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戟拐进了小巷,穿过去就是富人区的大街。
那头十得极少去,去了也买不起东西吃不起饭,只看得眼馋。
方天戟轻车熟路的在其间穿梭,进了一家卖衣裳绸缎的铺子,再出来时一身西装革履,身上的警服不见了。
很快铺子里出来一个男人,也是身着西服,戴着一副西洋镜,手里拿着一个包。方天戟和那人说了几句,男人点头后直往大帅府方向去。方天戟整理了衣服,朝着相反方向走。
相反的方向,是阆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华香楼。
十得不远不近的跟在方天戟身后,一路听人说华香楼今日有大宴。直到看见华香楼前立着的招牌,以及包围在华香楼周围的兵,才晓得今日是为新大帅接风洗尘,宴请阆中商贾和官员的日子。
这样重大的宴会,方天戟竟想去凑热闹。
真真是......耗子舔猫.逼,作死争第一。
门前有两个身穿军服的官,一一验过帖子,将那些穿着打扮讲究的官老爷土大款和他们的姨太太请进去。
方天戟就快走到大门前,忽然回过头,十得忙往旁边摊位后面躲。身后街道上一切按部就班的上演着,摊贩在收摊,有人在砍价。左右望去,并没见到奇怪的人。
他摇头,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辛苦了。”方天戟上前,拍了拍迎客官的肩,问他:“上面怎么样了?”
“都在等您。”迎客官毕恭毕敬。
“行,我先上去。”
十得猫着腰偷偷觑着,心下越发觉得奇怪。难道方天戟......不是小偷?
没见过哪户人家大方到和偷走自家银元玉佩的乞儿亲切打招呼的!她抬头望去,华香楼三个大字金光闪闪,门面排场十分气派,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彰显着这里的不一般,连闪烁着的霓虹灯散发出的都是有钱的亮光。
方天戟......有钱?
从那枚银元来看,的确是有钱的......
不对!十得摇头,小乞丐尸身上发出的鞭声犹在耳畔,方天戟与那天躺在窝棚的乞儿长得一模一样,难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不成?
眼见着方天戟说完了话,抬脚要进酒楼,十得一急,抬脚便往前去。
从小来宁就说过,十得脑子仁里装的东西与别人都不大一样。别人脑子里若是核桃仁,她就是一团浆糊。傻得冒泡的十得也是有优点的,赵甲木称之为善于想象。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脑中又将事情溜了一遍,彻底明白了。
方天戟就是窝棚里的乞丐,那日饿得快要咽了气,另一个乞丐见状不忍,这才去偷了大帅的玉佩和银元,换口粥喝。结果脏物还没倒卖出去,自己却叫大帅抓住活活打死了。
方天戟今日来,无非就是要为兄弟报仇雪恨,拼他个你死我活。这不就是话本里演的吗?
如此情谊,比话本戏文里还要感天动地,他这身人模狗样的变装,更是映射了话本里杀手常有的模样。
十得不忍,就当是作了善事,救他一命,也要把他拉回来。
偷了大帅的钱还要去大帅府,明摆着找死呢不是!
“方天戟!”
喊声从身后传来,方天戟脚步一停,回头便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
话未说完,一排长杆子枪口齐刷刷对准了十得的脑袋。饶是通天晓地师娘子,也叫这阵仗吓了一跳,本能的举起手,本就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方......方天戟......”她哆嗦道:“你,你走错地方了,我们不是约好的,在隔壁那家馆子吃饭吗?”
拼命的朝他挤眉弄眼,想叫他赶紧回来。
方天戟眼底茫然了一阵,不明白这丫头又搞的什么鬼。他摆手,那些枪齐齐放下,十得暂松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他问,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心。
迎客官见了,上前一步,恭敬道:“少......”
方天戟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十得见了,心道方天戟倒真是个不怕死的好汉,瞧这阵仗足的,要不是知道他的底细,自己也要信了他的邪。
“你,真要去里面吃饭吗?”十得冲他挤眉。
傻子!你好歹看看现在的处境啊!她内心如是道。
方天戟只看了她一眼,轻声应道:“嗯。”
敬你是条汉子!
