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有一个久远的传说,古老的石头会唱歌。
院内,摆着七口黑色的棺材。
高渐离站在越如的院内,一步也拔不动了。瓷住了一样。她(请注意作者用的这个第三人称的“她”,作者以现代汉语记叙这个数千年前的故事时,人物一概根据至今在易水河畔的传说。)被眼前这惨烈的场面惊得呆了。越如一家七口被人杀死在院中。血已经凝固成黑黑的颜色。越如倒毙在院中的石凳旁。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他最后的目光是僵直的,恐惧的。
脸上的肌肉好像突然被蛇咬了一样,僵硬地扭曲着。他一定是受了什么惊吓。高渐离想着。
雾在上升,更浓密了,已经十分的不透明了。院子里的七具死尸似乎在这不透风的雾气里漂浮,高渐离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包围,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她的思绪在白白茫茫的雾气中跳动。
落叶在雾中沉沉地飘着。高渐离眉头紧锁,定定地看着越如。是谁干的呢?髙渐离努力让思索冲出这雾气的包围。她知道越如三个月之前已经向秦王奏明他不想再做密报了。他已经做了二十年,他紧张了二十年的神经有些累了。任何一种职业,如果尽心尽力地做上二十年,也会疲惫的,也会把你最初的兴趣磨洗得失去了原色。何况这种冷酷的像影子一样不舍昼夜盯着目标的密报职业呢!秦王政已经同意了越如退出的请求。可是为什么越如刚刚到了赵国,就出现了这种残酷的事情?高渐离缓缓地在院子里走着,她试图能发现一些线索。突然,她猛地回身,她已经感觉到了有人在院外窥视。她飞身跃出来,脚刚刚落地,剑已经拔在手中了。可是,除了雾气,还是雾气。但是高渐离知道,刚刚的确有人来过。
是谁呢?凶手?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这满天的雾气。高渐离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大网中,像一只没有抓住老鼠反而扑进网中的猫,她茫然失措了。她缓缓回过身,她要将这七具尸体装人这七口棺木入殓。凶手什么都做好了。只把入殓的事留给了她。
(高渐离将七具尸体入殓的时候,谈歌要写的第一主人公荆轲,已经急匆匆地从南边赶来,刚刚要渡过黄河。这两个人物曾在一年前萍水相遇,结为知己。三天后他们两个要相逢在去燕下都的官道上。而这一次会面竟是注定他们命运的一次会面。)
黄河的涛声奔马一般扑上来,然后粉粉地摔碎在岸上。荆轲就是这样感觉黄河的涛声的。
荆轲牵着一匹白马,站在黄河岸上,喊过一个年轻的艄工。艄工把小船摆过来。荆轲牵马上船,年轻的艄工打量了一下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汉子这个汉子两条粗重的眉毛给艄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荆轲没有注意艄工在观察他,荆轲目光稳稳地盯着黄色的河水。他知道,过了黄河,就走进赵国的地界了。小船像一只灵巧的水鸟,在河上悠悠地行进。荆轲坐在船头,他觉得十分扫兴,他很想看看黄河奔流的样子,可是白雾茫茫,他只能听到雾中的涛声。艄工似乎看透了荆轲的心思,笑着说了句什么。荆轲没有听清,也没有再问。小船终于窜过黄河,荆轲回头看,白白茫茫的雾气已经在河面上更加猛烈地升腾起来了。他把钱付给那个年轻的艄工,牵马跃上湿漉漉的河岸,向北走去,道路已经被雾气蒙罩得近乎消失了。太阳像一只没有煮熟的鸡蛋黄,在雾中向西天沉沉地坠落。天即黄昏,或者说,不管天是否黄昏,路程也是不能再快了。雾气越来越厚。荆轲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雾气蒙湿了。内心也雾蒙蒙的。雾能渗透到心里吗?他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
他策马进了原阳城时,太阳彻底消失了。城里的雾显得薄了街上已经冷落了。空空的街巷中,已经没有生意。街两旁,闪动着许多如豆的灯火,有微弱的光漫在街上,在街中的石板上流溢。他寻了一个客栈住下了。店家是个非常和气的老汉。把一壶热酒和几碟小菜端进客房,跟荆轲唠叨了几句,就知趣地退出了。
荆轲吃了几杯热酒,困乏便像潮水一样涌上身来,他衣服也没有脱,就倒头睡过去。乱乱地做了几个梦,朦朦昽昽中,他听到了雨声。他翻身坐起,果然雨正落得急切。悠悠的凉风从窗子缝中扑进来。他呆呆地坐在窗边,困意一点也没有了。他细细碎碎地想着心事他摸摸枕边的剑,情绪又沉浸在对韩起去世的悲伤中了。他刚刚跟韩起学了几个月的剑,韩起竟然溘然去世了。一代剑侠走了,带走了那绝世的剑法,留下了一个无人可以替补的空白。
荆轲想起了在卫国做小吏的父亲。做了几十年小吏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给荆轲三兄弟留下。大哥没有读书,而去经商了。二哥侍奉着年迈的母亲。荆轲却走上了一条念书人的道路。当他突然想起自己应该丢掉这条道路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他结识了韩起。他不曾想到,卫国剑道中的第一高手韩起竟是父亲的旧交。他到现在仍然奇怪,父亲为什么从未提起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剑侠呢?而韩起提到荆轲的父亲时,竟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荆轲一直茫然不解。现在韩起死了,这个谜便永远解不开了。
雨似乎停了。荆轲信步走出房门,雾已经散尽,但见一弯新月在云层中躲躲闪闪着。院中一棵老槐肥影,舒展地横斜在湿湿的地上。空气湿得沉涩。街上的敲更声时远时近。荆轲一时心静如水。他猜想着自己把韩起这柄剑交到燕国那个叫田光的人手中时,田光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啊?那个当年剑气纵横的田光是个什么样子呢?荆轲想。
(当年站在夜色中的那个荆轲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呢?谈歌常常想。)
天终于晴了。一连几天的秋雨,中山去燕下都的官道上很是清爽。时令已过中秋,天高气爽。高渐离心情开阔得像一片收割后的田野。她背着一柄剑,马上还有一张酱紫色的筑。太阳已经偏了,她算计了一下,到燕下都要很晚了。她紧策了儿鞭,身下的那匹黑色坐骑便箭一样飞跑起来。
高渐离剑客装扮。一身青色短衣,脚上一双牛皮轻靴。路上有行人看她,不由得心里赞叹一句:好一个英俊的后生!而没人能看出,这一潇洒男装的高渐离,却是女儿身。
(谈歌的小说写到这里时,继续向读者交待关于高渐离的性别。史书上记载的高渐离并没有说明其性别,而在古燕下都(今易县)的传说里,高渐离的的确确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侠士。谈歌曾经到易县采风,当地一些颇知道许多掌故的老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告诉他,高渐离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剑法奇绝的女子。当历史并没有记下高渐离的身世时,谈歌只能相信这些传说了。当地一位搞三套集成的民间文学作家恳切地对他讲,你如果写小说,一定要写高渐离是一个女人,高渐离怎么会是个男的呢?这位作家对谈歌说这话时,目光里有一种神奇的东西,他向谈歌表述的不仅仅是一种态度,而是要求一种证明。他有些愤愤不平地盯着谈歌。谈歌答应了,谈歌知道,历史(正史)除去文字记载以外的东西,要靠民间传说来丰富。以下关于高渐离的故事,完全是按照流传在易县的故事记录的。如今易水已经干涸,而传说却依旧鲜活如初。)
高渐离自幼入剑门,做了剑士。学得一身武功。后又遇到琴师迟玉子,学得了一手好筑。那一年,她在咸阳访友,被师兄师诠引进秦宫击筑,秦王看中了击得一手好筑的高渐离,她由此做到秦王的密报,划归到师诠这一密门下,至今已经五年了。她这次到燕,是执行秦王的命令,密访燕国的军情。她也是来会另一个同门密报,张久。那个能够很熟练地从一只狗身上剥下一张皮子来的张久。至今,高渐离还没有见到过一个能够像张久那样技艺娴熟的屠夫。娴熟的技艺让人相信他甚至能从一只狗身上剥下两张狗皮来的。
密报的上峰是密门,密门直接为秦王政管辖。秦王手下到底有多少密门?也许只有秦王知道。各密门之间是从不往来的。高渐离只知道师诠这一密门中,有近二十名密报。
已经在师诠手下做了十年密报的张久,是高渐离的挚友。高渐离十分喜欢吃张久烹调的狗肉。密报都有自己公开的职业。如师诠是牲口贩子,越如是江湖流医;高渐离是琴师。张久却是屠夫,他的屠宰技术曾在许多诸侯国留下了盛誉。谁能想到诸如这些牲口贩子、流医、琴师、屠夫之流,竟是常年奔走在各国,暗暗为秦国提供着军事和经济情报呢?今年,高渐离得知,共有六个密报向密门师诠提请退出的要求。师诠呈报秦王,都得到了批准。但是这六个人有五个人先后被人杀死。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张久。高渐离心悚,张久一定是下一个了。想到能够杀狗的张久也会让人像狗一样杀掉,高渐离一阵心寒。她知道秦王的性格,如果想除掉哪一个人,秦王是绝不会放过这个人的。越如的被害,使高渐离已经看出这些退出的密报都不会有好结果的。秦王不喜欢这些人把秘密带到民间。也许一些职业只能跟定你的终生。好比说瓦罐只能在井上摔破。但是谁把这些人杀死的呢?这些密报,都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绝不会轻易被谁取走性命的。更何况这些人都是被人当面杀死的。杀他们的人会是谁呢?依照越如的身手,若非顶尖的高手,是绝难近身的。或者说,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人,趁其不备?高渐离想到了一个人,师诠。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眼前显出师诠那一张永远微笑的脸。会是他吗?
(凡举谈歌能读到的任何一部关于荆轲或者高渐离的文字记载中,都没有师诠这个名字。而师诠这个名字至今在易县广为流传。传说他与高渐离同门学艺,是高渐离的师兄。师诠的剑法是当时绝顶的一流高手,师诠的名宇随着荆轲的故事在易县流传至今。谈歌相信有这个人。)
师诠这一密门中,也只有师诠知道高渐离是女儿身。因为师诠曾与她同门学艺五年,五年的同门学剑,足够使一男一女发生一些很让人熟悉的故事。师诠渐渐对高渐离就有了一片很痴的恋情。但是高渐离对师诠总是犹犹豫豫。师傅临终前,曾对她提及此事,高渐离仍是没有承诺。高渐离自觉对不住师傅,但心中对师诠终是热烈不起来。她总感觉师诠的身上有一种不可捉摸不可亲近的东西。
一年前,高渐离去齐国探访军务,师诠也一路相随。中途,师诠向高渐离表达了内心的爱慕。高渐离委婉地拒绝了。师诠很是悲凉,只好半路离开了。高渐离有些痛苦,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使师诠受到伤害。她思前想后,当她几乎要决定嫁给师诠的时候,她碰到了荆轲。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强烈地爱上了荆轲。她常常想,也许真是命中的安排。
那一次,高渐离未到齐国,先在楚地重游。高渐离邀了在楚国做密报的张久去市上饮酒,张久带来一个有一双粗重眉毛的汉子,张久给高渐离介绍这个汉子是剑客韩起的弟子荆轲。高渐离想了解一下韩起的剑法,便提出与荆轲比剑。荆轲竟没有推辞。两个人便在席间较量。只过了几招,高渐离便知道荆轲远不是自己的对手,她发现荆轲的剑法只是刚刚人门,没有一点防守的意识,招招却都是致命的攻击。最后,高渐离逼得荆轲扔了剑。荆轲高声喊道:“败了。败了。”哈哈大笑,却没有一点沮丧。高渐离感觉此人天性开朗。高渐离笑道:“荆先生,恕我直言,你的剑法粗陋,也只是刚刚破门,还远未登堂入室呢!”荆轲笑道:“我学诗不成,半途学剑,岂能学得精深?大概此生不会有何长进了。”
后来张久请二人饮酒。高渐离与荆轲谈天,想不到荆轲竟是满腹诗书,而且还精通音律。一番阔谈之后,高渐离觉得跟荆轲相见恨晚。那天,三人饮得大醉,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很是畅快。高渐离邀荆轲到齐国住几日,荆轲便同去了。在齐国盘留几日,高渐离竟暗暗喜欢上了荆轲。后来荆轲南去,高渐离洒泪相别,直送出几十里才依依分手。
太阳正要落山。西天一片晕晕的女儿红,路上行人渐少,高渐离正在急驰,路边闪出一个骑白马的汉子,高喊了一声:“可是渐离弟?”
高渐离猛地把马带住,定目去看,心一下激跳起来。正是荆轲。那张白润的脸上,泛着暖意。背上有一柄剑,紫色剑鞘,在夕阳下泛着古朴的光泽。荆轲跳下马来,向高渐离拱手施礼。
高渐离飞身下马,深施一揖,高兴地笑道:“兄长,你如何赶到了这里?我不会是做梦吧?”
荆轲笑道:“受人之托,到燕去找田光义士。不承想在这里遇到了贤弟。”
高渐离目光中露出几许依恋。低声叹道:“我与兄长分手已经一年有余,真是无时无刻不思念兄长啊!”高渐离说这话时,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细风穿过树叶一样轻盈。
荆轲摇头笑道:“贤弟如何做女儿状态?”
高渐离一怔,朗声笑了。心中却是一阵忧伤。她突然想起了师诠,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在这两个男人之间选择了。而荆轲至今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呢!
