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图二
雍正二年,秋。
云雾渐渐从终南山飘了下来,弥漫在这秦岭深处的小径上。一片黑影如幽灵般自林中突兀而出。为首一骑浑身黑色甲胄,兜鍪顶端露出金属的寒光,护面甲后有双猎鹰似的眼睛——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兼四川总督、陕甘总督,加封太子太保、一等公。
大将军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再也不是当年的文弱书生了,而是镇守西北的封疆大吏。他还有顶要紧的功劳一件——若不是阻拦了十四阿哥允禵进京,恐怕今日坐在紫禁城里的就不是四阿哥了,故而雍正天子对他恩宠而加,委以重任。他的身后是数十面各色大旗,这支大军刚剿灭了青海的罗卜藏丹津,立下了开疆拓土的盖世功业。
大将军年羹尧昂起头颅,看着满山的秋叶如火,不禁咏出一首小杜的七绝:“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果然,小径彼端的云雾里,似乎隐约可见几栋房屋。年羹尧一马当先驰过去,才发觉是座荒凉的古刹。
大将军默念着山门上的模糊的匾额——乌夜寺。
年羹尧跳下战马,握着佩剑,推开破旧的山门。
门轴“依呀”声打开,灰尘和蛛网落了下来。他快步走入古寺中庭,眼前便是古朴的大雄宝殿,看来竟有千年以前的气魄。年羹尧是进士出身,平日颇喜欢舞文弄墨以“儒将”自称,见到这“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古迹,自然有了仿古探幽之雅趣。
可惜香炉已倒在地上,庭院里长着野草,不知当年隐居终南的王摩诘,是否也在此作过“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呢?
年羹尧来到大雄宝殿后,只见几排残破的厢房,正是传说中狐仙与女鬼出没的好去处。西边还有个小院子。悄悄推开院门,却发现里面很干净,一间简朴的小屋,显然还有人住。
他紧握佩剑走进小屋,幽暗的光线下,只有一张简单木榻。
忽然,身后有了异样的感觉,似乎两道目光正射入他的后背。但他听不到对方声音,就连呼吸声都似乎不存在——多年的戎马生涯,已使他练就了兔子般的听力,几十步内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大将军握着剑柄的手动了动,刹那转身过来。
然而,他看到了一个僧人。
和尚孤独地站在门口,一张圆润白净的脸庞,与这荒凉的山野不太协调。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被门外的光线包围,似乎一尊突然竖立起来的佛像。
“你是谁?”
年羹尧微微扬起头,就像责问他的部将或手下败将。
“小僧德明,游云四方,前几日来到这乌夜寺,发现偌大一座丛林,除了寺后的乱坟场,竟无半点人迹,已成秦岭鸟兽之乐园,方觉这是一处世外桃源,亦是释家修行的好去处,便在此结庐而居了。”
和尚异常平静地回答,丝毫没有被满身铁甲的大将军吓倒。这些年无论年羹尧走到何方,官员或老百姓一律磕头远迎,就连蛮夷土司都得焚香下跪,惟有眼前这个和尚竟有眼不识泰山。
但年羹尧并不生气,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好个‘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若常人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再看到眼前这立地金刚般的大将军,早就吓得股栗不已,甚至当场尿裤子了。而德明和尚依然不动如山,笔挺地站在门口,保持着原本微笑的神情。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声、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铁甲与兵器的碰撞声,大队人马已经赶过来了。几名贴身卫士冲进这小屋子,立即跪倒在地。
年羹尧下令深山中不宜赶夜路,大军在古寺里暂宿一夜,并且不准打扰德明和尚。
说罢年羹尧离开了这房间,准备住宿在外面的破败厢房。
这时一名心腹将校对他轻声道:“大将军,这和尚来历不明,此地又是荒芜古寺,您住得与他那么近,万一晚上他有歹意怎么办?”
“你说他可能是刺客?”年羹尧的目光立刻露出一阵肃杀,“料他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