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开端距离杨志卖刀的故事还有三年。杨志在三年之后再见到牛二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那个曾经是文质彬彬的书生了。现在的牛二还不叫牛二,叫牛仲学。一个很文气的名字。而这时的杨志却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江湖绰号:青面兽。
这是一个秋景天气。牛仲学正坐在青原县城西的一座茶楼里喝茶。店小二很熟悉他,店小二知道这位名叫牛仲学的秀才,已经考了几年的功名,却回回落榜。店小二看着牛仲学一脸愁容,心中涌出一阵同情,是啊,任何一个有志于功名的男人都很难在这种结果面前保持坚强的意志。城中高克举人,早年就考中了。现在在城里风光得很,据说已经补过两回外阜的缺,但人家不去。真是牛啊。而这个牛仲学,却十几年了,还是一个秀才的名分。人啊,真是天上地下,不能比啊。
牛仲学现在委实有些沮丧。心情糟糕,茶便喝得无滋味。窗外清风徐人的秋景,在他的眼睛里是灰灰凉凉的。茶楼的幌子在窗前风摇着,晃得他心乱。他心里正想着一个名叫黄莹的女人。
黄莹与他是青梅竹马。因为当年牛仲学的父亲牛毅跟黄莹的父亲闹翻,所以黄莹没有能成为牛仲学的妻子。现在牛仲学的父亲和黄莹的父亲都已经作古,现在的黄莹也不再叫黄莹,而是叫周黄氏。黄莹前年已经嫁了人,嫁的是前街的屠夫周大劲。而牛仲学现在还是形只影单。他立志中举后再娶,可是上天似乎是在折磨他。他已经三度落榜了。他还能再考吗?当然要考。一个好男人,总要吊死在功名这棵歪脖树上。
牛仲学一阵愁烦涌上心头,端起茶杯,闷闷地呷了一口,仍然没有滋味。他偏爱喝茶。不大饮酒。即使喝酒也从不狂饮,所以,他至今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个比较准确的把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他始终不理解一些人为什么总要喝得酩酊大醉才罢休。为什么不喝茶呢?酒令人血热胆壮,茶却让人心平气和啊。
楼下一阵大乱,还听到有女人的哭叫声。牛仲学被打断了思绪,探头去看,只见一个大汉正在扯住一个年轻女子厮打。那大汉打得狠,那女子已经口鼻流血了,却不躲,只是任凭那汉子打。那汉子面相凶恶,面颊上一块青紫的胎记。
牛仲学认识那个女子。女子名叫周芸,是青原城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歌妓。牛仲学偶尔在酒楼听过这位周姑娘的演唱。牛仲学问了小二,得知这个大汉是最近流落到青原城的,名叫杨志,是本朝名将杨业的后嫡。只因面上有一块青紫的胎记,江湖人称青面兽。近一个月来和周芸姑娘相处很好,二人形影不离,不知今天为何二人争吵厮打起来。
牛仲学起身喝一声:“住手吧。”
那个名叫杨志的汉子停住手,愣眼看着牛仲学。
牛仲学摇头道:“这位壮士,看你相貌不凡,如何欺侮一个柔弱的姑娘呢?”
杨志恶笑道:“爷爷爱怎么便是怎么,关你个屁事。”他的目光露出不屑的意思来,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一身寒儒扮相的牛仲学看在眼里。
牛仲学摇头劝道:“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你这般凌辱一个姑娘也是万万不该的。”
杨志冷笑道:“穷酸书生,你别是吃得撑了,上前多嘴。”说着,就踏上楼来。
牛仲学打量了一下杨志,他盯住了杨志腰中那把佩刀,他感觉到心口跳了一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心脏要被扎穿的痛感。他忙把目光从那口佩刀移开,笑道:“看你的模样,是一个懂些武功的人吧?”
杨志骂道:“关你屁事。”
牛仲学笑道:“大丈夫既学武功,就要奔赴沙场,一刀一枪换取个功名,将来封妻荫子,也是个志向。似你本是将门之后,却偏偏如此作践自己,还配什么……”
杨志粗暴地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教训我。”说罢,就挥拳打过来,牛仲学笑笑,只一闪一捉,就将杨志的拳头捉住,轻轻一带,杨志就跌了出去。像跌出去一口袋谷子。
杨志爬起来,愣愣怔怔地看着牛仲学。他不明白自己这一跌是如何跌出去的。
牛仲学正坐在那里喝茶,目光已经不再看杨志。
杨志怒道:“算你狠。”转身就要下楼。
牛仲学喊一声:“你且站住。”
杨志回过头来:“有事?”
牛仲学想了想,叹道:“似你这般人物,如何不去投军报国。”
杨志怔了一下,他似乎不知道牛仲学为什么问这个,他看了看牛仲学,目光突然软了下来,轻轻一叹:“现在谁还肯认我这类人物。我现在穷困潦倒,落魄街头,连饭也是吃不饱的。若吃得饱饭,还不至于与这位姑娘为几文钱打闹起来,招人笑话。”
牛仲学想了想道:“我虽然不是富豪,但也愿赠你几文。”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杨志,“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今日就赠与你,愿你返还故乡,做一番事情出来。”
店小二就惊了,他晓得这位牛秀才,平日靠给人家做私塾,挣几文碎银度日,这一张银票或者就是几年的血汗了。
杨志愣住:“不知先生为何周济我?”
牛仲学道:“我观你面色不俗,将来必有一番发展。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周济你,是指望你由此振作起来。你若不肯接下,只算我借与你的,日后发达了,还我就是。”
店小二忍不住一旁说道:“这位好汉,你有所不知,牛秀才,也是靠教书度日,他周济你,也是出了血力了。”
杨志摇头:“先生说借我,不怕我一走不回头吗?”
牛仲学笑道:“我借与你,便不是要你还的。”
杨志不由得不信了,刚刚脸上的骄横之气一扫而光。他狐疑地接过银票,揣进怀里,朝牛仲学拱手:“谢谢牛先生了。”
牛仲学苦笑道:“你不必谢我,日后发达了,记得来看我一眼就够了。”说到这里,牛仲学心头泛起一股酸意,他联想到自己尚在不得意之中,竟盼着眼前这个汉子发达。真是风马牛啊。他不想再说,摆摆手:“好了,你去吧。”
杨志向牛仲学深深施了一礼,下楼去了。
杨志转身下楼的时候,腰中那口宝刀在牛仲学的目光中停顿了一下。牛仲学又感觉心口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了一下。他似乎透过那刀鞘看到了那口刀的寒气,那寒气直直逼进他的心里。牛仲学心头有了一丝怯意,他收回了目光。他现在还不知道,三年之后,他将与这口刀发生一场性命相关的纠缠。
牛仲学做了一件好事,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他起身在桌上放下一文钱,下了茶楼。
他在茶楼门口却撞上了一个人,于是,他刚刚好了一些的心情,又糟糕透顶了。
他碰上了城中的举人高克。一向看不起他的高克正和城中绅士周人谷走进茶楼。高克和牛仲学是同一年考举人的,却一考即中。现在高克看着牛仲学,目光里再也没有了当年那种亲热。他白了牛仲学一眼,讪笑道:“牛秀才喝茶呢?”
牛仲学感觉到了高克目光里的那种冷意。周人谷却是睬也没有睬他一眼。牛仲学朝高克拱拱手,转身走了。他听到了高克跟周人谷说的一句话:“这个牛老二啊,恁地是没有出息了啊。”
杨志走出了酒店,便到银号换了银票。他买了一匹马,向城外走。周芸一路默默送他,一直送到城门。阳光很好,官道上一片灿烂。杨志停住脚,他对周芸说:“周姑娘,这几日是我心情不好,多有得罪,你就原谅了吧。”
周芸叹道:“牛先生尚且周济你,我还有何话可讲。”
杨志道:“有了牛先生这张银票,我便可近日还乡了。你若有心,可在这里等我一年,我定会来找你的。”
周芸道:“我敬重你的志气,你放心去便是,想我一个烟花女子,随波逐流。若我有福气,是会等到你回来那一天的。只是,你不要辜负了牛先生的一片好意。”
杨志叹道:“我只道这城里全是一些势利小人,不想竟有牛先生这般人物。想我杨志也是望门出身,今日走了,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才好回见牛先生。”
周芸眉头皱起:“如此最好不过。”
杨志拱拱手:“周姑娘,就此告别。”
杨志翻身上了马,加一鞭,那马儿一路扬尘去了。跑出去一段,杨志勒住马,回头去看,已经看不到周芸的身影了。杨志心中空落了一下,轻叹一声,掉转头,又飞奔而去了。
北方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天上晴空万里,地上碧野无尘,凉风送爽不扬沙,太阳生温而不透汗,起居两适,动止宜人。杨志一路行去,路上人来人往,车马声喧。
杨志一时忘记了身寄何处。
谁能知道杨志的命运如何呢?
现在距离杨志卖刀的故事还有三年。
这三年时间内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请继续读谈歌的故事。
日暮西山的时候,牛仲学目光苍凉地从一家大户的门口出来。他刚刚教过一个孩子的课。那孩子竟是不听他的话。他用竹板打了孩子的手掌两下,那主人面上竟生出不快之色。牛仲学十分知趣,匆匆提前结束了课程,连饭也没好意思吃。
晚风裹挟着丝丝冷意在街上吹着,牛仲学感觉自己的心被这晚风吹得阵阵发凉,丝丝冷风像凄楚的琴弦,在他心头扯锯着,很疼,他感觉有些血似的东西在心底被扯锯出来。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的心也许现在被这凉凉的晚风吹成了一块风干的豆腐了。
他现在已经将杨志忘记了。他决不会想到他在三年之后还会与那个叫青面兽杨志的汉子相遇。他不知道他三年之后还会有那样一个日子,那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日子。他现在只是想着三年后的会试。三年后的会试能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牛仲学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今年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轻易地名落孙山。
这一年的落榜,完全出乎他预料。他不曾想到考卷上会有那样生冷僻涩的试题。他当时在考场上完全被动了。那些题他当然是读到过的,为什么就不能熟读呢?他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主考官投向他的那种酸冷的微笑。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发榜那一天,一位比他至少要大出十几岁的秀才,一路嚎啕大哭而去的惨景。那是绝望至极的哭声啊!
他低头走着,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很不愿意在这街上走了。或者说,他极不愿意与这条街上的人们对视。再者说,他忍受不了人们对他的那种鄙视的目光。但是,今天他还是遇到了熟人,他遇到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街邻高全。高全是一个屠户,高全一向看不起牛仲学。在高全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堂兄高克举人才算是读书人。高举人有钱有势,那才算是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还有牛仲学的哥哥牛伯义也是条汉子。牛伯义开着一间小店铺,买卖很好。每月都有大把的赚项,让街人们眼热。
五大三粗的屠夫高全一身酒气,像在酒糟中泡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刚刚出来。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在街中拦住牛仲学,高声喝道:“牛家老二,你又去哪里酸文假醋了?你看你哥哥,认认真真做生意,却养着你这样一个闲人。你也不觉羞臊吗?”牛仲学强打精神苦笑道:“高全兄,你今日又是喝得多了。”高全摇摇晃晃地撞上来,伸手捉住牛仲学的肩,恼道:“我喝得多与不多,与你何干!我今日就要替你哥哥管教管教你。”牛仲学忙挣脱开高全,摆手道:“高全兄,你我改日再理论,我还要急着回家。”说着,牛仲学挣脱开高全,慌慌地走了。
只听到高全在身后破口大骂:“牛老二,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算是一个长着鸡巴的东西吗?哈哈……”
牛仲学已经记不清楚他多少次被人这样震天震地地辱骂了。
牛仲学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他已经习惯街邻们对他的不恭不敬了。换句话说,街人们是不会尊敬一个十几年屡考不中的秀才的。这条街上的秀才多了去,又有哪一个似他牛仲学呢?
牛仲学心中感慨万端,两腿似灌了铅,一步步沉重起来。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如银似水的月光下,牛仲学走得很慢。
读者读到这里,或者会发生疑问。谈歌写的这一个牛二如何竟与那个《水浒传》中的牛二一点也不一样呢?是的,谈歌似乎真的给你们写了一个与施耐庵先生笔下的那个牛二不一样的牛二。其实,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谈歌写给读者的牛二却是一个鲜活的人物啊!
