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汴京的皇宫,不是我的沁玉殿,我仍在金营,却不是完颜宗旺的营帐,而是我曾住过一晚的营帐。
完颜宗旺矗立在床榻前,如山巍峨。
浑身颤栗,恐惧攫住我的心,我缩了缩身子,将脸埋在六哥的胸前。
“湮儿,莫怕,六哥在这里陪你。”赵俊抚着我的背,柔声安慰。
“六哥,带我回去。”我轻声呢喃,不想让完颜宗旺听到。
金帅强行扣留我,父皇和大皇兄派六哥前来金营议和,希望能带我回去。
可是,完颜宗旺说过,大皇兄若不亲自来议和,就等着为我收尸。
此行由六哥代替大皇兄,完颜宗旺愿意议和吗?
“李容疏施针术,本帅叹为观止,想不到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精湛的医术,本帅佩服。”完颜宗旺的眼中确有赞赏之意,“不知帝姬身染何疾,眼下可有大碍?”
“元帅过誉,帝姬身染何疾,想必元帅比容疏更清楚。”李容疏语声冷淡,神色不卑不亢,比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宋臣不知强多少倍,“帝姬身患心疾,若决意求死,容疏也无力回天。”
心疾?
哪里是什么心疾?
李容疏是胡诌的,吓唬金人的吧。
不过,说心疾也未尝不可,我没有病,可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李容疏乃李刚三子,四岁能诗文,六岁御前与太宰争辩,将太宰反击得哑口无言,闻名汴京;八岁习得一身精湛的医术,举国皆知,“妙手神童”美名不胫而走;九岁进士及第,成为史上年纪最小的进士。
据闻,几乎每日早晨,李府门前都会聚集着男女老少,为睹妙手神童的风采,更是为了得到神童遗弃的废纸墨宝。大门一开,下人将一箩筐废纸拿出来,男女老少就蜂拥而上,你争我夺,泼妇骂街也是常发生的事。
妙手神童,百年难得一见,汴京人对其真可谓趋之若鹜。
六哥欣赏他的才华与学识,向父皇建议,请他进宫给我讲学。
这位妙手神童恃才傲物,多少名门千金、贵胄孩童请他讲学,他从未应允过。
六哥出面相邀,本以为视权势、富贵如浮云的李容疏会拒绝,却没料到,他应允了。
我本是不愿,不过这是六哥特意为我请来的先生,就勉为其难了。
此次议和,应该是大皇兄不肯来,着六哥来,又担心六哥口辩有失,便让擅辩的李容疏随行。
李容疏辩术了得,想来应该可以说服完颜宗旺,顺利完成议和一事。
想到此处,蓦然心中一喜,也许再过不久,我就能回家了。
“王爷放心,本帅会派人好好照顾帝姬。”完颜宗旺不在意李容疏语中的讥诮之意。
“元帅,容疏有一事不解,不知当问不当问。”天下间还有他不解的事么?李容疏人小鬼大,见识智谋在诸位皇兄之上,不知他想问什么。
“说。”
“帝姬身上无伤,却一心求死,想必遭受了难以启齿的伤害,敢问元帅一句,元帅打算如何安置我大宋金枝玉叶的沁福帝姬?”李容疏淡淡道来,却是气度不让,尤显得此事天经地义。
我错愕,震惊,脑中一片空白。
完颜宗旺扫我一眼,眼色漠然,“假若大宋太上皇与皇帝应允,本帅可聘帝姬为侧妃。”
娶我为侧妃?
我嫁给他?
我怎么觉得这是我活了十六年听过的最好笑、最无稽的话?怎么觉得这是世间最可悲、最可恨的话?
李容疏转眼望我,稚气而俊美的眉宇闪现惊人的光彩,“帝姬可愿意下嫁金帅?”
他为何问我?
因为,此事根本不可能,大宋绝不可能与金国和亲。
我沉吟半晌,不看完颜宗旺一眼,伏在六哥的肩头,寒声道:“即便这个世间只剩下完颜宗旺一个男子,即便我一生孤苦飘零,亦不会下嫁一个满手血腥、侵我家国的畜生!”
