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深了,皎洁的月光照在挽月轩玉镂的檐瓦上透出一片白蒙蒙光华。
“小姐,你在哪里啊,小姐……”红烛半靠在桃树上,有气无力地念叨着,她一边揉着摔肿的脚踝一边怒骂不止,“这皇上真不是个东西,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挽月轩来发什么酒疯!”
月光在少女秀美的面颊上投上一片暗影,红烛清丽的眉眼显得有些暗沉,“变态!人渣!现在好了,他一醉睡着了,小姐却是不见了!不知道九爷会担心吗?”她恨恨地拍着桃树,“小姐若是丢了,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能赔得起吗?”
红烛越想越气,不由怒火中烧。她“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抬脚便踹向面前的桃树,“那个浅草也是,不就是早伺候小姐几年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啪哒……”
“谁?”红烛话音一转,厉声喝道。她抬起头,只见一道黑影从交错的桃枝中一闪而过。红烛一探身,迅速捞起那人掉落在地的物件,却是一颗打磨上佳的东珠。
珠圆玉润,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看起来竟然还有些似曾相识。红烛的脸色更加暗沉了,她脚尖轻点,一跃而上,已是追了出去。
夜风渐起,发出低低的呜咽。红烛怔怔的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挽月楼,眉头紧皱,怎么回来了?不知不觉间,她竟是回到了小姐的寝殿。
作为九爷隐藏在小姐身边的暗线,红烛一直以来都有一种优越感。虽然这种优越感在众多伺候的丫鬟中不便表露出来,但红烛始终觉得自己是挽月轩中除了小姐之外,最与众不同的一个。可是这次,她竟然把人给跟丢了!
而且这人深更半夜出现在挽月轩,非奸即盗,万一像那什么狗屁皇上一样对小姐不利……想到此处,红烛不由攥紧了拳头。
月光如水,照得挽月楼亮如白昼。红烛正欲走进殿内,忽然一阵阴寒的风向她侵袭而来。红烛只觉得浑身发冷,脚步不由滞住了。她看到了一幅多么诡异,却又多么美丽的景象啊。
挽月楼飞阁流丹,一轮圆月挂在楼顶,宛若银盘。一圈一圈炫目的白光在楼顶盘旋,然后慢慢的渗透进楼里。月色如碧,红烛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碧色的汪洋中,身子轻飘飘的。
碧色的光华越来越强盛,白光依旧围绕着挽月楼盘旋。渐渐地,整个挽月楼融进了耀眼的碧光中,直至消失不见。此时,一个碧色的寒潭奇迹般的显现了出来。
异香扑面而来,伴着叮叮咚咚的乐声在天际回旋。一个少女!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少女踏着琴从潭底缓缓升出。
少女眸如春水,眉如远山。她凌风而立,抱过琴轻轻旋身,便旁若无人地盘坐在潭口上方悠悠的操起了琴来。
琴声如泣如诉,委婉缠绵,像是风在低低呜咽,又像是女子在呢喃细语,更像是引魂使者在奏着一支支安魂曲。
伴随着琴声的铮铮响起,一群一群黑色的暗影从远处呼啸而至,团团围坐在少女身旁。那是一群山精野怪,叽叽啾啾,伴着一声接着一声尖锐的鸣叫,像是鬼哭狼嚎。
这是在……招魂?红烛面色有些难看。难道,那碧月潭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传说,每当月圆之夜,阴气最重的地方便会如漩涡一般大量吞噬皓月的精华,久之,便形成了一个盛满阴气的深潭,潭中月色如碧,阴冷寒凉。此时,异景现世,万妖膜拜,笙歌四起。
眼前出现的一切让红烛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她没来由地想起大夜王朝早夭的晚月公主。据说,那晚月公主初生,红月现世,河海暴怒,泛滥之势几乎毁灭天地。整个大夜王朝也陷入了无尽的黑夜中。
而当时的右相安天下深谙天相星盘异数和八卦推演之理,冒死进言,直指那早夭的晚月公主,便是带来这一切灾难的妖孽。
据说,尧昭帝为了百姓安危,不得不处死了还是婴孩的晚月公主,而这挽月轩则正是尧昭帝为了纪念自己早夭的小女儿所建的楼宇。
又据说,右相虽是心忧天下,但却因此得罪了尧昭帝,安家一门三百七十二口老小被满门抄斩,凌迟的鲜血染红了九月的枫叶。
红烛自己虽不是个善男信女,但也知道稚子无辜。想那晚月公主不过是个初出生的婴孩,这天下的异变又岂是她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所能左右的?