请继续读下去。
牛仲学的父亲本是一个秀才,一生没有考中举人,他却期望两个儿子中举。也许是为了这一天,老牛终于累得病倒了。牛仲学永远记住了父亲临终前那期盼的目光。父亲凄然的目光僵冷地盯住屋中那一壁的诗书。牛仲学感觉父亲的目光像铁钉子一样在那些伴他一生的诗书中划动着,牛仲学似乎能听到那些诗书被父亲的目光划动着发出破裂的声响。书们在父亲的目光中呻吟着,似乎要滴出血来。
牛仲学三岁丧母,父亲没有续娶,不仅仅是为了他和哥哥不受后娘的冷遇,更是担心他自己的功名前程。可是,一腔热血的父亲考了一辈子,竟没能考中一个举人。牛仲学十五岁那年,父亲又落榜了,就此病倒,再也没有起来。父亲那无奈的目光终于在那一壁诗书上黯然失色了。
父亲看着那一壁诗书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咽气的时候,窗外正是艳阳高照,一个多么好的天气啊。可是,父亲真的就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死了。父亲死的时候,窗外传来几声狗吠,后来,牛仲学总在梦中听到这几声狗吠。有时候他常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狗。
牛毅秀才享年61岁。
给父亲下了葬,兄弟两个人在父亲的书房里枯坐。
牛伯义闷了许久,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来对弟弟说:“兄弟,我再也不想考什么举人了。”
牛仲学听得很惊慌,他一时不明白哥哥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哥哥那单薄的身子似乎像一片被虫子蚀了的叶子,发蔫了。
牛仲学看着哥哥,他不知道哥哥还想对他说些什么。
牛伯义抬头看着屋顶,屋顶上多年失修的木梁已经有了朽意。牛伯义叹道:“我想让你跟我一同做生意。如何?”
牛二怔了一下,他不知道哥哥如何说出这种话来,许久,他摇摇头:“不,我还要考下去的》”
牛伯义目光黯然了。他不再说话,长长出了一口气。出门走了。
门外,传来牛伯义一声长长的嚎叫。像狼。
牛伯义说话算数,他很快就娶了一个妻子,是本城商贩叶子枫的女儿,名叫叶姑。他们夫妻二人在街上开了一个店铺。牛伯义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本分的小商贩了。而且,凭着牛伯义的精明,他一年之后就发达起来了,而且还翻修了房屋。
于是,老牛的遗愿和那一屋子的诗书就一同交给了牛仲学。换句话说,老牛将他一生的希望交给了牛仲学。
牛仲学真正感觉到了当接班人的压力。而更大的压力来自哥嫂对他越来越厌烦,似乎他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了。如果不是碍着街人的面皮,哥哥早就与他分家另过了。牛仲学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哥嫂不再对他微笑了,而总是用冷冷的目光打量他。
推开街门的时候,哥嫂正在收拾出夜市的货物,牛仲学听到了哥嫂二人那欢快的笑声。他猜测出哥嫂这几天的生意一定不错。夫妻二人这几天忙得很,连孩子也寄送到叶子枫那里了。当牛仲学一脚踏进门的时候,哥嫂的笑声像是两条高高悬起欢快飞舞的绳子,被刀子突然割断了,忽地停止了飞舞,无声地垂落了。
牛仲学尴尬地笑笑:“哥哥,嫂嫂。”
牛伯义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今日如何回来这般早啊?”他的鼻音挺重,或者是这几天夜市忙得太晚,有些伤风。
牛仲学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这句话,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问候一下哥哥不大通畅的鼻子。他有些尴尬。
牛伯义白了牛仲学一眼,恨道:“似你这般无用,岂不是白白混我的粮食。”
嫂子叶姑在一旁冷言道:“非是嫂子我不贤惠,似叔叔你这七尺高的汉子,也应该自己谋食,就你私塾挣得那一点点银子,还不够你喝茶呢。爹娘去世已经多年,莫非还要我夫妻二人伺候你一生一世不成。你已经连连考了快十年,屡屡不中。你合该是一棵柳树,就不要惦记枝头上结出果子来的。我这话你听着不受用,却是实在的。”
牛仲学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心里也觉得有愧哥嫂。他甚至觉得曾经对自己一向爱护有加的哥哥,渐渐变得对自己粗暴,全是自己不长进的缘故了。
他闷声回到屋里,收拾锅灶,他想给自己做一些吃的。但是他揭开锅,却怔住了,锅中竟是一堆牛屎。
牛仲学怔了一下,转身撞出屋来,他已经气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哥哥嫂嫂,这是何人所为?这是……”
叶姑双手叉腰,恨恨道:“就是我所为,怎的了?你天天不做工,只配吃这个。”
牛仲学气得浑身乱颤,他简直不能相信嫂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嫂子平日尖酸刻薄他知道,但也不至于如此啊。牛仲学感觉自己两只眼睛发黑。高高的月亮已经不再明快,而是像一团雾在他眼前闪动。
牛伯义夫妇二人笑着推车出去做买卖了,这几日夜市的生意很好做。街中传来他们说笑的声响,听出他们是很愉快的。
院中是一棵杨树,树叶子在风中飒飒作响,牛仲学听到的是杨树叶子们在哭。是一种伤心的哭。
两行清泪从牛仲学的脸上淌下来了。
他没有去擦。任泪水流着。他感觉心中一种什么东西在被释放着。
他流着泪走出了院门。
他在前街站了一下,泪水蒙蒙的目光四下看去,他的心跳得急了些,他知道自己想起了谁。他也知道前街路西第三家就是屠夫周大劲住处,那是一个用青砖围起的小院,那个端庄贤惠的周黄氏黄莹就住在那个青砖围着的院子里,牛仲学还是去年在街上见到过一次已经生过两个儿子的黄莹的。那天,黄莹带着两个欢蹦乱跑的儿子在街上走,迎头遇到了牛仲学。两个人都很尴尬。黄莹低低地问了一句:“二哥,你近些年好吗?”牛仲学点头说:“好好。”心里却是酸楚极了。他看到黄莹瘦弱的身子,像风中一株草。他曾听人闲说,说周大劲简直就是一头畜牲,总是在半夜把黄莹折腾得鬼叫。常常是黄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地出来担水。那天,牛仲学十分渴念跟黄莹说上一会儿话。但是,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周黄氏。”黄莹脸上就有了做贼的颜色,慌慌地应了一声,就带起两个儿子飞似的走了。
牛仲学在前街站了一刻,他十分渴念走进那用青砖围起的小院,甚至他的思绪已经进去了。但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转身回到了家,他洗净了锅灶,草草做了些粥,吃罢,便和衣卧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牛仲学已经读过了几十页书。他匆匆吃了两口剩粥,便挟起书本走出家门。他要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
牛仲学走到街上时,街上有些混乱。似乎是有人抢了什么东西。这条街上不太安静,总有一些泼皮捣乱。牛仲学无心去看热闹,转身去了学堂。
但他的面前突然拥过来几个人。他蒙蒙怔怔地不知道这些人站在他面前要干什么。他只是感觉到这几个人的目光不怀好意。他皱眉问了一句:“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青皮汉子笑道:“你说我们干什么?你刚刚做什么了?”
牛仲学不解地问:“我做什么了?”他认识这个青皮汉子。这个青皮汉子叫王三,是一个卖鲜果的贩子,跟高全很要好。
王三奸笑道:“看不出你这呆子还会偷。”
一个卖菜的叫喊起来:“就是他偷的。”
牛仲学愣道:“你这人好无道理,怎的是我偷的?”
那卖羊肉的就吼着扑将过来,口里骂道:“你这贼偷,还口硬……”话到拳头也就到了。牛仲学不及分辩。又有几个人冲将过来,牛仲学身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子。牛仲学实在想不到这些和和气气的生意人会这样对他。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挨打,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泛酸。他觉得有人在自己身上绑绳子。他觉得自己像猪狗一般被捆了起来。有人用力狠毒了些,他只觉得绳子几乎要勒到骨头里去了。他痛苦地呻吟起来,挟着的书本也掉到了地上,被人们踩踏着。
老实说,如果牛仲学动手,这几个人是根本不会得逞的。而牛仲学却没有跟他们动手,牛仲学觉得应该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牛仲学被街人们推推搡搡地押进了县衙。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破口袋一般被人任意推搡着。牛仲学心中十分恼怒,如何这帮人不问情由,这样对待他呢?
他身后有人在打他,他感觉有人用棍子击打他的腰部。他十分愤怒,想自己在街中从不闹事,这些人却都要欺侮他一番才是。
牛仲学被街人们推推搡搡到了县衙。
进了衙门,县爷即升堂。牛仲学抬头看看,他认不得这位刚刚即位的县爷。牛仲学看到了这位县爷满脸的横肉,没有一点斯文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地好像还骂着什么粗话。牛仲学心中一时悲哀,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撞到一个不大能说清道理的官员手里了。果然,那县爷刚刚问了几句,便一脸不耐烦,不由牛仲学分辩,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二十大板。如狼似虎的差人就将牛仲学当堂按倒,这一顿打,牛仲学已经是皮开肉绽了。差人们都知道这个酸文假醋的书生,没有什么背景,都是下了死手来打的。牛仲学开始还扛得住,到了后来,他听到了自己全身和骨头发出了一声声冬天里的树枝断裂般的声响,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打成了碎纸片。他便在堂上杀猪般的吼开了。
满堂只听到牛仲学的嚎叫声。
街中的人便在堂外向堂上窥视着,有人坏笑着,还有人不时地喝出彩来。
县爷一拍惊堂木:“牛仲学,你知不知罪?”
牛仲学喊道:“小民无罪。”
县爷怒道:“你这等刁民,偷鸡摸狗惯了,还不肯服罪。今日杀杀你的气焰,是为了正民风。你找一个保人便出去了。”
牛仲学忍住一腔怒火道:“大人开明,是这些街人错疑了。小民无罪啊!”
县爷怒道:“你无罪,莫非还是老爷我错了不成?快找一保人,保你出去,若无人保你,便要收监了。本官不与你废话了。”
围观的人里喊出一句:“紫石街上卖绸缎的牛伯义便是他的同胞哥哥。”
县爷听清了,高喝一声:“传牛伯义。”
稍顷,牛伯义被带到。他看了一眼卧在堂下的牛仲学,恨恨地啐了一口,屈身跪下。
县爷问道:“堂下可是牛伯义?”
“正是小民。”
“此人可是你的胞弟。”县爷一指牛仲学。
“说是也可,说不是也可。”牛伯义面有难色。
“休要饶舌,此话怎讲?”
“回大人的话,小民早已经不认这个胞弟了。”
“为何?”
“此人好逸恶劳,声名已经臭了乡里。”
“哦,是这样,牛伯义身为长兄,管教不严,责任难免,罚你二两银子,当堂缴讫。去吧。”
“大人……”牛伯义尖叫起来。二两银子是他要辛苦三五天才可挣下的啊,就这样被罚没了,他心痛得很。
“休要啰嗦。”
牛伯义恨恨地剜了一眼牛仲学,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交给衙役,拾起身走了。
县爷恶声道:“牛仲学,你还有何话说?你同胞哥哥都不肯保你,你还如何说呢?”
“大人,小民无罪啊……”
“铁口狡辩,再打十大板。”县爷高声叫道。
两厢如狼似虎的差役们扑上来,板子虎狼般落下。牛仲学强忍着,他不想再叫出声来,这时衙外看热闹的就哄起一片叫好声。人们当然喜欢看这个穷酸书呆子被这样痛打,喜欢听这个书呆子在大老爷板子下发出的阵阵惨叫。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在人群中的尖叫声:“大人,我有话说。”
县爷喝住了打板子的差役。牛仲学抬头看去,其实他已经听出那女子是谁了。他心里一热,就看到黄莹跑进衙门,跑到了堂上。
黄莹道:“大人,我愿保他。”
县爷问:“你是何人?”
“我曾是他的街邻。”
“你如何保他无事?”
“他是一个本分人。”
“你怎的知道他本分?”
“我……”黄莹忽然不知道如何说了。
衙门口前哄起一片坏笑。忽地有一个男人喊着冲进衙来。牛仲学听到了喊声,心里一紧,他知道今天的结果了。
围观的人闪开一条通道,周大劲大步闯了上来,他上前捉住黄莹,骂道:“你这贱妇,如何跑到这里来给我丢脸。”说着,扬起一掌,黄莹脸上立刻见血。周大劲又慌慌地跪下向县爷道:“大人,我这婆子,一向疯疯癫癫,我把她带回了。”
县爷点头:“带回去容易,你管教不严,也要交些罚银才是。”
周大劲慌道:“大人,我……”
县爷道:“莫非你也想去牢里坐些日子吗?”
