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辈陈轶事
一
快晌午了。
火毒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没有一片云一丝风。卷了叶儿的庄稼棵儿里,散发着闷闷的使人发晕的蒸气。那条窄窄地通往村里的黄土路像晒化了一般,腾起脚脖儿深的热土。天太热太热,豆地里的蚰子都不叫了。
赖货家女人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瞅瞅四下没人,撩起被汗水湿透了的衣衫抹一把脸,慢慢地拖着锄儿往家走。矮矮的、疲惫的影儿挪动着,一晃一晃,很快被脚下的黄尘淹没了。土路上,留下了一窝一窝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条土路她走了二十年。她的命不好,自从嫁到“十辈陈”来,她就没过上多少好日子。虽然她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模样长得也不算太难看。然而,为了男人,为了那连年生下来的孩子,她早已不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了。她衣衫上的补丁是匆忙补起来的,头发是三把两把拢好的,身上总是带着喂猪时洒上的猪食儿和刷锅时溅上的泔水,就急急地扛着锄儿下地了。为了利索些,她也常常像汉子那样把裤脚高高挽起,下工时又常常忘了放下来,就这样走来又走去,挂着家,挂着孩子,挂着那不争气的男人。她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念头:得空儿一定要到县城里逛逛,上上那百货楼。可时光久了,她知道抽不出身,也就不再想了。就是现在,政策这般的好了,她的日子仍然过得不很顺溜。
一上午,她连气都没顾上喘,才锄了十八畦。如果男人正经干的话,就快多了,可那死鬼哟……赖货家女人望望人家的田,再勾头瞅瞅自家的田,腿脚越发地累了。她很想坐下来歇一歇,乡下人是不怕晒的,只要歇歇腿脚就好。可是,家,挂着她的心呢!
男人昨儿个进城卖烟去了。她不放男人的心,特意让大妞跟了去,一年的用项全靠这烟钱。可到晚上,大妞却独独一个人回来了,说是爹让她先回的,烟卖了二百块,爹全拿着。这就使她加倍的不放心。喝酒倒不打紧,汉于哪有不喝二两的?怕的是他野。二百块呀!
“叮铃铃……”西边的岔路上传来自行车铃儿响,接着飘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二重唱,再往下,就是“格格格……”的笑声了。
赖货家女人先是没有抬头,她知道这肯定又是大槐带着桂桂进城过“星期十”去了。可她还是不由己地仰起了脸儿,也就不由己地撇起了嘴儿。车儿快,他们已先她一步上了进村的路。大槐穿着漂粉洗过的很白很白的衬衫,哼着小曲儿。桂桂坐在后边,戴着圆圆的白凉帽,穿着很鲜亮的碎花的短袖上衣,一只手掂着个白塑料桶和一捆书,(真舍得花钱!)一只手贱贱地扒着大槐的肩头,还搔男人的胳肢窝呢!她下身穿的是只有城里人才穿的那种洋裙儿,脚高高地跷着。天上地下都没有风,可她那洋裙儿真怪,像会生风似的,抖得飘飘的,不时露出她那白白润润的腿。
村里老辈人对桂桂看不入眼,赖货家女人也就看不入眼了。这小媳妇从过门那天起就疯得很,每每张扬着要过“星期十”呢!说是城里人都过“星期七”,乡下人就不能过过“星期十”!听听,乡下人怎么能和城里人相比呢?她还说,眼界开了,对种庄稼有好处。好笑,逛一逛城,就能种好庄稼吗?可她却真正地过起“星期十”来了。
二
“赖货家的,你来,你来。”
一进村,赖货家女人便被坷垃奶奶叫住了。
坷垃奶奶盘膝坐在树下,手儿把着凉扇,猛地扑扇了两下,说:“咱陈家祖先熬了十辈儿,十辈都没分家,才熬出一个大庄子来。是老老老祖奶奶领起来的!你知道吧?”这是她每次给下辈人要说的第一句话,不知有多少遍了。
赖货家女人忙应道:“俺知哩。”
扇子忽地一指:“刚刚,看见了?”
“看见了。”
“大槐还言一声;她,给个屁股!”
“坷垃奶奶,人家兴许没看见。”
“眼高!”
