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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小说自选集(精) 12.我们锻工班

12.我们锻工班

窝囊,真窝囊!

搭上了三百六十五个不眠夜,赔上了五十二个轮休天,闹到这份上,赚回来四十八张退稿笺儿——还不说那四十七张是铅印的呢。谢主龙恩,总算还“鼓励鼓励”,弄那么巴掌大一片儿“亲笔”。可光鼓励有什么用!我要有时间,非坐车跑编辑部一趟,问问那些编辑,你们干吗总向着小田,不,“小田雄一”,你们干吗总偏向着“小田雄一”,是不是存心看我的笑话!

哼,说我没“生活”。我齐小元敢拍胸脯:整天在生活窟窿里钻着呢!就说我们锻工班那些个爷儿们,一个个那德行,能写吗?记得有位大作家说,创作要有灵感。难道我齐小元就不能有那么一回半回儿灵感?

桌前贴的那条“横批”太扎眼!

小田雄一:你要能写出小说来,我头朝下走路,围着汽锤底座转八圈儿!

齐小元:我也许不是这块料儿,可冲你这句话,我一定干到临死那一天。

瞧这词儿,我一开首是不是就有点怯阵?

写。写不出来我坐着,坐烂屁股,坐烂椅子,不能动。我等——灵感的闪电!

“笃笃!”

——小田,“小田雄一”。勾着食指敲的,充文明。

“腾腾。”

——“一头沉”。怎么,怎么,这家伙用脚尖踹?他那乡下媳妇做的“旱船鞋”没这么脆乎呀。

“咳咳咳……”

——嘿嘿,班头儿也来了。“三国四方”首脑会议要在这里召开吗?

得赶紧开门,我们锻工全是粗喉咙大嗓门,会喊塌天的。

“何人叩门?”我得来两句鲜词儿,省得“小田雄一”这家伙小看人。

“你大爷!”

刚开了门儿,小田冲过来捏住我的鼻子。哎哟,哎哟,捏得好难受。妈的,在屋里转了三个圈儿他才撒手。再捏一会儿,我就成长鼻子大象了。

“一头沉”站在一边“呵呵”傻笑;班头儿扇着他那吓老鸹儿草帽,只会说:“咳咳,别闹。咳咳咳,别闹。”说说等于没说,亏他还是党员呢!

我不是小田的对手,只好自认倒霉。这家伙别看个儿不高,劲儿大着呢!一张野蛮的黑方块脸,眼、鼻、嘴全是粗线条勾出来的,真有点像“八格亚路”那一号。要不我怎么送他“小田雄一”的绰号?

“博士,君子一言——你说话如放屁!”小田眼一瞪说。

瞧瞧,张口就是酸的,我成博士了。噢,想起来了,昨天下夜班约好的,今天去给“老转”拉砖。“老转”从部队复员三年了,还没分上房子。班头儿出主意说(就他会出这种馊点子),大伙帮帮忙,凑合着给他先盖一小间。他急着结婚呢,天天上班愁着个脸。要说“老转”也够庸俗的,这年头工人不吃香了,他谈恋爱连吹两个,急疯了似的。他整天穿着那件军衣,明明是个兵,可他把两个兜儿改成四个兜儿,嘿!以退役军官的身份出现在姑娘面前,总算钓上一个来。为这事儿,班头儿还换了身干净衣裳,以车间领导的身份找那姑娘谈过话呢,当然把“老转”夸成了一朵花。我顶讨厌“老转”这一套,可又不能不去帮忙。小田昨晚上拍胸脯了:“哥儿们一句话,谁要不去是丈人!”我倒不怕当丈人,只怕拧鼻子。瞅瞅,我们锻工班就这味儿!

嗨嗨,“一头沉”抖起来了!今儿个怎么理了个“小偏分”?哟哟,脚下还蹬着双新皮鞋呢!日子不过了?往常他抠着呢,他那乡下老婆带着俩孩子挣工分,日子艰难,他天天啃干饼,顶多在食堂里买碗面汤喝。前一段,一说农村摘责任制,他脸儿哭丧得像晒了半月的紫茄子,牵挂老婆孩子,牵挂乡下承包的地亩,一下班就蹬着车“日儿日儿”往家跑。连班头儿都私下嘀咕说,趁星期天要去帮他割天麦呢。可今儿个他是怎么啦?