周大劲忙道:“不敢不敢,不知道要罚多少?”
县爷道:“罚银二两,当堂缴讫。”
周大劲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堂上。差人上前收了。
县爷怒道:“快滚。再如此扰烦公堂,我也要收拾你们的。”
周大劲慌慌地应一声,拖起黄莹下堂去了。黄莹被拖走时,还哀哀地回头看了看浑身是血的牛仲学。牛仲学感觉黄莹的目光像针一般一直扎到他的心里,他感觉心里什么地方被扎破了,已经有血在涌。
正在这时,忽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喊声:“县爷且慢,小女子愿意保牛秀才。”
随着喊声,人们闪开通道,牛仲学抬头去看,心下便叫苦道,你何必再来添乱呢。
周芸跪倒在堂上。
围观的人便嬉笑起来。
周芸道:“牛秀才是本城一个好人,他绝不会去偷的。”
县爷惊堂木一拍:“你是何人,前来保他?”
周芸口吃起来:“我……”
有人笑道:“这女子是一个歌妓。”
又有人笑道:“大概牛二嫖妓穷了,才去偷的。”
周芸怒道:“你们如何这般信口胡说呢?”
县爷怒道:“牛仲学身为生员,不寒窗苦读,嫖妓偷窃,便该处罚。你身为烟花女子,也来官府搅闹,一同处罚了。”
县爷一声喝。周芸便也被按倒在堂上。
差役们如风似雨的板子又重重地落在了牛仲学和周芸的身上。
先是周芸惨叫了几声,昏死过去了。
然后,牛仲学也突然暴吼了一声,身子猛地弓起,又轰然塌下,便没有了声息。
就在牛仲学在东京县衙受刑的时候,杨志已经走在了去河东的路上。他用了牛仲学的银票,一路很舒服地回到了太原,他找到了一个他的本家叔叔,本家叔叔曾在呼延灼手下做过偏将。本家叔叔写了一封信,要杨志带着去河东找镇守使呼延灼将军。
杨志是很有信心地去了河东。他还想着日后得了脸面,再回清原县去见牛秀才的。但他绝对没有想到牛仲学已经被下了大牢。
牛仲学是半夜时醒过来的。他是下午去出苦役挖山石的时候,被石头砸断了一条腿。他昏死过去之后,被扔回大牢里。他醒过来的时候,牢狱里的犯人都已经睡熟了。牛仲学想了想,他已经在这牢狱里住了近一年的光景了。
牛仲学闻到了一种臭味,好像是梨子烂了之后的那种酸臭。他一阵反胃,觉得肠子下沉。小时候他跟着哥哥吃坏过好几回肚子,现在竟记不起那种疼痛的感觉了。他想动一动,感觉自己的左腿不听用了。他明白,自己的左腿真的已经断了。一阵悲凉像虫子一般不住嘴地撕咬着他的心。牛仲学感觉自己今后是无法在街市上立足了。他现在感觉不只是自己的腿断了,而是他的心被人无理地撕裂了。他一时感到万念俱灰了。
他想起了周芸,那个跑到衙门的大堂上保他的那个姑娘。
听日前关进来的犯人告诉他,那女子关了数月便放了。可是那女子或许是受了惊吓,放出来时便疯了,在城内疯跑了几天,便投河自尽了。牛仲学听得心中滴出血来。
牛仲学还不知道,当他在死牢中度日如年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而这变化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杨志来到河东已经一年多了。现在距离他卖刀的故事还有两年。
杨志在呼延灼将军的麾下已经做了一年的小校。威严的呼延将军只是匆匆见过他一面,将军很忙。他只是把本家叔叔的信递上去,将军匆匆看过,便给了杨志现在这个职务。杨志每天管理着十几个士兵到洛阳城里去巡逻。每月除去吃喝,还有几钱碎银俸禄。杨志开始还算满意,可现在感觉自己很不得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呼延将军把自己的职务再提升一下。
这一天,杨志刚刚要带着他的几个手下去城里巡逻,却被一个大胡子校尉叫住,说是呼延将军要见他。杨志心花怒放,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跟着校尉去了呼延将军的府上,校尉进门通报,杨志就坐在街上的石狮下等候。街上的风很暖和,杨志感觉自己心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悄悄融化了。他想了很多,他记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种大院子里长大的。他后来跟着娘从那个大院子里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长大了之后他才明白,他娘只是杨家的一个小妾。之后,他羞于跟别人提起他是杨老令公之后了。他甚至再也没有到天波府去过。
校尉出来了,对杨志道:“呼延将军请你进去说话。”
杨志跟着校尉进了呼延将军的院子。
院子里果然宽绰无比。青石墁地,几棵松柏挺挺地立在院中,威武得很。杨志看出了主人的性格。
正是在杨志被大胡子校尉叫,准备去呼延将军府上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青原监狱里的牛仲学刚刚吃过早饭,正准备出工役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此俗谚不虚。牛仲学的断腿真是在百天之后好了。但终是落下了残疾,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但监狱并不是吃白食的地方,拐着腿的牛仲学还是要出工役的。他今天是伤好后,第三天出工役了。
牛仲学刚刚要走,却被狱卒叫住。狱卒告诉他不要去出工役了。狱卒带他去了大堂。到了堂下,牛仲学看到已经有许多犯人候在那里。牛仲学不知道是福是祸,心里有些慌乱。
刚刚上任一个月的县爷端坐在大堂上。他姓晁名盖,七尺高的身躯。他连连打着哈欠,似乎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看看堂下跪着的牛仲学,他挥挥手说:“起来吧,起来吧。我最看不过你们这种书呆子。要什么没什么,还惹是生非。”
牛仲学不解地看看县爷,他问了一句:“不知道大人要什么?”
县爷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要势没势,要钱没有钱。你没有这两样,你还闹什么事情?”
牛仲学忙说:“回禀大人,不是小民惹事,是冤枉啊。”
县爷摆手:“可有人保你出去?”
牛仲学道:“惭愧,并无人保小民出去的。”
县爷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快快走吧。我这前任吃错药了,关你这种人物做屁事啊!”
牛仲学一时听得愣了,他不晓得县爷会放他走。他呆呆地看着县爷,问了一句:“你是说,放我走?”
县爷皱眉说:“你不走还想做什么?莫非你还想白白住在这里?”
牛仲学忙说一句:“大人,小民实属冤枉,还望大人还小民一个清白。”
县爷眼睛一瞪:“屁话,本县放你出去,便已经给了你清白。去吧去吧。下一个。”县爷对差人喊道。
牛仲学懵懵地站起身来,他一时没有明白自己就这样被释放了。他仍站在衙前愣着。差人过来虎吼一声:“快走。”
被关了一年零三个月的牛仲学被放出来了。现在,他距离杨志卖刀的一刻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被放出来的牛仲学会做什么呢?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街上那些诬告过他的人去辩理。他拐着一条腿走进了热热闹闹的街市。
在牛仲学的眼里,街市似乎比以往更热闹。集市的繁荣并不会因为牛仲学的被关进大牢而萧条。
远远地,牛仲学就看到了王三的水果摊子。一年不见,王三似乎胖了许多。阳光下,牛仲学看出王三的脸上红润了。似乎日子过得十分得意。
王三抬头时,看到了牛仲学正站在他的摊子前。王三怔了一下,但他马上就认出了牛仲学。王三讪笑道:“牛家老二,你真的出来了?这一回你要改一改偷的毛病了。”
牛仲学看着王三,声音一下子有些沙哑:“王三,我几时偷你了?我本是一个读书人,你这般冤枉我,让我日后怎么在这街中做人呢?今日你要当众说说清楚。”
街市上的人围观过来,指指点点看着牛仲学。
王三神气起来,眼皮向上一翻,跳脚骂道:“牛老二,你这个贼人,你敢这样对我讲话。我几时冤枉你了。你没有偷?莫非还是别人偷了不成,县爷也冤枉了你不成?我看你这一年多的大牢是白白地蹲了。”
王三摊子旁边,是高全的屠案。高全正在给人称肉,一边忙活,一边回头骂:“王三,一会儿再把这个贼偷送到县衙,大老爷一定是放错了人。”
人群中哄笑起来。
牛仲学转身四下去看,街市上的人们都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他突然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淹没了。莫非他自小生长的这个街市就这样看他吗?他在街人们的心目中真就成了一个窃贼了吗?真是斯文扫地啊。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是一个泼皮的形象。他拖着一条拐腿,连科举的理想也破灭了。他又想起了因为他而死的周芸姑娘,那一双凄楚而美丽的眼睛似乎如怨如恨地看着自己。是啊,似自己这样一个人还苟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他猛地一侧身,就抄起高全案上的刀子,他仰天暴吼一声,屠刀就举了起来,屠刀的寒光在冬日的照射下,显得十分清冷骇人。
如果牛仲学没有这一声无望无助的暴吼,他也许就应该直截了当地结果了自己,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但是他这一举刀,竟给围观的街人们造成了一个极大的误会,人们以为牛仲学要杀人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喊:“牛家老二要杀人了啊!”
高全的脸就变得惨白,脸上刚刚的凶恶之色顿时一扫而光了。他扑通跪下:“牛老二,不,牛秀才,有话好好说。莫要动刀啊,我可是与你无冤无仇啊。”
牛仲学怔住:“哪个要杀你?”他只把目光盯住王三。
王三惊了:“你要杀我?”
牛仲学怔怔地看看王三:“哪个要杀你?”手中的刀子随即放了下来。
旋即,人们释疑了。牛老二怎么会杀人呢?像这样一个任人打骂的呆子怎么会杀人呢?刚刚人们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了。人们的脸上重新恢复了欢乐,又开始对牛仲学推推搡搡。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做生意做得枯燥的人们,感觉牛仲学实在是他们一块开心的点心了。
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还放肆地踢着牛仲学的屁股。牛仲学突然狂笑起来,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道理。他实在不该这样软弱,他从小健壮,他本来是可以考武举的,只是他的父亲非逼着他学什么《大学》、《中庸》,也许就是这些,才使他饱受这些他所敬重的街邻们的欺侮。他突然开始仇恨自己的父亲,他实在不该是这样一个生活的样子啊。他的脑子里电光般一闪,他的目光重新凶狠起来,狼一般盯着众人。
众人骂道:“你这泼皮,还不快滚。”
牛仲学冷笑一声:“你们骂哪个?”
“骂你。”
有人朝牛仲学身上吐口水。
王三拣了一个烂水果朝牛仲学打去。
牛仲学没有躲闪,那个烂水果就在牛仲学的脸上开花了。汤汤水水地就滴落下来。牛仲学的脸上就非常糟糕了。
满街的人笑得更加厉害了。
牛仲学突然大喝一声,抡起一只木凳向王三砸去,王三慌慌地一闪,那鲜果摊便被牛仲学打翻了。王三愣在了那里,他实在不理解,一向呆里呆气的牛仲学会跟他动手,而且还敢砸他的摊子。
王二的确是懵了。
牛仲学重新操起刀子,刀子在阳光下闪动着欢乐的光芒,刀光像一串串美丽的笑容。刀子向王三刺去,一股红红的液体飞溅起来,在阳光下十分动人。王三痛苦的哀叫声,尖响起来了。
人们愤怒起来,一个牛老二竟敢如此撒泼放刁。围观的人们叫喊起来,似乎有人要冲上来,却没有人敢靠前。人们胆怯地盯着牛仲学手里那把刀子。刀子上有血滴下来。
牛仲学目光懵懵地看着这一街人,他突然怪怪地笑了,他扬起了刀子,刀光在阳光下寒冷地一闪,人们发一声喊,腿自向外退了几步。
牛仲学的刀子竟是刺向了自己的面目,阳光下,人们只见到红红的一蹿,就有血在阳光里鲜花般开放起来,人们再喝一声,喊声里有了某种胆怯的东西在滚动。
牛仲学的脸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了。人们唬得四下逃散。牛仲学狂笑起来。他提着这一把带血的刀子,大步向前走着。他脸上的鲜血滴淌着。人们疯了般的四下躲避着。牛仲学走进了一座酒楼。他进得店来,把刀插在桌上,喊一声:“酒家,拿酒来。”
店老板声都颤了:“听……到了,牛……爷。”
店老板实在想不透,这个一向斯文的牛秀才是怎么了?
