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我太急功近利,虽然大劫得渡,但最终还是病倒了。顾归尘的伤刚刚养好,我又倒下了。但是托这场病的福,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顾归尘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我,陪我说话甚至陪我看书作画,我觉得我这一生里最安逸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此。
因了顾归尘的伤和我的大病,那些日子都无人敢来叨扰他,整个蓬莱仙岛都安安静静的,很让人舒心。
顾归尘因是得了闲,时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摆弄棋谱。我晓得他爱下棋,奈何我的天赋不够用,下棋这件事我学不来,所以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自己与自己对弈。而这个时候,我习惯待在一旁看着他,我觉着就这样静静地看看他就很好。
微风拂过他鬓角的碎发,嘴角扬起一抹清淡的笑意,他左手执着白棋堪堪落定。整个人沐浴在晨光微曦之中,仿佛一座白玉雕像透着莹莹白光。自侧面看去,他的睫毛微绻,密黑的影子落在眼下,一双眼中似乎蒙了一层隐隐的雾气,神仙这个词合该是形容他的。
从前我没见过这样的顾归尘,因为以前即便是静,他的眼睛也是灵动的、流光溢彩的,然而现在,他的眼睛里却像是一汪湖泊,平静无波,周身都是一片宁静安和。
我想,大概人到了一定的时候,经了很多的事情,的确是会变的吧。顾归尘经历过了生死一线,大约是把世事都看淡了,所以才变得这么清逸恬淡,无所欲求。
可是顾归尘会与世无争、无所欲求,却并不代表着我也会如此。师徒之间的关系,按照许多戏折子里讲得那样,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容易发生变故的关系。比如说,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对顾归尘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这种想法,我私以为叫做喜欢,这种喜欢是我之前对顾归尘的依赖、信任和关心的升华。我不觉得这种想法有多么的大逆不道,只是几次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小鹿乱撞,脸上不自觉地脸红,有些尴尬。
戏折子里常说,男才女貌,才子佳人。顾归尘很有才华,是个才子;至于我,我不晓得我有没有美貌,是不是个佳人,但我知道以顾归尘对我的紧要程度,或许他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于是,在撑了几千年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挑了个黄道吉日去跟他表白。
事后我认为,挑这个黄道吉日的道士骗了我,因为这个日子非但不是什么好日子还是让我的生活日趋走下坡路的煞日。
关于同不同顾归尘说我喜欢他的这件事,我思虑了很久,但是理智终究敌不过潜意识,我屈服了。
那是一个寒凉的秋夜,顾归尘刚沐完浴,身上只着了一件纯白的寝衣,头发还是濡湿的,发梢挂着几点水珠。他一张脸清朗而温和,隐在蒙蒙仙气之间,显得十分俊俏。
许是见了我,他笑着向我招了招手,“小凤凰,你怎么来了?过来坐。”
我抿了抿唇,然后很不自在地坐到了他身旁。他打量了我半晌,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这么紧张?是有什么事同我说吗?”
“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奈何他的眼睛生得太美,让我不敢与他对视,“我……”
我低下头又犹豫了半晌。
“你这是怎么了?”顾归尘嘴角凝起一个笑容,“若是没事那就回去吧,天气凉了多添件衣裳。”
我原本已经打了退堂鼓,打算站起来就走,但是我的心却不允许我就这样放弃,于是我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句:“师父,我喜欢你。”
一句话既出,顾归尘拿着杯子的手一顿,那杯盏“啪嗒”落在了地上,顿时摔得粉碎,而我已然僵住,不知道该靠近他还是远离他。
两个人僵持了半天,还是他先开了口:“小凤凰……很抱歉……我……没办法喜欢你……”
心里不由地一酸,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然而我觉得此刻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这一页揭过去。
“不要说抱歉。”我努力地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堵了回去,“没事,我就是这么一说,师父你别当真。”
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于是急忙蹲下身,装作替他收拾打碎的瓷杯。然而眼泪早已经收不住了,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手上、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我收拾不好那些碎片,索性都捏在了手里,然后勉强地含糊了一句:“师父早些休息,我先告退了。”
手心里紧捏的瓷片将我的手划出深深浅浅的口子,有一点血腥的气味自手中散出,而我却无心去管,只拖着步子,心里想着赶紧离开这地方。
“我们是师徒,小凤凰,我们之间也只能是师徒。”顾归尘的语调仍然很淡很轻,仿佛没有一点感情。我听到了,听的很清晰,他同我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情绪的波澜,我知道我错了。
他说:“我有我爱的人,你将来也会有你爱的人。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那我以后便不再见你了……”
我很想抱着顾归尘哭一场,然后问他:你喜欢的人谁?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还好我仅剩的一点理智和尊严没有允许我这样去做。
我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真的害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顾归尘了。也许那一刻,我才真的明了,我爱他,爱了很多年,爱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里住了这样一个人,所以再也没有看见过别人。
我同顾归尘的这件事只有两个结局,他拒绝或是接受,而今这个结果只是意料之中,我没什么可诧异的,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空了一块,仿佛被什么东西剜下了一块肉,疼得难受。我用了七万多年去陪伴一个人,可是他告诉我,他和我是师徒,所以永远也只能是师徒。他不爱我,又何必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醉了一场,醉到不知天地为何物。我以为顾归尘总会难过总会放心不下我,但我猜错了,或者我从来就不曾猜对过他的心思。白尽雪说,是她把醉醺醺的我从酒窖里拖出来,而顾归尘自始至终都没有来看过我,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及过。
我晓得,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到了这里就彻底断了。前前后后十几万年,从他活着到他死了,其实一直都只有我爱他,而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一厢情愿,到了我这个地步,也很可怜。
即便这是在我的梦里,我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在幻境中让顾归尘开口说一句他也喜欢我也没办法做到,这件事想来也真是心酸。
这是我的梦境,虽然我不能忘记从前发生的事,但我总有权利在最好的时候,结束这个梦。所以,我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