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淹没在时光里的记忆可以保存,逝去的生命却无法挽留。
陆小鱼站在屋前,看着母亲背对她在院子里修剪花坛里花枝的身影,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
吸了口气,她露出笑脸,扬声叫了声:“妈,先歇歇吧!吃碗面。”
沈萍仍是弯着腰,头也没回地道:“放那儿吧!我弄好了再吃——你姥就不喜欢院子里乱糟糟的,这些花啊,不好好修剪就长得乱七八糟的了……”
陆小鱼张张嘴,想劝,却没有劝下去。
打从外婆死后,妈就一直没有哭过,办完葬礼已经有几天了,她都一直忙忙碌碌的,一刻都没有闲着的时候。
她还记得,十年前的妈妈也是这样,木着一张脸,没有一滴眼泪地送走了她爸,那时候陆小鱼还小,觉得妈一定不爱爸爸,要不然怎么会一滴眼泪都没有,不像她,号啕大哭,哭得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那时候,妈妈过来抱她,她哭闹着要爸爸直接推开了妈妈,十二岁的女孩,已经明白什么是死亡,却仍无法理解大人的心情。
送走了爸爸,妈妈忙里忙外,忙着照顾她,忙着清还爸爸住院时欠下的外债,而她,则成了故作冷漠的叛逆少女,和妈妈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冷战。
那天晚上,她又在外面混了大半夜,回到家,才发觉家里竟没有像往常一样为她亮起一盏灯。
她以为妈妈终于没有了耐心,像别人说的那样出去找第二春了。还在嘀咕“谁没谁活不了啊!我自己也会做饭吃”,却在下一刻,在厨房里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母亲。
妈节俭惯了,厨房里只留了抽油烟机上的小灯。
昏暗的灯下,母亲的脸色显得那样苍白,眼角还留着泪痕。那个时候,她才从懵懂中醒来,惊觉妈妈柔弱的肩头到底担着怎样的重担。
那天,妈妈发烧到四十度,却挣扎着为她做饭,不支倒地时摔坏了头,在医院时才发现后脑起了个大包。也亏得是起了包,做脑ct发现脑内没有淤血,只是轻微脑震荡。
陆小鱼后悔极了,守在病床前,想起她看到母亲倒在地上时那种惊惶无措,想起她摇醒妈妈时妈妈先问“吃饭了吗”,就觉得自己简直混帐透顶。
失去丈夫,妈妈不是不难过不是不痛苦,只不过是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她,这才把所有的苦痛都压在内心深处,强撑着挺起这个家。
那个时候,陆小鱼才知道有一种人,再多的痛,也只是把眼泪流在心里。就像妈妈现在这样。
外婆临走时,还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定要照顾好妈妈,不要让她太难过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妈妈。
吸了吸鼻子,陆小鱼把面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转过身,看看面前青砖黛瓦木梁柱的老房子,忍不住反手抹了抹眼角。
许是感觉出陆小鱼的伤痛,沈萍转过来唤了她一声,就端起碗,吃了一筷子,笑着夸了句:“和你姥做的一样好吃……小鱼,你也吃吧,一会好好收拾收拾这老房子。要是有人买,就卖了吧!”
“卖啥子呀?”陆小鱼深深鼻子,回头怨道:“我姥的房子虽说是在郊区,可现在像这样带小院的平房,满榕城哪儿还找得着啊!不卖!”
沈萍失笑:“这会儿倒喜欢上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儿嘛!为了这,都不大喜欢回来看外婆,总是接外婆去城里住。”
眨了眨眼,陆小鱼还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栋老房子了。是因为房子太老了,四面又围着旧旧的青砖院墙,总显得阴沉沉的?切,老房子都这样好呗!越这样越证明有历史,值钱着呢!
看她一脸懵懂,沈萍就笑话她:“你忘了?你不是说这老房子阴森森的,闹鬼吗?还说看着红衣女鬼呢!”
“我?不是吧?”陆小鱼失笑,不大相信那是她说的话,还想细问,却让沈萍赶去吃面。
“啊,对了,我还切了点泡菜呢!等我啊!”抹身进了灶房,陆小鱼在灶台上端了面碗,又伸手去拿筷子,却突然悲从中来,垂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她想外婆,也心疼妈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会这么没用呢?打小就笨,连大学都没考上,想当厨师,可在厨师学校也是个垫底的。
如果她很有本事,有个好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是不是她能治好外婆的病?
抹着眼泪,陆小鱼没心情吃面了,随手想把面放在灶台上,目光一转,却无意中瞥见灶台矮墙上贴的一张图。
老房子,灶房自然也是老式的,土灶,现在还是在烧柴。也没抽油烟机,只有一扇不大的窗,也没安玻璃,就竖了两根铁筋,虽说头顶有三列亮瓦,可屋里光线还是很暗。
半眯了眼,她在昏暗的光线下俯低身。
外婆家,她来过多少回,按说也很熟悉了,可怎么却从来都没留意到这里竟贴了张图?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贴的图了,蒙了一层油灰,颜色也有些褪了,连人物的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只依稀认出像是个一身红衣的古人,端坐椅上,四周又画着一些瓶瓶缺罐罐,五谷牲畜,祥云瑞气之类的图案。
陆小鱼抻着脑袋看了半天才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啊,这——是灶神吧?”
