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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姚秀芝到达了中央苏区,组建了中国工农红军的第一个剧团。正当她用文艺的武器,为粉碎敌人第五次围剿贡献力量的时候,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变成了肃反对象。
命运总是无情地捉弄着人。张华男被营救出狱后,也到达了中央苏区,在前线负责军事指挥,一直没有见到姚秀芝和彤儿。在一次突围作战中他负了伤,被送回红军医院治疗。养伤期间,他又被借到保卫局工作。一位在苏联同窗共读的挚友,知道他和姚秀芝的关系,有意把姚秀芝一案转给了他。这件事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姚秀芝,都是十分痛苦的。
张华男在政治上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一次,他却误解了同窗挚友的美意。他一看由上海转来的材料,姚秀芝已成死案,所谓审查,只不过是为了通过她的口,再多抓几个托派。为了对姚秀芝暗自尽到一份心,他委派自己的警卫员老马做看守;为了避嫌,他借口养伤,从来不去审查室当面和姚秀芝交锋,所谓审理案件,他又委派信得过的秀才欧阳琼负责。这样一来,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压力,总算得到了一些减轻。
然而欧阳琼他是用错了!原来,欧阳琼是红军剧团的笔杆子,素有革命诗人之称。后来,由于恋爱问题,被送到前线做随军记者。在他看来,这件事情是姚秀芝作祟的结果,遂结下了恩怨。这次,又由他审理姚秀芝一案,其立场可谓是够鲜明的了。上任的第一天,他带着组织早已做好的结论,神气活现地走进了隔离室,他一看姚秀芝爱答不理的高傲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故作姿态地说:
“姚秀芝,你用心地听着。现在,我代表组织向你宣布处理决定,有不同的意见,可以上诉申辩。”
姚秀芝所有的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看着欧阳琼从皮包中取出一纸公文,活像是阎罗宝殿中掌管生死簿的判官,他开始念道:
“姚秀芝,原籍安徽省人氏,一九二五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在莫斯科学习期间,经爱人李奇伟介绍加入托派。”
“不对!”姚秀芝瞪大射出怒火的双眼,严厉地反驳着这个宣判。对此,欧阳琼却显得很有修养,毫没动气,真像是阴曹地府的判官那样,不管屈死鬼有多少理由想申辩,他依旧例行公事地念着判决书。姚秀芝再也听不下去了,气得失去了理智,急步走到欧阳琼面前,一把夺过宣判书,撕得粉碎,用力掷在地上,一边用脚踩着,一边大声地说:“我是共产党员,我是红军战士,从来没有参加过托派,更没有介绍过任何人参加过托派……”
“冷静点!这是审查室,不是当年你住的小姐绣楼。”欧阳琼挖苦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不要在此耍小姐脾气!就凭你撕掉组织决定这一条,就不够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
“啊?!……”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再说一遍,有意见可以上诉申辩。”欧阳琼像个教师爷的样子,讲了一番道理后,又不冷不热地说:“要上诉就快一点,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姚秀芝是有政治头脑的,被审查之前,对时局的看法就不乐观,并已听到过不少私下的传闻。今天,她听罢“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后,顿感形势严重。她忘却了个人的恩怨,叫住了就要离去的欧阳琼:
“请停一下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
欧阳琼停下脚步,阴阳怪气地说:
“你的结论我已经宣读完毕,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直接给保卫局上书吧!”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姚秀芝看着不可一世的部下,心里生出了一种鄙夷的情感,“我不是询问有关个人的事情。”
“你还想问决定中国革命的大事吗?”
“对!对……”
“我看你还是多想想自己怎么办吧!”欧阳琼冷漠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一天下午,欧阳琼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姚秀芝,就被看守人员老马叫了出去。姚秀芝一看他们二人那神秘的样子,下意识地走到窗下,想窥听他们的谈话:
“欧阳,最近几天,我们的张首长向你透露过军机大事没有?”
“你是指哪一方面的大事啊?”
“比方说吧,我们是真的打了败仗,要撤离中央苏区进行远征吗?”
