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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瓦砾 第一章

长篇小说

金瓦砾

群众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目录

春雨篇

1

夏炎篇

37

秋日篇

78

冬风篇

121

春雨篇

第一章

夜幕硝烟

出了城往北,地势逐渐走高,几经起落,在远郊环城路外突兀而上形成制高点,从高处俯瞰着城市。包围城市的外环城路最弯曲、坡度最大的路段就从高地近侧穿过,高高低低的坡道两侧星星点点散布着农舍、矮房和一些看上去简陋破旧的建筑物,其中有垃圾场、坟堆、旧厂房、废弃的库房和闲置的煤场,各式建筑物大都顶着饱经风霜,色调灰暗的瓦片。有零星分散,杂草丛生,状如鬼剃头的荒地点缀于各破落建筑之间,断壁残垣和荒草丛中,常有《聊斋》中描述过的那种黄鼠狼如黄色闪电“嗖嗖”来去,留下一股意味深长的骚臭。

这种地方通常容易产生故事,包括半真半假的传说和纯粹的鬼话,古今如此。

数年前,有一个春天的夜晚,城北高地顶端地带的一排破烂不堪的旧库房在一场细雨中突然倒塌,而后就有一个报警电话打到公安局,报警者声称房子倒塌时听到了一个尖叫声,里边似乎有人,可能还是个女人。警察接报警后紧急出动,赶到现场时略加探查,断定报警者有所失误,倒塌的这片库房里不可能有人,更不可能有女人,除了老鼠不可能有谁被压在这地方的破砖断梁之下。陈旧的库房总是养育着无数老鼠,除非库房里堆积着剧毒农药,在房屋倒塌的瞬间相信会有许多老鼠被砸成肉酱,在灭顶之灾降临时它们会吱吱尖叫像一群初中女生,很难想像会有人在这种漆黑的时刻呆在这种地方与老鼠为伍。但是有目击者咬定说:“是有个尖叫声。”

警察到达的时候有十数位目击者站在院墙处,都是住在附近或者刚巧路过的,都打着雨伞或者穿着雨衣,有几个骑在自行车上,伸长腿用脚尖撑着地板,拉长脖子透过院墙的空隙朝里边张望。这片旧库房的院墙是用一根根竖起来的石柱组成,石柱与石柱之间留有空隙,空隙大小合适,外人没法把身子挤进去,却可以从外边往里张望。院墙中有一个大门,是铁门,警察到来时大门紧锁着,里边却亮着一盏路灯,房子倒塌了,一旁的灯却还亮着,让路人有机会于春夜的毛毛细雨中欣赏倒塌的库房现场。

这是一个早已因破旧而停止使用的库房区,院墙内除原库房外,还建有一座炮楼似的细长单薄的三层小楼,小楼是煤渣砖砌的,灰不溜秋,比旧库房要新一些也要结实一些,在库房塌成一地破烂之际,小楼异常荣幸仍然呆头呆脑屹立于目击者热切的目光里,没有相随倒塌于含含糊糊的春雨中,只是一楼昏暗不见灯光和人影。这片旧库区曾经是个杂货仓库,那时小楼里边住着些库房的管理人员,后来库房渐渐改变用途,被辟为临时住宅,住在里边的人把破旧的库房用三合板隔成一个一个鸽笼似的简易房间,在鸽笼里分别摆上些桌子、椅子、柜子,还有床,供他们饮食男女,做各种通常勾当,在库房里弄出许多动作音响并用各自的煤炉把库房的墙壁熏出一片又一片的污迹。末了这些简易房间的住户都被清理出去另行安排,然后开始有人在库房边搭起脚手架,对库房进行维修,库房已经过于陈旧需要对它进行必要的维护,否则即住不了人,也放不了东西了。因为经费的原因,库房维修的进度很慢,工程队的工匠时来时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直至春天的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自天而降,维修工程中断了近半个月,然后房子连同它旁边乱七八糟的脚手架一起在这个夜间轰然倒塌。

这种情况下库房里不大可能有人。

但是目击者偏偏说有,他们说,房屋倒塌的时候确实听到喊叫声,那肯定不是老鼠叫,除非是老鼠精变成了女人。这些证人的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谈,却不能不认真对待,有关倒塌的库房里可能有人的信息迅速传递到责任部门,很快便有官员赶到现场,官员们把该找的人全都找来,包括前些时候在库房边搭起脚手架对其进行维修作业的工程队。工程队的包工头知道事情麻烦,特调来了工人、推土机和翻斗车。

“不会有人。”包工头争辩说,“我们天天在这里干活,里边只有耗子。”

包工头说这些日子的雨水把墙给泡烂了,库房是因此才倒塌的。库房破烂得太厉害了,居然一边修着一边就塌了下去。这回惨了,工钱不要说,连脚手架也全陪了。

官员们道:“少废话,让你的人快点。”

在细雨蒙蒙的春夜,一个旧房倒塌的偶发事件使地处城郊偏僻处的库房区罕见地热闹。人们在废墟对面的小楼上安了盏探照灯,让光圈罩住挥舞锄头铁锹在瓦砾场上忙活的工人们。探照灯明亮的光柱里雨丝不绝如缕,闪闪烁烁,从灰暗的天空黯然飘落下来的雨丝突然闪现在强烈的光照下,无不匆忙而不知所措。越过颓败的瓦砾场,库房区的另一头在暗夜中陡然下凹,一片涛声在深深的山坡下持续不绝地传响。

那是一条江流。地北高地的背后是一面高崖,高崖下边就是江流。江流在此处绕过高地便折转流向城区,城市的街区被江流从中劈开,有长拱桥横跨江面,沟通两岸车辆和行人,春天的夜雨里灯火迷蒙,远远勾勒着街区和桥梁的轮廓。

工人们在残墙废墟里乱挖,几个人合力拖拽横七竖八压在瓦砾下的断梁烂木,干了近一个小时一无所获,人们的信心开始动摇。包工头在一旁心痛不已,说这哪有人这连妖精都没有这破地方。他主张立刻收兵以防加班费支出过多。就在这时在废墟东头忙活的工人忽然发出一片惊叫,不约而同跳着脚一起逃开:他们发现一条软不拉塌的死人胳膊枯树枝般从一个砸扁了的窗框下边伸了出来,五指摊开,让人立刻想起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的厉鬼。

想不到真的有人!看到那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断胳膊,在场者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

坚持在现场指挥救援的负责官员跑了过去,大叫:“快挖!”

人们像蝗虫似的从四处扑拢,七手八脚搬走烂木破砖,从一根断梁下掏出一支相当完整的胳膊,它就像时装店塑料女模特身上的零件一样被砸烂并抛弃在废墟里。

那时便有一些比较有经验的聪明人发觉这事不大对头。不过这些聪明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掘地的工人们乱哄哄就喊个不停:他们在拽动地上一张塑料布时,一只白色高跟女鞋连带着被从瓦砾中拉了出来。

人们立刻断定该高跟女鞋与断胳膊彼此相关。

负责官员即组织力量,以断胳膊和高跟女鞋出土点为中心,向四处开挖,务必找到该人,或者该尸的其他部分。人命关天,包工头不敢有所延误,急忙把翻斗车调来,从已经清理出来的通道开入中心地带,十几把铁锹在翻斗车边急速上下,砖石沙土扑通扑通从四面八方飞进车斗,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叫喊:“小心点,别是个活的。”

他们都没料到挖这个人的其他部分竟比挖她的胳膊要费劲万倍。按理说胳膊和鞋子都有了,人也不会太远,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在一个漆黑的库房里不太可能把鞋子脱下来放在一边,而后赤着脚走得老远老远,更何况她还留下了一支断胳膊。房屋塌下来的时候这个女人惊慌失措逃命之际很可能会威脚掉鞋,但那种情况下更不可能逃得很远。可是工人们踩着泥水挖了许久,清理范围不断扩大,翻斗车开进开出,从半夜直到凌晨,人累得精疲力尽,翻斗车吼得气喘吁吁,偏偏什么都没有,不要说一个女人,就连一根女毛都没扑着。

天亮时分细雨渐息,救援行动也不得不暂时中止,工人们忙了一夜,已经一点力气都没了,需要缓一缓气,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包工头急得要命,哭丧着脸叫个不停,说天底下他最怕女人,特别是埋在地底下的女人,这女人老不露头可不要命!负责现场指挥的官员也感到着急,当机立断采取加强措施,从某城建工地紧急抽调两支队伍于上午八点左右赶到现场参与救援,这两支生力军让救援工地热气腾腾,整个倒塌区全面开花被挖得千疮百孔,两小时后,一具女尸千呼万唤如出来,出土于废墟某处。

经确认这就是人们费老大劲千方百计寻找的那个人,此人为女性,衣着早已被泥水污染,却仍看得出华贵非凡。死者的头脸已经不幸被倒塌的房子砸烂,面目可憎让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无法据以推断其生前风采,却有一些目击者凭直觉断定该死者属年青风流一类。死者的一支右胳膊已经失去,有好事者将先前出土的断胳膊拾过来拼接于女尸肩上,确认系原装,绝非假冒。

但是立刻有人发现此间存在问题。

当天上午,沐浴于淅淅沥沥春雨中的救援活动因女尸出土宣告圆满结束之后,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便在知情半知情或不知情但好奇者中广泛流行。据传废墟里发现的死者约二十六七岁,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不知道她是本地人、外来游客、打工妹、三陪女还是被绑架者。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跑到那个黑暗的库房并被压死,目前警方没有线索。一些擅长分析者断定当天晚上呆在那座库房里的肯定不只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子哪怕是个神经病患者也不会冒着细雨在黑暗的夜里潜往那样一个库房去参观游览,这人出现在那个阴深深的去处一定有一个无法公开宣布的个人缘故,通常人们只在秘密幽会的时候才会选择那样的地方,此类幽会当然只会发生在男女两性之间,而且是那些不太正常的两性之间。出事之夜那位青年女子身边也许有一位男性,这位男性跟死亡的女子自然不是合法夫妻,合法夫妻没有必要到那种地方做如此浪漫的约会,他们要么是偷情者要么是通奸暨某一罪恶行为的合谋者。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子如今何在?是被更深地埋在废墟里,还是已先知先觉越窗而去逃离了现场?也许他还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的制造者?说不定库房的倒塌本身就是他制造的,或许他是蓄意把跟他于暗中幽会的女子压死在一根断梁之下并弄断了她的一支胳膊,把她的面目弄得稀烂然后潜逃?这种事完全可能,这两人也许曾合谋谋害女子的亲夫,然后男子再翻脸杀人灭口。当然也可能不是因为情事而是因为钱事,现今人们多不特别衷情,人们多半衷钱,涉及到金钱的谋害、绑票事件呈上升趋势,一些人因为金钱挺而走险时有所见。等等。城北高地库房倒塌事件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有许多猜想和描绘被创造出来,所有猜想都力图尽量合理,描绘则鲜明生动有如亲历。在事件水落石出之前,可供人们用于拓展想象力的空间总是格外宽广。

关于这件事的最惊心动魄的说法出自当晚身历其境的一些智商较高的目击者,这些聪明人几乎在一开始,也就是一支女性断臂出现于废墟中时便发现了问题,并且在女尸被整个掘出之后加深了印象。这些人的发现是惊人的:他们认定当晚被掘出的女尸是一具陈尸,它缺乏所有刚刚形成的尸体的新鲜劲儿,没有鲜血淋漓、脑浆迸射景象,尸身肌肉已经没有弹性,有如一束烂稻草。这个女人显然已经死亡一些时间了,可能有十数小时,甚至数日。这就是说,当库房在春雨中倒塌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是死人了,倒塌的库房不是压到一个女人身上,它是压到了一具准备开始腐烂的尸体,以及丢弃在另一个地点的一支断臂上。

于是人们想起了房屋倒塌之际废墟里传出的女子的尖叫声,正是这一声响引发了一场救援行动并导致女尸的出土。按照有关人士提供的情况推论,这声尖叫竟出自一位死者,这个女性死者在不为人知地偷偷死亡若干时间之后突然被破砖烂瓦砸了个遍,它在那一刻忽然张开尸喉,发出了一个惊动旁人的死人的尖叫。

没有谁不认为这是个百分之百的鬼话,但是似乎只有这种鬼话能够解释那个寂静春夜雨中的叫声。本城一些想象力特别丰富并相信灵学的人士指出,一个女人在死亡之后还要奋起直叫,她肯定心有不甘,也许她是要用她那声响来告诉人们一点什么。

第二章

血脉隐约

1.

有一个人对周四平说:“要是你老婆的情绪突然很反常,要是她老要跟你吵架,动不动莫名其妙地发火,摔东西,同时她还忽然格外注意打扮,穿一些特别耀眼的衣服。那时候你就要注意,要特别小心。这是经验之谈。”

周四平笑道:“这还用费心劳神?这叫做谁是王八谁心里清楚。”

周四平的老婆齐惠从不跟他吵架,她从不发火,绝对不乱摔东西,她格外注意打扮,却是一贯如此,并不是突然注意起来。齐惠在市广播电台当节目主持人,她干那种活只出声音不出图像,却不妨碍她重视自己的形象,她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的穿戴举止都得体宜人,她非常频繁地出头露面,落落大方,平静冷淡,在各种公众注目的场合异常出色,却全是平常之举。齐惠是大家闺秀,她的风度直接来自血液,根深蒂故,源远流长常令周四平感叹。在很多时候周四平忍不住暗自思忖,觉得齐惠举手投足没有一处不是内涵深刻,她的神态表情流淌着只有周四平能够读懂的语言,在周四平的感觉里那些语言充满了蔑视。周四平认为妻子齐惠的职业属于一种大众情人类型,有如歌星和影星,齐惠总是用一种柔和而甜蜜的嗓子主持她的节目,她的嗓子令一些听觉敏感者如醉如痴,除了周四平,没有人知道她离开麦克风时会变成什么样子。对周四平而言,齐惠神态表情里的那种蔑视有着无边无际跨越任何时空的穿透力,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无法摆脱。

周四平在本城也是个人物,近些时日还相当出风头。周四平任总经理的本市“工业贸易总公司”生意红火,是本城颇受注意的一个生机勃勃的单位,企业形象良好,有如周四平本人永远一丝不苟的衣着和发型。前些时候周四平大搞公关,推宣传树形象极力扩大影响,参与评选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结果角逐得手,如愿以偿。当时有记者上门采访,问他为什么干得如此成功,才三十出头便事业有成,如日中天,周四平说:“就个人而言,我大概算得上是少年老成,我做什么都尽量深思熟虑。”

他说他跟别人有所不同,他心里有一道目光,它从来都像鞭子一样扎人。

“你是说你在受到鞭策?”记者问。

周四平说:“不如说我在躲闪。”

没人知道他在说他妻子。周四平像条不知疲倦的狗一般气喘吁吁,奔忙于他的事务,他坐在一辆“奥迪”里,拿着一架手提电话,想出种种办法组织起下属员工每天从早忙到晚,做一笔生意,再做一笔,不断扩展业务,不断扩大经营总额,孜孜不倦地追逐利润,同时刻意理好每一根头发,让衬衫领子笔挺,系好领带,注意每一个细节,以求形象和名声。他喜欢做轻松状,不时讲几句笑话,表现一点幽默感,可当他稍微停下来想略做喘息的时候,他的心头就会掠过一片阴暗,他马上会想起一些什么。

事实上他在忙碌之际依然不得安宁,他总是情不自禁一直用鼻子在嗅自己的屋子,从他的拼木地板、落地窗、皮沙发、壁橱以及他那套装修豪华公寓的其他角落里竭力去感觉某种异常的味道。

几天前周四平在无意中发现妻子的房间换了门锁,不禁心情有异。周四平和齐惠各有各的卧室,各自掌握各自的门钥匙,周四平手中却有一支妻子卧室的钥匙复制品,他常在齐惠不在之际用那把钥匙打开她卧室的大门,他并不走进她的屋子,只是把门打开然后关上,如此而已。周四平认为一个男人应当有自己家里所有房门的钥匙,他忍不住要不时证实一下,他干得非常隐密不愿让齐惠对此有所察觉。那一天当他发现妻子卧室的门锁忽然打不开时,不免大吃一惊,他想难道她发现什么了?要不是这样她换掉门锁没有一点的道理。

周四平决定要打开妻子卧室的新锁,对他而言这件事似乎关系到自己是不是自己家的主人问题。他这念头非常古怪,不管多么古怪他形成了想法之后总是要付诸实施。

周四平把总经理室壁橱的钥匙收了起来,声称丢失,他让公司办公室主任给他找一个锁匠来,特地推掉一个应酬,呆在屋子里不动声色地看那锁匠打开他的橱子。

然后他就有了几根能够对付各种新式门锁的万能钥匙。除了锁匠,这世界上也许只有盗贼需要这种东西。

2.

星期四下午四点,周四平乘电梯从公司所在的工贸大楼下来,他的“奥迪”车已经停在台阶下面。司机小吕抬手向他招呼。

周四平说:“走。”

他们前往机场,周四平亲去接一位重要客人。车驶离大楼时小吕说:“周总,这会车挺多的,绕一条红灯少的路怎么样?”

“行,你绕吧。”

小吕把轿车开上岔道,七绕八绕绕到东城,周四平看看表,觉得还有些时间,便说:“跑我家门口了,停会,我去拿样东西。”

事实上周四平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拿,他是偶然摸到裤口袋里从锁匠手里买来的新型万能钥匙,忽然想回家试一试,他掂着那钥匙时一边想象着齐惠安排工匠换门锁的情形,心里不住冷笑。

星期四下午四点到四点半是齐惠的《温暖时光》节目直播时间,这是本市广播电台一档收听率很高的王牌节目,有很多家庭妇女和出租汽车司机每天按时收听。周四海知道这个时候齐惠只能呆在直播室里,待直播完从电台回家,至少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半个多小时内她不可能在家,周四平尽可不慌不忙,从容行事。说起来他的事挺荒唐:他在百忙之中借往机场接客人之机抽空跑回家去,只是想试试用新弄到的万能钥匙偷开妻子房门的门锁,从哪个方面说衣冠楚楚老成持重的周四平都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可他独自回家避开所有耳目时干的偏偏就是这个。

周四平家住花园小区十号楼九楼。小吕刚把车在楼下停稳,周四平就下车进了大门,电梯刚好停在一楼,周四平独个享用,一眨眼上了九楼。那时整个楼道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算得上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

周四平打开自己家的大门,反关上,没有一丝耽搁,走到齐惠那间卧室前,掏出口袋里的万能钥匙就捅,他立刻断定提供钥匙的锁匠言过其辞,这钥匙看来没那么好用,插在锁眼里似乎不大对头。周四平试着左扭右扭,突然门锁开了,周四平情不自禁“嗨”了一声,用力把门推开。他立刻就僵在门边。

如屡见不鲜的同类故事所描绘的一样,屋里有人,是两个人,性别不同,一男一女做一团滚在床上,裹着一条被子。两个欲火炽热的男女在生理愉悦中忘乎所以,直至大门突然开启才察觉动静,他们一上一下腮帮靠着腮帮一起把脸转过来,表情茫然。

周四平认出被一个青年男子压在身下的齐惠,她的两只裸露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环绕着身上那男子的脖子。转瞬间她眼睛里突然腾起了怒火。

“滚出去!”

她在那男子身子下边朝周四平吼叫。周四平从没听过她如此愤怒的喊声,按照周四平的印象这个时候她不该在这里像头母狮子似的叫喊,她应当在她的直播室里,用她的富有魅力的甜美的柔嗓亲吻着每个听众的耳朵。

周四平掉头走出来,随手一拽,“砰”一下把房门用力带上。

然后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声不吭地打开壁橱,他那壁橱的侧壁上挂着一个一米来长,做工精细的黑色皮套,他把皮套从壁橱取了下来,拉开长拉链,一把亮闪闪的猎枪安然卧于套中。

周四平取出猎枪,从床头桌的抽屉里找出个小盒子,打开,取出几颗油亮亮的猎枪弹,推进枪膛里,提枪走出卧室回到大厅。他在大厅正面的皮沙发上坐下来,把猎枪搁在大腿上,抬头看看齐惠的卧室,那房门依然紧扣,门上还插着一支万能钥匙。

他没再去动那房门,也没再去动那串钥匙。他坐在大厅的皮沙发上,腿上搁着支猎枪,伸手从茶几的烟罐里取出一支烟,静静地点燃。周四平平时并不抽烟,他只在非常必要的时候为自己点上一支,他注意到此刻用打火机为自己点火时手掌没有一点晃动,他想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冷静如常。

他在烟雾中看着前边紧闭的房门,等待那一对男女从卧室里出来,他断定齐惠会走在前边。他的脑子里一直轰响着齐惠喝令他从卧室滚出去的喊叫,他略带自嘲地对自己说:“这分明不对,这家户主目前姓周,该滚出去怎么会是法定主人呢。”

周四平把右手食指按在猎枪的板机上,等待着大门打开的时刻。他知道这一对男女无处可逃。这是在九楼,没有谁能安然无恙地从九楼跳下去。

在他的感觉里他等待了漫长得有如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大门依然紧闭,枪弹静卧膛中,突然沙发边的电话机“叮呤”响了。

周四平习惯地伸出手抓起了话筒。

“周总,出什么事了吗?”

是司机小吕。他的电话突然把周四平从某种特殊情境下唤了回来,他立刻想起机场,想起一个即将到达的贵客。

“没什么事。”他说。

“时间快到了,周总,再不走就迟了。”

周四平道:“你可叫得真是时候。”

几分钟后周四平背着个精致的长皮套下了楼,他脸容平静,像平常一样沉稳,只是略显疲倦。他对小钱说皮套里是种体育器具,他让小钱把它在轿车后边的行李箱里放好,他说:“妈的,人有时是需要这种东西。”

3.

当晚,周四平于南方大酒店盛宴欢迎来自北京的国家某部委属下北海集团公司某分公司的戴总经理,该总经理于下午乘飞机抵达本市,周四平亲到机场迎接,由于在家中耽搁,周四平于五点十分才到达机场,幸而飞机晚点半小时,贵客未被冷落。戴总经理一行抵酒店后略略停顿,晚宴便按时举行。

戴总经理有五十多岁,大腹便便,性格开朗,据称是副局级干部,手中颇有实权。戴总经理好酒,他管周四平叫“小周”,他说:“小周你给我准备什么喝的?”

周四平叫人拿出“酒鬼”酒,他说:“我知道戴总不喝洋酒。”

戴总经理笑道:“那玩艺儿喝起来就像咳嗽药水。”

他还说:“今天要看你小周的诚意。”

那天晚上主客一上桌立刻斗起酒来,没来一点虚的。主人一方包括周四平共六个人,客人只有两个,戴总经理临时从周四平阵营里点将要走两个,一个是副总经理刘晓岳,一个是办公室主任魏国强,于是甲乙双方各四人,轮流出动打通关,直喝得天昏地暗。客人喝得兴起,用一个装矿泉水的大玻璃杯倒酒,说:“我就叫小周喝。”

周四平问:“戴总喝什么?”

“你剩多少我喝多少。”

那时周四平已经满脸发青,他脱掉西装,把领带拉掉,解开衬衫最上边的扣子,开始有点现出原形了。他端起戴总倒满酒的大玻璃杯,没有一丝犹豫,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一杯见底,戴总经理当场拍手叫好。

“我就喜欢你!”他叫道,“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小子!”

周四平笑道:“就我不太喜欢我自己。”

戴总经理却没有喝糊涂,他说:“我看你今天不大对头,你也喝得太猛了一些,出什么事了你?”

周四平说:“没事,你老人家莅临,我高兴得光想去跳楼。”

周四平的公司办公室主任魏国强自作聪明,对戴解释道:“我们周总前些天给评了个十杰,刚好你来,双喜临门。”

戴说:“好,喝。”

就在那时周四平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看,向戴总经理道一声歉,抓起桌上的手提电话退到包厢外边去。

这电话打得周四平无比丧气。打传呼的是他的妹妹周玲,她一听周四平的声音,立刻在话筒那头哭出声来。

“哥,爸又出事了。”

周四平脑子“轰”地一响。他强压住急切,平静道:“别急,你说。”

妹妹一边抽泣一边述说,周四平闭上眼睛听,连对着话筒跟着“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手止不住索索抖动。

周四平的父亲周大古于今天下午四时骑着一辆老式“嘉陵”摩托,载着一个青年女子从新街口岗亭走过,被警察拦了下来。警察对一个花甲老头自己架车感到不解,要求老头出示驾驶证件,这一查没查出执照方面的问题,倒把坐车的那个青年女子给查住了。警察随口问那女子是老头的什么人,女子一张嘴警察就发现不对:这是个外地人,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说,这人怎么会坐到老头的摩托车上?也是周四平的父亲合该倒楣,偏就撞上了个喜欢管闲事的警察,这警察把女子带到一旁查问,没几分钟便水落石出:原来这是个“鸡”,在附近一家酒楼坐台,前些时候跟周四平的父亲勾搭上,已经做过几次皮肉买卖,老头出手颇大方。今天老风流骑摩托车乐颠颠来买她的“钟”,说要跟她找个好地方一块玩玩。不料撞到警察的手上。

警察把“鸡”关了起来,老嫖客也被拘留,公安局里的某领导看看周大古老头年纪不小,怕关起来身体出毛病有麻烦,决定放老头回去,但是必须由家人来领,并交纳罚款。根据老头和妓女交代的情节,老头属老嫖客性质,有几个钱就“烧”得不行,一大把年纪还不服老,嫖娼时不断玩黄色录相里看来的花样,情节相当恶劣,为此警方决定按某条例规定罚款一万元,以示警告。

周四平的父亲在公安局不敢把电话打到周四平这里,他给女儿周玲挂了电话。周玲已经嫁人,日子过得不宽裕,一时之间哪有那么多钱,没有办法只好找哥哥求救。

周四平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想,难道这世界上的臭事不凑在一起就不过瘾了?他没在电话里对妹妹发作,他感觉到她已经给吓懵了。

他说:“你别着急,我来想办法。”

他在大酒楼包厢外边走来走去,思忖对策,考虑再三后往公安局宿舍挂去一个电话,找一个姓李的科长,周四平称他“老李”,跟他挺熟。当晚这个老李刚好在家,他听到周四平的声音之后非常高兴,连说恭喜,他说他看到报纸了,十杰,周四平挺风光的嘛。周四平忙说见笑,苦着嗓子说他碰到麻烦了,希望科长能帮一把。老李非常敏感,连问是犯了什么性质的案子?周四平把事情一讲,他便笑了起来。

“你家老头风流啊。”他说,“小事,没关系的。”

他答应过问,把事件的影响缩小在最小的范围,保证不给周四平带来太多麻烦。他说罚款数已经确定下来,他个人不便改变,不过他可以做工作让他们先把老头放了,回头凑齐了钱再去缴交。

办完这事,周四平回到包厢里,戴总经理问他藏哪去了,拉着他要罚他酒。周四平说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这样的人不挨罚怎么行呢?

