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瓷片落地一响后,与褐色茶水静默流淌,不敢在发出一丝声音。
偌大求贤斋,此时静谧的,只能听见顾经儒砰砰不安的心跳声。
“嘎吱。”
稍瞬,门外桐生打开房门,屏气进来收拾好瓷片茶渍,又默默退了出去。
临关门前,才敢抬眸瞥了眼言辞大胆的丁野,心道,山长好不容易发现的才子估计要没了。
宋太师虽视山长为友,但也是一位杀伐果断的政客,绝不会容门下幕僚批判他努力废除世家选官制度,是一场空欢喜的笑话。
宋濂感觉颅内血液翻腾不止,双眸如箭射向不知所谓的丁野。
本以为是志同道合,见解独到之才子,没想到,确是目光如豆的庸碌之辈。
老夫,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丁野,宋太师为废除九品中正与所有门阀世家相抗,好不容易为民争取改变命运的机会,你为何说是空欢喜一场?”
顾经儒啪的拍桌,质问丁野的同时,暗想,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丁野啊丁野,望你不好好作答,不要辜负他一番引荐。
“呵呵。”
丁野笑,这倒是有意思了。
他抬眼看向宋濂,不急不缓道:“宋太师凭一己之力抵抗整个士族,知难而上,却为贤臣。”
“但,光是开局美好,结局破败,不就是空欢喜一场。”
顾经儒身体已紧绷如弓,暗自叹一声可惜,不在说话。
“此话何意?”
宋濂声如淬冰,深眸紧紧逼视丁野,仿佛他在大言不惭就要人头落地。
他以一己之力对抗根深蒂固的庞大士族,并取得了胜利。
他一心为民争取为官机会,为大安挑选有才之士。
谁敢让他空欢喜?
他亦不能空欢喜。
丁野微笑,坦然迎向宋濂深眸,问:“宋太师,废除九品中正制的目的是什么?”
宋濂微愣,没想到丁野会反问他,本不欲在此子身上浪费时间,但看他幽深眸色毫无慌张之感,鬼使神差回应了一次。
“自然是从士族选举官员,扩大到从全民中选拔,只要有才,无论家世皆可入朝为官。”
丁野点头,又问:“扩大选拔人才策略是好,但如何选拔?科考内容又有那些改变?”
宋濂面色蓦然一僵,这回,竟真不知要如何回应。
“是统统没有变化,依然是以策论,文章华美为选拔标准。”
丁野径自说下去。
“一个国家选拔栋梁,仅靠策论文章写的好坏来评判,这样单一选出来的人……”
“呵,能成为国之肱骨吗?”
砰。
丁野最后含笑一问犹如当头一棒,砸在宋濂头上。
羞愧难当,如鲠在喉。
宋濂笔直身体竟突然一晃,迷濛看向眼前字字见血的可畏后生。
他一直知道废除九品中正,抵制门阀垄断官场还不够,还要做更多细分实策,才能达到优中选优,选拔到真正的有才之士。
却苦无没有方法,不知如何实践。
全大安都在看他宋濂,如何办这项改革之举。
亦不知,他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宋濂缓缓起身,走至丁野面前,不耻下问道:“如何做到不单一,选拔到真正的人才?”
丁野抬头见宋濂弯腰俯视他,觉得脖子疼,于是将自己的蒲席分一半出去。
宋濂见状也没觉察出任何不妥,直接跟丁野同坐一席,相对畅谈。
“为国选才一定要全面,不能只选喜农不喜商,喜士不喜工,官员一旦偏科,百姓则失衡。”
“怎样才能做到全面?”
丁野将桐生新上的茶盏递与宋濂,轻声道:“分科取士。”
“分科取士?”