牛仲学暴喝一声:“快些。”
店老板点头答应:“是,是。”又转身尖声喊一句:“小二,好酒好菜伺候着。”
店小二答应一声,迈着小碎步跑进了灶房。
酒菜前呼后拥地端了上来,店小二斟满了一杯酒端给牛仲学。牛仲学突然感觉到他习惯使用的小酒杯很女人气,他冷笑一声:“上大碗来。”
“好,好,就来。”店小二忙不迭地答应着。
一碗酒被面皮已经吓得如白纸似的小二倒满了。牛仲学抄起酒碗,一碗见底。
牛仲学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几碗。后来有人告诉他,他一共喝了十一碗酒。牛仲学感觉自己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雄壮。一股雄壮之气从他的生命的根处生发起来,冲得他血热胆壮。他感觉到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要重新摆平一下了。
牛仲学站起身,大喊一声:“酒家。”
店老板和店小二一同跑过来,店老板颤声问:“牛爷,你还要点什么?”
牛仲学醉眼望着这个过去从不正眼看他的店老板,说一句:“算账。”
店老板望着牛仲学,有些吃力地说:“牛爷,今天算我请您的客了。”
牛仲学似乎没有听明白,他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店老板满脸堆着笑:“我说今天算我请您了。”
牛仲学摇头:“不好,我牛某从不吃人家的白食。算账吧。”他伸手从袖子里去掏钱,却掏了个空。他摇摇头道:“不好意思,我今天出来的匆忙,没有带银子。”
店老板忙说:“看您说的。”
牛仲学摆摆手:“先记上吧,明日一并算了。”
店老板笑道:“您客气,这账算在我头上了。”
牛仲学不高兴了,他怒声道:“怎么,看不起我?”
店老板吓得心慌:“不敢不敢。”
牛仲学喝道:“记上。”
店老板道:“记上记上。”
牛仲学点点头,捉起桌上的刀子,摇晃着出门去了。
店老板在他身后看得发愣。
现在的牛秀才在他的目光中,已经是非常陌生了。牛仲学手中那把刀子,血已经干涸,黑黑的在太阳下面十分骇目。
牛仲学飞起一脚,街门便惊慌地开了。
浑身酒气的牛仲学跌跌撞撞奔进院子。他没去看正在院子里的牛伯义和叶姑。牛仲学现在感觉口渴得很,他急于找一碗水喝。
牛伯义和妻子正在屋子里收拾明天的货物,见牛仲学一身酒气进来,牛伯义怒声喝道:“你如何放出来了,县爷如何不再关你些时日,听说你还到街市滋事寻衅,你还有脸回来?”
牛仲学似乎没有听到,他奔到水缸边,丢下手中的刀子,抄起水勺,驴饮了一通。
牛伯义骂道:“你应该死到外边,莫要回来。”
牛仲学扔下水勺,他看了哥哥一眼,突然哈哈笑了,他感觉到眼前这个牛伯义非常可笑。他走近前,突然扬手给了牛伯义一个耳光。耳光十分响亮,以至于打过之后许久,牛伯义仍然能听到这耳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轰然响着。
牛伯义愣了,他真真的是愣了,他从没想过牛仲学敢打他。而且还敢打他的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很硬,血从牛伯义的嘴角和鼻子里流出来,牛伯义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叶姑丢下手里的货物,奔过来,她看到丈夫被牛仲学打了,怒火中烧起来了,她手指着牛仲学道:“你这个泼皮,还反了你不成,还敢打你哥哥?”说着,就抄起一只木凳,向牛仲学砸去。
牛仲学闪身躲过木凳,飞起一脚踢中了叶姑,叶姑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像一只口袋重重地摔在墙脚处了。
叶姑愣了一下,杀猪般嚎了起来。
牛伯义被妻子的哭嚎声惊醒了,他刚刚想去扶妻子,却被牛仲学捉住,一拳打了出去,牛仲学这一拳打得牛伯义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牛伯义感觉天旋地转,也像一只破口袋般的倒在了妻子身边。
牛仲学狠笑道:“你们也配?”
他仍然感觉到口渴,他冲到水缸边,抄起水勺,凶凶地淘水来喝。
牛伯义夫妻忙抬起身子跑出院门,站在街中狂喊起来:“来人啊,我家这个畜生疯了。”
也许牛伯义没有这一声喊,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故事。牛仲学可能喝过水,便会躺到屋子里去睡觉了。一切都会风平浪静了。但是,牛伯义夫妻喊了这一嗓子,这就铸成了他夫妻的终生大恨。
一街的人向牛伯义家门前拥来,他们当中有些是来帮牛伯义出气的。他们是想帮着牛伯义这个有钱人来教训他那个穷酸的弟弟的。也有些人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听到了牛仲学疯了,对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没有什么好理会的。他们是来看有钱的牛伯义今日如何收场。
已经喝足了水的牛仲学显然是被牛伯义这一声喊叫惊动了,本来他已经要去睡觉了,他真是有些困了,但是牛伯义的喊叫声刺激了他。他弯腰拾起那只凝着血的刀子,风一样卷出街门,指着哥哥嫂子骂道:“你们这一对狗男女,欺侮了我十几年,今天我要给你一些好看才是。”说着,就上前捉住了牛伯义。
牛伯义望着满脸杀气的弟弟,他的脸一下子黄了,他回头看围着的街邻,却没有一个上来帮他一下,相反,人们潮水一样退了下去。他无望了,或者说,他简直已经绝望了,他感觉这是一场梦,但是,他现在还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颤声说:“老二,咱们是一母同胞,有话慢慢讲,慢慢讲好哟……”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牛仲学冷笑一声:“你也晓得一母同胞,如何当年在公堂之上你却不说呢?”就一刀扎了下去,牛伯义鬼叫了一声,大腿上鲜鲜的血冒了出来。
叶姑脸上的骄横之气已经荡然无存,她脸色惨白地跪了下来。软软地叫了一声:“老二,不可这样啊。”
牛伯义拖着一条血腿,也跪了下来。
街上的空气一下子似拉紧了的弓。
人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牛仲学如何变成这样疯狂了。
满街围观的人群开始悄悄溃散,还有人要跑。
牛仲学大喝一声:“都站住。”
满街的人立时站住了,牛仲学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杀气在他的笑声中滚动着。人们腿一软,都跪了下来。
牛仲学把目光盯向叶姑,他突然感觉嫂子像极了翠云楼那个叫梅花的妓女,牛仲学怪怪地笑了一声,伸手撕着叶姑的衣服。叶姑吓得呆住了,软弱地挣脱着,叫着:“叔叔,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叶姑的喊声像蚊子一样叫得无力。
叶姑的衣襟被扯开了,一对白白净净的奶子暴露出来,满街人看得眼晕。
牛伯义几乎绝望地叫了一句:“兄弟……你不可以……”
牛仲学狂笑着,他眼里似乎看到了周芸那凄楚的目光,他心里一阵刺痛,他用嘴叼住那血染的刀子,双手便像剥葱一般开始剥叶姑的衣服。叶姑看着牛仲学嘴里的刀子,头晕了一下,就昏死过去了。牛仲学看看被剥掉了衣服的叶姑,像一头被煺了毛的死猪,一身白肉,很愚蠢地在阳光下暴露着。牛仲学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若不是牛家的脸面,老子今天就做了你的。”说罢,他用脚踢了一下叶姑屁股,便掉头而去了。
直到牛仲学走得远了,牛伯义扑到妻子面前,抱着妻子大哭起来。众人也纷纷拾起身,上前帮着牛伯义将叶姑用衣服裹了,抬进屋。
牛伯义坐在已经昏死过去的叶姑身边,欲哭无泪,心里一片空茫,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啊!
街上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牛仲学这样无法无天的。欺兄辱嫂,已经是大逆不道。惊扰街民,理应条律处置。
牛伯义报案了,状纸由一街人按了手印。县爷批了捕文。
捕快们满街搜寻,很快就在一家酒店里,把正喝得大醉的牛仲学捉住。昏睡不醒的牛仲学被捕快们一路拖到衙里,扔到了大堂上。可是,牛仲学已经醉成泥虫,一句话也问不成了。县爷挥挥手,牛仲学又重新被扔进了牢里。
满街的人都热烈地盼望着牛仲学被关上十年二十年的。于是又一张按满了街人手印的民情表递到了衙里。
第二天,县爷晁盖升堂了,他望着这个满脸血污的牛仲学,若有所思。他当然记得这就是昨天早晨放出去的那个似乎满脸冤枉的书生。县爷心头寒寒地一凛。他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个知书达礼的秀才,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县爷长叹一声:“牛仲学,你如何会做出这等事来呢?”
牛仲学抬头看看县爷,突然冷笑了:“县衙堂上明镜高悬,却制造了我一年多的冤狱。昨天,我去找这些街人论理,这些街人又欺侮我,这岂不是逼人太甚吗?真是让斯文扫地啊。我那可恶的兄嫂,已经欺侮了我多年,我忍气吞声,苟且偷安。只求一个相安无事。可他们一逼再逼,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牛仲学枉读了一肚子《四书》《五经》,却如何就跟这帮人讲不出道理呢?”牛仲学说到这里,声音沙哑,已经是凄楚至极,讲不下去了。
晁盖听得呆住。
牛仲学停了停,又道:“我今日已经犯下了欺兄辱嫂,寻衅斗殴之事,随你大人发落便是。”
县爷晁盖轻轻地摇摇头,暗恨前任县爷做事太狠毒了些,如何把一个读书人折磨到这个地步。他心里有了一丝怜惜,他点头道:“牛仲学,你昨日喝得多了,才生出一些事来。本官向来不与醉汉见识,你去吧。”
牛仲学听罢一愣,高声说:“我不曾喝多。我是一腔怒火,发泄到他们身上的。”
县爷不耐烦地摆手:“我说你喝多了就是喝多了。去吧。退堂。”县爷起身走了。
在堂外围观的街人们立刻躁动起来,人们实在没有想到县爷竟是这样一个判决。牛伯义一路哭嚎而去。王三、高全几个也一路咒骂着走了。但他们心头已经罩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想不透这个被放纵的牛老二还会做出些什么。
牛仲学起身出衙,迎头碰到一群泼皮,拦住他的去路。牛仲学一肚皮鸟气无处发泄,就骂道:“你们找死啊!”
那帮泼皮竟是一起跪下,齐呼:“特来给牛秀才接风。”
牛仲学怒道:“我不要你们接什么风。”
一个泼皮说:“牛秀才,你是咱们紫石街上的第一条好汉。县爷也奈何你不得。我们心服口服,从今之后跟定你了。”
“就为这?”牛仲学疑道。
“就为这。”众泼皮齐声道。
牛仲学怔了一下:“你们跟定我,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泼皮们笑道:“吃喝的事,不用秀才发愁。”
牛仲学笑了,他知道,这些泼皮在这街面上白吃白拿惯了。他们若要供自己吃用,真是活该自己享福了。牛仲学笑道:“好吧,你们就跟定我吧。”
众泼皮道:“谢过牛秀才。”
牛仲学看看众泼皮,火冒上来,喝道:“从此莫要再喊我什么牛秀才,就喊我牛爷爷。”
那泼皮们忙道:“牛爷爷。”
牛仲学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凄凉无比,似硬硬的石头在街中乱滚。
一轮太阳,当空燃得正急。牛仲学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狰狞。
写到这里,谈歌心中有几许凄然。牛仲学本与这帮泼皮们毫无牵扯,可是,他一向敬重的街人们竟是那样欺侮他,直是把一个满腹诗书的牛仲学逼成了泼皮们的朋友。
这是牛仲学的悲哀?还是街人们的悲哀?
牛仲学带着十几个泼皮就向街中去了。到了街中的聚仁楼酒店的门口,牛仲学停下脚看。
一个泼皮悄声说:“牛大爷,这是高举人开的店,吃不得白食。”
牛仲学冷笑一声:“就你们这婆婆妈妈的胆子,是吃不到好酒席的。”他回身喊一声:“孩子们,进去吃他一桌上好的酒席。”泼皮们闹哄哄地冲进店来。拣一张桌子乱乱地坐下,慌得店小二跑过来:“几位大爷,要吃什么?”
