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濡轻咳一声,细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陛下,今年六月份中原四府连日大水,冲毁堤坝,淹没田地,粮食大量减产,收获不足去年的一半,百姓们辛苦劳作半年,却连温饱都做不到。”
“现在到了八月份,前几日中原又连续十天暴雨,洪涝不断,老百姓今年的粮食吃光,已经发生了饥荒,可谓民不聊生!”
“生民有倒悬之急,恳请陛下赈灾,救民于水火之中!”
何濡慷慨激昂,说着说着就抽搭起来,用袖子抹着眼睛,似乎在哭泣。
段乾心中一惊。
朝堂权力斗争再怎么惨烈,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骗人。
这种严重的天灾,不知道会造成多么可怕的人间惨剧!
“赈灾救济!不能让灾荒蔓延下去,一定要减少百姓伤亡!”
段乾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何尚书,现在国库还有多少钱?”
何濡就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如果救灾的话,一般来说他也是一把手。
何濡依旧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表情似乎有些为难,“陛下,户部连年亏欠,现在仅有存银二十万两,粮食十万石。”
“这么少!”段乾惊讶失声。
大周物产丰富,万邦来朝,是天下的大国之一,每年的赋税收入折合成银子有两千多万两,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贡品。
虽然这些年国势倾颓,又有昏庸的先帝祸害国家,但国库也不该空虚成这个样子!
“陛下请理解臣的难处,这是朝廷从先皇开始的各项支出的账册。”
何濡跪倒在地,像是事先预备好了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账册双手捧起来,“万平四年,重修三大殿花费三百万两。万平六年,鲁王越王宣王就藩花费一百三十万两。万平十一年,修建避暑行宫花费两百二十万两……”
段乾脸色很古怪,剑眉深深蹙起。
万平是先帝的年号,在位三十二年,以挥霍侈靡闻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挪用国库。长处深宫,耽于享乐,致使国家纲纪废弛,掏空了大周朝的家底,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梁进巡这个权臣怪物就是万平帝养出来的!
何濡现在所陈述的这些巨额支出,就是万平皇帝的“丰功伟绩”,三十二年来挪用国库的钱粮!
段乾很清楚,万平帝是个昏君,花钱大手大脚,不顾忌现实情况,而底下的贪官污吏们,想着要从这些工程里捞钱,也不会去阻止,反而不断迎合。
一个五十万两的工程,最后搞到一百万两的报价,中间七十万两都会被贪污!
上到皇帝,下到小吏,全都是蛀虫,不断蚕食着大周这株参天大树,让它腐朽,让它枯萎!
“好了,不要再说了,先帝酿成的大错已经无法挽回,国库空虚也不怪你,现在还是想着该怎么赈济灾民吧。”
段乾摆摆手打断何濡的陈述,有些烦闷道。
何濡敢把账册呈上来,就说明查不出问题。
几十年的官场老油条,做个假账那是轻轻松松。
闻得此言,何濡和梁进巡悄悄对视一眼,全都带着一丝奸猾和得意。
“赈济灾民,最重要的是粮食,老臣计算了一下,国库里的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食刚好用来赈灾。”
何濡拍着胸脯保证,“陛下,老臣自荐总理这次赈灾事宜,纵然宵衣旰食,就是类似,也一定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段乾沉默不语,只是摩挲着扶手,似乎在思考什么。
“何尚书年龄大了,不能只是劳累你一个人,我记得去年的帝陵修建、御花园修缮、京城扩建,也都是你负责的,总是累着你,朕深怀愧疚。”
段乾若有所思,摇头说道。
“臣不怕苦不怕累,只求报效陛下,为陛下尽忠职守,为中原五府受苦受难的百姓尽一份力!”
何濡一脸正气大声道。
梁进巡理立刻隐晦地投过来一个赞赏的眼神,何濡回以一个讨好的笑容,心中也越发洋洋得意。
二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开支一万精兵一年的军饷!
更何况还有十万石粮食,现在大周朝的局势越来越动荡,粮食可是保命的本钱!
镇国侯可是答应过我,捞了这一笔,事后可封侯爵!
那可是光宗耀祖、与国同休的侯爵!
至于中原的赈灾和受难的灾民?
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死一个人是死,死一万个人也是死,反正老百姓们挨饿也习惯了,饿了几个月不会出大问题的!
龙床高高在上,段乾目光幽然,心思深沉,他情报不足,搞不清楚何濡的目的是什么。
但从何濡和梁进巡的目光交换来看,肯定不会是好事!
