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悚然发现
一
十天以后,走过的人还是下意识地望坦桑德拉桥下一眼,目光落在城市的排污口,五颜六色的液体涌出,几秒钟的观望,流出的东西没变化,然后走开。
“尸体,人的胳膊。”报案人神色慌张,语无伦次,他比划着,“这么长一段胳膊……还连着手。”
十天前,蓝磨坊街派出所接到报案。
“慢慢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人的胳膊?”所长问。
“河里,唔,桥下。”报案人很难镇静下来,他给见到的尸块吓坏啦,“两只胳膊,还连着手。”
“哪座桥?”所长问。
“坦桑德拉。”报案人说。
民间管穿过市区河流的一座桥叫坦桑德拉,非典时期有一个病人从那个本没名字的桥上跳下去自杀,看过一部电影的人竟叫这座桥坦桑德拉,既定俗成,后来官方也有人叫了。据说有人提议,就叫此桥为坦桑德拉,也是对本市那场抗击非典的一种记忆。
坦桑德拉在蓝磨坊街派出所辖区内,出现碎尸便是大案,所长一方面命人向上级报告,一方面带上警察随报案人赶到现场。
两只手臂放在河边草丛里,上面遮盖一个方便面纸箱子,当地风俗,死人不可见阳光,报案人是个拾荒者,不缺少纸壳子类,随手盖上一块,是对死者的尊重。
警察揭开遮盖物,见到两只胳膊,正如报案人描述的,连着两只手,经过水浸泡膀张(膨胀),仍见人手的形状,但已经高度腐烂。
“在哪儿发现的?”所长问。
报案人指着桥下的排污口,说:“在那里边露出一只手,我用钩子钩住一拽……”
所长跟一名警察走下桥,来到排污口的上方,脏水汩汩流出,城市的颜色从这里外泄,从多个场合流出的东西汇聚到一起,应该是一本书,有爱情有仇恨有血腥,这两只胳膊是其中一个细节吧?
“我用一下你的钩子。”所长说。
报案人的钩子有几种,长的短的,铁的钢的,用途较广泛,所长挑选一种像炉钩子的钩子,探进排污口,没寻找到任何东西。
“有吗所长?”岸上的警察问。
“什么都没有。”所长再次使用钩子,弄上一只黑塑料袋,大概有人将塑料袋丢在下水道里,冲到排污口来。
刑警赶到,法医首先检查尸块,取样、照相,然后带走两只手臂。按惯例,6月16日发现尸块,定位“6·16碎尸案”。杀人碎尸属于刑事大案,市局成立了专案指挥部,由刑警支队长明天罡具体负责。
再次勘查坦桑德拉的现场,可以肯定此处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从下水道流出,城市地下网管哪一个口都可以投下尸块,各户的下水口都可能撇尸体,还有无数的下水井可以投尸。
“明队,我们应该去水务局。”刑警欧阳志学说,他的建议很合理,即被支队长采纳。
三江水务局管城市的供排水,有地下管网的详细资料,配合刑警拿出图纸,寻到坦桑德拉桥,以它为中心方圆一公里范围内,是居民、学校、医院和一个街道办事处。
“天哪,一万多户!”欧阳志学惊讶,他没想到人口密度竟然这么大,加上机关单位,使用这段地下管网的人更多,寻找到尸块从哪儿投下去的,无疑大海捞针。
“如果真的确定针掉到大海里,捞,一定捞!”
“捞针?”欧阳志学摇头。
“是啊,捞针。”明天罡说。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能否捞到。
“一个人不只有两只胳臂吧?其他部位呢?”明天罡认为既然是碎尸,其他的尸块还要抛弃,抛弃到哪儿?如果丢到地面上呢?坦桑德拉桥周围应是侦察范围,寻找尸源放在首位,确定死者身份,顺着线索查下去。他说,“居民住户的下水道口很难放下去胳膊,需要较大的下水口。欧阳,你想想这还是大海吗?”
