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和那铠甲人谈判。”
“谈判?假如您真的是个领导者——”
“我从来不是个领导者。”穆宫隐静静地说,只是在你们目光所能触及的范围内,我永远居于高位。
“这我知道。”冬韵语带蔑视,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妥,放平了语气:“他叫什么来着?名字里好像有个弗字。”
“是鲁字。”穆宫隐纠正。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他思忖着冬韵究竟想要做什么。不一会儿他便有了答案。他很高兴自己拥有探知别人心理的能力,这点他一直引以为傲。而且冬韵对他的态度并不如现在他所显露出来的那样轻蔑,从别人的说法中听来,他还是很尊敬自己的。当然,穆宫隐宁愿这是他的自作多情。他续道:“你想让我杀死他。”
“我知道这不可能。你无须离开你的轮椅,让亚魔去干吧。虽然它们是最后的敌人,但起码现在还能当盟友。”
“你真的想要他死?”穆宫隐微微有些吃惊,冬韵比他所想象的要残忍许多。甚至和俊哲一样。“他是你的朋友。”
“现在不是了。”冬韵说,“只需要五名士兵——而不是造乌船里的维护人员——它们可以取来银夏的项上人头。”
这不是你的本意。穆宫隐盯着他的眼睛,只是因为你想要报复他而已。而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是个善良的人,从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不,别想否认,我往往都能看清人们刻意隐藏在表面下的真实一面。”
“大人,您没有您想象的那样具有智慧。”冬韵语带谦卑,他话语中的那抹轻蔑终于消失了。“确实如你所说,我们以前是同学……我们……我们是朋友。”他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而我见过他战斗的样子,这绝非智慧所能取胜。有时候力量更为重要——如果您看见过他是如何在潘多拉时期杀死敌人的,您就会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曾经也参与了那场战争。”穆宫隐平静地说,冬韵显得十分吃惊:“大人……我不知道……您……”
“冬韵,我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待了七十多个春秋,我看见了许多东西。如果真的要爆发战争,也绝对不能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争。”
冬韵终于不再那么急躁。“穆宫隐大人?”他问,“您的腿还疼吗?”
他有气无力地笑笑。“太阳还热吗?”
“我让您的管家去拿一剂止痛药?”
“不。如果我需要的话我自己会对他说,况且我得保持头脑清醒。”
冬韵犹犹豫豫地说,“穆宫大人,让……就这么让银夏一直追查下去是否明智?他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了解他,那时候就真的覆水难收了……当然,我也不主张杀死他。”他这么说,穆宫隐露出微笑,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尊敬他。”冬韵道。
“我也尊敬他。”穆宫隐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是的。你说得对。这不是明智之举,但非常必要。我们绝对不能就这样袭击他。或许我们可以通过其他的方法先给予他警告,让他不要再管这事。”
“这……行得通吗?”
“不知道。”他疲惫地说,“如果行不通的话再看吧。可以先派人去警告一下。”
“派亚魔去吗?”冬韵试探性地问。呵,我们组织里能依靠的竟然只剩下亚魔了?但穆宫隐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普通人绝不是维纳斯的对手。而亚魔……它们的样子太过恐怖,恐怕会让维纳斯觉得来者不善。但话虽说这么说,他对亚魔的攻击力还是很放心的。然而决不能扯到攻击上……他们只求自保。
“派亚魔去。”他点点头,甚至就连他们每个高层干部身边都亚魔环绕。说来真是讽刺,这场针对亚魔展开的计划,只有不知情的亚魔会帮助他们,而人类在组织中占的比例还不到五分之一。
冬韵领命,但显然他还是不放心——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穆宫隐见到过无数双眼睛,每双眼睛都蕴藏着特殊的感情。“大人……如果银夏还是不听从警告怎么办?根据我以前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穆宫隐沉思了一会儿。思索的时候,他觉得体温陡然升高。“绝对不能伤害任何人。”他总结道,是“人”而不是“生物”,他们的敌人只有亚魔,所以任何人类都不能受伤。他不喜欢杀人,甚至厌恶鲜血的味道。然而现在,鲜血几乎时刻不离他。“绝对—不能—伤害—任何人。”他重申,语调庄严而悠远。
