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城内管弦笙乐不绝如缕。璀璨灯火点缀了暗沉的夜空,照得方圆百里亮如白昼。这历经千百年王朝迭更,战火纷乱的古都暂时安宁下来,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
百姓携妻带子出街游玩,其乐融融。小孩子们吃着月饼,手举纸风车追逐嬉戏,笑声传遍街头巷尾。
此时的寇眉生坐在角落,克服对腐臭味的恶心感,哪知刚闭眼就感觉手臂被什么东西啃了两下,幸而她没直接跳起来,还算冷静。两只老鼠吱吱叫了几声,飞快窜出窗口。
小天窗透进一缕月光,照进黑咕隆咚的牢房。
这和想象的场景不一样,寇眉生要是晓得会招致一场无妄之灾,就不会在那儿慢条斯理地跟范远之理论,而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里不会有人听解释,更不会有狱卒搭理。没想到她再进皇宫,竟是先参观牢房。
忽听铁链哗啦啦作响,对面牢房奄奄一息,浑身皮开肉绽的人被狱卒架着胳膊像条狗般拖了出去。镣铐随身体在地面划出血线,尖锐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莫说昔日贵为公主,就算如今做丫鬟,她也没有见识过这样刺激的场面。
远处传来鞭挞声,混合着虚弱的惨叫响彻夜空。良久方渐渐低下去,化为死寂,是犯人经不住毒打昏了过去。
她捂了捂耳朵,却堵不住那些声音,像阴魂不散。整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只觉得又饿又困,头昏脑涨,额头抵着手臂迷迷糊糊睡着。
朦胧间,似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是双极好看的眼,仿若山间静水流深。男子一身玄色,矜贵端方。
寇眉生歪头看向他,茫然地问:“你是谁?”
那人却反问:“你觉得是谁?”
她蹙眉,若有所思。想再靠近些,偏看不清他的面容。
寇眉生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抬手摸上他脸颊:“我知道了,我在做梦。”
肌肤相触的一霎,仿佛有微弱颤抖,仅是如此,便像被冷风转眼吹灭的烛火。
“大胆刁民,竟敢拿脏手触摸龙体,你不要命了!”尖利的吼声打破这份微妙不真实的氛围。
寇眉生手一抖,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令她好阵子才适应,等看清眼前景象,瞌睡和饥饿感都一并飞到了爪哇国。
狭窄的牢房乌压压地站着数人,各种意味不清的视线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下来。为首的男子居高临下,分明是梦中所见的模样。
寇眉生一霎以为自己是青天白日活见鬼。从没有想过,会在今时今日的境况与连琮重逢。
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自她被锁进冷宫,到现在和他再会已时隔四年。
她记得那时,孙兰蕴就要嫁给太尉的儿子。她向来鲜少顾及他人的想法,其实不大愿意管这件事,但看到孙兰蕴哭,连琮站在舅舅的殿外,她又心软了。
以为自己铁石心肠,终究是人非草木。
他舍不得孙兰蕴委屈,所以她去做恶人,擅自闯入太尉府,以舅舅的名义搅黄了孙兰蕴的喜宴。君无戏言,怎可被当作荒唐的玩笑?即便孝平帝宠爱她,也抗不住满朝大臣的压力,斥其品行不端,僭越礼教,长此以往要败坏了皇室风气。
若只是让太尉颜面扫地这事儿,孝平帝勉强能够压下来。当然不止,最主要还是因为她娘对寇眉生从娘胎就开始的教化,虽身为女子,却认为女子与男儿平等,不一定要拘泥相夫教子,深闺绣花鸟。
在机敏好学的年纪里,她也学了不少,但弹琴作画,唱曲吟诗一概不会,骑马射猎,吃喝玩乐倒是样样在行,按老臣们的说法就是学的尽是些上不了台面歪门邪道的东西。
她甚至公然在翰林院学堂上大谈女子也可以像男儿一般征战沙场指点江山,和学士们唇枪舌战整整两日,驳斥他们是读书读傻了,迂腐不知变通,结果非但没能感化众人,反倒气得教书夫子一股气血直冲丹田,差点当场翘辫子。
和别的公主小姐们比,她确实一直不像个正经姑娘家,那些个崇尚女子才德兼备,三纲五常的老臣们哪看得惯她这个德行?孝平帝被每天参她几本的奏折搞得头大了一圈,只能将她锁进冷宫反思过错。
冷宫,是让所有女子退避三尺,死也不想踏进的地方。作为一个话多得憋不住的人,她用生命论证了浪死的下场。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安静得可怕。空气里飘满潮湿的霉味,一盏烛火寂寞地摇曳,寇眉生一个人对着四面灰暗的墙壁挨过漫长的孤单和寒冷。
饶是如此,她都没有后悔,也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她被禁足在冷宫里,每天做的事就是在墙面刻一道痕迹,盼着时间快点流逝,唯一的期望是起码连琮可以来看看她。
