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绝对没有一尘不染的水。妻子芍红正在厨房里锅勺碰锅碗地忙着,抽空横了丈夫一眼,见他正小心翼翼地从那只有些旧了的大塑料桶里往外倒水,就这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大塑料桶里的水渐渐少了,江申抖抖手腕好让桶里的水一滴不剩全部倒干净。这点水来之不易。寿山离江申家虽说并不算太远,但每天骑自行车到那里去取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桩轻松的事。十公里的路程大约要骑四十分钟,这对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可江申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每天上四楼都有些气喘,就别说每天骑车顶风冒雨地到寿山去取水了。
要说江申他家这块的自来水除了水碱大点其实也没别的毛病,但自从那帮退休老头兴起到寿山去取“长寿水”的热潮以来,自来水就变成了喝不得的毒水似的,家家户户全都动员起来了,有开车去的,有打车去的,有骑摩托车去的,最最大众化的交通工具要数自行车了。江申就属于最大众的一员。
“长寿水热”刚开始那阵子,院子里来了个卖塑料桶的温州人,他的到来使院子里的居民掀起了一股买桶热。大人小孩争先恐后下楼去买他的桶,温州人趁机把五块钱一只的塑料桶提价至十块。
“人分三六九等,东西和东西可不一样,”温州人说,“你们瞧瞧我这桶,壁厚,容积大,提手拿着也舒服。最重要还有一点就是——”
温州人像个地道的说书人那样在关键的地方来了个小停顿,咽了口唾沫歇了口气,然后才继续道:
“最重要的是我这塑料绝对不是再生塑料。再生塑料有毒而我这桶的塑料是用进口塑料制成的,用它盛水盛油保证对人体无害的。”
“你怎么知道是进口塑料?”
人群里要数江申最有学问,所以最有资格发问。
“你瞧瞧你瞧瞧,这不是写着外国字呢吗?”
江申把塑料桶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说道:“这哪是外国字呀?这是汉语拼音。”
“反正差不多吧,你们买不买吧?不买我到别处卖去了。”
这院的人买桶心切,因为有了桶明天就可以实施寿山取水计划了。关于寿山的水,流传着若干种版本的传说。什么神水啦,治百病啦,百分之百纯净水啦,总之都是说它好,没有说它坏的。寿山原本是个比较冷僻的地方,不到秋天是不会有人上寿山的。寿山的秋天很美,漫山遍野长满红叶,可是看红叶的事一年当中只有一回,其余时节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春夏时节上寿山的多是一些年轻恋人,他们最喜欢寿山的清静和与世隔绝,坐在隐秘的树丛里往外看,天的颜色、鸟的叫声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江申和芍红十几年前就曾在寿山谈过恋爱。江申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北京多雨,江申经人介绍认识了芍红。芍红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到单位报到,就被江申约到山上来了。
江申是位博士。
那时候的博士比现在要稀有一些。
那时候的江申也还没有秃顶。
第一次约会是个阴天,江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所谓狗屁预感是完全错误的:他和芍红的事并没费多大劲就成了。
要说也是那天的天气帮了江申很大的忙。芍红那天穿了套极薄的桔红色丝质连衣裙,裙子下摆只到离膝盖还差两三寸的地方,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来在江申眼里显得格外鲜嫩。江申用他那看惯计算机屏幕因而变得有些发蓝的迷迷蒙蒙的高度近视眼将芍红扫描一遍,在心里给她打了个九十五点五分。没给她打满分是因为她的牙齿,她的牙齿微微有些发暗,好像质地不算太好色泽偏于发青的硬玉。芍红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所以她母亲就动不动给她吃四环素,牙齿就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了。
说完,她抿嘴笑了一下,是那种很腼腆很收敛的笑容。江申有种被二百二十伏电压击了一下的感觉。
他俩肩并肩往山上走,天色越来越暗,乌黑的云朵眼看着就要压到头顶上来了。这种鬼天气是没人逛公园的,他俩站在半山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左右为难。起风了,江申看到芍红的短裙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整个人也在风中变得踉踉跄跄,前后左右摇摆不定。江申说我们躲躲吧,说不定要下雨了。芍红说躲往哪儿躲,要不我们回去吧。江申说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的雨下得并不大,却帮了江申一个大忙。他们躲在树丛里听天上落下来的雨点好像钟表嘀嘀哒哒走动的声音。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雨才停了,下山的路变得湿漉漉的,他们是一起手拉手走下山去的。
江申和芍红结婚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一起去过寿山。江申每年都说等哪天抽出空来一起上寿山,却一直也没抽出空来。直到去年春天,院里的那帮退休老头、老太太掀起了一个轰轰烈烈的上寿山取长寿水的运动,江申才再次踏上那座山。
寿山的山道并不险恶,但是为了方便游人还是在山上修了一条索道。上寿山的老头老太太是绝对不会乘索道上山的。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其一是为了锻炼身体,其二才是为了取水。一开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带回一些水来,放在水壶里烧开了喝,当时也没感觉出什么来。事情是后来慢慢被神话的。中国是一个流传神话的大国,针尖那么一点大的事情若是被放大起来说不定就能遮天蔽日。
关于寿山的水被神话这一事件的源头追查起来大概比一桩杀人命案还要复杂,反正传到江申这里已经变得神乎其神了。先是听说有一长年卧床不起的老太太喝了她老头从寿山带回来的水,一个月之后居然能走路了。又听人说有人坚持喝寿山水忽然之间有了某种特异功能。江申每天骑车子到寿山去取水并不是为了获得某种特异功能,江申是位博士,他只相信科学。用科学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有一点他确信无疑,那就是寿山的水没有污染,是比较纯净的水。