一个泼皮嚷道:“休要问了,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就是。”
小二为难道:“只是要好酒,价钱也是好看呢。”
牛仲学恼了:“端的就是要好看的价钱,休得再饶舌了。”
店老板一旁冷眼看着牛仲学。
店小二跑过来低声问道:“主家,如何招待他们,怕他们是要白吃的。”
店老板冷笑:“这里是高举人的聚仁楼,他们吃下去容易,吐出来就难受了。只管给他们上菜。”
店小二就张罗着上酒上菜。不一刻,冷拼热炒就堆满了一桌子。几坛老酒也搬了上来。
牛仲学不曾端杯,几个泼皮已经端酒敬上来,齐声道:“谢谢牛大爷。”
牛仲学听得一怔,这些许年来,这城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这样尊敬他了。他心里一热,举杯喊道:“干了。”
两坛酒很快饮尽,酒桌上开始热闹起来。划拳声嚷成一片。
吃得正喧哗,只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响,就进来了两个差人,他们径直走到牛仲学的桌子前,其中一个开口道:“牛秀才。”
牛仲学放下酒碗,抬眼看了一下两个差人,皱眉问了一句:“找我做甚?”
两个差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道:“县爷请你进衙一趟。”
牛仲学眼皮一翻:“县爷刚刚放我出来,如何又让我回去?如此朝令夕改,真是没有道理。” -
两个差人不耐烦地说:“你不要与我俩纠缠,有话与我们大人去讲。”
牛仲学晃晃着起身,对众泼皮道:“各位,我去去就回,你们姑且慢慢饮着。”
牛仲学随两个差人出店去了。
牛仲学不知道县爷找他做什么。他跟着差人到了县衙,县爷已经等在那里了。牛仲学的酒立刻醒了一半,忙上前几步,跪了下去。
县爷看着牛仲学,笑道:“牛秀才不必这样,快快起来。”
牛仲学起身,心中狐疑,问道:“大人适才放了小民,不知道为何又捉小民回来?是否大人改了主意,让我重回牢狱?”
县爷摆摆手笑道:“牛秀才错怪本县了。本县唤你回来,只是爱惜你是一个人物。”
牛仲学苦笑一声:“大人莫要取笑小民,我牛仲学算得上什么人物,遭人诬陷,身入苦牢一年零三月余,若不是大人青天白日,小民怕是还要住在那里边的。”
县爷笑道:“牛秀才莫说丧气话,俗话讲,凡庙里都有屈死鬼,其实,关你放你,都算不得什么。现在牢狱里关着的,当然还有许多冤鬼呢。”
牛仲学自感气往上撞,拱手道:“既然知道他们是冤屈了,大人如何不放他们出去呢?小民委实不解。”
县爷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牛仲学,而是话题一转,问道:“牛秀才,我听说你考过几回功名,却屡屡不尽如人意。”
牛仲学脸有些红,他泄气道:“大人又要取笑我了。”
县爷忙道:“绝无此意。我只是想问问秀才屡试不中,如何还是一意孤行呢?”
牛仲学长叹一声:“老父临终叮嘱,要我一定考取功名。我刻未敢忘,虽未头悬梁,锥刺骨,却也是热桌子冷板凳,十余年苦熬过来的啊,可惜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县爷沉吟了一下,微微一笑道:“牛秀才,你看我考过几年?”
牛仲学忙道:“小民不敢乱猜。”
县爷笑道:“牛秀才真的看不出?”
牛仲学道:“还望大人明示。”
县爷却转了话题,他起身道:“你不必忙着回去,今天我请你喝酒。”
牛仲学一怔:“小民不敢。”
县爷收起笑:“看来你这人果然不识相的。”
牛仲学突然横了心,笑道:“与大人进餐,自然是我求之不得,只是我不配与大人共餐。”
县爷听了,哈哈大笑:“说来奇怪,我很是与你投缘的。”县爷上前一步,很亲热地挽住了牛仲学的手。
牛仲学感觉到了县爷的手十分粗糙,牛仲学心里恍惚感觉到了什么。
县爷在衙里的后房请牛仲学吃饭。牛仲学第一次知道县衙不仅仅是办公的地方,还是一个享受的地方。这里边简直是应有尽有,衙里的伙头片刻便把菜做好送进来了。
酒香肉香立时飘满了房间。
牛仲学感慨不已,为何天下读书人都拥挤在功名这条窄路上呢?人走千里为做官啊!做官真是一件好事情啊!小小一个青原县衙,就是如此奢华,到了州府,以至到了京城,那官员们会是如何幸福呢?
县爷笑道:“牛秀才,请入席。”
牛仲学惶恐地陪县爷坐下,小心翼翼随着县爷动箸。
让牛仲学吃惊的是,县爷一杯酒下肚,竟脱去了官服,只着一件内衣,对牛仲学道:“既然来此,就是朋友。牛秀才,不必客气,吃啊。”说罢,县爷挽起袖子埋头死吃起来。
牛仲学看得眼呆。只有细细地出气的份儿了。
县爷似乎吃得累了,抬头朝一旁侍候的差人要了手巾,揩了揩额上的汗,笑道:“休要客套。只管吃。来,干一杯。”说着,举起了酒杯。
牛仲学懵懵地跟着县爷喝了几杯酒。
县爷似乎吃饱了,连连打了几个饱嗝。
县爷笑道:“牛秀才,你何不与我攀攀学问中事呢?”
牛仲学忙放下箸,摆手道:“晚生怎敢。”
县爷挥挥手,让侍候的差人下去了。
县爷笑道:“你猜我考了几年功名?”
牛仲学道:“小民不敢乱猜。”
县爷哈哈笑了:“如若让你硬猜呢?”
牛仲学想了想说:“小民斗胆猜一句,县爷面露得意,当然是一考即中。”
县爷摇头笑了:“牛秀才,你果然是一个迂腐啊。”
牛仲学疑道:“难道大人考过几番才得高中?”
县爷笑道:“不相瞒,我是一次也没有考过。”
牛仲学如坠五里雾,结舌道:“大人不要说笑话,晚生愚昧得很。”
县爷收起笑容,眉头皱了皱:“的确如此。我本不是读书人。”
牛仲学茫然地听着。
县爷道:“我姓晁名盖,是山东石碣村人。我本是一个石匠,祖上传下来已有几代,在县里也有微薄家业,不幸得罪了城里的一个举人,买卖便做不下去了。”
牛仲学听得入神,不禁问道:“为何?”
晁盖恨道:“只为那狗举人到我家的铺子上定做一把石椅,我家自然不敢怠慢,如期交工。谁知道,他收了石椅,却说质地不够好,亏哄了他。”
牛仲学问:“如何竟亏了质地?”
县爷冷笑:“我家做了几世生意,童叟无欺,怎会在一张石椅上赚他。他只是要刁难我们。他家势力大,我们招惹不得,便息事宁人,没有收他的费用,算是白白与他做了。他却逮住了把柄,将我家告上了县衙,说我家如果不是理亏,如何会白与他做。那狗官不曾细审,便判了我家欺诈。于是,我们加倍赔偿了,我还做了半年的牢狱。由此,我看出这世道不做官,便要受气。于是,我变卖家产,买了一个功名,又花钱买了这个缺。”晁盖似乎说得渴了,不再说,捉起酒碗,饮了两口。
牛仲学听得头都大了。他从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情。青原县的县爷竟让一个石匠来做了。他更不知道,县爷与他说这番话是何意。他目光呆呆地看着晁盖。
晁盖道:“牛秀才,我今天不是白白请你,只是我打听了衙内的差人,他们如实告诉了你的身世,我便知道了你也有倒霉的遭遇。我今天想请你应承我一件事。”
牛仲学看着晁盖:“我不知道怎么样报答县爷?”
晁盖盯着牛仲学:“我想请你到我的衙里做师爷。”
牛仲学愣住,他怀疑自己在梦里,在衙里做师爷,莫非县爷吃得醉了,说出这样的笑话来?城中绅士周人谷,多年来上下使用银子,经过几任县爷,也不曾买下师爷这个位置。牛仲学忙摆手:“大人,不要戏笑小民。”
晁盖不再笑:“并非取笑,牛秀才,我是当真讲的。你才学出众,人品也好。我想是不会用错的。”
牛仲学真的愣住了。
晁盖的目光看定牛仲学:“不知道牛秀才是否屈就?”
牛仲学怔了怔,颤声道:“县爷如此厚爱,莫非牛某在梦里?”
晁盖笑道:“莫要这样,咱们慢慢谈。”
牛仲学被差人带走的消息,已经让聚仁楼的老板传了出来,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刮遍了全城。王三和高全为此很高兴地跑到牛伯义的铺子上去贺喜。牛伯义恨道:“明天进衙,鼓动县爷判他一个发配就是。”
王三恨道:“牛老二身上已经着了魔,留在青原县里,必是祸害,明天一早便去县衙,催促县爷,判他。”
日落西山的时候,街市上的生意仍然热闹。牛伯义的脸上一直挂着放心的微笑。但是,牛伯义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有眼尖的人高声喊了一句:“牛老二来了。”人们随着声音去看,果然,牛仲学从县衙里打着饱嗝,一拐一拐地走出来了。人们又开始恐慌起来。他们不知道县爷到底如何这样宽待牛老二。不是抓进去了吗?怎么又放出来了呢?高全和王三慌慌地收了摊子,牛伯义和叶姑也匆匆忙忙地收摊了。但是,牛仲学却没有来街市搅闹。他旁若无人地从街市上走过时,似乎谁也没看到。
谁也不会知道,现在的牛仲学心情十分复杂。刚刚晁盖把话跟他说明,请他做师爷,是要他帮忙敲诈城内几个为富不仁的大户。因为牛仲学为人知书达礼,不会看错那些恶人。牛仲学感觉到了晁盖心机的凶恶,但也感觉到了晁盖为人的豪爽。他当时不想答应,觉得这样有些伤天害理。但是,他又想到高克等人的骄横,想到了高全、牛伯义等人那狗眼看人低的恶态。他登时恨从中来。他应承了晁盖,答应第二天来县衙当事。
他心头乱乱地回到了酒楼,那些泼皮们仍在吃喝,但已经都是醉态。见到牛仲学进来,有泼皮喊道:“店家,找牛爷去结账吧。”
店老板看着牛仲学,心中怔了一下,不知道他如何又被放回来了。他原想等这几个泼皮结不了账时,将他们送到县衙收监下狱,日后自然无人敢来此白吃了。想不到牛仲学竟然回来了。他心里乱想着,忙迎上去笑道:“牛爷,这帮人要您结账。”
牛仲学点点头:“自然是我结账了。”
店老板笑道:“好,好,您与您的朋友一共吃了五坛酒,还有冷热大盘,一共十五两银子。”
牛仲学不曾说话,一个泼皮急了:“牛爷,不可与他结账,我们一干人如何吃这许多,分明是捉我们的大头。”
店老板笑道:“你们喝的是上等的好酒,要你们一两一坛酒,如何算是捉你们大头?那酒本是上十年的老窖,一坛收你们一两银子还是少算了。”
牛仲学笑笑:“就依你。”
店老板笑道:“牛爷明白。”
牛仲学道:“先记在账上,下次一并算了。”
店老板不再笑:“牛爷,本店概不赊欠的。”
牛仲学摇头:“若不赊欠,我便是没钱了。”
店老板冷眼看着牛仲学,道:“天下还是有王法的,这店是本城举人高克先生开的,你若识趣,便不要在这里纠缠。”
牛仲学突然冷笑起来,他看着店老板,猛地抬起一脚,就把店老板踢出门去了。
泼皮们哈哈大笑起来。
店老板爬起来,恨恨地道:“牛秀才,你如何……”
牛仲学看看酒店,客人们已经慌慌地四散去了。牛仲学高吼一声:“砸!”
泼皮们愣住,不敢动。如果说,白吃白喝,他们还敢,若是砸这个酒店,他们委实心虚了。这店是高举人开的,谁敢放肆啊。有两个泼皮就要溜之乎也。牛仲学看到眼里,仰头大笑:“你等果然胆小,如何在这街中混光景呢。”说罢,捉起酒坛,砸向了柜台,他回头对泼皮们说一句:“砸,出了事,我去顶官司。”
泼皮们登时胆壮起来,他们也是被高举人欺侮惯了,早就有一肚皮鸟气,此时被牛仲学拱起了恶火,乱喊道:“砸他娘的哎。”
酒店里大乱。
店老板吓得脸上无了血色,他跪下求饶道:“牛爷,这账不必算了。”
牛仲学嘿嘿冷笑:“店家,你还会说东京城里无有人敢来这里搅闹吗?你还会说那个高举人对你呵护有加吗?我告诉你,你牛爷爷从来就不怕什么姓高的鸟人。”
店老板磕头如鸡啄米,连声哀告:“牛爷爷,我从此知道厉害了。你就饶了小店这一遭吧。”
牛仲学点点头:“这个容易,日后,凡是我兄弟们来此吃食,不可怠慢了。”
店老板迭声道:“记牢了记牢了。”
牛仲学看看众泼皮:“弟兄们,走了。”
店老板脸上青肿着,眼睁睁看着这一路人扬长而去了。店老板跺跺脚,去了高克的府上。
高克阴着脸听店老板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几乎就要派家丁去把牛仲学捉来痛打一顿的。但是他还是冷静下来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委实有些奇怪。这个晁盖如何就会把牛仲学放了呢?而且牛仲学欺兄辱嫂的事情发生之后,晁盖也不问缘由,第二遭又放了牛仲学。一向精明过人的高克此时真是一头雾水了。他看看一脸青肿的店老板,摆摆手:“此事先放一放。”店老板急道:“举人老爷,莫非就这样算了?”
