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诚在神学院二楼的画室里作画。正是上课时间,楼上楼下一片安静。
他画的是一个圣经故事,今年圣诞节将用这幅画制成贺年片。院长雷文礼大主教特地嘱咐他,要画出耶稣诞生时的情景。于是,在他笔下出现了一个简陋的马棚剖面,棚顶上挂了一只马灯,猩红的火苗,四周是淡黄的光晕。玛丽亚盘腿坐在地上,怀中抱着幼小的圣婴。环绕他的是一片柔和的粉红色光。在圣母子对面,三个从东方来的博士正合十跪拜。这三位博士,若诚把他们统统画成了阿拉伯人。画面左上方,一个长方形的窗口,伸过两只马头,那马的神态也极其安详虔诚,仿佛它们也意识到了发生在身边的不寻常的事情。
若诚把画放得离眼睛尽量远一点,看着,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相信这些荒唐而又动人的圣经故事,如同他不相信基督教一样。虽然,名份上他是这个神学院里的美术老师,但是作为宗教艺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可以不信仰它的教义,却不能不欣赏与此有关的一切艺术。若诚是这么认为的。
“嗨!若诚,伙计!”窗户下面忽然传来一声喊,声音粗重而且显得有点放肆。
他跳起来,冲到窗口,把窗户打开一扇,急急地对下面摆手,示意上面正在上课,然后他压低嗓门说:“哎,上来吧。”
五秒钟之后,若诚听见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等在门后的若诚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掌拍在来人的肩头上,顺便把他拽了进来。
“大李!好家伙,多久没来啦?把老同学忘了!”
被称做大李的汉子,身材高大,手长腿长,平顶头,络腮胡子,眼睛小而犀利,上身穿一件样子老式还掉了一粒扣子的衣服,下身却是一条质地极好的毛料裤子,高腰翻毛皮鞋,不和谐中又显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坐下来,并不理睬若诚的问话,只埋下头望着自己鞋尖上的泥污,说了声:“我结婚啦。”
若诚的反应没有能跟上拍子。他“噢”了半天,才惊呼一声:“真的?好家伙,手脚真快,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
大李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红双喜”香烟,扔在桌上:“祝贺我吧!”
“你知道我不抽烟。”
“留着你招待客人。”
若诚搬了张椅子在大李对面坐下,笑着问:“感觉如何?”
大李在他的坐椅上尽量舒展着身体,两腿笔直笔直地伸出去老远,两条胳膊肘弯成直角搁在椅背上。“就这么回事。”他说,“半辈子过去了,再不会有年轻时候的热情啦。”
若诚想,这事可全是大李自找的。大学时代,钟情于大李的姑娘们不计其数,她们是被他的才气所吸引,加上他身上还有那么点儿很讨姑娘们喜欢的放荡不羁的劲儿。然而大李立志要“先成名再成家”,对围绕在身边的女孩子一概不予理睬。三十岁过后,他开始走了下坡路,姑娘们对他不再感兴趣了,因为他是“工农兵学员”,这几个字说出去总觉得有点偷偷摸摸的心虚感。这回结婚,不知道女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若诚不敢问他,以后总归能打听出来的。
大李把若诚的画室上上下下打是了一番。“还是老样子。你这屋里的色调我很喜欢。现在很多人的画室里喜欢堆上许多乱七八糟的现代派玩意儿,好像自己领导了绘画新潮流似的,浅薄透了。”
他拿起桌上的《基督诞生图》,细细看了一会儿:“你还在搞这个?”
“恐怕一辈子都要搞这个了。”若诚重重地往椅子后面一靠,“迷上啦,丢不开啦。”
大李眯缝起眼睛,探究地盯了若诚好一会儿,慢慢地说:“我来,是想问问你今年考不考研究生?”
若诚猛地弓身向前,看起来像是从椅背上反弹回来似的。“你说……考研究生?”
“考研究生。”
若诚慢慢地又把身子仰向后面,一直仰靠到椅背上。这件又渺茫又撩人的事儿,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从来没有认真地想。他这个人对功名利禄天生淡泊,懒得多为这类事情伤神。他笑了笑,又摇摇头:“你说,我能考谁的研究生呢?谁肯收我这个搞宗教艺术的学生?”
“蠢话!”大李忽地站起来,两步跨到门口,又两步跨回来:“伙计,你说的真是蠢话!没有学位,不找个老家伙在前头给你扛着旗,谁承认你是研究宗教艺术的?你吭哧吭哧搞到死,也还是个业余爱好者,不是学者!伙计,惨就惨在这儿。你信不信?”
若诚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他觉得大李说的多少带点偏激。这位老同学向来主观色彩很浓,几乎不可能对某件事情纯客观地下一个结论。
“要说考,也不容易。”若诚小心地选择着字眼,“听说你去年考过……”
大李挥挥手:“不提去年的事。那是我犯了判断性错误。”
若诚说:“具体情况我不知道。”
大李在他面前站定,两手插在裤兜里。“江力远江老先生,你总知道吧?我们系里搞工笔画的那个小老头儿?我去年就考了他的研究生。我以为报这个专业的人少,竞争性要小一点儿。事实上也是这样:三个人报名,取一个。呔!真没想到,老先生最后取了谁?你猜猜他取了谁?”
“谁?”
“老先生自己的贵公子!”
“……”若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说,他考来考去,只有他儿子最有希望继承他的画风。画工笔仕女,一笔一笔,细得能数出头上有几根头发。老天爷,你能想到有这样荒店的考试吗?真是一幕荒诞派戏剧。我自己居然在剧中充当了一个角色,一个受人愚弄的角色。可怜!”他靠在桌角上,冷冷地笑着。
若诚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大李裤兜里手的部位。这曾是一双能够出神入化的手。当年在班上,大李是唯一参加过全国美展的学生。他的画,色彩大胆热烈,出奇制胜。老师们公认他有希望替本校美术系打翻身仗。那年大学毕业,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几乎都分到县城和集镇当中学老师,唯有大李被留校任教。没说的,他是那一届学生中的“龙子”,别人自愧弗如。然而时隔几年,现在又数他的处境最糟,他被取消了上台讲课的资格。在大学里,若是一个老师不能上讲台执教,那是无能,是耻辱,大李何以能忍受得了这个?若诚觉得他很能理解大李的心情。谁让他们是“工农兵学员”的呢?如今的时代是“一份学历吃遍天下”,谁也不能不受这个潮流的制约。
走廊里的电铃突然响了起来,接着楼上楼下一片嘈杂声。学生们下课了。
“神学院的学生下了课也不安份呀!”大李把画室的门打开一条缝,朝门外探了探头。
“只会活跃些,别的一点儿不差。”若诚笑了笑,话里多少带了点偏袒。
大李又把手插回裤兜,若有所思地踱了回来:“怪不得你不想考研究生。在神学院工作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比外面平和多了。”
“那也未必。”
“不会有人居心叵测地要把你从讲台上挤下去吧?”大李突然厉声问了一句。
“大李!”若诚叫了一声。
大李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对不起,也许我现在变得心里很阴暗了。”
“这不好。”
“是啊!不过我是不想在学校呆下去了。看看现在,学士、硕士大把大把抓,非得要挣个博士才能出得了头。我劝你也要灵活点儿,别死守着你的宗教艺术不放。瞅个机会,能考什么就考什么吧。”
大李走后,若诚环视着自己的这间画室,忽然觉得有点怅然若失。他很明白,要是他考上研究生走了,这间画室就再也不会属于他了。他很喜欢这个充满宗教气氛的小小天地。三面墙上挂的是圣母圣子像,基督受难图,佛经故事画,以及欧洲高耸入云的教堂和西藏色彩斑斓的庙宇。朝南的一面墙是落地玻璃窗,玻璃是彩色的,像很多教堂的玻璃一样。冬天,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红的,绿的,黄的,五彩缤纷,充满了美丽的、梦幻的神秘。每次上美术课,他都是在画室中间一张十分宽大的画案上辅导学生。他们用不高明的线条画那些圣经故事。他靠在窗户旁边,静静地听楼上音乐室里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有时还听到缓慢的、圣洁的“哈里路亚”合唱。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会感觉到一种灵魂的净化,一种至高无上的、美轮美奂的追求。
这是他为之着迷的艺术。他为它付出过代价,如今也不能弃它而走。至于考不考研究生,他还要再想想,仔细想想。
下班以后,他到车棚里去推他的自行车,碰到教务长老方。他们并肩往校门口走。
“若诚,关于你晋升讲师的事,恐怕办不成了。”老方低头望着转动的车轮,“上面来了杠杠,晋升讲师的条件硬得很:博士生毕业一年以后;硕士生毕业两年以后;本科生毕业五年以后。像你这种特殊情况,是不是可以例外,文件上没讲。”
老方停住车子,把若诚拉到路边。“别想不通,全国都是这样。或许过些时还会来个另外什么文件,也说不定。”他仰起胖乎乎的脑袋望着若诚,一副同情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老方,你走吧,你还要上菜场买菜去。”若诚低声地说。
老方摇了摇头:“不能这样一刀切呀,这会伤了很多人的心。”他嘟囔着,跨上车,骑走了。
会伤了很多人的心吗?他伤心吗?当然,而且不仅仅是伤心,还多了点别的。委屈?不平?愤懑?似乎都有点儿。不该这样,他想。不该对他们这样苛刻。他相信,如果给他机会,他不会考不上大学本科或者研究生,更不会比别人学得差。
命运真是阴差阳错。那一年,他这个最没希望读大学的人偏偏被推荐上了大学。说起来也简单,那年为体现“党的政策”,规定在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必须占一定百分比。他插队的那个县分到了这么一个名额,县里又把这个名额落实到了他所在的公社。可巧公社书记是教师出身,惜才如命,硬是帮助他“力克群敌”,推荐上去了。他父母是大学教师,算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实在有点勉强。但是在那个年代,除此别无选择。他欣喜万分地跨进了大学校门,尽管伴随他的还有一个十分耻辱的头衔。在学校里,跟大家一样,他学了半年工、半年农、半年军,半年批判修正主义,剩下一年学美术。毕业后,他被分到苏北一个县城,在县中当美术老师,教学生们写美术字,画黑板报报头。
以后的几年,在无数同龄人为报考研究生艰难奋战的时候,他却一头扎进了西藏的雪山腹地,在那些几乎颓败的庙宇中,对着一幅幅古代佛教壁画如痴如醉。他和几个同伴们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临摹出了一大批壁画作品。没有人能够想像出来那种艰苦,那种迷狂。他们抢救出了一批珍贵的古代文化遗产,那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他是有功之臣。他临摹下来的壁画在北京美术馆办过画展,震惊了美术界和佛教界。一颗璀璨的明珠从雪山佛地挖掘出来,放在首都的艺术圣殿里,光彩夺目。这以后,这批壁画出过画册,不断被各种杂志选用,甚至在国外受到相当关注。他所撰写的有关论文也不止一次在美术杂志发表。即便是有成就的研究生,也不过如此吧?
