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来消息时,他刚从学校回来。管家原先执意要找人代替他过去,但被他谢绝了。和小陇见面,我必须自己去。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回来的时候,他的双腿软得像水,贾科允立刻冲过来将他扶起,他几乎是瘫在管家的手上被推回了沙发,在那之后轮椅像是某种诅咒般被管家锁了起来。但很快又要用了吧,时局至今,他也不得不站到台面上来了。
这是个阴冷的中午,庭院和天空一般灰黑,孩子们没有出去玩。原本我还想再看看他们玩耍的样子呢……战争来到,谁都再没机会如孩童般轻松了吧。他想,陷在沙发里,痛风让他成了这副模样。不错,他曾经很伟大,现在却连用睡袍遮掩脏污的内衣都做不到。他叹了口气,他越来越想念自己作为孩子时拥有的那般活力了——就和每天都会到庭院里玩的那些孩子们一样。但今天没来。
那些孩子们,是他从开发局搬到这幢别墅的路上收养的流浪儿。潘多拉带来的残局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但仍然没有完全回到更早更美好的那段时光。战争让人们家破人亡,那些孩子便是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可怜人们。他让贾科允把他们收养了起来,给他们擦洗身子,让他们住在后院。为此他雇了一群保姆,但那些人都和自己没什么交集,平时也总是留在后院。我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们了吧。他更关心的是那些孩子。每个人都曾是孩子。即便是潘多拉也不例外。
小陇也曾是孩子……可是一转眼,他都已经这么大了。穆宫隐坐在沙发上,他的脑袋沉甸甸的,仿佛马上就要坠落,但酸痛让他抬不起手臂,哪怕用手撑住脑袋都做不到。还有小楠……他们两个,一个年幼时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另一个自小被他送到中国学习。而他如今也待在这片土地上。但在这里,我没有家。他真正的家在美国,那里有家,却也充斥着他想忘却的回忆。
他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好像盯着那里看疼痛就能减轻,就能回到过去。他确实看见了一些东西……但他确信那是自己的幻觉。他看见小陇和小楠在庭院中欢笑嬉戏。在他真正的家,那里的后院比这里小一些,但温馨四溢。世界很辽阔,他告诉自己。但如今,两个孩子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边。他与小陇一年也只见两三次——加上今天上午的那次的话就是四次——而且全都是工作上的见面。他真的好像孩子抽出空来陪陪他啊……哪怕只有五分钟也好,纯粹属于私人的时间,没有工作上的应酬,不是领导与部下,而是父亲和儿子。但他等不到,他一直在等待这一点的到来。
看到自己日益恶劣的身体状况后,穆宫陇表示了一定的关心——但他给予我的关心还没贾科允的多。管家此时正在厨房里忙碌。他可以一直从中午忙到晚上,给我做饭,如果卧室里没有东西要收拾的话。可惜他现在的状态总是会把自己的卧室弄得一团糟,都需要管家来收拾。如果他也会感觉劳累的话,那么从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
“身体好点了吧?”小陇问这句话竟然让穆宫隐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的宽慰。他很想点点头,然而事实总是那么残酷。他选择了不回答,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个方面:“你们学校里有一个叫银夏的老师,是吧?”