“噢!”欧阳志学幡然道,“明队的意思,杀人的现场在某公共场所。”
明天罡相信尸体其他部分也会出现,至于以什么形式出现──直接抛尸或继续扔进下水道──最终要出现,技术鉴定结果出来也许会出现重要线索,譬如死者的年龄、性别、指纹、血型等等,他说:“我们摸清坦桑德拉周边的单位情况,等一等技术鉴定结果。”
坐在一张三江市政地图前,坦桑德拉已经给刑警队长用红笔圈上,寻找它的周边单位,工厂只有一座,夕阳红福利厂,是一位退休干部为该区残疾人创办的企业,利用三江的特产蒲棒草编织草垫出口,三所学校,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大学──省中医学院三江分院,一所医院,一家足疗馆……
“我们分头行动。”明天罡将上专案六个人分为三个小组,到这些单位走访,熟悉那里的情况,说拉大网也可以,具体能否网上什么无法确定,缩小范围将大海变成江河,目的寻找那根针,“两天后,大家集中碰情况。欧阳,你这一组重点是鞑子香医院。”
“是!”
“欧阳,你爱人是那家医院的护士长吧?”明天罡问。
“消化内科。”欧阳志学说得更准确。
管它消化内神经内,支队长明天罡觉得有熟人在里边,情况了解更方便。他说:“当然是外科护士长更好。”
医院外科跟动刀子的手术有关,是否跟肢解命案有联系,随便想像,刑警需要一定的想像力。欧阳志学也准备利用方便条件,对鞑子香做提前了解。
“今天你早些回家,表现一下。”明天罡说,半公半私的话令部下感到亲切,“你做顿晚饭。”
护士长黄倩倩曾向刑警支队长抱怨过,说告状也成,她语言有些尖刻道:“你们刑警还有家?还有老婆?结婚五年没吃一顿他做的饭。”
显然夸张,饭还是做过的,少了些罢啦。
“我回家做晚饭。”欧阳志学说。
二
家里有什么菜欧阳志学不清楚,他从来不上街买菜,今天想表现一下。走进超市,拼命想妻子爱吃什么,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竟然没想出她爱吃什么。逛到水产摊位前,他寻找一种海味没见到,问商场工作人员:“螃蟹有吗?那种带黄的螃蟹。”
“对不起,没有。”工作人员说,“眼下不是季节,要等到秋天,高粱晒米蟹儿肥。”
“噢!”欧阳志学听到有这种说法,买海鲜的决心未改,“这个季节什么海产品可吃呢?”
“鱿鱼、虾、蛏子……”工作人员随口说出一大串海鲜名字。
“蛏子吧!”他终于想起妻子爱吃韭菜炒蛏子。
刑警拎着带壳的东西走进家门,一股海鲜的香味飘过来,妻子在厨房做葱香蛤蜊,看来表现今晚没机会了。
“哟,破天荒!”妻子惊讶道。
欧阳志学拎着购物袋发愣,缓过神来,说:“我买来蛏子。”
“我也买了,已经做上。”妻子说放到冰箱里冻上下顿吃,“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今晚务必回家吃饭。”
务必引起丈夫的重视,他要想想务必的含意,妻子凝望着自己,表达出一种渴望,结婚五年不算新婚,彼此都忙各自的事业,在一起厮守的时间很少,也可以谈新鲜感。
“抓紧吃饭。”他逼近主题。
她心情似乎比他急,说:“干吗非等饭后吗?”
“那什么,你夜班?”
“是,吃了饭就走。”她走向衣橱,拿出一件睡衣,问,“你不换衣服?”
有时候,我们说的有时候,欧阳志学偷情似的,也不到床上去,草草地把一件美妙的事做了,今天妻子见他没换衣服,又认为是草草,独自换上衣服,然后躺到床上,说:“过来呀!”
美妙的事情在海味飘溢中进行,一只蛤蜊壳从厨房的案板上掉下来,清脆的声音如音乐一样悦耳。夕阳映红了卧室,流水般的阳光中疲惫的人幸福在一起。
“我们起来吃饭吧。”她说。
“再呆一会儿。”他恋恋不舍道。
“我去上班。”
“你很少上夜班。”
“这次特殊。”她挣脱出来,说,“起来吧,葱香蛤蜊凉啦。”
“早都凉啦。”他起床,问,“方才你说特殊,怎么特殊?”