“眼高。”
坷垃奶奶是十辈陈的一面旗帜。丈夫死得早,是她守寡三十年,苦劲巴力地把儿女拉扯大的。现在四个儿子都在县城做事,家中只有一个孙女伴她。每每接到一个小小的汇款单,她必要拿给全村人看,捎带着夸一夸儿子怎么好,孙儿如何亲。然而,她却只进过一回城,就再也不去了。旁人问她,她总说:“听不见鸡叫。”这会儿,她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大热天儿不回家,是为了把一个使她气愤的新闻告诉从地里回来的每一个女人。
“赖货家的,你听没听说,桂桂为啥三年没生孩子?”坷垃奶奶低声说。
“为啥?”赖货家女人即刻蹲下了。
坷垃奶奶凉扇一挥,嘴一撇,很认真很认真地说:“我问她了。”
“咋说?”
“你猜她咋说——”坷垃奶奶眨眨深陷在窝窝里的眼睛,嘴撇得更高了。
赖货家女人索性放下锄,靠得更近些,不知怎的,身上突然来了力气,竟不觉得累了。
坷垃奶奶把干枯的手放在嘴边,神秘地说:“她说,计划着哩!”
“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
“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
“没听说过!”啪的一下,凉扇打到腿上了。
“没听说过。”咚的一声,锄把捣在地上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见了长辈不低头,见了生人不害羞,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能把看她的人瞅得低下头来。模样虽长得俊,成亲时候,却是走来的!在一个日落的黄昏,独独一个人从县城边上走来了。大槐还在地里,她便开了门锁,(啧啧,她早早的就有了大槐的钥匙了!)神神气气地拾掇起屋子来,当晚就圆了房。这就足足地使十辈陈的庄户人看不起了。不是风骚的女人能这样吗?这奇闻一下子惊动了庄里的二千口老老少少,哪个不想看看稀罕!有的猜,大槐和桂桂是在进城的路上搭上的;有的说,他们早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好上了;有的讲,她家里死活不愿,她偷跑出来的……终了有人上前问了,问她媒人是谁?她只是笑,笑得大伙发窘。问急了,她便朗朗地答道:“大——叶——杨。”说过了,又是一阵“格格”的笑。
这女人的确太出格太出格了。
赖货家的本来就有一个看不起桂桂的理由:自己是村子里最后一个坐轿来的媳妇,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提起的一件事,后来的媳妇就再也没有这个福气了。现在,当她听说桂桂不是不会生孩子而是不想生的时候,心里又足足地增加了一条鄙夷桂桂的理由。女人怎么能不生孩子呢?上头说叫“计划”不假,可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总还是让生的!支书家儿媳妇不是宁愿受罚,还要生三胎吗?如果生个孩子,也许就会变得不那么疯了。可她“计划着哩”!真正是疯得不成样儿,怪不得坷垃奶奶生气。她的村里那些半大的姑娘、小伙子,早就成半夜成半夜地往桂桂家跑了,这会干出好事来吗?
三
赖货家的一进院子,愣了。
赖货——她的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当院的地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路不知又跌了多少跟头,浑身上下都是土。刚刚放学的小杏儿拖着爹的上身,二丫、三丫、小四在后边搬腿,想把他抬回屋去。孩子们累得满头汗,还是没有抬动。他喝醉了,又喝醉了!
小杏儿看见娘回来了,噘着嘴说:“你看爹……”
赖货家的放下锄,来不及细想,赶忙上前托住男人那死沉死沉的腰,大妞、二丫、三丫抱腿,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到床上。又赶紧跑到灶屋捅炉子,刚捅了炉子,她又猛地想起烟钱,慌忙跑回屋问杏儿:“你爹的提兜呢?”
“我挂门后了。”
赖货家的急急地抓起那兜,一摸,是空的,没有钱。她又回身扑到男人身上,上上下下的衣兜摸遍了,还是没有钱,一分都没有。老天哪!她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两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了。
家里的事儿,她恪守着古训,从未对外人讲过。可她的日子又是怎么过的呢?男人是个二混子,懒下力,不正干。特别是那些年月里,他当上了批人斗人的头儿,她管不了男人呀!白天,男人斗了人家,她晚上背着男人去给人家赔礼,家家地说好话。乡下人是通理的,一个女人做到这份儿上,也够了。她还有啥法呢?从嫁来的那天起,她就注定的成了“赖货家的”。村里人是这样叫的,她也是这样应的。
后来,政策好了,男人却整日整日地睡大觉。一忽儿看见人家跑生意,他也跟着跑;一忽儿瞅见人家贩银元,他也贩。去一趟广州,连本带利都给公家没收了,他还不死心。这会儿,又迷上了赌博玩纸牌。一春一夏,她娘儿们死干活干,挣下这二百块烟钱,他这一后晌输个净光!