高渐离瞄瞄荆轲背上的剑,笑道:“兄长何时得这样一柄剑?我观此鞘不俗,定是一把好剑。”
荆轲点头:“贤弟好目力,此剑是韩起老先生的剑。”
高渐离一愣:“韩老先生故去了?”
荆轲惊讶:“贤弟如何得知?”
高渐离忧伤地说:“韩起剑不离身。若剑在兄长这里,他人一定是没有了。”
荆轲粗眉皱起,长叹一声:“是的。韩起先生终前托我一件事,让我把这柄剑交给田光先生。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高渐离点头:“我知道韩先生生前想与田光一决高下,现在韩先生撒手西去,真是遗恨了啊!”
荆轲叹口气:“人生苦短,何必无谓争斗,计较一日之短长!”
高渐离看看荆轲:“兄长说得极是,武学的残酷,比不得诗书。”
荆轲转了话题,问:“可见过张久兄?”
高渐离摇头:“我也久不见他了。兄长可是馋他的狗肉了?”
荆轲笑起来:“张久兄的狗肉,渐离弟的筑,我得之一便足矣!”
高渐离叹道:“可惜不知道张久现在哪里。”想到张久或许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心中一阵凄然。越如一家惨死的景象,又在她眼前晃动。
荆轲笑道:“你怎么不知?张久兄在燕下都啊!”
高渐离一愣:“当真?”
荆轲笑道:“我此次正是要会他的,不期遇上了贤弟。”
高渐离大喜。她是真的大喜。张久现在活着。
疲惫的夕阳沉沉地向西天滑去。高渐离笑道:“前边就是燕下都了,我们加快些步子,天黑之前赶到那里便是。”
夕阳缓缓地沉下去,火烧云使着性子在西天散开。田光披一身夕阳红,进了燕下都城门。城门官朝他笑笑:“田先生回来了。”田光挥挥手,没有下马,就直奔家中。
进了一条巷子,到了自己的家门,田光跳下马来,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心里慨然:“我果然真是老了!”他把马交给了门人,进了院子。
管家田举正在院中击筑,悠扬的筑声在黄昏中十分动听。他看到田光进来,忙放下筑起身道一声:“老爷回来了?”就吩咐下人备酒菜。
田光走进屋子,坐下,田举已经把一壶酒烫在案上了。不一刻,厨师端上几道菜来。田举在一旁侍立。田光笑道:“你去演琴吧。有事我喊你便是。”田举笑笑,便退下去了。
田光喝罢几觥闷酒,感觉心中更加惆怅。他推开窗子,望着一天的银月,田举的筑声清新而辽远。田光知道田举是用琴声为自己解忧。田光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他原在燕下都隐姓埋名过了十几年了,不期被燕太傅鞠武举荐给了太子丹。太子丹礼贤下士,田光只能出世。太子丹与他曾彻夜长谈,要报在秦七年的“质子”之仇。田光便到处为太子举荐武士。但凡举一百,可用者不过二三。他刚刚到北方去了些日子,也是去给燕丹寻找猛士的。不料竟是空空而归。他暗暗叹息,天下确实要归到秦的手里了!田光信步走到院中,仰头看看天空,银河灿烂,夜色如洗。他刚刚要备马去太子丹那里,门人就进来报告说:“先生,有卫国来的荆轲先生和高渐离先生求见。”
田光一怔:“请他们进来。”便踅身回到客房。
荆轲和高渐离走进来。田光让座。主客坐定,田光打量他们一眼,笑道:“二位从何处来?”
荆轲拱手道:“我是卫人荆轲。”
高渐离拱手:“我是江湖琴师高渐离。”
田光猛然盯住高渐离,笑道:“莫非是那一只剑用得神出鬼没,一张筑奏得举座皆惊的高渐离?久闻了。”
一旁侍奉的田举惊讶道:“高渐离?”
田光笑道:“我这位管家也喜欢击筑,日后还请高先生多多指教。”
田举向高渐离深施一礼:“还请高先生点拨。”
高渐离摇头笑了:“蒙江湖朋友错爱,渐离浪得虚名。怎么敢为人师表?先生莫要取笑渐离,渐离还要向管家请教呢!”
田光拱手:“不知道二位找田某何事?”
荆轲解下背上的剑:“田先生,韩起先生把这柄剑交与您。”就俯身把剑递过去。
田光脸色大变:“韩起他……”
荆轲点头道:“先生一定猜中,韩先生三个月前已经故去了。”
田脸上一片哀痛,他颤颤地接过剑。叹道:“韩起兄,你如何这样性急地走了?”他拔剑出鞘,那剑光一闪,寒气满了房间。田光两行老泪飘落下来。
荆轲道:“韩先生临终嘱咐,他来生一定与田先生切磋剑艺。”
田光怔怔地看着荆轲,哈哈笑了,笑声震动,两行老泪流得更急。
田光突然收住笑,挥手擦去眼泪,问荆轲:“荆轲先生,你是韩起什么人?是他的徒儿吗?”
荆轲摇头:“不敢。韩先生一生不曾收徒。我虚得弟子之名,并未学到韩先生的一招二式。”
田光点头:“是了,韩起从不收徒的。但他若能视你为弟子,你必有过人之处。他若肯将此剑托交与你,你一定非寻常之人了。我观你面色不凡。”
荆轲摇头:“先生看走眼了。荆轲实在平常得很。韩先生喜读诗论经,我只是一个读书人,投其所好,错得韩先生抬爱。”
田光看着荆轲,目光中露出几许惋惜,转过身问高渐离:“高先生到燕,可有什么打算?”
高渐离笑道:“我听说燕地音律粗犷刚猛,此次来燕是想学习些技艺。”说罢,就朝一旁侍立的田举笑笑。
田光笑道:“久闻高先生武艺过人,燕太子丹正在招募勇士,高先生若有意思,我可以引见。”
高渐离笑道:“多谢先生,我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抬举。”
荆轲看看高渐离,就对田光讲:“告辞了。”
田光送他二人出了院子。田光看着高渐离,目光中闪出一些兴奋。
月亮圆圆地升上来了,像一面银色的风筝。
田光回头对田举道:“牵马,我去太子府上。”
月光下,一只狗已经被吊死在院中的木桩上。张久正在精心剥这只狗。他做得很专心,算计着这张狗皮能换回多少菜蔬。狗皮在他手中熟练地游走,皮肉相离的声音,在张久听来,十分快乐。他忍不住想唱一支小曲。这时就听到身后有人大笑。他一回头,也哈哈笑了,就扔了屠刀,撩起衣襟擦擦手,过来跟高渐离和荆轲施礼。
高渐离握住张久的手:“张久兄,近来可好?”她的话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张久笑笑:“多谢渐离兄弟了。我还过得去。你们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荆轲笑道:“偌大的燕下都,谁人不知道屠狗的高手张久呢!今日真是撞上了好日子,适逢张久兄屠狗。我们正好打打牙祭了。不知有无好酒?”
高渐离笑道:“荆轲兄恁地嘴馋,喘息未定,竟是先张罗吃喝了。”
张久哈哈笑了:“果然还有一些好酒。二位稍候片刻。”
张久就割下几块狗肉,放在釜中。又抱了一些干柴,燃起。不一刻,釜中便沸起一院子的肉香。张久到屋里抱出一坛酒来。荆轲笑道:“直要再快些,我喉中已经伸出手了。”高渐离和张久笑了。张久刚刚夹出一块肉来,荆轲抢先伸手撕下一块大嚼。高渐离被荆轲吃得呆住。张久大笑。
月上中天,三个人已经喝得微微醉了。荆轲晃晃着站起,笑道:“走了一天,真是困了。你们若坐就坐,我先去躺了。”就进了屋子。
月光清冷,高渐离看着张久,她仍能感觉出张久目光中有一种惊魂不定的东西在闪动。她低声叹道:“张兄,如何到了这里?”
张久沉沉地说:“渐离,不敢瞒你,我这些日子东躲西藏,已经连连被人追杀,只好亡命到燕。我不承想秦王会下这样的毒手。现在越如不知怎样了?”
高渐离就落下泪来:“越如兄已经被杀了。”
张久怔住,仰天长叹:“为何如此?”
高渐离擦了一把泪:“兔死狐悲。我心中惶惶然,也已经是不可终日了。兄长可做过何种打算?”
张久摇头:“若是仇人要我死,我还能躲避,回击。若是秦王要我死,便是恢恢天网了。我又能有何种打算?我图自保,又何能自保?好了,生死有命,不提也罢。夜已经深了,贤弟早些歇息吧。”
高渐离看着张久,月光下,张久一张木木的脸惨白如雪,竟是没有一点生气了。
夜里秋风萧瑟起来,太子丹后园的杨柳榆槐落叶纷纷,搅得人心纷乱。太子丹今天把樊于期、鞠武、秦舞阳三人找来,商议对秦之策。四个人已经在后园坐了两个多时辰,却思考不出好计。四人闷闷相对,石案上的一壶茶早已经冷了。几片枯叶卷上石案,在石案上瑟瑟地抖动。太子丹一脸焦躁,手指在石案上轻轻敲打。秦舞阳偷眼看看太子丹,心中甚是慨然。他曾经向太子丹求战,但太子丹不许。秦舞阳有些焦躁地搓着腰中的剑,弄出一些细碎的声响。
太子丹看了一眼秦舞阳,苦笑了。秦舞阳原是城内的一个练武的少年,后来太子丹看他是个可造就之材,便把他引进宫中,让他专心习武。几年过去,秦舞阳已经是武功超群了。前几日,樊于期曾同他交手,秦舞阳竟在十招之内迫使樊于期丢剑。但是,太子丹明白,若派秦舞阳带人去咸阳杀秦王,仍是没有把握。太子丹心事沉沉地看着园中渐渐败落的树木,他一阵惶然,谁能知道是哪一棵树上的叶子先落下来呢?如同他和秦王,谁能知道谁先死去呢?
一个威武的卫士来报:“太子,田光先生求见。”
太子丹大喜:“快快让他进来。”
一阵脚步响,四人同时抬头看,见一个老者踩着月光,大步进了后园,正是田光。田光走近前,拱手施礼道:“太子,我回来了。”
太子丹皱着的眉头舒展了,竟来不及寒暄,就忙问道:“田先生,可曾找到刚猛之士?”
田光叹道:“田光无能,此次寻访月余,没有完成太子的使命。”
鞠武摇头叹道:“现在天下可供人驱使的侠士已经不多见了。这已经在我预料之中。田光先生,这非你之过啊!”
身材高大的樊于期长叹一声,起身在园中走动,焦躁得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豹子。他自从叛秦到燕之后,无时无刻不想回秦报仇,自己和长安君两家数百口人,已经被秦王屠门。日夜想起,撕心裂胆。眼看秦国的力量一天天强大,各国诸侯在秦国的进攻下,地盘一天天缩小,报仇之事,愈加遥遥无期。樊于期近乎绝望了。
田光看着太子丹。太子丹没有说话,抬着头望天。一朵黑云正在急急地向中天驰去,月亮被掩住了,只听得树梢在风中划动着黑暗。
院中黑下来,园中一时很静,彼此能听到呼吸声。太子丹闷闷地喊人掌上了灯火。
田光看看太子丹:“太子,天助大燕。我刚刚在家中见到了一位英雄,可为太子所用。”
太子丹一怔:“哦?”灯火一跳,扑上他的脸,他的脸颤动了一下。
鞠武和秦舞阳被田光的话吸引了。樊于期也停住脚,静静地听田光要说什么。田光笑道:“我观此人可堪大用。”就讲了高渐离。
太子丹急问:“那高渐离武艺如何?”
田光笑道:“依我观察,此人在燕国还无敌手。”
樊于期惊道:“竟有如此高手?”
一旁秦舞阳嘿嘿冷笑:“田先生此话过了些吧?”
田光看看秦舞阳,笑道:“秦将军莫要性急,你怕真不是那高渐离的对手呢!”
秦舞阳两眼登时要冒出火来,恶声道:“田先生,你是如何看秦舞阳的?我今日去会会他。”说罢,转身就要走。
太子丹喊住秦舞阳,皱眉道:“田先生,你不便用话激舞阳。舞阳心高气盛,怕是要与那高渐离去比试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鞠武笑了:“田先生怕正要让舞阳将军与那高渐离比试的。真金若不用火炼,岂知是不是真金呢?”
田光被鞠武说破,笑了。就对秦舞阳道:“舞阳将军莫要心急,我明日带你去会那高渐离便是。”
鞠武想了想,对太子丹说:“太子,田先生刚刚讲这高渐离,太子见或者是不见呢?目前天下纷乱,沽名钓誉者也多,舞阳明天去试一下也好。”
太子丹点头,就抬头看天,夜色已深,空气中有了风在撕咬黑夜的声音。太子丹对田光笑道:“也好,明日就烦先生带秦舞阳去会一会这个高渐离。于期将军,我们回去吧!”太子丹同樊于期走出园子。
鞠武沉思不语。秦舞阳在园中走来走去,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
田光目送着太子出园,他感觉太子的态度隐隐有些失望。他笑笑,走到园中的莲花池边。池边残杨枯柳,落叶飘飘,一片萧疏之声。一池荷花,早已败了。池内风涌水皱,几片败荷时而卷起,生猛地在池中窜动。
鞠武不禁颤声叫道:“田先生,太子杀心已不可夺。他要报七年的质子恨啊!我担心只怕是燕要招来大祸啊!”
田光一动不动。秦舞阳木木怔怔地看着他。
荆轲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进屋子。他起身来到院子里,见张久正在霍霍磨刀,又一只狗已经吊在木桩上,目光惊恐地看着张久。高渐离刚刚练完了剑。二人看荆轲起来了,高渐离就笑道:“兄长昨夜睡得可好?”
