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雨打芭蕉,西角凉亭内第一次酒气弥漫。
白蕴棠坐于亭内石桌边,抬臂斟酒,而后,一饮而尽。那干脆,那豪情,便似乎当时依依喝下那一碗抢夺生命的汤药。
同样的痛,不过,一个在身,一个在心。
杯酒数盏,却清醒依旧。
白蕴棠苦笑,便是借酒消愁,也不能了么?
再一次的抬臂豪饮间,却被玲珑大胆拦下:“将军,多饮伤身。”
放下手中的杯盏,白蕴棠看看亭外灯笼照映下的雾气蒙蒙,第一次,有些犹豫。定然是饮酒过度的缘故,否则,白蕴棠低沉有力的声音,为何此刻听来,却带着点点的颤抖。
“她……可还好?”
“将军以为如何?”玲珑也是生平第一次,对白蕴棠如此不恭敬,甚至,还这样子的反问。
玲珑自然晓得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可是,她认为躺在那里形同死尸的依依,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说话。
而她,愿意做这个人。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义无反顾,为了一个并不十分相干的人,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好在白蕴棠并未理会玲珑的无礼,只抬眼看了玲珑一看,便不再说话。
玲珑无奈,只得如实告之:“夫人已在床上躺了两天,滴水未进,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只是掉眼泪。”
“嗯。”白蕴棠淡淡回了一声,黑夜朦胧,玲珑看不清白蕴棠的表情,猜不出他的喜怒,可是依依的情形只得到这样平淡的回应,多少,有些不甘心。
所以,玲珑站着并未离开,她在等,白蕴棠哪怕一句关心的话。
白蕴棠瞟了一眼立于一旁的玲珑,又是饮下一杯酒:“你如今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这样大的事,你竟还瞒着我?”
玲珑身形一抖,惊觉自己这个细作的不称职,慌忙跪下:“将军饶命,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将军。只是……”玲珑止住,看一眼白蕴棠,并无过多情绪,咬咬牙:“只是夫人原本,想将这个消息亲自告诉您。夫人以为,您会很高兴。”
“起来吧!”白蕴棠并未多说什么。
玲珑依言站起,却是不甘:“将军可否告知,究竟是个人,将夫人有孕的事情报告给了将军?”难不成除了自己外,夫人的身边,还有其他细作?
“这些你无需晓得,做好你自己的事便可。回去吧……好好照顾她。”白蕴棠下了逐客令。
“是,奴婢告退。”玲珑无奈,只得退出了亭子。
亭中只余下白蕴棠一人,夜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倘若没有记错,今日,应该是大年初一吧,竟然,是这样度过的。
白蕴棠苦笑,高举酒壶,酒水入盏的声音与亭外淅沥雨声相和,仿佛一首天成的安魂曲。
那酒,满得快要溢出来。白蕴棠端起酒杯,快入口时却又止住,转身,将那满满当当的一杯酒,尽数倒入芭蕉树下。
孩子,这便是我送你的最后一程,我虽不能亲手接你降临,却也是,眼睁睁看着你离去的。当你的血布满你娘亲的衣裙时,你可晓得,父亲的痛不比你的母亲少?
孩子,不要恨父亲,并非父亲不爱你,只是我与你娘亲之间的仇怨,不晓得能不能还得清。如若不能,你便得不到父母双全的爱,这对你,无疑也是一种伤害。
似乎真的醉了呢!
白蕴棠眼神迷离,被酒浸染的声音多了三分的醉意,不由自主间,便唤出了那绵绵软软,好听的叠音:“依依……”
第一次的唤,有些些的生疏,只是那两个字,却教白蕴棠心里一震,继而心中便是五味杂陈,几分伤痛几分甜蜜说也说不清。
可是那一唤,却如同上了瘾。
仿佛埋藏于胸中的波涛汹涌,一瞬间决堤,从此,再想平淡隐瞒,已是不能了。
“依依……”白蕴棠再一次的呼唤出口,带着浅浅的醉意,竟是无比的好听。
“依依……”
“依依……”
止不住的千头万绪,白蕴棠却是越唤越心痛,仿佛,有一根针扎在胸口,想拔,却又拔不出。
依依,不是对你,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
倘若他人杀了我的骨肉,我都会教他也尝尝失去亲子的机会,却唯独不是对你。
不要问为什么,就是不会。
想到伤心处,白蕴棠又是一杯满酒下肚,黯然神伤。
依依,我该如何是好?
我们,该如何是好?
又一杯满酒下肚,白蕴棠醉意深沉,不得已苦笑。
孩子,倘若你还在,可否告诉父亲,我该如何?