“呜呜……”赖货家女人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大放悲声了。命不好哇!哭着哭着,她又猛地扑到男人身上,使劲晃着他:“钱哪?钱哪?你个狠心的!”
男人睁了睁红红的眼睛,舌头打结似地咕噜了一句,一脚把她蹬到地上,又昏昏地睡去了。
这时,前院传来了“格格”的笑声。
“晌午吃啥饭?”大槐说。
“面叶儿。”桂桂说。
“面叶儿就面叶儿。”
“我擀,你切菜。”
“切菜就切菜。”
“格格,格格。”笑得好甜,好脆,好响。
这笑声,使赖货家女人立时止住了呜咽。
有风了,前院飘来一阵阵的花香。桂桂真不像庄稼人的媳妇,她种了那么多花。谁有这闲心思呢?光地里家里的活都忙不完了。她有,她没孩子。晚上,她和大槐一个拉琴一个唱,招来好多年轻人,说呀,笑啊。到了“星期十”晚上,脾气乖张的桂桂又会一家家请人上门来,摆了椅,倒了茶,不是放那从城里带回来的会学人说话的匣子,就是念些什么“科学”的书。这许是也能上瘾的,连杏儿后晌编草帽辫儿的时候,都坐不稳屁股了。有一回,杏儿悄悄溜了去,被她拽了回来。桂桂赶出来说:“嫂子,你糊里糊涂活了半辈子。让杏儿听听吧,她会比你活得好些。”她总不愿得罪人,赔笑说:“桂桂,俺不比你,搭不起这工夫。杏儿,回去编草帽。”桂桂定定地站着,突然一阵风似地走回去,又一阵风似地旋回来,抓住她的手,“啪”地把一元钱放上:“编一夜草帽挣多少钱,够吧?”说完,一把抓住杏儿,气昂昂地走了。她心里恨,却只得赔着笑又把钱送过去。
赖货家女人着实看不起桂桂。可这一刻,她看看偎在身边的几个可怜巴巴的孩子,突然觉得头很晕很晕。有一点点羡慕?不,不是的……
四
“吱吜”一声,院门响了,桂桂款款地走进来。她那乌溜溜的眼睛放着光,她那圆圆的脸蛋儿放着光,她那浓浓的随意用花手绢绾成洋样儿的黑发也放着光。她手里提着一串瓶儿,瓶儿“当当”地撞响着,像跟着乐队。当院一站,院子里仿佛立时有了勃勃的生气。
“嫂子,在吗?”
赖货家女人赶紧胡乱擦把脸,迎出来:“是槐家,上屋吧。”
桂桂“吞儿”地笑了:“嫂子,我可不叫‘槐家’。”一语未了,大大方方地进了屋门,大大方方地坐在小板凳上,又大大方方地放下一只小瓶,说:“嫂子,这就是磷酸二氢钾,加十倍的水喷洒,可以促使庄稼孕穗、攻籽。我和大槐刚从县农业局捎回来的,你试试吧。小杏儿知道怎么用。要看书,让她到我那儿去拿。”
这种热情、肯定、不容人有一点点怀疑的语气,使赖货家女人也不得不点头了。
桂桂种庄稼也是出格的。去年夏天,她和大槐搞玉米移栽,全村人都去看笑话。几个老庄稼筋笑得更厉害:“瞅瞅,种了一辈子地,还没听说过玉米移栽。这回,大槐两口子算叫咱开眼啦!”
然而,刚过一月,大伙点种的玉米还没出齐苗儿,大槐和桂桂移栽的玉米已经半人高了。株壮叶肥,活活地抢去了一个“旱”字。当人们三三两两前去偷看的时候,桂桂冷不防地从玉米地里跳出来,扠着腰在地头宣布说:“看吧,这就是科学!”活活羞煞了一群长辈、能人。
现在,桂桂又来推荐磷酸二氢钾了。这个女人啊!
