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无意中听到一首叫作“瑞丽江边”的小提琴曲。明朗、柔和、温情,我随着旋律的指引,仿佛看见了硕大的榕树,苍翠的竹林,碧澈的江水和行走在江畔竹荫、穿着雅淡筒裙、戴着尖顶斗笠、载歌载舞的傣族少女。
于是,当有一个机会到来时,我毫不犹疑地决定,到瑞丽去。
我终于到了瑞丽。这孔雀的家乡。
六月,亚热带的阳光已经炙人似火了。白沙沙的一条大道,两旁是刷成了白色的房屋,目光所及,无处不闪亮、灼热,那透明的热流烫得嗓子干痛,几只狗躲在房檐下的背荫处吐出舌头喘息。偶然有一个打着阳伞的姑娘从一道门走出来,急忙穿过街道钻进另个门内,那急促的样子,象在北方秋雨中没有带雨具的行人。这时我才发现,这县城的主要街道口,竟然没有一株树,唔,看到了,树是有的,只有烟袋杆那么粗,没有桌子高,叶子已被阳光晒得象晾干的布片,这也叫树吗?
转过一个街角,我看到树了,好大的一棵啊,简直是铺天盖地,十几个人正在它周围忙碌,竟还遮不过它那黝黑粗壮的树干来。
在街的另一侧,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发呆地望着这树出神,尽管是站在街的另一侧,可他仍罩在榕树的树荫里。
我凑过去问:“这是棵什么树?”
“大青树!”青年说“外边人叫他榕树喽。”
“怕有几百年了?”
“一千年也多呢!”
“真好看。”
“那就多看一眼吧,再过两天怕就看不到了。”
“为什么?”
“你不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注意看去,原来那几个人正在树的周围拉绳子,搭架子,地上放着斧、锯、锛……
我想再问一声,那青年已悄悄走了。从背后,我看到他抬起手来擦眼睛。
为我当翻译兼向导的,是一个傣族姑娘。她那么美,见到她,我才觉得那首乐曲并没完全欺骗我,淡青的小衫,孔雀蓝的筒裙,象牙白的斗笠,长发在脑后松松的一挽又垂下来,她总在笑,浑身散发着缅桂花的清新气味。
人们叫她“摆”,不知是名还是姓。
“以前这条街全在树荫里,两旁数不清的大青树哟,”她领我走在那条我走过的大街上,指着那白沙沙烟尘说,“整个瑞丽城都在树荫里,嗨,你那个时候不来!”
随后她指给我看,那里原来是缅寺,高大的金塔远近知名,缅甸那边的乡亲从百多里外都来赶庙会。而那一览无余的坝子,在以前可看不到对面的山呢!竹林、树林、芭蕉、芒果,把你的眼全挡住,几十米外有人走路,你也只能看到半截筒裙,在相邻两块田里插秧的姑娘,要靠歌声才能判断各方进展的速度。
“我怎么没听见歌声呢?”我说“我也没听过你唱歌。”
“我给你唱个《白毛女》,再不唱个《红灯记》。”
“唱个傣族的山歌。”
“我不会。”
“我不相信。”
“真的咧。”她认真地说:“那些老人会唱。除‘四旧’的时候,哪里唱山歌民兵就端着枪来抓,她们都不唱了,她们不唱我跟谁学去?”
“现在不是没人抓了!”
“不抓了,她们也还认准那是‘四旧’,觉得唱起来是坏事。”
说完,她哼起了《北风吹》,她的嗓子很甜,《白毛女》的曲调也很美,只是这地方从来也没见过“北风吹,雪花飘”,大概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儿,所以那歌由她唱来,完全象一首亚热带的抒情小曲,从这里,我可以推想出这样的嗓子,这样的情调,唱起傣族的民歌该是个多么怡人的境界。
瑞丽坝子,毕竟是美的。绿毡毯似的稻田,清亮亮的河水,悠然引进在橡胶林,金鸡纳树中间隐现着的骑着水牛的孩子……我在想象中补充上那消失了的大青树、竹林和金塔,于是脑子里就又响起了那支明朗、柔和的提琴曲。
尽管我怕伤她的心,还是忍不住要问大青树呢,竹林呢,缅寺金塔呢?