二
若诚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迎面涌过来一股呛人的油烟味。接着,厨房里传出来什么东西投入油锅的炸响。
“童彤,我回来了。”他朝厨房里喊了一声。隔着玻璃门,他看到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嗨,别进来,油烟!”童彤在厨房里叫着,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也是细细的,尖尖的,像个孩子。
他跑进房间里,把通阳台的门打开,让油烟散一散。这种两居室的单元房子,方便是方便,就是炒起菜来油烟味让人受不了。然后,他把录音机的电源插头插上,挑选了一盘节奏明快的音乐磁带放上去。童彤是搞音乐的,她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听点儿什么。
“今天我买到了带鱼,贵是贵点儿,总还算新鲜。”童彤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不知道是烟火熏的还是厨房里闷的,她尖尖的小脸上有点发红,眼睛也亮晶晶的十分动人。一条用碎布拼出图案来的围裙扎在她穿着宽松棒针毛衣的身上,显得有几分滑稽。
“是吗?”若诚收拾着屋里的零碎东西说,“今天我真幸福。可要留心别把鱼烧糊了。”
童彤不会烧菜。他们一日三餐大部分是在食堂里对付过去的。从这点来说,童彤真不是个好主妇。就是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都是童彤折腾下来的。她总是把拖鞋啦,磁带啦,报纸啦什么的扔得到处都是。有时候若诚很不满意,童彤就说,她喜欢家里有点乱糟糟的,这样才显得热闹,有人情味;若是太干净太整洁,那就好像扳起脸孔把人拒之门外似的了。说得若诚忍不住大笑。童彤真是个有趣的大孩子。
“哎,你说要不要放点胡椒粉?”童彤掂着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问。
“算了,还是看我的吧。”若诚不客气地夺过她手里的锅铲,站到了煤气灶前。葱、姜、料酒、酱油、糖,他报一样,童彤就手忙脚乱地找出来一样,递给他。不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她就垂着两只胳膊,很认真地、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看若诚操作。若诚很喜欢看她这时候的神态。她的眼睛,靠鼻梁那头是圆的,靠发际那头是尖的,像两只黑黑的小蝌蚪,而且在鼻梁两侧分得很开,略呈“八”字形,怎么看也像是温顺的小羊羔的眼睛。鼻尖、下巴都是尖尖的,脸上的皮肤也薄得出奇,仿佛是一层半透明的玻璃纸,透过它可以看到下面浅蓝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
岁月真是令人吃惊,它能把一个人的脾性改变得如此彻底。八年前,童彤跟若诚在一块儿读大学的时候,还是个任性的带刺儿的厉害姑娘。如果不是那样,生性稳重的若诚后来怎么会跟西藏佛教壁画发生了瓜葛呢?
那一年,他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若诚和童彤的关系已经基本确定了。若诚是个厚道的、不声不响的男子汉,对待任何事情都是坚贞不二。童彤活泼,爱说爱笑,爱耍点小脾气,喜欢异想天开,时时刻刻盼望奇迹发生。他们两人在一起互为补充,两个人都觉得愉快和满足。但是,在毕业前夕,童彤没有跟若诚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参加了报名去西藏的队伍。她没有给若诚报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不好,不够资格。那些日子他们这群热血沸腾的“志愿军”真是出足了风头:校内校外作报告,上报纸,口若悬河地发表演说,仿佛他们将要驰骋整个世界似的。若诚对此大为不满,他向来讨厌这种出风头的事。他跟童彤的关系就在那段时间宣告破裂。“志愿军”一行二三十个戴着光荣花向西藏进军,他拎着行李卷儿去苏北一个县中报到。他以为和童彤从此就天各一方了,虽然痛苦,但并不后悔。他从来就不为做过的事情后悔。
他们再没有通信。他不知道童彤在西藏是否适应,是否顺心。以她的性格,大家总会喜爱她、宠着她吧?至于他自己,他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学毕业,当了中学老师,总比插队落户强多了。他还能有什么希求呢?也许有朝一日,他教出来的学生中有一两个成了气候,都将是他最大的快乐。唯愿如此。
然而事情的变化总是那么戏剧性十足。一年以后,他出乎意外地收到童彤的来信。信很简单,反反复复以近乎绝望的口气写着一句话:若诚,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以战时速度办好了入藏手续。然后,乘船顺长江而上。重庆。成都。直飞拉萨。他见到了瘦成一把骨头、面容忧郁的童彤。他用一只手把她轻轻地抱起来,抱进新房,放在两块铺板拼起来的双人床上。那些日子,童彤每天夜里心跳几乎都在一百五十次以上。
他的工作安排在自治区文化局。在那里,他算是寥寥可数的专业人才,受到有关领导的器重。这一辈子,活了二三十个年头,他受到的器重恐怕加起来还没有那一年多。他觉得满足。以后,要不是偶然的机会让他接触到西藏壁画,恐怕他一辈子就会这样消消停停、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是那年全国美展吧?他负责送一批画赴京展出。那年,北京机场的大型壁画《泼水节》刚刚出来,理由的报告文学《痴情》也刚刚出来,全国上下掀起了“壁画热”。在全国美展的场地上,人们谈的也是壁画。仿佛他们送展的这批其它画种突然间变得一钱不值了似的。
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服气。壁画,西藏也有,一到拉萨他就听老同事们讲起过,那都在西藏的佛庙里,只不过以前没人在意过罢了。也说不定那是一批宝物,比人们眼下谈论的壁画更有价值,更有魅力呢!有一天,全国美术家协会的一位老领导来看画展,他试着在领导面前提起这批壁画。他没料到,老领导比他的兴趣更大,一迭连声地要他回去组织人临摹出来。还说,什么时候临摹完毕,什么时候给他们在北京美术馆展出,越快越好。“一年够了吗?”老人急不可待地追问。一年大约是够了吧?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呢,他什么也没考虑到,只觉得一年的期限很长、很长。
他兴致勃勃地飞回拉萨,组织起十来个人的班子,开始了一场顽强的发掘工作。事情的艰难困顿,令人意想不到,十来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但是,他们在祖国西藏灿烂辉煌的壁画艺术面前消失了自己的肉体,只剩下灵魂,灵魂的强烈感受。是啊,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在现代人面前哪怕是飘然一现过的西藏古代壁画,如今却赤裸裸地站在他们面前,任凭他们欣赏、感受、临摹。大昭寺里的《龙女》、《供佛仙女》、《阿弥陀佛》、《火渡度母》,江孜白居寺的二十多组佛本生故事壁画……造型美而准确,女性人物的轮廓线尤其柔和,肢体的扭动有相当强烈的节奏感。五世达赖重建布达拉宫时的壁画,更是出手不凡。光是司西平措大殿二楼的画廊,就绘有六百九十八幅壁画,画笔工细,取材多样,描绘了许多西藏的风土人情。画面从布达拉宫一直画到大、小昭寺四周,画中人物不下千余个。这么宏大的场面,杂而不乱,不失整体。
那一次,他们在拉萨、山南、日喀则等地方的寺庙临摹了壁画一百二十幅。这批壁画当年就送北京展出,引起的赞叹自然无须赘言。然而作为临摹壁画组织者的他,从此在自己单位里失去了生活的平衡。他最终是以失败者的心境离开西藏的。
当然,这不能怪童彤。在她给他写“我需要你”的那封信时,她不可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即使现在,若诚还要感谢童彤,她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得以进藏,得以打开了西藏壁画的宝库,得以完成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瞬间,也得以走上了潜心研究宗教艺术这条小路。无论在东方或者西方,人类的文明史和宗教发展史是不可能分开的。若诚坚信这一点,因而他十分清楚自己所挑选的事业的价值。
吃饭的时候,若诚用不经意的口吻对童彤说:“提升讲师的事,没希望了。”
童彤抬眼望了他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把一块带鱼挟到他碗里。他想,她到底是在文化馆工作的,对学历这个问题还不敏感。
“就这样,也挺好。我在写一篇论文,有关佛教艺术的起因问题。总不会因为‘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不给发表吧?”