江申一开始到寿山去取水妻子芍红是坚决反对的。
“大老远的费劲吧啦你就为了带这么一小桶水回来呀?你怎么不用铁罐子装点空气回来呀?山上的空气还新鲜呢。”
江申道:“你这不是抬杠吗。”
芍红把锅铲往炒勺上重重地一丢,说道:“谁有功夫跟你抬杠呀?我都快把你伺候到天上去了你却连句好话都没有。”
“我每天到山上去取水又不是我一个人喝。”
“我又没让你那么做。”
两人一句来一句去,话里话外都是带着刺的。不过江申从寿山取回来的水放到水壶里浇开水喝,倒真是没有什么水碱了,这让江申找到一点继续下去的理由,因此他可以每天理直气壮地上寿山了。
樱桃沟里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早起锻炼的老人们就是到这里来取水的。他们大都是用装油用的大塑料桶盛水,也有用可乐瓶雪碧瓶装水走的。凡是从寿山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大包小包大桶小桶拎着走的,人们迷信寿山的水迷信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江申家隔壁那老两口一天要往樱桃沟跑两趟,除了那沟里打回来的泉水别的水连沾都不沾了。
江申和那些老人家不同,他们是坐公共汽车去那里,而江申每天骑车,沿路的风景使他着迷,他想,骑车多好啊,既锻炼了身体,松弛了神经,又可以取到干净的、没有一点污染的净水。一想到这里,他蹬车的双腿就更有力、更加富有弹性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寿山的水真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江申觉得自己身上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首先是白天骑车累了,睡眠有所改善,不像以前那样整夜整夜失眠了。再有就是胃口也比以前好多了,江申以前有胃病,每顿只吃得下一小碗米饭。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一吃油腻就拉稀。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到了夜里以前都是芍红缠着他,而他却是不怎么行的,他们结婚十多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江申心里明白原因在于自己。
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一些变化,江申的感觉比以前要好多了,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他便会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芍红的被窝里,试探性地碰碰她的头或者摸摸她的脸。芍红这阵子和他闹别扭,有时越是见他把手伸过来她就越是卷紧被筒不让他挨近自己。江申跳起来去掀她的被窝,芍红被他这种从未有过的勇猛行为吓了一跳。
他俯在她身上吻她,他看到妻子好像化开了的糖那样正在一点点地变酥变软,他感觉到了那股神水的力量,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张力。芍红在他身子底下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呻吟声,那声音使江申觉得格外刺激,就越发地用了力。芍红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江申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去捂她的嘴。
事毕,江申扭亮床头的一盏小灯,他把头靠在床头上,随手点燃一根烟,另一只拥着妻子芍红,静静地吸那根烟。
“你明天不要到山上去取水了吧。”妻子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主要是怕你太累了。为了那么一点水,每天骑车跑那么远的路,不值得。”
“那可不成,你明明知道我现在的身体比过去好多了,那都是寿山上的长寿水的功劳。”
“哪儿的水不是水呀?我看你还是不要太迷信了。”
江申有些急了,“我一个搞科学的人,我怎么会迷信呢。山上的水是没有污染的纯净水,喝了对人体有好处的嘛。”
“世界上绝对没有一尘不染的水。”芍红说着翻了一个身,拿后背对着丈夫。“隔壁顾老太太昨天死了,她喝了那么多的长寿水,也不见得真的长寿。”
江申听到芍红的声音在黑暗里忽高忽低,她像一只蚊子在那里毫无目的地飞行时的样子。
从此,江申过日子的方式比从前更仔细了。他从来不吃方便面,认为那类食品里面或多或少含有某种化学成份,防腐剂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喝水他当然只喝樱桃沟里取回来的净水,至于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对江申来说是绝对碰都不能碰一下的,就仿佛那水里有毒似的。江申时常疑心妻子芍红偷工减料,做饭的时候为图方便随手就舀上一瓢自来水,这种情况要是让江申看到了,就非跟妻子大闹一场不可。他小心谨慎得过了分,有些神经质。有些东西他要拿到实验室的显微镜底下去化验一下才敢吃。他的头秃顶秃得愈发厉害了。芍红说你整天操心这操心那,头发不掉才怪呢。江申听了她的话,闷闷不乐地拿上车钥匙离开了家。
在去寿山取水的路上,江申目睹了一桩交通事故:公共汽车把一个去寿山早锻炼的老太太撞倒,车轮正正地从她脖子上轧过去,当场死亡。大家都说她原本是想长生不老的,这下可倒好,提前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了。江申觉得路人的话仿佛都是冲着自己说的,他慌忙逃离事故现场,拼命向远处骑去。
只有寿山的水才能使他平静下来。
江申静静地坐在那条小溪边,把双腿浸泡在那彻骨冰冷的溪水里,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平静。天已经凉了,山上的叶子全都红了。这几日来寿山看红叶的人渐渐多起来,寿山一年一度的繁华就要来了。
江申背离人群越走越远。他死于某一年的冬天去寿山取水的路上,没有原因,一头栽下去就不能动了。“长寿水热”早就过去了,人们又迷上别的什么能使自己长生不老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