何濡这个老王八蛋,肯定不会乖乖去救灾。
然而,灾情也不能不管,且不说会不会引发造反动乱,作为一个现代人,段乾决不允许自己的国民被活活饿死。
最好找一个诚实可靠的人负责这次的救灾事项。
“行,那就把国库最后的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食拨出去,全力援助中原洪灾。”
“爱众卿,还有谁愿意承担救灾大任的吗?”
“这可是大功一件,救活了百姓们,不但能流芳百世,朕也会重重赏赐他的。”
段乾淡笑着,期待的目光扫视下方的朝臣。
好几个高官都露出了意动神色,但正要开口,一声重重的咳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梁进巡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倚天剑往地上重重一戳,犀牛皮的刀鞘与金砖发出沉闷的声音。
“陛下,老臣觉得何尚书是最合适的人选,不需要再找其他人了。想必在场诸公,也不会不开眼来抢这个位子吧。”
梁进巡的大嗓门说完,金銮殿鸦雀无声。
刚才有点想法的几人立刻缩了回去,不敢再出来竞争。
甚至还有许多人迎合梁进巡,出言支持让何濡负责这次赈灾。
“镇国侯真是慧眼识英才,不过是国之柱石!”
“何尚书老成持重,再合适不过。”
“尚书大人以前的赈灾就做的很好,老夫也支持尚书大人!”
段乾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怒火滔天,义愤填膺,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
这哪是朝廷,分明是梁进巡的一言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在段乾烦躁至极,思索该怎么处理时,目光忽然被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一个中年人,身材高大,浓密的胡须呈现“一”字形,虽然穿着文官红袍,但一看就是那种很强壮很有精力的人。
只是此人现在神色萧索,黑眼圈浓重,脸色苍白,像是好几天没有休息好!
他叫景一程,官拜礼部尚书!
礼部负责礼仪教化,掌管着全国的礼仪、科举、教育、宗教、民族、文化,是一个比较清高的部门。
这个部门被梁进巡的势力渗透的少。
梁进巡虽然大权独揽,但也不敢得罪朝堂上所有人,他的党羽爪牙多在吏部、兵部、户部这些实权部门。
或许,景一程可以成为破局的关键点。
不过,段乾将目光留在景一程身上还有另一个原因。
因为景一程是景惜雪的父亲,就是那个被稀里糊涂掳进内宫,稀里糊涂差点饿死,昨晚又稀里糊涂和段乾睡在一张床,现在应该被赵子云送回家的景惜雪!
想到对老头女儿做出的事,段乾不由有些心虚。
“咳,景尚书有什么看法吗?”
段乾看向景一程,朝臣的视线随之而去。
景一程依旧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像没听到,段乾又喊了一声,才将他惊醒。
景一程的反应很快,立刻跪下,“恳请陛下恕罪,老臣这几日遭逢家庭变故,所以精神恍惚,今天本打算在家休息,因为听说陛下痊愈这个大喜讯才坚持过来。”
段乾眉头一挑,家庭变故,应该是景惜雪失踪一事,也是难为这个老头了。
“景爱卿,有什么困难都会过去的,或许今天一下朝,回家后就会发现困扰突然没了。”
“现在还是以政事为重吧,赈灾官员选择一事,朕很中意你,爱卿有信心办好这件事吗?”
段乾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将话挑明了。
景一程闻言愣住,十分诧异,陛下怎么回事,以往这种事情都是听梁进巡的安排,镇国侯怎么说,皇帝怎么批圣旨,今天突然竟然违背了镇国侯的意愿?!
礼部是个很重要的部门,但自从梁进巡上台后,他这个礼部尚书就逐渐被架空了。
景一程虽然心怀忿忿,看不惯奸臣弄权,但昏君再上,形势如此,也只能忍了下来。
但今天陛下却要重用他!反常!邪乎!
“臣唯陛下是从。”
景一程没有决定,而是轻飘飘一句话,将决定权甩回到段乾手里。
他是臣子,在对抗镇国侯这点上,必须要陛下打响第一枪。
领导自己都下定不了决心,不愿意背锅,指望着底下人会给你卖命送死吗?
大家是来做官的,不是来送死的,要是陛下还是那个昏君,表面要清理奸臣,实际却反手把人卖了,面对镇国侯的报复,死的可是底下的忠臣!
景一程浑浊疲倦的眼神忽然变得精明清澈,作为进士出身,又从底层县令摸爬滚打上来的职业官僚,他在能力上无需质疑。
只是,陛下真的能顶住各方压力,让他处理赈灾一事吗?!
这一瞬间,他连女儿失踪一事都忘记了,紧张兮兮等着段乾的决定。
事实上不只是他,朝堂上不知多少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皇帝的表态!
高高龙椅在上,段乾俯瞰所有,嘴角勾起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