高克冷笑一声:“自然不会就此算了。你先回去吧。”
店老板不敢再说,一肚子委屈走了。连高举人都奈何不得这个牛老二,看样子这牛老二还真是动不得了。
高克是带着一肚子心事睡去的,至于睡着睡不着,别人不得而知了。
一夜无话。
天光大亮时,街人看到牛仲学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十分神气地走进了县衙。街人们看得眼睛都呆了。于是,有人猜测,这一个县爷晁盖,或许是当年与牛老二一同的考生,一面之交,便结下了情谊。便有人来讨牛伯义的口风。牛伯义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啊?或者这个县爷真是吃错了药,竟与牛老二结交下了。”
太阳上到一竿时,一个可怕的消息像风一般刮遍了全城:牛老二在县衙做了师爷。
满街人都呆了,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穷酸的牛老二会进了县衙,县爷怎么吃多了,撑糊涂了?可是,无论人们怎样气愤,都已经无济于事,人们必须接受这一个事实,牛仲学真是做了县衙的师爷。
街市上的生意人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牛仲学的出现。然而,牛仲学没有来,他手下的一帮泼皮却来了,他们先是砸了高全几个人的摊子,要收取净街费。这一帮泼皮过去是绝不敢到街市上来搅闹的,这里是高举人的地盘,而且净街费也是由高全等人稍稍收取一点,怎么会由这帮人来此胡搅乱征呢?高全还仗着胆子跟这帮人争辩了几句,却让这帮人打了一个烂蒜模样。高全只好交钱了事。收到牛伯义的铺子前,牛伯义说他的兄弟牛仲学是县里的师爷。那帮泼皮根本不认账,大概是看在他与牛师爷同胞的份上,没有与他动手,只是把一只刀子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冒了一身冷汗的牛伯义也只好乖乖地交钱。
泼皮们散去之后,人们愤怒地去了县衙,要求县衙派人保护。可却被县衙的差人轰赶出来。县爷传话说:“此事交由师爷牛先生办理。”
人们如雷轰顶,知道此事已经回转无望。
牛伯义夫妻两个去了几次县衙求见牛仲学,可是牛仲学没有见他们。牛伯义心中忐忑不安,作为牛师爷的胞兄,他在外人面前可以趾高气扬,但是他实在不敢保险自己的弟弟会怎么样报复他的。夫妻两个常常夜不敢寐。
王三和高全已经吓得屁都不敢高声放一个了。以致在街上许多日子不露面了。据说,他们几次去找过高克。而高克却闭门谢客。
聪明的王三和高全自然明白了一点,连高举人也奈何不得牛老二了啊!
牛仲学在街上真是成了一个瘟疫。
而且更糟糕的是街人们告状无门。
人们相信,泼皮们在街上搅闹,只是这场戏的开场,泼皮们只是这场戏里的龙套,真正的主角牛老二总要出场的。人们提着心,悄悄地等待着牛老二的出场。
牛伯义也悄悄收起了铺子,不再露面了。
青原县的街市,由此开始了从未有过的萧条。
高克并不是没有与牛老二较量过。
高克在他的聚仁楼被牛仲学白吃白喝之后,他很是恼怒了。高克的威严在城里是有目共睹的。人们可以记不得城里换了几任县爷,可没有谁敢忘记高克举人的存在。当店老板跑来向他告诉时,那天夜里,看着店老板那青肿的脸,他一夜不曾睡好。天一亮,高克便去了县衙。但是,此任县爷晁盖竟没有买他的面子。晁盖说,如果当时来报案,还可以追究牛仲学的过错,但是现在已经白吃了白喝了,如果牛仲学不承认这件事,鬼也没治的。高克没想到晁盖会这样讲。他更加没有想到,就在县爷接见他的时候,牛仲学穿戴得干干净净地进衙来当师爷了。当牛仲学大摇大摆地坐在晁盖的堂上有滋有味地喝茶时,高克呆住了。他不得不重视这个牛仲学了。高克起身告辞,牛仲学连屁股也没抬一下的。那天,高克是白着一张脸,聋拉着头,从县衙的后门出去的。他不好再经过街市,也不知道街市上的生意人从此会怎么样低看他的。回来之后,高克就闭门不出了。他想,无论如何,牛老二对他高克还是有些顾忌的,不会轻易算计到他高克头上的。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牛仲学首先算计到了他高克的头上,而且是在高克完全没有防备下进行的。
高克家门前出现了两个浑身是血的泼皮。一早起来,高克家门口便出现了一群围观者,很快县衙的捕快便来了。两个泼皮被带走了,高克家却要被县衙的人搜查。高克怒道:“如何要搜查我,我是当朝的举人。”他伸出双手,很无力地摆了一个“大”字。不管怎样,高克总是表示出一个姿态的,高克举人的家不是说想搜就搜的。
捕快们冷眼盯着高克,这一个在城里无人敢惹的高举人,正在愤怒地大喊大叫。清晨的风很是温和地吹着。高举人的喊叫在风中显得十分空洞苍白。
只听得有人大笑。捕快们闪开一条道,县爷晁盖和师爷牛仲学走了过来。
高举人冷眼看看晁盖,拱手道:“不知道县爷如何要搜查高某?”
晁盖笑道:“晁某身为本县父母官,自然要为本县子民负责。你高举人门前有人受到伤害,你自然要被盘查。何况,那两个汉子已经将你告下,说你滥用私刑,便已经是触犯大宋条律。”
高克吼道:“这是陷害。我从不认识这二人。”
晁盖摇头道:“你说了不算,我要证据。搜查过后,你要到衙里,与他二人对质。”他回头对牛仲学说,“牛师爷可负责对高府的搜查,不得失误。”晁盖转身上轿走了。
高克看了看牛仲学,冷笑道:“你是何等人物,也敢搜杏我的家。”
牛仲学笑道:“高举人,我牛某人才疏学浅,一不知天何高,二不知地何厚,所谓不知道天高地厚之人,如何敢搜查高举人府第呢。无奈我是受县爷之命,也就只好得罪了。”他一挥手,两个捕快走过来,绑了高举人。
高克挣扎着吼道:“如何绑我?”
牛仲学冷笑:“你身为朝廷封下的举子,就应该守则朝律,你大呼小叫,妨碍公务,自然要拘禁几日。带走。”
高克骂道:“牛老二,你是个王八蛋!”他不及骂完,便被押走了。
牛仲学看看众捕快:“搜。”
牛仲学走进了高府。他的步子十分稳重而且小心,似乎生怕踩坏了高府的什么。
高克在被抄家的时候,周大劲已经想到了灾难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在得知牛仲学当了县衙的师爷的消息后,周大劲的确被吓坏了。他曾经包了十斤精肉送到了他的叔叔周人谷的府上。他知道,因为他娶了牛老二心爱的女人,已经得罪了牛老二,而这女人常常被他打得半夜学鬼叫,牛老二一定会心痛死了。他不知道这个对他怀恨在心的牛家老二会如何收拾他。周人谷却安慰他说,这样一个鬼师爷不值得害怕。周人谷告诉他,牛仲学大概也就是写得一手好字被县爷看中,他撑死也就是一个抄状子的,怕他何来?再则,城中还有高举人与他牛老二做对呢。你与高克交往一向不薄,高克怎么会看着牛老二欺侮你呢?周大劲一颗心被周人谷说得平稳了。高举人是有钱有势的人,几任县爷都买他几分账的。自己跟高举人交往一向很好,牛老二能奈我何。周大劲的心放踏实了。但是,刚刚过了几天,高克的家都已经被抄了,周大劲真是蒙了头。
周大劲悄悄地没有了踪影,他的屠坊也关了张。人们只看到了周黄氏带着孩子在周宅进进出出。街人们都知道当年牛仲学与周黄氏那一段私情,人们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落在这个瘦小女人的身上。
那一天,周大劲家的街门被撞开了,一群泼皮拥了进来。周大劲一下子愣住了。他已经提心吊胆在家躲了十几天,没想到这帮人会闯到他家里来。他强打精神刚刚要说,你们如何私闯民宅。他不曾开口,已被几个泼皮上前劈面捉住衣领。
周大劲鼓起的气概一下子跑光了,他满脸赔笑:“不知道几位大爷找我何干?”
一个大个子泼皮恶笑道:“周屠户,你昨天卖精肉如何少给我了斤量?”
周大劲笑道:“大爷一定搞错了,我已经几日不出摊子了。”
大个子泼皮恶恶地笑了:“你这等奸商,向来是要赖账的。明明是你昨天卖给我的精肉,如何不承认呢?打。”
泼皮们一拥而上,周大劲被打倒在地,重重地挨了几下,便鬼叫不已了。
周黄氏赶紧跑过来,喊道:“各位大爷,有话好说,莫要动手。”
一个泼皮看到,便丢下周大劲,走过来,揪住周黄氏道:“这个小娘子,如何这样子,好叫我心疼啊。”
几个泼皮便哄笑起来。
牛仲学进得门来,看看躺在地上的周大劲,牛仲学笑了:“周屠户,如何做生意亏人家的斤量?”
周大劲忙跪倒:“牛秀才,不,牛师爷,我的确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
牛仲学突然止住笑,他看到了一旁的周黄氏,他愣道:“黄莹姑娘?”
黄莹惨然一笑:“不是我是哪个?牛秀才,我这里有礼了。”就施过一礼。
泼皮们大笑起来。有人道:“活该牛爷今夜快活了。”
牛仲学却不再笑,他朝众泼皮挥挥手:“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问这位娘子。”
众泼皮愣了一下,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牛仲学如此严肃过。他们相互看看,悄然而退。周大劲家的院门又悄悄掩上了。
周大劲爬起来,心惊肉跳地说:“牛师爷,你看在街坊多年的面皮上,救我一救吧。”
牛仲学不理他,只把目光盯住黄莹。
周大劲自然看出了眉目,他忙道:“娘子,快把牛师爷让到上房去坐。我去沏茶。”他忙不及地转身走了。
牛仲学正背着一个女人在街上疯跑的时候,他听到了周黄氏的声音:“都天亮了,快起来吧。”
牛仲学醒了,他这才记起自己昨天夜里睡在了周大劲的家里。就一屁股坐起来,先光着身子跑着去拉开了窗帘,辣辣的阳光泻进来,牛仲学站在窗前乱拍着胸脯。他听到了胸膛中发出空空的声音。他记起了,昨天晚上,是周大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陪着自己喝多了的。他还记得周大劲始终对自己赔着笑脸。后来的事情,当然是周大劲知趣地躲开了。
他回身看看瘦小的周黄氏,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就是这样一个瘦弱枯干的女子,让自己魂不守舍了多少年。他想到昨天晚上周黄氏在自己身子下面发出的那快乐的呻吟,那一刻,他感觉到周黄氏是美丽无比的天仙啊,如何过了一夜,这女子竟变得丑陋不堪了呢?牛仲学委实有些泄气。他感觉到了无趣,他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他甚至连目光也不想与周黄氏对接了。他匆匆穿上衣服,抬脚要走时,只听到身后周黄氏风干树叶般的声音:“你不想再与我呆一夜吗?”
牛仲学转身看了看周黄氏,他看出这个女人目光中那种欲念的渴求。是啊,当年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如何岁月竟把她弄成一块风干的牛肉了呢?牛仲学心底叹口气道:“我在衙里的事情忙呢。”
周黄氏点点头:“是我不晓事了,你不是当年的秀才了,你现在已经入了公门,便身不由己了。”她起身送牛仲学出门,走到门口,她问了一句:“秀才,你会杀周大劲吗?”
牛仲学愣了一下,问周黄氏:“你愿意我杀掉他吗?”