“嘻嘻,叫我瞅瞅,‘一头沉’阔起来了。”柿子拣软的捏,“一头沉”虽然比我大十五岁,但人厚道,我端住他的下巴,软乎乎的,“叭”,吃了个响豆儿。这也是跟小田学的,我没少吃他的响豆儿。

“一头沉”傻呵呵地直乐:“包地五亩四分六厘五,粮食吃不完,净落三百元。孩他妈说,要是能买个‘小拖’,啥都不叫我管。这都是她一个人挣的呀!”

小田刚要张嘴儿,班头儿一晃草帽,“走走,咳咳咳咳……”一连串的叹号。

完了,今儿上午算完了。摊上这群爷儿们真没治,我敢不去吗?等灵感,等个屁吧。

拐过一条马路,班头儿忽然站住了。他一把揪住我,两眼眯成了一条线,咂着舌头:“小元,你瞅你瞅,那小妞。”

我一瞧,马路那边走着个漂亮姑娘,高条儿个,细白细白的椭圆脸儿,那脸上的“零件儿”全是小巧玲珑的精品,体型是用多种抛物线、曲线、棱线、弧线工笔勾出来的。乌黑的卷发像小瀑布似地泻在肩上,飘飘的连衣裙无风自来摆,半高跟皮凉鞋“得得得得”,像跟着乐队一般,真美!

“小田雄一”一眼不眨地盯着人家看。真够份!

“一头沉”瞅一眼,勾下头;再瞅一眼,又勾下头;像犯了“天规”似的,嘴里喃喃地念叨:“水蜜桃儿。”

你说他老实吗?哼!

班头儿用草帽捂住嘴,低声说:“小元,就你学问大点儿,我打听打听她是哪厂的,托人……”

“去去去!”这该是班头儿说的话?低级,低级趣味儿!这会儿说话倒利索了,不“咳咳咳”了。

那姑娘许是看见我们这群人瞅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还哼了一声呢!

“一头沉”嘟哝说:“看看又不犯法。”

小田朝地上吐了一口:“呸!”

班头一晃草帽,胡子撅上了天:“看不起咱?咱还瞧不上她呢。小元,别生气。”

看看,看看,我们锻工班这些人哪!

天瓦蓝瓦蓝的,太阳像面火镜。没有一丝风,似乎全世界都没有一丝风。

“老转”的新房破土动工了。小田是“大拿”,班头儿打下手,“一头沉”当小工——和泥提灰,我和“老转”是小小工——拉砖卸砖。我们这班“泥水匠”,只有小田还算上是一把手。据说在乡下当知青那时候,他干地下包工队拿过一百块的头份儿。这次为了“老转”的结婚洞房,小田掂着瓦刀手舞足蹈地把自己吹成了第一流的建筑设计师。屁!

别看“老转”复员回来抖得大将军似的,军衣扣得板板正正,走路都是“阅兵式”,可遇上正事连门儿都没有。要不是听班头儿的馊点子,扒了灶间盖洞房?请匠人也请不到我们这些人头上啊!谁不知道,稍稍有点头脸儿的都住上宿舍楼了。

你说邪乎不邪乎,这帮人干不得哑巴活儿。要是趁空儿想想“构思”什么的,没门儿!一个个在汽锤跟前站惯了,没有了汽锤的“咚咚”叫就发牢骚。在这方面“老转”是挑尖儿的。

“哎,伙计们,我说咱厂,”“老转”递过一块砖,气呼呼地说,“是啥道理!”