花国神仙多,但到了现代,却已经有很多神仙不被年轻一代熟知了。像灶神就是其中之一,古代年年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祭灶神,可到了现代,几乎没有什么人在灶台上贴一张灶神像了。
已经变色褪色的灶神像,就和这栋老宅子一样,是存留在旧时光里的记忆,与院里的阴凉一起,隔绝于院外明媚的阳光。
吸了吸鼻子,陆小鱼也没有心情吃面了,索性把面碗摆在灶神像前,又摆上筷子,低声嘀咕:“请你吃面啊!灶神君。”
抹着有些发酸的眼睛,陆小鱼回过头去,却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呸,太难吃……”
脖子发僵,陆小鱼瞪大了眼,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明明灶房里没人的,难道是妈……
站起身,陆小鱼踮脚从小窗望出去,妈妈正坐在院子里,低垂着头,捧着碗,却半天没有动一下筷子,不知是不是像她一样在哭。
不管到什么年纪,失去亲人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陆小鱼眼睛又有些湿了,抹着眼睛回过头,她吸着鼻子往前走,却在迈出下一步时猛地抬起头。
一袭红衣如野火般闯入视野,昏暗的灶间都因这鲜亮的红而明亮起来。
似乎有风吹来,那人一头如水般披泻于肩的黑发微微飘动,衬得白玉般的面容更显明净,挺直的鼻,樱红的唇,看起来不像是活人而更像是用白玉雕出来的人像,只是那双乌亮深幽的眼,如同秋日里的深潭,蓄着寒凉,让人目光一触就觉得身子一下子凉了下来。
陆小鱼舔了舔唇,傻笑了声:“一定是看错了——红衣、红衣……”
她猛地转身冲向门:“鬼啊——”原来妈刚才说的是真的,这栋老宅子里真的有鬼!她小时候说的什么红衣女鬼是真的……
一脚迈出门,陆小鱼一头撞上人,她还以为是闻声赶来的母亲,一把抱住,头扎进妈的怀里哭叫道:“妈呀,女鬼啊!红衣女鬼啊!”
“你——说什么?”清朗的声音,很好听,但——这样陌生。
陆小鱼嘴唇哆嗦着,慢慢后退,不敢抬头,想要绕个圈走开,眼角却瞥见那袭红衣飘向她这边。
吓得都要哭了,陆小鱼转过头去,宁静的小院里,妈妈仍坐在石桌上,她刚才叫那么响,妈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你不用叫了,她现在听不到的。”
吸着鼻子,陆小鱼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美得让人眼眩的红衣女鬼——真是好看,可再好看,也是鬼啊!还是传说中的红衣厉鬼。
她抱了拳,抵在嘴巴前,小声求饶:“鬼姐姐、鬼姐姐,我们无怨无仇的,求求你,不要找我。冤有头帐有主,谁害了你你去找谁吧!”
“姐姐?”声音冷得像冻了冰茬的萝卜,脆生生的就是透着寒气。
“你再抬头看看,我是姐姐?女鬼?”
眨巴下眼,陆小鱼忍着惧意,还真的盯了两眼,然后就发现,这红衣姐姐有喉节的。不是吧?你不是女的长这么好看干啥?比女明星还美三分,一个男鬼美成这样还让不让女鬼活了——也不是,虽然美,但人家红衣鬼哥哥美得英气,还真不是小白脸型,都是她自己先入为主,一见到红衣,再看到人长得好,自然而然就当成女鬼了。
咳了声,陆小鱼讨好地笑了笑,拱手道:“红衣——哥哥,你别生气……去、去找别人呗!”
“我也想找别人,可是别人不行……”
陆小鱼一听,身子都麻半边了。
不会和最近流行的灵异爱情文一样,什么三生缘什么天生注定吧?
“那个,大哥,我、我好像不是什么全阴的八字,真的不适合当鬼新娘的……”
红衣帅鬼眼角抽跳,袖口微振,陆小鱼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怎么的,就是知道这大哥八成想敲她的脑袋。
瞥了她一眼,红衣帅哥忍住了,冷冷地道:“你刚才孝敬本神君一碗面,本神君念在你虔诚,这才现身相见。怎么?你反倒怕了?”
“咦?”陆小鱼下意识回头,看看灶台上那碗面,再看看那张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灶神像,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是吧,还以为是个老头呢,什么时候灶神居然这么帅这么年轻了?不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陆小鱼讨好地笑笑:“神君,不客气啊!你满意就好……”
她一说这话,红衣灶神嘴角抽抽,然后答了她一个字:“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