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八爷除去会的戏多,一天唱一出自娱,还有两大特点:收集戏报、小报,熟悉陶然亭的掌故。他大概从民国初年就收藏海报,每看一出戏,便把海报保存下来。要查哪一年北京的什么戏院演过什么戏,谁参加演出,你去找他,决不会叫你失望。这个爱好保持下来,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海报可收集了,他就收集各种油印、铅印的传单、小报。什么“打倒彭罗陆杨”啦,“击退二月逆流”啦,他全有。“文化大革命”过去后,文物部门发出启事要收买“文物”,他捧着这些去卖,人家看了一眼,说这算不上文物,不予收购,他心中十分委屈。我本有意把他这些东西买下来,认为这实在也应算难得的“文物”,又怕他碍于朋友交情不肯收费,迟迟未开口,后来听说他一怒抱到收废品处,当烂纸卖了。我后悔不及。
他从小就在陶然亭转,原来“大悲院”有个和尚还是他的表亲。他对陶然亭一草一木了若指掌。当初陶然亭一带有许多出名的坟,每个坟前都有石碑。陶然亭公园修起后这些墓大部分还在,“文化大革命”时统统给毁了,墓碑也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那些造反派以为从此就再也不会受这些死魂灵们的干扰了。谁知有位励八爷在,事情就麻烦。他不仅记得每座墓的地址,还能背下每块墓碑的碑文。我写小说《话说陶然亭》,要引用几句“香冢”的碑文,向八爷去请教,他立刻背诵出来,一字不差。他自己偶尔也写诗,不过诗写得和戏词差不多。***总理逝世不久,北京发生“四五”事件,他也写了首诗。可不敢拿到天安门去张贴,就在我们几个拳友中朗诵:“我哭周公痛无声,举起白首望长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说良心话,全是“水词”,倒也真情一片。后来“***”把“四五”运动定为“反革命事件”,到处追查写诗文的人,凡写过诗的都惴惴不安,惟有八爷安之若素。他相信听过他朗诵的几个朋友谁也不会出卖他。也曾有人来打听:“那天姓励的在这儿背的什么诗?”我们说:“他多咱背诗了?他不是天天唱样板戏吗?背的样板戏戏词呀:天王盖地府、宝塔镇河妖!”
他退休后仍在电话局做临时工作,替电话局看房子,早晨仍到陶然亭来。1984年我去日本参加国际笔会,回来后不见他了,说肾脏有病,他错吃了治肠炎的药,进医院了。从医院带来话,大夫说不要紧,过几天就可以出来,但从此再没出来。因为他实际上得了癌症。临终前有朋友去探望他,问他可有什么事要办。他说:“别的我无遗憾,就想再去一趟陶然亭,跟朋友们再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