“喝!”他说,“不喝是个老鼠!”

那天主客双方均喝得颠三倒四。夜半时分包厢里杯盏狼籍,大家尽兴而起。魏国强在这当儿说已为戴总经理一行安排了桑那,戴问是不是还有小姐按摩?魏国强说:“还能没有?都是一流的夜半小姐,个个倾国倾城。”戴便笑,说是不是还可以面议其他服务?一桌人个个面露暧昧之色,刘晓岳硬着头皮说:“没有问题。”戴总经理站起来摆摆手走了,却是回房间去。他说:“我老了,什么鸡巴小姐一律不要。”

这一顿饭花了周四平三千多元钱,换回一张合同,戴总经理跟周四平他们公司做成一笔轴承生意,生意数额颇大,仅一笔,公司里有数十万收益。

4.

午夜,“奥迪”把周四平送到小楼。小吕开车上坡,鸣三声笛,小楼管门人跑出来打开铁门,“奥迪”进了大门,一直开到小楼边上。

周四平打开车门走下来,他一身酒气,却还强使自己步履不乱地走向小楼。小吕在后边叫道:“周总,东西不拿啦?”

周四平回过头,有好一阵子他没想出自己忘了什么。司机小吕在他的注视下一溜烟跑到轿车后边,打开行李箱的车盖,从里边拖出一条类似钓鱼具套那样的细长的皮套子。周四平脑子一震,有关这把猎枪的那些事情在他眼前轰然闪过。

他笑道:“你还真行....记得住。”

他觉得这个细节意味深长,或许这就是天意?

管门人跑了过来。这人五十上下模样,头微秃,个子矮小,不停地打着哈欠。

“这么晚呀周总。”他说,“房间早收拾好了。”

周四平道:“行了没你们事了。”

他吩咐司机回去,顺便用车把管门人送回家去。他说:“今晚我要一个人呆着,你们都给我走。”

小吕有些担心:“周总你没事吧?”

“走。”

周四平背着他的皮套子站在小楼门边看轿车离去。他上前关上铁门,铁门的门栓很涩,他的头皮发胀,手也格外不灵便,站在铁门边左扣右扣总是对不准门栓,末了干脆不扣,转身走开。那时有一轮弯月刚升出东天,弯月旁边有一颗星星在淡淡闪烁。

周四平站在小楼门边看着天边的月亮,他看见月亮钻进了云中,在云雾里黄蒙蒙浮出一弯踪迹。他听到天空中传响着涛声,他想起穿越城区的江流就在前边在峭壁下,流淌在灰暗的夜色里。他看到面前一片高高低低的黑影,他记起这是一片旧库房倒塌后留下的废墟,破砖烂木一地狼籍,在静静地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周四平没有进屋,他转过身,背着猎枪,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那片黑影走去。他踩过瓦砾场,穿过坑坑洼洼,一直走到峭壁边。有一棵细长的小叶桉树孤单单长在峭壁边上,周四平在树边坐下来,把脊背靠在树干上,他的面前是默不作声的暗夜,还有远在天边,运行在云彩里的一弯细细的月亮。

这时便有很多事情潮水般朝他涌来。他静静独处的时候永远摆脱不了那些事情,它们深深烙在他的灵魂里,在持续不断地隐隐做痛。他可以用无休无止的忙碌以及自我解嘲的笑谈把那些隐痛死死压在心底,但是他没有办法不让它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从某个心灵的空洞里浮现出来,这时他的感觉极其不好。

周四平朝身后摸索,由于酒精的缘故他感到手指不太灵便,他木着指头拉开腰间一个小皮套,把里边的手提电话取了出来。

打电话前他瞄了一眼手表,他在头重脚轻中仍然意识到此刻是半夜两点。

“挺好。”他对自己冷笑道,“就要这。”

他往自己家里挂了电话。那电话铃声似乎足足响了半天,然后有人接了。

“喂。”

他听出是齐惠的声音,有气无力,慵慵倦倦,缠缠绵绵。

他没有回答。齐惠又“喂”了一声,然后有个低沉含糊的男声在她身边发问。

“谁?”

“见鬼了。”齐惠搁了电话。

周四平胸中怒火熊熊。他对自己说这俩人真干得不赖,他们一定是从下午到晚上一直滚在齐惠的那张大床上,公然对齐惠的合法丈夫,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之一,合法户主周四平总经理的突然造访置之不理,视若无睹。难道他们就不能略略成全一下他人的情绪,稍事回避一点?

周四平使劲转动他麻木的脑子,他想他应当干点什么,谨致亲切问候,给两位甜哥蜜姐的幸福夜晚添点美妙的佐料。是不是紧急找几个肝胆人物去夜半撞门,将两位赤条条捉于床上?或者报警,报称歹徒入室盗窃,请求警察即刻赶来帮助,如此便有好戏。或者干脆去放一把火,大家一起“涅磐”?

这当儿周四平的手提“嘀”地叫了起来。静夜里手提电话的叫声特别尖锐让他一振,他立刻想起齐惠。她会如此厉害,立刻猜出搔扰电话的来历还要打上门来?

周四平按了提机键。电话机里“嗒”地一声,有人说话了。

“四平吗?”

“是我。”

周四平听出是公安局老李的声音,他心知不好。

果如周四平所料,老李确是来电告急。这老李相当够意思,为帮周四平的忙,在处理周四平父亲嫖娼案的某警察同事的家里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十分不巧的是该警察当班,临时被派去处理一个案子,直到半夜回返才见到老李。

“你父亲的事情有些麻烦。”老李着急道,“晚上是出不去了。”

“怎么了?”

“他们查出他有些前科。”老李坦言道,“你家老头看来不怎么样。”

“他要是像我会在那里边呆着吗?”周四平苦笑道,“他们打算把他怎么了?”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老头?简直连不起来。”老李说,“你那老头瞎嗓子偏爱说话,他的嘴巴给你惹麻烦了,他的钱全是你给的是吗?”

“我是他儿子,我不供他还让谁供他?”

“你他妈名声太大了。你老头把你的名字拿出来招摇,他以为咱们警察听了会吓得趴在地上尿裤子,没想倒把小兄弟们得罪了,他们说非关他一宿让他长长见识不行。他们还非得让你明天亲自来领人,他们说知道你有钱,在电视里看过你,广告上见过,报纸上也有,就是没在局里见过你。”

周四平非常恼火。

“老头还提到你老婆,还有你岳父。咱们警察一听更来劲了,都说齐惠谁不知道,让她来,让她跟着你来让大家瞧瞧。你岳父就算了,要的时候让他给点方便就行。”

周四平道:“老天,这么亲切呀!”

“我的力气有些不够了。”老李说,“你想办法上哪再弄个贵人出来替你说几句话,可能好办些。”

周四平说:“行,你多助我一把。我再想点办法。”

周四平关了手提。他决定把齐惠的事放在一边,想办法先把父亲弄出来再说。他想那些警察也太损人了,无论如何得让他们瞧瞧,哪有这么欺负人的。他坐在无边的暗夜里盘算,他想明天一早他会到公安局去,他要亲自去领回他的父亲,但是他不能一个人去,他得找上一个人,这人要是那几个警察的顶头上司,或者能让他们感到了不得的一个什么家伙,他要跟那个人一起走进去,要对那些对他如此热爱的人说:“瞧,我来了,咱们在哪交钱?”

他坐在那里独自咬牙切齿,紧张计划,手脚发痒恨不得立刻弄出个谁来狠狠收拾一顿。静夜里突然传出一个金属撞击的声响,把他从气恼中一下子震醒,他听到侧前方铁门那边传出一串响动,借着天空中蒙蒙淡光,他看到有黑影在墙边闪过。

周四平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他想象不到如此夜深人静之际还会有不速之客光临这片废墟。这是些盗贼,杀人越货者,还是绑匪?

周四平悄悄拉开枪套的拉链,把猎枪取了出来。

他在夜色里睁大眼睛吃力分辨,他发现黑影朝他这边走来。几分钟后他断定来的是两个人,一个个头高些,一个低些,两人靠得很近,走得很慢,他们的鞋子将地上的破砖块踩得咯吱咯吱响。

“来得好,”他对自己冷笑道,“我正高兴着呢。”

忽然传来一个压低嗓门的说话声。

“哎呀,怪吓人的。”

“不怕,有我。”

周四平悄悄放下猎枪。

来的是一对男女。从嗓音上听是一对年轻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有些娇声娇气,嗓音甜得很,男孩的声音略有点发哑,像那种刚打鸣的小公鸡。

两个不速之客没有发现前方树影下握着一支猎枪的人,他们走到离小树不远的地方,男的说:“这儿吧?”女的说:“嗯。”

他们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坐了下来。瓦砾场上响起一片悉悉索索的声响。

男的问:“怎么样?”

女的说:“害怕。”

两个青年男女依偎着坐在地上。

“有个什么气味呀?”女孩说,“酒气?”

男孩笑道:“我没喝,真的。”

他们接吻,在蒙蒙月光里他们脸靠着脸,嘴对着嘴互相吮吸,长如百年。

周四平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潮。他咬住嘴唇,凭住呼吸,似乎是生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旁边一对热切相拥的恋人。他对着无边的夜幕闭起眼睛,他能感觉到天边的一弯残月正黯然钻入云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周四平发觉有湿漉漉的液体落到了他的脸上。

“呀,下雨了。”

“不早啦,咱们走吧。”

两个年轻人爬起来,男孩抓起塑料布,拍一拍,搭在女孩的头上,他们相偎着朝大门那边走去。

然后听到门外踢开自行车脚架的声响,男孩和女孩悄然远去。

周四平呆在原地,一天细雨千丝万缕不声不响地朝他泼了下来。忽然之间他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他的心里漂浮起一种无尽的悲凉,那个始终相随的隐痛又在他的内心深处翻腾,他再深切不过地感觉到生活的痛切和无助,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呼出一个远远的,长长的叹息。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他的一切非常没有意思,包括计划中的跟齐惠还有那几位扣住他父亲的警察的较劲。他宁愿用他所拥有的所有世人眼热的东西,包括金钱和名声去交换一个清淡的雨夜,在那个夜晚里他可以跟一个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一起顶着一块塑料布,踏过一个静静的瓦砾场。可惜这对他只是一种梦想,他在一个春天的日子里处心积虑去寻找配制万能钥匙的锁匠,他忍气吞声,目睹他的妻子跟情人在床上翻滚,他绞尽脑汁,蒙羞承垢,为一个因嫖娼被羁押的父亲寻求解脱,他的生活在如此美妙的春夜里显得过于丰富多采,早已破成一堆五颜六色的碎片。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猎枪。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把那枪夹在两膝间,枪口向上正对着他的眼睛,他发现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正跟他冷冷相觑。

“这什么意思?”他对那黑洞洞的枪口问,“砰?”

枪口默不作声,意味深长。

他闭上眼睛,右手抓住猎枪的枪管往上提,让枪口顶住自己的下巴。他把右脚的皮鞋蹬掉,拽掉袜子,抬起膝盖,让脚掌靠着枪体,把脚拇指伸进猎枪的板机圈里。

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虽还头昏脑胀,意识倒也基本清楚。他对自己笑道:“这算什么?几杯酒壮胆,一枪了结?”

他感觉到雨丝在无边无际地飘落下来,他想得了干脆点吧。在最后关头他没忘记再问自己一声:“是这样?”

他听到自己心灵深处的回答:“就这样。”

他用右脚大拇指勾住了猎枪板机。这时他还对自己叫停了一次。

“真这样吗?”

他听到自己的灵魂极不耐烦的回复。

“还等谁来?老婆?老爹?”

他想行了,双方意见一致。

他把脚一踩扣动了板机。

“嗒。”

没有击发。

他微微一愣,随即咬牙再扣,猎枪又发出一个“嗒”的轻微声响,依然没有击发。

他把猎枪提到眼前,看着黑黑的枪口,而后把枪掉个头让枪口对准雨丝飘飞的夜幕,他用右手食指随意勾了一下板机,猎枪在那时竟“轰”一声跳了起来,枪托重重地往后一挫撞到他的肩头,一缕轻烟飘出枪口,硝烟味呛进了他的鼻孔。

周四平整个儿醒了,他呆若木鸡,浑身冷汗。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非得用一些传统一点的办法结果自己,他得去找一条绳子,结个绳套把自己像只猫一般吊在某一棵树上,或者他得在腰间捆上一包炸药,找一个合适的时候引爆,跟齐惠等男女一起炸成碎片?

也许不是,也许这是在告诉他:他还没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应当去做的事情?

5.

早年周四平有一个女友,姓金,他管她叫“金子”。金子比周四平小两岁,他们两家是邻居,住在本城旧城区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子里。金子管周四平叫“阿平”,他们从小在一块长大。童年时两小无猜,两人总在一起玩。小学时周四平一直充当金子的保护人,他拳头挺厉害,没人敢欺负金子。上中学后男生女生比较隔绝,两人来往少了,只是出出进进见面时点点头打个招呼。周四平读高三时金子忽然又频繁来往于他家,那时她读高二,比周四平低一届,眼睛里如烟如雾已经有些湿气。她请周四平辅导数学,说她数学不好,再一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她挺害怕。

那一年周四平正准备考大学,他找出自己用的一些书,开了些习题要金子去做。他发现金子的悟性跟以往一样好得很,她的数学根本不像她说的那么不行。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女孩对他挺在意。女孩比男孩要早熟一些,她们常会用一些委婉的方式表达出心里的一些东西。

周四平却很小心。他对金子说:“咱们这条巷子太破了。”

他知道考上大学可能是他走出某种生活的唯一机会。

周四平很小的时候就比同龄人更能想事情,人说“人小鬼大”。在读高三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很喜欢金子这样的女孩,但是他不能陷进去,因为金子长得挺可爱,个子却不高,小巧玲珑。周四平自己个子也不太高,他暗自思忖他们俩要真成一对恐怕只能生出一些个老鼠大小的后代,他一想到他的生活还要跟他们两家住的这条恐怕是本城最破烂的巷子连在一起,就本能地不寒而悚。他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永远地陷在这里。那时候的周四平穿一件破旧的夹克衫,头发乱糟糟如鸡窝一般,脸色腊黄是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小把戏,跟身边那些人不同的只是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意识,做什么都深思熟虑。

周四平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成绩突出,读的是非常热门的经济专业。一年后金子也上了大学,读的师范专业。上大学时无论谁都面临一个新天地,彼此都要积极对付,两人的学校又分别在不同城市,因此各自忙碌,只是偶有书信来往,寒暑假时匆匆见上一两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往。然后在周四平读大四毕业在即的时候遇到了一件事,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年寒假,周四平在家过完春节,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回校。毕业在即,周四平在那个春节挺忙,主要是跑自己的工作,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老头,这种事他得自己操心。他在家乡跑来跑去没有多少眉目,过了节立刻返校,准备尽早在学校进行活动,或能有些意外收获,另外他在学校那边还有件家教的事要做,他得为自己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准备一点学费。

有一个邻系同学听说周四平要提前回校,找他说:“你给当回差怎么样?”

原来是齐惠的父母要给齐惠寄东西。齐惠这个春节没有回家,她到哈尔滨玩,在她舅舅家过年,然后去镜泊湖旅行,末了从东北乘飞机返回学校。齐惠的父母思女心切,正四处打听这几天有谁要返校,想托带东西。

周四平认识齐惠,齐惠读外语,跟他不同系,但是同届,那年也是大四。周四平在学校里跟齐惠来往不多,因为不同系,且两人差异较大,所谓“风马牛不相及”。齐惠是天之骄女,漂亮,挺开放,穿着很大胆,在学校里十分活跃,经常出头露面,身边总围着一群男生,多半很出色,许多女孩总是用一种又是羡慕又是妒忌的眼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周四平在学校从没想到要招惹齐惠,因为他认为这种行为肯定吃力而缺乏效益,周四平一向相当务实。为齐惠父母捎东西,对周四平而言是举手之劳,他没有必要推却,于是在那个寒假里周四平跟着那位邻系同学一起去了齐惠的家,那次经历让他大开眼界。

周四平在学校时就听说齐惠家里很有钱,父亲很有本事。那天去时才知道齐惠的父亲齐长安原来是个金融界权威人士,时任市工商银行副行长,管信贷,手中握有批准巨额借款的实权。齐长安的寓所有个大如舞池的会客厅,铺着大理石地板,磨得亮闪闪就跟酒店的大堂一样,那屋里的所有家具和设施都豪华得为周四平所仅见,一进门他就被那气势镇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周四平曾问齐惠,他说你们家如此奢华不怕让人告发了?齐惠说那算什么,她父亲的私人资产少说五六百万,是她爷爷留给他的,她爷爷生前在美国开银行,生意做得很大,她爷爷有五个孩子,仅齐长安留在国内工作,其他都在美国,钱多得很。齐惠说她父亲的海外关系很多,其中很多是金融家,他本人也有本事,在金融界很有影响,省里市里都非常器重。

周四平觉得齐长安本人倒是颇有气度,听说女儿的同学来,竟推掉一个应酬专门在客厅里接见了一下,且彬彬有礼非常客气。他说:“我们家齐惠娇生惯养总有些小脾气,你们年长些,一个地方的同学,多帮助她。”

齐惠的母亲为齐惠准备了一提包东西,提包未上锁,周四平一回家就把提包拉链拉开,检查里边的东西。他发现里边就是些衣物,外加一个封了口的沉甸甸的信封,周四平出于好奇,用一根大头针把信封口弄开,发现里边整整装了两千多块钱。

周四平对自己说:“这家人真他妈的。”

周四平坐火车风尘扑扑回到学校,第二天就拎着那提包去找齐惠。齐惠住女生宿舍楼,她那宿舍住八个女生,因为寒假还没完,学生都还没回来,齐惠是自己一个呆在宿舍里。周四平敲门时听到里边有一个声音,他很吃惊,他觉得那很像是个哭声。打门后那声响没了,隔会门开,周四平看到齐惠站在门边,一脸的怒容。

“干什么!”

“你家寄东西了。”

“不要。”

“不要归我了。”

周四平扭头就走。

隔天齐惠到男生宿舍找他来了。齐惠说:“我爸打我电话了。东西给我吧。”

她说昨天她是心情不好。她碰上了一件非常愤怒的事情:她发现自己给人耍了,耍她的竟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她不回家过寒假,她从东北匆匆赶回学校全为了这个人,谁料到这竟是个胆敢欺骗和玩弄她感情的最坏的混蛋。

周四平问:“要我帮你不?”

齐惠说:“听说你这人特实际,你帮我的忙给自己图什么?”

周四平说:“我当然得图点东西,那对你来说不难办。”

“要钱?”

“不。”

于是齐惠请周四平当晚去校园外的一家酒店,那是这一带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他们在酒店的咖啡厅一张桌子边等了一小会儿,有位大高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走了进来。

齐惠说:“就是他。”

周四平走上前去,突然一抬手,用力打了小伙子一个耳光。

“你小子比我结实,你也可以给我一下。”周四平说,“咱们试试?”

小伙子捂着脸颊,两个眼睛往外喷火。他说:“你是谁?”

“我,周四平。经济系的,四年级,你打听去。”

小伙子捂着脸转身走开。

那时周四平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汗湿了。他知道对方经常练哑铃喜爱拳击并踢足球,对方要真给他一下他肯定要鼻青脸肿倒地不起接近呜呼唉哉。

半年后周四平从学校毕业,分配回到家乡,进了市工商银行。那是个热门单位,谁也想不到周四平那么有本事能把自己就这么弄进去。有人问周四平怎么会攀上工商银行的副行长齐长安并因此进了银行,周四平自我解嘲道:“我这种人还能靠什么?老天爷一不留神给了我一个机遇。横下心,敢冒被打个半死的危险,这就行了。”

倒是齐惠自己毕业分配出了些麻烦。齐惠的父母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他们有能力为女儿在家乡找一个好单位,偏偏齐惠不感兴趣,她想去大地方,去北京,她瞒着父母跟北京一个中直部门联系,基本谈成。分配前夕,她父亲齐长安得知情况,跑学校上北京下省城,想尽办法把女儿弄回去。齐长安说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不操心儿子但是他对这个女儿绝对放心不下,女儿要真去了北京,他和孩子的母亲只好辞了职跟着去了。齐惠拗不过父母,怏怏不乐回到家乡,她赌气不去父亲给她找的热门好单位,一口咬定要去广播电台当节目主持人,这一行当跟她的外语专业根本对不上口,可她就是要去。齐惠在大学里当过校广播站的学生节目主持人,她择业的灵感可能来自那段经历。

一年后金子也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回本城一所中学教书。她跑到周四平在工商行的单身职工宿舍做客,她说:“阿平你到底离开了咱们的破巷子。”

周四平直摇头。他说早着呢,在他工作的这家银行里有很多职员从年轻一直干到退休,从来都是坐在柜台后边,鼻尖上顶一副眼镜,点着唾沫替别人数钞票,不同的只是年轻时他们鼻尖上顶的是近视眼镜,到了老年时则改配了老花镜。周四平说他曾经借了一副老花眼镜,在柜台后边体验这种情形,他感到不寒而悚。

金子笑道:“阿平,有一天有人会用刀子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个什么鬼样。”

周四平知道金子的笑语后边藏着些什么。他能感到自己的心也在隐隐作痛,但是他在这一问题上一向非常冷静。他知道自己可以向金子伸出手去,他们可以省吃俭用,每个月从各自微薄的工资里抠出一点来存进银行,他们还可以到处借贷,凑上几万块钱参加集资建房,费尽千辛万苦弄到一套位于顶层或者最下层的小小套房,然后装修房间,购置家具,办几桌酒席,在酒席上一边劝酒一边暗自心痛酒钱,盘算着日后如何还债,婚事未过就瘦得像一只公猴和一只母猴,躺在床上互相抚摸时都像在弹奏琵琶。然后生儿育女,政策允许的话他们可以生出一堆瘦巴巴的猴子,他们将在一个日渐陈旧乱蓬蓬局促肮脏有如猴窝的寓所里度过此生。

周四平为自己描绘出如此清晰的图景以自醒,他知道自己得另辟蹊径,他有一个可能,他没有权利不去试试。

他频繁出入于齐长安的家中。齐长安是他的行长,他跟齐长安有许多可以触及的话题。周四平分配到市工商行后工作尽心尽力,又勤快又有头脑,颇得齐长安欣赏,他出入齐宅或汇报事务,或提工作建议,也帮助处理齐家杂事琐事,手勤脚快,极得人心。那个时候齐长安夫妻正为宝贝女儿齐惠大伤脑筋,因为齐惠对父母一直耿耿于怀,这女孩非常任性,她用各种花样气恼自己的爹娘,让他们饱尝干涉她自由的苦果。齐惠一天到晚在外边玩,身边跟着一群得天独厚无所顾忌的青年男女,其中大多很有背景出自本城某个名门。这些人在一块疯了似的吃喝玩乐,追星飚车,跳舞打牌无所不为,据说他们混在一起还偷看黄色录相,一些行径接近于性乱,要不是都很有来头可能早被警察一锅端了。齐长安夫妻忧心如焚。

周四平成了齐长安抓住的一根稻草。齐长安说:“你们是同学,你要帮帮她。”

周四平盯住齐惠,俨然以奉命充当保护人的身份自居。他打电话到市广播电台核实齐惠的行踪,到处打听她的活动情况,并几次深入一些极其可疑的场所,以其父母的名义,把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的齐惠拖回去交给她的父母。

齐惠说:“你真是一条狗。”

周四平道:“你和你那些纨绔子弟比不上我,猪狗不如。”

后来有一天齐惠忽然打电话把周四平约到一家酒楼,说有要事跟他商量。周四平去了,两人在一起吃饭,齐惠于席间提起大四时让周四平跟她到咖啡厅去打人那件事,她说:“现在又用得上你了。”

她出事了。她跟一些男孩玩得过份且未注意防范,怀孕了,她得赶紧上医院做善后处理。这事瞒不过她的父母,因为某种原因她没法让肇事者出来承担责任,她得找一个无关者来对此负责。

“我想你合适。”她说,“你去跟我爸爸说,是你干的。”

周四平冷笑道:“你认为我一定会答应你?”