“咳!这是大局已定的事,谁也逆转不了喽。”
姚秀芝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这消息犹如平地响起了一声炸雷,震得她险些昏倒。她双手扶住墙,想镇静下来继续窥听他们的谈话,然而她的耳边老是响着这句话:“咳!这是大局已定的事,谁也逆转不了喽。”她什么也听不清了。少顷,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跃上心尖,搅得她慌乱不已。待到她想起吃了败仗的红军的情绪,以及沦陷地区的老表惨遭屠杀的情景时,她愤慨地咬住了下嘴唇,不久,殷红的鲜血便慢慢地淌了出来。
姚秀芝于悲愤之余,又想到了自己的命运。红军就要撤离用鲜血换来的中央苏区了,主力部队会带上她这个托派远征吗?如果决定把她留下,那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是被自己的同志枪杀,还是当俘虏被关进敌人的铁牢?为此,她首次懂得了这样一个真理:“遭受不公正审查的痛苦,和热爱自己的同志、亲人诀别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几乎是神经质地自语:
“我不留下,我决不留下!我要和同志们在一起,我要跟着红军主力远征!”
形势越来越严峻了,负责看守姚秀芝的老马也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吃过晚饭以后,老马被欧阳琼叫走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高兴地走回了隔离室,粗声大气地说:
“姚秀芝!我们的张首长召见你。”
姚秀芝自然知道这位张首长就是张华男,禁不住地自问:“他为什么要召见我呢?”就她的意愿而言,可真不想见他。但是一想到如此紧迫的形势,她又理智地答说:
“请带路吧!”
“不用了,你自己去吧。”
姚秀芝听后觉得太惊奇了,被审查对象外出,哪有不派人跟随的呢!她心里明白,像这样的大事,老马也不一定摸底,所以又淡然地问:
“他现在什么地方?”
“奶水溪边。”
姚秀芝稍经沉思,遂走出了隔离室,快步向奶水溪走去。
皓月悬挂在空中,向着苍茫的山野洒着银辉,夜幕中的一切都披上了朦胧的外衣,显得是那样的神秘。姚秀芝快步走在熟悉的路上,忽而仰望浩瀚无云的苍穹,冰清玉洁的明月;忽而远眺沐浴在月光中的山峦,飞瀑直下的银帘,她感到这山野的月夜是如此的美,充溢着山花香味的空气是这样的新鲜。她真想展开双臂,拥抱这自由、静谧的山野月夜,她真想张大嘴巴,吸尽这自由清新的空气!可能是独居囚室太久的缘故吧,几声啁啾的鸟鸣或虫叫,都会为她带来欢欣。
不幸的人儿,对美的享受是短暂的。姚秀芝很快从大自然美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当她想到谁能挽救她的命运时,自己忠诚的战友、长别离的爱人李奇伟的形象再次出现在眼前,只要他说自己不是托派,也没有介绍任何人加入托派,姚秀芝的一切罪名就冰释了。然而他远隔千里,怎么能为她作证呢?她伤感地叹了口气。但是,当她看见不远的前方,伫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的时候,她又惶恐不安地自问:
“他为什么要找我呢?”
张华男已经站在奶水溪边多时了。这些年来,他献身革命大业的信心,就像是一座巍巍的大山毫不动摇。但是,对反围剿斗争的失败,接踵而来的突围转移,心中犹如这朦胧的月夜,迷茫不解。今天,他突然接到重返作战部队的命令,要他明晨拂晓率部西进。他从首长那严峻的表情中感到,将永远地离开用生命、用鲜血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像他这样的职业革命家,再没有比丢弃亲手创建的基业更为痛苦的了!另外,还有一个令他牵肠的事情,他走了,受审查的姚秀芝和彤儿怎么办?
张华男虽是堂堂的五尺男儿,内心却隐藏着儿女私情的痛苦。从理性上讲,他认为自己永远对不起姚秀芝,欠了一笔永生还不完的风流债;从感情上说,他又认为这是爱姚秀芝的最高表现,是无可非议的,尤其当他的感情战胜理性的那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这是人的正常行为。张华男毕竟是一个理性很强的人,他来到中央苏区以后,痛苦地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没有给姚秀芝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告诉彤儿他在前线作战,只希望自己暗暗吞食这感情的苦果,不愿再打乱姚秀芝内心的平静。可是,生活是捉弄人们情感的舞台,张华男又变成了一个受捉弄的演员。他被借到保卫局工作,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不和姚秀芝见面,可他却不能不和彤儿相见。每天吃过晚饭以后,他就领着哭泣的彤儿散步,用清凉的溪水帮她洗去满面的泪痕。他最怕彤儿问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要审查妈妈?你难道还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托派吗?”
