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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囚金宫 正文 第九章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卧床数日,才从伤痛中缓过劲,将那段青涩的恋情埋葬在心底深处,将那伤筋动骨的痛,压在深不见底的深渊。

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

芳草碧色,风动垂绣帘。

晓色云开,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灿。

这日,六哥进宫,陪我放纸鸢。

华阳宫群芳怒放,百花妖娆,名花异卉飘散出或清淡或浓郁的芬芳,各色佳木撑起如盖繁荫,池纹水波潋滟流光,缤纷灿烂的夏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六哥带了三只纸鸢给我玩,内侍拿着纸鸢奔跑,六哥站在我身后,帮我放线。

纸鸢飞得高高的,翱翔于蓝天白云之上,越飞越高。

“湮儿,很高了,不能再放绳了。”六哥在我身后如此说道。

“湮儿,会断的。”

“断了,正好。”我幽幽道。

可不是,细绳骤然断裂,纸鸢遥遥飞向天际。

断了,才是真正的解脱;断了,才没有牵挂;断了,才能彻底了断。

六哥赵俊意有所指地说道:“湮儿,纸鸢断了,还有其他纸鸢。假若真要了断,必须忘却所有。”

他劝我忘记完颜宗旺给予我的伤害与凌辱,我明白。

我也想忘却,可是,忘却伤害,并非易事,我只能尽人事、知天命。

“我乏了,先歇会儿。”我意兴阑珊道。

“六哥放纸鸢给你看。”赵俊微微一笑,璀璨的日光下,笑容变得浮光掠影、风 流倜傥。

坐在金漆雕椅上,云凤华盖笼出一方阴凉,宫女摇着翠羽宝扇,扇出一些凉风。

我望着天际的纸鸢,那飘动的云絮慢慢浮现一张俊美而刚毅的脸,那双眸子美得令人窒息。

那是阿磐的脸,那是阿磐的眸子。

眉骨酸涩,我转眸看向别处。

时值荼蘼盛放,雪白的花瓣簇拥成一朵朵圆满的花,皎洁缱 绻之姿,令人艳羡。

开到荼蘼花事了,群芳凋谢,一切皆已了结。

是的,了结。

是的,了断。

我吸吸鼻子,径直回殿,不理会六哥的叫唤。

不久,太原传来消息,金兵复攻太原,金帅乃左副元帅完颜宗瀚。

五日后,再传急报,太原城陷。

朝野大震,满朝大臣惊恐万状。

赵恒急调叶非驰援,巡视边防,希望遏住金兵大举进宫汴京的势头。

这日,我住在康王府,六哥为我准备了清淡而滋补的羹汤和新鲜的瓜果,我懒懒地靠坐在青竹榻上,看着六哥泼墨挥毫。

妃子笑汁多甘甜,我吃了不少,他让我不要多吃,仔细上火。

“六哥,你写什么呢?”

“行书。”

“六哥,战事又起,金兵会不会打到汴京?”这几日,我日夜忧虑,担心金兵去而复返。

“又胡思乱想了,只要你乖乖地待在宫里或者康王府,六哥保证你很安全。”六哥笑如清风。

虽然是完颜宗瀚领兵,但不能保证完颜宗旺后发制人。

虽然叶非已在前线督军作战,我也无法全然放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闷闷不语,愁肠百结。六哥兀自专注于他洒脱的行书,根本就不关心我。

我恼怒地取了一颗妃子笑扔过去,恰好打中他的头。

赵俊无奈地瞪我,坐到我身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六哥会保护你。”

我扑入他的怀里,“我真的很怕,六哥,我好怕……”

“湮儿,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他温柔地搂着我。

“可是……”

“叶非精于排兵布阵,定会不负众望,遏制金兵南下。”

“六哥,假若由你当皇帝,大宋江山就不会岌岌可危了。”我伤感而无奈地叹息。

赵俊身子一僵,默然不语。

须臾,他放开我,面色怔忪。

我知道说中他的心事了,继续道:“六哥姿容俊美,聪慧机敏,文采斐然,在治国安邦上又有独到的心得、智谋,比大皇兄强多了。再者,父皇更喜欢六哥。早先,父皇似有更换太子的心思,只是金兵突然南下,这才急匆地让大皇兄继位。”

他面容萧寒,眉峰微蹙,道:“湮儿,此类妄言,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

“六哥以为我少不更事么?我晓得轻重厉害,只是为六哥这样的帝王之才可惜了,也为风雨飘摇的大宋江山可惜。”我不信他从未有过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让你别说,你还说个不停?是不是要我打你屁股你才乖乖闭嘴?”赵俊微笑道,那笑纹里隐藏着刻骨的落寞。

“我只是为六哥不值嘛。”我故作委屈道,过了一会又道,“对了,父皇疼我,假若我在父皇面前为六哥说好话,说不定父皇会改变主意的。”

他再次训斥道:“宗社家国大事,岂能儿戏?你是帝姬,整日想着这些事做什么?”