“那......那我和你一起去。”
十得脸上表现出的名担忧神情让方天戟微怔,他心底大概明白了十得的意思,不由得暗叹一声傻子。
他不说话,转身便走,算是默认。
十得见状抬脚跟上,心惊胆战的跟在方天戟身后。
华香楼里是个什么光景,十得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说过,茶馆里说得天花乱坠,都是说给穷人听的。
如今真正见到了,虽然富丽堂皇,没一样是十得用得起的,却也不似说书人嘴里说得那般神道,桌是桌,椅是椅,不过用料高档,做工讲究,让人感叹,有钱真好。
十得唯唯诺诺的跟在方天戟身后,低埋着头,总觉得有千万只眼睛在望着自己,头一次不言语,温顺得像只怯场的猫。
事实上的确是所有人都在望着她,不为别的,就为这一身奇怪的装扮和她不自觉捉住方天戟衣角的手。
敢这么牵着方天戟衣角的人,不一般!
宴会仿的是洋人宴会做派,没有八仙桌,几张长方桌从大厅这端直到那头,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吃食。这倒和说书的说的一样,也让十得少了几分紧张和胆怯,有了底气。
底气一足,狗胆也敢包起天来。
怕什么,自己光明正大走进来的,拿枪的老爷都在外头,他们还敢朝着会厅里开枪不成?
她轻咳一声,有样学样的挽了方天戟的胳膊,在方天戟惊异而抗拒的目光中将人往人少处拉拽。
“一会儿我俩偷摸着从后门出去。”
“为什么?”方天戟不解问道。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十得语重心长:“听我一句劝,历史上不缺你这个英雄好汉,保命要紧,懂吗?”
方天戟眉眼沉了下来。他听不懂这小神婆说的什么,肯许她进来,已经是看在都是同僚的份上。
“你别乱跑,想吃什么自己拿,我事情办完之后......一会儿再过来。”方天戟无意与她争口舌,手中还有事,只得把她晾在一边。
十得却不依,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出口便是:“你可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什么?”
见方天戟一脸茫然疑惑,她方觉自己的话表意不清,解释道:“我是说,虽然杀人要偿命,大帅有错不假,可是自古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你拿了银元,不得体谅一下你家兄弟的苦心吗?”
“他拿命把你换回来,你就这样作践?”
方天戟的脸色彻底黑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十得左右瞧了一眼,踮脚凑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你要杀大帅报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
这丫头真把自己当乞丐了!有这么玉树临风的乞丐吗!
可叹她脑中装的不知是什么,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想出了乞丐刺杀大帅的戏码,还十分入戏,听不进自己的一丝辩解。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两人一番推推攘攘,在别人眼中却是佳偶天成......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十得头一次被人当成癞蛤蟆并付与鄙夷的目光,她还不知道自己拽着的究竟是何人。
华香楼的灯光很快暗了下来,一个穿着军服,左胸上别了好几颗军衔胸章的男人走上台,宴厅里响起一阵掌声。
男人身形魁梧,脱了军帽,大喇喇的朝众人鞠了一躬,装模作样作了一番就任讲话,下面又是掌声一片。
说的是什么内容,十得一句也没听清。
讲话结束,灯光亮起。男人端着酒杯,敬酒的人一个接一个,三四杯酒下肚,男人摆了摆手,笑着直往十得二人这边来。
真是越穷遇见鬼,越冷越刮风,怕什么偏来什么。瞧这人的派头和讲话,不是新来的熊大帅又是谁?
十得拽紧了方天戟的袖口,见身侧就是窗户玻璃,心下一横,做好了破窗而出的准备。
“我就不该管你这破事,”十得低声道:“别硬碰硬,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就......”
“爹。”
嗯?!
“嗯,”熊大帅点点头,指了另一边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小姐,道:“替我去招呼招呼,好好搞好关系。”
说完话,他才看见了方天戟身后的十得。
熊大帅眯着眼瞧了她几眼,问方天戟:“你朋友?”
“嗯。”
“呵。”熊大帅晃着手中酒杯,血液似的酒晃得十得头疼。他只晃,并不喝。
十得觉得自己遭到了轻视和鄙视,果然,下一秒便听见他说:“别随便跟阿猫阿狗做朋友。”
“你......”十得的话叫熊大帅一个眼神吓得咽了回去。
刀尖舔血的人,果然不同寻常。
待人走远了,十得才悻悻的松开方天戟的衣角。抬头觑一眼方天戟带着笑意的眉眼,她掏空了脑中所有的词,找到了一个最能贴切形容当下自己的。
狗拿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