童彤还是没有答话。她近来越来越喜欢沉默了,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候,她的沉默会使若诚感觉到心里发冷,而且有一种潜意识的不祥。
“西藏的佛教,应该算是从松赞干布时期传进去的吧?”他像是要跟童彤讨论什么似的说道。“松赞干布求婚于尼婆罗(尼泊尔)和唐朝,聘娶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两位公主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她俩最早将佛教影响带到西藏。”
童彤忽然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若诚,你去考研究生吧。”
“……”他一时不知所措。
“求求你,若诚,你去考研究生。你能考上。你不比谁差,从来就不比谁差。”
“考谁的专业?谁肯收我呢?”他扬起眉毛,淡淡地笑着。
“世界美术史。不行吗?这跟你的研究不矛盾。”
他想,显然她提出这个问题是有准备的,也许在心里盘算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
“也许……是不矛盾。可是不容易呀!考艺术的,跟考理工的不一样,怎么出题,怎么判分,都是没准儿的事。大李去年……”
“你跟大李不一样。”童彤非常固执地说,“你在理论方面比他强。考世界美术史,大学生们考不过你。真的。”
“嗬,你这么相信我?”他故意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别这样,”她轻轻地说,“我们严肃点儿,我是在跟你说正经事,有关你一辈子的事。而且,还关系到孩子……”
“老天爷,我们现在没有孩子!”
“以后会有的!将来,孩子上学以后,人家会问他: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我不愿意孩子为‘工农兵学员’几个字而蒙受羞辱。这顶帽子,我们戴着已经够了!”
“到那时候,孩子们已经不知道这个名词了。”
“谁知道呢?也许还会有人提起来。不!一想到有出现那种场面的可能,我就从心里发冷。若诚!”
他放下碗筷,叹了口气:“今天大李去找我,也是这么说的。其实,我心里不是没有想到过这回事。以后学院里再评职称,没有学历,我可算个什么呢?一辈子就这么混着?”
“那么,就这样吧。”童彤赶紧作了结论。她说话时不看若诚,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这个晚上,他们格外相亲相爱,两个人都觉得离开了谁心里就空落落的。他们看了新闻联播后,若诚坐在书桌前看书,童彤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就着台灯射出来的光圈给若诚织一件细毛线背心。
静默了一会儿,童彤轻轻叫了声:“若诚。”
若诚没有回头。
童彤把毛衣放在腿上,郁郁地说:“我这么劝你,是不是有点像薛宝钗?”
若诚出声地笑起来,转过身说:“你真会联想。”
“我怕你生气。”童彤神色黯然地盯着他,“有志于搞事业的,功名二字就要看得淡些,这我懂。可是……也许,女人的意志力就是弱,没法儿抵御外界影响,别人怎么看的,怎么说的,都在乎,都很在乎。”
若诚走到童彤旁边,弯下腰去:“早点睡吧,你很累了。”他把手插到童彤腋下,打算扶她起来,却不料童彤“哎”了一声,缩回身子。
“你碰着我了。我这儿长了个小瘤子。”她说。
“哪儿?”
“这儿。”她抬起一只胳膊,用另一只手摸着腋下的一个地方。
若诚凑过身子,伸手在她腋下摸了一会儿。
“是有个小瘤子。哪天抽空到医院看看,能割就割了吧,省得长大了麻烦。”若诚叮嘱她说。他注意到她近来有些憔悴,脸上的皮肤显得更薄更透明,仿佛直接绷在颧骨上一样。她这些年是生活得太辛苦了。
三
若诚报考了省艺术学院美术系世界美术史专业的研究生。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按说他可以请假在家复习,但是他总觉得这件事还是不张扬为好,毕竟自己是三十五岁的人了。再说,他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复习的。外语不成问题,原文版的《世界通史》都能看得下来。专业课更是十拿九稳,他在神学院教的宗教艺术这门课,随时都会跟世界美术史联系起来。剩下的只是政治经济学和哲学之类,稍微背背就可以了。
已经是初冬时节,神学院里的景色一片萧索。雪松和冬青树依然葱郁,但是没有了花花草草的陪衬,那绿色也显得冰冷严峻。只有学生练琴的叮咚声和“哈利路亚”的合唱声,还跟往日一样平和、沉缓,充满了神圣的宗教气氛。
若诚腋下夹着书本,匆匆穿过走廊,去给学生上课。班上二十多个学生,都很勤奋,思想也还算活跃,给他们上课是一种乐趣。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十字架史话。”他停了停,从桌上的粉笔盒中拣出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题目。“提起十字架,人们自然会想到基督教。一横加一竖,再没有哪一种信仰有着如此简单明了的标志了。”
他放下书本,绕到讲台前,左手搭在右边胳膊的肘弯上,望着下面二十多双或严肃或沉思的眼睛。
“人类发明十字架远早于基督教诞生之前。或许是十字形的对称均衡给人类祖先带来了最初和谐美感的激动。”
他抬起头来,眼光落在教室两旁的窗玻璃上。那横横竖竖的窗框,实在像是一个连一个的十字架。“十”字形在人类生活中的普遍应用,是因为具有上下左右的形式上的对称呢,还是另外含有某种寓意?
“卐型十字架,最初出现在米斯文明和印度哈拉帕文明的印章中,以后又出现在古代波斯琐罗亚斯德的拜火教中,它象征火的燃烧,烧毁罪恶,呈现光明……那么,十字架为何一变成为永恒的爱的象征了呢?……”
他刚说完这句话,教务长老方在教室外面敲着窗玻璃叫他。他对学生们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就跑过去开门。
“有事吗?我正在上课。”他回身指了指教室。
“有事。有一批美国客人,是世界儿童教育基金会组织来的,全是宗教界人士,正在我们这儿参观。他们刚才路过你的画室,提出来要进去看一看,你去接待一下。”
“人呢?”他往走廊两头探了探身子。
“先到楼上音乐室去了。”
他拍拍手里的讲稿:“还有一小段,讲完就去。”说着反身进了教室。
“好吧,我们赶快把这一段讲完。今天的课提前结束。”他对同学们说。
他讲完课就急忙冲出教室,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走廊拐角他的画室前。巧得很,一群穿着体面、神态安详的美国人正从楼梯上下来。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冲进去把里面感觉零乱的地方稍稍归整了一下,又返身迎到门口。学校外事处的一位翻译已领了客人走到门外。翻译对他笑了笑,右手在他面前摊开,转头对客人们介绍说:“神学院美术教授成若诚先生。”
“哦,这么年轻!”一位又高又胖、面容慈祥的美国老太太举起手来,惊呼了一声。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按这里很多大学的规矩,对外国客人介绍本校老师时,一律冠以“教授”的美称,不管他实际上是助教还是讲师。再说,按美国人判断中国人年龄的眼光,他在这位老太太眼里顶多也就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教授”,确实是年轻。
翻译用中文对若诚说:“行了,这一摊子,你一个人可以对付吧?我去安排底下一个参观项目。”
若诚微笑着伸开右手,把客人们让进画室。
那个爱发表感慨的老太太,跨进画室时,特地对他点头笑了笑。
“请随便看看。”他用不算十分熟练的口语对大家说,“我的学生们每星期在这里上一次绘画课,这里是他们的一部分习作。”他把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摊开在画案上。
一部分人(包括那位老太太)围到画案前,开始翻看夹在大本子里的画片。另一些人,对学生们的习作兴趣不大,倒是对画室里陈设的美术作品引起了关注。
“这是——布达拉宫?”一个身材矮小的、模样有点像犹太人的老头儿指着墙上的一只镜框问若诚。
“是的。布达拉宫冬日正午的阳光。”他也抬头望了望嵌在镜框里的那幅40×60厘米的油画。
老头子眯眼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到过西藏?”
他点点头。这老头儿的断语下得这么肯定,真有意思。
老头子朝后退了一步,眯着眼睛对画幅左看右看,自言自语地说:“色彩还欠准确。冬日正午的布达拉宫,还应该再明亮一些。”
他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先生也去过西藏?”