但显然,连琮根本没空鸟她。
重见阳光的那天,她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发现金陵早翻天覆地。
皇帝舅舅不知所踪,而原本是云中太守的连琮成为新皇。天下大赦,没能赦除高氏的任何亲戚子孙,独她这个被遗弃冷宫的异姓公主多活了段日子。
听说不顾群臣反对,他执意纳了孙兰蕴为妃,听说他们赏花作诗,后宫其余女子形同虚设,听说……寇眉生自觉与他没有什么过节,最多就是因为有一回脚滑差点摔倒,情急之下要拉他,不小心扯掉了他的裤腰带。
可这件事总不至于让他株连九族要赶尽杀绝,她去找他,被侍卫们冰冷的刀刃挡在大殿外。
殿内灯火葳蕤,偶尔飘出女子低低的娇笑声。
她听见孙兰蕴说:“臣妾愿一直陪伴陛下,长长久久。”
好像被人从一场黄粱美梦里摇醒,还重重给了一个大耳刮子,寇眉生有些头重脚轻,好在有个侍卫虚扶了一把才不至于一头栽下去,她对那个侍卫笑了笑,接着背对他走入夜色。
走了很远,没有回头看那宫殿一眼。
她再怎么说是大周的公主,新朝已立,纵使天大地大,哪还有容身之处?比起被千夫指前朝余孽,比起他最后亲自下旨杀她,她不如自行了断。
人固有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火烧起来,烟呛得她要窒息,热得她滚烫要融化,她抱了决心,虽然疼得很也捂着嘴没有叫一声。在她觉得自己正像风中残烛一样燃烧完生命时,肖毅冲了进来,约莫是她熏成了块黑煤炭,他摸索了片刻才发现昏迷了的她。
那会儿,她对连琮的印象还停留在有匪君子。
眼前的他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该死的好看,但整个人瞧着和原先有些不同,到底哪里不同还没琢磨出来,只是眉梢眼角日增的王者之气令她险些没认出来是曾经“落花人独立”的少年。
寇眉生其实没有设想过再遇到他是怎样的场景,因为她和他的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这重逢太措手不及。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她以为自己要柔肠百结当场心肌梗塞,或是怒发冲冠恨不得把对方杀之而后快,却不想都不是,她要如何说,说别来无恙,她是大周的八公主,还是说造化弄人,她拔毛凤凰不如鸡,落魄到成了一个阶下囚?
不能说。不管哪一种说法,说出来都是个笑话。
数簇火把的光亮如巨大的灯盏,驱散了黑暗与冰冷。
随侍太监赵盛见她盯着皇帝,急忙喊:“死丫头,瞪着眼珠子往哪儿瞧呢!”
连琮眉一皱,挥手让他退下,眼底眸光一霎微亮如雪,复又像一豆灯火被掐灭。
确实一样,无论眉眼,身形……分明是八公主的样子,却没有那道胎记。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问:“你是谁?”
声音哑得厉害。
“……”寇眉生怀疑他吞了块煤炭,且他的眼神也有些吓人,困惑,震惊,仿佛还有咄咄逼人不敢置信的情绪,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似的。太多太复杂,反正她肯定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欢喜。
好像整个人又被猩红的火舌裹住,火海包围的场景再现,她只觉胸口骤痛,不受控制地喘息起来。那夜落下的病根本来以为治好,殊不知在这时候发作了。
概因想到连琮这狗皇帝的所作所为,与今日模样,要论无耻程度,她还逊色许多。
然而经过四年的磨砺,寇眉生毕竟有了长进,心也沉寂许多,所以比当金枝玉叶的公主能忍得多,就算痛到浑身痉挛,面上还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样子。
连琮上前一步。
赵盛忙阻拦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伸出的手蓦地滞在半空,连琮直起身,不着痕迹收回。
寇眉生大气不喘一个,拼命按住胸口。
药在范家,她要是能挺过去的话就是个传奇。
眼前这群人个个面无表情,冷眼旁观,像看着一个戏剧团里杂耍的猴儿。连琮睨着气息奄奄的她,好像很不耐烦道:“把她带出去!”
“陛下!”赵盛惊疑。
连琮抬脚往狱门外走,声音和着幽凉的夜风一同卷进来。
“朕不想说第二次。”
冷汗濡湿额发,视野模糊间,寇眉生看见他的身影由近及远,消失在漆黑的走廊尽头。而她苦撑的精神瞬间土崩瓦解,双目一黑。
赵盛悻悻答应着,心里却抱怨:算这臭丫头命好,要不是和大周的八公主相像,不知道禁得住多少刑具!
细细看,简直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他突然打个哆嗦,不耐烦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两句,提着宫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