徐大庆院长找她,说:“贾总在A病房,别人护理我不放心,小黄你亲自去。”
“贾总怎么啦?”她问。
“刚做了肝移植手术。”徐大庆说,“你的护理技术最好,非你不成。小黄跟你爱人说一下,七天内你不能回家,等贾总度过危险期,再换别人。行吗?”
“没问题。”她爽快答应。
鞑子香医院设的A病房,在内科的楼层内,装潢高档,相当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谁也不清楚建此病房的目的,至少像黄倩倩这样的本院人不清楚,来此住院的人身份较特殊,张副市长、地税局长来住过,他俩患的一个是胃病,一个前列腺病,属消化道科和分泌科的患者,却都住这个A病房,显然是身份的原因。
A病房没有固定的医护人员,根据住院者所涉及的科室临时指派,黄倩倩属于这种情况。
“哪个贾总?”坐在饭桌前,欧阳志学问。
“还有谁会如此待遇,大名鼎鼎的贾明哲。”
在三江贾明哲的知名度很高,他是神鹿药业集团总裁,该企业名声关东,三江政府机关吃财政饭的人,薪水四分之一来自神鹿药业。贾明哲最近一次露脸是作为奥运会火炬手……欧阳志学说:“第一棒火炬手,看上去身体不错呀,怎么住院?”
“换肝。”黄倩倩夹起没有肉的蛤蜊壳儿弃到桌子上,说,“徐院长让我跟你请假。”
“请什么假?”
“我一周时间不能回家。”黄倩倩说。
那么长时间?欧阳志学觉得漫长。
“克服一下,一周嘛。”
“度秒如年啊!”他说。
“出息!”
欧阳志学阻挡不了妻子被派差,也没道理阻止,苦自己熬着。他说:“快点回来!”
黄倩倩笑笑,妻子认定丈夫没出息的笑。
“你们医院是二级甲等①吧,能做肝移植手术?”他疑问。
“怀疑我院资质?”黄倩倩解释说,“按规定做不了,手术可以外援啊,你怀疑什么?”
“不,不是怀疑。”欧阳志学急忙说。
与私他更不能怀疑,徐大庆的儿子徐咏时是自己要好的同学,黄倩倩到鞑子香医院工作当内科的护士长,咏时帮的忙。
黄倩倩卫校毕业没找到工作,徐咏时便主动说:“倩倩是不是不想上班?”
“你说呢?”欧阳志学反问。
“那你怎不找我家领导?”徐咏时问。
徐咏时管他父亲叫领导,大学时他就这样叫。
“不好意思。”
“呵!欧阳你从来都没跟我不好意思过呀!”徐大庆感慨道。
读大学时他俩上下铺,关系超出一般同学,徐大庆是欧阳志学的重灾区,他俩友谊的故事后面还要讲到。现在妻子接受院长指派的任务属于工作范围,即使超出范围,是院长交办的事情他支持,七天七十天他也同意。
“欧阳,对不起,”黄倩倩看一下表,“我来不及收拾,你拣一下桌子,洗碗时多用些白猫,要洗净。”
“走吧,你走吧。”欧阳志学很少有清洗餐具的机会,护士长妻子家
────
① 医疗机构评审分三级六等,三级甲等、三级乙等、二级甲等、二级乙等、一级甲等、一级乙等。
中的生活用具成为医院的物品,反复消毒清洗,比洁癖还可怕,娶了这样的老婆福兮祸兮?
“我的睡衣你也一道处理一下。”黄倩倩出门补充任务,叮嘱道,“别忘用好太太洗衣精。”
妻子洗衣服不用洗衣粉,唯恐烧坏她的衣服还是皮肤,刑警不好理解。好太太牌洗衣精她从专卖店购买来,专门用来洗内衣。
黄倩倩走后他才想起该对妻子说,明天去鞑子香医院的事儿。
三
刑警支队长明天罡正准备带人出去,一名警察来报告:省中医学院三江分院来人报案,他们的一名学生失踪。
学生?极其敏感的字眼儿!明天罡立刻跟那双解肢手联系到一起,他问:“报案人走了没有?”