老头子转头看着他,得意地笑起来。这一笑,使这个年过花甲的犹太老人显得像个童稚未脱的孩子。老人伸出一只戴满了硕大宝石戒指的手,在他面前比划着:“五年以前。是个冬天。别人说冬天最好别去,我偏去了。去看看布达拉宫。嗬嗬,真是个气派不凡的神庙。”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忽然之间冒出了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看到——布达拉宫的壁画了吗?”
老人眼睛一亮,把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噢嗬,壁画!布达拉宫的壁画!当然,到了西藏,能不看西藏壁画?听说在雪山腹地的寺庙里还有很多更古老更美丽的画,那次我没能看到。在一本杂志上我倒是看到一幅《龙女》,头上有两条蛇的。身上穿的是短围裙,不太像中国人物装束。”
若诚站在那里,浑身紧张,仿佛正在作出生死攸关的重大决定似的。然后,他慢慢地说:“那幅壁画,是我临摹下来的。”
“嗯?”犹太老人一点一点地放下了举在空中的双手。
“是我临摹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年我在西藏工作,我们有一个壁画临摹组,一共临摹了——一百二十幅。”
“壁画?”
“壁画。大昭寺,哲蚌寺、桑鸢寺、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都去过了。那真是美啊!无法形容。”
“比敦煌壁画还美?”
“怎么说呢?起码我认为是毫不逊色。只不过教煌壁画世人皆知,而西藏——有多少人去过那儿?又有多少人去过山南、江孜、日喀则?”
老人不说话了,手插在裤兜里,满脸严肃,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密斯特成,请让我看看你的壁画。”
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我这儿……没有。”
“不。怎么可能呢?”犹太老人非常自信地说,“起码,属于你临摹出来的那一部分,你有。”
他们对峙着,四目相望。最后,若诚终于忍耐不住,笑了起来:“好吧,给你看看。”
他打开墙角一只大木橱上的锁,把身子探进去,搬出了一大抱画卷。刚在画案上打开了第一卷,同来的美国客人们就“噢”地一声围了上来。
这就是犹太老人刚才提到的那幅《龙女》。人物胸部和腰部的造型很美,色彩有点呈暗红色。
“这是大昭寺建庙初期的壁画遗迹,也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西藏壁画。藏族画师和一些学者都认为是尼泊尔工匠的手迹。据藏族学者康岗民先生考证,赤尊公主建大昭寺曾从尼泊尔召来近百名画匠画塑佛像,这是仅存的遗迹。康先生三十多年前在尼泊尔赤尊公主家乡巴格达布的一座古塔里,曾见过风格类似的壁画。我们发现这片壁画时,画面已是墨黑一片,轻轻拂拭之后才现出了色彩。”
一位五十多岁、主教模样的人插话说:“这种暗红色恐怕已非当初本色了吧?”
若诚点头说:“壁画是在神庙的二楼,楼下大殿里每日都有酥油烟飘上来,千百年以后熏成了这样。若不是西藏地处高原,氧气稀薄,恐怕还要氧化得面目全非呢。”
他说着,把《龙女》小心地卷好,又打开另外一幅《火渡度母》。这一幅画的人体轮廓线更加柔和,人物面部眉目低垂,表现了一种寂静自在的内心世界。再一幅,桑鸢寺主殿内的白描人物,造型生动,衣饰飘带线条的勾勒顿挫有致,花纹上有“□”字形纹样,显然是中原丝绸大量流入西藏后的印记。
“这是六世达赖时期的作品。”他解释说。
那个爱发感慨的老太太用手指着画面上几处暗黄色的斑点,问他:“这个?”
他笑了笑:“这是牛粪饼的痕迹。当年我们在庙里临摹壁画时,大殿在夜里便是圈牛圈羊的地方,牧人们把牛粪饼随手贴在墙上。我们去了之后,用手指甲把牛粪渣渣一点一点抠掉。就这样还是留下了斑痕。”
“□!”几个美国人面面相觑。
“这还算不错,有一点点斑痕,但是没有影响总体效果。有的寺庙,这几年因为突击修复,被人们愚蠢地涂上了各种鲜艳的色彩,以至面目全非。碰到这种情况,只有跺脚长叹,悔恨我们动手太晚。”
全部画卷看完。犹太老人在这期间一言不发,既不像其他美国人那样激动叹息,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或者遗憾。待到若诚把那些画卷一一收好,重新锁上大木橱门,老人突然平静地问:“愿意去美国办画展吗?”
“……”若诚惊讶地望着他。
“你,带上它们,”他用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指了指木橱,“到美国各州办一次巡回画展。我可以为你提供一切方便。”
若诚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再说,是去美国,不是去北京上海,这之前要通过无数道必要手续,难以想像其中每一道都能顺利通过。他没法回答老人的话。
老人竖起一根手指,威严地说:“请注意,我不是指望由此赚一笔钱。艺术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我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一睹西藏壁画风采。说起来这也是贵国的骄傲。至于办画展所收入的钱——我建议捐赠给中国儿童教育基金会。”
老人停了一下,见若诚没有反应,便挥了一下手:“好,密斯特成,我在美国等你的回答。在你方便的任何时候,我都愿意在美国欢迎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放在若诚面前的画案上。名片上印的是:美国柯达公司副董事长——约瑟夫·辛格。
四
这天下午的事情还没有算完。四点钟的时候,若诚把美国客人送到楼下刚回到画室,一楼传达室的老太太就在楼梯下面大声地喊他接电话。他只好再嗵嗵嗵地奔下楼梯。
“喂?”他歪着头,将红色的话筒夹在脖子和下巴之间。
“若诚吗?”那边问。“我是童彤。我在医院里,开过刀了。”
他猛一慌张,伸直了脖子,话筒险些掉下去:“童彤,你开玩笑!”
“没有。小手术,只一刀就割了那个瘤子。你下了班来接我,我在医院等你。”
他放下话筒,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是童彤有意瞒着他去医院的,怕他陪在旁边耽误时间。研究生考试日期已经不远了。唉,女人哪,想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那心思远比男人要专注,要执拗,要不顾一切和舍身忘己。
推车走出校门,他这才想起,刚才匆匆地竟忘了问一下是哪个医院。童彤也是,居然没想起来告诉他。一对糊涂蛋!又一想,童彤的公费医疗关系是在附近区医院,既然不是大手术,她很可能就在那儿做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跨上车子往医院方向骑。四点多钟,已经进入每天的下班高潮时间,马路上车流如潮。他心急如焚,也只能顺着流速往前骑,毫无超越哪怕是一辆自行车的希望。马路两旁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和一个接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各具特色的店面,不断撩拨骑车人的眼光,使那车流的速度明显下降,对有急事的人们是一种威胁。他在心里恨恨地哼了两声,干脆从一条岔路口拐了进去,穿过两条窄窄的小巷,在挂着区医院白色大牌的门前停了车,摸出两分钱,连同车子一起交给看车的老太太,换回一片肮脏的小纸牌牌。
童彤正坐在门诊部楼下大厅里等他。医院里已快要到下班时间,门诊大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瘦瘦小小的童彤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那模样格外像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
“你呀!”若诚有点生气地站在她面前。
“别说了。”她讨好地笑了笑,“一切都好。血都没出几滴。”
“疼不疼?”
若诚伸手想去摸她腋下那块地方,她急忙闪身躲过。
“麻药过了劲,总是有点一跳一跳的。还好。我们回去吧,我晚上想吃肉丝煮面。家里有肉丝。”
他伸手搀住她另外一边的胳膊,拉她起身。她脸色不太好,而且,若诚能感觉到她浑身的肌肉有些发紧。终归是开了一刀,他想,手术再顺利,也够受的。
“靠着我,慢慢走。”他俯下身子,小心架住她的胳膊,留神不碰到刀口。
“用自行车推我吗?”童彤仰脸问他。
“当然。”
“推回家要走好长时间。”
“那有什么?”