刹那间,我明白了,李容疏向金帅提出这个问题,目的在于,让我好好羞辱趾高气昂的完颜宗旺一番,让我煞煞金人的威风。
深红和浅碧站在一侧,完颜宗旺的两名亲卫站在另一侧,我的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我瞥见,完颜宗旺面如猪肝,寒气从眼中迫出。
李容疏略略垂首,歉意道:“元帅,容疏本想为帝姬与元帅做个媒……帝姬不愿,容疏亦无能为力。”
完颜宗旺盯我一眼,拂袖离去。
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亲卫与侍女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退出,仍在帐中监视我们。
“湮儿,你受苦了,是六哥没用。”六哥抚着我的脸颊,眼中净是怜惜与痛意。
“六哥……我要回家……不要扔下我……”我哭求着。
“好,六哥带你回家,六哥会保护你。”
“帝姬放心,容疏定会不负所望,还请帝姬稍安勿躁,安心养病。”李容疏从容道,眸色坚定。
他笃定的话,给予我一点勇气与安心。
六哥说,父皇知道我到金营议和,又闻知我被扣留在金营,差点昏厥。千叮咛万嘱咐,父皇要六哥发誓,一定要带我回去,否则,他不必回汴京。
六哥还说,父皇将大皇兄狠狠骂了一顿,甚至取了短杖要杖责大皇兄,李若水和六哥拼命地拦着,大皇兄才逃过皮肉之苦。
此事与大皇兄无关,是我自作自受。
再说会儿话,金兵来请六哥和李容疏到帅帐商谈要事。
六哥叮嘱我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着,李容疏也劝我宽心,在我耳畔留下一句话,“帝姬安心,容疏已谋划好一切,帝姬记住,莫再激怒金帅。”
有六哥和李容疏在,所有的恐惧渐渐消逝。
我信他们,因为六哥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因为李容疏是神童。
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深红说,在完颜宗旺帐中留宿三夜后的那日早上,我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见我病危,完颜宗旺将我移回原先的营帐,立即派人在孟阳寻访大夫,并且派人悄悄在汴京寻访名医诊治我。
浅碧说,我偶有呢喃梦呓,却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有一两次,见我似乎醒了,却又叫不醒。
深红道:“元帅心焦如焚,守在帝姬榻前三日三夜,后来数位将军有事禀奏,这才出帐。”
原来,我前后昏迷了五日五夜。
之所以守在榻前,完颜宗旺绝非关心我,而是担心我再也醒不来,无法对大宋交代。
倘若宋使真的为我收尸,只怕金兵无法北退,甚至可能葬身在此。
我冰冷一笑。
在完颜宗旺寝帐中,为什么白日里我无法清醒?
后来,待我回到皇宫,李容疏告诉我,那天昏地暗的两日三夜,白日里我昏昏沉沉地睡着,是因为完颜宗旺给我服了一种迷药,以至于我总是发梦,而到了夜里,就会略微清醒。
他为什么给我下药?担心我再次自尽吗?
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恨,与日俱增。
妙手神童李容疏救醒我的这日,我吃了两碗香喷喷的粥,乖乖地喝药,如此才能好得快,才有气力离开金营。
不知六哥和完颜宗旺谈得如何?议和一事是否顺利?
接下来三日,他们再没有出现过,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离开金营。
我复原得差不多,面色还有些苍白,第四日早间,我裹着暖和的轻裘,出帐透气。
数日前的凛冽北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阴霾散尽,朗日当空,阳光明媚,竟有一丝丝的暖意。
举目四望,希望能够看到六哥和李容疏的身影,我很担心他们的安危。
“假若帝姬想与兄长一见,可与元帅好好说,只要帝姬不拂元帅的意,元帅不会为难帝姬的。”深红猜到我的心思,却说出这等可笑的话。
“是啊,奴婢瞧得出来,元帅对帝姬颇为上心,假若帝姬嫁给元帅,必定是一段好姻缘。兴许帝姬不知,元帅是我们陛下的六弟,是大金的皇太弟,位高权重,魁梧强壮,勇猛俊豪,不知多少官宦女子想得到元帅的青睐呢。奴婢觉得,以帝姬之尊,元帅必定会善待帝姬的。”浅碧也劝说道。
“就是就是,帝姬和元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作之合。”
“帝姬貌若天仙,冰肌玉骨,娇贵……”
“住口!”我冷冷低叱,收不住唇角的讥笑,“你们的元帅再好,在本帝姬眼中,也只不过是一头畜生。”
对我上心?好姻缘?
我呸!
如果金国元帅凌辱大宋帝姬便是上心,那可真是笑掉大宋百姓大牙的、最滑稽的笑话。
她们错愕地盯着我,半晌后,禁不住我眼中的寒气,垂首低眉。
六哥和李容疏还在金营,那便是说,完颜宗旺扣留了他们。
难道议和一事不顺?难道完颜宗旺坚持大皇兄来金营协谈?
完颜宗旺可真无耻,凌辱了我,还要折辱六哥和李容疏吗?
李容疏说早已谋划好一切,是真的吗?如何谋划的?
又过了两日,面颊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润,深红和浅碧为我装扮,还说元帅今日午后会来。
他来做什么?眼见我身子复原,又来折辱我吗?
心神一晃,我仿佛看见,他那只烫人的手掌,伸过来,揪住我的心,痛得我浑身惊悸。
数日前所穿的衫裙已碎裂,她们为我备了上白下绿的衫裙,桃花纹绫短衫,刺绣桃花百褶裙,外罩颇为厚实的羽缎披风,精心为我梳妆打扮。
这袭桃花衫裙,该是为了搭配脚踝上的桃花烙印而购来的。
收拾停当没就久,完颜宗旺果真现身,只不过他的身后多了一人,李容疏。
我诧异地看着十岁神童,一袭精绣白袍的李容疏。
完颜宗旺轻裘重靴,身形昂挺,衬得李容疏更为瘦小,真真确确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
然而,在金帅面前,他的神色丝毫不见局促,反而潇洒疏落,举止从容。
完颜宗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色沉沉,问道:“湮儿,可大好了?”