她冷静地象谈一件不相干的事那样娓娓而谈,傣族老人信神,把大青树看作神树,“***”为了“解放他们的思想”,把大青树伐了。唔,他们开个头,这做法可就留了下来,后来只要砍并不说为什么了,瑞丽城正在砍伐那最后一棵,谁也不知为什么,有人要求过留下它,主持砍伐的人只说:“西双版纳早砍光了,你们还要留一棵,真保守。”金塔呢,那是迷信品,理应炸掉。
“摆”有点困惑的说:“大概建设社会主义,真必须这样吧?我水平低,弄不清,弄不清的事相信上级才对。”
可是她又说:“就是老年人思想太顽固,塔炸了,树砍了,他们就背起米袋到缅甸去拜佛爷,”她指指一公里外棕榈丛中的一片屋顶说,“那里的和尚最高兴了。边民可以自由来往,庙不能搬家,人是会走动的。”
有一天“摆”领我去访问一位傣族的老模范,这老人原是个孤儿,小时候从缅甸招赘来一个丈夫。傣族人爱清洁,认为猪是脏东西,从不养它。政府号召每亩地一口猪,这里也推行,可是没有人肯喂,这女人响应号召,作了全族第一个养猪的社员,丈夫一怒和她脱离关系,丢下她和一个女儿,自己回缅甸了。“文化大革命”来了,有人揭发她偷着用自己的口粮喂猪,她那猪虽肥可是掺了假,所以她是“假模范”,大会小会斗,散了会她回家仍然喂猪,男人到中国来赶街,特来看她,埋怨她早不听劝告,落得这个下场,他劝她跟他走,可是她把桌子一拍,把他撵出了门,她说:“不要再来看我,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我们中国人的事用不着你过问。”
“摆”领着往她住的寨子走。
寨子隐现在槟榔和棕葵丛中。一座座竹楼,秀丽、清洁。它们是粗细长短不等的竹竿作骨,竹笆作壁搭起来的,里外涂了透明的奶色桐油,新楼呈象牙黄,旧楼则现出栗红色。“摆”领我绕过竹楼,走到一排土砖瓦顶的平房前,工人宿舍式的平房,在竹楼当中未免显着枯燥、简陋。那个女模范住在这里。“摆”说竹楼要自己建。模范带一个女儿,孤儿寡母没有这个力量,这平房是大队的,每年只须交几元房租就可以了,没有竹楼明爽,也没有竹楼清凉。
模范是个文静的女人,很瘦小、可腰板挺得直直的。她并没为我远道而来表示惊讶,只说:“以前来,我可以去取一勺蜜、摘几个芒果招待,现在芒果树和蜂群全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我只能请你喝××茶。”
什么茶?我没听清,是带着枝叶的花椒似的小豆豆。柠檬香带一丝辣味。
我要她谈谈自己的经历,她笑着说你都打听过了,还要我说什么?我把自己听到的关于她的传说,说出来问她,她只是听着,不否认,也不补充。
我问她对当前农业生产和边疆建设有什么想法,她想了想说:“边疆有些地方变得没有以前美了。也有些地方比以前强,这地方粮食从来够吃,就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口粮也分七百斤左右,可是以前农户里没有缝纫机,没有单车,没有大挂钟,如今都有了。拖拉机、农业机械也很多。这是我们祖先没有的。碰到有些事想不通,我就看这些好的变化,看到这些心里就变畅快了。谁家也有快乐,谁家也有苦恼,可只有自己的家才是家,我的家就是我们大队。”
我说:“你满可以再组织个小家的。”
她摇摇头,苦笑着说:“没意思。”
离开村寨,我们沿着瑞丽江的一个支岔走,界碑就在路边。靠我们这一侧有几处稻田正在插秧,远远看见一小队沿着田埂一边走一边问插秧的人什么话,“摆”说那是几个公社的干部在县委书记带领下,检查插秧进度。从瑞丽赶街回来的缅甸姑娘,肩上担着竹担,一手打着阳伞,陆陆续续涉水走回她们国土去。水很浅,只到小腿,在她们的小腿前后激起白色的水花和清亮的水声。迎着她们,一个青年人穿一件杏黄色衬衣,围着纱笼从对岸走过来。回国去的姑娘和他嘻笑着打招呼,他应答着,但神情很冷淡。“摆”看见他就停了脚步,手搭凉棚注视着。那青年上岸了,“摆”站在界石边上,招呼了一声,青年紧走几步,越过了国境,和“摆”一问一答谈了起来,我认出了这正是那天劝我看大青树的那个青年,就是他背过身去擦泪的。他们说傣语,我听不懂,可看那神情谈得热烈而激动。
谈了有十多分钟吧。青年向有人插秧的方向走去。“摆”走近了我。
“这个小‘布沙’叫鬼迷了心窍,”“摆”说。
“怎么回事?”
“寨子上有那么多姑娘,他偏爱上了国境那边的一个布毛。亲都定了,可那姑娘说只能叫他去上门,不肯嫁到这边来。”
“为什么?”
“姑娘说我们的寨子不象傣族人的寨子了,这里的生活也太紧张,太枯燥。”
“小伙子呢?”
“既舍不得丢了姑娘,又不愿意离开祖国。”
“那怎么办?”
“他疯癫地游荡了一个月,决心把姑娘丢开了。他刚去告诉了那个姑娘,亲事退了。”
这时从稻田那边传来了争吵声,寻那声音望去,只见那一排检查人员都吃惊地站住,退亲回来的小伙子在人群中跳着叫喊,有两个年轻人拉住他的胳膊劝阻他。
我问:“那里怎么回事?”
“摆”倾耳听了听说:“他在发疯。”
“他喊些什么?”
“他说你们今天检查这、明天检查那,可就看不见边疆这只孔雀,叫人快把毛儿拔光了。没有毛的孔雀,吃得再肥也没人爱它!”
“摆”走了几步,轻声说:“同志,孔雀要肥壮,非要拿它美丽的羽毛去换取吗?”
我说:“当然不,以前你们坝子上的孔雀,不都是又美丽又肥壮的吗?”
我在这里还没看到过孔雀,有人说少了竹树,它们远去了。
离开瑞丽的那天,是赶街的日期,大街上没有了树荫,街子只好迁到城的一角,有几棵杂树的地方。
两个国家,十几个民族的男女,背着背篓,挑着竹担。往地上堆满黄色的枇杷,紫色的荔枝,青色的芒果,浅红的木瓜,金光闪闪的油豆腐泡,雪白油亮的豆腐脑,各种叫不上名的青菜、水果,还有各色的衣裙、亮晃晃的首饰,真象一只巨大的孔雀展开了的尾屏。满街笑声人语,满目五色缤纷。而远处,绿茸茸的稻田中间,瑞丽江还静静地流过。
我又想起了那支明朗、柔和、温情的乐曲。瑞丽,你这孔雀的家乡,祝愿你新生的美好的一切成长壮大,也祝愿你把失去的美好的一切重新夺回,永远象一只既美丽又健壮的孔雀飞翔在四个现代化的晴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