大年初二,大宋朝人人欢天喜地,唯独守月馆,依旧沉浸在痛失亲子的伤痛中,依依躺于床上,闭口不语,茶饭不思。
墨染阁内,白蕴棠坐于椅上,丘石半跪在地上,几度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便说,你何时也变得如此支支吾吾?”白蕴棠并未抬头,拿起桌上的折子,仔细的看着。近日虽在年关内,却仍旧有很多大小事务要处理。
“这……”丘石还是十分为难。
“究竟怎么了?”白蕴棠从未见丘石这个样子,晓得事情怕是不好,便放下了手中的折子,认真看着他。
“将军,玉夫人那件事,已经查清楚了。”
“哦?结果如何?”白蕴棠忽然专注。
“夫人与玉夫人落胎之事,并无关联。将军怕是,误会了夫人。”丘石说道。
“那玉婵从守月馆回去后就腹痛不止,随后就有人来报说玉婵小产,这又如何解释,难不成,是玉婵自己将孩子打掉的么?”白蕴棠有些不高兴,事情脱离了想象,教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突然害怕,听到不好的结果。
可事实,就是这般残酷。
“将军,其实,玉夫人……并未怀孕。”丘石十分为难却还是说出真相。
“你说什么?!”白蕴棠“腾”地站起,睁大双眼满不相信。林玉婵她有几个胆子,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将军。”丘石解释:“玉夫人确实没有怀孕,那个大夫是玉夫人花钱请来的,玉夫人为了争宠,才出此下策。属下已经查清楚了,据玉夫人身边的丫头说,夫人对玉夫人的孩子十分的小心,玉夫人虽然去过守月馆,却是连一口水都不曾喝上,便被夫人请了出来,可见,夫人并没有害人之心,只不过是玉夫人想趁机诬陷夫人而已。”
“竟然……是如此?”白蕴棠还是无法接受,他曾经为了孩子的逝去悲伤难过,竟然,是无中生有,自作多情。
他慢慢的坐回椅子上,眯着眼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却被有人突然的闯入打断了心思。
丘石习惯性的拔刀,才发现闯进来的人,竟然是玲珑。
玲珑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军,无论您多恨夫人,奴婢请您看在夫人刚刚失去孩子的份上,快救夫人一命吧。夫人自那日后不曾吃过一粒饭,喝过一口水,再这样下去,夫人真的会没命的。将军,奴婢求求你……求求你……夫人是好人,您救救……”
白蕴棠听闻依依将死,心中一震,还没等玲珑说完就迅速离了座位赶往守月馆。
进入房中,里头气氛沉闷,小丫头们都跪在依依的床头偷偷的抹眼泪。见到白蕴棠,更是哭得厉害。
白蕴棠盯着床上躺在那里纹丝不动的依依,竟然,连一步都迈不动。
依依这是……没了吗?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耳边忽然没了哭声,而是那日依依落水被救起时,对着他气急败坏的喊:白蕴棠,你这个魔鬼!
他果真是个魔鬼吧,否则,怎么会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又逼死了自己的妻子。
万般艰难的,白蕴棠走至依依的床边,坐下,看着依依面如白纸,骨瘦如柴。
才几天,竟瘦成了如此模样,原本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明明晓得他想要她的命,还仰着头胆大包天挑战的女子,如今,去哪里了呢?
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问:她已死了,你要报的仇已报,你可舒心了?
可舒心了?
白蕴棠摸摸自己的胸口,似乎,并未感觉到畅快啊。
伸手,想去摸摸依依巴掌大的小脸,却突然感觉到了依依鼻尖游丝般的气息。
没死么?!
突然的狂喜,白蕴棠没来由的轻松喜悦,似乎重重舒了一口气。看见掩面而泣的丫头们又有几分的不高兴:“这不是还活着吗,哭什么哭!”
白蕴棠向来是有威严的,他这样一说,自然无人再敢大哭了。巧儿掩着帕子抽抽泣泣:“夫人这些天没有吃什么东西,连平日里最爱吃的梅花糕,都不曾染指。大夫说,若是再不吃些东西,便……便也撑不了两天了。”
巧儿说得伤心,又不敢哭出声,只得掩着帕子呜咽。
白蕴棠看着奄奄一息,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的依依,暗叹一口气。
“去准备一碗补身子的汤药!”
巧儿止了哭,忙不迭的去了。
不多时,巧儿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屋,碧影赤香等人帮忙将依依扶起,巧儿拿着勺子,却喂不进去一星半点。
依依吃力抬手,推开巧儿:“拿走,我不吃……不吃……”
巧儿为难的看着白蕴棠,白蕴棠不发一言,接过了碗,扳开了依依的嘴,将一碗汤药尽数灌了下去。
依依气若游丝无力挣扎,白蕴棠不知轻重,将依依呛了个狼狈,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白蕴棠将碗递给了赤香,起身欲走,见依依扶在那里咳得辛苦,还漱漱掉着眼泪,终究心中不忍,伸手拍了拍依依的背。
依依尽管饿得软骨柔指,却还是倔强的很,她抬头,恨恨的盯着白蕴棠:“白蕴棠,你不是一心想让我死吗?如今我不用你动手,自己求死,你却为何又不容我?”
白蕴棠转过脸并不看依依,他的侧脸冷酷刚毅,声音更是无情无义:“既然我想你死,那自然得我自己动手,倘若这样轻易就教你送了命,岂不太无趣了些?”
白蕴棠说完,起身便走,更是冷冷的吩咐:“你们无需心疼她,若是再不肯进食,就用方才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