齐惠说:“你肯定认为这是个机会。你当然可以提出一些条件。”

她说她已经觉得挺累,她对自己的父母似乎过份了些,不管怎么说父母一直是对她非常好的,不应当让他们承受他们实在受不了的打击。她觉得似乎再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她想这回大约得试试其他的解决方式。她问周四平是不是读过一本书,这本书是十八世纪法国一个叫做司汤达的名作家写的,书名叫做《红与黑》,书中有一个人叫做“于连”。她说,“你就是那个于连。”

周四平装傻。他说他没读过这书。他说:“怎么法国人也姓于?”

半年后他们结婚。在婚礼上周四平精神抖擞,齐惠气质绝佳,一出婚姻戏演得相当到位。那时齐长安已经升任市工商银行行长,手握本地金融重权,影响重大,单位特意给行长的乘龙快婿周四平分了一套新房,承蒙岳父岳母关心,周四平的新居装修得非常够水平,在外人眼中有如宫殿,连周四平自己走进家门都不免头昏目眩,恍如进入梦幻世界。做为一个性别倒置的当代“灰姑娘”,周四平颇有一步登天之感。

周四平和齐惠结婚前,齐长安跟周四平长谈了一个晚上。齐长安说:“齐惠是被我们惯坏的。她任性,随心所欲,还有很多毛病。你要容忍她,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和我妻子的命根子。”

周四平说:“我知道。”

后来周四平一帆风顺,几年中从一般办事员升到科长,然后进入企业界,接管经委属下一家濒临倒闭的公司。靠着自己的眼光和胆识,凭借着强大的金融支持,周四平创造奇迹,脱颖而出。人们用一种羡慕的眼光注视着他,很少有人知道他生活中永恒的暗淡。

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周四平跟齐惠就住在各自的房间里,他们从不吵架闹事,只是各管各的形同路人。齐惠在婚后忽然变了一个样子,不再像原先那样玩世不恭,倒不是她觉得有必要对这个婚姻承担什么责任,她只是对往昔的任性行径感到厌倦。她忽然想试一试自己在主持人行当里能够有多少发展余地,她便稍微投入了一点,不料仅仅那么一点就让她冒了出来,成了一个众人瞩目的主持人。齐惠不愧出自名门,有一些来自久远的东西简直就是埋藏在血液里的,这些有时被称为“气质”的东西一旦表露便光华四射,世人只能高山仰止,自叹弗如。齐惠不管是早先迷失还是此后回归从来都旁若无人,她从不跟周四平说什么,她看着周四平的眼光永远像刀一样锋利,没有谁能像她那样把他看进骨髓。这种眼光让周四平恨之入骨,他有一种冲动,发狠有朝一日要把这种眼光彻底踩在脚下。但是无论周四平如何努力,无论他如何日益引人注目,齐惠看着他的眼光始终没有任何的变化,她使周四平无时无刻摆脱不了一种深刻得无可形容的沮丧和失败感,尽管他表面上笑语不断,轻松自如。

金子在周四平和齐惠结婚后离开本城,远嫁广州,丈夫是她大学的一个同学。金子在离去之前曾经约周四平到他们共同度过早年时光的小巷,他们在金子家昏暗的门洞里相视无言。

分手时金子掉下眼泪。

“到头来可能都一样。”她摇着头哽咽道,“一无所获。有一天会忽然发现追求的一切是空的,得到的一切也是空的。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那么没有意思。没有意思。”

周四平离开时,金子跑进屋里,她说:“等等。”

她从屋里取出一把伞,撑开来遮在周四平的头上。周四平看到她泪眼迷蒙。

那时有细雨从天上飘落下来。

第三章

血脉

1.

俞怀颖用一把剪刀剪开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她注意到那是一张小学生的作业纸,有人在上边写了几行钢笔字,字写得棒极了有如硬笔书法展览上的作品。

信发自城郊三塘村,寄信人自称“一民众”,信中反映三塘村近日因修路挖到一座古墓,墓中发掘出的一些物品现流散在村民手中。这古墓看起来年代久远,里边的东西很可能是些珍贵文物,写信者认为他有必要向有关部门反映这一情况。

俞怀颖把信收了起来。她看看表,略略收拾一下办公桌上的东西,起身出门。她跑到办公楼外自行车棚那里,推出自行车奔三塘而去。

俞怀颖去过一次三塘,那个村子就在市郊,自行车半小时可到。上一次她到三塘也是因为一件文物方面的事情,当时她听说三塘村外的一个工地挖出了一个古算盘,专程跑去看看。此后她一直很注意那个村子,她认为那个村子可能座落于某一个晋代废墟之上,总觉得那里也许真会发现一些什么东西。

俞怀颖在市文物管理办公室已经干了六年,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考古专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文化局,安排到文管办,六年里这个办公室也就她一个工作人员。俞怀颖对她的工作相当投入,许多人因此觉得她挺奇怪,外行人总认为干此类事情该是些老古董或者老怪物,一个妙龄女子跟这种事有瓜葛令人费解。那些对俞怀颖有所了解的人则认为她简直就是天生干这种事的,这姑娘要不拿着一把小锄到哪个墓坑里刨死人骨头,她还干什么才对?

那天俞怀颖骑着自行车到了三塘村,在村头向村民打听,几经周折找到了村长。这个村的村长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听说俞怀颖是市里文管办的干部,咧嘴便笑:“为那破棺材来的?”

俞怀颖挺诧异,说:“村长你听到什么了?”

“不就是修路挖出的那个老墓吗?我知道那个事,那天我就在工地上。”村长说,“里边就是些破板,再就是死人骨头,几乎烂光了,没见什么东西。谁想传来传去传奇了,说有什么金银财宝,陶人彩马的。没那回事。”

俞怀颖扫兴而归。她牵着自行车穿过村子,路过小学校时,校门外边一块黑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黑板上有几行工整的粉笔字,俞怀颖觉得那些字迹很眼熟,她立刻想起给文管办写信的那个“一民众”。

她把自行车推进小学校门里。那会孩子们正在上课,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操场对面的教室里书声阵阵。俞怀颖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扭头四处张望,那时有一个老人从门边传达室走了出来。

“什么事?”老人问。

俞怀颖注意到这老人有着一头富有光泽的银白色的头发,他微驼,躬着身子,戴老花眼镜,镜框下垂落到鼻尖上,老人的眼光从眼镜镜框的上方向她投了过来。

“请问大门边黑板上的粉笔字是谁写的?”

“怎么啦?”

“字挺好的。”

“也就那样。”老人说,“是我写的。”

俞怀颖挺吃惊。她立刻发问:“您是不是给市里文管办写过一封信?”

“没有。”老人说。

“关于一座古墓的?”

“没有。”老人说,“我不知道什么古墓。”

俞怀颖颇觉失望。她说:“我没事,再见。”

她把自行车推出大门,出门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她发现白发老人站在操场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老人的眼神非常古怪。

俞怀颖骑着自行车回到市区。一进办公室,劳而无功的三塘之行便被她抛在脑后。

然后过了两天,第三天黄昏下班的时候,俞怀颖推车离开办公楼大门时忽然看到三塘村小学操场上见过的老人。这老人除了微驼的背外,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一头银发,俞怀颖一眼看到他在大门边的人群里,在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本能地觉得老人出现在这里跟她有关。也许那封信真是他写的,因为某种原因在村里他不敢承认,要上这里找她说明?俞怀颖看见老人还像那天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掉转车头走过去,却见老人身子一闪背过脸,俞怀颖不觉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老人远远走开。

看起来像是偶然碰面。这座城市不算大,生活其间的人偶然相遇的概率不低,只是俞怀颖总觉得有异,在她的感觉里那老人的眼神非常奇怪,不太对劲。

她没想到这位奇怪老人竟然盯住她了。两天以后她去宾馆参加一个文化方面的会议,意外地在宾馆大堂的外边看到有副白头发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又过几天,俞怀颖在自己居住的文化局宿舍楼外再次看到混在人群中的一副异常醒目的银白色的头发。

她明白情况确切无疑,银发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身边出没绝非偶然。

那时俞怀颖恰有一个到省城参加短期培训的任务,她整整去了一个星期,回到本市后一到单位上班,她便发现身边气氛有些异常,她的身影从局里几间办公室门口经过时,里边都有人发出哧哧窃笑。

俞怀颖没去找任何人打听。她决定守株待兔,她通常都很沉得住气。

那天下午果然就有一个好事者自动送上门来,那是社会文化科一个主任科员,姓胡,常被戏称“胡主任”。胡主任为中年男性,长着个酒糟鼻子,有打听他人隐私之癖,他在俞怀颖的办公桌前蹭来蹭去,东拉西扯,绕了好大的弯子才进入主题。

“小俞不简单啊。”他说,“你是不鸣则罢,一鸣惊人。”

俞怀颖不置可否。

“我猜那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实际上一准腰裹万贯,民间里真有这种高人。不得了,那真是一往情深。池子里鱼多得很,一家伙钓的就是条大鱼,你小俞厉害。”

俞怀颖问:“这大鱼什么模样?”

“一头的白发。好家伙,银丝万千。”

原来俞怀颖不在的这些天,白发老人居然跑上门在这办公楼上下走来走去。这人挺特别不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本大楼负责保安的人发现后把老人叫去盘查了半天,老人除打听俞怀颖去向外,什么都不肯说。由于老人未有出格行径,保安也不敢对他如何,只是驱逐了之,不料老人却不远走,天天在楼外流连,他的头发和脊背过于醒目让人印象深刻,几乎谁都注意到这人的存在,一时间便众说纷纭。俞怀颖很久以来就是文化办公楼里街谈巷议的一个主题,有关谈论的中心是她的性格以及她的孤单。俞怀颖端庄清秀,却总名花无主,三十出头,已逐渐归入大龄女青年准老处女之列,像她这样的人经受众多舌头的多方垂爱在所难免。那些天办公楼里最出奇制胜的猜想是把到本楼来东张西望的神秘老头说成俞怀颖的男友,如今待字闺中的姑娘找一个可以当父亲的老头嫁是一种时髦,通常这种老头要么功成名就要么富甲一方。把擅长挖古墓研究骷髅的俞怀颖跟这种老头扯在一起,泡上唾沫加以咀嚼,无疑津津有味。

俞怀颖没去理会胡主任之流的议论,她感到吃惊的是那个老头,这人如果不是个神经病,他就必然有些缘故。

两天后俞怀颖在机关食堂吃中饭的时候偶然抬头看了窗外一眼,发现窗外有一丛白发在人群中闪耀,俞怀颖把筷子一放便走了出去。

果然是那个老人。俞怀颖径直走到他的面前。

“老人家您吃过饭没有?”俞怀颖问。

老人点了点头。

“我有话要跟您说。”

老人便跟她进了食堂,两人在饭桌边坐下,那张饭桌比较僻静,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俩。

“我见过您。”俞怀颖说,“从三塘村小学起,见您好多次了。”

老人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外衣左侧内的暗袋里,从里边掏出一个旧式铁皮烟盒。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

老人打开铁盒,里边装的却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照片已经发黄。一个留着长辫,前额略往前倾,眼睛很大的青年女子正从照片上做一种永久的凝视。

老人说:“你看出这是谁吗?”

俞怀颖静静看着照片,她使劲克制着,让自己的手不要发颤。

“这,这,”她问,“谁呢?”

“我猜你一定是田丽琴的女儿。”

“这是她的照片?”

“你怎么会姓俞呢?”

“我妈的照片怎么会在你手中?”

老人垂下眼睑。

“你跟她那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老人道。

俞怀颖眼神迷茫。一股深沉的,有如老人手中照片一样年代久远的痛楚从她心灵的深处升腾而起,她的耳畔轰响着老人那个非常古怪的问题:“你怎么会姓俞呢?”

俞怀颖不觉浑身战栗。她知道自己正面临一个重大发现,有如她在某一个非常特别的年代久远的古墓里感觉到的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重大发现却不是关于他人,而是关于她自己。

2.

从懂事的时候起,俞怀颖就时常疑神疑鬼,她总觉得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儿。

俞怀颖是个早慧的女孩,从小多思而敏感。她记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岁月不断地总颠簸在本城和省城之间的公路上。俞怀颖和父母居住在省城,在本城居住的是她的外祖母一家,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她的父母就常把她送到外祖母这边生活并上学,隔上一段时间又把她接回去,转上省城的学校,末了总还得再送回来。俞怀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跟她不一样,他们也常到外祖母家里做客,却从来不需要像她一样寄寓于此并不断地把学籍转走再转回来。

那时候母亲对让她奔波的解释是家里的住房困难,在那些年月里他们家只有一间房子,是俞怀颖父亲单位分的,这一间房子要挤下五口人的确困难。俞怀颖记得当时他们家就一张大床,父母和弟妹挤在一张床上睡,她则睡在一张木制可折迭的沙发上。但是俞怀颖外祖母家住的也不宽松,这边只有两间老屋子,一间住着俞怀颖舅舅一家,外祖母住另一间,外祖母那房间小得只能放一张床,俞怀颖在外祖母家只能跟外祖母一起睡,那房间里连张桌子都放不下,俞怀颖每晚上都得四处找地方做作业。在她的印象里住房问题肯定不是母亲把她送到外祖母这里的主要原因。

俞怀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母亲,俞怀颖所有的亲人里只有母亲真正疼她。她一直记着当年母亲牵着她的小手,坐着汽车从省城来到外祖母家时的情景,那些天里没有哪一天母亲不暗自垂泪。当母亲离去她跑到门边喊“妈妈”时,她总能感觉到母亲难以割舍痛不欲生的心境。从很小的时候起俞怀颖就断定让她不得不往外祖母家去的是她的父亲,俞怀颖管他叫“爸爸”,在心里她一直对这个父亲表示怀疑。俞怀颖的父亲在政府机关里工作,一向忙忙碌碌,不太管家里的事,他对俞怀颖不见得不好,他在发怒的时候会打人,俞怀颖的弟弟妹妹都挨过他的痛打,他却从来不打她,只是横竖看她总不顺眼。他嫌俞怀颖吃饭时声音大就跟猪吃食一样,无论俞怀颖多么小心多么注意他总要嫌弃,俞怀颖非常不平,她觉得她的弟弟和妹妹吃饭声音更大,可父亲从来不说他们。俞怀颖的父亲还嫌俞怀颖成天阴着脸没有一点笑容,他说:“我们家怎么就出个哭丧鬼,你整天脑子里都转着些啥?”他也讨厌俞怀颖读书做作业的姿式,他说你总在书上啄什么你是只鸡吗?每当父亲嫌她的时候母亲就急忙出来把女儿拉到一边,摸着她的脸说:“爸爸是为你好。”那时母亲的眼眶里常会泪水盈盈,就是这些泪水让俞怀颖把心里的所有不平都吞忍下去。俞怀颖从小非常懂事,绝不愿伤害自己的母亲,也不想让父亲不高兴,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法获得父亲的喜欢。父亲有无数理由对她表示不满,有一回她在无意中听到父亲向母亲发火,父亲问母亲是不是把好东西都让怀颖吃了,否则为什么光见她长高,两个弟妹都那么又瘦又矮?

成人之后俞怀颖回想当年,她认定就是父亲的这种偏心眼迫使母亲不断地把她送回老家,寄养在外祖母那里。母亲又舍不得她,因此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接回省城。俞怀颖无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会那么嫌弃她,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乖女儿,她在家里做很多的家务,在学校里成绩总是名列前矛,这样的孩子一般不应当受到嫌弃。

因此俞怀颖怀疑“爸爸”不是自己的真正父亲。她注意观察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她感到他们都很像“爸爸”,他们都是矮个儿,她却长得苗条高挑,她跟他们真不像同一个父亲的孩子。

俞怀颖记得有一回母亲把她送到外祖母家时,外祖母曾冲着母亲唠叨说:“又来了,看看你弄成啥样?早不听我的,现在还怎么?送她找老爹去,送去?”

母亲被外祖母说得眼泪汪汪。那时俞怀颖还小,她们以为她还不懂事,实际上她把什么都听在心里。

她想:“难道我还另有一个老爹?”

俞怀颖的外祖母是个喜欢唠叨的老人,她收留养育俞怀颖,对自己的外孙女不坏,但是脾气不好,特别会数落唠叨。老人家日子过得很不舒心,她早年守寡,独自拉扯起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俞怀颖的母亲是老大,嫁到省城去了,俞怀颖的舅舅生得很清楚,却因早年患流行性乙型脑炎留下后遗症,成个傻子。俞怀颖的外祖母守着这个傻儿子,把他养大,给他找了个哑巴姑娘结婚,然后照料他们生的儿女,日子过得格外艰辛。在俞怀颖的记忆里老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唠叨抱怨,在这个家庭里除了俞怀颖没有谁可以充当老人抱怨的对象,于是俞怀颖便时时淹没在老人的唾沫之中。老人对俞怀颖抱怨自己命苦,抱怨哑巴儿媳迟钝,抱怨当初给傻瓜儿子治病的那个医生害死人,老人说看这情形当初那医生还不如把人治死算了,省得她一辈子当牛作马。老人也抱怨俞怀颖的母亲,她说这个女儿当初太不懂事,太不听话,要是听她的话,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俞怀颖似懂非懂,老被外祖母说得一头雾水,在她的感觉里母亲一向非常懦弱,她怎么可能是个不听话的姑娘,怎么可能违拗外祖母的意愿,做出些让她至今喋喋不休的事情来?俞怀颖在外祖母这里从来都得小心,要是意外地做了什么让老人不高兴的事,她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从几十年前的事说起,直到眼前,她会抱怨俞怀颖跟她母亲一样总是惹她生气。顺便她还要痛骂俞怀颖的父亲,她说你那个该死的短命的老爹你叫他来看看!

俞怀颖总是恍然觉得外祖母的话里有话。

俞怀颖从小颠簸在父母和外祖母两个家里。两个家没有一个让她感觉到是自己的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粒皮球,在两个城市两个拥挤的房屋间被踢来踢去。她在哪里都像个多余的孩子,她意识到自己在省城那个家里比弟弟妹妹不如,在外祖母这个家里比她的傻子舅舅哑巴舅母也不如,不管怎么说她是寄人篱下。她似乎从一出世就是个劣等人,除了母亲,没有人给她足够的亲情和温情。小时候俞怀颖常独自一人看着天空做白日梦,她心里充满着跟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迷茫,她怀疑自己的来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生活在这个环境里,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究竟要做什么?她非得永久地迷惘,永久地陷在遗弃和抱怨里?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迷路走失的人。所有这些迷惘她都只能深深埋在心里无从倾诉,她从小学会自己忍受遇到的一切,不管碰上什么委屈,她都不可能去向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或者舅舅舅母弟弟妹妹哭诉,没人跟她沟通,她只能把心锁起来,沉浸于自己的暇想世界。

俞怀颖的母亲在她十四岁那年因车祸意外死去。那时候俞怀颖在省城上中学,她赶到医院看母亲时,母亲已入弥留之境,她一见女儿便目光灼灼,俞怀颖觉得母亲有一些要紧的话要跟她说,那些话一定是关于她的,关于她心里的疑团,关于她的来历。可是那时母亲已经没有言语的能力,她们母女相视无言,几分钟后母亲便撒手西去。

母亲去世后,俞怀颖即向父亲提出回外祖母家去。她父亲因意外丧偶心情极度不好,一听俞怀颖的要求便暴跳如雷,他向俞怀颖大叫,说自己把她养育成人,从来没有亏待她,为什么她总跟他格格不入,根本不像他的女儿?父亲说:“你要再不把这里当做家你就永远别给我回来。”

那时俞怀颖已经长大了,她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她表面平和,沉默寡言,却坚韧不拔,绝不屈从于别人,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办。她对父亲说:“妈已经死了。我永远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她离开省城,投奔外祖母。外祖母见到她时垂首而泣,说:“苦命啊,苦命啊。”

她跟着外祖母生活了几年,高中毕业后以高分考入大学,在填报专业时她尽弃大家热衷的商务法律新闻一类热门去向,选择了考古一行,学校的同学和老师均大惑不解。她说:“我就想干这个。”

没有人知道她有一个身心大惑。她在淡漠的外表下时常沉迷于根的思索,像她这样的人通常有一些奇怪的念头,且异常执着。

俞怀颖曾向外祖母谈及她的迷惑。外祖母挥手顿足大叫道:“小孩子家都想的啥!你爸爸对你不坏了,每个月寄钱供你上学,没了他你去扫大街呀?”

俞怀颖的外祖母在她读大学三年级时去世,享年七十有余。老人命途多舛,末了还算善终。俞怀颖得知外祖母死讯,从学校赶回家乡时,老人已经入土,傻子舅舅和哑巴舅母什么都不懂得说,俞怀颖觉得最后一扇门在自己眼前闭合,随着外祖母的去世,某些有关她的往事便永久地成为谜团。

于是她日渐沉默,她在毕业回到家乡后沉迷于她的工作,表面平和,却总拒人于千里之外。时日渐深,开始有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谈论她的奇特和孤单,她想她差不多已经陷入了某种异于常人的境地。

有时她独自极目远眺,恍惚间她总觉得会有一个神秘的人自天而降,凑在她的耳畔耳语般跟她说一些什么。

3.

老人向俞怀颖打听她母亲。他说:“我有几十年不知道她的情况了。”

俞怀颖说:“她在我十四岁那年被一辆拖拉机撞倒,送医院不久就死了。拖拉机在路上为躲一辆自行车撞了她,她提着个装满青菜的菜篮子,正从市场往家里走。”

老人长叹不止,他那一头银发随着他的叹气在弯驼的脊背上不住地颤抖。

“想不到她那么早就过世。”老人说,“你跟她长得太像了。”

老人说俞怀颖的母亲早年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时候,曾经到城东公园的少年宫去参加过一次活动,那时候她还是个初中学生,穿白衬衫,蓝裙子,无忧无虑,喜欢咯咯咯地发笑。那时候老人也是个初中生,是少年宫文艺兴趣小组的活跃成员,他跟俞怀颖母亲第一次见面就在少年宫的门厅里,那时他在一群人中即兴演奏,用一把口琴吹一支圆舞曲,演奏一完便有一个女孩挤到他面前,眼睛圆溜溜盯着他看,说:“怎么口琴也能吹得这么好!”

老人说那女孩就是俞怀颖的母亲。俞怀颖觉得老人说的有如天方夜谈,她的母亲怎么可能如此小孩子脾气,如此热情洋溢?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从来都克制而拘谨,在父亲在其他人面前低着个头,她怎么可能会从一群孩子中跑出来,冲着一个吹口琴的男孩发出一声快活的喊叫?

老人说他手中的照片是俞怀颖的母亲高中毕业那年送给他的。老人比俞怀颖的母亲早几年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在郊区的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俞怀颖的母亲从学校出来后则进了市图书馆,成了一个管理员。当年他们经常碰面,在一起聊天,老人曾经跑到位于城南的俞怀颖母亲的家找过她,他就是在那里要了她母亲的这张照片。

“那地方住着你母亲的妈妈,你的外祖母。”老人说。

“她也死了。”

老人不甚感慨:“还有她弟弟,你的舅舅,有点毛病。”

“他是个傻子。后来他娶了一个哑巴妻子。他们生了两个孩子,都是正常人。”

“那时候我常去。”老人说,“你们家门外有一块空地,你外祖母在那地方劈柴,那时候我常去帮她劈。”

老人姓白,叫白明,已于去年退休,退休前为小学教师,曾在本城郊区数所学校任教。老人家住三塘村小学宿舍,他的妻子也是个小学教师,他有三个女儿,三个人都当了教师,其中一个教中学,一个教小学,还有一个是幼儿教师。

老人向俞怀颖打听她母亲在省城的生活情况,打听她在那里住什么地方,搬过几回家,从事什么工作,曾经换过几个单位,是不是经常回老家来,是不是常谈起早年的事情。老人没有提及或者打听俞怀颖的父亲,他小心地避开这个问题,似乎不知道在俞怀颖和她母亲之间还得有一个被俞怀颖称为父亲的人,否则今天的一切就不可能存在。老人也没有说明他跟俞怀颖的母亲有什么交往,他似乎竭力要表现出自己只是随便问问,他说他年纪大了,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回首往事,喜欢打听跟往昔有关的那些事情。俞怀颖十分耐心地回答老人的询问,她克制着自己,她能感觉出自己在同老人交谈时嗓音里的轻微颤动。

俞怀颖认为老人是欲盖弥彰,当年这个老人跟她的母亲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如果他们只是偶然交换了一张照片,几十年后就不会有一个银发老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踪一个年轻的姑娘,仅仅因为她跟那旧照片上的人相像。俞怀颖意识到自己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扇通往未知过去的大门,在她的心目中这个老人有如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将告诉她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诠释她灵魂深处的疑惑。她想或许这是母亲冥冥中的意愿?她不禁想起母亲在车祸后临终前的灼灼目光。

但是俞怀颖什么都没向老人询问。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拼命想张嘴问他一些什么,却总是把问题生生咽下去。她非常难受,她感觉到自己心里长出一道厚厚的屏障。难道一个长期埋藏的心里的念头忽然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将听到些什么骇人听闻的往事?她止不住发抖,下意识地要躲避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在她的眼中老人似乎有些发虚,她情不自禁地担心这个人会忽然化成一缕轻烟,像某些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一般在一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老人跟她告辞。她咬紧牙关,什么都没发问。

事后俞怀颖悄悄打听这位白老师,她去了市教育局,通过一个旧日同学查阅有关资料,得知这位白老师从教多年,基本上都在市郊农村小学任教,他的教育生涯比较平凡,没有特别辉煌的记载,早年曾有资料表明老人有音乐方面的才能,曾在某校负责学生业余艺术团体工作,亲任导演并兼手风琴手,有一年率队参加市小学文艺会演还得到名次。俞怀颖记得老人跟她提起过在某一个少年宫吹口琴的往事,她还想起老人写在三塘村小学黑板上的那一手非常漂亮的粉笔字,她想这人看来多才多艺,这种人在年轻时往往很容易引起女孩子的注意。

俞怀颖注意到白老师结婚得很晚。有一个对本市教育界掌故颇了解的人说,三塘村的这个白老师好像有过精神方面的问题,据说是一种“花痴”,与恋爱婚姻有关。

俞怀颖回想老人跟踪她的情形,她想如此看来似乎真有那么回事。

她觉得现在该轮到她去跟踪那老人了,她对自己说:“还等什么呢?还等?”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这天上午忽然有一个电话打到俞怀颖的办公室,那时她正在处理一份文件,电话铃在她的感觉里比往常要显得急促。

“是文管办?”