明天清晨,张华男就要带部队西行了,他有义务把彤儿安排好。不然,他这个养父不但对不起彤儿,而且也无法得到烈士的宽恕。吃过早饭以后,他再次把彤儿叫到自己住的地方,低声地问:
“彤儿,爸爸的伤好了,就要上前线打仗去了,你愿意跟我去吗?”
“不!我哪儿也不去。”彤儿执拗地说,“我跟着妈妈,跟着红军剧团。”
“可……你妈妈再也回不到红军剧团了,你不跟我去,又怎么办呢?”
“这,我不管!反正妈妈去哪里,我就跟着她去哪里。”
“可她……咳!……”
张华男没有办法向彤儿说清楚,只好喟然长叹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话语。昨天,他查阅了保卫局留下待审的名单,姚秀芝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作为一名中级指挥官,不难联想到主力部队转移之后,留下少数的部队——多数又是伤残病员,将经受何等的考验!在这极其特殊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中,等待着被审查者的命运又将是什么?他作为一个疯狂追求姚秀芝的人,头脑中曾经闪现过两种念头:一是出于私情私欲,认为姚秀芝不接受自己的爱,苦苦恋着打成托派——并把她也供为亲自发展的托派的李奇伟,这叫咎由自取;一是作为多年的战友,当然也包含对姚秀芝的钟情,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应当利用自己的关系和职权,带上姚秀芝一起突围转移。但是,未来的结果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是十分痛苦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不会爱他的。这时,可爱的彤儿又像个小大人似的发问了:
“爸爸!你真的不能救妈妈吗?”
“我……怎么对你说呢,不是爸爸不想救她,是因为爸爸……”
“没有办法救她,是吗?”
这叫张华男怎样回答呢?他痛苦地点了点头。
“那……你带着部队走吧,死活,我都和妈妈在一起。”
彤儿噘着小嘴生气地离去了,这不算大的房屋,显得是那样的空荡,张华男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壮别前的失落感。他好容易挨到了中午,那位保卫局的挚友,夹着一个褪了色的公文皮包走进来,玩笑地说:
“老张啊,你是不是正在吃五味子哟?”
“老伙计,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这壶苦酒已经够我喝的了!”
这位挚友同情地摇了摇头,打开皮包,取出一页公文递给张华男,笑着说:
“你先看看这份新发现的材料,然后,我再给你一剂解五味子的良药,保你由苦变甜。”
张华男很快看完了这份材料,满面的愁颜变成了怒色,愤慨地质问:
“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这份材料?”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上海的同志连命都保不住,能保住这份材料就算万幸了。”
“这不等于草菅人命吗?”
“这是特殊环境中的产物!你先消消气,再用心地读读这份材料。”
张华男又认真地读了一遍,脸上的阴云渐逝,随之又生出满面的欢悦,从他猝变的表情可以猜出,他已经有了由苦变甜的药方,碍于某种原因,当时还不好说出口来。
“老张啊!看后有什么想法呢?”
“没有!没有……”张华男显然是在扯谎,他的脸红得像是日落后的火烧云。
“我看不是没有,而是战场上的英雄,没有勇气涉足这情场。”
“别开玩笑了!快给我一个自救,也能救她的锦囊妙计吧。”
这位保卫局的挚友再次打开公文皮包,又取出一页公文交给了张华男:
“明人不做暗事,这纸公文是我挖空心思争取来的,看看合不合你老兄的意。”
张华男看了一遍又一遍,连这位挚友离去都不曾发觉。他高兴得眉飞色舞,举起右手用力拍了大腿一下,大声地自语:
“好!今天晚上就摊牌。”
张华男终于盼来了姚秀芝。他们二人默默相对,谁也不肯打破这僵局。张华男窘得不发一言,并非是本意,因为他早已想好的——准确地说已经背熟了的“台词”,就像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鸟儿,突然听见了枪声,扑棱棱地飞去了。姚秀芝沉默不语。她作为一名以艺术为武器的职业革命家,在革命处于急转弯的时候,想知道新的航向,在自己就要被革命的航船抛入汪洋大海的时候,梦想有人把她拴在航船上。此时此刻,她能说些什么呢?
“秀芝!你还记恨着我干的蠢事吧?”
这不是姚秀芝所盼望听到的话。提起这件事,她那被刺伤的心灵又等于挨了一刀。她真想转身离去,结束这次会面。但她没有这样做,把一切悲痛、愤恨埋在心底,继续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秀芝!你受苦了!”