还有这尧昭帝,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是方才见他无端闯入西暖阁,一脸暴虐地把自己踹翻在地,把小姐也打了个半死,甚至,甚至还想对小姐……她还真以为他是个关心女儿的好父亲呢!
“真他娘的虚伪!呸!简直就是色中恶魔!”红烛忍不住气愤愤地骂了一句。
这晚月公主也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父亲。红烛一阵激灵,忽然觉得背脊冷嗖嗖的。会不会是那屈死的晚月公主亡魂不安,因此,这挽月轩才屡屡出事?
难怪小姐这十几年来,一直气若游丝,面容苍白。红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想到自己久病不愈的小姐,忍不住屏住呼吸,轻点脚尖,几个闪身便在那少女近处潜伏下来。不对呀,按理说这晚月公主去世时不过是个才出生几天的婴孩,连话都还不会说呢。虽然枉死,但也不会有多大的怨气才是。即使有怨气,也不一定是在这挽月轩啊。
那这绿裙少女在做什么呢,难道不是在招魂?是自己猜错了?红烛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绿裙少女悠悠叹息了一声,她的声音也美好得像个梦境。“幻灭伏琴,飞雪流音。伏琴,快些醒来吧。你难道真的要在这个世界沉睡一辈子吗?”
“小姐……”红烛差一点喊出声来。她咬紧牙关,生怕自己被发现了。伏琴!伏琴!这少女竟然说的是小姐的名字!
似乎感应到少女的呼唤。随着琴声的渐渐平息,一道虚淡的身影缓缓地显露了出来。那虚影在月色下逐渐加深,红烛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在那身影完全成形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姐!”
没错,那逐渐成形的、曼妙婀娜的美丽身影,正是自己伺候了近一年的病小姐伏琴!她绝不会认错!
一见到自家小姐就这么凭空出现在那个穿着浅绿色衣衫的古怪少女身旁,红烛是又惊又怕。
但惊恐只是一晃而过,因为那古怪的少女竟伸出手轻轻放到了小姐的额头上。
“放开小姐!”红烛大惊失色,想都没想,抬手便打出了一枚暗器。
围在四周的狐怪叽叽喳喳的惊叫起来,乱成一团。那绿衣少女竟然动也不动,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危机即将来临。
成功了?
红烛大喜过望,忍不住喊出声来,“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快过来!”
然而,让红烛惊骇不已的是,暗器在离那绿裙少女肌肤一寸距离的时候,竟然碎成了粉末!
这时,那绿裙少女终于移开了放在伏琴额头上的手,微微侧过脸来。少女眼波盈盈流动,竟是冲着红烛嫣然一笑。这一笑真如百花齐放,红烛看得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别伤她。”
这是红烛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声音清冷温柔,像碎了一地的月光。朦胧中,她依稀看见一道暗红的刀光劈开碧绿的汪洋,冲破天际。暗红的刀光映着皎白的月光,霎是好看。
那绿衣少女对劈面而来的暗红刀光竟也是视而不见。少女裙摆飞扬,顾盼神飞,竟是任凭那暗红的刀气缓缓没入她的眉心。
山怪们叽里咕噜的声音越发欢腾,一圈一圈围着绿衣少女跳起了舞。绿衣少女却撇了撇嘴,她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红影,指尖微微一用力,手中的琴弦竟全被生生折断。
少女目光微冷,“荆生你个王八蛋,这次若坏了我的事,我非把整个魔界一锅端了不可!”
她广袖轻扬,刚出现在面前才说了一句话的伏琴便随着红烛一同昏睡了过去。少女伸手摸了摸额头,又看了一眼面前沉睡的伏琴,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流音,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这运气好像也忒差了点。”
说完,又再次看了伏琴一眼,才又无奈又气愤的抱着琴恋恋不舍的跃下了深潭。
先前围着她的狐怪见她消失,也乱糟糟的叫嚣着融入了夜色。碧光渐渐散去,白色的月光一圈一圈的漾开,寒潭又奇迹般的消失在了月色中,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最后一丝碧光散去,挽月楼一切如常。
片刻后,一道红影在挽月楼顶显露出来。他发丝飞舞,剑眉斜飞入鬓,一张苍白秀气的脸上虽然满是煞气,但那一双剔透的眼睛却偏偏干净得像是水晶,像点在漆黑夜色里的两颗星子。
他环视一眼四周,却并未见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静静地的看了昏睡在地的伏琴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轻柔地抱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