“唉,你今天晚上可就复习不到功课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是的,”他说,“想学历想疯了。”
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拦腰抱住了童彤,把她放在后座上。“要是颠疼了刀口,就讲一声。”他叮嘱她。
推着车走,就可以走人行道了。人行道上相对来说倒显得空旷一些。一路上,不少人回头看他们,惹得童彤极不自在。
“别扭死了,我还是下来吧。”她苦着脸哀求若诚。
“干吗?你低下头,别看他们!”若诚命令说。
过了这一段商业区,他们往右拐,走上一条僻静的马路。这条路两边全是省委领导人住的小红楼,即使在下班高峰时间,路上仍然是安静优雅的。路两边时不时有一块小小的花圃,只因是冬天,花圃里空空荡荡。两排小水桶般粗的法国梧桐树,枝枝丫丫像伞一般地往四面撑开。夏天走在这路上,绝对不会晒到一点儿太阳。春天可有一点小麻烦,那些毛茸茸的、淡黄色的梧桐花,漫天飘舞,飞到行人的耳朵里、鼻孔里、脖子里,痒得人浑身发燥;飞到眼睛里,眼睛刺疼,使劲一闭,泪水哗哗直流,弄得人哭笑不得。马路上那些骑车的,个个都弄副墨镜套到眼睛上。就这样也不管事,你就看吧,路两旁时不时会有辆自行车“蹭”一下停住了,骑车人慌慌张张地跳下来,掏出手帕,或者就拿拳头擦眼睛,擦得泪眼模糊,再闭上眼皮,凭感觉用眼珠把那些异物往外挤。漂亮的法国梧桐树就有这么一处不漂亮的地方。
现在是冬天。冬天真寂寞,没有碧绿肥硕的梧桐叶,也没有梧桐花。有的时候烦它,没有的时候又想它。就像“工农兵学员”这块牌子,过去没有时望眼欲穿;现在有了,都又悔不该当初了。唉,人活在世上,有时候就是左右为难。《旧约圣经》第一句就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想有什么就有什么,那是上帝,凡人却不可以。比如童彤现在想要个学位,无论是本科生的还是研究生的,要得到吗?所以她根本不去做这个非份之想。她唯一的乞愿是若诚能有。
“若诚。”她在车上叫他,“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又怕你不高兴。”
“嗯?”若诚扭头看着她。
“我父亲有个老朋友,是在中央美院搞版画的。有一次出差路过这儿,到我家来吃饭,还看了你的几幅素描,记得吗?老先生对你的素描功夫欣赏得很。前几天,他给我父亲来了封信,提到你,要你去考他的研究生。”
“他是搞版画的,童彤。”
“可是他欣赏你的素描。素描基础好的人就能搞版画。导师要是愿意收谁当学生,考试什么的还不是做做样子。”
“我从来没想过要搞版画。”若诚再一次说。
“我也没说要你一辈子搞版画。在那儿学个两三年,毕业后想搞什么,大方向还不是你自己定,谁能管得着?至多,本末倒置吧,时不时搞几幅版画装装门面,大头放在你的宗教艺术研究上。这样,你就什么都有了。”
他笑了笑:“童彤,你仿佛在讲一个科学幻想故事。”
“不是这样吗?”童彤在车上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他前面来,固执地望着他:“若诚,不是这样吗?考世界美术史,虽说你有把握,在你前面毕竟还是个未知数。考版画,这事就是已知数了。”
他在薄暮中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童彤刚开过刀,他不愿意在这时候和她争论,惹她不痛快。自己的事情,他自有主张。
“若诚,你其实真不要过于清高。我看来看去,在如今笔直笔直坚持什么理想的人,总归是悲剧。真的,或多或少是个悲剧。你相信不相信?”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顾推车往前走着。车轮摩擦着柏油路面,只有感觉,没有声音。童彤居然也会嫌别人清高!当年,他们在校园里认识的时候,谁能有她清高?她憎恶所有的谎言、卑怯、懦弱、阿谀逢迎、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理想和信念在她心里所占的份量能够压倒一切。否则,毕业的时候,她怎么能决绝所有的温情和享受,甘愿跑到西藏?还有那年,他和童彤刚交上朋友,他没有勇气将自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摊明给她,她是从女同学那儿听说了他上大学的背景的。此时校园里已经议论纷纷。生性清高的她,毅然决定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每天每天,她昂着小小的头,异常自信地在校园里走,承受落在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她不怕,就因为她不在乎世俗的一切。
谁能想到,十年以后,童彤居然会嫌他清高!他心里感慨无比。
五
若诚曾经跟上海一家刊物的一个编辑通了信,起因是这家刊物最近发表了国内一位著名学者的文章,论及佛像艺术出现的年代之类。若诚不同意他的说法,提笔给刊物编辑写了一封“读者来信”。
不久他出乎意外地收到了编辑同志的亲笔答复,是这么几句话:
成若诚同志:
来信收到。谢谢您对我们刊物的关心和爱护。
您信中所言颇有道理,若有兴趣,能否将这些意见整理成文,供我们发表? 致
礼!
林纪伟
12.2.
若诚拿着信,觉得实在有几分不凡。首先,编辑肯对“读者来信”亲笔答复,这就不简单。末了还签上自己的大名以示负责,更是难得。回信文字虽短,内容却是诚恳和热情的,这谁都能看得出来。一个学术刊物的编辑,每日要处理那么多来信来稿,对他这个无名读者的意见却没有置若罔闻,这一点足以使若诚感动。因此,虽说前面搁着要考研究生这么一件大事,他还是花了整整三个晚上的准备时间,翻了很多书和自己以往积下来的卡片资料,着手写一篇题为《佛像艺术的起因及年代质疑》的文章。文章洋洋洒洒,不下万言。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关于佛像艺术的研究,他可谓用心不浅,以前却只仅仅写过一些“千字文”,大块文章从未写过。他不知道从何下手。这回写这么一篇“质疑”,话却格外多了起来,是出于对宗教艺术的热爱,容不得在研究工作中出现的哪怕是一点点含糊吗?他把稿子誊清送到邮局,声明要寄挂号。扎小辫儿的营业员称了稿件重量,叫他买两毛一分的邮票。
五天之后,他就收到林纪伟编辑的回信:
若诚同志:您好?
大作拜读。争取给您发本刊明年第二期。文中个别段句欠妥,我替您稍事删改,决不影响全文,望放心。
又:您的工作是否跟佛像研究有关?顺便问问。
握手!
林纪伟
12.15.
若诚把信拿给童彤看,童彤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抓主要矛盾。”
若诚说:“这可比考研究生重要。一个是我个人的事,一个呢,牵涉到人类某种艺术的起源问题,一点不能含糊。”
童彤笑着瞥了他一眼:“别那么一副肩负历史重任的样子了。文章写来写去,谁对谁错可没个准儿——古代人又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你们当裁判。”
“这里面就有个自信心的问题了。”若诚对着小镜子,一面把肥皂涂在下巴上,一面说,“我认为我的看法基本成立:佛像艺术是古希腊文化思想同古印度文化思想结合的产物。”
“你还不如说是外星人的创造呢。”
“怎么能那么说?我这是有历史根据的呀!”若诚脸上沾满了肥皂泡,他顾不得擦了,转过脸郑重其事地对童彤解释起来。童彤一直将信将疑地坐在沙发上听着,她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问:“照你这么说,是希腊人首先创造了印度佛像?”
若诚一边用剃刀刮着下巴,一边说:“公元前326年,亚历山大东征后在印度犍陀罗地区留下了一批希腊人。到目前为止,最早的佛像是在印度犍陀罗地区出土的,这一点已为考古学家所证实。当然,日后也可能有新的考古发现推翻我的论断,那就另当别论了。人类历史形成文字不就是这样反复修正以至完善的吗?”
就在这场谈话之后的十多天,若诚又收到编辑的信。这一次的口气显然有点灰溜溜的,告诉他,稿子已经排出校样了,可是在终审那一关没能通过。原因嘛,想必他也能理解,稿子的题目不是叫“质疑”吗?质谁的疑呢?编辑在信中一再向他道歉,并且忍不住地流露出身不由主、敢怒不敢言的苦衷。“务必请你谅解”。编辑反复说。
他当然能够谅解。没有谅解,世界还成其为世界吗?他把编辑的来信在手里揉成一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撕碎,扔进纸篓。与此同时,一种受骗的、愤怒的感觉也一点一点地从心里爬上来,冲得他脑袋突突发疼。这不能怪编辑,他心里明白。他在想,如果他现在的身份是“博士研究生”,他的“质疑”是否也会碰到同样的命运呢?
他呆呆地坐着,想了很久。他决定认真地对付即将来临的那场考试了。无论如何,要考,就得考上。为他的将来,为童彤、为孩子的将来。
然而接踵而来的另外一件事情又使他左右为难。这天下午,省外办给他送来一份传真电报,是那位犹太老人约瑟夫·辛格发到外办,请外办转给他的。电报内容还是那件事:请他去美国办巡回画展。
不能否认这件事情对他的诱惑。在中国,多少人为争得一个出国机会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呢?出国去,到大洋彼岸去,看看中国之外的世界,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尤其是艺术。一个物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会有怎样的文学、怎样的音乐、怎样的绘画呢?何况,他多么热切希望见到美国西部电影中那片广袤神奇的世界!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丝毫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否能得到有关部门允许,以及需要办理哪些必要手续。再说,眼看考期一天天临近,为这种希望不大的事情花费时间,又是不是值得?然而他毕竟是属于那样一种年轻人:勇于进取,不甘沉默,时刻渴望生活中有新鲜的、刺激人的空气吹进,渴望创造和发现,跳跃和腾飞。若真是让这样的机会从身边错过,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想来想去,他把这份电传稿送到院外事处,请示应该如何处置。外事处的同志说,这位辛格先生在美国算是有影响的头面人物,这件事需要慎重对待。他们叫若诚先写个报告,由他们申报有关单位,因为他们也无权做主。
事情到这一步算是耽搁下来了。后果如何,且不去管它,况且以他现在的地位也无能为力。他准备集中精力先把考试这一关过了再说。他开始把复习进度大大加快了,晚上的作息时间延长至深夜一二点钟。本来,只要有值得拚命的事,他是很舍得拚命的。童彤见他这样,又实在心疼不过,后悔自己逼他太紧。她每晚要给他煎两个荷包蛋,再泡一包方便面,坐在旁边看他吃下去。夜深以后,若诚不睡,她也不肯睡,说是要陪陪他。若诚岂能答应?