“没理。”小田抿上一溜泥,把砖顺上了。

“咋?”班头儿问。

“办公室主任‘徐大吹’分了几回房子啦?地方上这事儿……”“老转”把砖“咚”地扔在地上,又在望远处那栋新盖的宿舍楼了。五层,带阳台的。

“王副厂长的女婿在咱厂宿舍楼上还占了一套呢。哼!”小田又按上一块砖。

“昨天,我见办公室人员一人发了一个‘电杯’。”“一头沉”也跟着凑乎,他那两只赤着的大脚片不停地在泥里搅和。

“电加热杯。”我更正。我往往忍不住要更正他们语法上的错误。

班头不吭声了。

“有些人哪,总是为自己打算。地方上这些——”“老转”一搜腰,不再递砖了。

“我要是你,就不盖这间小房。”小田顿顿瓦刀。

“三年,我写了七八份申请。地方上的事真不好办!”军人术语,三句话离不开“地方上”。“老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法儿啦?把铺盖卷儿往办公室一搬,睡他那办公桌上!”小田说。

“对。冲咱厂这头头儿,干着真没劲儿!”“老转”应道。

“混呗,不行回家种地。”“一头沉”随声附和。

“你家在农村,现在生活好过了,咱呢?”小田吼道。

混就混,我可有时间想我的小说去,往后得把主题想得深点儿。

班头儿蹲了老半天,跟前的砖用完了。他站起来捶捶腰:“咳咳咳……国家也有难处嘛。”

“老转”刚要接腔,小田把瓦刀“叭”地往地上一摔:“班头儿,你别唱高调儿,上回没凋上资,你请病假干啥!”

这一下揭住短了,班头儿悄没声地蹲下来,那张在炉前烤了几十年的紫膛脸,像抹了层猪血似地难看。眼皮耷蒙着,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扇风箱似地呼噜着,想咳,又咳不出来。

凭良心,班头儿该调上。他工龄三十年了,上班从没请过假。家里五口人就有两个待业青年,就他一个挣钱儿的。他很想长一级,可调资那会儿,他硬是被人扒拉下来了。老头当时闹点情绪,请了两天病假,可一天也没歇又照常上班了。

大伙愣站着。班头儿又“咳咳”了一阵,低着头喊:“砖。”

小田看着班头儿,也拾起瓦刀猛喊道:“泥!”

“砰砰砰……”瓦刀响起来了。“一头沉”赶忙一锨锨地往上递灰;“老转”和我一块块地运砖。刹时间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远处那栋新建的宿舍楼依然耸立着,依然是五层,带阳台的,却没有人再看了。

我知道——间歇性周期,停不了十分钟。

下午四点上前夜班,我夹本杂志,准备挤空找个背静地方“借鉴借鉴”。刚一进车间门儿,就听见里面热闹闹地在喊:“大头,吃大头!这回是‘一头沉’的。”

准是补发上月的“超产奖”了,没错。我们锻工班就有这赖规矩:每回发奖金,都要吃“冤大头”,抓住一个人请客,钱多少不限,就看“手面”大不大。在这方面小田最“杠子气”,说请就请,有酒有肉。“一头沉”是顶小气的,有一回大伙不依,他才勉强买了包“大前门”撒撤。这次本该是“老转”的大头,大概因为他要结婚,枪头一横,对住“一头沉”了。肯定是。

“一头沉”正在数钱。指头肚儿蘸着口水,就那么一张大票儿几张小票儿,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我走过去逗他:“怎么,不够?”

“好像,差、差一毛三。”“一头沉”吞吞吐吐地说。

小田“吞儿”地笑了:“找会计,找会计。”

“老转”也凑上来:“倒倒工资袋儿,倒倒工资袋儿。”

“一头沉”真的又倒倒工资袋,从里边骨骨碌碌地滚出来几个小钱儿。

大伙哄地笑了。小田立即宣告:“‘一头沉’,这回可是你的大头,讲定了。”

我说:“应该,‘一头沉’变成‘两头平’了。”

“一头沉”马上郑重其事地说:“现今,我老婆比我强。她说了,这几年使使劲儿,要能买个‘小拖’,啥都不叫我管啦。”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遍了,我知道,他以后还要念叨。

“那还是‘一头沉’嘛。”“老转”撇着广东腔(这是再次证明他去过广州)。说过之后,他又挠挠头,叹口气说:“我还不如找个乡下老婆呢,总不发愁房子问题。”

“一头沉”却猛地一拍腿,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我请大家看《牧马人》,中不中?”