周黄氏叹了口气:“我说不好,可他还是孩子的爹。”
牛仲学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你告诉他,不必躲在家里了。尽心上街市做他的生意。”
周黄氏笑了,她望着牛仲学道:“秀才,你心地真好。”
牛仲学心里好笑,他已经不在乎什么周大劲了。
如果一个男人不再在乎他的情敌了,那么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已经变得没有什么分量了。其实,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牛仲学大步出了门,周黄氏眼巴巴看着他走远了。她多么希望牛秀才回头看她一眼啊,可是牛秀才没有回头。周黄氏突然有了一个感觉,她直觉这个男人决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一股悲凉漫上了周黄氏的心头。
她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时间转眼过去了一年。牛仲学在这一年里感觉到了无比的快乐。他已经把科举的事情丢到九天云外了。他手下的泼皮们有几个还进了衙门做了捕快。他和他的手下可以到城中任何一家馆子里去白吃白喝白拿,可以到城中任何一个窑子里去白睡。城中的大户也已经被他计算了一遍到两遍到数遍,连一毛不拔的周人谷也会在一个月之内孝敬上几十两银子。当然,并不是没有越衙告状的,但状纸都压在了知府大人的案上。知府刘大人已经被晁盖买通了。
高克是在关了一年之后放出来的。高克最后一点点高贵的举人血性,也被潮湿的牢狱阴冷得全无半点了。放他那天,他很老实地跪倒在堂上,晁盖问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罪过,高克垂头丧气地一概认账了。他的家中为保他已经花掉了几千两银子。晁盖问他想不想取保出去,高克叩头说,他家中已经没有多少家财了。晁盖笑道:“那你就再取一千两银子,便可出去了。”髙克听得眼前一亮,连连叩头谢恩。晁盖便让差人去髙家送信。
高家的银子很快送来了。晁盖让牛仲学清点了银子,便让高克出衙。
高克诚惶诚恐地起身,慌慌地出了衙门。那样子,像逃。
衙门口,来接高克的高府的人,与高克相抱大哭。
面对如此凄楚场面,晁盖面无表情。
牛仲学微微笑着。
晁盖就喊退堂。衙役们忙去关闭堂门。牛仲学转身要走。
晁盖喊一声:“师爷留步。”
晁盖退去了众衙役,坐在堂上。
牛仲学问:“县爷似有话说。”
晁盖笑道:“不知道这一年多师爷有何感想?”
牛仲学拱手道:“县爷是牛某的再造爹娘。此恩几世报答不完。”
晁盖摇头道:“这个不提,你我兄弟有缘,不讲恩情二字。我只问你有何打算?”
牛仲学笑道:“我跟随县爷这一年,其乐融融,如何打算,并非没有想过,不知道县爷想问什么?”
晁盖道:“贤弟,我讲一句透亮的话,你我在青原县做此等生意虽然兴隆,却不宜长久。所谓见好就收,莫要等到眼前无路之时,欲抽身却不得退处,便糟糕了。这一年多来,你我兄弟也聚敛了不少钱财,晁某已经知足。再者,我们害狠了高克、周人谷这一干富人,他们一定在寻机报复我们的。我想卸去这一个缺,回家歇息了。不知道兄弟意下如何?”
牛仲学怔了怔,他不承想晁盖会讲出这一番话来,一时不知道如何答对。
晁盖道:“我知道你现在兴致正高,不想收手,若如此,我有几句话讲。”
牛仲学道:“请讲。”
晁盖笑笑:“我想这城里你是不好呆下去了。你是一个读书人,总是要在功名上成就一下才好。这一年多赚下的银子,你不妨拿到东京去,上下活动,打通关节,买上一个缺,也不枉你一肚子的诗书文章了。”
牛仲学听罢,苦苦一笑:“县爷此话透明,牛某人何尝不想有一个功名。当年我苦苦读书,也是为了有一天能——”牛仲学说到此处,便想起了往事,心中一酸,眼睛就湿了。他顿了顿,长叹一声,“事情闹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我牛某始料不及的。官场之事,我已经料定无望,我便铁心在市井之中混些时日再说吧。只是想,与县爷一场,今日分手,实在有些难舍。”
晁盖摆手:“贤弟莫做女儿态,人在江湖,行踪本就不定。先说正事。”
牛仲学道:“听县爷的意思,近日就要走了?”
晁盖道:“不是近日,而是今晚便走。”
牛仲学惊道:“如何要这般匆匆忙忙?”晁盖道:“我已经写好辞呈,过几日知府就要来本县视察,我若不走,自然免不了一番应酬,这狗官甚是贪婪,少不得又要勒索。我走了,他便无趣。这一年,我已经进贡他的不少,明日亏他一回,也不欠他什么。我想说的是,我走之后,你也不便在此留用。新任知县,少不得要挑剔你。你还要带上金银,远走高飞,另谋他就才好。”
牛仲学点头道:“听县爷话,我便去东京如何?”
晁盖道:“如此最好,我已经将东西分好,你我手下也有一份,吃罢夜饭便散伙就是,你随我来。”
牛仲学跟着晁盖到了后堂,晃盖退了差人,将门关上,又带牛仲学进了内室,牛仲学眼前一亮,只见满地的金银。他失口道:“县爷,你何时聚敛了这多?”
晁盖笑道:“城中大户,都有贡献,就连你那同胞哥哥,我也没有放过。你整治他们的时候,我私下里暗中收礼,日积月累,便有此时了。这些金银,够你我兄弟吃用几世的。就这些了,我决无私瞒。”
牛仲学心中感慨,想这晁盖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多财宝,竟没有一个人私吞。他想到此,拱手道:“县爷果然英雄义气。”
晁盖道:“时候不早,你我痛饮一场,我就上路了。”
牛仲学拱手:“我为县爷送行。”说到此处,心中就念到晁盖对自己的好处,今日相别,不知道何时再见,心下一酸,泪就要涌出来。忙强忍了。
月上柳梢时,城西门开了,晁盖和牛仲学牵马走出城来。身后两辆车,已经装满。二人紧走了几步,便上了官道。月光如水般泻下来,官道上流银淌白,路边草丛中,虫鸣一片。
静夜默默,牛仲学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晁盖拱手道:“兄弟,请回吧。到了东京,如方便,可捎一个信到石碣村,也让我心安。”
牛仲学道:“一定一定。”
晁盖拱手道:“山不转水转,你我若有缘,日后定会相见。贤弟,就此分手吧。”
牛仲学拱手:“县爷,一路顺风顺水。”
晁盖上马走了。
牛仲学向前紧送了几步,看到晁盖一路没进了夜色。
晁盖此一去,有分教:
英雄智劫生辰纲,水泊梁山杀王伦。
此是后话。谈歌不提。
牛仲学送罢晁盖,怏怏地回来。
进了县衙,值班衙役已经点了烛火。看牛师爷进来,忙伺茶上来。他退了差役,独自坐在堂上呆呆地出神。
有人看到县衙的灯火,一夜通明。
第二天早上,县衙里空荡荡,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先是署理在大堂上发现了晁盖给知府的辞呈。署理再寻牛仲学师爷,也竟寻不见了。
知府是下午到县衙的。知府看罢了晁盖的辞呈,笑道:“这年月竟有做官做烦了的,怪事。”
知府只是随便问了署理几句,便上轿走了。署理看出知府大人怏怏不乐的样子,他当然明白,知府大人见不到晁知县,便弄不到银子了。署理心中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任晁盖留下的空缺。他已经做了两任署理,也送了大笔的银子,却仍然没有得到这个缺。署理心中已经有些愤然了。
牛仲学走了的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了,关于牛仲学的去向,人们颇有一番猜测。有的说他跟晁盖县爷发够了财,远走高飞了。还有的说他根本没有走,很可能就躲在城里的某一个地方正在饮酒做乐呢。但是,不管怎么样,人们现在看不到牛老二,可以轻松地出一口气了。人们倒是看到了许久没有露面的高克举人又微笑着在街上逛来逛去了。周人谷也提着鸟笼在城内四下闲走了。高全、王三、周大劲几个也照常做生意了。还有牛伯义夫妻也照常在街上营业了。
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了。但是,牛仲学的名字却成了街人的忌讳。
突然有一天,一个脸上长着一块青紫胎记的汉子来到了街上,四处寻问牛仲学先生。
人们放下的心,又悬提了起来。
这天傍晚,这个汉子来到了牛伯义家,他高声叫开了街门,牛伯义夫妻面色惊慌地迎了出来。
汉子拱手道:“我是原西北军营的校尉杨志,江湖人称青面兽。我特来找牛仲学先生,街人说您是牛仲学先生的兄长。”牛伯义慌道:“杨官长,舍弟已经许久没有了音讯。”
杨志疑道:“牛先生去了哪里?”
牛伯义摇头道:“这个真是不知。”
杨志看看牛伯义,他看出这个牛仲学先生的胞哥对自己并不是十分热情。而且他在酒楼里已经听到些闲言碎语,这一对兄弟多年结仇不睦了。
杨志想了想,又问一句:“你可知道周芸姑娘是何死因?”
牛伯义声音便颤抖起来:“这个,牛某委实不知啊。”
杨志告辞,他转身的时候,听到了牛伯义惊慌的关街门的声响。
杨志情绪低沉地回到了客栈。
他来青原县纯粹是为了来寻找旧梦的。他一是来找周芸,他相信周芸姑娘一定会等他。而周芸姑娘却已经死了。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会去投河自尽。他二来寻牛先生,却哪知道那样一个斯文的秀才却会因偷窃而坐牢。他决不相信牛先生会去偷窃。但是现在,牛先生踪影何处呢?
杨志在青原县城闷闷不乐地住了最后一夜。
第二天一早,杨志离开了青原县,他还要去东京办自己的事情,只能把寻找牛仲学先生的事情先放一放了。
杨志离开青原县时,目光灰暗地回头望了一眼。
此时,距离他卖刀的故事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牛仲学来到东京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泼皮。牛仲学来到东京几天,便买了一处地皮,盖起了一个高高大大的二层酒楼。酒楼还起了一个很气派的字号:天和楼。放了一阵鞭炮,天和楼便开张了。牛仲学穿着一身绸缎,十分富贵的样子。牛仲学似乎要一心一意做生意了。
天和楼地处繁华,生意甚是兴隆。牛仲学财大气粗,自然引得东京人仰目。他为人爽快,常常在街头与东京的泼皮们打斗。泼皮们很快就被他折服。由此,牛仲学得了一个绰号:滚街雷,牛二。牛二的名字渐渐在东京城里叫开了,叫得响亮起来了。他已经不习惯人们再叫他牛仲学了,而喜欢人们叫他滚街雷牛二。
写到这里,谈歌有些感慨,实在是晁盖分给牛二的金银使牛二产生了狂想。他不曾想到晁盖会分给他那么多金银,这些金银使得牛二重新有了对功名的向往。牛二的想法十分明确,他准备把东京这个酒楼红红火火地开下去,一定会结交一些达官贵人的,厮混得熟了,便能结交下几个官场中的朋友,不愁不能买上一个功名。
谈歌写到此处,已经替牛二悲哀了。事情往往不会是一厢情愿。这似乎是古往今来一切急于求成者的宿命。牛二也难逃开这个法则。牛二在东京城里开了几个月的买卖,有钱人见了不少,可竟没有见到过一个威名赫赫的达官贵人。他渐渐有些泄气,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想法是不是真实可信了。他开始变得焦躁。
而焦躁却是一些倒霉事端的开始。
滚街雷牛二并不知道,一个让他很倒霉的事端正在悄悄接近他。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的天气。而牛二的心情随着这楼外的好天气好了一些。今天,天和楼一开门,便拥进来许多吃客。预兆着今天的生意很不错。
接近中午的时候,天和楼走进来一个军汉。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军汉,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军汉名叫杨志,更不知道这个杨志会给今天的天和楼带来天大的麻烦。
杨志心中此时十分郁闷。呼延灼将军因得罪了高太尉,五个月前下野。呼延将军被撤职前,已经得到了消息。他把刚刚提升了校尉的杨志喊去,告诉杨志,新任官长就要到了,自己的旧部都要受到牵扯。他要杨志离开河东,到东京去,并给了杨志一些细软金银,呼延将军叹道:“如今的事情,若不送些礼物上去,你是不会得到重用的。”呼延将军要杨志到东京找一些关系,上下打点一下,谋一个职务安身立命,日后若有机会,再做发达的主张。杨志就懵懵地来到东京,可是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却仍然没有找到可借助的关系。他真有些心灰意冷了。他今天就是到天和楼来消磨一下。
茶肆酒楼,有钱便是客。小二客气地迎上来,给杨志让座。
杨志只是在楼下要了一壶酒,闷闷地饮着。他想着来东京之前,特意绕路去了一趟青原县,竟没有找到牛仲学先生,他现在仍然遗憾。
随着客人的增加,楼上已经十分热闹。城东王大官人的少爷正在听一个卖唱女的小曲。王少爷似乎喝到兴头上了,他左右搂着两个歌妓,嬉笑着。他周围是十几个城里的帮闲。嬉笑着饮酒,都用色迷迷的目光望唱曲的姑娘。几个伙计,也在旁边与王少爷说笑。
王少爷推开左右两个歌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桌上一坛刚刚开过封的酒,笑道:“谁要是饮干了这一坛酒,我便把这水嫩的小姑娘送给他,哈哈。”说着,便去扯那卖唱的姑娘。
那卖唱的小姑娘被王少爷扯住,已经是惊魂不定了。
有几个帮闲就去抢那坛酒。
天气阴了,天空中隐隐传来几声闷雷。街道上吹来一阵渗入了黄土气息的凉风。小姑娘尖叫声伴着雷声让人心焦。几个帮闲扑向小姑娘。酒客们纷纷躲避。
王少爷拧了一把唱曲姑娘的脸蛋,笑道:“莫哭嘛,王少爷是喜欢你的。”
“住手吧。”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来。
那几个帮闲怔住,探头去看,见一个脸上有青紫胎记的汉子正怒视着他们。
几个帮闲笑起来:“谁他娘的裤子破了把你露出来了?”