我低垂着头,“我只是担心大宋江山亡在大皇兄之手,担心山河破碎,家国不保。”

赵俊重声叹气,黯然不语。

瞧他这神色,也是担心家国不保,江山落入金贼之手,也担心以大皇兄的庸常之能,不能保得江山社稷太平安康。可是又能如何?他只是臣弟,只是臣子,纵然满怀抱负、满怀才干,对皇位也不能有丝毫觊觎之心。

半晌,他回过神,恢复了一贯的淡然雍容,“湮儿,我派人送你到江宁府(备注:今江苏南京),可好?”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早已听闻江南一带乃鱼米之乡,垂柳依依,湖泊水澹,小桥流水,桨声灯影,风光秀美,不比汴京差多少。但是,我不想离开父皇与六哥,不想孤身一人前往江南避难,再者,我已有打算,怎能轻易离开汴京?

“待汴京形势稍好,我就去接你回来,如何?”赵俊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不去江南。”我认真地看着他,“六哥,逃避不是法子,你教我的,要面对所有的严寒风霜,面对所有的凌辱伤害,如此,我才能真正的长大,知人事,懂运筹。”

“好!湮儿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刁蛮骄纵的帝姬了。”他欣慰地笑起来,起身回到书案前,继续挥毫。

窗外,蝉鸣聒噪,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整个庭院恍如透明,碧树高耸,有风吹过,树梢风摇。

树欲静而风不止。

国欲安而敌不退。

我望着庭院青砖上刺眼的日光,喃喃问道:“六哥,金兵会不会再围攻汴京?”

赵俊再次坐在青竹榻上,面色凝重,“假若我说会,湮儿,你怕不怕?”

“不怕。”我冷眨眸子,心中却还是怕的,怕再次落在那个禽兽手里。

“金贼狼子野心,要夺得万里江山、大宋财富,更要夺得千千万万的女子。”

六哥望向庭院之上的青天白日说得极为缓慢,俊容悠远,目色肃冷。

心下重重一震,我呆得说不出话。

万里江山!

大宋财富!

千万女子!

金贼果然是蛮夷,中原所有的一切,包括财富与女子,都要抢夺入怀,占为己有。

那么,金帅完颜宗旺对我的凌辱,便是源于此了。

“六哥,我们该怎么办?”我惶惶不安地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俊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很痛,却没有挣脱。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我们真的亡国了……”我惶然问道,不落下六哥分毫的神色变化。

“不会的……不会的……”他豁然站起身,“我绝不会让我宋万里江山落入金贼之手。”

字字铿锵,兵戈杀伐的气息从他的眼中散出,一股慷慨之气萦绕在他的俊脸上,让人觉得,他一定会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我趴在他的肩头,大声道:“我要与六哥并肩作战,即使大皇兄听信奸臣谗言,我们也要保卫家国,保护大宋子民。”

赵俊郑重地颔首。

凝结的气氛终于散开。

我问:“六哥,我想学一些布谋划策、兵法谋略,请李容疏教我,可好?”

李容疏的才学与胆略不在六哥之下,先前他为我讲学,所授皆是历朝历代的诗词歌赋。如今,我更想学的是谋算人心与兵法谋略,还可学李容疏那精湛的医术。

赵俊轻轻一笑,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就你鬼主意多,对了,叶梓翔明日离京,助他父亲一臂之力,你可要见见他?”