荆轲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这些日子果然贪睡了。很想出去走走,看一看燕市的风光。”
张久磨完了刀,眯起眼睛看看刀刃,呼呼吹了几口气。刀刃发出脆脆的声响。那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张久把刀剁在案上,对高渐离和荆轲说:“今日正好是集日,我也歇手,带二位去燕市走走。”
高渐离点头:“正好去散散心。这些日子真是闷极了。”
荆轲笑道:“早闻燕市酒香,今日正好一饮。”
张久笑道:“贤弟今日可得一醉。不知道贤弟现在酒量如何?”
荆轲摇头:“或者世间只有这酒说不清楚。闲淡时,几觥酒便可打住。如性情激越时,那便是不好计算了。”
高渐离笑道:“我至今也说不明白豪饮与贪杯如何区別?”说罢,她背起筑笑道:“今日兄若饮到激越处,我便为兄击筑助兴。”
荆轲大笑,头前走了。
张久的住处距离燕市很近。三人走了片刻,便到了市上。燕市上果然繁华,各种叫卖声充塞于耳。热闹处摩肩接踵。高渐离道:“不想还有此太平世界。”张久摇头笑道:“秦王大兵即要压境,怕就要燕无宁日了啊!”荆轲似乎没有听到二人议论,只是左右看着。张久笑道:“荆轲老弟怕是饿极了。我们还是快些找一家酒肆坐下才好。”
三人寻到一个露天酒肆,一顶席棚搭在街旁,几张枣木案子擦得水亮。张久踏进席棚,酒家便迎上来。酒家跟张久熟得很,打过招呼,便端出几坛酒,乂切得几盘狗肉端上。三人席地坐下,张久端起一觥酒:“二位,请。”
荆轲干了几觥酒,摇头晃脑地笑道:“果然好酒,不负此行了。”
张久大笑:“荆轲兄如果留意此物,便可在此长住了。”
荆轲仔细思索了一下:“如此开一个酒坊最好。”
高渐离大笑:“兄长果然贪恋燕酒与狗肉,竟是不思归了。”
三个人说笑着。荆轲喝得多,说得也多。张久喝得少说得多。高渐离喝得少,说得也少。高渐离只听荆轲讲各国的趣事,她心中暗惊,荆轲竟是各国的事情知道的甚多。荆轲甚至讲到了秦国的叛将樊于期。高渐离不禁惊叹:“荆轲兄,你胸中竟是天下啊!”荆轲笑道:“现在却是酒与狗肉满腹了!”
转眼,十几坛酒已经见底。太阳醉了一般软软地西斜。
高渐离已经喝得面色潮红,看看荆轲,笑道:“兄长,我看我们应该走了。”
风儿也醉了一般悠悠晃晃地一阵阵卷过来,荆轲笑道:“你我饮到佳境,你如何赶我走?张久兄,你说渐离弟是不是煞风景了。”’
张久已经东摇西晃了,含混地笑道:“荆轲……弟,今日你……便畅……饮。酒……钱我……付账了。”
荆轲饮意正浓,又连连饮了几觥,醉眼盯着高渐离:“贤弟,你看我如何?我是否已饮到激越的境界?你何不击筑助兴?”
高渐离放声笑了,就将筑解下,放到地上,弹奏起来,筑声欢快地响起。荆轲大笑:“人生有此光景,直是快事。”就一觥一觥地饮。再饮得几觥下去,高渐离的筑声已经变得激越。邻桌的酒客听得呆住,哄出几声彩来。荆轲不禁豪气大振,起身手舞足蹈,和着高渐离的筑声高声唱道:
把酒于市兮,
志在四方兮,
安得大鹏兮,
举翅飞翔兮,
天子九歌兮……
高渐离听得仰天大笑,回头看张久,张久已经醉成一堆泥了,正在呼呼大睡。
歌声引得行人纷纷驻脚。众人拥上来,酒肆被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将仰首长歌的荆轲看定。荆轲唱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执着大觥直去店家的酒缸里舀酒,又饮下去。围观者已有人直了眼睛。
喝彩声连连爆起。
酒家笑道:“这位先生,如此豪饮,恁地好酒量,今日这酒钱就算在我酒肆的账上了。我这酒肆开了些年,今日真让人开了眼界。”就喊伙计再搬出十坛酒来。
荆轲拱手大笑:“多谢酒家了。”
酒家不曾答话,就听得一片乱。酒家回头看,变了脸色,忙转身迎过去。
一个剑士模样的少年大步走过来。众人惊了脸,呼地闪开。酒家一愣,满脸堆出笑来,迎上去:“秦将军,可来饮酒?”
少年伸手一推,店家便跌了出去。少年看也不看,直奔荆轲三个人来了。
少年在三个人面前站定,虎声喝问:“哪一个是高渐离?”
荆轲看看少年,笑了:“你是否来找高渐离喝酒?”问罢,就双手端起伙计刚刚端出来的一只酒坛仰头痛饮。少年看得皱眉。
高渐离放下筑,起身看看少年,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秦舞阳将军了。”
少年点头:“正是。我今天找你比比剑法。”
高渐离摇头:“我今天没有兴趣。”
秦舞阳冷笑一声:“那由不得你了。”
高渐离摇头皱眉:“此话生硬。”
秦舞阳已经不再说话,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剑抽出,发出淡青色的光,光芒并不强烈,却使空气中多了几分肃杀。众人一吋抽紧了心,发一声喊,四下退出几步,一个空场便闪出来。人们定目去看秦舞阳的剑,心便寒得颤了。
这是一柄杀人无数的剑,本身就溢满了杀气,凄冽无比无坚不摧的杀气在剑上阴阴地游走。已经西坠的阳光射在剑上,骇得人眼灼。疲惫的阳光突然也灿烂起来,人们似乎能听到阳光在剑上毕毕剥剥跳动的声响。
秦舞阳沉声啸道:“高渐离,你如何不拔剑?”
高渐离面色十分凝重,她摇摇头:“我的剑是从不给人看的。你看到的时候,你已经成了死人。”
秦舞阳冷笑一声,挥剑奔上来。淡青色的光芒已经闪动,剑气纵横,似卷起漫天的彩云与夕照,裹住了高渐离。
高渐离立刻飘起,如青云般飘起。没有人能形容她这一跃的美姿,简直是一名舞者在做飞天的舞蹈。秦舞阳的剑落空了。他奇怪自己这一剑如何会落空。他虎目圆睁,转身去看,高渐离正在他身后微微发笑。
秦舞阳大喝一声,剑又飞起。剑意萧萧,剑式更加细密。如边塞的蒙蒙细雨,不透风声。而只此一刻,秦舞阳的剑法已经大变,已经不再是萧疏的秋风,而是暴发的山洪,奔流的大河。好猛的剑!如狂风暴雨,如闪电霹雳。高渐离却像一只飘舞的绸缎,在风中舒舒地展开。神秘而潇洒的高渐离啊!像一支舒缓的乐曲。
荆轲长叹一声,他知道秦舞阳已经败了。
众人瞠目之间,云散风收,电逝雷止。一切都结束了。
秦舞阳已经一动不动。高渐离的剑已出鞘,剑出鞘时,剑已经指在秦舞阳的咽喉处。
众人一片死静。
荆轲只是吃肉饮酒,好像对这二人的打斗并无兴趣。
密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突然暴喊一句:“杀了他。”
高渐离此时完全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剑客了。作为琴师的高渐离已经无影无踪了。她鹰一样凶毒的目光盯着秦舞阳。秦舞阳目光已经无力,似秋风中的败草。
突然,高渐离目光一软,剑就撤了下来。
秦舞阳一动不动。高渐离又是一个击筑唱歌的乐师了。她微微一笑,软软地说:“你走吧。”说罢,她回身坐下来,与荆轲继续喝酒。一旁睡着的张久似乎醒了,懵懵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秦舞阳目光僵直地盯着高渐离,他脸上的肌肉大颤起来,突然,他反手一剑,挥向自己的咽喉。
可是他的剑被高渐离击落了。高渐离用一只觥击中了他。荆轲醉眼迷离地望着天,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事已至此,你如何还要杀人呢?”
秦舞阳咬牙看着荆轲:“我没有杀别人,我杀的是自己。”
荆轲起身,哈哈笑了:“你难道不是人吗?”
秦舞阳木然怔住。
荆轲长叹一声:“既已错了,何必再错?心已死了,人何必死?旧恨已多,何添新仇?血不必流,何必要流?”
秦舞阳的目光孩子一般弱下来。
荆轲晃晃着站起来:“人已醉过,何必再留?此时不散,更等何时?渐离弟,张久兄,我们如果乘兴不归,还要等着败兴而归吗?”
秦舞阳紧张的神色渐渐平息了,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我今日便是如此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听出他的声音有无限凄凉之意。
秦舞阳忽地转身,大步离去了。远处一片夕阳,秦舞阳走进这一片夕阳中了,像一片匆匆飘散的云,像一只折羽飞走的鸟。
风追着望着秦舞阳的背影,荆轲似乎有些痴了。他长叹一声,问:“他刚刚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渐离还未回答,忽听一声大笑:“几位先生好酒量,老夫来晚些。何不乘兴与老夫再饮若干?”
高渐离抬头看去,酒猛地醒了大半,愣愣地一声:“田光先生!”
荆轲也怔了。他看到田光一身紧衣打扮,与昨天大不相同。一股剑气汹汹地逼迫过来。他感觉出田光内力的强大。这种强大,他在韩起那里见过。他突然有些明白韩起为什么临终时那么遗憾地要荆轲把剑交给田光。
田光迎上来,朗笑道:“高先生果然好身手。”
高渐离摆摆手笑笑:“不济不济。”
田光对高渐离说:“田某今日特来寻访高先生。还请几位到府上细谈。”
高渐离和荆轲相视一笑,就看张久,张久却摆手笑道:“我一个屠夫,不知礼数,就不到田先生家里去了。”说罢,哼着一支小曲高高低低地走了。
荆轲对高渐离说:“贤弟,就到田先生家里一坐。”
高渐离点头笑笑,对田光道:“请。”
夕阳坠进群山的怀抱,山风鼓荡,林涛涌动,褐色悄然袭上。
张久醉蒙蒙回到家中,哼着小曲推开院门,他感觉有些异样,院中似乎有人来过。他不觉一怔,酒也醒了。慌慌地进屋,翻翻柜中的衣物,果然有人来过。他闷闷地在院中的石案上坐下,心中涌起一阵悲怆。
自己为秦王做事已经十年了。今年在楚国与越如等五人约好,一同向密门辞命,而刚刚辞命两个多月,越如等五人就先后被杀死。张久也曾在楚地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追杀得失魂落魄,逃离楚地而隐居燕下都。他明白,他实在不应该向密门辞命的。他没有忘记密门临别前向他那微微的一笑。那是不动声色的一笑。半年之后,他才读懂了密门那一笑,那是暗含杀机的一笑啊!他从密门的表情上,看到了秦王。
起风了。院中的一股败叶的涩味涌过来,张久突然想起在楚国的一家人。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家中是什么样子了。他很耽心家人是不是会被暗害。他心酸得很,想不到自己为秦王卖命十年,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在密门中,他像鹰追狡兔一样杀人无数。一出密门,他竟像兔子一样惊慌地躲避着鹰。
他昨天对高渐离突然来燕,还隐隐的担心。半年来的逃亡日子,使他对密报中的任何人都有了戒备,是一种兔子对鹰的戒备。但昨天跟高渐离一席谈,却看出高渐离并无恶意。高渐离似乎还为自己担心着什么。高渐离不是鹰。但鹰总会来的。今天鹰真地来了。
风越来越狂烈了,打着口哨在院里傲慢地穿过。
他怔怔地站在院内。狂风劲吹,院子里那棵叶子已经落尽的老柳被吹得一片乱响。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被张久捕捉到了,他意识里刚刚有了,身子已经跳起来,一步跃到屋子里,墙上的一把剑已经抓到了张久手里。再一跃,他已经站在了清冷的院中。
院外有人低低的声音笑了:“张久,身法好快啊!”
张久听得耳熟,冷笑一声:“果然是你。刚刚也是你来过了?”
声音淡淡道:“是的。”
张久怒道:“越如也是你做了?”
声音仍旧淡淡地:“是的。”
张久沉默了一下,突然咆哮起来:“我们做错了什么?”
声音还是淡淡的:“你们不该退出密门。”
张久感觉自己心中已经恨得滴血了!
“我们得到了秦王的批准。”
声音越发淡了:“秦王不想让你们再活下去的。”
张久怒喝一声:“那你还不显身出来!”
淡淡的声音像悠远的笛声:“张久,看剑。”
一道寒光准确无误地朝张久面门刺来。
拐过两条小巷,就到了田光的宅院。田光在前边引路,高渐离和荆轲就进了中堂。三个人坐下,寒暄几句,田光就直言讲了太子丹请高渐离行刺秦王之事。高渐离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笑道:“两国交兵,阵上弄个明白。燕丹怎好用此阴毒之策。”
田光叹道:“数国破灭,弊在惧秦,使得那秦政得逞。近年那秦政攻城掠地,天下大乱,赤地一片,哀鸿遍野。可那秦王全不顾生灵野鬼。太子忧国忧民,只是不得已才动了以暴易暴之法。”
高渐离摇头:“高渐离一向反对用暴。我当不得此任。我此生意在高山流水,志不在剑上杀人。”
荆轲看看高渐离,笑道:“贤弟刚刚与秦舞阳打斗时,还是龙吟虎啸,如何瞬间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高渐离慨然叹道:“我高渐离已非当年之高渐离。这些年来,生生死死逢得多了,便冷了心。一只剑看得淡了,一张筑看得重了。我也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如此国家大事,高渐离万万不敢承担。再者,我也知道一些,太子所以如此恨秦,只是为报他七年的质子之恨。恕我直言,这确是一种私愤。”
田光脸上有些沮丧,他被高渐离说中了。他木木地看看高渐离。
高渐离面无表情看着田光。田光闷了一刻,叹道:“高先生如当不得此任,谁堪此任?”他的话音里有着无限的苍凉。
荆轲笑道:“如果渐离兄弟不肯去,我荆轲愿去。”
高渐离一怔,大笑:“兄长,你一介书生,如何当得此任?”