“走啦。”警察说。
去省中医学院三江分院!明天罡决定道。
如今翻牌、升格的事情很多,昨天还是三江中医学校一夜之间挂起省中医学院分院的牌子,翻个牌子大不一样,招生扩大了,现有学生近万名,就是说万名学生中有一名学生失踪。
“该生叫乌米,男,二十岁,2006届药学学生。”院办公室皮主任介绍道。
刑警认真听、做记录。
班主任发现乌米没来上课,也没请假,到宿舍找他,同寝室的人说几天没见他,谁也不清楚他到哪里去了。
“据班主任讲,该生性格内向,独来独往不合群。”皮主任介绍乌米的自然情况。
乌米家住本市的北沟镇,母亲在他大一暑期去世,校方掌握他没什么亲人,属于贫困生。
“近期他有无反常情况?”明天罡问。
“据班主任讲,去年寒假后,乌米突然阔气起来,穿名牌衣服,手机换了几个。”皮主任说。
刑警听到几个据,皮主任讲话注意出处,都说据说据讲。明天罡问:“他有没有要好的同学?”
皮主任想了想,也是据谁谁说,然后道:“有一个学生,他叫祁雨燕。”
“听上去像个女生。”刑警说。
“男生。”皮主任说,这次省略了据什么。
明天罡提出见一下祁雨燕,皮主任说:“该生最近退学了。”
“什么原因?”刑警问。
“本人没讲理由,毅然决然退学。”皮主任说。
一个大学生没讲理由毅然决然退学,在校方看来中止学业半途而废,是件遗憾的事情。但在警方看来,可能暗藏线索。明天罡说:“皮主任,请您介绍介绍祁雨燕的自然情况。”
“祁雨燕?”皮主任迷惑刑警要了解一个退学的学生,而不是失踪的学生。
“祁雨燕。”明天罡肯定道。
对祁雨燕皮主任没有太多的据说据讲,他带刑警找到知情者,详细介绍了祁雨燕,明天罡决定去四平,祁雨燕的家住四平市铁西区新民小区,他的住址学籍记载很详细。
驾车去四平。明天罡计划从外围入手,先找到祁雨燕,了解乌米情况后,再去乌米的老家北沟镇,因为刑警认为失踪者回家的可能性不大。
“明队,”驾车的刑警戴涛说,“乌米会不会跟祁雨燕在一起呢?他们关系好。”
“如果那样就好啦。”明天罡说,“找到乌米,排除了遇害者是他,我们重新回到寻找尸源的路子上。”
法医推断死者的年龄与乌米相仿,缺少失踪者的资料,譬如生理特征、血型等。如果有,很快做出判断。
“但我直觉死者可能是乌米。”戴涛说。
“不能仅凭直觉。”明天罡嘴这样说部下,自己心里也是这样地想,也凭直觉。
“一个贫困生突然富裕起来,值得怀疑。”戴涛说,财富跟犯罪有时搅缠在一起,“大学生边读书边打工,为挣钱有的人干不正当的事情……假若乌米是这样,就有遇害的可能。”
一切谜底也许在找到祁雨燕的时候才能揭开。三江刑警到达目的地,四平警方协助下,在一家经营保健品的公司找到祁雨燕,他已经当上销售经理,看来药学的知识帮助了他。
“你们找乌米?他怎么啦?”祁雨燕道。
“他失踪了,学院报了警。”明天罡说。
祁雨燕听后丝毫未惊讶,比先前更平静,这是不符合逻辑的神情,令刑警迷惑。明天罡问:
“你怎么看乌米失踪这件事?”
“唔,”祁雨燕的表情四十岁,不是他实际年龄的二十一岁,沧桑而复杂,他说,“他和我一样,不会读完书的。”
“为什么?”刑警问。
“我们都需要钱。”祁雨燕直率道。
“读书?”
“不,我读书费用家里出,足够用。”祁雨燕说。
“那你需要钱?”