“去去!三遍了。”小田一耸鼻儿。

“一头沉”叹息说:“亿万富翁啊,那个许、许什么均咋不去呢?”

“傻蛋!”小田头枕着胳膊躺在炭堆上,懒洋洋地说。

“乖乖儿,听说磨天大楼一百八十多层!”“一头沉”咂咂嘴,仿佛吃了上等糕点。

“摩天大楼,不是磨天;一百一十层,不是一百八十多层。”我再次更正。

“我要有那么好的媳妇,自然也是不去的。”“老转”十分坚定地表态了。

小田像拧」架似地站起身:“怪气!带去不得了?那老头说,他可以带。”

“老转”一背手,挺得意地盯着小田:“他那媳妇不是不去嘛。”

“姓许的傻!”“一头沉”一本正经地说,“亿万富翁多少钱啊,去美国一趟,把钱接过来,支援国家建设嘛。”

“中国稀罕美国那几个钱儿?中国稀罕美国那几个钱儿?”“老转”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一头沉”扑过来,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一头沉”怯阵了,嗫嚅地嘟哝:“我是说,先把钱接过来……”

“那是好接的?你小子出过门儿没有?‘克克勃’多如牛毛。再说,这国际影响……”“老转”扠着腰,又开始批讲国际时事了。——神吹!把“克格勃”说成了“克克勃”。

小田一个鹞子大翻身,蹿到“老转”跟前:“咋哩?美国钱也是钱,美国钱就不能花吗?搞建设正需要钱呢,可咱们白扔了多少钱,过去支援这支援那,结果……”

“反正中国不稀罕美国那几个钱!‘博士’,你说呢?”“老转”求援了。

我想开个玩笑,反正跟这些人没说的:“‘小田雄一’,你们日本……”

下边的话还没说出来,小田立时红了眼:“老子是中国人,地道的中国人!谁再喊‘小田雄一’,别怪我不义!”他一拳砸在砧子上。

这工夫,班头儿像灰老鼠似地从炉道里钻出来了,他正在生炉子呢。在我们锻工班,生火,备料,加上在上级领导面前挨熊,都是班头儿的事儿。这是法定,不知兴于何年何月何日。

“老转”见来了一支“援军”,连忙把他拉过来:“哎呀,班头儿,你要有这好事儿,去不去?”

班头“咳咳”着,来不及说话,待红脖子涨脸地吐出一口痰,才说:“我那俩孩子还没安排住呢。”

众人默然,一个个气肚蛤蟆似的。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孩子安排住了,一家子得得法法的,就去了?

“开锤吧?”班头儿说,声音不高,完全是商量的口气。

“开锤!”小田一跺脚,一瞪眼。

“开锤!”“老转”抓起长钳狠狠地扔到汽锤底盘上。

瞧,风向说变就变。说好了歇歇再干,但班头儿的破表也真准,才十分钟,炉子生好了,他就来这么一句。

鼓风机“呜呜”地吹着,长长的火舌从炉子里窜出来,一千度的高温哪!就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大伙谁也不理谁,穿上大窟窿小眼睛的工作衣,带上吓老鸹儿草帽,套上又脏又黑的脚罩(这是我们锻工班的“三大件”),各就各位。

汽锤“咚咚”地开起来了,翻钳,正钳,竖起,震得耳根子发麻。

今儿是怎么啦,给谁赌气?我那本杂志又白拿了。哎哟,又烧了一块“肉”!真是一点儿神也不敢分,看,红彤彤的一块,又夹过来了……

干到夜里十一点半,活儿下来了。大伙懒洋洋地坐在炭堆上,有的打呵欠,有的伸懒腰,一个个累得够呛。

“不赖,不赖,今儿个大伙辛苦了。”班头儿朝大家巴结地笑笑,“说吧。”

“还用得说?”小田舔舔干裂的嘴唇。

“意思意思。”班头儿站起来了,“妥啦,咱就意思意思。”说着,颠颠地跑去打开他的工具箱,从里边摸出一盒“过滤嘴儿”,一人扔一支,“尝尝,都尝尝。”