“还不快滚,识相些。”
“小心片刻让你尿裤子的。”
杨志怒喝一声:“找打呢!”他奔上楼来,一路拳脚过去,只听到一片鬼哭狼嚎声。
壬少爷惊慌地撇开唱曲的姑娘,奔下楼来,一脚踏空,滚落下来。
几个伙计急了,怒声喝道:“什么人?敢来这里撒野造次。”说着,就冲过去与杨志对打起来。但他们都不是杨志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都东倒西歪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楼下响起:“谁来这里捣乱?”
“大哥……”几个受伤的伙计嚎叫着。
牛二走上楼来。他刚刚出去逛了逛街市,天和楼里就出了乱子。他冷眼看着杨志。
杨志也看着牛二。
牛二打量着这杨志。他恍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汉子。
杨志看到牛二,突然喊道:“牛先生!”
牛二冷冷地道:“什么牛先生,莫要乱喊。”
杨志道:“你莫不是牛仲学先生。”
牛二摇摇头:“什么牛仲学,老子不认得。老子是滚街雷牛二,是这天和楼的老板。你是什么人?在这里闹什么事情?”
杨志仔细打量着这个长得像牛仲学先生的店老板,店老板拐着一条腿,脸上有一道长长暗疤。杨志否定了自己刚刚的错觉。此人绝不会是牛仲学先生。但是,杨志一时又觉得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店老板。
杨志定了定神,正色道:“刚刚是你的几个伙计的不是,有一个恶少欺侮一个卖唱的小女子,你手下的伙计并不拦阻,却为虎作伥。他们恃强凌弱,我是不得已而出手。”
牛二点头:“你说得不错,他们仗恃人多势众,足下势单力孤,但足下自持艺高,一连伤我四个伙计,已经转弱为强了。若论他们刚刚所为,却有不是,但细想也不过是酒后轻狂,虽有伤风化,也不劳足下死手相逼,你未免太毒了些。看你是外地人,不晓得本地的规矩,我不想与你理论。你结了酒账,便去吧。”
杨志点点头,掏出几钱银子,与伙计把账结了,就要出店门。牛二突然喊住他:“还有,你打坏了我这么多物件,也是要结账的。”
王少爷一旁喊道:“对,要他赔。”
杨志点点头:“我今天没有带多少钱,明天来给你结账。”
王少爷一旁恶笑:“想的容易,你明天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你。”
杨志怒道:“我杨某还不会那样。”
牛二冷冷一笑:“本店不怕你跑掉。”
杨志转身走了。
看着杨志走了,牛二的目光扫到了杨志腰上的那把刀,他的心头疼了一下,他感觉到了一种被刀穿透心脏的疼痛。他急忙把目光移开了。他记忆中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但他真的回忆不起来了。
太阳升到一人高的时候,杨志目光苍凉地站在高升客栈的门口。他远远看到两个人影在晃动,他知道,那是天和楼老板派看视他的,惟恐他赖账溜走。杨志长叹一声,一步跨出了客桟。
杨志卖刀的故事终于开始了。在此之前,杨志曾经认定这把家传的宝刀会跟随他一生的。他从来没想到,他会把日子搞得这样糟糕,而不得不把刀卖掉。他昨天回到客栈,才发现自己所带银两,已经所剩无几,根本不够抵账的。他决定先把这把家传宝刀卖掉。
客栈老板在他身后恶言恶语,因为杨志还没有结清他的店钱。杨志答应卖掉了这把刀,便来还账。客栈老板看到杨志一脸凶气,便不敢招惹他,惟恐为了几个店钱把事情闹大了。他只是在杨志身后低声骂了几句。
杨志听到了客栈老板的骂声,但是现在的杨志已经懒得答理店老板了。他很难过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自己空有一身武功竟落得如此地步,他甚至想起了那个历城人秦琼卖马的故事。当然,秦琼最终遇到了那个千古响亮的单雄信,杨志能遇到谁呢?呼延将军不可能帮助他了。他不禁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牛仲学先生,牛仲学先生现在做什么呢?
到了天和楼下,杨志回头看看那两个远远跟着他的身影,他苦笑一声,举步进了天和酒楼。
牛二在门口迎住他。一群伙计跟在他身后。
牛二看了一眼杨志:“把钱带来了吗?”
杨志拱手道:“老板,我现在一时手面较窄,可否让我当了这把刀再还你的账。”
牛二看了看那把刀,心中那种疼痛感又有了。他的目光躲开了那把刀,笑道:“一把刀能卖几文?”
杨志心中不快:“老板莫要走了眼,这是一把惊世的好刀。”
牛二点点头:“那好,你不妨开个价钱,我若是认定你出的价钱可以,便成全了你。”
杨志盯住牛二:“不知道老板肯出多少钱?这可是一把宝刀?”
牛二冷笑:“外乡人,东京城里风大,你莫说大话闪了舌头。你恁地说是宝刀,说来听听。”
杨志道:“此刀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杀人不见血。”
牛二怔了一下,大笑道:“你莫要说疯话呢。”
杨志道:“老板不信,可当场试过。”
牛二转身对一个伙计说:“从柜上取过一串钱来。”
伙计到柜上取过一串钱。牛二把钱叠放在地上,起身对杨志道:“你试过再说。”
杨志微微一笑,拔出刀来,人们只见刀光一闪,“当”的一声,地上的一叠钱,已经整整齐齐分为两段。伙计们喝出一声彩来。
街人们已经围上来。
牛二点点头:“果然好刀,这吹发立断呢?”
杨志笑道:“也可当场试过。”
牛二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递与杨志:“你且试试。”
杨志接过去,把头发横在刀刃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头发便两断了。
众人喝出一声彩来。
牛二鼓了鼓掌。
杨志问:“店老板,此刀可卖多少?”
牛二笑笑:“你还有一件不曾试过,如何杀人不见血?”
杨志冷了脸:“这不好试,人却是杀不得的。”
牛二道:“你可试过杀人?”
杨志摇头:“祖上传下这口刀,有这个说法,在下不曾试过。”
牛二道:“你若卖刀,就必须试过。”
杨志摇头:“如若这样,我这刀便不卖你了。”
牛二提高了声音:“不行,你答应卖我,如何不卖了?”
杨志已经没有了跟这个泼皮般老板再说话的热情。他怒目横眉:“我不会卖给你这种人的。我出去便卖掉,再来还你的银子。”说罢,抬步便走。
牛二上前一步拦住杨志,哈哈笑道:“你不卖给我,那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总不会是来卖身的吧?”
周围的泼皮们哄笑起来。
杨志突然恼了,他怒火中烧,盯着牛二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欠你的钱,还钱便是,如何这般羞臊我。”
牛二大骂道:“你这个臭虫,如何跑到这里来闹事,你欠银子就应该说些软话,还银样镴枪头充什么硬汉。伙计们,给我打。把他的刀留下抵账。”
几个伙计便冲过来,他们本就是泼皮,早就手脚痒得难挨。
杨志大怒拔出刀,指着牛二:“你等莫要找死。”
牛二冷笑道:“莫非你还敢杀我?你只管来杀。我今日要看看你如何杀人不见血。”说罢就冲上去了。
杨志怒道:“天理何在,如何让我杨志受这等人物的鸟气。”
牛二听到此,猛地止步,他愣愣地看着杨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记忆中的闸门洪水般打开了。他抬头急问道:“你莫不是姓杨——”
但是一切都晚了,愤怒的杨志咆哮着,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听牛二讲什么了,他没有听到牛二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顾及到牛二那突然亲切起来的目光。他挥刀向牛二劈去,那刀在阳光下闪动着冬日般的寒光,那寒光刺得人们精光暴射。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牛二的人头飞了起来,划了一道彩虹一般美丽的弧线,落到地上,然后向街心滚去。那人头滚动时发出了一阵阵冷酷的笑声。人们的心头像被刀子割过一般,围观者中的许多人,在许多年之后,仍能感觉到那一瞬间的疼痛,仍能看到牛二的人头在离开身体之后,在空中那傲然的笑容。
鲜血已经扑了杨志满脸。
杨志目光怔怔地看着牛二的人头画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弧线翻滚了出去,杨志一时没有反应,他只感觉是一只断了蔓的瓜脱落了。他看着那只人头在街中滚动,似乎那牛二的人头还在朝他野笑。那笑声震得杨志耳膜发疼,那只人头拖起一路鲜鲜的血汁,那颜色如汤似火,灼烫得杨志眼睛赤疼。
围观的人们惊得四下逃散了。有人在街中尖声喊起来:“杀人啦。”
那一群伙计上前扭住杨志,有人就往杨志的刀口上撞去,口里喊道:“这厮,你连爷一并杀了便罢。”
杨志石雕一般站在那里,他一时愣住,为什么这刀杀人会见血呢?
“闪开闪开。”人群中一阵疾喊,几个差人走过来,看看杨志,道:“你杀人了?”
杨志醒过来。忙点点头:“是他逼我太甚,我才……”
差役不待杨志讲完,上前呼啦锁了杨志:“走吧,到衙里去讲。”
人群跟着差人们向衙门拥去。
杨志边走边喊:“诸位朋友,到衙门与我杨志作个证见,是那泼皮逼得我紧了,我才出手的啊!”
东京知府急忙升堂了,杨志和天和楼的伙计在堂上跪倒。
知府问杨志道:“是你杀了牛仲学先生?”
杨志愣住,如雷轰顶:“什么,他就是牛仲学?牛先生?”
知府冷笑:“不是他是谁?暂且把杨志收监,改日判决。”
杨志身子一软,就跌倒在了堂上……他耳朵里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眼前只是闪动着牛二临死前那挑衅的目光。那不屈那顽劣的目光。几个差人便上前拖起昏死过去的杨志,下堂去了。
差人们心中诧异,如何一个刚刚还硬邦邦的军汉,此刻竟似一堆熟面般的软了。
再十天后,知府的判决下来了:杨志与泼皮打斗,误伤人命,本应从重判处。念及牛仲学为街中泼皮,民愤极大。杨志为民除害,情有可原,发配大名府。
黄尘古道之上,顶着炎炎的烈日,披枷戴锁的杨志上路了。他不知道大名府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现在,他已经不在乎命运这两个字了。只是,牛二之死,在杨志的心底打下了一个终生的死结。他仰头向前望,太阳在古道上散着白光。这是一个炎热的天气。
身心疲惫至极的杨志,向大名府去了。
千余年过去了。
今天,谈歌站在大名府古城墙的外边。
阴风阵阵。谈歌常常想那苍凉的灰灰的土城墙上,是否还残留印记着当年杨志狐疑的目光呢?恍惚间,杨志和牛二那早已经灰飞烟灭的身影重新集聚,乌云一般向谈歌迎头涌来,鲜烈得让谈歌目眩。光天化日之下,只听到一种阴森且爽朗的笑声,自天外空茫地传来,听得谈歌血热胆壮。
行文至此,谈歌已经满眼是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