冬韵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他无法狠下心来去杀人,哪怕敌人也不行,这份仁慈却还是让他变成了现在组织前线的总司令。真不知道贝露佩欧鲁是怎么想的,竟然找一个痛风的残废来指挥部下。可能正是因为自身的原因,所以十二年间他再没杀过一个人。而就在两年前,当他们离开开发局,来到这座安静平和、与世隔绝的别墅时,穆宫隐的痛风病还不及现在一半严重。那些日子,他仍然可以走动,尽管很慢,还得倚靠拐杖,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痛苦。他不希望敌人知道自己变得有多么羸弱,而亚魔有自主的意志,并非全部人都完全听从于他,在它们的兵营中,布满眼线。布满眼线,也布满我无法攀上的阶梯,穆宫隐心想,我得长出翅膀才能重新回到过去的那座开发局——所以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不仅如此,他更是恨透了那个地方。
“除了死亡或折磨,我们可以使用任何方法让他停止行动。局势若不加以调控,势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另外必须提醒亚魔,它们的领袖不止是它们部落的酋长,他们还有个总司令。”他无力地笑笑。“尽管他已经衰老,还患有痛风。”
“穆宫大人……”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管家开口了,但只是呼唤了他的名字。“不要称呼我为‘大人’,”穆宫隐指出,“我和你们的稻妻大人不一样,只有他才会为这个名号沾沾自喜;而我只想当个老人,他们却硬塞给我这座破别墅。”他看着绣花窗帘,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什么程度。
管家做饭去了。冬韵也想离开,但穆宫隐叫住了他:“陪我聊聊吧。这么大一幢别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有点冷清,今天中午就和我一起吃饭吧。”不要拒绝,这是命令。他心说,冬韵果真没有拒绝。他笑笑,让管家带来一瓶甜腻浓烈的红酒。他喜爱这种酒。喝完之后,他又满上一杯。有时候,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他会在轮椅中沉沉睡去,之后管家就会将他推下月光照耀的廊坊,经过一排雕纹的梁柱,穿越优雅的拱门,来到温暖的里屋,里面有一张铺着清爽的亚麻布被单的大床。
“天气转凉了。”穆宫隐道,“是啊。”冬韵僵硬地说,他看起来还不习惯和上司说话。估计他今天来也是别无选择的情况吧——维纳斯是他朋友,因此只能他亲自前来,他可能是这么想的。但无论如何,在场的两人中没人真正希望他那朋友会死。
管家带给他一碗紫橄榄,还有淡粥、奶酪和山藜豆酱。他吃了一点,又喝了一杯甜腻浓烈的红酒。他是个很尽责的管家,真的,他有时候会亲自帮自己洗澡,尽管穆宫隐说过他还无需依靠他人到那种程度——但他还是用浸有舒缓药液的麻布包扎他肿胀的关节。穆宫隐允许他和自己平起平坐,和他说话时腿上一直盖着华丽的毛毯,以免他见到自己绑绷带的肿胀关节。
“不久以后冬天就会到来。”穆宫隐疲倦地说,“我已经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这次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我们都希望您能活下去。”冬韵恭敬地说。
“是啊,活下去……”他呐呐地重复,仿佛这个词是句咒语。“每到冬天,我那条该死的腿就越来越痛,有时候肿得不成样子。而现在才只是秋天,就已经如此寒冷,今年的冬天可能比往年都要冷吧。”他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他注意到冬韵一口饭也没吃,“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多吃点,”他劝告,“等老了,再吃东西也没什么用了。”
冬韵这才动了筷子。穆宫隐笑笑,意兴阑珊地看看自己的餐厅,然后招呼一旁的管家坐下,“把那些虚伪礼数给丢掉吧,和我们坐坐。”但管家岿然不动。该死,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我重复两边才肯听我的请求呢?“老贾,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吃饭的时候被人在一边看着吗?”管家敬畏地看了他一眼。过来吃饭,我又不会吃了你。老贾向他走来,穆宫隐保持下身不动,侧身从桌底下拉出一把椅子,让管家坐下。他的管家在被他招进来前在某家大饭店当了三十年服务员,这种资历可不是随便让人寻开心的。他不仅很会侍奉人,而且估计也受到了那里厨师的影响,厨艺精湛,以致于穆宫隐连其他人做的饭根本吃不下。
“这该死的天气。”穆宫隐听见贾科允小声抱怨了一句,虽然他只是个管家,但他不像头一次和自己上司吃饭的冬韵那样拘谨。接着他的声音就大了起来:“两位大人,上次这么冷的秋天,我还年轻着呢。那后来的冬天,我亲眼见人活活冻死。”
“魔神让他们流离失所,流浪于街头。”冬韵道,管家点头认可。那时候我在哪里呢?穆宫隐思索,他只记得那场战争中自己做了什么,却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生存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