“玩!”祁雨燕脱口而出。
玩?玩什么走火入魔都需要钱,大学生不专心读书而去玩,应受到谴责。刑警戴涛攥紧拳头,面前祁雨燕要是自己的亲弟弟,非狠揍他一顿不可。
“乌米弄钱也是玩?”明天罡问。
“不,他弄钱有别的用途。”祁雨燕说。
“做什么?”
“修墓。”
“修墓?给谁修墓?”明天罡问。
“他母亲。”祁雨燕说。
四
欧阳志学和翁力来到鞑子香医院。
“医院取此名子,鞑子香。”刑警翁力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你认为鞑子香是什么?”欧阳志学问。
“花呀!”翁力掌握的知识鞑子香是迎春花,也叫满山红,年息花。
“满族祭祀烧的香叫鞑子香①。”欧阳志学回忆说,“我小时候,奶奶农历7月15日上山采鞑子香,阴干后轧成面净纸包好,以备使用。”
“你家是满族?”
“不是。”欧阳志学说,“民间好多东西不见了,鞑子香、艾蒿……点艾蒿绳熏蚊子比当下的蚊香好,即卫生又环保,对人身体无害。”
“化学时代哟!”翁力道。
────
① 用鞑子香的花和叶晒干碾面而成的香沫,满族人称做按春香,满语为“阿那莫牙录腓”。
“我想医院起这样的名字,是一种怀念……”欧阳志学猜测,他们来
到医院猜测才结束,下车时翁力看眼牌匾,确实见到鞑子香花图案,不过不是植物,是黄铜鞑子香,用金属制作的花朵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鞑子香……”翁力嘟哝道。
鞑子香医院前身是街道卫生所,经营不下去,区委做出决定卖掉该医院,一个叫徐大庆的人,以三千万的价格买下来,取名鞑子香医院。本书故事的需要,介绍一下该人。
说到徐大庆,不能不提到他的父亲徐茶宝,此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过世,留下一个秘方,一种治疗世间顽疾的药,他的小诊所得到一名药企老板的资助,购买下濒临倒闭的街道卫生所建成一所规模医院,由于那个药神秘代号鞑子香,医院就命名鞑子香。刑警不清楚院名的来历,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
“警察同志,你们?”接待刑警的医政科张科长,问。
欧阳志学只说了解一些情况,问:“你们医院都开展哪些手术?”
“哦,手术范围很广,”张科长介绍道,“我院开展的是中西医结合的外科学,通俗点儿说,特色外科。”
刑警对这些不感兴趣,欧阳志学问:“有一个问题请教张科长。”
“别客气,请讲。”张科长说。
“举个例子,一个人截了肢,截掉的肢体怎么处理?”欧阳志学问。
医政科长很少,或者说几乎没碰到这样提问。通常割下人体病变组织,小的块儿直接冲入下水道。
“较大的块儿呢?”刑警问。
“两种可能,交给患者家属,或医院处理。”医政科长说。
家属怎样处理割下的病变组织刑警可以想到,风俗、亲情决定不会太残酷,火化、掩埋……医院则不同了,刑警问道:“假如患者不愿带走,留给医院怎么处理呢?”
医政科长需要思考一下回答,他们的做法说出来家属难以接受,定招来非议,至于其他医院怎么做不清楚,小说中的鞑子香医院将大块人体组织碎小,然后冲入下水道。
刑警完成调查,走出鞑子香医院。
“嫂子在这所医院里工作,你不去看看她?”大门口翁力说。
欧阳志学目光朝住院部大楼飘扬一下迅速收回,哪个窗口是妻子工作的地方他不知道,A病房──总统套房,这个高级病房位置特殊。欧阳志学说:
“看什么,天天看。”
翁力笑,内容多多。
下一站走访是一个单位,询问的问题与地下管网有关,被问者搞不清警察要干什么,想肯定跟某个案子有关。
半天走访下来,欧阳志学觉得有些累,独自一个人往家走,寻思回到家里一个人吃饭睡觉,清汤寡水的没意思。妻子要一周时间才能回家,怎么熬啊!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大学时代,他遇此情形,就盯上铺那个人,用脚踹,狠踹。
“又馋啦?”上铺人的声音棉花一样绵软。
他继续踹,直到上铺人的声音铿锵为止,“欧阳,去鹿肉馆。”
如今,上铺的人经营房地产公司,没时间见面,脚再有力气也踢不到上铺,实际上也没上铺可踢。
手机音乐铃声响起,他一看来电号码,自言自语一句:“人不经念叨,想他就来了电话。”
“欧阳,在哪里?”徐咏时问。
“大街上。”他回答。
“面前没躺着一具尸体吧?”徐咏时幽默道,他经常这样讽刺老同学的刑警职业。
“当然没有。”
“你能出来吗?我们去吃吉菜。”徐咏时说。
“好啊,到哪儿?”
