南山!”说着便走过去,雨良也过来帮他铺纸。伍次友援笔在手,抖擞精神一阵疾书写了出来,众人看时,第一首是:
八山叠翠诗——游苏州半山寺
山山
远隔
山光半山
映百心塘
山峰千乐归山
里四三忘已世
山近苏城楼阁拥山
堂庙旧题村苑阆疑
竹禅榻留庄作画实
丝新醉侑歌渔浪沧
另一道题头是:
包山叠翠诗——游西山灵光寺
山山
灵异
山邻有山
择后四神
山前山季游山
遍访都春是尽
山外野山山色映山
人至慕山山眼照山
乐因是归光如镜镜
真寻俗世贪不身随
雨良和保柱都傻了眼,看了半晌,竟读不下来,正欲问如何读时,却听李光地在低声吟诵:
“《八山叠翠诗——游苏州半山寺》:山山远隔半山塘,心乐归山世已忘;楼阁拥山疑阆苑,村庄作画实沧浪。渔歌侑醉新丝竹,禅榻留题旧庙堂;山近苏城三四里,山峰千百映山光。
“《包山叠翠诗——游西山灵光寺》:山山灵异有山神,四季游山尽是春;山色映山山照眼,山光如镜镜随身。不贪世俗寻真乐,因是归山慕至人;山外野山都访遍,山前山后择山邻。”
读完,李光地高声笑道:“好诗,好诗!”汪玉叔笑道:“次友这笔字比之稚逊老先生竟还要强些,这风骨、这气势、这神韵,八成临过清秘堂中右军帖子——太冲,四十大寿有这么一幅佳品,精贵得很呐!”
黄宗羲小心拿起墨汁淋漓的纸仔细观看,眼中放出光来。伍次友身为帝师而不做官已是大合他的脾胃,又如此恭维自己,不知不觉间对伍次友陡增好感,一边看一边连声夸赞:“好,好!我收下了!无物回赠,薄酒一杯,次友先生请领了!”刹那间伍次友在他目中升到了“先生”地位。伍次友当然十分高兴,接过杯子一吸而尽。将杯底一亮,回座笑道:“我们何不联诗贺寿?”
“我也不耐烦在这搜索枯肠了,”杜讷捋起袖子说道,“不如集唐诗联句!”蒲亭神也笑道:“既是祝寿,集唐诗也该有个题目,就叫‘不惑述怀’如何?”施润章拊掌笑道:“妙!”
“康熙也算有眼力,竟找到这样的好师傅,”皇甫保柱心中暗道,“这份才气,这份风流,吴三桂那儿如何能找得到?”口里却说:“今日我们耳福眼福可谓不浅,我和雨良先生恐怕只能坐山观虎斗了。”说罢瞧雨良时,雨良正若有所思地在注目伍次友。
黄宗羲当仁不让,首先吟道:
四十无闻懒慢身,
汪玉叔哈哈笑道:“老黄倒会挑现成的,倒像戴叔伦替老黄抒怀似的。”他接着吟道:
生涯还似旧时贫。
谁能阮籍襟怀旷,
施润章忙接道:
却恐闲人是贵人。
一想流年百事惊,
“这是逼着人转韵了。”蒲亭神笑道,“倒合了我此时的境遇。”他续吟道:
青袍今已误儒生。
时难何处披怀报?
身贱多惭问姓名。
薄有文章传子弟,
黄宗羲不禁大笑:“一句诗勾起老蒲牢骚满腹,岂不闻文章憎命,愈写得好愈倒霉?”说笑着信口续道:
更无书札答公卿。
壮心暗逐高歌去,
杜讷插上去吟道:
白发新添四五茎。
出门何处望京师?
伍次友续了两句:
几度临风动远思。
多病漫劳窥圣化,
黄宗羲摇头暗叹道:“毕竟身份不同,气质也就各异。我仍借古人,发我的感慨——”
无才不敢累清时。
蹉跎冠冕谁相念?
“求仁得仁,何必自叹自艾?”汪玉叔笑谓黄宗羲,“也不要过于自苦了,无功名念,无利益心其忧自解——”
寂寞烟霞只自知!
不解谋生只解吟,
芭蕉叶上独题诗。
伍次友终觉格调太颓唐,心里暗自拿着主意,从雨良手中接过一杯酒一仰脖子饮了,笑道:“晚生今天兴起要打个擂台。你们几位暂歇,我和光地、亭神二位决一上下!”说着,曼声吟道:
使君还寄谢临川,
新卜幽居地自偏。
寒酿满瓶书满架,
蒲亭神正低头思忖,李光地已昂首应战:
绿杨如发柳如烟。
细推物理须行乐,
“颇觉生涯异俗缘!”伍次友接口吟道:
借问行藏谁得似?
蒲亭神扭脸见李光地又要说,忙抢了上去道:
诗家才子酒家仙!
“好!”伍次友不容他出句,突如其来又顶一句:
壁间章句动风雷,
“门外松寒覆碧苔!”蒲亭神哪甘落后,忙笑道:
闭门著书多岁月,
“一家终日住楼台!”李光地神采飞扬,见伍次友又要抢先,忙道,“你擂台主人且慢——”
奇花异草分明看,
伍次友不敢怠慢,忙笑吟:
珠箔银屏迤逦开。
到此诗情应更远,
不知身世在蓬莱。
月色江声共一楼,
“我有点敷衍不来了,”李光地笑道,“得转一转了——”
人间亦自有丹丘。
平铺风簟写琴谱,
“醉折花枝当酒筹!”伍次友急顶了一句:
旧业已随征战尽,
蒲亭神一怔,说道:“怎么弄的,我们这会儿的诗像是给前头翻案似的!我偏不——”
烟波别驻古今愁。
诗肩莫向楼头耸,
一字知音未易求。
百年身世不胜悲,
“这会儿我也听出来了,”李光地也笑道,“世兄果然厉害,我再助蒲兄一臂之力——”
向秀归来父老稀。
未以彩毫还郭璞,
吟至此,诗调又趋凄凉。楼上众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伍次友身上,看他如何再扳回来。伍次友略一沉吟,突然笑道:你们二位并非俗手,可惜乾坤已定,便再堆砌点愁凄词句也不打紧,何况彩笔尚在我手,只怕你们要江郎才尽了——”
却将远信寄袁丝。
寸心欲抗三千载,
两地空传七家诗。
已被秋风教忆脍,
吟至此戛然而止,转脸对黄宗羲笑道:“我看你认了这个账的好。你开的头,还由你来煞尾,我是已经尽力替你翻了案,一定要凄凄惨惨地过这四十大寿,我也没办法。”说着自斟一杯饮了。
黄宗羲低头思忖半晌,诗句撵到这一步,想再用风花雪月之类搪塞,就太牵强,前头忧愁、凄凉、悲酸俱全了,说重复了便失身份。良久,只好笑道:“次友,用心良苦,真有你的,逼迫着人大发豪情。这末一句,竟寻不到合适的——也罢,就随你吧!”
更携书剑到天涯!
用这一句结束全篇确是天衣无缝。但这迎风西阁上的九个人心里都明白,这番唐诗集联之战,不知不觉间已被伍次友占了上风。
“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不得不跟着你的鞭子转了。”汪玉叔似乎很感慨,“真是翻案文章妙手天成!怪不得稚逊老先生常常夸赞二公子。皇上选你做师傅,也真有眼力,当今把你放到江湖上,这份远见卓识便值得浮一大白。来,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