“是。”

“我是市公安局。有件事请你们来个人,马上来。”

俞怀颖骑上自行车去了公安局。到那儿后换乘一辆吉普车,跟着几个警察一起赶到三塘村去。警察在村里用一副手铐铐住前些时俞怀颖见过的那位年轻村长,拉着他在村子外边的山岭上转了一圈。

他们在山上找到了三个被盗挖开的墓穴。墓穴旁东一块西一块丢着腐朽的棺材板,白花花的尸骨抛得到处都是。

被铐住双手的村长说:“另外几个不在这座山上。”

“东西呢?”

“分了,有的已经卖了。”

这竟是一起大规模盗墓案,一些时间来关于三塘村的传闻原不是空穴来风。俞怀颖意外地发现她早先的直觉非常准确,三塘村果然有宝。在三塘村后那面山坡上被掘开的都是些年代久远的古墓,其中两座气势不凡的古墓至少有千年历史,查获的几件墓葬品件件称得上稀世珍品。俞怀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这个被破获的有组织的大规模盗墓案不是由一些外来的盗墓贼所为,它的首犯竟是那位年轻的村长,那些拿铁钎锄头挖开墓室并把里边的朽木和尸骨四处抛弃的都是本村的村民,他们在黑暗中贪婪洗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的先人,他们为了从自己祖宗的指骨上弄下一枚金戒指,不惜彻底砸烂他们祖宗赖于长眠的墓室,破毁他们可怜的安息,把他们的尸骨从深深的地下刨出来,用锄头跺碎尸骨的手掌,用脚尖把他们祖宗的骷髅像足球般踢下山坡,并让那些特别不易腐烂的死人头发乱蓬蓬挂在山间灌木丛的枝条上。

俞怀颖觉得毛骨悚然,她想人怎么会这样?这些人都变成什么了?

她问那村长,她说:“你们干这种事手脚就不会发抖?”

村长承认开始时有点。他说:“后来不,钱呐,那都是钱。”

“你就不会想到那是你的祖宗?”

“他们早死了。”

俞怀颖手掌发痒,恨不得抽那村长一个耳光。

警察带着村长返回村子,按照他的供诉紧急清查分散在众盗墓者手中的陪葬品。俞怀颖跟着他们经过三塘村小学,她忽然心血来潮,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她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她掉头进了小学校门,她一眼看到白老师从传达室走了出来,他躬着背,头上的银发闪耀着特别的光泽。

“我找你。”俞怀颖说。

老人说:“我知道。”

“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情。”

老人看着俞怀颖,忽然垂下头来。

“来吧。”

俞怀颖从老人那里得到了一个小包,包里装着些旧日的本子,还有几个式样土里土气的信封。

是信件和日记本。

4.

几天后俞怀颖乘火车前往省城。她不是独自一人如通常一般,有一位小伙子跟她一起旅行,他们一起拖着一个看上去十分蠢笨的大密码箱。有一个戴一顶软布帽的小伙子一路尾随他们,无论在列车上还是在站台上都与他们隔开一定距离,穷追不舍。到了省城车站,戴软布帽的小伙子忽然靠拢上来,跟他们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跟俞怀颖一起行动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警察,他们着便衣,充当俞怀颖的保镖,一个与之相伴位于明处,另一个离得远点做与两人无涉之状,以便从另一角度观察情况,随时准备挺身控制事态,防备不测。如此保安措施尽因为俞怀颖手中的那个密码箱,那箱里装着几件样式笨拙的古陶壶,陶壶间填塞着棉花。

这是三塘村村民交出来的部分盗分的墓葬品。几天前警察让俞怀颖上局里去鉴定这些陶壶,她见到它们时无比兴奋,确认是本地目前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她对警察说这些东西应当送到省城,请那里的专家鉴定确认,必要时可能要直送北京。她说这件事得特别小心,这些东西要有什么麻烦,绝不只是案件如何了结的问题,那可能会是一起文物大案。警察充分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便有两人跟俞怀颖同行,因为通往省城的国道正在重修,交通不便,他们结伴乘火车前往省城。

他们把东西一直送进省博物馆防卫严密的保险柜里。

然后俞怀颖说:“我还有点事。”

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家。

自母亲去世后,她有十数年没有进过位于省城的这个家门。在这十几年里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她曾生息其间的那片城区已在几年前列入旧城改造范围,进行了大规模拆迁。她父亲与她的弟妹已经不住在当年那间小屋子里,他们搬进了一幢新建大楼的四楼,住进了一套三居室住宅。俞怀颖的父亲已在两年前退休,退休前为省政府一个部门的处长。他在妻子去世后没有再娶,跟自己的儿子和小女儿一起生活,退休后终日呆在家里,几乎不出大门。俞怀颖打了好一阵门,父亲才过来开门,他穿着件睡衣,步履迟缓,俞怀颖感觉他已气息奄奄,老态龙钟,跟当初那个指手划脚总在挑毛病的人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他一眼没有认出俞怀颖。他问她:“你找阿标?”

阿标是俞怀颖的弟弟。

俞怀颖说:“是我。爸爸。”

她看到父亲的嘴唇哆嗦起来。

俞怀颖带来一包茶叶,她记得父亲喜欢喝茶。她说她到省城开会,顺便回家看看。

父亲说:“啊啊。”

他连连点头,不知如何是好。对他来说俞怀颖的归来实在太突然了。

俞怀颖说:“我是有件事想来问问。”

“有事?”

俞怀颖说:“爸爸听说过一个叫林慕水的人没有?”

父亲看着她,许久,眉头紧皱道:“你上哪听的这人?”

“你知道他?”

俞怀颖睁眼盯着父亲。父亲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道:“你妈妈跟我说过。”

父亲没再保留,他说:“既然你知道了,还瞒什么。”

他说,俞怀颖知道的那些事确切无误。

“为什么你总不告诉我?”

“你母亲不让。”

“她为什么?”

“她说你太可怜了。你非常敏感,不让你知道,就当没那些事更好。”父亲道,“她也不让你姥姥说。”

俞怀颖在父亲面前沉默无言,许久才喃喃道:“其实我早感觉到了。”

她没等弟弟妹妹回来就告辞离开了父亲的家。

两天后俞怀颖从省城返回,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她请了半天假,独自骑自行车前往东尖山。东尖山位于近郊,有七、八公里远,俞怀颖读中学时曾经跟同学一起到这里郊游过,那时她根本想不到自己跟这座山竟还有另一种关联。

她在山脚一个村落里放好自行车,到村边一个杂货铺买了瓶矿泉水,向老板打听附近道路的走向。那时正有一队爬山踏青的中学生经过村子,俞怀颖跟在那些不停地叽叽喳喳麻雀般的孩子后边走到了半山腰,再离开大路,独自一人转向一条小道,那小道已罕有行人,几乎被杂草掩盖,俞怀颖折了支树枝掂在手上,一脚高一脚低在小道上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远远地看到有一根石块垒起的柱子孤另另挺立在前方。

俞怀颖在石柱边站了会儿,她注意到这柱子只有人头高,是早年某一个精心构筑的建筑物颓废倒塌后留下的遗迹。她已经知道这里原先建有一个拱门,修筑得大而壮观,刚建起之际曾有大批人群来去,他们管这里叫做“烈士陵园”,看待它如同圣地。这一陵园辉煌的时间极其短暂,倏忽一晃只如一瞬,便被人们迅速遗忘,然后有一场大雨降临,拱门遭猛雷轰击倒塌,此后历经劫难,宏伟已彻底销蚀,只留下一根断了半截的石柱感叹号般兀立其间,如一个路标标志着往昔,记载着某些过去的事件。

俞怀颖从石柱边走过,踏上杂草丛生的山坡,山坡上依稀还能看出四个排列为一线用水泥砌成的坟堆,其中左侧两个和最右侧的一个都已成为空穴,坟堆上的水泥早被砸开,棺木与死者已被另迁他处,唯余中间右侧一个,于杂草丛中孤另另独守荒坡。

俞怀颖走到那个坟堆前,蹲下来,用手拨开坟堆前的荒草,她看到一面花岗石墓碑嵌在水泥墓面上,墓碑上刻的字已经模糊难辨。俞怀颖伸出右手从上往下慢慢抚过墓碑,在心里读出了那几个字。

“林慕水烈士之墓。”

她觉得眼泪溢出了眼眶。

对她来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个人却是她的生身父亲,她的生命就是从这个从未有人培土锄草修整过的坟堆里延续出来的,她的血缘之线就维系在这个看上去曾经非常壮观的坟堆上。

这个人死于1967年秋季,那时这位林慕水参加一场所谓的“突袭战”并在这场攻势中死去。他的墓碑上标注着死亡的时间,这个时间对俞怀颖非常特别:她的生日恰巧是同一天。从她出世一直到她长大成人,从来没有谁跟她提起过她的生日同某一个死者死亡之日的奇怪重合,直到一个长着银色头发的老人突然出现。这位老人的出现终于导致这座坟墓出现在俞怀颖的视线里,在此之前这座坟墓已经差不多算是一座无主野坟。考古家从来不会低估那种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无主野坟,因为那很可能会是一座宝库,掘开这座宝库可能会有难以想象的收获。俞怀颖看着生身父亲的坟墓,一眼就断定它貌似坚固实则草草,它的水泥外壳已经裂纹纵横,挖开它十分容易,然后只要掘地三尽,她就可以见到其间的长眠者,她觉得这位长眠者在地底下在漫长的黑暗中正久久等待着她掘地的锄声。

她注意到刻在墓碑上的已经被岁月弄得模糊不堪的一些简短文字里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却使她本能地感到警觉的地点,这个地点叫做含远楼。三十多年前,林慕水于这座楼上阵亡。

历经猜疑、揣度和寻觅,历经难以尽数的心灵磨难,她终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她从岁月的尘埃中发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还有跟他有关的一座旧日楼宇。她觉得自己面前的大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正一脚踩进那道莫测高深的裂缝里,她不知道那里边还有些什么,它们会不会把她整个儿吞没。

第四章

山庄夜会

1.

那晚上洪承宗他们的聚会选在“山庄”夜总会,那是个非常合适的地方。山庄夜总会位于省城近郊,依山傍江,隐蔽于绿竹林中,夜总会主建筑金碧辉煌,富丽豪华,令一城人叹为观止。这是一家外商经营单位,有“豪门俱乐部”之别称,主管者经营有道,各色服务应有尽有,尤以一套完备的维护客人隐私的防护措施令洪承宗这类人感到满意,贵宾们所坐的各式轿车一开进里边就被导入车库存放,并遮起车牌以防外人刺探窥视,其精细可见一斑。

那晚上的聚会从一开始就制造出些鬼鬼祟祟的意味,在任何情况下此类氛围总是格外令人回味。聚会的四个人踏进夜总会大堂后相约互不称名,他们说这是对付鬼的合适办法。据说在鬼魅出没的地方不能直呼人名,因为那会让鬼记住,而后多半请鬼容易送鬼难。洪承宗对此有个说法,他说这就像男人搞婚外恋,要除去某个女孩的短裤挺容易,等她穿上裤子之后就挺麻烦了。洪承宗说:“在今晚这种场合里没有某助理某研究员或某行长之类称谓,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叫做‘老板’,在这里搞各种勾当的东西都称‘老板’。据说有一个暗娼从裤衩里生拉硬拽揪出了一只蚂蝗,她非常吃惊,说,‘这老板怎的如此黑不溜秋?’”

大家都骂:“洪承宗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洪承宗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道:“还是别叫名字。听着,黄老板、秦老板,还有你邵老板。我没关系,我是为你们好。”

众人皆乐得前俯后仰。

这几个人都三十来岁模样,跟洪承宗年龄相仿,是他的老朋友。如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似乎有些过时,比较时髦的修正是物以钱聚人以圈分,用这句话说,今晚聚在一起的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一个圈子处久了便一个个炉火纯青,眼下他们做什么都非常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那天晚上是洪承宗请客,洪承宗说座中的“黄老板”在外地高就,与大家久不相聚,这两天刚好返省城办事,大家就此聚会。由于这个题目,大家便开黄老板的玩笑,大家说除了洪承宗做东,黄老板也应当有些贡献。洪承宗说黄老板要是真想有些表示应当给大家进补,要大补,壮阳补肾类的。他说听说现在地方上稍高一点的接待规格早已不是吃喝桑那,现在够水平的安排是带客人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发一个小包,包里是一盒一丸一迭一套,具体说是一盒印度神油,一丸春药,一个避孕套,还有一迭充当嫖资的钞票。洪承宗说黄老板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类业务以资壮阳。

黄老板声明道:“本老板不拉皮条。洪老板纯属诬蔑。”

洪承宗说:“就是拉一拉皮条又如何?那不是挺新鲜吗?”

他说人的感觉里唯新鲜感最难得,这个世界没有多少意思,人的生命和生活其实尽靠某种新鲜感在勉强维持。

大家说:“洪老板果然邪门,不是出口有牙,是出口有邪,名不虚传。”

这晚从洪承宗口出戏言之后,四个人果然就彼此以“老板”相称,故意叫得非常暧昧。他们进了预定的包间,秦老板和邵老板点菜,同时彬彬有礼地向服务小姐提出各种特定要求,例如拿点冰块来,来两支萨希米,给点生菜,还有就是多摆几套餐具。

然后大家进一步做鬼鬼祟祟之状。大家开洪承宗的玩笑,然后也开黄老板的玩笑,大家说今晚光是吃可不行,两位老板不觉得味同嚼腊吗?干嘛不来点有劲的?别舍不得,不管是倾国倾城还是很丑但是很温柔的丑八怪总得拉出来让大家瞧瞧,洪老板号称邪门怎么这回也不行了?闹够了洪承宗一拍手道:“行了,都找个人来吧。”

他说难得相聚,今天确实得有些花样否则聚起来有什么意思?他说咱们叫些难养的来吧,孔子说唯小子与女人为难养也,如今女人里最难养的是“小蜜”也就是婚姻之外的第三者,也许还是第四第五者。现在流行养“小蜜”就像女人中流行染头发一样,今晚是不是请各位老板把各自的“小蜜”叫来一块儿助兴?洪承宗说在这种妖魔鬼怪出没之处不叫“小蜜”还与谁同乐?这种地方绝对不能让老婆来,无论哪个老婆不管有多贤惠只要上这边瞄上一眼都会醋海翻波闹个家无宁日,有碍社会稳定。

黄秦邵三位老板一起声明自己只有老婆没有“小蜜”。洪承宗说:“要真没有我就来安排。我得先警告一下,刚才提起的避孕套并不是因为担心姑娘们怀孕,那纯粹是预防性病,尤其是艾滋病。”

于是众老板都决定自己解决问题。他们说老婆是有的,“小蜜”有没有不太好说,叫个把女孩一块来吃吃饭唱唱歌还是可以做到的,否则不是性无能了?

他们各自操起自己的手提电话。他们一边打电话一边彼此打趣,说姓洪的这狗娘养的搞的什么名堂?他如果胆敢图谋不轨跟咱们那些纯情姑娘动手动脚就把他宰了。

然后有一段空档。四个老板开始吃小菜,这是开始谈事的合适时候。

洪承宗先盯住“黄老板”,向他打听某一位政界要员的近期情况,黄老板抽抽鼻子,笑道:“这里边味道不大对头。”

洪承宗道:“我正在考虑一个大行动,用得着这个人。”

黄老板卖关子拒不提供情况,他说他得先了解一下洪承宗的目的,不管这是不是拉皮条他都得替顾客负责不能给不安好心的黄鼠狼以可乘之机。

“你的行动总是怎么看怎么可疑,”黄老板说,“哪怕你戴了两层避孕套,都一样,就那么可疑。”

洪承宗说:“看你怕得。再怎么还不就为了多赚几个钱。”

“几个钱?要不是成千上万还算得上洪老板?”

洪承宗先放过黄老板,转向邵老板询问某银行总行的关系。洪承宗说他的大动作需要争取一笔资金,越快越好,越多越好,其中有些事情牵扯到北京的金融控制部门,他准备专程去跑一趟。邵老板当即提供了一个要人的联络地址,并立刻用手提同那人取得联系,为洪承宗的事情做了交代。然后秦老板也提供了几个关系,让洪承宗备用。

众人都说:“妈的咱们全上了洪老板的当。嘴上说是想念我们搞个聚会,实际上把兄弟们弄来替他办事。他要再他妈借机弄钱咱们就割了他裆里的那两个蛋!”

洪承宗笑道:“我现在为几个钱火烧屁股,不这么干你们让我怎么活?”

他们谈了二十分钟,直到一个年轻姑娘推开包厢的门走了进来。首先到达的这姑娘穿牛仔马甲,皮短裙,露两条长腿,特别性感特别开放的模样,属那种妖精型的。姑娘一进门就凑到秦老板身边连连娇嗔:“也不派个车,那出租开得就跟蜗牛似的。”五分钟后门一动又来了一个,这一位是清纯型的,留披肩长发,薄施脂粉,说话细声细气,笑时略掩其口,进门后非常有礼貌地向座中各位打招呼,然后才坐到黄老板身边。第三位几乎紧挨其后到达,那是个多愁善感型的,一对眼睛大大的,眼神脉脉情长,雾气蒙蒙,进门时抿嘴一笑算是问候,然后便挨着邵老板坐下。三位姑娘都挺漂亮,彼此互不认识,有关老板各自向大家介绍他招呼来的小姐,那位妖精是“吴小姐”,清纯少女是“李小姐”,伤感淑女称“郑小姐”。

老板们相视而笑。他们彼此打趣说,看这老板模样如此蠢笨,怎么请来的小姐如此精彩?这不公平。这位小姐真该把他甩了,这里边随便找一个哪个不比他强上万倍?

洪承宗起身走出包间的门,在门边拦住一位侍应生,要他挑一位坐台小姐来。几分钟后便有一位年轻姑娘进了包厢,坐在洪承宗的旁边位子上。

这位属冷艳型,留短发,右侧头发滑来滑去总遮着半边脸,身材苗条,模样俏丽,自称姓连。连小姐穿奶黄色旗袍,旗袍束紧腰身,曲线细腻流畅,鲜翠欲滴。她描眉抹眼,明媚清爽,紧抿的薄嘴唇涂得鲜红,是一种刻薄美人之相,洪承宗见了窃喜。

四位小姐的光临很快便产生效果,聚会的热度迅速上升,从几个男子缺乏色调的窃窃私语状态一跃而入情感升腾阶段,四位小姐不光秀色可餐,居然还都能歌善舞,众老板皆喜出望外,一时间邀这个跳舞邀那个合唱,忙得不亦乐乎。

洪承宗迅速投入,他对唱歌跳舞并不热衷,他有些特殊口味,这种口味略有隐私色彩,不便大庭广众公开表露。他把连小姐拽在角落里,用耳语方式进行语言交流。

他向连小姐提了一个问题。

“跟我说说这几位老板给你的印象,包括我。”洪承宗说,“说感觉。”

连小姐摇摇头,表示没有感觉。

“跟这么精彩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没有感觉。”洪承宗说,“我想听听。”

她非常简洁地回答:“可我没有。”

洪承宗喜出望外。他喜欢跟陌生女孩子打交道,尤其是些看起来不好对付的女孩,这种女孩容易给他一种新鲜感,让他得到用一支榔头砸开一粒核桃的那种愉快感受。那晚上他盯着连小姐,把他的舌头做为一支榔头,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品评其中的快慰。他不断地提出问题,问小姐是哪里人,什么时候上这里来了,在这里收入不错吧,除了当坐台小姐是不是还干点其他的,例如开房间陪客睡觉的服务,这类服务如何收费等等。小姐总是用最简单的言辞回答问题,她说她是安徽人,半年前来,工作辛苦,收入一般,对洪承宗那些比较暧昧的问题她装聋作哑,只说有些东西要看情绪。洪承宗的兴致因此陡然高涨,他穷追不舍。

黄老板故作严肃过来打趣道:“洪老板你跟这位小姐有些问题。”

洪承宗笑道:“我最怕你,你是孙悟空一对火眼金睛,专看人动手动脚。”

这时黄老板才压低声音对洪承宗说,洪承宗刚才向他打听的那个人最近出国去了一趟,已经回来了,估计年内工作情况可能会有变化,如果有事要办,宜早操作。

“别光知道跟连小姐做小动作。”他说。

洪承宗点了点头。

洪承宗跟小姐跳舞。他问小姐叫什么名字,小姐说她叫“连娜”。洪承宗说:“这是个化名还是笔名?”小姐说:“就算笔名吧。”洪承宗发觉自称笔名“连娜”的小姐舞跳得很好,其好好在有感觉,这个世界上会跳舞的人很多,其中绝大多数只知道跟着节拍扭动身子的某个部位,除了机械动作没有更多东西,有如妓女作爱。对舞曲有悟性有感觉的人不多,只要你碰上一个,你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他说:“连小姐一定时常陪人跳舞。”

她说:“有时候。”

“陪人跳舞收小费,跟陪人睡觉赚的钱差多了不是?”

小姐说:“是差了不少。”

“连小姐是不是定期上医院做做身体检查?”

小姐问:“检查什么?”

洪承宗笑道:“都行嘛,例如是否怀孕了什么的。”

小姐冷冷道:“洪老板你有些特别。”

“也许你看重感情,一分钱不要,只要高兴?”洪承宗哈哈笑道,“跟我这么特别的老板在一起你很高兴?”

小姐说:“你有电话。”

那时果然是洪承宗的手提电话响了。洪承宗走出包间打电话,再走回来时舞曲未了,他把坐在沙发上的连小姐拉起来接着跳,小姐忽然把脸一扬,轻轻道:“洪老板刚接到太太的电话吧?”

洪承宗挺吃惊。

“你跳舞的感觉跟刚才不一样,忽然有些麻木。”她说,“我碰到过这种事。那些老板都说,‘老婆查房,真扫兴’。”

洪承宗笑道:“上帝呀,我还以为你是半个哑巴。”

“哑巴心里最清楚的不是?”小姐说,“你不问我的感觉吗?要我看那几位不是什么老板,他们要比你正经些。恐怕只有你真是个做生意的。”

“你觉得他们几个都是干什么的?”

“肯定都有些身份。”小姐说,“那位黄老板像是个官员,他有一种口气。”

“另外两个呢?”

小姐推测秦老板来自执法部门,邵老板在上层做事,他们都谈吐不凡,冠冕堂皇,只是不知道背地里会干些什么。小姐也评价另外三位女子,她认为到处放电的妖精吴小姐跟秦老板可能比较暧昧,另两位多少有些装模作样。

“凑个数应付一下场面。”她说,“就跟我一样。”

洪承宗故作痛心道:“连小姐只准备跟我应付一下?”

“你做出个咄咄逼人的样子,其实都老一套了不是?你常这样不觉得不新鲜吗?”

“连小姐也想来点新鲜的?”

“你会吗?”小姐说,“我怎么总觉得你中气不足?你真行吗?”

洪承宗道:“你怀疑我什么?床上功夫?”

“你还真有那种功夫?你得靠点什么呢?春药,冰毒还是海洛因?”

洪承宗在小姐的肩头上使劲掐了一把,这小姐居然挺住了没有当场尖叫起来。

“知己啊。”洪承宗恶狠狠道,“原来你有脑子,还有张恶嘴。”

2.