“一头沉”本不吸烟,可这个亏他不吃,忙也接过来,放鼻子上闻闻,夹耳朵上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望望众人:“咋,我请……”

“冤大头”!我都忘了,他还担着这个心呢。

小田一闪腰坐起来,丢个眼神儿,拍拍肚子:“饿了。你的大头,请便。”

“吃烩面,羊肉烩面!一人两碗,可中了吧?”“一头沉”一拍胸脯,慷慨得像在国际饭店举行宴会的东道主。

我立即声明:“我不吃,赶紧回家睡觉。”

“不吃看不起人!”“一头沉”变脸了。

“别来这一套,就你进步咋的!”“老转”撇撇嘴。

“得,得,你还是把笔扔了吧。你写那小说不是给人看的,当抹屁股纸还差不多。”小田哼哼鼻子,出口气都是恶的。

三箭齐发!妈的,啥都得统一行动。摊上这一班,你就得和他们一起去想去做,连点自由权都没有。

“去吧,小元,没外人儿。”班头儿说,“明天咱得多带两把瓦刀。”

看看,连明天都给计划上了!班头儿这人也真怪,哄着,求着,总想把人团在一起。我抗议!

“真闷,说不定要下雨。”

“走,正好冲个凉儿。”又是“小田雄一”。

“走走走,一个不少。”“老转”也站起来了。

啥法儿?跟着吧。

夜,闷热闷热的。繁星闪烁,路灯闪烁,一切仿佛都在闪烁。我一晃一晃地跟着走,瞌睡死了。早上四点还得起来呢。姚雪垠就是四点,据说这会儿“灵感”来得快。

走过了“五一”路,小田说:“看,晕头司机。”

“老转”接上了:“这家伙准喝醉了。地方上这事儿!”

我睁开眯着的眼一看:一辆汽车像没头苍蝇似的,东一拐西一斜,正在前边的马路上划“孤儿”呢。刚一晃神,只见那汽车“日儿”地拐过了一个路口,紧跟着是一声惨叫!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小田突然发疯似地冲上前去,紧跟着是“老转”,边跑边喊:“站住,站住,轧住人了!”可那司机却猛地一踩油门,朝后勾勾头(他准是吓醒了),飞快地逃走了。

我们跑到跟前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已经痛昏过去了;她旁边的一辆凤凰车被轧成了麻花型。这个倒霉的女工一定是刚下夜班。

一时间,谁也没了主意。“老转”从路东跑到路西,高喊着:“闪开闪开,保护现场!”其实周围就我们几个人。

“一头沉”急得团团转:“我跑厂里打个电话吧?”

我也昏头昏脑地问:“小田,记住车号了吗?”

小田一蹦大高:“兔崽子跑了!”

班头儿喘着粗气赶上来了,他一看:“还愣啥?快送医院!”

“叫车吧?”

“来不及了,抬。二医院离这儿近。”

“轻点儿!”

“晕头儿!”

“小心,小心!”

……

班头儿被叫进急救室里去了。我们四个站在走廊里,呼呼直喘粗气。老天,这会儿是又饿又困又乏。

“一头沉”小声嘟哝说:“唉,那女人真倒霉。”

小田咬咬牙:“兔崽子要是再碰上我,哼!”

“老转”侧着膀想听听急诊室里的动静,可那门关得太严,急得他在走廊里来回转。

一会儿,班头儿出来了。他哭丧着脸,朝大伙摆摆手,我们赶忙凑上去。“老转”迫不及待地问:“不要紧吧?”

班头儿叹口气,低声说:“要一百块押金,不交不让住院。”

“一头沉”慌了:“这不关咱的事呀!”