这更不是姚秀芝愿意听到的。坐牢算什么?掉头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她这个马克思的忠诚信徒,从立志献身那天起,也没有准备坐共产党人所设的监牢。她将来就是幸免于死,从这样的监牢中走出,她的胸挺不起来,她的头也昂不起来,她的内心依然是痛苦的——因为这不是共产党人的光荣。此刻,姚秀芝顾不上责难自己的组织,只想从张华男的口里听到这样一句话:“组织已经作出了决定,你跟着主力红军一起突围转移。”因而,她对张华男这无关宏旨的人情话语,不屑于回答,继续默默地伫立着、期盼着……
张华男渐渐地清醒了,明白了越是说这些感情色彩浓烈的话,越是不能慰藉姚秀芝那伤痕累累的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语言犹如食盐撒在了流血的伤口上,使受创伤的人会加剧疼痛。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沉重地说:
“今天晚上,是决定你命运的时刻,也是决定我们共同命运的时刻。我不想隐瞒你,前者是受着后者所制约的,你必须强迫自己理解它,同时还要服从它,也只有服从它,一切悲剧才有可能转化……”
姚秀芝听了这近似参禅的话语,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湖,猝然之间紧张起来,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波浪,她那虚弱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她虽然不明白张华男这些话的真意,但她本能地感到,是要她做出某种牺牲的时候了。她暗自决定:“只要让我跟着主力红军走,只要能不离开生死与共的战友,什么样的牺牲我都同意!”另外,她认为自己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无罪的人,在正式宣读判词之前,说话是多余的,因此,她仍然不发一言,焦急地期盼着。
“在我们正式交谈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坚强些,听我向你传达一个令你震惊的消息。”
姚秀芝紧张的心律骤然加快了一倍,惊得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她感到有些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她禁不住地自问:“是要宣判我是托派吗?用不着他来和我交谈;是宣判我的死刑吗?也用不着在这奶水溪边会面;是让我孤零零地留下吗?上帝啊,我不能离开革命……”想到这里,她心慌意乱了。
“秀芝!我受命告诉你,李奇伟在被审查的时候,畏罪自杀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惊得姚秀芝几乎失去了知觉,那感情复杂、矛盾迭起的心中顿时呈现出一片空白,就像是这沉睡的大地,没有一点活力,也没有一点思维。
张华男预想,只要他说完这句话,姚秀芝一定会大哭一场。但出乎他所料的是,奶水溪边静得异常。他迷茫不解地抬起头,只见姚秀芝的身子晃了一晃,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张华男惊得全身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抱起了姚秀芝,不住声地说着:
“秀芝!你醒醒……秀芝!你醒醒……”
姚秀芝猝然“啊”了一声,愤怒地从张华男的怀抱里挣脱,一边喊着“奇伟——!”一边沿着奶水溪畔奔跑着。霎时,这空旷的山野之夜,都在回响着“奇伟”的喊声……
张华男感到姚秀芝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从这发自内心的呼喊声中,发现了姚秀芝对李奇伟的爱是何等的执著;同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搅在中间,是何等的卑鄙、丑恶!然而,令他难以理解的是革命为什么不等于爱情?李奇伟畏罪自杀了,姚秀芝不但没有减少对他的爱,反而把藏在心中的爱情洪水一泄无遗。如果以此就说姚秀芝是反革命,这是一个连他自己也不信的事实。正如他自信自己是革命者,却仍然要做多余的第三者一样不可解释。为此,他面对空旷的山野月夜,痛苦地自问:
“革命和爱情能画等号吗?革命者的爱情能超越革命吗?”
张华男很早就悟到了这样一个规律:对于一个坚强的革命者来说,失去理智是暂时的。当姚秀芝停止奔跑、中断呼喊、坐在奶水溪畔小声哭泣的时候,张华男又走到了她的身边,深沉又动情地说:
“在你的问题上,我是对不起奇伟的。但是,在革命的大节上,奇伟是无脸去见马克思的。”
“我不准你再诅咒奇伟!”姚秀芝发怒了,大声地指责着。
张华男收住了话语。
姚秀芝在痛苦中想了许多,甚至连轻生的念头也不止一次地闪现过。随着奶水溪边又出现了令人难忍的沉默,炽烈的情感渐渐降温,向着理性的阶段转化;那宛如乱麻的思绪,也慢慢地条理而出。姚秀芝想知道李奇伟是怎样死的?她自己的托派问题,究竟是不是李奇伟亲口说的?李奇伟远离中央苏区,张华男又是怎样知道他是畏罪自杀的?张华男所说的事实就算是无误,那李奇伟死前还留下什么遗言没有?……所以,她终止了哭泣,不停地追问着张华男。
张华男清醒地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由被动向主动转化,他可以按照预先想好的一切,左右着姚秀芝的感情发展。他声调冷漠地说:
“你是知道的,李奇伟在苏联期间,曾经拜会过托洛茨基的一个忠实门徒。”
“那列宁、斯大林还和托洛茨基共过事呢,这又作何解释呢?”姚秀芝争辩着。
“我不想和你谈这些事情。他回到上海以后,中国的托陈取消派的要人也曾找他谈过话。”
“谈话就等于托派吗?关键是他参加没参加过托派,你们手里有没有证据?”