“没什么好见的。”我嘟囔道,相见不如不见,每一次见面都是一次伤害,我可不想总做坏人。

“王爷,帝姬,叶将军求见。”下人在房外禀报。

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神。

赵俊挑眉一笑,我无奈苦笑,相顾无言。

我匆匆回房,差点儿摔了一跤。

六哥赵俊居然打趣道:“世间有急着见未婚夫的,我们赵家竟然有急着躲未婚夫的。”

我怒瞪他。

他耸耸肩,行往大厅会客。

过了一刻钟,侍女来报,六哥请我到会客厅。

我知道六哥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让我不要嫌弃叶梓翔,而应当好好把握这样优秀、稀少的青年才俊。

沉思片刻,我让侍女去回话,说我这会儿正歇着,假若叶梓翔没有要事在身,就等我起身。

这招缓兵之计,既不拂了六哥的面子,也不勉强自己,总算应付过去。

未曾料到,我一觉醒来,竟然看见庭中碧树下站着一人。

一袭销金锦袍,束发玉冠,广袖拂风,衬得他身姿轩朗,不像我朝男子装扮,颇有几分魏晋时人的洒脱、不羁风致。

叶梓翔竟然“乖乖”地等我一个时辰。

他背对着我,感觉到有人正注目于他,缓缓转身,见到我的刹那,淡笑若云,朝我走过来。

我慌了,立即道:“我回房更衣,叶将军稍等片刻。”

因为,我穿得很随意,不能以这放任的形相见他。

开门出来时,他抬眸凝望着我,清澈黑亮的眼睛立时绽开一朵火花。

上着纯白半袖短衫,下着葱绿色长裙,衫缘、裙上绣着穿枝梨花,发髻上插着一钩鎏金顶部空心雕梨花银钗。这是我最平常的装扮了,他为何这般神色?

这般神色,好像八百年没见过女子似的。

转念一想,呀,对了,先前他与我见过三次,皆是宫装,从金营救出我的那夜,我很是狼狈不堪,尔后是父皇为我所设的宴席,那夜我穿的也是繁复宫装,与今日的衣饰大为不同。

再者,他惯用梨花香熏衣,发现我所穿所戴的都是梨花,自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蠢笨得可以,竟然不知不觉中穿了这身行头招惹他误会。

很想再次回房更衣,但是,他已上前行礼,“末将拜见帝姬。”

“免礼。”我徐徐一笑,“叶将军等我这么久,不如上街走走,可好?”

“好。”叶梓翔淡定地应允。

出了康王府,在街上慢慢步行,我在前,他稍后,没有过多言语。

夜幕徐徐下降,行人渐少,我倏然止步,笑道:“叶将军,我饿了。”

他面有愧色,“帝姬若不嫌弃,末将请帝姬到酒楼用膳。”

我笑眯眯道:“好呀,不过这大街上酒楼里耳目太多,你不用自称‘末将’,也无须叫我‘帝姬’,叫我赵姑娘就行了。”

叶梓翔颔首一笑,“还是……赵姑娘想得周到。”

来到“翠玉楼”,包了二楼上等包厢,我随口报了六菜一汤一甜点,他略有惊讶,我弯身向他,低声道:“叶公子不知吗?我时常出来玩的,这汴京城和宫里头一样,我熟得很。”

他笑着点头,我又笑问:“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不像帝姬知书达理、贤淑端雅的样子?”

他也低声道:“赵姑娘活泼开朗,是梓翔所喜欢的姑娘。”

他没有被我吓到,反而笑得云淡风清,我气闷不已。

我端着茶盏慢慢饮着,望着汴京夜市的旖旎灯影与街衢巷陌的热闹喧嚣。

不一会,伙计端上酒菜,他为我斟酒,“赵姑娘,请。”

话音方落,他一饮而尽。

痛快!

我也一饮而尽,接着与他连续饮了三杯。

酒足饭饱之后,我匆匆离开“翠玉楼”,带他来到上次与阿磐去过的、姑娘最有风情的酒楼。

叶梓翔不解地问:“不是刚刚吃过吗?为何还要来酒楼?”

我神秘一笑,“稍后便知。”

当一群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涌进包厢时,他吓傻了,眉宇紧皱。

那个名叫昭云的姑娘也在,冷冷地瞪我。

“姑娘们,这位是御敌有功的叶将军,如果伺候得好,嫁入叶府也是不无可能的。”我笑道,觉得浑身不自在,外面套了一件长袍,全身汗津津的,可真是受罪。

“叶将军,奴家伺候您饮酒。”

“叶将军,奴家为您捶背。”