在所有人看来洪承宗都是个天之骄子,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

洪承宗从小聪明绝顶,智商超群,这大概来自父母遗传。洪承宗的父亲曾经是个神童,只读过三年中学便被允许破格参加高考,以高分被清华大学录取,读的是核物理专业,那是他那一辈人里的顶尖专业。洪承宗的母亲比父亲低两届,也出自清华,两人毕业后先后留在北京一家著名研究所里工作并在那里结婚。洪承宗在北京渡过童年时光,直到八十年代初,本省组建一家核物理研究机构,上京广搅人才,洪承宗的父亲动了乡思,决意归返,他们一家才打点行装离京南迁,定居这座省城,那时洪承宗刚上中学。洪承宗的父亲一来就当上本省组建的那家科研机构的负责人,以后数年内一帆风顺,从科研机构进入政界,一步步上升,到洪承宗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已经是省科委的主任,风传是下一届副省长人选,那时他们家总是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洪承宗的父母生有两个男孩,做为大公子洪承宗颇得父亲真传,从小表现出极高智商,他记得自己在北京上幼儿园时就常参加各种比赛和测试,能以一口流利的英语跟考官对答,他总要跟他们费尽口舌,说明自己的父母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他们从小教他英语,他们在家里训练他用英语会话。洪承宗还曾因背诵唐诗大出风头,在同龄孩子还没读书认字之时他就能把一本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进入中学后他还发现自己的数学能力尤其惊人,他在中学时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数学课,可他永远考第一,老师一边骂他,一边还得承认他是个天才。

可惜他没有父亲那样的成功记录。他在智商和能力上不比父亲逊色,却没能跳级参加高考,也没能进入清华,其原因也在父亲:父亲太成功,儿子的生活便异常顺利,没有什么需要操心,没有什么需要通过努力才能获得,那就完了。洪承宗只要拿出一半左右的小聪明和时间就能对付所有课程,剩下的另一半聪明和时间只好用各种官能刺激去加以填塞,他从小就非常需要这种刺激。父亲的地位使洪承宗能够拥有他的同学难以拥有的条件,他可以疯了似的玩,不必操心诸如钱之类的问题,他所要操心的只是怎么玩出新花样来,一个高智商的人通常容易厌倦,他们总希望口味新鲜,洪承宗总在为此忙活。

洪承宗时常想,要是他的父亲不从北京回来,至今可能还是京城某研究所里的一个研究人员,那样的话也许对他更好?就像父亲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店铺伙计,没能给儿子提供一个挥霍才能的机会,那种情况下儿子非努力不可,于是便能出头。在父亲出了头之后儿子已经什么都有了,这时只好退化当浪子当纨绔子弟。洪承宗觉得人一代代交替,进化和退化就这么回事,天命无以违抗。

洪承宗在上小学时热衷于玩各种捉弄人的把戏,包括计算好时间,把苕帚安在教室门扇上,让它刚好砸在推门而入的老师头上这类勾当。上初中时他的兴趣有所变化,开始热衷运动,他踢球,打台球或者网球,其中一些运动项目在当时还远未普及,别人都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已经历精通而厌倦。进入青春期后他的兴趣开始逐渐集中到性活动上,他在高一时就谈恋爱,那时他把一个穿短裙的同班女生领到家里,关进自己的卧室,他们坐在地毯上喝咖啡,看一部描绘男女性交的录相片,然后他就把那女生的短裙掀起来,压在地板上学着干,奋力研讨,直到那女生哭着说她受不了了为止。那以后他惊叹世上的女子竟然如此有味道,天底下实在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有意思,从此他沉溺其间有如溺水,竟无以自拨。在高中和大学期间他交过许多女朋友,有同学,有比他稍大几岁刚刚毕业分配到校任教的女助教,还有外界的姑娘,他跟她们玩各种想得出的花样。洪承宗是个英俊潇洒背景骄人特别会玩并略有些厚颜无耻的人,这种小伙子总是非常讨那些如花似玉却涉世未深的女孩喜欢,他跟这些女孩有数不清的故事。后来,到大学快上完之际,洪承宗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有些提不起劲头来了,他发现女孩多半很傻,跟这些傻妞干些千篇一律的事情没多少意思,他时常在性交锋的最后时刻兴味索然,觉得这些老动作确实没有多少新意,他总找不到感觉,这时他便发现自己有些不行了。

当时洪承宗的家意外地遭逢变故,他的前程远大的主任父亲在一个冬日清晨咳嗽了一声,意外地发现痰里有些许血丝,为慎重起见去医院做了检查,竟直接进了高干病房,半个月后接受了一次肺部手术,而后又拖了几个月时间,便因肺癌转移不治,黯然逝世。洪承宗头上明丽的天空轰然塌陷。

这时洪承宗刚刚走出校门,分配在省一家外贸专业公司工作。他的弟弟刚考上大学,去了北京。洪承宗的这位弟弟智商稍逊其兄,却是个乖乖猫,非常听父母的话,读书非常认真,竟然比哥哥更风光,考出高分上了清华,重续父母之路。洪承宗的母亲是北京人,在丈夫去世后再不愿留在本地生活,决定举家北迁,陪小儿子读书去,她还想方设法要把洪承宗调往北京工作,儿子却说:“我不走。”

他决定独自留在这个省城,在母亲的荫蔽之外生活。

那时洪承宗父亲的一位老友在省政府当副省长,叫王泰,洪承宗跑去见这位世伯,对他说:“我想跟您工作。”

王泰把洪承宗留在身边。了解洪承宗的亲友同学都大吃一惊,他们谁都想不到又聪明又邪的洪承宗会跟上一位政界要员,去干那种请示汇报公文来去的勾当。洪承宗本就非常忤逆,早些时候他曾公然声称在他看来父亲干的那些活没有一点意思,他说他的父辈没有用,以吃政治吃技术那碗饭为香,现在他这一辈人不同了,现在只有智商缺陷者才会去干那些事。洪承宗认为世界早就变了,这个世界看中的已经是另外的一些东西,其本质和核心只用一个字就能揭示,这就是“钱”。但是如芸芸众生一般孜孜不倦为金钱奔走,像狗一样不住喘息,这也不是一个高智商者的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有能耐的不是拥有财富,更重要的是如何拥有财富,从前的大才谈笑间破雄兵百万,现在的大才谈笑间潇潇洒洒获钱财百万,这才是值得欣赏的人。洪承宗言犹在耳,忽然自己就改换门庭,令人异常惊讶。

他按自己的意愿离开原先供职的外贸公司进了省政府,王泰把他留在身边当秘书。王泰在省内分管对外经贸工作,公务繁杂,洪承宗跟着王泰干了四年,这四年里洪承宗一改旧态,工作勤奋,逐步上进,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王泰对他相当满意。

洪承宗在当上秘书的第二年春天跟一位大学同学结婚,这姑娘曾是他众多女友中的一人,当年比较保守。还在读大学时,有一个星期天洪承宗约这位女生去公园划船,玩得非常开心,直到夜幕四合,然后在湖中洪承宗开始进攻,在晃动不止的小船上动手动脚,起初姑娘还配合,接着便害怕起来,求洪承宗放过她不要再弄了,洪承宗让她别动,说这船在水上荡着,你要乱动船翻了那就都完了。洪承宗把这姑娘搞得狼狈不堪,事后两人各走各的,不再来往。姑娘毕业后分配在省卫生厅工作,洪承宗跟上王泰之后,有一天跟她在一次会议上邂逅,那一天姑娘穿一条牛仔裤,模样非常精神,洪承宗只看了她一眼就认定她对他合适,他想起当年公园夜幕下湖上的小船,当时她也穿牛仔裤。洪承宗认为穿牛仔裤的姑娘比穿裙子的姑娘有意思,男女间干某些事时,解皮带要比拉裙子费事,因此便格外有些意思。在那次邂逅之后洪承宗又开始追她,锲而不舍,直到有一天姑娘放声大哭,说:“我怎么就这么倒楣?”然后便嫁给了他。

婚后他们生活得还好,在政坛上在王泰身边是不能出丑闻的,那些日子里洪承宗对自己多方克制。他认认真真地当了几年秘书,他所跟随的王泰副省长是本省政坛的实力人物,洪承宗跟着他认识了很多人,参与了本省的许多大事,积累了大量从政资源,一步步发展,然后他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王泰因年龄关系将从一线退下来。王泰对部下相当关照,他让洪承宗考虑去向,答应鼎力相助,洪承宗没有丝毫犹豫,提出了让身边所有人大惑不解的要求。

“让我搞公司去。”他说。

洪承宗觉得跟随王泰几年,已经实现了他的目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他对这条路并不兴趣,他缺乏在仕途上一级一级往上升的恒心和耐性,他认为那条路劳心费神,到头来并没有多少意思。洪承宗早就决心从事经济事务,他只是觉得在当前现实情况下一个人要在经济上有超越他人的大作为,绝对不能光有商界资源,他在父亲去世之后深感自己有所欠缺,他得认识一些大人物,知道一些大事情,因此他才主动要求跟随王泰。洪承宗觉得自己眼下必须跟王泰同进退,王副省长退居二线,他也该抽身离开,绝对没有必要去图谋升官,只是他要走出搞公司这一步,也还需要王泰的帮助。

王泰说:“你要想清楚。”

洪承宗道:“我已经打算好了。”

没多久洪承宗便离开他那办公室,在省城新落成的一座高级写字楼上租下一层房子,组建了一家从事房地产开发的公司,这家公司名为“泰华”,由省内一家极有背景的上市大公司同一位美籍华人合资组成,洪承宗当上了这家新公司的总经理。

这是洪承宗为自己选择的一个位置。他能如愿以偿除王泰的关系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缘故:那位参加合资的美籍华人叫洪兆康,是洪承宗的亲叔叔。

洪承宗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这位叔叔,却总没见过。洪承宗在读高中时寄宿在校,名义上是为了攻读,实际是因为在学校里比家里自由、好玩。有一天傍晚,父亲的小车突然来校接他回家,司机说:“你叔叔来了。”

洪承宗以为是父亲的哪个朋友来了,父亲有不少朋友,通常都让儿子管他们叫“叔叔”。洪承宗觉得今天这人够讨厌了,干嘛非见他不可?难道是要相亲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不成?他跟着车子回家,才知道这回这位叔叔竟是个真的,他叫洪兆康,个头比洪承宗的父亲稍高一点,模样显得年轻一些,其他身体特征几乎一模一样。

在洪承宗的印象里这个叔叔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后来父亲告诉洪承宗,洪兆康从小是浪荡鬼,他们俩兄弟除了长得相像外,其他一切几乎都截然相反。洪承宗的父亲从小好读书,他的叔叔则没有一天不逃学,洪承宗的父亲历来循规蹈矩,他的叔叔小小年纪便是混世魔王,洪承宗的父亲学业有成光宗耀祖,他的叔叔则游手好闲辱没家声。别看今天洪兆康从美国回来,富甲一方,早先连出国都不是正道,当年他是通过偷渡香港跑出去的,一去就消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直到现在突然出现,人们才知道他已入籍美国,手中拥有了巨额资产。

父亲说:“你叔叔就那么个二流子,别光看他有钱,他的钱肯定不会干净。”

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很一般,倒不如叔侄俩更有缘份。在叔侄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洪承宗的叔叔就笑个不停,拍着侄儿的肩膀对自己的哥哥说:“要我看你这儿子倒像是更像我一些。”

后来洪兆康便跟洪承宗一家时有联系,这位从天上掉下来的洪兆康腰裹万贯,眼下这类人总是很为人们看重,人们不太计较他早年种种劣迹,只要他能前来投资就行。父亲去世之后,洪承宗跟叔叔的联系日益频繁,当洪兆康决意于本省参股组建一家新公司时,洪承宗的特殊身份和经历使之成为各方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总经理人选。

叔叔对洪承宗说:“再没哪种生意比你这个更好做了。”

他真说得一点不错。洪承宗的公司组建之后,立刻承接了省城一片街区改造项目,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省城的一块肥肉,不知有多少家公司对之虎视耽耽垂涎三尺,结果谁都没有洪承宗的本事大,他们全都败在他的手里,洪承宗在上层的经历和他结下的人际网络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来的重大作用,连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料想到。

从那以后洪承宗一帆风顺。在公司蒸蒸日上,金钱滚滚来去之际,他对各种新鲜事务特别是对各种新鲜女性的爱好随着约束的松驰而日渐增长。这时刚巧他的生活有了新变化:他通过叔叔把妻子和幼子移民去了美国,国内留下一个空窠,使他有了特别的方便。可是形形色色的猎艳活动却极其迅速地败坏了他的胃口,快速的满足带来的是快速的厌倦,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幸生灵不论贫富似乎没有谁能摆脱这一规则。

3.

跟所有同类消费场合一样,山庄夜总会各包间的狂欢气氛总在午夜之后才进入高潮,当晚洪承宗等四位老板跟他们找来的四位小姐于午夜时分喝光了四瓶人头马,那时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跟洪承宗泡在一起的连娜小姐从沙发上站起来,推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当时并没有谁在意小姐的这一举动,通常在那种时候一个坐台小姐从包间里走出去多半有些个人事务要处理,例如去洗手间,喝过大量液体后总会尿紧,这是人之常情,无论男女。豪华包间通常都内设卫生间,山庄夜总会当然不例外,只是有的小姐比较特别,她们或者有洁癖或者比较容易害躁羞于在客人面前公然进出那类场合,她们只好麻烦一点。小姐解手之类事不便启齿,男人们也就表示出充分理解,予视而不见,当晚连娜小姐外出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唯洪承宗随口问了一句:“出去?”,小姐答:“嗯,出去一下。”

在此之前有三个小细节。

一是洪承宗和连小姐已经渐入佳境。洪承宗从聚会一开始就孜孜不倦地对连小姐穷追猛打,兴致勃勃,到午夜时分依然毫无倦意。那时根据洪承宗的安排包间里的电灯全部熄灭,老板们点起几支生日蜡烛,插在一块蛋糕上,为吴小姐祝寿,该小姐自称本月某日为其生日,老板们便陡然兴起。在做完生日题目之后小姐们争先恐后把蜡烛吹灭,众人便陷入黑暗之中,黑暗之中的所有声响和影象无不鬼气十足。

那时洪承宗把连小姐紧紧夹在双臂间,在包间一角的空地上跳舞,他们跳的舞非常暧昧,介乎情人舞与贴面舞之间。洪承宗一边跳舞一边还用舌头敲打小姐,细致地做一种精神烹调。烛光熄灭之后,洪承宗问连小姐是否知道本山庄夜总会里有一种非常秘密的服务项目,称“情人浴”?小姐装聋作哑做纯洁状,称没听说过。洪承宗告诉小姐情人浴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男女共浴,一男一女一对一,一边“浴”一边可进行各种“操作”,一边“操作”一边还可以互相欣赏,因为浴室和休息室都灯光明亮上下左右全是大镜子。连小姐扭捏作态,她说太可怕了,亏你们想得出来。洪承宗便笑,他说一会儿咱们一块去玩玩,连娜小姐应当长点见识。连小姐跟着也笑,她说我才不干,我断定你那些花样也没什么新鲜的,要说好玩我能找些比那更好玩的。

连小姐在那段时间里还曾用洪承宗的手提打了个电话。那是在点蜡烛之前,小姐说都不说一声就从洪承宗身边沙发上拿过手机,拨打号码,没等讲话,小姐身上的传呼机便“笛笛”直叫,小姐把手机关上,看了看传呼机,说:“烦人。”如此完事。

连小姐在出门之前在黑暗中还曾打过一个哈欠。进入午夜之后这位连娜小姐就时有哈欠问世,做为一个从事暧昧活动的人物,睡眠之缺乏自然在情理之中,只是她的哈欠也过多了些,小姐在打哈欠时嘴巴张得老大,形象略受些影响。

在连小姐出门好一会儿之后,洪承宗才注意到她总没回来。洪承宗想:这妞是不是吃多了东西跑了肚子?也许正在某个马桶上上吐下泄?或者还有什么意外?

这时恰好洪承宗的手提电话铃响了,他到门外走廊上接电话,这电话却是一个越洋长途,是他叔叔洪兆康从美国打来的。洪承宗的叔叔喜欢在午夜里从美国往侄儿这里打电话,由于时差缘故在美国他呆着的那座城市此时正是上午,洪承宗的叔叔从不考虑在同一时候中国处于什么时间,他只管自己。他在电话里问洪承宗此刻在干什么,为什么公司里电话没人接?洪承宗说他在外边办事。叔叔提起一个问题。

“我那天给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洪承宗说他正在打算着。

洪兆康要侄儿抽空回家去看看。洪兆康说的“家”不是指洪承宗在省城的寓所或者北京他母亲和弟弟住的地方,洪兆康说的是他们都难得光顾的老家,他们老家那座城市位于本省北部,离省城这里二百余公里。对洪承宗来说那座城市除了是祖上以及父亲早年生活的地方外没有更多的意义,洪承宗这样的人决不会因为某种地域血缘因素而对某一座城市多愁善感,他觉得奇怪的是叔叔这种走南闯北的老牛仔脑子里竟然还记着那么个地方。老家伙的家在美国,他早年生活的老家那边,除了郊外的一些个坟堆,几乎再没什么东西跟他还有牵连,可他还是念念不忘。

洪承宗说:“叔叔我记着你的话,我在考虑呢。刚好我有个姓黄的好朋友在那边做官,今晚我就跟他在一起吃饭,我已经向他打听一些事了。”

叔叔问洪承宗对老家北门外的那块高地还有多少印象,洪承宗说他两年前去过,他记得那高地挺破烂,就是破房子、破库房,垃圾堆,煤场和乱坟岗。他记得高地顶端有一道围墙,是一根根竖直的石条连成的,围墙边有一些把后腿翘起来在墙根撒尿的野狗。他还记得高地后边有一条河,河里有青蛙,春天的雨夜,满河的青蛙咕咕乱叫,如雷贯耳,千军万马一般。叔叔听着他的话,在美国大声叫唤起来,他的喊叫声越过重洋,在山庄夜总会洪承宗的耳边轰响,跟洪承宗提到的青蛙叫绝不逊色。

“那些青蛙在那里叫了一亿年了!”叔叔叫道,“现在才轮到我。懂吗!”

他要洪承宗替他狠狠收拾在老家北门外荒凉的高地坡顶之上围墙边撒尿的野狗,他让洪承宗把野狗们轰走,替他把高地整个儿弄下来。他对洪承宗说那个地方并不总是破烂,那里曾经有过一座有名的楼,古时候就有了,那是块风水地,这种地方总是有名堂的。才说了一半,忽然他就打住了。

“一会儿你给我挂过来。”他说,“现在我有客人。”

洪承宗收了电话,回包间坐到黄老板的身边,一伸手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

“我叔叔刚给我打了半个电话,一会儿还找我,追得很紧。”他低声道,“我跟你说过这事,老头挺当真。我打算近期回老家去办,有一个计划,到时候找你。”

没等黄老板说话,平静的山庄夜总会突然闹腾起来。洪承宗进门时没把包间门关严实,楼道那边轰隆隆一片嘈杂之声便顺门缝滚滚而来传进包间,里边的人都觉惊讶,窃窃私语声刹时断成数截。大家面面相觑之际,外边扑通扑通传来一阵急速脚步声,然后有人撞开门,慌慌张张地喊:“洪老板,洪老板快!”

却是这层楼面的值班经理。

洪承宗叫道:“出什么事了?”

“快跟我走,快!”

“干什么!”

“突击检查!快,来不及了!”

刹那间包箱里的所有男女都呆若木鸡。然后黄老板第一个跳了起来。

“快!”他说,“快离开!”

他们一窝蜂往外窜,这时走廊外已是轰隆轰隆山崩地裂一片呼喊声:“站住!谁也别动!闪开!”

有一群人顺着走廊正往这边冲,看上去只四五个人,却来者不善,气势逼人。山庄夜总会的职员尽管训练有素,却也被这群人一下搞懵了,直到不速之客冲到走廊中部,才有一个侍应生急中生智,迎面扑上去高声大叫:“站住!站住!”

侍应生一个鱼跃滚到走廊上,挡在冲过来的那帮人前边。洪承宗一伙人拥出房门时,看到前边乱哄哄一群人喊叫着跟那侍应生彼此纠缠,全都吓得脸上全无血色。忽然就有两个不速之客越过滚在地上的挡道者,朝洪承宗他们直扑过来。

“站住!”

“不许动!”

洪承宗一伙人嗡一下炸了,情急之中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只管掉头朝另一边逃命,这当儿秦老板的吴小姐尖叫一声,一个前扑跪在地上,痛叫道:“脚!我的脚!”

他们拉起吴小姐,他们全都汗津津吓傻了。眼看着在劫难逃,突然整座大楼停电,所有灯光一起熄灭,走廊上顿时一片黑暗。

“电池灯!”黑暗中有人大叫:“快打开!还有摄像机!”

不速之客竟然带来了摄像机!他们还有应急电池灯!这一队人真是可怕,他们像是直扑洪承宗们所处的包间这边而来,目标清楚,刀枪齐备,直击要害,要不是这家著名的山庄夜总会应付突然袭击的预案如此精彩,职员们如此有急智,洪承宗他们肯定被集体堵于包间并丑相百出被成双成对录于磁带上留下确凿的证据。

他们大都不宜在这种场合暴露身份。

不速之客仓促动作,紧急打开他们的电池灯。强光照亮楼道之际洪承宗们已经在值班经理带领下逃过走廊窜入洗手间,并从洗手间一侧一扇便门溜进一间黑洞洞的空房。值班经理压低声音喊道:“往下,走消防梯!”

经理把便门带上,砰地一声把几个惊弓之鸟无助地关在黑暗里。

那时整个山庄夜总会全都乱了,到处鬼哭狼嚎,一片世界末日般疯狂之声。有一个恶声恶气的喊叫响彻夜空:“快来电!我操你妈妈!”

“安静!安静!”

“怎么回事!”

在满世界混乱中洪承宗他们找不到溜出黑屋子的通道,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入消防梯。他们似乎已经给装进一个根本没有出路的套子里,不速之客正在逼近,眼看着就要瓮中抓鳖把他们一个一个拎着衣领提出去了。在杂沓的轰响中洪承宗们索索发抖极其慌乱,吴李郑三小姐吓得个个神经错乱,在奔逃中三位小姐跑丢了两只鞋,那两只只穿薄丝袜的脚掌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打磨,发出钻心之痛,委屈不尽中她们胡乱搂住别人打颤并失声饮泣,小姐们压仰的哽咽声让黑洞洞的屋子显得更为恐怖,充满了大祸临头之兆。

电灯突然亮了。

发狂的山庄夜总会刹那间悄然无声。惨白的路灯,耀眼的霓虹灯,温暖的走廊灯和暧昧的射灯照耀下的夜总会像沙漠一样寂静,空无一人的楼前广场上,两排挂满彩灯的松柏在风中轻轻摇晃,环绕在喷水池边的几尊仿古希腊女神雕塑裸露着身子低着头独自沉思,鲜花、绿树和草坪包围下的甬道、小湖、亭台楼阁无不在突然亮起来的灯光中手足失措,豪华的夜总会主楼一排排房间里的人在光明降临的一瞬间全都拉出一块块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惶惶不安,凭息静气地紧贴在各自房间的墙壁上。夜空中群星闪烁,一片静默。

洪承宗一行在灯光中终于找到逃逸的通道,他们牵着三位受了意外惊吓的小姐,蹑手蹑脚如一群贼般从消防梯溜出夜总会主楼。惊魂初定,也顾不得打听究竟,只顾跑车库开车。几分钟内几部车相衔而出,争相钻入夜色,其状如催命鬼索讨于后,各自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唯恐不及。

洪承宗自己开车,一直跑出两个山口,远离险地之后才把轿车停在路边喘了口气。

他感觉蹊跷。他想今天怎么回事,那些人怎么会扑他们而来?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缘故。他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独自呆在路边的轿车里思忖,鬼使神差一下子就想到当晚在山庄夜总会初识的那位表现怪异的连娜小姐。

洪承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直觉当晚的意外肯定与这位连娜有关。

他打开手提电话,打算向山庄夜总会查问究意,不想没等按键,铃声就“嘟”地响了,有个人早一秒找上他来。

“洪老板吗?”电话里是个女声。

“谁?”

“这么快就忘了?”电话里一阵笑声,“我是连娜。”

洪承宗大吃一惊,真是想鬼鬼到!这个连娜怎么会知道他手提的号码?这个时候她打电话来干什么呢?

“你是在那里绞尽脑汁还是已经想到我了?”连娜咯咯咯笑个不停,“看着老板们抱头鼠窜,实在过瘾极了。”

洪承宗叫道:“真是你干的!”

“我给治安警察和监察局值班室打了电话。我听说他们刚弄起一支别动队,厉害得很。我跟他们说山庄夜总会咱们那个包间里有几个头面人物在集体嫖娼,他们真就扑过来了,反应速度挺快的。可惜夜总会保安发现得早,要不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你们会给扭起来带到拘留所,做笔录,签字画押,记录在案,真那样就太有趣了。”

洪承宗气个咬牙切齿。

“挺生气?”连娜在电话那头笑道,“你不喜欢新鲜吗?这挺够味不是?比你那条舌头,还有你那情人浴怎么样?”

洪承宗怒不可遏。这连娜居然如此猖狂,搞这么一出恶作剧不够,还要来个电话拿洪承宗的“情人浴”冷嘲热讽一番,洪承宗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喜不自禁的味儿,气得直想把自己的手提电话扔到窗外。

“我操,”他骂道,“以后小心别让我撞上。”

“你在吓唬我?”连娜说,“再不想哄我跟你一块洗澡去了?”