“这是组织掌握的事情。”张华男知道进击的时候到了,“我可以告诉你,在这次审查托派中,他承认了自己在苏联加入了托派组织。同时,还交代出你是他一手发展的托派成员。”
姚秀芝听后愕然了,李奇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黯然失色,从一尊伟大的雕像,化作了一抔泥土。虽然她也曾听说过、见过、并亲自经历过党内斗争,以及在审查托派时所采取的骇人听闻的残酷手段,无情打击的事例,可她仍然不能原谅李奇伟!她愤怒地骂了一句:
“软骨头!害人精!”
“从材料上看,奇伟在自杀前写了一份遗书,全部推翻了自己的口供,特别指出:姚秀芝同志是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的,从来没有加入过托派。”
姚秀芝听后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李奇伟那高大的形象又在她的心中耸起,她似乎看见满身血迹的李奇伟,在愤怒地写着这份翻案书。她难以理解地自问:
“党啊!你为何对忠于您的孩子下毒手呢?如果说执行者不是党、可他们确实是在打着您的旗号在作恶、在迫害真正的革命者啊!”
姚秀芝把悲痛暂时埋在心底,她十分冷静地说:
“请你先宣判我的命运吧!”
“不要误会,今天约你来,不是什么宣判,而是和你一块商量。”
接着,张华男告诉姚秀芝,由于李奇伟的死——尽管在遗书上写明姚秀芝是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的,但姚秀芝的托派问题依然无法结案,需要继续审查。保卫局的意见,是把姚秀芝留下,移交给坚守中央苏区的有关部门审理。
姚秀芝听后惊呆了,下意识地说:“不!不!我要跟着主力红军突围转移。”
张华男欣然应允了,但所提出的条件却难以接受,姚秀芝必须接受张华男的爱,他才能带上姚秀芝突围转移。姚秀芝听后骂了一声“卑鄙!”转身离去了。
张华男紧追数步,拦住了姚秀芝的去路,再次向她表白对她的爱情。接着,他又威胁地说:李奇伟畏罪自杀了,姚秀芝必须接受他的爱才有生路,否则,他带兵离去之后,再也没人来关照她了,等待着她和彤儿的只有死亡!但是,张华男无论怎样晓以利害,姚秀芝仍然不回心转意。她再次骂了一句“无耻!”用力推开张华男离去了。张华男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姚秀芝,痛楚地说了一句:“秀芝!我是真心爱你啊……”随即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奶水溪边。
张华男倒在溪畔的草地上,默默地忍受着情感的折磨。他一会儿恨姚秀芝,认为她不理解自己的好意,顽固地眷恋着死去的李奇伟,一会儿又恨自己太痴心,这些年来为了盼得姚秀芝的爱,他耗尽了感情。但此刻,他又希望姚秀芝回心转意,快些回到他的身边。他倒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华男!为了我的信仰,也为了革命的理想,我……答应你了。”
张华男听着这低沉、熟悉的声音,以为是在做梦,他没有勇气睁开双眼,希望这突然飞来的美梦不要结束,继续做下去。因此,他似在梦中对话那样,小声地问:
“秀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是白天说梦话吧?”
“不!是在漆黑的夜间。”
张华男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凭借那柔和的月光,确认这就是现实之后,他蓦地跃起,展开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木乃伊似的姚秀芝,不住口地说着:
“我爱你!我爱你……”
但是,张华男这爱的火焰,无法融化姚秀芝这块寒透了的冰,她冷漠地问:
“我能跟着你们出征吗?”
“能!”
“还是作为囚徒随着部队远征?”
“是!”
突然,姚秀芝昏厥在张华男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