田光也笑:“荆先生莫要意气。此事当不得玩笑。”
荆轲正色道:“我怎么会是意气用事?我想我能够杀得秦王。”
高渐离笑道:“谈何容易。我曾听说,那秦王殿前猛士如云,兄长武功虽然有一点,但终究不是行家,怎么能够近身?”
荆轲笑道:“贤弟差矣。若论武功,莫说荆轲,就是贤弟,也不是秦王殿前武士的对手。孙子云:瞒天过海,兵行诡道。若要结果秦政,只有混迹于其左右。备周意怠,常见不疑。伺机夺之,防不胜防。除此别无良策。”
田光顿醒,击掌大笑:“荆先生所言极是,似想当年要离庆忌之流莫不如是。合该秦政命里当绝!”
高渐离呆住,看着荆轲:“如此说,兄长愿去了?”
荆轲稳稳地点头。
高渐离心下大乱,连连摇头:“兄长不可儿戏。”
荆轲正色:“国家大事,怎地儿戏?”
高渐离急道:“兄长……”
荆轲道:“我意已决,贤弟不必多讲。我不敢苟同你刚才的议论,不论太子此举是否泄私愤,图报复,但秦王这些年来,征战四方,攻城掠地,涂炭生灵。荆轲早已恨得心中滴血,食不甘味了。”
高渐离呆住,一句话也讲不出了。她看着荆轲近乎顽固的目光,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傻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荆轲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呢!
田光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请高先生先回去歇息,我再与荆先生商议商议。今晚就留荆先生在舍下了。”
高渐离告退。田光、荆轲送她出来。高渐离叹道:“田先生请回。我要与荆轲兄再谈几句。”
田光一笑,便踅身回了。
清月一片,照在荆轲和高渐离脸上。荆轲笑道:“贤弟,我看你有些不快。”
高渐离苦笑道:“兄长,你不该答应田光先生:除秦之事,乃飞蛾投火之举,万万做不得,你不可逞一时热血……”
荆轲摆摆手:“贤弟,我绝非一时肝热胆壮。我对秦政仇恨多年。现在天下大乱,皆是秦政一人所致。此人不除,天下绝无太平之日。舍得荆轲一条性命,如换得赤县安宁,我何乐不为呢?”
高渐离竟无言可答。身为密报,她忠事于秦。可她这些年对秦王的暴*,却早已经不快。荆轲的话,句句实言,不容置喙。
荆轲道:“贤弟,你回去歇息吧!我今晚就同田先生商议。”说罢,朝高渐离一揖,转身回去了。
高渐离目送荆轲进了院子,她突然伤感极了。她弄不懂荆轲,他一介书生,只是刚刚粗通一些剑法,如何会对这种冒险的事情感兴趣呢?她如何才能劝荆轲回心转意呢?高渐离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难题里了。
夜已经深了,沿街的店铺已经熄了灯火,一轮银月惨惨地白在了中天。风呼呼地刮着,满街的树木被风撕咬得疯疯地乱叫。高渐离心情灰暗极了。她长叹一声,转身朝张久的宅子去了。
(此时的高渐离应该说是已经陷入极大的矛盾之中了。作为职业密报,她理应把燕太子丹的密谋急报秦国。作为荆轲的朋友,她要劝荆轲放弃此举,如果荆轲一意孤行,她也要为其保守秘密。)
一口黑色的棺材在张久的院中停放着。
高渐离一脚踏进张久的院子,就被惊得魂飞魄散。院子里一片狼藉,张久坐在院中,一脸惊恐,手中提着一柄断剑,脸上有伤口在流血,衣服已经支离破碎。
高渐离大惊,急忙搀起张久:“张久兄,发生了什么?”
张久无力地点点头,张张嘴,苦笑笑,什么也没有讲。他已经讲不出话来了,凶手已经点死了他的哑穴。
高渐离看他的颈上,有一点月形的伤痕,她愤怒极了。她明白这是谁做的了。依照张久的身手,把他在一招之内击中致死的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凶手还是留下了记号。张久一定迫使凶手留下了记号。
张久在高渐离的怀中渐渐冷却了。高渐离轻轻放下张久,似乎怕惊了他的睡梦。院门前的招牌在风口摇曳,院门上的铁环与吊子在风中响着,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高渐离感觉自己的心头已经冷得似生铁了,她把细牙咬得咯咯作响。
高渐离起身拍拍那具黑色的棺材,她满眼悲泪,把张久放进去。她伏地跪倒,叩了四个头,飞身离开了张久的院子。
她在街上大步走着,她感觉自己一身的热血像发怒的河水一样奔腾着。她走进了一个客栈又一个客栈。她要寻找那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燕下都。
狂风在她匆匆的步伐中,显得狂躁不安。
荆轲与田光已经谈到夜深。两个人都感觉谈话非常沉重。窗外传来狂风满街横扫的声音。荆轲怔怔地看着窗外,似有无限心事。
田光就问:“不知道先生心中有何挂牵?”
荆轲皱眉道:“还要给我两个借口,才好靠近秦政。”
田光问道:“不知先生还要什么东西?”
荆轲就冷了脸。田光呆呆地看他。屋内听得到二人急促的呼吸声,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荆轲道:“我需要燕国的督亢图,献给秦政。”
田光眉头皱起:“这个……或者可以同太子商量。还有哪一件?”
荆轲盯住田光,目光如电:“我还须借樊将军的首级。”
屋子里一片死寂,都呆住了。清冷的月光从窗上泄进来,二人脸上皆是一片惨白。风汹汹地从窗子的缝隙中直刺进来,带着尖尖哨响。荆轲感觉到寒意渐浓了。
田光一脸凄然,摇头道:“这个怕是不妥。太子与樊将军情义深重,太子万万不会答应的。”
荆轲叹道:“我也知道此策太狠些,还望先生告诉太子,不如此,不可能靠近秦王。”
田光闷闷地想了想,起身道:“此事先不提。夜深了,荆先生先休息吧。”就喊来田举,带荆轲去休息。
荆轲起身跟着田举便走。
荆轲走到门口,若有所思,转身看一眼田光,似有话说。
田光笑道:“荆先生似言犹未尽?”
荆轲点头:“此事成败,只有孤注一掷。我刚刚观察先生的神态,太子那里怕是不好说话啊!”
田光点点头,含混地说:“我明日去见太子。”
荆轲告辞,田光送他出了院子。肃杀的秋风卷地而来,满街的黄叶逃窜。
田光微微皱眉。
北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跑了一夜,直到黎明的时候才歇止。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神采奕奕的太阳从东山跃出。
太子丹府前,有几个侍人正在清扫着落叶。田光在府前跳下马,请门人通报太子。门人去了一刻,就出来引田光进去了。
田光进了太子丹的书房。太子正在读简。田光进来,太子丹就合上简,起身施礼。笑道:“田先生面色喜悦,可有好消息告我?”
田光笑道:“田光喜始形之于色,怕真是难成大事。”
太子丹摆摆手:“一句玩笑。先生请坐。”
田光与太子丹对面坐下。
太子丹看田光的目光有些疲倦,关切地问:“先生似乎有些荏弱,我可让宫中的医生为先生看看。”
田光一怔,苦笑道:“有劳太子关心,田光却是老了,不中用了。近来精神时常倦怠,正如草木临秋,节令已经到了,非药石所能逆转。医生已经不可医了。”他脸上滑过一瞥忧伤。
太子丹心中感慨,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田光当年是何等英雄!时光荏苒,可以洗磨一切啊!太子丹转移开话题,问道:“田先生今天是否告诉我高渐离愿意帮我?我已经听秦舞阳讲过,高渐离武艺果然非常人可比。”
田光道:“田光昨夜已经跟高渐离讲过太子的愿望,那高渐离只是不肯。”
太子丹眉头皱起,有些沮丧。
田光笑道:“还有一个人,可与太子谋划。”
太子丹笑道:“此人如何?先生细细道来。”
田光笑道:“此人乃卫人荆轲,满腹诗书,笑傲江湖。善机变,识时务。我想太子如与他一席谈,定会如饮甘露。”田光就向太子丹推荐了荆轲。
太子丹摆手笑道:“我从不与读书人相交。书生空自议论,不堪大用。”
田光摇头:“太子错了。古人云,血勇者怒而面赤;脉勇者怒而面青;骨勇者怒而面白;神勇者怒而不变。那荆轲实为世间勇士,太子莫以书生相识。我观他在高渐离与秦舞阳打斗之时,面色不改,已非易事。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者,大勇也。”
太子丹迟疑了一下:“好吧,既然先生极力推荐,我就见见此人。”
田光点头:“正是,英雄无论出身,猛士不分相貌。太子万不可先入为主。”
太子丹点头:“先生的话,丹记下了。”
田光有些迟疑道:“荆轲还有两个要求。”
太子丹道:“讲。”
田光道:“他要用燕督亢图去献秦王,以求近身。”
太子丹沉吟片刻:“好。我应承便是。第二呢?”
田光道:“他要借樊将军人头一用。”
太子丹电击了一般,腾身站起,此话震得他脸色苍白。他咆哮了:“此人是何用意?樊将军是我的朋友,我即使不谋秦政,也不能做此义断情绝之事!”他颤抖的手指着田光发问。
田光皱眉道:“此事只是荆轲的建议。”
太子丹由于愤怒,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努力压住一腔怒火,无力地摆摆手:“此事休得再提!”他停了一下,口气缓和下来,“你带他来见我。”
田光退出。
太子丹送田光出来,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他一句:“刚刚我们议论的都是燕国存亡大事,望先生不可泄露。”
田光一怔,点头笑道:“那是自然。”田光转身走了。
太子丹送田光走出院门,正碰到鞠武进来。鞠武看看田光,田光脸上一片祥和。但鞠武已经看到了一种不祥。他愣了一下。他看看田光上马走了,回身问太子丹:“太子刚才同田光讲了些什么?”
太子丹就把刚才田光推荐荆轲的事讲了。
鞠武沉吟片刻:“田光慧眼识人,大抵不会错的。”
二人就朝宫中走去。鞠武突然想起刚才田光的表情,就问:“太子还对田光讲了些什么?”
太子丹道:“我叮嘱他不可泄密。”
鞠武大惊,怔了一刻,顿足叹道:“太子说错了这句话,怕是田光有去无回了。”
太子丹一怔:“太傅说什么?”
鞠武摇摇头:“田光乃一世英雄,太子怎会不知,何必多多嘱咐。一则他会以为自己行为已遭太子怀疑;二则他会觉得太子怀疑他举荐不实。似田光这等人物,一经遭太子猜测,便会以死明志了。”鞠武一脸凄然。
太子丹怔怔地看着鞠武,似信非信。
鞠武道:“我去追他。”急忙转身上马去了。
太子丹似乎醒过来,喊人牵过坐骑,跃上去,追鞠武去了。
就在田光从太子丹那里出来的时候,高渐离已经走进了城外的一家客栈。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她已经找遍了燕下都所有的客栈。这里已经是最后一家客栈了。高渐离竟在这一家客栈里打听到了师诠。她问清了店家,就进了师诠的房子。她推开门,木木地站在门口。
师诠正端坐在房中静静地饮茶。抬头见到高渐离,一愣,起身问道:“师妹,快快进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高渐离跨进房来,冷冷地问道:“师兄何时到燕?”
师诠看看高渐离:“师妹何时到燕?”
高渐离猛地抓住师诠的手,已经看到了他手上的伤口。
师诠愣住。
高渐离颓然坐下:“我已经猜出,这些都是你做的。你为何如此……”
师诠无语,把脸转过去,淡淡地说:“我只是奉命。”
高渐离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果然如此,也未免太毒狠了一些。难道秦王不怕天下侠士寒心?”
师诠叹道:“秦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怎么会让知道太多事情的人留在世上呢?”
高渐离的泪就落下来:“那越如、张久几个也是为秦王出过死力的人物,你们怎么好就……”
师诠淡淡地说:“不如此怎么是帝王气派!”
高渐离血往上涌,怒喝一声:“你果然是秦王手下一条走狗了吗?”
师诠苦笑:“你何尝不是?”
高渐离张口结舌。
师诠哂笑着,走出房间。屋外阳光一片。
高渐离猛地站起,拔出剑来:“你今日还走得了吗?”她飞身跃出房子,用剑逼住师诠。
房上突然跳下十几个持剑的黑衣人,团团围定高渐离。
高渐离冷笑一声,手中的剑仍然逼着师诠。
师诠愣在了院子里,一张僵硬的脸对着高渐离。二人都不说话,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气息,都感觉对方的内力在压迫着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师诠突然笑了:“师妹功夫好厉害了!”他挥了挥手,那十几个黑衣人剑皆入鞘,同时跃上房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高渐离突然痛苦地吼道;“你为何要那样做?他们为什么非得死不可呢?你今天要把命还给他们。”
师诠目光垂下来,不语。
高渐离大喝一声:“师兄,你出招吧!”