“你不能熬夜!”他说。
“你能上刀山,我就能下火海!”
他忍不住笑了。“傻话。我什么身体?你什么身体?你想要我后半辈子打光棍儿吗?”
每晚都要这么僵持一番,而后总是童彤举白旗。她怕争吵下去浪费他的时间。
元旦之前,若诚把所有要考的内容都理了一遍,觉得心里很踏实。考试,就像弹簧,你软它硬,你硬它软,就这么回事。他想在元旦放假期间好好休整一番,过了元旦再来个最后冲刺。就在这时候,童彤开刀的那家区医院来了一封信。信是直接寄到若诚单位上来的,这使他颇为惊讶。拆开一看,信中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告诉他说,童彤上次开刀割掉的小瘤子,轻病理科切片化验,怀疑有恶性肿瘤的可能,请她立即去市肿瘤医院复查。
若诚觉得有点儿天旋地转。真是天旋地转。一切都好好的,什么什么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希望就在前面,干吗偏偏冒出个“恶性肿瘤”?上帝!干吗要来个“恶性肿瘤”呢?
他带着童彤,到肿瘤医院去复查。这个科室,那个科室,他走得昏昏沉沉。童彤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什么也没有问他。可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
临走的时候,医生用眼色示意他留下来。医生满脸歉意地告诉他:“恐怕晚了。乳腺癌,已经扩散到淋巴。不应该开那第一刀。捅了它的窝,又没捅彻底,癌细胞就四处乱跑。”
“那么,还能收她住进来试试吗?”他异常困难地开口问。
“试试吧。”医生同情地跟他握了一下手。医生的手是修长白皙的,非常柔软。
六
若诚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面无人色地望着手术室门上三个鲜红的大字,那心情,就像罪犯绝望地等待审判一样。几个病人家属从旁边走过,望望他的脸,又回头望望手术室,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走了。一个护士从手术室里面急匆匆地出来,门随着开了一下,他反应极快地冲上去,扑到门口,门却又悄无声息地反弹了回去,他只依稀看到里面闪动着的白色人影。稍顷,那护士拖了一架什么机器走回来,机器上盖了一块消毒布,看不清什么模样。他站起来想问一句什么,护士回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冲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护士戴着一只大白口罩,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睛又黑又冷,那感觉就像冬夜暗沉沉的天空。
这医院里白色的墙壁,这些来去匆匆目光冷峻的医生护士,这种特有的紧张神秘的气氛,这一切若诚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只要置身于这个环境里,就忍不住地想要呕吐。
世界上所有的医院,那环境、气氛、救死扶伤的神圣而又神秘的责任感,想来都是一样的吧?他想起那天在课上给学生讲“十字架史话”,因为要接待外宾,匆匆忙忙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讲完,那就是:“1868年日内瓦公约所确认的国际红十字徽标,显而易见是将基督教的‘救赎人类的爱’引伸为医疗战线上救死扶伤的象征。”
拉萨的医院。他突然想起了拉萨的医院。
在西藏的日子里,他没少跟医院打交道。那时候童彤身体差得令人悬心:气短、心跳。夜里心跳常常到每分钟一百五十次以上。他不知道多少次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叫救护车。然后,把童彤仔细地裹好,抱到车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路急驶着去医院。那时候,他也像今天一样,焦急地等待在急救室门口,眼巴巴盼着童彤从那里边出来。不过,他那时仅仅是焦急,可从来没想到过“死”字。也许是年纪还轻的缘故吧?
有一年,他们从西藏回来探亲。娇弱的童彤居然在这期间怀孕了。漫长的妊娠期内,童彤竟没有再发过什么病。是母亲的责任感使她身心都变得坚强起来了,还是胎儿给母体带来了康复?也或许是两者兼有。世界上什么奇迹不能发生呢?
九月怀胎,一朝分娩。童彤在医院里给他生下一个四斤多重的儿子。儿子生下后就死了,甚至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声啼哭。医生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告诉他们说,内地女同志在西藏生下的孩子,十有八九活不下来。为什么?他愤怒地问。高原,这里是高原!医生说,这里氧气不够,对大人都不够。那么,藏族女人怎么能生孩子的呢?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医生。医生也望着她,脸色柔和了一些。她们,她们是藏民呀,是祖祖辈辈在高原上生活的呀。医生说话的口气像是大人哄孩子一样。
他们的孩子死了。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就这么死了。
说也奇怪,那时,他并没有感觉到过分的痛苦。大约也是因为年纪轻,不在乎。他仍然一连几小时地趴在寺庙里阴冷潮湿的地上,对着墙上依稀可辨的壁画描呀,描呀,描到仿佛自己也成了壁画中的一个人物。
哦,那是一段多么普通、又多么奇妙,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的日子。如诗如画的日子,艰难困顿又热血沸腾的日子!从拉萨到山南,到日喀则,到后藏江孜,他们那支小小的队伍走遍了大半个西藏。事隔几年,若诚想起来仍然激动不已。他觉得他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段奇妙的旅程。
快呀,快动手画,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够不吃不睡不疲倦地画,那就好了。那时候,他们成天挂在嘴上、惦在心里的,就是这句话。不快不行啊,他们延迟一天,世界上就很可能少了一幅珍贵的壁画。这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十年浩劫使西藏的古老寺庙也难免催难,幸存下来的壁画在1979年又面临一种新的危险。到时候,西藏文化部门已经开始重视抢救古代文化遗产。然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重视啊!他们组织人工去把色彩暗淡不清的古画全部泥掉,再请匠人们一幅幅重画,工笔重彩,五颜六色;那些木刻浮雕,则涂上大红大绿,活脱脱变成儿童玩具。真是“悲惨世界”!为此,他们跑到一切有关部门去呼吁,去解释,去劝阻。没用。人微言轻,有什么办法了只有加紧临摹能找到的,能看得清楚的,都忠实地临摹下来。多少年、多少世代以后,人们提到西藏壁画,还可以从他们临摹下来的画幅中领略古代文化风采。
他们是一支杂牌军。组成这支小小队伍的有汉族人,有藏族人,有大学生,也有战士。那两个战士是他们从部队游说来的,一人带了一支枪,真枪实弹,为的是有些寺庙在深山峡谷无人之地,带上枪能防狼、防野兽。第一天出发,两支枪被他们轮换着一人背了两个小时,背上肩还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鸭绿江没跨,雅鲁藏布江倒是跨过去了。那天江上水涨,水面浩浩荡荡,他们心惊胆战地坐上牛皮筏子,请当地老乡送过河去。风大浪急,小小的筏子在江面上像一片树叶飘荡,真够玄的。一位上海姑娘吓得在江心里放声大哭,男同胞们则扯开嗓子狂吼:“嗨——英雄们渡过大渡河……”筏子到了江边拢不了岸,他们一个个挽着裤腿要往下冲,藏族老乡死活不肯,硬是把他们一个个背了过去。
桑鸢寺——雪山腹地古老、残破的佛庙,庙里的东西早已如大水漫过一般荡然无存。那冰冷的石板地,白天他们当画案,趴在上面,就着油灯,一笔一画描着墙上模糊不清的壁画;晚上是床铺,角落里睡着他们,当中横卧着牛羊和放牧的藏人。人畜同宿深山古寺,那情景实在是妙透了,今生今世再难碰到。不过,牛羊们有草吃,牧人们有肉吃,他们可什么也没有。烧一壶半开不开的水,啃几口似铁非铁的压缩饼干,一天三顿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整整一年,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壁画就像一张巨大无边的宣纸,一点一点吸进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的汗水,他们的健康。漂亮的上海姑娘不得不套上一副近视眼镜。当年某大学的篮球中锋吐血吐得面无人色。若诚得了严重的胃病,疼起来在佛庙里满地打滚。唉,那些艰苦的、漫长的、充满激情和希望的日子啊!
全部壁画如期在北京美术馆展出。虽然没有人对临摹者的尊姓大名、生平事迹、以及临摹过程发生兴趣,可是这有什么呢?他们搞出来了,有人理解了,有人赏识了,这就足够足够了。要知道,赏识这些壁画的都是些同行、权威、大师呀!
然后,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墙里开花墙外香。画展结束回到拉萨,若诚在他原来的工作单位莫名其妙地受到冷遇。以前待他若兄长的同事们,现在对他如路人。最喜爱他的一位文化局长,有一次见了他客气得令他想哭。人们不再分给他任何工作,大事、小事,全不让他沾边,仿佛他从来就不是这里的一名成员似的。渐渐地,流言蜚语出来了,说他是“野心家”,到西藏来仅仅为实现其野心;说他搞壁画是“沽名钓誉”;说他不择手段把其他同事压下去,把自己树起来。是啊,西藏这么多美术工作者,进藏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想到那些壁画,他才来了两年,就什么都搞到手了,他把老同行们的自尊心往哪儿搁?