“长白山酒店。”徐咏时说。
三江市的长白山酒店专营吉菜,房地产老板徐咏时早一步到,订了包房,欧阳志学进来见他一个人,说:
“怎么打单?”
“雁南飞啦!”徐咏时几分伤感道,他有个湘妹子,不久前回了老家,“我怕你又跟死人亲密接触出不来呢。”
“哪有那么多死人。”欧阳志学坐下来,问,“今天是什么节目啊?”
“重温。”徐咏时下意识地瞥对方的脚,此刻比较文明。
“重温什么?”
“白色年代。”徐咏时说,这个词汇在他俩中间使用多年,欧阳志学经常熊(欺负)自己,最后找到恰当词汇:白色年代,“上午我忽然想起你的脚,脊背麻。”
欧阳志学动弹动弹腿,想做个上踢床铺动作,服务员过来让他放弃踢腿,服务员问:
“老板点菜吗?”
“欧阳,你点。”徐咏时将菜谱推给老同学,“点你喜欢的。”
欧阳志学选菜,说:“来一个炒肉拉皮。”
“不行!点好的。”徐咏时说,他嫌炒肉拉皮档次太低,“再点。”
推辞不过,欧阳志学又点了一个菜:猪肉烩菜。这样还不能使房地产老板满意,他说我点吧:
“罕参炖飞龙,山宝葫芦鸭。”
“罕参炖飞龙,山宝葫芦鸭。”服务员问,“老板用什么酒水?”
“000799。”徐咏时说。
服务员愣然,说:“对不起老板,我没听懂,000799是什么酒?我们这里只有国窖1573。”
徐咏时大笑后,问服务员:“小先生,你不炒股吧?”
服务员摇摇头。
“一瓶酒鬼酒。”徐咏时强调说,“要高度数的。”
“炒肉拉皮、猪肉烩菜、罕参炖飞龙,山宝葫芦鸭,高度数酒鬼酒一瓶。”服务员复述一遍,然后说,“老板请稍等。”
“咏时,酒鬼酒你怎么叫000799?”欧阳志学问。
“你也不炒股?”徐咏时说,“难怪,000799是酒鬼酒代码。”
“哦!咏时,最近忙吗?”
“备战金九银十,特忙。”徐咏时说,九月是房屋销售的金月,十月是银月。
“忙好啊,忙就是钱。”欧阳志学说。
“我家领导可不这么看。”徐咏时说到父亲,突遭霜打植物似的,“领导盯上我,干扰厉害。”
“还是让你继承?”
“是啊,我爷治病秘方。”徐咏时抱怨道,“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爷爷有什么秘方,治什么病,就逼我继承。”
五
在鞑子香医院上班两年,黄倩倩头一次走进A病房,室内装潢豪华令她咂舌。外套间的那个彪形大汉在她进来时欠下屁股,全部的礼节就是欠下屁股,身子大部分在沙发上,眼睛眯缝着。
三江风云人物蜷缩在病床上,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准确说和生重病的人力车夫治疗方法一样,吸氧、导尿、监视心律、血压、呼吸。肝脏移植后的神鹿药业集团总裁,往日风采不在,枯萎而虚弱,睁眼都相当吃力的他,在新面孔护士走近自己时,猛然睁大眼睛,像是在山林间行走见到一只猛兽一样,惊恐、惶惑。
“我是来护理你的护士……”黄倩倩介绍自己道。
“你姓黄?”