洪承宗说:“你等着。”

“别急着追我,谁也找不到的。”连娜笑道,“我已经远走高飞了。”

“你试试能飞多远吧。”

“我说你还是先摸一摸自己的口袋。我估计你的车快开到收费站了,我担心这一关你不太好过。”

洪承宗心里一沉,赶紧摸自己的口袋,这才发现他的皮夹子不见了。

“你的皮夹子真不赖。”连娜说,“这里边有些东西挺奇怪的。我觉得凡奇怪的东西都有它的道理,是不是?本来我没想跟你打电话,后来我想还是要跟你说一说,我想让你放心,不管奇怪不奇怪总之东西在我这里,你千万别着急。”

洪承宗冷笑道:“你讹不了我,那里边没什么够我着急的。倒是你千万要小心一点,我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

连娜大笑,忽然就挂了电话。

原来这个所谓的坐台小姐是个女贼。她做一副冷艳状,时而不解风情时而扭捏作态其实只为引人上勾,奇怪的是她凭什么断定洪承宗喜欢她装扮的这种不太合作类型的女郎?这晚上她真把洪承宗搞惨了,洪承宗的皮夹里有一千多块钱,还有一张信用卡,女贼这一洗劫弄得他一时身无分文,前边数公里处确实有一个收费站,洪承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子儿可交买路钱,他要不硬着头皮像强盗一样强行冲关,就得龟缩在路边熬过这个夜晚,等待天亮再电令手下人前来救急,无论采取哪种办法都狼狈透了,传出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钱的问题并不是大事,洪承宗另有操心,他嘴硬,女贼的大笑却不能不让他暗地里心神不定。他不知道女贼从他皮夹子里究竟发现了多少名堂,她怎么会一眼认定里边的东西挺奇怪呢?

洪承宗把车停在路边思忖。很快地他想出了一些道道,他记起女贼曾经用他的手提打过一个电话,然后她自己的传呼机就笛笛直响,现在想来清楚了:她是用洪承宗的手提打自己的传呼机,邮电的自动传呼系统就把洪承宗手提电话的号码输给她的传呼机,这号码对她似乎并没有大用,充其量就是可以在偷盗得手之后再跟受害者联系,痛加嘲弄,往对方的伤口上撒盐,如女贼已经做的这样。这人看来不光务求实效,还喜欢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超额满足,就此而言跟洪承宗竟然异曲同工颇有相通之处。洪承宗还想起把女贼引入包间的山庄夜总会的那个侍应生,他断定该侍应生可能跟女贼有关,说不定他们还是同一伙盗贼,此刻正在一起瓜分女贼偷来的钞票。这个侍应生肯定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洪承宗掉转车头,杀回马枪直冲山庄夜总会,他断定女贼所谓远走高飞的说法是个骗局,他现在冲回去还可能逮住她,可能把被女贼偷走的东西,包括钱和女贼据以要挟的她所称的“奇怪的东西”弄回来。至少杀这回马枪比去冲收费站要好一点。不料洪承宗轿车的速度还没加上去,冷不防一辆汽车闪出后边山口朝他直扑过来。洪承宗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这是辆警车,车顶上有一排警灯,此刻红的绿的正闪烁不止,洪承宗不禁打个寒噤,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真他妈惊弓之鸟了。”他对自己说,“罢了,罢了。”

他放慢车速,等着警车靠近,再看着它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

那时他才注意到车的光柱里有天空中飘下来的细细雨丝在闪闪烁烁,他还听到路旁的泥塘里传来了阵阵青蛙的鸣叫。

他突然想起从夜总会包厢里逃窜出来之前叔叔的电话,记起叔叔只讲一半,让他接着往美国挂电话的吩咐。他想也许现在他别急着四处乱窜,得赶紧给叔叔回电话。叔叔还要跟他说些什么呢?问他洪承宗怎么气喘吁吁像是给人追杀?还是翻来复去继续重复以前说过的那些事情,老家呀,老家河里青蛙的刮刮叫声,还有叔叔念念不忘的那块高地以及高地上已经倒塌的楼宇?

第五章

中唐:草庐白雾

关于城北高地,关于那一座古楼,有一则流传千年的古老传说。按照那则传说,最初存在于高地上的只是一座草庐,该草庐跟韩愈有关,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字退之,因出过一本《韩昌黎集》而被称为“昌黎先生”的著名人物。做为“唐宋八大家”之首要人物,生活于公元八、九世纪之际的韩愈的名字今天让人听来都还如雷贯耳。

昌黎先生在公元819年也就是唐宪宗元和14年因上疏反对迎佛骨得罪了皇上,受到降职处分,被赶出京城长安,贬到八千里之外的潮州当刺史。那时候潮州几乎还是化外之地,遥远偏辟,闷热潮湿,到处毒蛇猛兽,一年到头瘴气弥漫,让人谈之色变。昌黎先生蒙此不公,心情极为郁闷,写一首题为《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千古绝唱,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还吩咐前来探望的其侄孙韩湘“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让侄孙准备为他收尸,其悲怆可见一斑。

传说就在那个时候,在座骑被蓝关的雪挡了腿走都走不动的那件事后数月,春雨糜糜而下之时,昌黎先生来到唐国南部一个偏远小地方,寄寓于一个草庐里。这草庐属于一位光头和尚,修在一座山岭之上,山岭不高,地势却不凡,山后落下一条江流,江水浩浩荡荡,山前展开一片原野,原野上星星点点疏疏密密散布着一些房舍,疏的为村落,密的为街巷,聚拢过来便成了一座城镇。

通常和尚的寓所就是庙宇,昌黎先生临时寄寓之处因此应当称为一座草庙,这草庙跟名山大刹自然不能同日而语,草庙里的这位本地和尚只好算个山野土僧。先生偏对这位山野土僧产生兴趣,因为该僧虽属无名之辈,却也谈吐不凡,除了念阿弥佗佛,还知道其他一些事情,并略有文化。

昌黎先生向和尚询问了一件特别的事情,问的是本地葬仪,也就是说本地死了人如何处理的问题。先生打听这个有些缘故,他不是刚交代韩湘到瘴江去为他收骨吗?他估计自己可能会死在一个如山野草庙的化外之地,因而必关心有关事宜。昌黎先生是个大儒,他视葬仪为礼之重要组成,十分关注,数年后他在京城长安临终,真的面对死亡之时,还曾特意交代要按儒家正规礼仪安排后事,绝对不得如流俗一般念经跳神让他死不瞑目,有一篇皇甫提写的叫《韩文公神道碑》的文字将这事说得十分清楚。据说当年那位有幸与昌黎先生交往的山野土僧介绍说,本地民俗鄙陋,民间丧葬仪式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极不规范。本地人死了亲人会大哭特哭,与其他地方一样,但是哭得有缘故:传说早先本地人的祖先并不埋死人,当年家里有人死了,不管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是儿子孙子,死后均立起来收藏于门后,每日用刀子割一块肉供家人或炒或烤,共同享用,直至吃完。于是便对死人挑肥论瘦,视同菜猪。后来不幸到了阴雨时节,细雨绵绵,藏于门后的死尸霉变发臭,不堪入口,只好在地上掘一坑,草草掩埋,亲人痛哭不止,因为好好的一百来斤肉包括排骨下水一家伙毁了,没得吃了,要饿肚子了,凄惨啊,呜呼!葬仪上捶胸顿足,涕泪四流,其中竟是这般渊源。

昌黎先生异常吃惊。

和尚解释说,本地地处偏远,早为蛮僚之地,百姓多断发纹身,迷信愚昧。所谓断发就是剃光头,纹身就是在身上刺出各种图案,有如后世黑社会光头党刺青帮一样。本地愚民信仰复杂,见什么拜什么,迷信以蛇最甚。南方山地闷热潮湿,适宜长虫生长,草民上山下水,最怕被蛇一口咬死,因此由怕生敬,大家便来信蛇,建蛇庙,塑蛇形,供蛇仙蛇神蛇鬼蛇王,唯恐尊祟不够。这些愚民不知孔孟,不知佛道,不知朝廷,怕是父母也不大知道,唯知有蛇。凡俗之陋由此可见。恶俗之下,人刁滑阴鸷,心胸狭窄,好斗而多变,见利倾刻忘义,且老谋深算,行事七拐八弯,于草丛中躲躲闪闪,冷不防扑出来咬人一口,果然颇有些老蛇的真传,等等。

那时天降大雨,昌黎先生在和尚的草庙里说了一句话,他说他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等天晴了再继续赶路,他觉得这是天意。通常春无大雨,怎么就在他驻足草庙时大雨滂沱呢?既然天要他留下来,他就留下来吧。

据说那场雨整整下了十天,昌黎先生便在山上的草庙里足足呆了十天。十天里,一传十,十传百,有许多人知道先生光临的消息,本地一些初通文墨的乡土文人慕名而来拜见求教,先生便于草庙开讲座,讲解儒理,成一时盛况。

那时昌黎先生已有著名的《师说》。一千一百年之后,这篇中古散文名篇被列在各种大、中学的教材里,让一代代学子倒背如流。而在当年,在那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昌黎先生于落难途中,在某无名草庙里就对一些文人士子感叹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他说他在《师说》里用了两个概念,一个是“道”,一个是“时”,他的“道”指的是道理,儒家之道理,他的“时”指的是时风时俗。在《师说》里昌黎先生大讲师道,又对不传、不复师道的时风大加鞭怠,他称赞自己的学生李蟠“不拘于时”,表扬该生不受时风影响,同时抨击那些追逐时俗的士大夫,说他们连君子不耻的巫医药师百工都不如,其对时风的厌恶跃然纸上。昌黎先生就这样,他要是能与时俗同流合污,也不至于得罪皇帝贬八千里悻悻然往潮州而去。

昌黎先生是一代大儒,理论水平高,逻辑思维能力强,本地土儒才疏学浅,听他的讲座自然非常吃力。据说当时在草庙里便有人提出,请昌黎先生结合本地实际,根据特定对象,讲得尽量深入浅出一点。于是昌黎先生便让大家去细心观察大家身处的草庐,说你们只要用心琢磨,就能从这里读出“道”来。他还要文人士子们去观摩本地山水间老蛇的行止,他说你们可以从那里悟出“时”来。

昌黎先生说,不管时风如何日下,道之如何不传不复,归根结底道就是道,是长远的永恒的,它可能会如太阳被乌云遮住,末了总会大放光明,大家可拭目以待。

然后天略好转,大雨渐息,昌黎先生再上行程。山野和尚及本地聆听过教诲的文人士子聚于山坡上,看着昌黎先生一行踏上一叶扁舟,在蒙蒙雨丝中顺江流东去,前往流放地潮州。先生的行舟渐渐远去,即将消失于天边之际,高坡上忽然传出一声轻微声响,人们扭头看去,却是山野和尚的草庙倾倒于雨中。这座草庐搭起已十数载,经历的风雨无数,曾被大风掀掉屋顶,却从未倒过。近日昌黎先生客居于此,大雨如注,草庙岿然不动有如磐石,不料却在昌黎先生走后黯然塌于细雨里。

据说草庐倒塌之际,有一片白烟从废墟之上袅袅而起,在雨丝中静静升腾,有如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于山顶化开,逐渐融入天际。

后来山野和尚不知所往,山上渐渐荒芜,不久就遍地蒿草,满目荒凉,当年草庙的痕迹连一点都找不到,就像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样。直到数十年后,才有一个受过昌黎先生启蒙而后略有成就的人回到旧地,这人提起当年昌黎先生离去时草庐倾废的异状,说他有幸得到昌黎先生的教化,对他而言那有如再生。

这人牵头在曾在雨中腾起一片白烟的草庙原址上重新盖起一座草庐,相传就是他把该草庐命名为“含远”。

如果传说确切,这就是历史上城北高地那座建筑的第一次废兴。

夏炎篇

第一章

焚烧的轶闻

前些年,某一个夏日,城北高地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其传说沸沸扬扬广为流行。城北高地这起事件发生在库房倒塌并压死一个女人之前,当时旧库房依在,只是危如累卵,已无人居住。事件涉及五名男孩,为首的绰号“马的”,是个高个儿,其他四人分别为“眼镜”、“臭虫”、“二爷”和“章鱼”,均为初一年学生,同班同学,年纪在十二三岁间,多在变声,说起话嘎嘎发闷如刚打鸣的小公鸡一般。

那一天“马的”决定在高地秘密处置“眼镜”,他在一天前心血来潮突然有了主意,然后命令“臭虫”通知“眼镜”于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上午九点到“老地方”会面,同时通知另两个同伴前往。星期天上午,五个男孩分别找借口骗过父母,溜出各自家门,鬼鬼祟祟前往环城路坡顶,那时除“眼镜”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外,其余四个均兴奋不已,有一种模仿某警匪题材电视连续剧人物的快感,包括“马的”。

五个男孩分别从铁门爬进库房区,铁门上了锁,里边空无一人,孩子们对此了如指掌。他们绕过东倒西歪搭着些支撑木的旧库房,到了库房后边,那儿有一面陡峭的山坡,坡下就是江流。

“马的”吩咐“眼镜”坐在草地上,“眼镜”的两个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边滴溜溜打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神颇有些慌乱。

“老师看着我呐,”他讨饶道,“真的,那天他死盯着我,没有办法!”

没有人回答他。“马的”只是吩咐:“搜他的身子。”

另三个人便往“眼镜”身上腰间乱摸,那些动作也有很强的模仿感,男孩们总喜欢从电视里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实际上他们对搜身一点不在行,他们不是警察也不是黑手党徒,他们在“眼镜”身上乱摸时忍不住挠他的痒开玩笑一般,不一会四个人全都嗤嗤嗤笑成一团。

“马的”用脚踢那四个男孩的屁股。“马的”比那些男孩都稍大一点,他喜欢足球,崇拜足球明星,开口闭口马拉多纳,才被叫做“马的”。他抬起脚来,无论踢什么,感觉都像在射门,那四个男孩被他踢得四处乱窜。

“闹什么!”“马的”说,“搜出多少?”

“章鱼”报告说:“他口袋里有十块钱。”

“眼镜”说他只有十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积蓄,他愿意用这十块钱做赔偿费付给“马的”和在场的各位。

“骗谁!”男孩们都说,“小气鬼!”

男孩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商量事情,一本正经就像大人们开会一样。男孩们总是喜欢模仿他们所知的大人的行为。那天他们在草地上探讨如何处置“眼镜”,他们并不顾忌“眼镜”在场,他们让他旁听,了解他们打算怎么收拾他,同时他还没发言权,他要想为自己辩护就得挨巴掌,他要不说就只能等着倒楣,他干着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起来格外好玩。

男孩们一致认为“眼镜”应当受到处罚。在这帮孩子里“眼镜”是最聪明最会读书的一个,但是除了会读书外再没什么用。几天前这倒楣蛋在数学考试时因害怕老师而拒绝跟“二爷”一起作弊,非常不够意思。事后“二爷”向“马的”告状,“马的”决定惩戒“眼镜”。但是“马的”下达惩戒令后,“眼镜”却连连狡辩,拒不执行。一直到这天,在荒坡上,“眼镜”滴溜溜转着眼珠,还是不愿服从,说他没有办法。

男孩们都很生气,他们说这“眼镜”真没劲,要这样就把他捆起来丢河里喂鱼去。

“这里没绳子,”“二爷”反对让“眼镜”喂鱼,他说,“把他扔河里去咱们什么也看不到,没意思。”

便有人提出活埋。前不久学校组织学生看过一场电影,里边有日本鬼子活埋人的情节,看上去挺恐怖,男孩们印象都很深。

“不干。”“章鱼”立刻表示反对,“要挖一个大坑呢,累死人,这不行。”

然后有人建议让“眼镜”上吊。库房后来恰好有一棵树,可以让他吊在其中一支比较粗的树杈上,上吊不需要太长的绳子,可以考虑使用代用品,例如用皮带,或者脱了他的裤子,把两条裤管绑在树杈上,让他把脖子伸进裤裆里就成。但是“眼镜”死也不干,他一口咬定绝对不脱裤子,不去上吊。他说他情愿吃土,情愿当众吃一把脏土,绝对不去上吊。众男孩向他威胁性挥舞拳头禁止他发表意见,他还是咬死了不干,怎么说都不行。

“马的”这才想起烤地瓜,也许是因为“眼镜”答应吃土让他联想到吃的东西。“马的”一想起烤地瓜就喉咙痒痒的生出许多的口水。他立刻就把事情决定下来。

“就烤地瓜吧。”他说,“烤地瓜。”

男孩们一致同意首领的意见。大家认为烤地瓜可能不如活埋或者上吊好玩,不过也还新鲜,只有“眼镜”还想狡辩,连声说他不喜欢烤地瓜,他宁愿喝尿。“马的”不耐烦了,指着“眼镜”,命令他去取东西,“眼镜”磨磨蹭蹭末了还是爬了起来,跑过去钻进破库房里。不一会儿他拎着一只塑料桶跑了过来,手臂上还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男孩们全都拍手,兴奋不已。

“眼镜”拿来的大信封里装着七八个小拳头大小的地瓜,这是男孩们早些时候在山坡那边农民的地瓜地里偷偷刨出来的。这群男孩擅长偷地瓜,躲在旧库房背后烤地瓜是他们的传统把戏,对他们来说烤地瓜好吃,烤偷来的地瓜不光好吃还特别好玩。不久前这群男孩曾经到库房玩过一次,那次弄的地瓜特别多,他们把吃剩的地瓜藏在库房的一个旧木柜里,此刻“眼镜”把它们找出来拎到了“马的”的面前。

“生火。”“马的”下令,“先弄吃的。”

男孩们找来一些烂木废纸盖住那些地瓜,“马的”把“眼镜”从库房那边提来的塑料桶的盖子旋开,一股呛人的味儿四处弥漫。这塑料桶里装着些汽油,也是早些时候孩子们偷来烤地瓜剩下的。“马的”往木头上浇汽油,点着火,火焰“轰”一下腾了起来。不一会儿火堆里开始飘出烤地瓜的香味。男孩们个个垂涎欲滴。

那时“眼镜”心神不宁,眼睛又开始滴溜溜转个不停。

“马的”说:“怎么样,轮你了?”

“眼镜”再次讨价还价,他说他真的没有办法,他愿意把火堆里的地瓜直接往嘴里塞,哪怕烫死。

男孩们都表示反对,他们说得了他还想吃,我们还吃不够呢!还等什么?烤他!便有一个男孩从火堆里抽出一支燃着火苗的树枝,在“眼镜”的面前晃来晃去,用那一缕火苗吓唬他,模仿他们记忆里的某种刑讯逼供情节。“眼镜”在惩戒的火焰面前竟然面不改色,连连叫屈道:“没有办法!”

“马的”火了,顺手提起丢在旁边的塑料桶,迅雷不及掩耳,干净利落地把里边剩下的小半桶汽油全部浇在“眼镜”的身上。

“眼镜”尖叫起来。

“我没有!”他说,“没有!”

“马的”叫道:“住嘴!烤了再说!”

男孩们一起发出笑声,一股火苗在这时突然窜过来罩住“眼镜”,“忽”地一声火焰腾空而起,眨眼间“眼镜”整个儿燃烧起来。他像屠宰场里一头挨了一刀的猪似的尖声嚎叫起来。

男孩们目瞪口呆,一时间全傻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烤地瓜”看起来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玩。男孩们都记得某一部电影里有一个和尚被点着烧了起来,和尚在一团人形火焰中手舞足蹈飘来飘去非常有趣。直到他们目睹一团火在眼前燃起,“眼镜”在火焰中撕心裂肺发出惨叫之际,他们才发觉这场面跟电影大不一样,这太可怕了。四个男孩愣在变成一团熊熊大火在地上翻滚的“眼镜”旁,他们硬撑了一小会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而后“眼镜”突然挣扎嘶叫着向他们这边滚了过来,一个最胆小的男孩第一个跳起来掉头逃开,其他男孩在一瞬间也垮了,“轰”一下炸了堆,争先恐后爬起来逃之夭夭,有如半夜里逞能经过墓地的毛孩子突然听到后边鬼鬼祟祟的响动一样,一个个神经崩溃。男孩们毛骨悚然,撒腿狂奔,绕过库房,跑过草地,爬过铁门,屁滚尿流间一个跟一个摔在铁门外边,他们的拖鞋弹弓玻璃珠以及男子汉的勇气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后一夜无事。

第二天逃离现场的四个男孩在正常时间里都背着书包到学校上课。他们不约而同心神不定,头扭来扭去,竭力不去注意空着的“眼镜”的座位。老师询问有谁知道“眼镜”是怎么回事时,四个男孩都心怀鬼胎只是拿眼睛东看西看。当时老师还不知道“眼镜”的父母已经去派出所报了案,并到处搜寻他们一夜未归的独生子。由于“眼镜”出门时曾向其母亲要了十元钱声称要独自去玩电子游戏机,警察以此为线索,遍访城区电子游戏机店,这起男孩失踪案迅速惊动全城。

由于“眼镜”和“马的”们的行动声东击西,成功地模仿了某些警匪片的做法,家长不知道孩子那天究竟去哪干些什么跟谁在一起,几个当事男孩出于恐惧守口如瓶,两天里警察和家长竟没能找到“眼镜”的下落。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有一个绝望的蓬头垢脸的女人扑到学校,不顾任课老师的抗议,打乱正常教学秩序,在数学课堂指名道姓把“马的”叫了出去。

“告诉我小其去哪里了!”

来的是“眼镜”的妈妈,小其就是“眼镜”的名字。

“马的”再也没撑下去。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有惯犯的本事,他在追问者和大人的面前没了孩子头的威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整个儿吓坏了。

人们迅速找到了“眼镜”的尸体。小男孩被烧成一段木炭,死在库房另一头的空地上。根据地上的痕迹,警察判断这小男孩着火之后曾在地上拼命翻滚,他似乎还成功地扑灭了身上的火苗,只是那时他已经给烧得乱七八糟了,他的眼睛给烧坏了,什么都看不见,喉咙也给烧坏了喊不出来,他只能忍着痛楚和无助的恐怖在地上乱爬,一直到死,这个时间似乎还相当长。如果“马的”等男孩在他刚被火焰裹住的时候帮助他扑火,或者在逃离之后去给警察报案,甚至在第二天,在老师询问有谁知道“眼镜”怎么回事之时报告情况,也许他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有两件事令人大惑不解。

一件是关于受害者。据传受害者的家长事后清点孩子的遗物,竟在他的书桌里发现了一个夹层,里边有四张银行存折,加起来的数字居然有三千元之多。孩子的父母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爱子能有如此数目的积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过他这么多的钱。这个初一年学生上哪儿弄的这么一笔“巨款”?偷的?抢的?还是上哪儿捡的?

另一件是关于破案的关键。人们不知道死者“眼镜”的母亲怎么会想到要找“马的”追问孩子的下落。有一种令人惊讶的说法在本城流传,据说这位母亲在寻找爱子的数天里又惊又急,吃不下睡不着,心急火燎以至休克,昏迷中她梦见爱子在一团火里嚎叫,并向她伸出一双手,连声呼喊。母亲苏醒后觉得儿子的喊声还如在耳畔,她拼命回忆儿子的喊声,觉得他的嘴型是在喊“妈”,但又不是喊“妈妈”,他好像是在喊“妈的”。母亲觉得不可思议,儿子怎么会在她的梦中骂人呢?她拼命琢磨跟“妈的”有关的各种词汇,包括外语。这位母亲在一家商场工作,她在工作中曾经接触过一些外国人,知道有某些老外管钱也就是俗话说的钞票叫做“money”,其音大体可听成“马泥”,难道她的宝贝儿子是在向她讨钱?

后来她才想起儿子有一个同学绰号叫做“马的”。她立刻奔向学校。

这是传说。此传说同另一则关于这一片库房倒塌时曾有一具已经死掉一些时间的女尸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的传说一样,听起来状如鬼话。本城这一块荒凉之地出产鬼话,真是名不虚传。不过也有人另有见解,他们从其他角度解读传说,他们说鬼话追根究底其实也是人话,且有些鬼话比人话更耐琢磨。

根据涉案男孩的供诉,那一天他们在城北高地荒坡上对“眼镜”实施烧烤之前,“马的”提出对“眼镜”的惩戒令是罚款二百元,四个男孩每人五十,可以痛痛快快玩半天电子游戏机。男孩们都知道“眼镜”有钱,“眼镜”的父母并不特别有钱,只是“眼镜”会攒,他非常小气,是个少见的守财奴,能把从父母那里弄来的每一分钱都藏起来,藏来藏去就藏成个富翁。把钱从这种人的手里抠出来比什么都费劲,因此也就特别有趣。不料“眼镜”死不松口,总说没有办法,没钱,直到真当了吝啬死鬼。

人们异常感慨。大家说眼下这孩子都怎么回事!今天他们为二百块钱把个伙伴烧了,明天为一千块钱他们会把爹娘烧了,后天为了一万他们就会去烧银行,这还了得,这太可怕了!要真这样可就坏了!

第二章

心动

1.