“老转”一皱眉:“你是没给他们说清吧?地方上这事儿……”

班头儿蹲下来了,手摸摸索索地朝兜里掏去。很清楚,他都说了,但是,人家不信。

“咣!”玻璃门开了半扇,一个护士探出头来。大伙齐朝那边望,却又突然像中电似地勾下头来。哎呀,这个护士正是上午碰见的那个高傲的瞧不起人的漂亮姑娘!只是头发绾起来了,多穿了件白大褂儿,神气得像位公主。她稍一迟疑,立即发布“禁令”:“别嘀咕,一个也走不了!”“咣!”门关上了。

“掏!”小田狠狠地朝玻璃门瞪了一眼,“刷”地把一卷钱扔在地上,“就那个数儿,没动。”

我只好也把奖金掏了出来:“十八块一。”

班头儿把破皮夹儿翻扣在地上,大票儿小票儿全算上,二十一块七。

“一头沉”嗫嚅了半晌,才说:“我、我把钱放工具箱里了,没带那么多,只、只有八碗烩面一碗羊肉汤的钱。”他红着脸望望众人,“要不,我现在就回去拿。我有钱,存了五十多块呢。”说着就要往外走。小田不耐烦了:“算了算了。”这人,连烩面都不舍得吃,怎么说他呢?

“老转”手伸在衣兜里捏捏,捏捏,才掏出了八块一。他不敢抬头:“咱能不能再给人家说说?”

“说熊的好话儿!差多少?”小田低声吼道。

班头儿把钱搁一起又数了一遍,才六十四块零一毛。他仰脸望望大伙,一声没吭。“老转”的手哆嗦了一下,又伸进兜里捏捏,捏出一张新崭崭的大票丢在地上。唉,当然,他要盖房,又要结婚。

玻璃门又开了,“公主”的脸冷冰冰的:“先交押金后住院,你们想扔下不管可不行。”

小田恼了,把手表一捋:“拿这个押,新的!”

班头儿把他的手挡了回去,捋下自己那只破表:“这就够了。”他站起身,捂住嘴“咳咳”了两声,弓着身又走进去了。

“老转”早就忍不住了:“咱是土匪还是流氓?啥态度!”

“一头沉”气愤愤地说:“再遇上这种事儿咱不管。”

小田一梗脖:“哼,要是轧住她,咱再把她扔沟里!”

等待,长时间的等待。

班头儿终于出来了,可那“公主”仍然紧紧地跟在后边,脸上仍旧带着鄙视的神气,仿佛认定了我们这群人没一个好的。“病人不脱离危险,你们不能走,这是责任。”

“老转”说:“哎,同志,俺是刚下夜班碰上的……”

“谁证明?”“公主”眼望着天花板。

小田一咬牙,刚要开口,班头儿忙把他拉在身后,直直腰说:“同志,俺是机床厂的,不说瞎话。我是党员,共产党员。”他拉拉衣襟儿,尽量把腰挺得更直些,脸上的神色十分庄重。大伙也不由得跟着挺直了腰,全体立正。对呀,我们这群人别看不咋的,还有党员呢!

“公主”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嘴儿一抿,笑了,口气也缓和了许多:“还是先委屈你们一会儿吧。到候诊室里去坐,行吗?”

“行,行,我们等着。”班头儿感激地说,“那人没什么危险吧?”

“正在抢救。”——电报语言。“咣!”玻璃门又关上了。

小田突然说:“咱跑吧。”

“老转”说:“只管走。地方上这事儿!”

可是,没有人动,谁都没动。走廊里闷得像蒸馏罐,空气里充满着药味,呛得人直想吐。

班头儿望望玻璃门,解释说:“这也是人家的责任,对吧?”

“一头沉”说:“那妞不赖。”笑了。

“老转”说:“这会儿态度还可以。”

小田低低地哼了一声,头靠在“老转”的肩上。

我趴在窗台上,望着茫茫的夜色:天神,来一丝风吧,太闷了!可是,没有风,一丝都没有。我无可奈何地转回身,发现他们已经睡着了。小田斜靠着“老转”,“老转”趴在“一头沉”的腿上,“一头沉”竟躺在凳子上了。他脸上喜滋滋的,嘴角上扯着长长的口水,不知是想他的“小拖”,还是在品羊肉汤的美味。只有班头儿在吸烟,小火珠一明一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