“对呀,我叫黄倩倩。”
“姓黄,黄倩倩,”贾明哲黯然下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黄倩倩觉得病人有什么心事,刚见面不便深问,她做起护理工作,查看输液瓶,望望监视器屏幕,数字表明病情平稳,掖下掉落的一方被角,而后坐在床旁边,身后是鲜花,病室摆满花篮,剑兰、雏菊、马蹄莲、满天星、紫罗兰、金鱼草……
黄倩倩走进来前,贾明哲睡了一会儿,梦见一个人,他们的梦中对话:
“冷娟,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你。”女人说。
“有二十年我们没见面……”
“所以我来看看你。”女人走近,忽然掏出刀来。
“啊!你干什么?”
“我要看看你的心,一个抛弃他口口声声说爱的人的心是什么颜色。”
贾明哲吓醒,周围的鲜花使他渐渐安静下来,离开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不会出现,他相信是梦。巧合的是黄倩倩走进来,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更凑巧的是黄倩倩酷像冷娟。
“您觉得好些吧!”黄倩倩见病人动了动,问候道。
“好些。”贾明哲回忆一个人的面孔跟护士做比较,结论还是特像,他说,“方才说你姓黄。”
“是,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贾明哲急忙否认道。
黄倩倩为病人做些事后,再次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我什么时候可以坐起来?”贾明哲掩盖住什么后,往下谈及的纯粹的与病相关的事,他说,“躺着跟上刑似的,真受不了。”
“刚做完大手术,你不能坐起来。”她说。
“大约还需要多少天,我才能坐来?”
“您身体这么好,恢复一定快。”黄倩倩宽慰病人,说,“很快,您就康复。”
医护人员的话有时就是药,甚至比药还灵。贾明哲除了肝脏出了问题,其他脏器健健康康,这对术后恢复很有帮助。
“辛苦你照顾我,护理病人万分辛苦啊!”贾明哲感激说,“你们护士心肠都好,拿病人当自己亲人。”
“应该做的。”黄倩倩柔和地笑说,“南丁格尔有句名言,护士必须有一颗同情心和一双愿意工作的手。”
贾明哲下意识地望护士的手,二十几年前他因一双玉石工艺品一样的手,爱上一个姑娘,至今回味起来仍然感觉出她的手像鱼……
主治医生进来,黄倩倩站起身。医生问患者:
“贾总,感觉怎么样?”
“好,好。”贾明哲答道。
医生做了些检查,对护士说:“注意体温,升高及时物理降温。”
“哎!”她答应道。
“什么是物理降温?”医生走后贾明哲问黄倩倩。
“用温水兑酒精擦搽拭额头、颈部、腋窝……”她耐心解释道,“酒精不如酒对皮肤刺激小,酒兑水好。”
贾明哲瞅眼放在柜子上的一瓶酒精,说:“黄护士,麻烦你叫下大曹。”
大曹?黄倩倩不知大曹是谁。
“他在外屋。”贾明哲说。
噢,黄倩倩醒悟,去叫外间的那个男人。
“老板。”曹向东站在床前听候指令。
“你回公司一趟,到我的办公室,取两瓶五粮液来。”贾明哲说。
“老板,”曹向东奇怪道,“您要喝酒?”
“不,擦身子。”贾明哲转而问护士,“低度好还是高度好?”
黄倩倩愣然,用五粮液擦身子太奢侈了吧?富豪们大概就需要这般浪费,她说:“都一样。”
“拿68度的吧!”贾明哲说。
曹向东回公司取酒,病房剩下患者和护士。
“黄护士,五粮液降温效果是不是差啊?不行,再换别的酒。”贾明哲问,口气财大。
“行,太行啦。”她说。
“你会喝酒吗?”他问。
黄倩倩不会喝酒,但是五粮液她听说过,做护士以来第一次用这么高档的酒物理降温。钱在富人手里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一把纸片子。一元五角钱一袋的散白酒,足可达到降温效果。
贾明哲真的发起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