俞怀颖注意到来访者有些失去耐心模样,她在心里暗自冷笑。来访者坐在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的一张木沙发上,侧对着俞怀颖,他看上去不动声色,只在那边看报纸,根据他翻报纸的动作,俞怀颖断定他的耐性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这个人当然是个大忙人,在二十分钟左右时间里他接打手提电话有七八次之多。俞怀颖有些意外地发现来访者脸上有种捉摸不定的表情,不像通常那样自在,似乎有些沮丧。天气很热,墙角电风扇不停地旋转,却仍然有汗珠从客人脸上滚落下来。

俞怀颖埋头在电脑显示屏前,为三塘村文物案里的几个重要文物写一个综合材料。她对来访者说局长要求材料必须立刻交出,她得处理完这件事才能办其他的,如果来访者不愿等待他可以另找个时间再来。来访者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等一会儿,俞怀颖便把他扔在一边不加理会。

她是有意的,她从这个人一进门时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这个人看上去胸有成竹一派沉稳,举手投足尽显深思熟虑,大热天还是一件整整齐齐的“公爵”衬衫,系一条红色真丝领带,是一种典型的“空调族”装束,与俞怀颖这里的环境有些不相适应。这样的人在俞怀颖这里只要能呆上十分钟就算颇有耐性,俞怀颖打算让他表现一下自己的耐性,也许也能让他表现怒气,她想这种人一旦怒不可遏一定有些意思。

通常俞怀颖并不这样恶意地要激怒他人。

俞怀颖在电脑上撰写的材料接近尾声时,备受冷落的客人站起来走了出去,在整个等待期间他难得地保持平静,一声不吭,俞怀颖也始终默不作声。屋门在客人身后关闭时,俞怀颖对自己说:“拜拜。”

不料几分钟后他又来了,且不是一个人,居然把俞怀颖的顶头上司,市文化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郑江叫了一起过来。他们俩非常亲热地合力推开房门,局长大叫道:“小俞,把你的东西先放一下,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

俞怀颖从电脑桌后边站了起来。

“不麻烦您了局长。”俞怀颖说,“我知道他。”

“什么?”

“这是周四平总经理,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之一,名气挺大的。”

客人“呀”了一声,说:“小姐,我没得罪过你吧?”

“没有。”

局长笑道:“我们小俞有些脾气,业务可是了不得,都说是本省考古界一大才女,别看她年纪轻轻,是个了不得的专家了。”

俞怀颖说:“不敢当。”

周四平道:“好像在哪见过?”

俞怀颖说:“没印象不必硬要这么说。”

周四平笑道:“怎么总觉得俞专家对我有些看法?”

“有点。”俞怀颖不动声色道,“我跟齐惠是高中同学。”

周四平啊了一声,脸色为之一变。

“曾经喝过你们的喜酒。前些时候还跟她一块聊过。”

周四平顿时一脸的尴尬。他显得非常意外。

俞怀颖对郑江说:“局长忙去吧。我跟他谈就是了,只要你同意材料晚一点交。”

郑江满口答应。他拍着周四平的肩膀约他一起吃饭,说:“难得周总光临,雁过拨毛,我可不能放你就这么走掉。”临出门前他还特地交代俞怀颖:“小俞你关照一点,别让我不好做人。”

局长走后周四平说:“我跟你们郑局长本来就认识。”

俞怀颖道:“你应当一开始就想到要去找他。”

“我原不想惊动他。”

俞怀颖冷笑道:“后来不得不去惊动了。”

周四平把头一点,平静道:“给我留点面子吧。”

“有什么事你说。”

周四平说:“打听点情况。”

他从随身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俞怀颖。照片拍的是一张用铅笔手绘的草图,画的是一座古典风格楼宇,三层,呈五角状,四平八稳,凝重古朴。楼宇背景完全虚化,只用铅笔勾出些虚线。

周四平说:“看得出这什么楼吗?”

俞怀颖摇摇头。

“我搞文物。”她说,“我不懂古建筑。”

“我想你知道。”周四平晃晃照片问,“听说过含远楼没有?”

俞怀颖不觉脱口道:“不对,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对方非常吃惊:“不对?不是?”

“不是。”

“你知道那楼的样子?”

她张口结舌。后来她回想起来还觉得诧异,她从没见过那座早已倒塌的古楼,可以说在此之前她连打听都没去打听过,她凭什么那般武断地肯定含远楼是这样而不是那样?难道她的下意识里真有某一个轮廓?

“这谁画的?”她问,“真说画的是那楼?”

周四平说:“你这里有没有关于含远楼的资料?”

俞怀颖摇头道:“你知道含远楼早已倒塌了。我们文管办负责国家级省级或者本市级的文物保护单位的管理保护工作,那都是一些依然存在的实物,我们不可能去保护诸如诸葛亮的鹅毛扇之类只存在于典籍中的东西,一件物品在历史上再有名,在它消失之后便不可能再归入文物范围。我没有你要的那些资料。”

“也许你曾经听说过一些情况?毕竟你是干这行的。”

直到这时俞怀颖才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件事有些蹊跷。

“周总经理,我听说你做的是工业制成品生意,你怎么突然对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古楼感兴趣起来了?”

周四平说:“我当然有些缘故。”

“商业机密?”

“差不多吧。”

“我建议你去其他方面施展你的商业才能,别在你问的这座楼上费脑筋,这不是适宜你经营并获取利润的地方。”

周四平看着俞怀颖的眼睛,俞怀颖也看着他,没有一点退缩。

周四平问:“按你看这座楼适宜哪一种人施展才能?”

俞怀颖说:“这座楼适合巫婆。你对去年台风造成的水灾还有印象吧?你是不是听到过一种说法,在民间而非官方,有人认为数十年来本地灾害频繁,原因在于一些妖魔鬼怪肆无忌惮地作乱。据说从前这些妖魔鬼怪并不这么肆无忌惮,因为它们被一座古人建造的造型特别的楼镇住了。在那座楼倒塌之后妖魔鬼怪便有些忘乎所以,因此才有水灾和旱灾。也许你是想借助这些妖魔鬼怪来赚钱?你不会觉得有些不对头?”

周四平道:“感谢你关心我的钱袋。经常有人对我提出各种经营方面的忠告,通常他们都显得很聪明,不过我的习惯就是不予理睬,叫做‘反其道而行之’。”

“行了,你走吧。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俞怀颖下了逐客令,她不想跟这个人再费口舌。

周四平站起来往外走,俞怀颖忽然在他后边说了一句:“你不该从那里出去。”

周四平转过头问怎么回事,俞怀颖平静道:“按你的习惯,应当从窗子跳出去,而不是从大门。”

周四平折转过来,走到俞怀颖的办公桌前,弯起右手食指,在俞怀颖办公桌的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那声响听起来很轻,很克制,却因此更显愤怒。

“你跟齐惠真就那么肝胆?”他说,“非要帮她讨点嘴债?”

“我没兴趣多管闲事,那跟我不相干。”俞怀颖说,“我只是觉得你应当长点见识,除了你那个总经理室,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归你张牙舞爪的地方。”

“张牙舞爪?这到底是谁跟谁?”

俞怀颖说:“当然是你,也许还是你们。”

周四平脱口骂道:“真他妈见鬼。”

他转身走出门去。

2.

俞怀颖悄悄寻访自己的父亲。她追索久远时日那些扑朔迷离的故事,不动声色地倾听,敏感地捕捉跟她有关的那些只言片语,在蛛丝马迹中感觉,在心灵里寻找自己的生身父亲。在凝神自省的时候,她恍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寻找自己,她总是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是这样,又会往哪里而去?她从懂事以来就翻来复去想着这些,从来没有谁能明白地告诉她。她本能地有一种感觉,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她刚刚知道的,在她出生的同一天辞世的生身父亲能给她提供答案。

俞怀颖发现自己的父亲相当特别。

白明老师说叫林慕水是东北人,生长在黑龙江边的一个村子里,中学毕业后考入上海同济大学学建筑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南方来,在当时位于本地的一家省属建筑公司设计室工作。白明老师提起这些时不太情愿,他说“那个人”个子挺高,喜欢玩,玩的花样挺多,包括上图书馆玩。他还说“那个人”的事他知道得不多。他提到“那个人”时不太注意俞怀颖的感想,他似乎忘了“那个人”跟俞怀颖的关系,他可能只注意到俞怀颖跟她母亲的相像,根本就不在意没有“那个人”哪会有“这个人”。俞怀颖注意到他的表述方式,她发现他描述“那个人”的短语里包含了很多的潜台词,例如他说的“玩”和“图书馆”都有些特别的东西。

俞怀颖透过白明的短语断定父亲林慕水是在图书馆跟母亲认识的,而后便介入了母亲的生活。俞怀颖的母亲当时显然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彻底改变她的生活的灾难还离她很远,她的眼光还不受岁月锈蚀,尽管家境贫寒,却一直闪烁有光。她在高中毕业后因家庭缘故没去考大学,这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影响,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能够读完高中的女孩还不是太多,一个高中毕业生要找工作相当容易,她在离开学校不久就进了市图书馆当管理员,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坐在某一张靠背椅后边,让一些同龄女孩非常眼热。俞怀颖的母亲早年丧父,家里有一个残废弟弟,母亲做临时工供她读完中学,很不容易,她进图书馆工作后家庭经济情况有了根本好转,生活对她开始充满温馨,那时她像所有青春焕发的人一样好玩,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保龄球和卡拉ok,麻将也几乎禁绝,她的玩兴主要集中在郊游上。她有一辆自行车,每个星期天她都要约一些朋友骑上车子到乡下去玩,他们去爬山,到水库划船,跟农民一起踩水车,或者引开某一条小水道的水源,用木桶戽干某一个池塘的水,踩着泥浆抓里边的鱼和泥鳅。即使在几十年后,在她的女儿俞怀颖的眼中,那种生活依然美妙得近乎梦想。听白明描绘当年跟母亲他们一起骑着车到乡下玩的情形,看到白明眼中亮光灼灼,俞怀颖的眼前就闪出当年某个姑娘在郊游中疯玩,神采飞扬的模样,她知道那种神采会比什么都深刻地留在倾慕者的脑海里。想起那些场景时俞怀颖甚至感到心里发酸,她觉得自己比母亲逊色得多,她似乎从一懂事起就总在心灵的飘泊中,很少能体验轻松。

俞怀颖发现父亲林慕水是在很特别的情况下介入母亲生活的,这种特别与白明有关。白明显然是母亲的倾慕者之一,他跟俞怀颖的母亲田丽琴是在少年宫组织的文艺活动时认识,那时他们曾一起排戏,参加一个表演队于寒假期间到附近军营巡回演出。高中毕业后白明没考上大学,进了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有一天他到图书馆办借书证,在图书馆的大厅里看到田丽琴,那时她正在搬一只大纸箱,纸箱装的都是书,她把纸箱抱在胸前,气喘吁吁,脸孔涨得通红,一络头发被汗水沾在前额上,她走过大厅时刚好看到白明,当即朝他喊道:“来,帮帮我!”白明帮她把纸箱搬进书库里。在书库里她一边用报纸朝脸上扇风,一边跟白明说话。她告诉白明她挺喜欢这里的工作。她问白明眼下都干些什么,是不是还吹吹口琴?白明说他上高中以后几乎没再动过口琴。田丽琴颇为同情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瘦得猴子似的?你干嘛不去外边走走呢?”于是在那个星期天白明跟着田丽琴一伙人一起到乡下去爬山,那以后他们就常在一起玩,直到一个叫做林慕水的东北佬突然出现。

俞怀颖认为白明让位给新来的年轻人是一种必然,因为当年他害的是单相思。白明自己没有提及这类敏感问题,俞怀颖是从他保存的当年旧物里感觉到的。白明手中有两张俞怀颖的母亲田丽琴写的便条,两张都是田丽琴当年找白明未遇时留在他家的,一张通知白明去图书馆取一本别的读者刚交回来的书,一张说她和一些同学打算于星期天去划船,问他去不去。这种字条居然被白明细致地保留至今,可见在他心目中不太一般。白明保留的旧物里还有一封他写给田丽琴的信,这封信已经装进信封,却没有发出去。这封信里提到了林慕水,说:“你要小心那个人。”这个警告装在一封没有送出去的信里,其中缘故白明未做解释,俞怀颖也没有询问,因为她就是“那个人”的女儿,涉及这个问题确有些困难。

白明只说:“那北佬非常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还常有些非常古怪的念头。”

俞怀颖心神飘飞。她想或许她的个性里某些东西就来自这个她刚刚知道的父亲?她知道有很多人说她古怪,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总跟其他人不一样,她只是从没想到这种古怪可能跟遗传有关。她哪会想象到自己跟遥远的东北会有关系,她的血缘之线居然延续得如此漫长,直牵连到北国边陲黑龙江。说不定这条线还会继续牵扯下去,一直到西伯利亚、鄂毕河或者北极的冰原上?

俞怀颖闭起眼睛感觉她的父亲,她感觉到当年这位来自北国的年轻人跟母亲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精力充沛,高大魁梧,跟他一比本地的大多数男子都显得矮小可笑。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让许多注定生长终老于某个小地域的男子有如井底之蛙。他有北人的豪爽,又有北人的幽默,有他参加的聚会总是格外火热。这个人除了一口东北话让人听来特别之外,还像许多东北老乡一样有一种逗乐的天赋,尤其会讲笑话。他曾经描绘当年奉系军阀张作霖统治东北的故事,他说张作霖对南方人怀有成见,称南方人为“南蛮”,并认为南方蛮子的前额和后脑勺一律突出。张作霖曾派兵在火车站设岗搜查过往行人,哨兵在火车站不查身份证,只摸脑袋,凡前额后脑勺突出者不问究竟,一律拖一边枪毙。俞怀颖想象母亲和她身边的南国青年听到这番奇谈时的表情,他们大概不约而同会去摸自己的头,一边断言自己的前额后脑勺并不特别突出,一边对张大帅的恶劣行径表示愤慨。也许就在如此检查脑袋的过程中母亲对这个东北小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相识不久就开始单独约会,很快就议及婚嫁。

白明说俞怀颖的外祖母反对她母亲的选择,外祖母认为“那个人”很危险,他有许多跟常人不太一样的想法做法,这种人没准。东北人当然是吃面饼和馒头长大的,他吃不惯米饭,他习惯冰天雪地,不习惯本地的炎热,总有一天他会远走高飞回他的老家,外祖母怎么能放母亲去过那种日子?真那样她靠谁送终?谁来把俞怀颖的痴呆舅舅抚养成人?俞怀颖的母亲在外祖母的反对下曾发生动摇,却到底没能抵挡住那个外乡人,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总是格外受人注意让人难以割舍。东北小伙子锲而不舍,坚韧不拔,即不懂得知难而退,又不怕屡被拒绝会丢面子,这种人通常总能成功。

如果没有这个人的锲而不舍和坚韧不拔,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一个叫做俞怀颖的人存在,不会有一个从懂事起就被揣度和猜测困扰的女子,不会有眼下她的无从诠释的自我寻觅。在俞怀颖想来生活和生命真是充满了玄机。

白明老人说:“没有办法,都是注定的。”

白明老人的语音里透着无奈和苍凉。在他看来,三十多年前他爱上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却又爱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东北佬,三十多年后一位与当年那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姑娘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打听某一件事情,所有这些都是注定的。还有那个叫做林慕水的东北人,他从那个遥远的寒冷的地方跑来,死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城市,压在一座叫做含远楼的坍塌的瓦砾下,这也是注定的。

白明提到他听说的当年林慕水走进图书馆的最初情景。

“他找一本书。”

林慕水找的是本地的府志。本地府志于明中叶始修,图书馆里保存着一套最早的版本,几乎已是孤本,是本图书馆最珍贵的收藏。一个高个儿操外乡口音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走进图书馆,亮出一张普通借书证,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管理员索要这项镇馆珍藏,这情形让内行人听来异常好笑。

“这书不是随便借人看的。”管理员对林慕水说。

“可我想看。”

女管理员笑笑道:“连我都看不到呢。”

当年这位年轻女管理员就是俞怀颖的母亲田丽琴,她想用两句话把林慕水打发走,不料却把自己打发进林慕水的怀抱里。这位胆子特大的年轻人异常执着,他一遍一遍地到图书馆来,找这个找那个,从管理员、小组长一直找到图书馆馆长,末了握着想方设法从各权威主管部门打来的一把介绍信和领导批件,在各种严密监护之下进入本馆珍藏室,得以翻阅该书。

林慕水是学建筑的,他的专业与府志风马牛不相及。他查阅府志的理由是研究本地的古建筑,在本地所有古建筑里,他只研究一项,就是位于城北高地的含远楼。

他就这样走进了很多人的生活。

俞怀颖感觉到一种奇异:她的父亲,还有他跟她命定的关联。

3.

俞怀颖看到周四平从大门走出来,她挺吃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他的地盘啊,”小陈说,“空地,还有那小楼都是。”

他们看着周四平弓下身钻进大门边的一辆“奥迪”里,然后轿车启动,从坡上滑下来,掠过他们的“桑塔那”,轻快地驶上大道。

俞怀颖说:“上去看看。”

小陈一打方向盘,小车驶上坡道,一直开到紧闭的大门边上。

他们下了车,车外热气扑人,小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妈的怎么这么热。”他骂了一句。

他们从门边的小铁门走进去。俞怀颖意外地发现这个坡顶大院开阔得有如一个广场,比她料想的要大得多,只是十分荒凉,一地的破砖烂瓦,有一座灰不溜秋用煤渣砖盖起来的三层小楼孤另另立在废墟旁边。俞怀颖他们的车一到,就有一个老年男子从小楼楼下门房里跑了出来,老人只穿背心和一条短裤,没有通常做门房的那般齐整,却也相当敬业,一边用力摇着一把大蒲扇,一边追着他们发问:“有事?有事?”

小陈说:“没事。我们看看。”

小陈是警察,着警服,肩膀上扛着两块警衔,上有一条杠三颗星,他说扛着这一杠三星的警官干什么都像公务,人们通常不敢怠慢。他们的“桑塔那”是一部警车,车顶上安着个警灯,这车开进旧废库房区,外边的人准认为这里又出了什么案子。

俞怀颖这些日子里总跟警察打交道,她是三塘村文物案的业务顾问,不时被警察请去办案,享受警车接送待遇。这天她刚从三塘村回来,因为时间还早,她向小陈提出顺道去看看含远楼旧址,小陈便开车跑到城北高地这边。俞怀颖前来高地纯属心血来潮,此前她从没到过这里,她只是在知道自己曾有一个生身父亲并于三十多年前丧生于此时,才对这块高地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慨,她不能不到这里看上一眼,哪怕往昔一切在这里早已荡然无存。俞怀颖直到来到旧库房区的大门外,看到周四平时,才霍然明白,原来前些时候周四平跑去向她打听古楼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是城北高地顶端古楼原址目前的主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片库房本来属于商业系统的一个储运公司所有,几年前储运公司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被周四平的公司兼并,从那以后周四平便拥有本城的几处库房,包括城北高地的这一块。据说周四平曾大伤脑筋,试图让这一个地块能有效益,却无所成效,而后破烂不堪的旧库房于一个春夜塌毁于一场春雨中,周四平便从拥有一片破库房发展成拥有一地破瓦砾,还有许多在破砖烂瓦中飘来飘去的历史的以及现代的鬼鬼祟祟的故事。这些破瓦砾和鬼魅故事大概让他格外风光。

俞怀颖觉得奇怪的是周四平竟然在这堆破烂之侧安营扎寨。管门老人无意中谈起这事,老人说他就是管门,其他事情不太清楚,如果有什么要了解可以等总经理回来后向他打听,总经理这些日子都住在这座小楼上。

俞怀颖吃惊道:“他一家?”

“不,一个人。”

俞怀颖看着小楼边的废墟。上午的阳光照在旧库房一地狼籍的破砖烂瓦上,一些点缀在高高低低垃圾破烂里的红色白色的破塑料布在风中招摇,当年那座古楼已经没有一点踪迹,更不要说三十多年前死于此地的一个东北籍男子的痕迹了。

警察小陈问:“俞小姐没来过这里?”

俞怀颖说:“我们家有人来过。”

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外人驻足,他们只呆了片刻便掉头走开。管门的老人把蒲扇举在头上遮挡阳光,追着他们问:“客人有什么话要留给老总吗?”

俞怀颖说:“告诉你们总经理,警察来看过了,政府准备征用这块空地,让他收拾东西回家去。”

门房大叫道:“这事你们可得跟他说清楚。”

小陈在一边吃吃发笑,说:“小姐跟你开玩笑,没的事。”

他们出了门,钻进冷气宜人的警车。俞怀颖“哎”地叹了口气。

“比我想象的还要干净。”她说,“除了烂水泥瓦和破油毛毡,没一点别的。”

“意思不大?”

俞怀颖说是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那儿曾经有过一座楼,不像武汉黄鹤楼南昌滕王阁名气大,在本地还排得上号,可算一景。如今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个破总经理。

“人家可不破,了得得很。”小陈说,“你没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周四平?”

俞怀颖道:“我只顾看你们掏出来的那些破碗破壶,我不知道什么叫电视。”

小陈大笑,他说俞小姐你的脾气真够大的,这样你会把碰上的人全给吓跑的。俞怀颖笑笑道:“我喜欢看那些人四脚着地跑得跟兔子一样快。”

她鬼使神差般想起几星期前周四平弯起手指头,在她的办公桌上“笃笃”敲打的情形。事实上那种情形并不太多,俞怀颖通常不招惹别人,她对世事人情有自己的看法,但并不喜欢表露,通常要跟周围的人隔开一段距离。她只在一些特别的情况下跟人过不去,这种情况多半由于心烦。她一向落落寡合,总是独自承受各种心理麻烦,不向任何人启齿,因此难免有略略失控之时,这种时候她会有攻击性。在俞怀颖沉缅于追索自己的时候,她非常讨厌别人的搔扰,特别讨厌她反感的那些人,周四平恰巧就一头撞了上来。

俞怀颖并不认识周四平,他们没打过交道。俞怀颖对周四平的反感源于齐惠,她跟齐惠是高中同学,当年关系还挺好,上大学后各奔前程才少了来往。齐惠结婚时曾遍请同学,俞怀颖也应邀参加了婚宴,在婚宴上首次见到周四平,那时俞怀颖颇吃惊,她觉得周四平相当一般,个子不高,比较老相,没有什么骄人背景,名不见经传,齐惠一向心高气傲,她会跟这样一个人结婚真让俞怀颖出乎意料。那时就有个自称了解内情者对俞怀颖闪烁其辞,说齐惠这丈夫其实非常厉害,这个人出自底层,这种人往上爬的欲望之强烈,选择目标之精明,手段之独到,契而不舍坚韧不拔精神之绝都是常人所罕见的。这种人不成功才见鬼,天下好事,舍我其谁?能把齐惠这样一个人攻下来,这周四平让人没法小视。就这么一番评价让俞怀颖对周四平大倒胃口。

后来俞怀颖跟齐惠没有更多来往。直到不久前,一位发了财的同学搞了一次同学聚会,齐惠跟俞怀颖才又碰了一次面。那一天她们俩刚好坐同桌,同桌的还有一位饶舌俗气且不太懂事的女同学,那人在席间羡慕不已地跟齐惠说起周四平,说他们这一对都成名人了让所有人看了眼热。该女同学说了一次不行还要再说总没个完,齐惠便冷笑说她正在考虑跟周四平离婚,因为尽管周四平是名人穿皮尔卡丹扎金利来领带却本性难移,他在喝汤时尤其在喝鲍鱼汤时总弄出极大的声响。当时聚会宴刚好上鲍鱼汤,饶舌女郎正吱吱吱喝得惊天动地。

那天齐惠对俞怀颖说:“还是你好。别嫁人,没意思透了。”

俞怀颖对齐惠夫妻不睦有所风闻,不过她没兴趣打听那些,在席间她只问了齐惠一句:“假如我非得找个谁嫁不可,你说找什么样的好?”

齐惠开玩笑道:“你最好像我这样,找一个把婚姻当做阶梯,什么都可以不要,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然后人模狗样,偶尔不小心会从西装后边露出一条尾巴的人。”

因此俞怀颖见到周四平时没有丝毫好感。

俞怀颖坐着陈警官开的警车离开城北高地,她在车上想着齐惠跟她说过的话,她想这一对名人看来是分居了。她记起周四平到她办公室时脸上的一种特别表情,她曾经注意过那种表情,觉得那接近沮丧,至少不是春风得意一类,也许这是因为齐惠?这个周四平会从齐惠身边逃走,隐居在近郊一堆破瓦砾边,坐着一辆豪华“奥迪”来来去去,还在忙碌中四处打听一座古楼的往事,这世上的事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警官小陈忽然说:“刚才那车。周四平。”

一辆黑色奥迪迎面冲来,从警车身边掠过,迅速驶上坡去。俞怀颖也认出这车就是刚才他们来时看到的周四平坐的车,不知为什么它又倒回来了。俞怀颖扭头从车后窗往后看,看到那车一上坡就右折,消失在通往库房的那条岔道口上。

她叫了起来:“喂,停会。”

陈警官把车停在路边,俞怀颖打开车门跳下车去。

她站在路边往坡顶上看,她看到她刚刚到过的那个空旷的坡顶上树着一排石条围墙,围墙上边是一方蓝天,此刻蓝天上空荡荡没有一丝云彩,透明而耀眼,有一群鸽子正掠过天空,在远处盘旋。

俞怀颖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阵刺痛,她砰然心动。在那瞬间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面前那一片空旷对她来说含义无穷。她刚去过那个坡顶,她看到了一地破砖烂瓦,她刚说过那地方除了剩下一个破总经理已经无物可言,直到从远处回眸一瞥她才骤然明白,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个地方对她的特殊意味,她的生活,甚至她的生命都在最根本之处同那边的一堆破烂相联结。她出生的日子正是那座楼倒塌的日子,在那一天她的父亲就死在那座楼下,所有这些巧合里无不充满着玄机。

俞怀颖看着漫无边际的一片空旷,止不住发抖。

“走吧,”陈警官叫道,“热死了,你干什么!”

