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马上就要被余婆子卖掉了,余幺娘还得继续做家务。
余幺娘一大清早就起床了,先把后面养的几只鸡从笼子李芳出来,然后出去洗衣服挑水,挑完水扯猪草,背着猪草回来之后先把一家子人的午饭准备好,然后去剁猪草、喂猪、劈柴。
两个姐姐这时候才起床,拿余幺娘挑回来的水洗脸,然后将脏水放在那里等余幺娘来收拾,姊妹两个坐在门槛上梳头。边梳头边看余幺娘露着一截白生生的腿,卷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是冻疮的手拖着那么重那么长的柴刀劈柴。
想到以后她就要去镇上了,这些重活儿说不定得自己做,秋娘不由有些嫉妒地说:“哎,小幺儿,你要去吃香的喝辣的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别忘了给我们送一些来。”
余幺娘头也不抬地说:“换你去,你去不去呀!”
余秋娘说:“他要是不打人,再长的好看点儿,我倒是可以——余幺娘,你这么不情愿的脸,摆给谁看啊?你不会还惦记着我弟弟吧?”
余春娘轻蔑地笑道:“就她,臭不要脸,这就想男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给咱们弟弟提鞋都不配!咱们弟弟将来要考状元的,就是请丫鬟,都不能看上这样的柴火棒!”
秋娘道:“就是,镇上有钱人看上她就是八辈子的福气了,还挑三拣四!”
余幺娘道:“那……就祝姐姐也找到一个这样的好福气!”
秋娘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余幺娘条件反射地低头闪躲,不过巴掌却没有落下来。
春娘慢腾腾地拦住了妹妹,说:“别,万一打坏了,人家不要,给送回来,你看咱娘能舍得十两银子?”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钱余婆子说不定真舍得亲生女儿嫁给那个打死媳妇的木匠。反正一切都不能耽搁她给宝贝儿子攒家底。
秋娘这才收回手去,不过反手就把幺娘整理好的木柴掀了一地,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幺娘只好从头开始把柴火码放好,一边收拾一边想出路。她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想活下去。
虽然吃不饱穿不暖,虽然朝打夕骂,虽然像被人踩在脚底的烂泥,虽然只是个蝼蚁——不,比蝼蚁还不如——
但是她想活下去。
晚上。
余婆子和余老丈在盘算着怎么花十两银子的彩礼,买什么吃的给儿子,拿多少给他去学里花,儿子早前看书的那本书,可算是能买了……无论如何也要再省一吊钱出来去买个身体结实的小女孩儿,粗糠野菜的喂到六七岁就能干活了,再大一点就可以拿去嫁人——十两银子固然不是每次都有的,好歹白赚了这么些年的劳力——再者,黄木匠隔一年两年就要打死一个媳妇,总会要再娶的。
听见余婆子兴高采烈地说“赶明儿黄又八再娶,我们买回来的小丫头也该能卖——嫁了,鸡生蛋蛋生鸡的好买卖,得亏落在咱们手里”,幺娘终于忍不住了,她推开门走进去牵着余婆子的衣角跪下来哭求道:“娘,您别卖我,我跟堂叔去镇上打长工,一年就是做死也给您挣十吊钱,娘您别卖我!”
余婆子和春娘一样下意识的就想打,突然想起来这丫头马上要“嫁”个好价,万一打坏了人家不认那就是鸡飞蛋打,这才收了巴掌,但是却狠狠拧住幺娘的耳朵,几乎要把她提起来一样,一路拖着一路掐着拧着,扔进了猪圈:“不卖你,吃干饭哪!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吃了狗胆来造反?”
幺娘被余婆子掼在地上,差点一头栽进食槽里。幸而她确实勤快,一般人家臭烘烘的猪圈也被她扫得干干净净,这一跌只把本来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腿擦伤了,不至于弄得满身臭气。幺娘爬回来抱住余婆子的腿,抽抽搭搭地说:“娘,我怕,我不想被打死,娘,您就留下我吧!”
余婆子身强力壮,轻轻松松将她一把推开,横眉竖目地说:“你就是死,也死在他们黄家!也得给我挣到那十两银子!”
余婆子说完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
毕竟是养了几年的人,就算是个狗儿猫儿也该有了感情,只要有利可图总还是希望她活着的,因此余婆子还是很不情愿地说:“你要是不想去,也行,现找个人来给我十两银子做彩礼,你爱嫁谁嫁谁,只别说是咱们家卖出去的,省得带累了我的天佑!”
余幺娘瘫坐在地上,满脸绝望。谁会出这笔天价娶她……不,买她?买一个粗粗笨笨的小丫头?
幺娘在猪圈里被关了两天,饿了渴了就去猪食槽里捞点猪食,然后瑟缩在墙角拼命想着逃生的办法。
第三天黄又八就要来领她回去了。
这天一大早,余婆子把饿了两天的幺娘从猪圈里拎出来,把与她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一双看不出本色的磨破了的绣花鞋子叫她穿。袍子虽然很旧了,不过好歹能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不至于再破破烂烂的衣不蔽体。鞋子虽然小了,家里没人穿的下,可是毕竟是一双完整的有底的鞋子。
余婆子又让她把头发梳整齐,脸也洗洗干净,好歹是嫁人,得干干净净的,看着也让人欢喜。
其实平时余幺娘已经在尽力把自己收拾齐整了,但是寒冬腊月的,她连喝的水都是冷冷的井水,家里的热水根本轮不到她用,梳子也没她的份儿。她只敢偷偷用姐姐们剩下的脂粉水擦擦头发和脸。因此她的脸和头发总是脏兮兮油腻腻的。
这天也不例外,余婆子让她把自己收拾整齐,却并没有给她热水。余幺娘只得用梳子蘸着冷水把头发的结梳开,把脸和脖子擦得通红,别的也没了。
余婆子一想到即将到手的银子,乐得脸都开了花,也不管余幺娘再房间里怎么折腾自己,只顾在外面和媒婆、里长家的陪好话。
余幺娘把头发编成辫子,穿上旧袍子,然后趴在窗口往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脱掉不合脚的鞋子拎在手里,轻手轻脚地翻窗。
她不是想逃,她只是想出去外面找一个能救自己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要她当媳妇当丫鬟当姨娘,她都无所谓,只要不会被打死,只要让她有一口饭吃……只要能出十两银子买下她!
时值冬初,又下了场小雪,连山的松涛青翠依旧,只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山中的明水村一片素净。
余幺娘深知村里人穷的多,出的起十两银子的人不是没有,但是他们不会为了她这么一个小丫头子出钱。
她从余家翻出来就一路小跑来到了渡口。这里是水路和陆路的交汇之处,会有行商经过,也有去往县城、镇上的人在这里中转。
可能路人也不富裕,不过和村子里一比,买下她的希望却大的多了。
清晨的渡口笼罩着一层轻薄的水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只能通过轮廓隐约判断有船只到了,脚夫忙着卸货,要去镇上的人或在船上等着艄公开船,或在等着要搭乘的船划过来,零零散散地站在岸边垫脚等。
余幺娘搓搓手,趿拉着鞋子,鼓足勇气,向着第一个路过的行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