赖货家女人刚要接瓶,手一抖,忙又缩回来:“桂桂,眼下……还没钱。”
“你先用着呗。”桂桂说话从来不看脸儿,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只要答应试一试,她觉得就是最大的胜利了。这会儿,她却突然发现赖货家女人两眼哭得红肿,便关切地问:“嫂子,家里出事了?”
“没、没……”赖货家女人强颜为笑,遮掩着,可是忍不住的泪又滴下来了。
“嫂子,有啥难处,你说。”桂桂急了。
赖货家女人摇摇头,泪水流成串了。她本不想说的,更不想给桂桂这样的女人说,可又不知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说了:“烟钱……二百……死鬼给赌光了。”
“告去嘛,赌博是违法的。要不,我去!”桂桂一扬头说。
“不,不,他不让。千万别……”赖货家女人撩起布衫擦擦泪,忙制止说。告谁呢?告人家?告自己男人?她没想过,从来没想过。
桂桂两只乌溜溜的大眼扑闪扑闪:“嫂子你不能这样,再不能这样了。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呢?女人也是人,咱要自己看起自己。你挺挺腰杆儿,大伙帮你管他!”
赖货家女人突然想大哭一场。她不该给桂桂说,不该的。
“嫂子,你别看我是自己走来的,要是大槐这个样儿,我还会走。起码要分开一段,治治他!我决不凑合。”
桂桂,这就是桂桂!赖货家女人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桂桂站起来,望了赖货家女人一眼。这一眼,竟使赖货家女人有点发怵了。她掂起那一串“当当”撞响的瓶子,迈着轻捷的步子出了屋门,出了院门,到另一家推荐磷酸二氢钾去了。
赖货家女人倚在门旁愣愣地瞅着。猛然,她觉得不对劲,劝人是这样劝的吗?大伙都是往一块拢,往宽心处说,而她这算什么话呢?
赖货家女人着实生气了。她一瞅杏儿不在,准是跟桂桂溜走了,便“噔噔噔”跑到当院。
“杏儿,要上学了,还不滚回来!”
五
傍晚时分,前院大槐家突然传出了激烈的争吵。
“是。”
“不是。”
“根据?”
“你的根据?”
赖货家女人驮着一捆红薯秧刚从地里回来,赶忙贴着墙根听。
“走——”
“走就走!”
说话间,桂桂走在前,大槐跟在后,两人气呼呼地冲出家门。
赖货家女人撂下秧子,探头望望,急忙忙追出来,两人已经出村了。她逢人就讲:“吵起来了,大槐和桂桂吵起来了!”
十辈陈的女人本不算太好事,这会儿却都围上来,听赖货家女人讲说。她们又一次断定:桂桂不是个好女人。于是,女人们跟着忧虑了。要知道,过了门儿就是十辈陈的媳妇呀!不知谁说了一句:“快叫坷垃奶奶吧。”赖货家女人便赶忙把坷垃奶奶叫出来:“坷垃奶奶,坷垃奶奶,快去劝劝吧!”
“谁呀?”坷垃奶奶隔着墙问。
“大槐和桂桂。”
“哟!是打离婚的吧?”坷垃奶奶慌了。
“许是。”赖货家女人没想到这一层,更急了。
“唉唉,年轻人一时上性儿,得拉住她。”坷垃奶奶慌张张迈动小脚,连扇子都扔下了。
赖货家女人只是催:“赶紧,赶紧,大槐没爹没娘,娶个媳妇可不容易呀!”
两人心慌意乱地追出村子,眼尖的赖货家女人猛地站住了。
远处玉米地里,影儿一闪,大槐!花格格布衫一晃,桂桂!两人看看这株,摸摸那株,不时地还往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忽然,站在玉米地里的大槐和桂桂大笑起来。跳着,蹦着,跑出了玉米田,你拧我一把,我拍你一下,竟又高高兴兴地往回走了。
赖货家女人怔住了。片刻,她像意识到了什么似地,扭头就走。坷垃奶奶不知咋回事,喊道:“赖货家的,赖货家的……”
赖货家女人竟没有应声,只是急急地往回走。她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娘家爹曾经托工作队的老李给她起过一个极好听的名儿:巧巧。然而,她却成了“赖货家的”。巧巧这个名字,连她自己也早早地忘记了。
“赖货家的!赖货家的!”
她不应,只是走。
天上飞来一只鸟,“啾啾”叫着,箭一般地冲上了庄前的那棵老槐,树枝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