“是,保留原有文才秀美的秀才科,增加律法科,算数科,史籍科等国家需要的细分人才。”
丁野慢慢道出适合大安现状的科目,至于他之前那个世界考试科目细分的,科技,机械等不适于的这时代,统统没有说。
说了也没用,政策适应当时当地国情才是好政策,反之弊大于利。
“分科取士,分科取士,哈哈,好一个分科取士策略。”
宋濂一口干了杯中茶水,铛一声放于八仙桌之上。
细分人才,打破单一选才模式,将细分出来的青年才俊放到大安每一层基石之上。
不久之后,士族霸占的朝廷将是万象更新,朝气蓬勃。
顾经儒瞧宋濂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赶回安京颁令模样,心中亦是十分激动。
丁野,臭小子……
老夫当年辞官心情都没这么波澜过,如今被这小子弄得心神几颤。
“文谦兄即得了好法子,回去禀告宋太师,必能实施到位,不在空欢喜一场。”
“不错,大安这举革新科考必能供后人效仿,传行百年。”宋濂应是。
礼部,太学,国子监众多官员,都没能想出革新之法。
今日,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做到了。
这回应该能悠哉喝个茶了。
丁野暗道,端起苍山雪绿茶,品茗起来。
“届时,小兄弟你的名号,也会因分科取士而流传千古。”
“噗。”
正在闲情逸致品茶的丁野,听闻宋濂这突如其来之语,惊的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我的妈,真是对不住,文伯,我这就帮你擦,呵呵,您老别生气,晚辈真不是故意要喷你的。”
丁野手忙脚乱的给宋濂擦脸,心想,大爷,你没事把我名字记入科举史册干嘛?
这也太吓人了,他可不敢抢这功劳,他也没脸啊!
顾经儒也是大吃一惊,想宋濂就算是爱才惜才之人,此刻也难免要问责丁野这不敬之举了。
“无事,小兄弟不必介怀。”
什么?
顾经儒瞠目看向满脸茶水,鼻翼甚至还贴了一两片茶叶的宋濂,竟面不改色的安抚丁野?
还无事,堂堂宋太师何时被人喷过茶水?
就连宏德帝,想要泼宋濂都要考虑一下后果。
如今可好……
顾经儒摇头淡笑,心想,如若安京那六部之人,看见宋濂如今是怎样温和对待丁野这个小辈,估计心脏都得气停了。
“文伯,真对不住,主要是你刚才说的话太吓人了。”
丁野紧忙道出真实心声,免得晚了一步,他真进了历史书中。
“分科取士只是我随口胡诌出来的想法,具体操作一层一层的实施到地方县郡,都要宋太师操劳,我怎敢贪这份功劳。”
宋濂擦拭衣襟水迹的手指一顿,不可思议的抬头看丁野。
“小兄弟想出这为国为民良策,竟要拱手让给别人?”
自古男儿无论是入朝为官,亦或是入伍为将,都求一个功成名就,万世流芳。
他宋濂亦是如此。
可丁野竟然让枣推梨,并不想受这份功劳。
“文伯,你忘了,我开始就说过人怕出名猪怕壮。”
丁野拱手向宋濂和顾经儒,请求道:“还望文伯和山长,不要让我成为一头待宰肥猪。”
宋濂见丁野此举,才真正相信,此子是真的淡泊名利,心生佩服。
真没想到,他宋濂活了这么大岁数,竟会被一位十几岁的少年折服。
这要是被上官雄那匹夫知道,定会笑掉大牙。
不过,无所谓。
上官雄爱将卫国将军已作古,而他宋濂的丁野小兄弟,却是正直束发的后起之秀,谁赢谁输已见分晓。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顾经儒笑点了下丁野,随意道:“你为宋太师办了件难事,让文谦兄沾了个光,老夫我可什么都没得着。”
“这样吧,你为我这个山长也出个如何育人的好策略,我就答应帮你保密。”
丁野听顾经儒之语,想,瞧眼前形势,他以后肯定要跟这位前太傅混了。
要趁此好好哄哄他,为以后逃个学,休个假做准备。
“山长德高望重,辞官回乡开设书院,有心为大安培育一批报效国家之新人。”
丁野没有留意面色突然一变的顾经儒,听窗外学堂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沉思道:“论大安此时之国情,育一代新人,应做到以下几点思想启蒙。”
“国家而非个人”
“自主而非奴隶。”
“创新而非守旧。”
“务实而非虚文。”
“格物而非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