他和童彤萌生了回家乡的念头。费尽周折,伤透脑筋,总算是如愿以偿。他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面目出现在家乡人面前的,他是一败涂地、落荒而逃、丢盔弃甲,甚至丢掉了刚出世的儿子。火车进入家乡城市的站台缓缓停下的那一刻,他真想抱住什么人痛哭一场。天哪!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人们既然诚心诚意欢迎他进藏,又为什么兴高采烈欢送他出藏?是他疯了,还是别人疯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决定了以后的日子要好好过下去。在西藏时为工作废寝忘食,不顾一切,他欠自己、欠童彤的债都太多了。他还想过,他学的是美术,再具体点儿是油画专业,可是他这辈子没画出一张能够走向世界的画。等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他要把他(她)培养成中国的毕加索。还有童彤,他想为她买一架钢琴,搞音乐的人不能没有钢琴。在西藏工作几年,他们多少有了点积蓄,这钱他要花在童彤和将来的孩子身上。
他什么都想到过了,就是没想到童彤会得癌症,会送进这间手术室,等着被人在肋间挖去一大块肉,而且后果……他不敢想了!真的,他研究了这么多年宗教艺术,如果耶稣、菩萨和真主有灵,他们为什么不来帮帮他?
手术室的门终于大敞开来,两个护士推着童彤的病床从门内走出。他奔过去,只看到露在白被单外面的一张蜡黄的小脸。那身子、手脚、脸上的一切,都纹丝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他惊慌地抬起头,看到主治医生神情疲惫地站在门里,伸着一双血淋淋的手,等别人帮他从后面解开手术衣。医生咧嘴对他笑了笑,说:“手术很顺利,她很快会醒过来的。”他愣了一刻,还想问一句什么,却终于没想起来,也对医生咧了咧嘴,扭头叭嗒叭嗒追赶童彤的病床去了。
接下来是至关重要的手术后护理工作。若诚向学院里请了假,在医院里陪床。当然,有关伤口的事情都是护士和护理员来做的,他不过是陪在旁边,看着输液管的流速,给童彤喂水喂饭,照料大小便,给她揉一揉躺得发麻的身子。冬天,伤口感染的可能性要小许多,他也就少担一份心事。
一天童彤问他:“离考试还有几天?”
他摇摇头:“你别问这些。”
“告诉我。”童彤说。
他望着她固执的眼神,停了一下,说:“半个月。”
“好。”童彤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这儿不需要你陪床了,你回去准备,要去考,一定要考,若诚!”
他望着她,忽然心里想哭。“你放心,”他说,“我早就准备好了,你知道的。”
“再温习一遍吧。”
“用不着。再说……不说了。”
童彤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大滴眼泪从眼角□地滚下来,落在枕头上。“若诚,在这个时候,我耽误了你……”
他堵住她的嘴:“干吗?考研究生重要,还是你重要?真傻!”
护士第一次来给童彤擦洗伤口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看着。他看见童彤肋间深深凹下去一块,刀口缝得密密麻麻,像一只只黑蚂蚁爬在那儿。刀口周围的皮肉全都被揪了起来,紧紧地绷住。护士的药棉刚碰到刀口,她浑身立刻像触电一般抖了一下,接着,胳膊上的肌肉便一跳一跳抽个不停。他不忍心再看,悄悄地站到门外去了。夜里,童彤总是疼得无法安睡,眼泪汪汪地哀求他多给她一片止疼药。明知止疼药吃多了不好,明知医生护士严格限制这种药片的剂量,他还是悄悄到外面买了,连同开水一起送进她嘴里。在这些事情上他心肠软得像个女人。
有一次,病房里没有别人的时候,童彤突然放声大哭,瘦小的身躯在被单下一抽一抽,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他慌了,手足无措地问她是哪儿不舒服。
“儿子!”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们不会再有儿子了,生过这种病的人,就是能活,也不能再生孩子,这我全知道。我们不会再有儿子了,若诚!”
他在床边坐下来,俯身握住她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你听着,童彤,有没有儿子,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对我来说,一万个儿子也没有一个你重要。就是这句话,你知道了吗?”
“当初要是没有我,你早就会走另外一条路了,你会成为一个好画家的。”
“要是没有你,也许我还在那个小县城里,在黑板上教那几笔美术字。”
“你不会受那么多苦,还受那么多气。”
“我喜欢!童彤,我会为我曾经去过西藏骄傲一辈子。还有那些壁画,没有你,我怎么可能那么靠近、那么仔细地看到壁画的美呢?什么都别说了,童彤,有了你才有我,我们两人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童彤用那一双分得很开的、形状像黑蝌蚪样的眼睛久久地凝视他,然后轻轻地说:“谢谢你,若诚。”
在这天下午,一个护士走到童彤床前,问若诚说:“您是姓成吗?”
“有事?”若诚浑身紧张起来,脸上有些变色。
护士笑了笑:“有个人来找你,说是从上海来的。”
“是吗?”若诚疑惑地望了童彤一眼,跟护士走出病房。
在住院部楼下的过道里,有个人在等他。这人不过三十来岁,穿一件笔挺的呢大衣,头发似乎烫过,略显波纹,又恰到好处,使整个人显得特别器宇轩昂。
“林纪伟。”他伸出一只手,愉快地对若诚说。
一时间若诚有些发愣,似乎怎么也不能反应过来。他没想到林纪伟会这么年轻,这么帅气。一个刊物编辑,又是搞历史的,他想像中无论如何要老成一些。
“没想到你会来。”
“而且找到这儿来。”
“是。”他承认说。他们都笑了。
“夫人情况还好?”
“还好。刀口已经拆线了,恢复得不错。”他往四下里望了望。“我们似乎应该——找个说话的地方吧?走,到前面候诊室去,那儿有椅子。”
他带了林纪伟从住院部往医院前面走。两人一般年纪,也一般高矮,只是相比之下他显得非常疲惫,仿佛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归来的旅人。
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候诊室里冷冷清清。一个清洁工在扫地,从这头扫到那头,并且挨个儿用扫帚尖剔除长椅下的脏物。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我这次出差,是特意拐到这儿的。”林纪伟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只纸口袋,“是你那篇文章的清样。我想还是交给你自己保存,算是留个纪念吧。”
他接过口袋,用手指在牛皮纸面上“嘣”地弹了一下。“像这样的东西,我家里已经有三四份了。”
“都是打好清样又未能发表?”
“差不多吧。”他嘴里动了动,“不知道年轻的诗人和小说家们是不是也同样如此?”
“据我所知,诗人和小说家倒是年轻人活跃,至少比老前辈们活跃。文坛和学术界的空气不一样。”
“是吗?”他垂下头去。
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互相沉默着。然后,林纪伟目光炯炯地说:“有一天,等我当了主编的时候,我再来找你,把这份清样拿回去。”
等他当上主编,时间也许又要过去十年二十年了,就算他还记得这个诺言,这篇稿子是否仍然有存在价值呢?若诚在心里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感激林纪伟的仗义执言。这个外表帅气的小伙子做事也同样帅气。
七
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试终于开始。若诚这个考场的考生不少,有十来个人,但是真正自信心十足、走进考场时旁若无人的,只有两个人,是两个年纪很小,长得很讨人喜欢的女学生。若诚注意到这一点后,心里颇有几分感慨。他像她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何尝有过这样春风得意的心情呢?有的最多也就是幻想和痴迷,是那种对幻想从事的事业的痴迷。现在,他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应该是父亲把儿子送进考场的年纪,他却自己把自己送进了考场。
外语、政治,都过去了。题目很难,他没能答好。但是大家都是彼此彼此,这从一个个交卷时的脸色就能看出来。他估计自己能得七十来分。不会再低了。他给自己估分数时总喜欢估得低低的,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如此。
接下来的两门专业课,使他考得有点莫名其妙。说难不难;说容易,却又叫人提笔写不下一个字。看上去那个面熟呀,熟得似乎脱口就能答出来,然而却偏偏就答不出来。寒冬腊月,他急得冒出一头冷汗。走出考场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考砸了!虽然砸得让他不能服气,毕竟考卷上出现了空白呀。
在他考试的这几天里,因为不能照顾童彤,他把她送到岳母家里暂住。想来她在那儿等他的消息也是心急如焚吧?他骑车去岳母家里接她回来,果然,一见面童彤就问他考得如何?
“哦,还可以。”他轻描淡写地说。
“嗨,你要是觉得可以,那就是差不离了。”童彤兴高采烈地仰脸笑着。
他故意说了句灰调子的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呀。”
童彤没注意他话里的意思,一心一意盘算着:“若诚,等发榜时,我请你吃一顿北京烤鸭。我们好久没在外面吃过饭了。你不知道我多高兴,真的,我现在所有的、唯一的愿望,就是盼望你成功。否则我总觉得是我拖累了你,对不起你。”
他挥了下手:“好了,童彤,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提考试的事。我对这个字眼儿已经腻透了。”
“我明白。”童彤顺从地说。
两天后,大李给若诚打了个电话。“我有要紧事告诉你,伙计。”他说,“你下午在学校里吗?”