师诠木呆了一般,一动不动。
高渐离突然把剑直刺过来。剑在师诠的眉间停住。
师诠仍然不动。
高渐离恶恶地吼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师诠仍是不动。
高渐离的剑突然一软,就在师诠的肩上刺下去了。
师诠一声不响,倒下去了。他倒下去的时候,轻轻地哀叹了一声。血从他的肩上汩汩地流出来了。
这一声轻轻的哀叹,似乎有着千钧的重量,这一片汩汩的血,似乎有夺人心魄的光芒。高渐离心头大颤,她突然感觉自己身体里凝聚起的山洪一般的仇恨,又像山洪一样泻去了。她一声长啸,猛地收起了剑,哀哀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师诠,转身一跃,不见了。师诠心中苦苦地一叹,泪就落下来。他知道自己跟高渐离之间的事情是真的不可能了。
田光来找荆轲。荆轲正在田光的书房读简。
荆轲合上简问道:“先生可说动了太子?”
田光点头:“太子让你去。”
荆轲起身:“我随先生去。”
田光却不动,目光空空茫茫。
荆轲疑道:“先生如何……”
田光道:“荆轲先生自己去见太子。”
荆轲愣住。
田光凄然一笑:“我不能去见太子了。”
荆轲疑惑地问:“先生怎么个意思?”
田光道:“刚刚太子叮嘱老夫,不让将此事传扬出去。”
荆轲笑道:“太子此话并不错的。”
田光道:“忠厚之士行事,是不可引起别人怀疑的。刚刚太子特意嘱咐我不可泄密,这是信不过我啊!不能使人无疑,我田光还算做什么豪杰之士?请先生转告太子,我田光是绝不会泄密的。”
荆轲忙道:“先生不可错怪太子……”
田光长啸一声:“三人者不可守密。太子已经向我暗示。我怎么会装痴?”说罢,微微一笑,看定荆轲。
荆轲好像明白了什么,刚刚要说话,田光突然起身,拔出佩剑向颈上抹去,一道血红飞溅,田光倒下去。一切都在瞬间发生,荆轲醒过来,田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荆轲大呼:“先生!”一下子扑倒在田光身边。
一阵脚步急响,太子丹和鞠武冲进门来。二人愣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田光,泪就落下来。
田光身旁,是五体投地的荆轲。田光双目圆睁,似有无限烦恼还没有放下。
荆轲有些愤怒地看着太子丹和鞠武,突然咆哮道:“田先生已经自杀!他说他不会泄密的!”
太子丹一愣,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痛哭起来:“这怎么是我的本意啊?田先生错怪我了。你怎么好以死自明呢?燕丹误了先生啊……”太子丹一阵心痛,声音哽住,就晕倒在田光身边……
三天后的黄昏,太子丹给田光下葬。按照田府管家田举转达田光生前的遗愿,给田光下葬时,除去田光府上的人,宫中的人去的很少。太子丹知道这符合田光不事张扬的性格。太子丹缜密地思考了一下,就只约了鞠武和荆轲、樊于期。太子丹亲自执着灵车的绳索,一路悲悲切切地到了田光的墓地,把田光葬在山坡的一个洼地里。田举说这是田先生生前看中的地方。荆轲不晓得田光为什么会选中这样一块不朝阳而且冷僻的地方。洼地里十分潮湿,山上的野风硬硬地吹过来,到了洼地却变得十分柔和了。田光今后就在这柔和的风中长眠了。再无富贵之累,恩惠之羁,技艺之困了。恍惚间,荆轲对田光选中这块墓地有了几分体味。
太子丹把最后一铲土拍到田光的坟上,就跪下来,一声长嚎,惊天动地。闻者无不涕泗横流。众人一齐五体投地拜在田光的墓前。田举痛哭了几声,就坐在田光的坟前,拿过一张筑,奋力击打着。筑声凄楚,伴着如血如金的夕阳在山坡上滚动。
洼地周围的几棵树上,几只昏鸦被哭声和筑声惊起,却不飞走,只在枝上低低地哀叫,叫得人心中冒血。荆轲听人讲过,这种鸟很怪,为燕下都这个地方独有,只要是起一座新坟时,这种鸟在场,它便永远不会飞走,便会守护在这里,不论风霜雨雪,一直到死。所以,燕国人也叫它坟鸟。
给田光下葬回来,太子丹喊荆轲到了宫内。太子丹挥去侍人,关闭房门,二人开始密谈。一直谈到天亮,荆轲详尽地谈了刺杀秦王的计划。
太子丹默默无语。
荆轲问:“太子还有什么疑虑?”
太子丹叹道:“先生重承诺,轻生死,快意恩仇,一片赤热。燕丹心领神会。无奈那秦政身旁高手如林,先生一介书生,如何近得前啊?先生若去,无异以卵击石。恕燕丹直言相告,先生的计划,或者说是空口道来啊!”
荆轲淡淡一笑:“太子错了,正因我是一介书生,那秦王才不会起疑。若是一个粗猛之人,那秦王便会小心了。所谓常见不疑,备周意怠。我若下手,便是神鬼难测了。”
太子丹仍是摇头。
荆轲叹道:“当年要离刺庆忌,那要离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物啊!太子是信不过我荆轲啊!”
太子丹就落下泪来:“我并非不相信先生,只是田光先生一事,已经令我心力憔悴。先生是田光先生竭力举荐之士,如果再出意外,让我如何……”
荆轲摆手:“不必再说,只求太子放荆轲去做这件事。”
太子丹仍是摇头:“不可,我宁可将燕国的土地拱手让给秦王,也不肯让先生去做这种杀身无补之事。”
荆轲勃然变色,忽地站起,冷声道:“太子如何做这种儿女情态?荆轲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徒此一击,焉有他途?”说到此,荆轲怒目张裂,一双粗重的眉毛几近飞扬起来。
屋里的空气一时僵住了。
太子丹心头大热,泪就涌下来,他猛地跪倒在荆轲面前:“先生忠义之心,可昭日月,请受燕丹一拜。”
荆轲却哈哈笑了:“不必如此。太子,我屠秦只是为了天下太平,并不为其他。太子若要助我,还需要求太子帮我两件事。”
太子丹道:“直言讲来。”
荆轲叹口气:“我需用督亢图和樊将军的人头。”
太子丹一惊,连连摆手:“督亢图我可以让先生带走,樊将军的首级却使不得。此事田先生已经说过,且不要说我与樊将军已经情如手足,退一步讲,即使我与樊将军无此情义,也不可做此策。燕丹如果这样做了,岂不是冷了天下往燕的心肠。不可不可。此事先生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荆轲冷笑:“太子真是不许?”
太子丹仍然摆手:“这个不可。那樊将军投奔我,我怎么好将他出卖?”
荆轲叹道:“太子只讲小义,不讲大义。我们要除掉秦王,便是要付出代价的。天下怎么会有无血之痛?”
太子丹只是摇头:“不可不可。荆轲先生,我宁可放弃杀秦王之心,也不可加害樊将军。”
荆轲长叹一声:“太子之仁,荆轲今日领教了。”就起身告辞。
太子丹喊侍人进来,要他去带荆轲歇息。荆轲摆摆手,说要到外边走走。
荆轲走出太子丹的宫门。侍人牵过马来,荆轲上马,就驰出城外。秋阳无力,寒风袭人。漫野的绿色正在消退。路旁的草丛中还散失着许多昨天未曾烧尽的追魂幡。荆轲的心情十分郁闷,他不知道如何说动太子丹,才能求得樊于期的首级。他一路策马狂奔,向山中驰去。走了几里路,他突然带住马,耳边似乎听到有隐隐约约的筑声传来。他静心一听,筑声是从山上传来。他听出了这是高渐离的筑声。他听过许多乐曲,但只有高渐离才能击出如此绵密厚重的音响。筑声中似乎有着沉沉悲愤。荆轲心念一乱,追着筑声上山去了。
穿过一片丛林,荆轲看到高渐离在一座坟前击筑。荆轲下马,快步走过去。只见高渐离端坐坟前。坟前有一石案,案上有一柄长剑和一壶酒。荆轲心中大疑,不知道高渐离为何人守墓。他就走过去,细看那墓碑。
高渐离抬头看到荆轲,脸上似悲似怨。荆轲盯住墓碑一看,肝胆俱裂:“张久兄……如何……故去了?我刚刚两日没有见他啊!”
高渐离含泪不语,只是把一张筑击打得更加凄惨。
荆轲两腿一软,就跪在坟前,叩头在地,咚咚作响。抬起头来,额前已经血流如注。他转身大喝一声:“渐离弟,这是怎么回事?哪个害了张久兄?”
高渐离的泪光在太阳下跳动,她扔掉竹节,把头埋在筑上失声痛哭起来。
荆轲呆呆地坐在坟前。过了许久,高渐离止住哭声。荆轲闷闷地问:“你要告诉我,是谁杀了张久兄?”
高渐离长叹一声:“你能猜中。”
荆轲点头:“是秦政。”
高渐离无语。
二人沉默了。
秋阳像一个老妇人一样没有颜色,坟前几棵老树最后的残叶悠悠地飘落。风一阵阵吹过,张久坟前的土已经微微干了。荆轲站起身,拿起石案上的剑,奋力地舞起。一团白练似的剑影包围了荆轲。
高渐离看出荆轲的剑法并无多少长进,她悠悠一叹:“兄长即使终日这样用功,也要三年五载,岂不知功夫绝非速成。欲速则不达矣!”
荆轲停住,把剑放在石案上,点点头:“我怎么不知。只是我此去只可成功,多演习一下,只有好处。”
高渐离拿过石案上的剑:“如果燕国一定去谋刺秦王,那燕国就会变成一个湖泊,我指的是会变成一个血的湖泊。”
荆轲定睛看着高渐离,目光中有些愤怒了。
高渐离看出荆轲有些不快,就不再说,呆看着坟前几棵树,风儿一起,便有树叶落下来。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飞到了坟上。远处有人击筑。那筑声幽幽柔柔地穿过林子传了过来。击筑的人似乎有着满腔忧郁,乐曲哀悲低徊伤感。高渐离听出这是怀念田光的乐曲,只是太轻弱了些,少了一些刚烈的旋律。她暗叹一声,此人与田光相随多年,却知田光只有五分啊!
高渐离转身看看荆轲:“兄长,你可听到了这筑声?”
荆轲点头道:“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他猜出是田举在田光的坟前击筑。
高渐离叹道:“真正的惆怅是没有声音的。”她伸手拣起飘落在石案上的一片叶子:“一片叶子败落时也是没有声音的。你能听到叶落的声响吗?”
荆轲点头:“叶落是无声的。”
高渐离惨惨地一笑:“断肠也是无声的。”说罢,拿起剑,只一舞,一片落叶便碎成点点。
荆轲一怔。风儿吹过,又几片残叶飘落。高渐离又是一舞,空中又是一片点点青碎。
荆轲看看高渐离:“贤弟,花开花落,有开时必有落时,有如我这个人一样,如遇醉时,必醉。如遇死时,必死。叶生叶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奈之事。贤弟不必担忧什么。”
高渐离放下剑,沉沉地叹口气:“我明白,我劝你也是无用。人在世间,好比叶在枝头,或生或落,都是不由己的事情。短短几日,田光先生和张久兄都已经成了故人。人生岂不是不可预料?”她不再说,怔怔地看了荆轲许久,突然转身,大步走了。
荆轲站起身,荒野寂寂,秋凉如水。悠悠的筑声传来,便使得荆轲更加心躁。他抬头看看,天已经阴得重了。
一场凉凉的秋雨,洗得秋色褪尽。荆轲来到樊于期的府上时,看到樊府门前的几株柳树叶子早已经落尽。光秃的树干,阴郁地呆立着。荆轲听人讲过,这几株柳树还是樊于期到燕国时和太子丹一起种下的。几年过去了,柳树已经长得很粗壮了。
门人通报进去,樊于期迎出来。二人拱手施礼。荆轲笑道:“将军近日可好。”
樊于期摇头:“愁肠百结。不提也罢。”
二人走进客厅,樊于期让人端上茶来。扯过几句闲话,樊于期笑道:“荆先生有事找我?”
荆轲笑道:“我今日有一事相求。”
樊于期道:“先生请讲。”
荆轲笑道:“不忙,可有酒?我与将军饮上几觥。”
樊于期笑了:“我闻听先生海量,今日愿陪先生一醉。”就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下人便端上几坛酒和一釜肉。樊于期笑道:“荆先生,请用。”
荆轲一笑:“樊将军先请。”
二人畅饮起来。不一刻,几坛酒将尽。樊于期便喊下人再取酒来。荆轲拦住:“樊将军,我今日有事相求。”
樊于期哈哈笑道:“先生直言讲来。”
荆轲就讲了他欲去刺秦的事。樊于期听得目光灿烂起来。荆轲盯住樊于期:“但我接近秦政,需要用将军的首级。将军乃秦王恨之人骨之人,我用将军的首级,秦王必然信之,我则能伺机杀之。不知道将军可否答应?”
樊于期听得发怔,猛地伏到荆轲脚下,啼道:“不瞒先生,于期这几年,无时无刻不思想报仇。秦王屠我全门,每每念及,痛入骨髓,毛发悚立。多谢先生。于期此生有望了。有望了啊!”啼罢,连连叩头。血在地上洇红了一片。
荆轲突然有些伤感,他声音涩涩地发硬:“只是这样……”荆轲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他不承想樊于期会这样爽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换上自己,会这样爽直吗?