我不想面对他,亦不想开口,微微侧首,不语。
适时,李容疏下跪,向我行大礼,“草民李容疏,拜见帝姬。”
“起吧。”我淡淡道。
“帝姬放心,议和一事,王爷已与元帅谈妥。”李容疏起身上前,以稚嫩的嗓音道,“元帅携容疏来此,实为帝姬婚事。”
心尖一蹙,我狐疑地看向李容疏,目光又转至完颜宗旺脸上,深深蹙眉。
完颜宗旺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李容疏,你与帝姬好好谈谈。”
话落,他转身出帐,深红和浅碧也退至帐外。
我愤而问道:“六哥呢?”
李容疏一笑,面如软玉的脸蛋好像绽开一束暖暖的玉光,“帝姬,容疏斗胆,为元帅说媒。”
“呵,大宋妙手神童竟然成为金帅的媒人,寡廉鲜耻!”我讥讽道。
“帝姬有所不知,太上闻知帝姬为金帅扣留,差点儿昏厥,临行前,太上召容疏觐见,对容疏言道:倘若金帅愿娶、帝姬愿嫁,便促成此桩姻缘。”
这是什么意思?
父皇要我嫁给金人?父皇当真舍得我嫁往那天寒地冻、土地贫瘠的金国吗?
父皇,你当真这么狠心吗?你当真不要湮儿了吗?
泪水滚滚而下,我怒指着他,吼道:“李容疏,你骗人!父皇不会这么说!”
李容疏握着我的手,暖暖的手温汇入我冰冷的手指,他轻微摇头,眼角瞟向帐外,似乎有所暗示,紧接着,他以轻微的声音快速说道:“帝姬放心,一切进展顺利,现在请帝姬配合一下。”
望着唇如涂丹、琼枝璧月的神童,刹那间,我明白了,说媒一事,只不过是障眼法。
完颜宗旺不让六哥、李容疏与我相见,李容疏便以说媒一事打动完颜宗旺,才能够与我相见。
不过,为何完颜宗旺会产生娶我的念头?
“李容疏,你假传父皇旨意,我不会放过你!”我扬声高喊,接着低声问道,“六哥还好吗?完颜宗旺有没有为难你们?”
“王爷很好,帝姬无须担心,帝姬,明日夜里设法拖住金帅,最好将他留在这里,让他昏迷不醒。”他轻声道,语速极快,又以尖锐的声音道,“帝姬,金兵骁勇善战,我宋积弱已久,若想保得大宋国泰民安、江山稳固,帝姬必须有所牺牲。容疏没有假传太上旨意,帝姬明鉴。”
“要我以身事敌,妄想!”我怒吼,又低声道,“如何让他昏迷不醒?有何妙药?”
他递给我两包药,附在我耳畔道:“这是容疏配制的烈性迷药,这包是解药,可将迷药与妆粉混在一起涂在脸上、身上,一触及,药效便会发作。”
我接过迷药,匆匆塞在怀里,尖声道:“变节奸人,我不想再看见你,滚!”
李容疏使劲地眨眼,大声泣道:“容疏恳请帝姬慎重思虑,金贼凶悍,不夺我宋锦绣山河誓不罢休。假若帝姬嫁给元帅,元帅贵为皇太弟,为了帝姬必定愿意向金帝说情,他一言胜过千言万语。为宗社大计着想,为大宋皇室安康,为大宋百姓安乐,容疏恳请帝姬仔细考量。”
我“呜呜”地哭叫道:“父皇……”
他再劝道:“难道帝姬愿意看着父兄成为亡国之君吗?难道帝姬愿意看着至亲变成阶下囚吗?难道……”
“住口!”我凄厉地喊,哀伤涕泣,“别再说了,我……会考虑……”
“如此甚好,还望帝姬点头应允,容疏告退。”
他拉着我的手,给予我温暖的力量,然后,俏皮地眨眼,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出了营帐,心中渐渐安定。
沉闷的靴声逼近营帐,我立即坐在床榻上,板起脸,再次挤出泪水。
须臾,完颜宗旺进帐,站在我面前,静默不语。
在他的眼中,此时的我悲伤而倔犟,泪流满面,凄苦得很。
片刻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声,“湮儿,本帅不会勉强你,你好好想想吧。”
“元帅三妻四妾,赵飞湮习惯了骄纵任性的帝姬身份,不会伏低认小,亦不愿夫君对己全无半分怜惜。”我字字铿锵。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本帅不会为一个女子改变,你自己考量吧。”
完颜宗旺迈步离去,背影坚硬如冰石。
我缓缓勾出一抹冷笑,你不会改变,我亦不屑你改变!
暗自思忖着,明日夜里,以何借口拖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