姑娘们蜂拥而上,昭云也拥上前,叶梓翔以双臂阻挡着她们的靠近,却无法招架那么多只纤纤玉手的侵袭,索性站起身,不满地望着优哉游哉的我。

我嘿嘿一笑。

他一向沉着冷静,这会儿有点手足无措,眼眸本是清隽,如今早已怒色翻涌,因着我是帝姬的身份,才没有对我发作。

相较之下,他的反应比阿磐还大。

下一刻,他拨开姑娘们,箭步上前,拽起我的手就快步离开包厢。

来到街上,他松开我的手,怒气全褪,颇为尴尬,“冒犯了。”

我拍拍他的胸膛,“人家说沙场英雄不解风情,果然不假。”

叶梓翔低低地辩解道:“梓翔只是……已有意中人,对旁的女子不屑一顾。”

我一愣,看见他低垂着头,脸颊已然被昏红的灯影染红。

不自在地挑眉,我往前走去,他跟上来。

今日逢八,射台依旧,射中的人依旧凤毛麟角,如阿磐这般的才俊,亦是凤毛麟角。

我再不举那硬弓,只因恋人已远,情义已断。

叶梓翔内敛,经我怂恿才肯试试。

当他搭弓扣弦的时候,他的眼神也如阿磐那般,如刀锋般凌厉,眼中有隐隐浮动的杀气。

铁箭疾射出去,噗噗噗噗噗,灯笼接连地被击破,正好五声,我目瞪口呆。

掌声如雷,喝彩声声。

叶梓翔在军中历练多年,有此精湛的射术,不足为奇,倒是阿磐,如何习得一身精湛的武艺与射术?

他搁下硬弓,从管家手中接过五十两银子,笑意清浅地对我说道:“这是彩头,收下吧。”

我接过银子,离开射台。

心,开始抽痛。

如果从未遇见阿磐,如果我早点了解叶梓翔,如果叶梓翔主动一些,我就不会排斥这桩姻缘,就不会推迟婚期,就不会出使金营,就不会被那禽兽凌辱。

可是,这个世间,最最伤人、最最荒谬的,就是“如果”两字。

“赵姑娘,是不是梓翔哪里做错了?”他紧跟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赵姑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告诉梓翔……”

“我没事,回去吧。”心中翻江倒海,我努力地压抑着,疾步奔回康王府。

然而,我终究没有忍住,在康王府的墙边,失声痛哭。

叶梓翔被我的举动吓得语无伦次,“帝姬怎么了?帝姬……是不是末将做错了事?”

我只顾着哭,越哭越凶,泪流满面。

他以广袖为我拭泪,可是越拭越多,止也止不住。

为什么天意弄人?为什么苍天无眼?为什么这么对我?

四肢百骸都在痛,我无力地软下去,软下去……

突然,一双臂膀揽住我,将我轻拥在怀。

我伏在他的肩上呜呜大哭,好久好久,才慢慢止了哭声。

擦干泪水,拭去鼻涕,他柔声问道:“帝姬,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离开他的怀抱,道:“叶将军错爱,我无以为报。”

鼻音粗重,声音粗哑。

他面上无波,沉声道:“此事往后再谈,帝姬只需记得,末将的心,一如磐石。”

磐石。

心尖一把刀,无法拔出,鲜血横流。

我闭了闭眼,“叶将军可知,我的心上人,就叫做阿磐。”

他面色突变,冷冽无比,却又在瞬间转变成原先的温和。

“叶将军可知,今夜我带你去‘翠玉楼’用膳,去酒楼招妓,去射击赢彩头,都是我与阿磐做过的事。”我涩然一笑,“我想忘记阿磐,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喜欢你,可是,完全不行……我做不到……”

“帝姬……”

“叶将军厚爱,我只能心领,我会择日向父皇请旨,取消你我的婚约。”泪水,再次滑下。

“帝姬可知,你尝试着喜欢末将,末将已心满意足。末将可以等,等到帝姬忘记他的那一日,即使等不到,末将也甘之如饴。无论帝姬会不会下嫁末将,末将都不会另娶他人。”叶梓翔沉声低语,语声含情。

痛入心扉,我低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傻?你根本等不到什么,我不会觉得你痴情,更不会觉得你有多好,只会觉得你面目可憎!”

目露痛色,他的面上却是淡淡的神情,“此乃末将的决定,帝姬的决定,末将无力干涉。”

心念坚定,我决然道:“叶将军的决定,我也无力干涉,我会奏请父皇取消婚事。”

话落,我疾步奔向康王府大门。

与阿磐一样,他在我身后喊道:“帝姬,无论有无圣旨,在末将心目中,帝姬都是末将的妻子。”

和阿磐一样的坚决、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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