樊于期似乎看透了荆轲心思,摆手道:“先生不必伤感。生而何欢,死而何叹?”说罢站起身,从墙上摘下宝剑,寒光一闪,宝剑已然出鞘。樊于期仰天大笑:“秦王,你命当绝矣!”他面向荆轲跪倒。荆轲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听到身后樊于期喊他。荆轲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时惊得呆住了。
樊于期的首级已经离开脖腔。樊于期跪在地上,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自己的首级递上,那脖腔中的血缓缓地咕咕地在涌。那首级两目怒张,似有千言万语。
窗外风忽地卷起,那窗子被风刮得萧萧作响。无力的秋阳突然暴烈起来,火一样烧进屋来。荆轲魂魄大震,盯住樊于期,只觉肝胆俱裂。他大吼一声,五体投地,双手接过樊于期的首级,裂声喊道:“樊将军,荆轲此去,定要寻秦王的性命!将军黄泉路上走好!”
樊于期似乎听到,那脖腔中的血猛地激出,暴泉一般直射到屋顶,红雾立时扑了满屋。那尸体晃了晃,轰然倒下了。荆轲心中一叹,起身大喊一声:“来人!”就扯下窗帘,包好樊于期的首级,轻轻提起,大步走出客厅。
阳光如血一样扑射下来。荆轲一时有些头晕,他迟疑了一下,迎着太阳低低地吼了一声。他耳边轰轰作响,似有号角在吹动。
(时此的荆轲已经没有退路。即使太乎丹改变计划,荆轲也会去向秦王索命的。他永远不会忘记樊于期向他交付首级的那一瞬间了。或者说,樊于期复仇的渴望已经溶进了荆轲奔腾的血液中了。是荆轲成全了樊于期,还是樊于期成全了荆轲,这千年的疑案啊!谈歌写到这里,已经是眼热鼻酸,不能自已。)
当荆轲提着樊于期的首级跪在太子丹的面前时,太子丹眼前一黑,昏过去了。等他醒过来,荆轲已经走了。太傅鞠武站在他身边。太子丹愤怒地咆哮起来:“荆轲夺我手足……”
鞠武泪如雨下:“事已至此,樊将军已经将性命托付荆轲。太子也不必动怒,就请荆轲去秦一搏吧!”
太子丹无力地摆摆手:“我明日就将督亢图与荆轲,你可问他何时赴秦。”
鞠武道:“我已经问过荆卿,他说已经邀了两个剑士,不日便抵燕。他们一同赴秦。”
太子丹叹了口气,点点头:“为樊将军做一个赤金的首级人土。”
鞠武点头退下了。
七天之后的傍晚。
太子丹为樊于期举行了厚葬。太子丹府上的人倾巢而出。太子丹身着重孝,在前边引着棺木的索绳。漫天遍地的招魂幡直延到十余里外。棺木入土时,太子丹伏棺痛哭,几近昏死过去。荆轲在送葬的队伍中看得真切,他有些体味出太子丹对樊于期的情感了。
暮色悄然漫上来,太子丹在墓前重重地行了几个大礼,起身朝山上走去。众人追随在他身后,被他粗暴地喝退。燕丹心中一片迷乱,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走到山顶,回头看,见一身素装的荆轲跟在他的身后。太子丹看荆轲那单薄的身子,不禁一阵心痛。他哀然道:“荆卿,我想放弃了。”
荆轲沉默了一下,低下头:“我没有听到太子说什么。”
太子丹叹道:“我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
荆轲粗重的眉毛扭结成一团,声音突然像石头一样坚硬了:“太子,事情做到这一步,只怕没有回头可言了。”
太子丹呆了一下,下山去了。
荆轲顽石一样站立在山顶。夜色完全弥漫下来。天阴了,霹雳一声,倾盆的暴雨像是一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宣泄出来了。
一道道闪电撕裂了黑黑的苍穹,雨似鞭子一样甩下来,在闪电中亮起来串串银光。荆轲站在山顶上,粗猛的雨条重重抽在他的身上,他突然想大吼几声。他终于朝着黑暗怒吼了起来:“嗨!嗨……”
(黑暗。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是黄昏后的黑暗?荆轲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跨出去是破碎的黎明,还是更浓密的黑夜。)
又过了十天,残秋落尽了最后的叶子。初冬的寒风,已经开始杀气腾腾地扫荡着败草。
高渐离来到了田光的故居。现在荆轲住在这里。荆轲曾几次要求高渐离也搬来同住,高渐离却不肯,她仍住在张久留下的那处宅院里。高渐离常常来看荆轲,她每次来都看到荆轲在园中发奋练剑。高渐离心中很是凄然,她知道,那一个日子距离荆轲越来越近了。
高渐离走进府门,田举迎出来:“高先生来了?”
高渐离摆摆手,示意田举不必通报,就径直去了后园。荆轲果然正在练剑。荆轲看到高渐离进来,就放下剑,和高渐离在石案旁坐下。
荆轲笑道:“渐离弟,我近日剑法已经有些长进了。”
高渐离强做欢颜:“可喜可贺。太子可知道?他不曾催你上路?”
荆轲摇头:“我已经多日不到太子那里去了。我再等两个朋友来此,便一并赴秦了。”
高渐离苦笑道:“这些日子,外边对兄长的传说很多。都说太子对兄长视若知己。传说兄长称赞了一声一个宫女的手,太子便把那女子的手剁下来送与兄长。兄长欲食马肝,太子便将千里宝马的肝脏取之烹了。还有……”
荆轲脸色青紫,猛地站起,怒喝一声:“住口!怎么会有这等流言?”
高渐离看着荆轲怒目横眉:“兄长……”
荆轲叹口气:“你相信吗?”
高渐离摇头:“我怎么会相信兄长是这样一个凶残狂徒?”
荆轲泪就流下来:“难为你相信我一片清白。”
高渐离叹道:“只怕日后史官难给兄长一个清白啊!”
(公元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五日,谈歌这篇小说写到这里时,便对历史上记载的荆轲这段在燕下都的生活发生了怀疑。以荆轲此等人物,他怎么会做出剁美人手、杀千里马等诸多的残忍之事呢?谈歌想,也许只是太子丹为了网络天下义士而散布的一种政治宣传吧?燕昭王的黄金台,又何尝不是一种政治宣传呢?谈歌曾在易县与当地几个民研学者谈过此事。他们哂笑,说此种事情只能是史家凭空杜撰,绝非荆轲所为。)
田举走进后园,对荆轲道:“荆先生,太子来看你了。”
高渐离苦苦一笑:“燕丹今日一定是催你上路了。我先告辞了。”
高渐离从后门走了。
太子丹进了后园,荆轲拱手施礼。太子丹拿起石案上的短剑看了看,笑道:“先生练习得如何了?不知何日可以起身?”
荆轲道:“我已经给我的两个朋友写了信,让人送去了。不知道为何他们还不曾到。令人心焦。”
太子丹皱眉:“现在秦国大兵将要压境。先生再不举事,怕是……”
荆轲叹道:“我只等我的两个朋友。”
太子丹点点头,苦苦一笑:“如果这两个朋友不来了呢?”
荆轲笑道:“不会。”
太子丹摇摇头:“避危逃险,人之常情。荆先生,我不再瞒你,现在军情已经火急。如果先生果真有些心怯,丹便可另图……”
荆轲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他听明白了太子丹的意思。他心里一疼,觉得血流出来。他虎地站起:“太子,你此话怎么讲?”
太子丹长叹一声:“话已经讲明,我不再多说了。”
二人怔怔地对视了一下,太子丹起身走了。
太子丹走到门外,突然转回头:“如果先生十日内不便启程,我只遣秦舞阳赴秦便是了。”
荆轲大怒,他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太子,休要辱我!”
太子丹脸一红,大步走了。
荆轲没有送太子,转身进了屋子。他拔出那柄短剑,在灯光下细细端量。他的目光中有了一种凛凛的杀气。他打开一个密封的坛子,把短剑伸进去,坛内立刻爆响起一阵怪声,一缕黑烟腾起。这是一只装有剧毒汁液的坛子。
半个时辰过去。荆轲把短剑取出,入鞘,大步出了房间。他喊田举带过坐骑,又喊出府中的几十个军士,走出府,直奔易水河去了。
月儿东升,夜已至。暮色四合,天地一片苍凉。有归鸦数点,林枝摇曳。天色沉沉,阵阵寒风在街中乱扫。马蹄声碎,街上已空无人迹。只有如水的月,如血的灯,如墨的夜,如剑的风。
荆轲带着军士们到了城外的易水岸上。他跳下马,站在了一块青石上,看着军士们在河上搭浮桥。河上火把点点,似游魂野鬼。
啸啸的流水上,已经升起一片凄迷如烟的薄雾。
水在流动,雾也在流动。荆轲突然发现如烟的流水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身影。他刚刚想回过头,但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诅咒式的力量,一字一句道:“荆轲,你不要回头。”
荆轲果然感觉到一种不能使他回头的力量,他笑道:“你是何人?”
黑影道:“你不用问这些,我只是适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杀你。”
“你说的是谁?”
“你不必问。你真的不惧死?”
“你既已知道,何必再问?”
“你真的可以舍弃一切,牺牲一切?”
“你问这些有何用处?”
“你真的可以舍弃你的诗书、朋友和你喜欢的老酒吗?”荆轲不再回答,他觉得这种对话挺没意思。
那人突然吼起来:“你以为你是何许人物?凭你那几招几势当看不当用的粗陋剑法,连秦王殿上的一个武士也对付不了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非去不可?”
“是的。”
“太子丹真值得你去这样做?”
“我已经不再想这些了。”
“你若是高渐离,你能够看着荆轲走上这一条不归路吗?”荆轲觉得心里一疼,不再回答,起身走了。走出十几步,他回头看看,那只神秘的暗影已经不见了。荆轲沿着河岸走出很远,回头看,那浮桥即要搭起了。突然,河岸上隐隐响起琴声,琴声铮铮,妙韵天成,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恨意。听出一种国破家亡的哀悲之声,顺着河水飘飘荡来,荆轲心中顿起了一种肃杀之意。
他策马回来了。
荆轲回到府上,田举告诉他高渐离在等候。荆轲一愣,走进客厅,见高渐离果然坐在那里,表情木然。荆轲皱眉问:“贤弟,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高渐离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荆轲。
荆轲笑了:“莫要为我担心。”
高渐离突然跪倒在荆轲面前。
荆轲笑道:“你这是为何?”就伸手搀起高渐离。
高渐离凄然一笑:“荆轲兄,你难道没有看出我是女儿身吗?”
荆轲一愣:“你说什么?”
高渐离站起身,取下发冠,一头长发像一匹黑色的绸缎悠悠地落下来。灯光下,高渐离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威武,只是一副文弱女子的身态。她文静地走到荆轲面前,凄然道:“兄长,原谅我没有对你说破。”
荆轲仍旧怔怔的:“你怎么会……”
高渐离叹道:“我怎么不会?”就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荆轲听得如痴如梦,许久,他长叹一声:“我只是粗心,真是想不到的。”
高渐离一双泪眼望荆轲,突然一把抱住荆轲,哭道:“兄长,为了我,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啊!”
荆轲立刻感觉到一种绵软的体温要使自己融化掉了。他闭上眼睛,他一时真想融化在这种绵软的感觉里。他心念一动,骤然一惊。他轻轻推开高渐离,长叹一声:“贤弟,不,渐离妹妹,我已经承诺太子。一经承诺,万死不归了。我本来要等两个朋友到此聚齐便动身。看来,我似乎是等不及了。”
高渐离摇头:“你那两个朋友不会来了。”
荆轲笑道:“他们会来的。他们从不失言的。他们已经应诺。一诺千金。”
高渐离道:“死人是不会应诺的。”
荆轲大惊:“你是说他们……”
高渐离惨惨一笑:“秦王的密门是不会让他们来的。”
荆轲一惊,猛地咆哮起来:“谁干的?你一定知道!”
高渐离点点头:“我知道,但我阻止不了的。”
荆轲静下来,定定地看着高渐离:“渐离妹妹,即使他们不来,我一个人也要去的。我明天就走。”
高渐离哭道:“你难道不知道你会去死吗?”