小陇点点头,“教语文和国学的。”他补充道。
“那就是了。”穆宫隐总觉得小陇办公室沙发的垫子枕得他很不舒服,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想让小陇担心自己——靠垫这种柔软的东西,现在也硌得他背部生疼。他又不敢调整坐姿,因为那样会扯动更大一片区域的疼痛。该死,我身上就没有一块地是不痛的吗?“最近把他看紧点。”
“他怎么了?”小陇十分不安。我都没有扭,他倒是把他那屁股在这张该死的沙发上扭来扭去了。“他最近刚刚跟我请假,然后我也批准了……”
“那就收回批准。”穆宫隐简单地说,“然后把他拉回来,看紧他。他可能影响到了我们的计划——这么说吧,他的存在对我们很不利。”
“那还要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吗?要不要我找个茬子把他给弄走。”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心机会那么重呢?在他所接触的人中,平淡天真的除了那些孩子就没几个人是这样。而他接触到的最有心计的便是霜雪部落的牙狐。他打了个哆嗦——但不是因为牙狐,而是儿子。他不是当年那个在流水花园中和小楠嬉戏的穆宫陇。校长室朝南,此刻却阴冷透风,处处暗影。穆宫陇立刻递给他一杯啤酒,并将空调开了开来。机械带来的烟雾比暖气还多,熏得穆宫隐转过头去。窗外,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走在教学楼外。门房那里有两个身影,穆宫隐只消一眼便看出那是两个亚魔。这群生物除了几个特别畸形的,本来就和人类长得差不多,混在人群中基本看不出来。他能这么快地就认出那是亚魔,估计是因为他和这群家伙相处得久了吧。亚魔的营地中湿冷不堪,那里还是原始的社会。即便在最温暖的炉火旁也让人直发抖,是因为空气中那盖过火焰的冰冷气氛啊。
半秒后,穆宫隐意识到了亚魔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再半秒后,他发现了其中的疑点:不,冬韵不会这么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和我保证过了之后就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但谁又说得准呢?每个人都在变,他之前不也还以为小陇是个六岁孩童吗?但就算这样,他也不会相信是冬韵派出了亚魔来取银夏的项上人头。那么会是谁呢?鬼攸吗……?没有亚魔敢于越过上层直接行动,无论是士兵还是首领,无一例外都没那胆子。起码现在没那胆子。
“父亲?”小陇带着疑云打量着他。在疑惑下,穆宫隐看见他的眼睛茫然无措,充满恐惧。是对于刚才自己说的话吗?还是——对我的?他回过神来,“不,不要那么做,不要杀他。”
“我没说要杀他。”穆宫陇解释道,语带惊惶,“我只是说把他赶走……父亲,爸爸,您有事吗?”他将自己的恐惧压得很深,但穆宫隐是熟知恐惧之人。因为我亲身参与了那场战争。“您有事吗?”他重复,语调平板,只有四个字,然而刹那间仿佛连沙发都战栗起来。
“不……我没事,我很好。”穆宫隐说,安慰孩子,我他妈也都快相信自己的这句话了。“听我说,小陇,我们绝对不能动杀心,否则就再也回不了头——我们是在自保,知道吗?绝对不能主动去做伤害别人的事情,绝对不能。”
“我——我没有,本来就没有——我只是——”
“那敢情好。”穆宫隐断开语句,又扭头向窗外看去:两名亚魔被保安放了进来。校长的杰作。没有小陇的允许,保安不会放这种怪物进学校,亚魔也有自知之明;而现在穆宫陇竟然将自己和亚魔的关系处得这么好。它们不是人啊!
“总之,看紧银夏——我只要你这么做,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举动——而我也不想再发现他又干扰到了我的行动。”他努力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很可怜的没有成功。痛风的腿承受不了如此的重量,立刻塌了下去。小陇立刻放下啤酒冲了过来,扶起他的父亲。“不要伤害他。”父亲喃喃道。他挤出的每个字中都蕴涵着苦痛,可这是世界的法则:人必须为生存而斗争。“不要伤害任何人。”他在儿子的帮助下踉跄着站起来。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别墅中的了。那过程想必是很痛苦的吧,而人人都应该忘记痛苦的事物。而他的过去恰恰十分痛苦。那个年轻力壮的他已经不复存在,如今他身影消瘦苍白,颤抖不休,却比出来这片土地时睿智多了。冰冷的风环住他,拥抱他,穿透他软弱的血肉,刺痛他的骨骼。
他在骨骼与痛风中找到了答案,未来的路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无论是小陇的校长室,还是这个并非他家的别墅都如此凄冷,当他颤颤巍巍地瘫倒在沙发上时,全身都在冒气,然而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烈火。他甚至都以为自己要在须臾间进入梦乡,连刺耳的门铃声也没能吵醒他。
但他还是清醒了过来。他忍着剧痛在沙发上坐直了身躯,管家已经将门打开,放人进来。来人是冬韵,身边跟了一个形容丑陋的侏儒……是鬼攸。并非穆宫隐不喜欢亚魔——实际上他对它们一点感觉都没有——但鬼攸那样的外貌实在无法惹人喜欢。在看到鬼攸的那一刻穆宫隐就明白了,这次谈话的主要人员是鬼攸而并非冬韵。恐怕冬韵只是跟着来以防万一的吧,毕竟人人都不信任亚魔,何况鬼攸又长了一张不让人信任的脸。
“那么,来杯茶?”他问两人,随即准备伸手招呼管家,但侏儒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不必了,大人。我可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能和人类同席共饮。”它说。它竟然在笑,穆宫隐意识到,亚魔会这样在人类面前笑出来是很少见的。鬼攸是想现在气势上获胜吗?那倒不必,他就从来没把鬼攸当过敌人。但鬼攸依然在笑,它是何其爱笑啊!穆宫隐心里思索着,看着两人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