“在。我在画室等你。”
搁下话筒,若诚心里有点惶惶的,不知道大李要告诉他什么。虽说他们是好同学,又都在一个城市,平时却是不常见面。各人都有各人的一摊子事,不算重要,也够穷忙一阵的。
两点钟,大李准时来到画室。一见面他就说:“怎么样?考试后自我感觉不十分良好吧?”
若诚愤愤地挥了一下手:“见鬼!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那些怪题目,怪得叫人哭笑不得。问你:巴黎凯旋门左上方的浮雕是什么?右上方的浮雕是什么?你说你答得出答不出?”
大李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阵,然后仰天大笑:“你呀你呀,老伙计,你真是个老嘎!逢到导师出这种题目,你还猜不透是什么事吗?人家就是要让你们答不出来。导师不糊涂!”
“可是我糊涂了。导师为什么要这样?希望一个都考不取,证明他的专业高不可攀?”
“恰恰相反,希望有人能笃笃定定考取。”
“谁?”
“他有两个女学生,是他很喜欢的女学生。像这道题目,他给自己的学生复习时曾经特意讲过。”
“……”若诚目瞪口呆。他想起了考场上那两个旁若无人的女孩子。
大李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我刚刚了解到,艺术学院美术系招收研究生的名单在半年前就内定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外的原因,一般说来导师总要设法使内定的学生考上。”
若诚双手死死地抓住桌沿,试图使手指不再颤动。
“那么,”他十分困难地说,“那么又为什么要让我们去考?”
大李淡淡地笑了笑:“哦,不让你们碰碰壁,你们会总觉得怀才不遇,抱怨没有伯乐发现你们这些千里马。”
若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感慨万端地摇头。
大李站起来,把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这种事,心里有数就算了,不必多想。艺术这门学科跟理工科不一样,评分本来就没有标准,感情分占的比重太大。即便人家没有内定名单,外边的人也很难考得过本校学生。我以前也不懂,自己考了,碰了钉子,还劝你再考。嗐!”他把老长的一截烟蒂狠狠摔在地上。
若诚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考世界美术史,不考大画家的艺术观,不考各时代绘画流派,却考什么凯旋门左上方、右上方的浮雕,搞研究的到了这个份儿上,可算是要往棺材里走啦!”
大李挥挥手:“不谈这些了。以后,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若诚老老实实说:“我是满打满算能考上的,别的还没想过。你呢?”
大李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好歹挣个学位。我打算念博士生,这回要念就念个洋博士。”
“嗯?”若诚大惑不解。
大李说:“我老婆不是搞旅游工作的吗?上半年她接待了一位客人,是一位法国巨商,欧洲有名的美术品收藏家。我去拜访过他一次,请他看了我的画。不客气地说,他对我相当欣赏,答应帮助我到法国留学,他断定我日后会成为‘中国的梵高’。外国人就是有点邪门儿,舍得在未来的事情上花大本钱。梵高不梵高我倒是不在乎,先赚个洋博士回来要紧。”
若诚惊讶地说:“你走了这条路子!”
大李“哼”了一声:“路线是迂回了点,目的并不卑鄙,不过希望人们承认我,希望在中国画坛上有我的一席之地。”
若诚望着大李,像是在望一个陌生的人。就连大李这些想法,对他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这些年来,说不顺利,他也够不顺利了,但是无论下乡插队也好,在苏北县城教书也好,在拉萨的机关里坐冷板凳也好,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去利用一个外国人来达到目的。不是没有机会,像上次参观他画室的那个犹太老头儿,如果他对他提出什么要求,老头儿不会拒绝的。只是,说到底,这总有点走“歪门邪道”的意思。
他过了一个非常怅然的下午,浑身总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劲儿。为排解郁闷,五点钟的时候他跑到体育室去打乒乓球。他乒乓球打得不错,在神学院大概是可以拿冠军的。球桌旁此刻有两个人正打得热闹,还有一个人抱着胳膊站在旁边计数。这是院外事处的年轻翻译。
“你来啦?正想找你。”翻译热情地拉他站到自己身边,眼睛却不离前面桌上来来回回的球。“关于你到美国办画展的事,我想给你透个信息。”
“黄啦?”
“你知道了?是猜的吧?换发球!”翻译突然仰脖子吼了一声。“是省文化局在里面打了坝。省政府每年对各个口子的出国计划要有个权衡,不能偏了哪家,亏了哪家。文化局这一档子,去年光出国演出的文艺团体就有两个,这得占多少名额?虽说是商业性演出,也算是出国一次吧?这就得了,今年、明年,文化局派人出去就得卡紧点了。人家说,等着出国交流的艺术家们排长队,蜚声中外的老教授都没轮得过来,哪轮得着……嗨,他们这盘结束了,你打不打?”
若诚把出汗的手掌攥紧,又松开来:“打!”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股子邪劲,像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战士一样,若诚走近球台,三下五除二几板猛扣,把翻译打得目瞪口呆。完了,抬手擦擦满脸汗水,对翻译说了句:“家里有事,先走了。”点点头扬长而去。翻译在后面小声对那两个人说:“他不痛快。”
他骑上车,没有回家,却是往医院走去。童彤这几天正在住院接受“放疗”。那玩意儿真是了不得,等到癌细胞被统统杀死,全身的好细胞也杀得差不离了。童彤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他每次看到她都心疼欲碎。据说得这种病的女同志大都是没有奶过孩子的。童彤没奶过孩子,他们的儿子落地就死了。这也是他的罪过。当年在西藏,童彤身体不好,本可以早些调回内地,是他迷上了壁画,她才没走,才在那儿生下了孩子。他欠她的这笔债,今生今世无法偿还。
走进病房,医院里已经开过晚饭了,童彤的那份原封未动摆在床头柜上。晚饭是一小盆米饭,一份土豆烧牛肉,一碗清澈见底的榨菜粉丝汤。
“你又没吃饭!”若诚站在童彤床前,轻声责怪她。
“下午又吐了。”童彤脸色黄黄地倚在床上,“你把饭吃了吧,省得一个人回家再做。”
他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默默地端起饭盒,又默默地吃。先吃完那份土豆烧牛肉,再喝汤,这之间没说一句话。吃完了,他放下碗筷,轻轻地叹口气,弯腰找出床底下童彤的脸盆,去给她打热水。给她擦手的时候,童彤突然问:“是听到考试的消息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把脸盆里的水端出去倒掉,又用洗脚盆打了热水帮她洗脚。
“明年,考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吧,考版画专业,让我爸爸先去信打个招呼。”童彤轻轻地说。
他还是没有说话,把洗脚水端出去倒掉,在盥洗室里洗了手,又回来,仍旧坐在童彤床边的椅子上。
“若诚,我真是不甘心呀。”童彤伸出一只枯瘦的小手,放在他腿上。“我不服气。你哪儿也不比人差,命运却总是不来垂青你。”
他弯下腰去,两手搂住童彤的肩头:“彤,听我讲段故事,一小段故事。”1798年拿破仑进军埃及的时候,曾经带去大批学者研究埃及的文化,使掩埋了千年的古代文化在西方人面前重放光芒。丰饶神异的艺术品以及远古时代埃及人在科学和文化上表现出来的智慧,使拿破仑大为感动。这位以征战和侵略为能事的统帅,说了一句非常漂亮的名言:“真正的、唯一不使人遗憾的征服,就是对无知的征服!”
童彤没有说话,两只手却摸索着伸上来,抓住他一只手腕。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宗教艺术可以说是现代一切艺术的起源。在西班牙阿尔太米拉山洞和法国拉斯科山洞发现的壁画,是一万年前原始人画上去的。画的是野牛、野猪、野鹿。那是一种‘魔法’,是祈求狩猎丰收的‘仪式’。从那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人们创造了无以计数的艺术作品,关于神的,关于人的,一件件都是那么精美绝伦、灿烂夺目。能够接近它们、研究它们,是一件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这魅力太大太大了呀,我无法摆脱,彤,真的是无法摆脱。考研究生,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诱惑,但是没有宗教艺术的诱惑力大。如果二者只能择其一的话,我只能选择后者。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静默无声。童彤的眼睛里泛出了两点泪花,闪亮闪亮。他再一次深深地弯下腰去,在这双眼睛上吻了一下。
护士开始挨个儿敲病房的门,通知病人家属离开,探视时间结束了。他轻轻拍了拍童彤的脸颊,站起来,准备回家。走到门口,他又转身对童彤说:“等着,我马上给你送点鸡蛋汤来。”
“护士不会让你进来的。”童彤眼巴巴地说。
他眨眼一笑:“你忘了我是研究宗教艺术的吗?我有办法感动上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