荆轲点头:“我只求一击。”
高渐离怒道:“太子丹果然那样重要?”她有些失态地抓住荆轲的双肩。
荆轲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为了燕丹,或者是田光先生,或者是张久兄,或者是樊于期将军。我是为了雪洗我荆轲的耻辱。我明日就走,渐离,你不必送我。”他猛地推开高渐离,“你走吧。”
高渐离泪如雨下,她呆呆地望着一脸冰冷的荆轲,缓缓地退出去了。
(此时的高渐离是最后一劝。她已经明白,荆轲已经不是再为太子丹去刺秦了。或者说,这里边的成分已经复杂起来了。如果说荆轲开始的目的只是一腔正义所为,那么到田光自杀时,他的刺秦目的已经有了报答田光的成分;后来,他又有了为张久报仇的目的;再后来,又有了为樊于期雪恨的动机;再后来,又有为了知己燕丹雪耻的情结。到现在,他是去替自己,为雪洗自己的名声去了。他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荆轲默默地送髙渐离出来。长夜下,长街上,月黑夜,断肠风。风紧处,寒意四袭,几片冷雪随风卷过。这是人冬前第一场雪。高渐离远远地去了,荆轲久久地站在街上,他似乎要等那雪再紧迫一些,可一阵风骤起,那雪竟已经逃散了。
翌日清晨,天已微微放晴,但云层仍然很厚。东方刚刚有了鱼肚白,荆轲便起来,他把督亢图和淬过毒的短剑细心包起,又把蜡封的樊于期首级取出看看。樊于期双目仍没有闭上。荆轲点头笑笑,就包起,走出门去。秦舞阳已经赶着一辆四乘的车在田府门外久候着荆轲。荆轲把行装放上去,秦舞阳一抖车绳,车子就碾着晨光去了。昨天夜里一场小雪,道路有些冰冻。车轮打着滑,有些吃力。
车行到河边,荆轲愣住了。太子丹一人一骑挡在路上,高渐离背着一张筑站在太子丹的身后。再往前看,田举和十几个背着筑的人一字摆开站在那里。荆轲一怔,他不想大家送他上路。他也更不想太子丹来送他。昨天与太子丹的一番对话,他心已经麻木。他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为了太子丹去刺秦,而是为了自己。这实在已经是一件与别人无关的事情。他表情闲淡地跳下车,向太子丹深深躬了一揖。
(此时荆轲与燕丹的关系已经变得微妙。昨天燕丹到荆轲那里督战,那逼迫急切上路的情绪,已经在荆轲心中凝结成块垒。谈歌到易县采风,当地人讲到这里时,都说荆轲与燕丹是结仇而别,至少是情已断。)
太子丹神色庄重地看看荆轲,他挥一挥手,登时,四面山上拥来无数的兵士。兵士们手中的武器都是黑色,而那一群人却是一色的如雪长衫。长衫宽松,飘飘如雪。河边,几个牛一样健壮的士兵竖起了一杆大旗,在河风中扯动,猎猎作响。旗两侧,竖起了百余面高高的白色招遥。
漫山遍野,一片雪白,阴郁的天空,白云厚得正紧。天地间凝结了一般。荆轲一怔,他没想到太子丹会用这种方式来送他。他微微冷笑,心里又隐隐地被一种类似耻辱的东西击中了。他回身望一望高渐离。高渐离两行冷泪,迎风抖动。高渐离泪眼看看荆轲,席地坐下,挥起竹节击那筑。筑发出颤颤的声响。田举和那十几个琴师也随着高渐离坐下,击筑,和着高渐离的如泣如诉乐曲。
这是一首古律。荆轲听到过。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他已经忘记了。但是他听懂了,高渐离是在用琴音与他做生死对话。合着田举等十几张筑声,狂风横扫般直抵云霄,冲得一天厚云散去了。
日出东山坳。
寒风起天末。
寒风透过太子丹薄薄的衣衫,直透骨髓之中。太子丹走过来,笑道:“荆先生,我今天来送你,你我昨天的不快就一并忘记了吧!”说罢,一挥手,有人端过来一坛酒。侍人取出一只大觥,倒满递与太子丹,太子丹双手递与荆轲。
荆轲却不接。他怔怔地看着太子丹。太子丹的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在闪动。
秦舞阳走过来,对荆轲道:“先生喝一觥吧!”
荆轲摇头:“我已上路,便不再饮酒。”
秦舞阳看着荆轲,又看看有些尴尬的太子丹,接过那觥酒,仰头饮下去了。
荆轲淡淡地对秦舞阳道:“上路。”
两个人跳上车,车缓缓地碾着清晨走了。木轮在土道上发出吱吱哑哑的杂响,路旁的枯草在风中抬起头张望着,薄薄的阳光在上边跳动。秦舞阳看看荆轲,荆轲表情木然。
山道弯弯,一路白旗飘飘。
有人失声哭了。又有人哭了……
荆轲没有回头。他耳边只是不断听到有人在哭。他很想回头劝劝那些啼哭的人。可他终是没有回头。车子跃上了浮桥,寒冷的河水疯疯地咬上桥来。
天无雨,却是一群泪雨之人。
天无雪,皆是一片雪白之景。
太子丹看着已经上了浮桥的荆轲,心念一颤,向前奔跑了几步,凄楚地喊了一句:“荆卿……”
荆轲似乎怔了一下,但依然没有回头。车子已经过了易水河上的浮桥。
高渐离的筑声突然刚烈起来,断金截玉,如砂似暴,和着易水的涛声,在天地间激越地跳荡。忽然,筑声变徵,田举们那十几张筑竟压不住高渐离的变徵的筑声。骤然间,田举等十几张筑弦竟同时啪啪裂断。田举大惊,此时,只有高渐离一张筑在狂击。如狂风似暴雨,涤荡着世界。
高渐离目送着荆轲过了易水,满脸是泪,放声高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惨烈,在河中飘荡,人们被唱得肝胆发炸,毛发悚立,感觉心中突突地冒血。太子丹听得心头大颤。他回头看看高渐离,只见高渐离满面泪水,双手挥着竹尺在筑上如飞的击打。那筑被高渐离击拨得似乎有些痛苦了,发出刺耳的怪音,几近要断裂一般。
高渐离只把目光盯向远处,那辆白车,沿着山道去了,渐渐地小了,即要没进山道。众人看得清楚,荆轲始终没有回头。风起云涌,荆轲的衣袂乱飞,像一面被狂风扯动的战旗。
高渐离一阵心痛,她觉得胸闷得很,一张口,一股鲜鲜的血就喷出来。阳光下,那血似雨,直扑了一筑,那筑上的弦竟纷纷断裂了。高渐离仰天一声长啸:“天绝绝。意绝绝。此绝绝……”
众人突然歌声大作: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
不复还……
不复还……
歌声愈加高猛。奔流的河水急急匆匆地向前赶去了。
风紧了起来。风在山道上漫着,渐渐猛烈起来,太子丹身后的那面大旗,猎猎作响。突然一声断裂之声。众人惊得去看,那旗杆竟是被风吹得拦腰断了,轰然砸在桥上。那浮桥竟然撑不住那旗杆的撞击,也轰然坍塌了。那旗杆就歪歪斜斜地折进河中去了。河水硬硬地翻卷,旗杆痛苦地跃动了几下,便漂漂着去了。
太子丹心头一凛。他突然感到了什么,飞身上马,挥鞭向前追去。但浮桥已断,太子丹已经过不了易水。
太子丹隔岸大吼一声:“义士!”
只有风声迎合。
突然有人爆喝一声:“荆先生,一路顺风!我为田先生送你了!”
众人看去,只见田举仰天大笑,笑罢,挥起手中的筑砸向自己的头顶,登时脑浆迸裂,一片赤血雨一般飞溅出来。鲜血如一条赤练蛇般蹿动,一头冲人易水,河水中立刻开出了几朵鲜红的水花。
远远地,过了易水的荆轲,已经绝尘而去了。
秦舞阳猛回头,见河岸上小小地站着迎风僵立的太子丹和高渐离……
一只人影在河面上飘动。
人皆已经散尽,只有高渐离呆呆地坐在河岸上。繁星点点,映照在河面上。
寒风呆呆地吹着。
高渐离脸色惨白,在河上闷头坐着。她突然看到一队火把缓缓而来。
师诠跳下马来,轻声喊道:“师妹。”
高渐离回头看看师诠。
师诠说:“荆轲此行,并无性命之忧。”
高渐离道:“你是说他根本近不了大王?”
师诠点头笑道:“大王疑心重,只会接他的图,并不会接见他的。”
高渐离摇头苦笑:“师兄有所不知,荆轲非比常人,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的。”
师诠闷了一下,惋惜道:“此非常人物,只是可惜了,竟不能为秦所用。”
高渐离淡淡道:“你既已知道,如何不向秦王报告?或者说,依你的手段,只要在半路截杀他就是了。我敢说,他过不了你三招。”
师诠叹道:“如此义薄云天的人物,我如何不成全他。”高渐离怔了。
师诠苦笑:“师妹,我又岂不知你的一片深情呢?”
高渐离叹道:“只怕他一定会近了秦王。”
师诠半晌无语,许久,低声叹道:“秦王若死,也是千古。荆轲不归,也是千古。怎样结果,不是你我能预料,自有苍天安排了。”
高渐离低头不语。
师诠看看高渐离:“我已经知道自己做得错了。我不该杀越如和张久的。我这就把属下的各国密报遣散。然后我回秦,向秦王求退。”
高渐离表情闲淡,起身离去。
风儿悠悠地从河中卷上岸来。
师诠痛苦地喊一声:“离妹!”
高渐离猛地停住,徐徐回转身。已经是一双泪眼。
师诠仰天长啸:“罢罢!”就翻身上马,回手几剑,火把登时灭尽。他大笑一声,举鞭一策,那坐骑便飞也的去了。
天上星光一片。
河岸黑暗一片。
高渐离站起身,唉叹一声。
马蹄声渐渐被寒风吹散,师诠早已扬长远去了。
一个月之后,荆轲和秦舞阳进了咸阳。进城后,天色已经晚了。他和秦舞阳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荆轲就和秦舞阳去找贾父。荆轲和贾父交往已有十余年,二人曾是棋友。
到了贾父的宅子,贾父正在与侍人博弈,见荆轲进来,就停住手,惊讶道:“荆轲贤弟,你何时来了?”
荆轲笑道:“我今日来看兄长。”便将秦舞阳介绍给贾父。
贾父叹道:“江湖之上,波险云诡,聚散无常。你我相别近七年矣!今日得见,真是不易。”就喊侍人奉茶上来。
荆轲点头笑了。就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略讲了。二人又谈了几句,贾父笑道:“贤弟若是好兴致,我现在就与你手谈一局。”
荆轲含笑,与贾父对坐。
荆轲心神不定,落下不几子,就已经成了败局。
贾父疑道:“你今日杀气太重,有急功近利之嫌了。”他挥手推散了一盘棋子,盯住荆轲问道:“请实言对我,找我何事?”荆轲哈哈笑了:“兄长利眼,荆轲不敢再瞒。我实要请你去活动秦王近臣,带我去见秦王。”
贾父沉吟片刻:“秦王的宠臣蒙嘉好财,可以用重金买动。”
荆轲大喜,让秦舞阳把车上的一千金取下。贾父点头笑道:“足矣。我此刻去见蒙嘉。你二人先到客栈歇息,等我消息。”贾父便去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贾父派人来客栈喊荆轲到府上说话。荆轲便随来人到了贾父的府上。贾父正在堂中等候。见到荆轲,沉默不语。荆轲愣道:“莫非秦王不肯见我?”贾父闷了一刻:“蒙嘉已经说动秦王,他明日在宫中见你。”
荆轲大喜,一揖到地:“燕国有幸,多谢兄长了。”
贾父双手搀住:“贤弟不可如此。”
二人对坐。贾父叹道:“贤弟,你不言,我也已猜中。你此一去,便是要做那惊天撼地之事。如若不测,身后可有何要交待的?”
荆轲想了想:“我倒不必,只是,我担心事发之后,兄长要受牵累,不知兄长……”
贾父笑了:“我刚刚已经打发家人疏散了,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出了咸阳。你明日去秦宫,不管事情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荆轲不解,望着贾父。贾父笑道:“你且稍候,我取一样东西与你。”就进内屋去了。
荆轲等了一刻,仍不见贾父出来,他猛地醒了,慌忙奔进室内,见贾父已经悬梁自尽了。
荆轲呆呆地,扑通跪倒,重重地叩头。
荆轲解下贾父,退了出来,他站在院子里,不动声色。为了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花了多少心血。现在就要达到目的,可是他心里竟没有了冲动。
冬风已经猛烈,舞着细沙碎石,枯枝们在寒风中颤抖。
荆轲低身捡一束枯枝,怔怔看了一刻,又低身轻轻地放下,看着它被风啸啸地卷起,打着旋儿逃走了。
荆轲挺起胸,走出院子。
深不可测的秦宫就横在了荆轲和秦舞阳面前。无数面黑色的旗帜竞相飘舞,黑色长蛇一般涌动,傲慢地撕扯着风,发出一种无声的嘶吼,形容不出的激越和傲慢融进了这黑色。荆轲明白,秦以水为德,崇尚黑色。黑色旗帜如刀,刀锋上呈着一种让人能感觉到暗血的黑红。荆轲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自己就扑进一种已经预谋好的真实中去了。他终于等到了它,或者说它已经等到了他。荆轲心中一股豪气撞击起来。
荆轲和秦舞阳被蒙嘉引进宫去。秦王的宫中今日不比平常。秦王心中好笑,他想起当年跟太子丹在一起玩耍的日子,心中多了一层骄傲。
六十名武士在殿下站定。秦王精神闪耀,淡淡地说一句:“传燕国使者。”
武士便把话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了。武士们声音十分响亮,在殿中轰鸣。
荆轲和秦舞阳一前一后走上殿来。
两排武士威风凛凛。荆轲暗叹一声:“果然是大王气派!”
几个武士冲上来,其中一个武士只一抢,荆轲便跌倒地上了。
武士哈哈笑了。
荆轲怒道:“我本燕国信使,如何这样无礼?”
武士笑道:“秦王不许有武功的人上殿。看来你是不会武功的了。”
秦王在殿上笑道:“你上来吧。”
荆轲看到秦王,心头一阵赞叹,这就是那个立言要统一天下的秦王政吗?真是一个伟岸的奇男子啊!他情不自禁地把秦政与燕丹相比。他觉得燕丹焦躁,没有秦政这种浩然气概。他细细看去,见秦王眉宇间那一派英气逼人。他不禁生出一丝遗憾。这一个英气逼人的秦王即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了。他大步向殿上走去,却发现秦舞阳没有跟上来。
荆轲转身招呼秦舞阳。秦舞阳却愣着。他四下看看秦王的殿上,猛士如云果然非燕国可比。他抬起头,正迎住秦王政电一般的目光从殿上射下来。秦舞阳一时感觉自己被穿透了,拔不动脚步。他的的确确被这种秦国的气派震惊了。他的脸色一时变得非常苍白。
秦王问荆轲:“这人是谁?”
荆轲笑道:“他是我的一个随从。没见过大秦这样的气派和世面,已经被惊住了。”
秦王笑了:“燕国之都,闭目塞听,难怪了。”
荆轲笑道:“舞阳,你可见过这种气派?”
秦舞阳苦笑:“我真是梦中也未见过的。”
荆轲的目光直刺过去,秦舞阳突然清醒过来,热血立刻在周身沸腾起来,杀气在他周身激荡。
荆轲走到距离秦王十几步的时候,秦王突然喊他停下。秦王笑道:“你且慢上前,你且把督亢图和樊于期的首级呈献上来,待我验过。”
荆轲笑道:“大王疑心太重了些。”
秦王朗声大笑:“没有疑心何以成霸业?”
荆轲怔了一下,摇头笑道:“霸业未成,又何必起疑心?”秦王朗声大笑,点点头:“把图送上来吧!”
荆轲趋步上前,先把装有樊于期首级的木匣递上去。秦王揭开看了,哈哈笑道:“樊于期,你也有今日呢!”
荆轲又把督亢图双手递上:“我还要为大王指点。”
秦王起身去接过,只觉得此图份量很重,一念之间,图就在荆轲手中展开了。展到穷尽,秦王目光一冷,不及细看,一件东西已经抓在荆轲手里,却是一柄短剑。只此一刻,谁也没有看到,秦王是如何展开地图的,荆轲又是如何从图中取出那柄短剑的。
荆轲已经顺势抓住秦王的衣袖。
殿上一片慌乱。秦舞阳突然出手,击倒了几个武士,朝荆轲喊道:“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秦王目光如电,盯住荆轲,冷笑道:“真想不到,燕太子竟敢派人来行刺!”
荆轲正色道:“今日只来索你性命。”
秦王冷笑一声,突然转身,从荆轲的手中脱出来。秦王急步绕柱而行。荆轲紧随着秦王身后,大喝一声,一剑刺过去。
可以说,所有的设计和规定都已经事先演练了多少遍了,荆轲没有想到的是秦王的宽袍大袖,横扫过来,荆轲的剑险些被秦王的衣袖扫得脱手而去。秦王宽大的衣袍救下了秦王。秦王已经绕在了宫中柱子的后边。
荆轲怒喝一声,奋力一跃,进身去捉秦王。他想,只要能捉住秦王,自己就有办法逼迫秦王就范。
殿下传来秦舞阳的惨叫。荆轲没有回头,他知道现在秦舞阳至少已经被人剁成烂泥一般了。他奋力绕着柱子去捉秦王。
秦王急步沿着宫中的柱身躲避。他很是恼怒。他几乎没有机会抽取背上的剑,他知道自己如果稍一停顿,疯狂的荆轲就会把剑刺过来。
殿下的武士一时呆住。有人反应过来,拥上来。
荆轲距离秦王只在咫尺,冷笑一声:“秦政,你跑不掉的。”他手中的短剑就刺过去了。
秦王长叹一声,他已经有些绝望。他想自己今天一定会被这个不顾一切的刺客击倒了。突然,柱子后边的太医大喝一声:“大王,反身抽剑!”话音刚落,太医的药箱向荆轲飞过来,荆轲伸手挥去药箱,心念一分,那剑就刺空了。秦王已经抓住了这个千钧一发的机会,他反手抽出佩剑,向荆轲刺去。荆轲躲避不开,被秦王击中了左腿。他晃了晃,一下倚在柱子上,险些跌倒。他定住神,奋力将手中的剑掷去。短剑紧贴着秦王的左耳窜出去了,硬硬地扎进宫中的柱子上。荆轲长叹一声:“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秦王又连连向荆轲刺出几剑。
荆轲倚着柱子站着,他身上已经中了好几剑了。血汩汩地冒出来,在殿上漫着,红红的。他终于倒下去了。
秦王稍稍喘息了一下,怒道:“你这种身手也敢于行刺?”
荆轲凄然一笑:“你运气太好了。本来我是想捉你要挟的。我真是太贪了,否则我一定会穿透你的。”
秦王把剑入鞘,摇摇头:“你太天真了,你到我这里是不可能得手的,徒劳心力性命。那太子丹大可不必这样做的。两国交兵,刀兵相见,用此下作的手段,以图侥幸。如能得手,那才真是违了天意。”
荆轲脚下已经血流成溪,脸白成一张纸,他寒笑一声:“如果我不想挟你,你一定早死了……”荆轲突然感觉十分疲惫。他感觉从心里很累。他很想睡觉。
秦王不及再说,一群武士冲上殿来。
殿上一片寒光飞舞,荆轲已经是一片肉酱了。
秦王心中阵阵发痛,举手将书案上的东西尽扫下来。
众人齐步上前,高呼一声:“大王!”
秦王咬牙切齿道:“燕丹无礼,如此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走过来,呆呆地看过,就让收拾了荆轲的尸体。那已经不是尸体,而是一堆血肉了。
阳光爆烈地涌进宫殿,荆轲的血肉显得十分骇目地灿烂。那堆血肉似乎在向秦王无声地微笑。
秦王竟不能再看一眼,他一阵头晕。
七年过去了。
高渐离回到咸阳的时候,秦王政已经做了始皇帝了。
高渐离回到咸阳的时候,师诠已经被下狱五年了。
高渐离回到咸阳的时候,荆轲已经被人记在心里了。
高渐离回到咸阳的时候,太子丹的首级已经被燕王喜送到秦王这里五年了。
高渐离回到咸阳的时候,漫天飘飘大雪,天气已经寒冷了。秦始皇正在殿上大宴群臣。
高渐离大步走进宫中,几个武士来拦她。
她怒目看着武士,低声喝道:“禀报上去,当年的高渐离要见始皇帝。”她的声音沉沉有力。武士心中一寒,急忙向秦始皇禀报。高渐离解下佩剑和筑,交给武士。
秦始皇已然喝得微醉。他认真地想了想,记起了高渐离这个人。想起了高渐离,便又记起那一个名叫师诠的人。他一时记不清楚那个名叫师诠的人是被他流放了,还是杀头了,还是下狱了。他突然有了一种挺开心的想法。他让人去查那个叫师诠的人。如果活着,就带他进殿来,与高渐离比一比剑法。六国已经扫平,多年没有了征战,始皇帝有些寂寞了。
秦始皇让高渐离上殿。高渐离叩头行礼。秦始皇让她坐下,秦始皇笑道:“高渐离,当年你不肯再做密报,为何不辞而别呢?”
高渐离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秦始皇笑道:“往事如烟,不提也罢。朕多年前曾听你演琴,余音而今仍若绕梁。现在天下大定,你可为朕演奏一曲?”
高渐离点头,抬手一招,武士就取筑过来放在高渐离手下。高渐离稍稍闭目,就挥起竹节击筑。
一曲悲怆的音乐弥散开来,群臣很快就被这音乐吸引了。筑在高渐离手下发出疆场征战的厮杀声,有将士倒下去了,士兵们横尸遍野。人们似乎听到一个个勇士向敌人扑去,似乎听到对阵中那万箭齐发的声响。士兵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稍顷,战场空寂无人了,马蹄声碎,夕阳西下。有士兵的呻吟声悠悠传来,人们听到了寒冷的河水奔流着,有人在河边呜咽着。苍凉、悲戚。似有人高歌,又似长猿的叫声,淹没在河水奔流中了。空谷传音,似有万面战旗折断,落进了河水中,漂泊而去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殿上群臣一片唏嘘。秦始皇听得心碎,眼睛湿了。他蒙蒙中似想到当年荆轲殿上行刺的那一幕,他似乎看到一身素装的荆轲在他眼前冷笑。那双粗重的眉在阳光里似两道黑色的闪电。他还突然想起了韩起,他一阵心痛。突然,高渐离的筑声戛然而止。
众人目光聚过去,只见高渐离目光平淡,端坐在那里。
武士把师诠带上殿来。高渐离和师诠的目光相对,二人皆露出惊讶的表情。自易水一别,二人已经七年未见。师诠已经是满头白发了。高渐离惨惨一笑:“师兄一向可好?”师诠眉头颤了一下,脸上却全无表情,淡淡道:“好,好。”秦王看到了,哈哈笑了:“今天你们两个就在殿下比试。胜者存,败者亡。”
一名武士就把两柄剑扔给师诠和高渐离。
高渐离凄然一笑:“一别七年,想不到相逢时却是兵刃相见。师兄,出招吧!”
师诠点头:“此是天意。师妹。你先出招吧!”
高渐离笑道:“得罪了。”就飞身扑过去。她心念系在秦王身上。师诠似乎看出了,全力挡住高渐离。二人就在殿下拼斗起来。剑气就在殿下卷起。殿中的文武大臣看得眼呆。秦始皇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怜爱。他传令二人住手。师诠就和高渐离收了兵器。秦王笑道:“也许谁也不会想到,天下闻名的一个乐师,竟有如此好的身手。”
高渐离道:“渐离今日复命,只想弃剑,在宫中为皇帝演琴。”
秦王皱眉道:“你且退下,容我三思。”
高渐离点头,转身随武士出了大殿。
秦始皇看看师诠:“你看如何处理高渐离?”
师诠摆摆手:“皇上,我与高渐离同师五载,自然知道她的秉性,渐离当年,是有违皇上之命的。但她并没有坏过皇上的事情,还望皇上……”
秦王点头:“我怎么不知?民间已经将荆轲和高渐离的故事传诵得妇孺皆知。我感念高渐离对荆轲一片情义,会放过她的。千古者,忠烈者。我只是不知,高渐离也是入过密门的密报,如何动了儿女情态呢?”秦王突然有些伤感。
师诠摇头:“我实在不知。”
秦王笑道:“那你又何不是呢?”
师诠一愣,伏身在地:“请皇上治罪。”
秦王叹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何话说!你已经狱中坐了七年,我真是忘记你了。你去吧,在李斯那里听用。我不会杀高渐离的。我只想取她的双目,留下她为我击筑。”
师诠心里一颤,脸上微微笑了:“多谢大王。”他突然起身,大步走了。
不时,有武士来报。师诠已经在殿外触墙而毙。始皇心头一凛。
第二天,秦王在朝上召见了高渐离。
高渐离伏身跪倒在殿下。
秦王叹道:“高渐离,你做我的密报多年。你不该临阵离去。我本该杀你,可我念你多年的功劳,我就取了你的双目,你就在宫中为我击筑吧。”
高渐离一震,叩头谢过。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始皇帝在威阳城上观看城下的宫女们习舞。霓裳衣彩,飘舞若飞。始皇帝看得有趣,却觉得乐师们演奏得无趣。他突然想起高渐离。高渐离自从被取掉双目之后,还不曾为自己演奏过呢!他挥退众乐师,喊人去带高渐离上来。侍人去了。不一刻,高渐离被人领上城来。
高渐离拜过始皇。始皇笑道:“这些乐师竟奏不出你的那些神韵。今天你来为我奏一曲吧!”
高渐离就在始皇身旁坐下。她舞起竹尺,在筑上击打,一股强劲的乐曲骤然响起。始皇赞叹:“果然不同凡响。”
那张筑在高渐离的手中似乎有了神鬼操作,乐曲一波三折,千回百转,突然由欢快的曲子转向了低沉,不知不觉中有了森森的恐怖之气。始皇帝听得心惊,七年前荆轲图穷匕见的那一幕又在他眼前晃动,他似乎看到荆轲正在他眼前微笑。始皇心里一阵颤抖。他刚刚喊一声停下。高渐离突然扔掉竹尺,一张筑向始皇飞过来。始皇慌慌中一闪,那筑擦着他的肩飞过去了。两旁的武士醒过来,上前扭住高渐离。
有人捡起那张筑,惊得叫起来。拿过来与始皇观看,里边竟是注满了铅。
始皇惊魂不定,手指着高渐离:“你好大的胆子!”
高渐离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秦始皇怒道:“我已经饶过你了,你就应该谢恩,如何又来行刺?”
高渐离哈哈笑道:“我如何要谢恩?”
秦始皇叹道:“你不是豫让。这是何苦?”
高渐离仰天长啸:“荆兄,天不灭秦,奈何奈何!”
秦始皇笑道:“高渐离,我是知道你的。”
高渐离倚在柱子上,笑道:“你知道我什么?”
秦始皇叹道:“你本是个女儿身。”
高渐离呆住:“你……如何……”
秦始皇闷了一刻:“我如何不能知道?”
高渐离怔了怔,点头道:“我明白了。师诠现在何处?”始皇的目光有些痛苦:“那师诠那日听到你的双目已瞽,便走了。他很爱你,对吧?你们同师数年,你怎么会不解他一片诚意呢?”
高渐离泥塑一般。不语。
始皇想了想,淡淡道:“我感念你对荆轲的一片赤诚,我且再饶你一次。荆轲已经死。死者不能复生。”
高渐离长长地一叹:“你既然已经戒备,我便杀不得你。杀不得你,我活着还有何用?只有随荆轲去了。”说罢,就起身一纵,跳下城去了。始皇定睛去看,只见高渐离红色衣袂飞扬起,像一只鸟儿飞下去了。
始皇呆呆地看。他似乎看到了那只填海的神鸟。他心中悚然惊颤。
一轮大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暴烈的光芒追逐着空中的浮云。
秦始皇仰天不语,他神色庄重。阳光下,他似一个没有生命的金色塑像。
宦官赵高正端着一盘水果上来。他一抬头,正看到高渐离飘下城去的那红红的身影。他惊得一脚踏空,盘子跌落下来了。碎了。
数千年余过去,历史的书页已经泛黄变脆,但是,如果轻轻翻动,那鲜活的荆轲们高渐离们便会光彩照人地跳将出来,在历史与现实的通道上,横剑拦住今人思考的归路。剑气逼人,寒光四射,常常使我们恍然不知所措。
谈歌似乎已经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