她上了车,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我要那个地方。”她没头没脑地对陈警官说,“我要了,那是我的。”

4.

钱剑平对俞怀颖说:“林慕水?那是条好汉!”

钱剑平看上去跟其他壮年人没有多少不同,发福,大腹便便,头发斑白,笑模笑样,和蔼可亲。三十年前他不是这种弥勒佛相,那时他是“钱司令”,曾指挥一批青年工人和青年学生背着步枪冲锋枪在本城近郊与对手攻来打去。据说这人特命大,曾被对立一方的几支冲锋枪从三十来米距离外罩着打,打得他身后的墙壁像麻子一样千疮百孔,谁都认为他完蛋了叫人打成一个烂蜂窝了,可他身上竟连一个洞都没有,似乎所有子弹跑到他面前都相约绕行。他还挨过一颗手榴弹,那手榴弹炸倒了他身边的两个人,一死一伤,他却毫毛未损。据说当年此公胆子大得吓人,枪林弹雨之中从来镇定自如,他曾在部队里当过侦察兵,退伍后到本市机器厂保卫处工作,文革时揭竿而起,先在本厂内当一派组织头头,继而成了本市同派组织的一个领导人物。当本城对立的两派由争吵发展为武斗时,他出任本派“武装保卫队司令”,指挥到某军械库抢夺武器和几次大规模武斗。文革结束后他因组织武斗造成生命财产损失而被追究,判处十五年徒刑,后因服刑表现好提前释放。他回到家乡开了家饭馆,卖些卤面扁食,猪蹄鸡爪,逐渐心宽体胖,和蔼可亲起来。

钱剑平的饭馆开在距闹市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他的饭馆起名挺别致,叫“回味酒店”。俞怀颖不知道他是让人回味他卖的那些鸡爪猪蹄,还是他自己要回味三十多年前充当司令而后入狱的酸甜苦辣。让俞怀颖吃惊的是这一家“回味酒店”尽管深居小巷,却算得上生意兴隆,俞怀颖去的那天黄昏,钱氏饭馆里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正有一个婚宴在这里举行。

“知道给儿子娶媳妇的是谁吗?”钱剑平对俞怀颖说,“陈旭东。本地四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名字可能忘了,你只要说陈司令就个个清楚。”

“你们一起的?”

钱剑平笑笑道:“我跟他对头,互相拿机枪手榴弹乒乒乓乓干来干去。”

这一天在回味酒店办宴席的陈旭东的确了得。三十多年前本城两派武斗一开始,陈司令就组织了一个大战役,用三百人,几十支冲锋枪和五挺机枪扫遍全城,硬是把钱剑平一帮人赶出城去。当时钱剑平这派只弄到一些手枪,还有几把刺刀,根本没法抵挡。在那场战斗中双方各有一人阵亡,若干人受伤。后来钱剑平他们搞到一批武器,组织了一场反攻,将陈旭东包围在市东区一个胶合板厂的工棚里,钱剑平的突击队员用集束手榴弹炸那工棚,把陈司令当场炸成重伤,送医院后竟然没死,给救活过来。

“这人命大。”钱剑平说,“后来在监狱时也差点死掉,可又活过来了。现在怎么样?看看吧,快的话明年就抱孙子了。”

俞怀颖站在饭馆的边门上看着那个陈司令,她发现这个人个子瘦小,躬着身子,背驼得厉害,看上去已经彻头彻尾是个糟老头,跟冬天里没事干跑公园晒太阳打扑克的老头老婆子没有什么两样。谁能想到当年他竟干过那样一些事情,难以想象的还有他会在他老对头的饭馆里为儿子办婚宴,两个司令当年打来打去,如今在一起喝酒猜拳,真可谓往事如烟。

俞怀颖来到回味酒店,是专门找老板钱剑平打听有关林慕水的事情的。俞怀颖从某一个材料里看到早年的一份审判记载,记载里追究钱剑平对一些事件的责任,其中之一就是含远楼武斗事件。三十多年前的这个事件至今时常为本市人道及,因为本市人人皆知的古楼就倒塌于那场战火之中。对俞怀颖而言那场事件更有些特殊意味,因为她的父亲林慕水就死于该战事,被压在倒塌的含远楼废墟之下。俞怀颖循旧迹找到钱老板的回味酒店里来,问钱剑平当年两派人相争以至动武打得你死我活主要症结是什么。钱剑平大笑,他问俞怀颖是否看过一本叫做《小人国》的外国连环画?俞怀颖说她没看过连环画,不过她知道这是根据英国十八世纪作家斯威夫特的小说名著改编的,这部小说名字叫《格列佛游记》。

“不管那些。”钱剑平说,“你记得两个小人国打得死去活来因为什么缘故?”

俞怀颖承认她记不清了。钱剑平说:“他们最初是因为吃鸡蛋。某小人国的民众认为吃蛋剥蛋壳时应当从蛋的大头打破,另一个国家的小人认为应当从小头打破,他们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观点,就这样打了起来。”

钱剑平认为当年本城两派人争斗的缘由如今看来跟小人国人吃蛋之争没多少本质区别。所谓当事者迷,也可以说当时者迷,当时看不清楚,一段时间之后去看就清楚多了。老人说如今看来当年两伙人干来干去其实干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自掘祖坟。

“掘祖坟有两种掘法,一种是从头上往下掘,一种是从脚下往上掘。当年陈司令认为应当从头,我钱司令说应当从脚,互相不服,操刀子操枪就干吧。”

钱剑平认为当年这些人共同的可贵之处在于其中的大多数诚心诚意地认为祖坟该掘,他们认为掘祖坟是一件好事美事,是为了创造美好未来,是对子孙万代的伟大贡献。因此他们干起来非常认真,竭力要掘得更快些更好些,还都认为对方在掺假使坏,罪该万死。那时候人对掘祖坟的虔诚和热切在今天看来是一种疯狂。

“林慕水比别人疯得厉害。”钱剑平说,“可他货真价实是一条好汉。”

钱剑平回答俞怀颖最关注的问题。俞怀颖自称受人之托了解有关林慕水的事情,她说据她所知林慕水参与含远楼武斗时他的妻子正临产,这种时刻他似乎更应当呆在医院里,怎么会在那座楼上?钱剑平说:“可不是吗,那时候的人跟现在不同,脑子都有些抽筋。林慕水格外不同,这是个北佬,豪爽,有些怪,算个英雄。”

钱剑平还清楚地记得那些事:林慕水是个建筑设计师,文革之初在所就职的建筑设计院加入了某组织,然后归入钱剑平领导的派别,参与了本派的所有重要活动并同钱剑平一起出入枪林弹雨,他有些非常特殊之处,给钱剑平留下了十分深的记忆。

“这个人一干就干大事。”

钱剑平跟俞怀颖叙述往昔,这人果然喜欢回味,如他的酒店名目,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在钱司令的嘴里依然生动不已有如发生于昨日。在钱老板侃侃而谈之际,有人过来招呼,请他稍稍住一住嘴,因为身材瘦小的为儿子办喜事的驼老头陈旭东特别邀请大肚皮回味酒店的老板钱剑平老头上桌一块去喝一杯。钱剑平欣然应允,只是说端起杯子就这么喝没意思,要过瘾就比试比试。于是陈司令和钱司令就干了起来,这回不是拿手榴弹互相炸,他们猜拳,做誓不两立状,吆喝声一声比一声响,竭尽全力要压住对方。在两个老对头激烈战斗以决输赢之际,俞怀颖走到饭馆的窗边,从窗里向外眺望,她看到夜色已经降临,城市的上空蒙着一层淡淡的夜光。她向右侧遥望,右侧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高处闪烁,那是城北高地,当年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古楼,古楼曾经躲藏在一个浓重的夜色里。

她的眼前蒙起一层雾气。她看到三十多年前的一艘五蓬船,这船在夜色中顺流而下,从上流驶向峭岸,远处有火光,有零星枪声划过静静的夜空。

当年那个东北汉子林慕水并不应该坐在那条小船上。两天前,有人从城里给林慕水捎来一个口信,告知其妻临产,已经送到医院。林慕水被准予临时离队,他带一小包动身,准备趁夜色悄悄摸回家去。那时林慕水和他的同伴占据了城市西郊的一个小学校,他们被对立一派赶出城后一直据守在这里。林慕水在出校门时突然想起要跟钱司令说句话,便折转进了学校办公室,这办公室此刻已经辟为战地指挥部。林慕水走进指挥部时吃了一惊:那里边正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事情,其中一个男子情不自禁在捶胸顿足。林慕水打听究竟,才知道有情报称陈旭东一伙已经集结完毕,很快就要发起进攻,占领这座小学校和附近区域,把林慕水他们这派人彻底打垮。由于双方力量相差悬殊,小学校里的人如果不像耗子一般四散逃走,唯有完蛋。钱剑平召集骨干人员研究对策,大家面面相觑,痛心之至,场上气氛低沉。

林慕水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给我一个小队,一挺机枪。”他说,“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那时真是举座皆惊。

东北佬林慕水身材高大,言谈豪爽,胆识超群。他认为不能像群丧家之犬一般让人追着打,不能光防守,他主张反攻,打对手个措手不及,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林慕水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方案,主张主动出击,选择一个有影响的目标,出奇制胜攻进对方阵地,杀他个回马枪,打乱对方的攻击部署。他认为最值得进攻并占据的目标就是城北高地的含远楼,这座楼居高临下俯瞰城区,是本城人人知道的古楼,目前楼的附近区域都在陈旭东的控制之下,古楼整个儿就在他们的后院里,陈旭东在楼上安了几个高音喇叭,成天广播,使之更为百姓瞩目,因而攻占它肯定会引起全城震动,长自己志气,灭对手威风,让全城百姓看到这些敢于在危险境遇中杀入重围力挽狂澜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林慕水认为这一行动不光有军事意义,更重要的是精神意义和象征意义,占据含远楼就是占据了一个镇住对手的制高点。

“可是没等我们去就全得让人打死。”有人反驳林慕水道,“城北是人家的老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咱们哪里到得了。”

林慕水说:“干嘛非得去撞他们的枪口?为什么不能去操后路?”

大家立刻想起含远楼后边的江流。

林慕水对含远楼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知道楼后江岸并不是绝壁,完全可以攀上去。几年前他就曾亲身考察过那里的地形,断定可以通行。

“给我一条船,一个小队,”林慕水说,“我去。”

林慕水的方案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虎口拨牙,极其冒险,偏就是这种极其冒险却富有想象力的主意最吸引人,他这方案一提出,教室里的低沉气氛为之一扫,大家兴致全都起来了,争来论去,最后竟一致认定可以试试。

“谁都别跟我争,”林慕水说,“你们谁也没法跟我比。”

他问场中有谁知道含远楼大门柱上的一副对联是什么?谁写的?有谁知道这个人是宋朝人,明朝人,还是前清人物?座中人皆摆手,于是偷袭含远楼非林慕水莫属。

第二天晚上便有一条看似平常的五蓬船从上游下水,趁月色驶向含远楼后坡,然后枪声划破夜空,古楼迅速易手,原驻扎于古楼上的陈司令的六个广播站人员全部于睡梦中做了俘虏,安装在古楼各个角落的高音喇叭以及楼内扩音设备和楼下的发电机完完整整落入林慕水突袭队手中。午夜时分含远楼上的广播设备一起启动,林慕水用他的大嗓门在广播里向远方夜色中的城区宣布:“我们回来了!”

他们没想到当时含远楼竟是一个临时军火仓库,堆满了还没有分发出去的枪支和弹药。这些武器立刻被林慕水突袭队用于布防,他们把整座古楼布置成一座大碉堡,古楼上下四面的窗洞全都堆上沙包砖块,成了射击孔。林慕水一声令下,所有射击孔一起向天空喷发火焰,振耳欲聋的齐射声振撼了城北高地。

半小时后陈旭东率队匆匆撤离城西前线,赶到含远楼一线紧急布防。黎明到来前最暗的那一刻,陈司令的战地指挥部临时安装于某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发出了一号命令,勒令偷袭者立刻释放俘虏,举手投降。双方高音喇叭开始互相叫阵,陈方宣称含远楼已被团团包围,对方插翅难逃,不投降只有死路,林方则从含远楼上回敬对手,让陈旭东准备足够的棺材。

此后夜空中响彻枪声。数百上千支火器从比邻的各个角落,从矮墙、高楼、树干、石柱、屋角、地头,从一切可容藏身并射击之地朝含远楼猛烈扫射,刹那间山崩地裂,整个城北高地淹没在机枪、步枪、冲锋枪及卡宾枪雷鸣般爆响里。无数燃烧的子弹在夜空中划出耀眼的弹道,飞蝗一般直扑那座古楼,古楼在数以千万计子弹的猛烈轰击下通体透红,在钢铁和火焰的风暴中腾起一层光雾,似乎整个儿燃烧起来。

然后枪声略沉,黑黝黝的古楼又从夜空中悄悄浮现出来。古楼上的高音喇叭据地势之利,居高临下又开始广播,有半个城市的人倾听了含远楼上的叫阵,林慕水突袭队的喊话手替对手喊冲,同时刻薄地提醒陈旭东掩紧裤裆,以备屁滚尿流。陈旭东暴跳如雷,高地下又腾起一轮疯狂的,持续不绝的齐射。

天刚破晓之际,陈旭东战地指挥部的高音喇叭吹起了冲锋号,宣告总攻开始。林慕水突袭队的高音喇叭宣布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歼灭一切来犯之敌,双方战斗员凭息静气,血战在即。

这时有一轮惨谈的太阳血红血红升起于远方。

俞怀颖就在那一刻出生于城中一所医院的产房里。

那时候她的父亲在含远楼上做出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他没有伏在射击孔后边,没有到扩音器前喊话,也没有四处奔跑,指挥部署。他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中背起手在楼板上踱步,眼睛朝着古楼斑驳的灰墙,那灰墙墙面上各种古老的印记开始呈现在渐渐明亮的早晨光线里。

这些杂乱的印记多为诗文。含远楼如同其他许多古代景观一样,在漫长岁月里接受过各种过客的赞叹和评点,一些旧日人物把他们的评点用浓墨提写在楼层的墙壁上,这些人物或为官宦,或为学者,在当时应当都属本地名流,否则难有在此留下笔迹的资格。时日久远,昔日小城名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不再被人提起,他们留在世上的诗文字迹也早让岁月风尘消磨得难以辨认。

林慕水却不放过他们。林慕水兴致勃发,在那个枪声大作的早晨找出一支扫把,让一个突袭队员帮他刷墙,略略刷去历代题咏上积存下来的尘土和蛛网。然后他端来一个大脸盘,里边满满装着一盘白灰水。他用一支大号毛笔蘸白灰水,痛快淋漓地在古墙上,在历代本地名流留下的灰暗文字上挥洒,灰墙墙面涂出一些湿淋淋新鲜惨白的痕迹,淅淅沥沥还流下了无数条细小的白灰水道道,穿越了古人的印记。

他说:“现在我要来占领这些墙壁。”

他画了几个大大的“x”,用它对墙壁上的历代名人字迹实施占领。

那时枪声像海涛一样翻卷,无数子弹潮水般击打在古楼上。

三十多年后,当枪声还如海涛一样呼啸于俞怀颖的想象里时,俞怀颖发现她的父亲确实相当特别。俞怀颖是个文物工作者,她不断地在寻觅,在分析某一块留有打磨痕迹的石块,总在试图有所发现。现在她在发掘跟自己有关的那些往事,在某一位当年钱司令的小酒馆里看着某一个陈司令为儿子举办婚宴的场面,想象着当年潮水一般扑向她父亲的子弹,她异常真切地感觉到父亲在含远楼上的举止实在特别,她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会在多深的层次上败坏那些古迹。

她的脑子里轰响着他们对父亲的评判:“这个林慕水是条好汉。”

5.

俞怀颖给周四平打了个电话。她通报自己姓名身份后周四平十分惊讶。

“我收集了一些含远楼的资料。”俞怀颖道,“你是不是还打算要?”

周四平说:“太阳从西边升上来了。”

俞怀颖说:“不要算了。”

她搁了电话。

半小时后周四平赶来,俞怀颖鼻子一哼道:“我料定你非来不可。”

她递给周四平一迭厚厚的复印纸,周四平随手翻了翻,禁不住倒抽口气。

“很好。”他说,“你上哪弄的这么完整的资料?”

他显得喜出望外。他光滑的前额上油光发亮,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天气热。俞怀颖这间办公室只有一架老掉牙的旧式电风扇在角落里咕噜咕噜慢吞吞地旋转,屋子里的热气难以驱除。周四平还像平日一样非常讲究,发型精心梳理,穿便装,说便亦不平常,穿的是名贵的“鳄鱼”牌t恤,他通常处于中心空调照料下的身子对这间小办公室的闷热看来相当敏感。

俞怀颖把一张发票递给周四平:“这是资料复印费用。”

周四平把发票收起来道:“回头马上让人把款送来。”

他把那迭资料装进他的大公文包里,抬手抹了下额头的汗珠,看了看俞怀颖。

“你肯定有些什么事要跟我说。”他说。

俞怀颖点点头道:“是。”

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周四平,说:“请你注意我的身份。”

“我注意到了。”周四平说,“上一次你们局长介绍过,你是专家。俞专家。”

俞怀颖说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专家,她就是一个文物干部,她的机构对本市文物管理保护负有责任。她了解到目前含远楼遗址归属于周四平,她已经打算上报有关部门,建议将该遗址列为本市文物管理的一个项目,这事有必要预先告知周四平本人。

周四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俞怀颖,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

“挺奇怪的。”他说,“我记得你说过那个地方不归你,你们只管那些还存在的有形的东西,你们不把诸如诸葛亮的鹅毛扇之类传说中的东西做为文物加以管理。”

“现在我认为你占着的那片空地可能是我们这座城市很重要的一处文物。”俞怀颖说,“遗址废墟也可以列为保护单位,例如圆明园。”

“那是两回事,我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含远楼遗址,不如说是储运公司旧库房遗址,现在满地都是二十世纪才发明的煤渣砖和水泥瓦的碎片,含远楼别说痕迹,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可那是它的地方。”

“那是我的地方。”

周四平说得不容置疑。他的声音平稳而斩钉载铁,有一种胜券在握坚如磐石之态。俞怀颖在那瞬间非常地不痛快。

她想:神气什么。不就是一件名贵衬衫,还藏着一条短短的尾巴?

她问周四平是不是打算拿那些破烂生财,他收集含远楼资料是不是为了挖掘潜在资源,求取最好效益,卖个最高的价钱?周四平不做正面回答,只说他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从来讲究效益。俞怀颖问是不是已经有人准备以周四平认为合适的价格购买这块地,周四平反问道:“谁跟你说的?”俞怀颖摆了摆手。

“咱们这样来说吧,”俞怀颖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对你有个建议。我风闻有人打算收买这块地建造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相信他们提出的条件会让你非常动心,这块地早先无人问津,现在忽然有人关注,你当然欣喜不尽。但是我要提议你放弃这桩交易,你要是考虑不周,匆忙易手,到头来可能损失惨重。”

周四平说:“我看我那家公司收益如何在俞专家心目中肯定无足轻重,你突然关心起我是否受损失好像不大对头。”

俞怀颖说她当然有自己的意图。她会让人们明白周四平那一堆破烂的价值,那时周四平可以指望得到一笔可能比目前指望的还要丰厚的转让费,但是这需要时间。俞怀颖还说她觉得周四平也不能光看着自己的账本,他不还是个“十杰”吗?他对这个社会应当承担某种道义责任。由于以往的原因周四平占据了对这座城市的考古和文物事业具有潜在价值的一个地块,因此他有可能做出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对这座城市将是一种真正的贡献。做这件事并不困难:只要拒绝那些企图染指的人,不匆忙行事,让那个地方维持现状,等待有关方面来做出决定。这样的话就是为这座城市做了一件大好事,还有比眼下更可观的经济效益,如此何乐而不为?

周四平笑了起来。

“我比较喜欢听这种口气的话,我没想到你也能说得如此动听。”他说,“我记得你的脾气挺大,你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客气一些?”

俞怀颖道:“自从我发现原来你占着我挺关心的这块空地之后,我就决定对你客气一些,我想我们可以找到共同利益,互相帮忙。”

“你挺坦率。”周四平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突然对这件事如此热心?”

“这是一种职业兴趣。”俞怀颖道,“就好像利润和账本对于你一样。”

“这才叫骗鬼。”周四平说,“你似乎敬业得过头了一些。”

“当然有些个人原因。”俞怀颖道。

她并不多说。周四平问她打算在那块地上干些什么,俞怀颖说她还没有很好地考虑,当务之急是把它先保护起来,不要让它被不适当地处置,以至最终无法收拾。

周四平道:“我理解大概是这么回事:你准备开出一张空头支票跟我兑换那块地,你可以在那些破烂边树一个碑,标明这就是含远楼旧地。这件事对你大概很有意思:发现和保护了一个文物遗址。我呢,丢掉某位买主的一笔钱,得到你一个多半无法兑现的诺言,而后我不能再支配那块地,不能在那边做任何事,哪怕盖一间厕所。”

“是这样。”俞怀颖道,“绝对不能让你在那里,也不能让你卖给别人在那里盖厕所,这是肯定的。”

“你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了。你好像已经把那个地方圈起来装进你那个小包里?你就没想要听听它的主人有什么见解?”

“我这不找你来谈吗?”俞怀颖说,“当然谈出什么结果对我不太重要。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一旦打定主意就一定要干到底,听不听随你。总之我要告诉你:我要把含远楼遗址从你手中拿过来,就这样。”

“听起来你是跟我下战书?”周四平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

“你不就是有些虚张声势吗?”俞怀颖说,“我常见一些外强中干的人底气不足,他们生活中不少东西倒塌成一堆破烂,就像你那堆瓦砾。这时候他们应当反思,不要动不动张牙舞爪。”

她想他听得出她在影射什么,也许他会跳起来。上一回这个焦头烂额的十杰青年曾经气愤地走过来,弯起右手的两个指头在她的桌子上敲打了两下,这一回他会不会挥舞拳头杀上前来?结果她有些遗憾:周四平跳起来,却没冲过来,他只是一伸手抓起桌上的大公文包,夹在腋下快步走了出去。

后来她总记得周四平离去的样子:他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的发型有些乱,一络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沾在前额上,跟他整齐的装束不太对称。俞怀颖在那一刻忽然有了一个奇特的发现,她觉得这个人受到齐惠嘲讽过的那条尾巴其实是长在前额而非长在臀部。她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很特别:像是气恼,又像是无奈和沮丧。他发现俞怀颖目不转睛正盯着他时情不自禁地耸了一下肩膀,那意思大概是“你等着瞧”,其恶狠狠无比痛恨的意味尽在不言中。然后大门一碰他就不见了。

她在那一瞬间砰然心动。

第三章

森林计划

1.

星期一上午,洪承宗召开周一例会,听取手下人汇报各项业务进展,例会地点在国际大厦十五楼装修得异常豪华的公司办公室,公司各部门经理全部出席。

那一周没有特别大的事情,公司各项业务进展基本顺利。洪承宗注意到工程事务部经理在汇报参与某一个地块开发招标事务时,在一个关键问题上语词含糊。洪承宗明白这位心眼颇多的手下可能有花招,他不动声色。例会上公司开发部经理谈起某一项售楼业务进展不快,联络部经理谈起某一项拆迁户原屋面积诉讼案的麻烦,洪承宗听得极不耐烦。

“我不喜欢这样,”他训斥说,“把智商显高一点,别让狗吃了脑子!”

洪承宗看出坐在一边的公司计财部经理有一种欲言又止之状,点点头宣布散会,独独把他留了下来。洪承宗的这位大管家姓贺,年纪比其他部门经理都大,长着张马脸,对洪承宗忠心耿耿,一直被洪承宗视为心腹。

“那个招标可能不太简单。”计财部经理对洪承宗说,“你最好亲自了解一下。”

洪承宗点头说:“我知道,没大事。”

马脸向洪承宗报告说,本公司从建设银行贷的某一笔大款子已经超期了,目前公司账上款项不足以对付,如果不能如期还贷,可能会有连锁反应。他还提到公司调到香港的一笔钱,说:“那笔款子出去后就一直挺吃紧。”

洪承宗笑笑道:“你老贺就这模样,哪怕老婆让人搞大肚子了,也没什么嘛。一点点钱,咱们让它从这里到香港去,再叫它从日本往这里来就是了。”

“谁有办法呀,只有你。”

洪承宗“哎”了一声道:“我总让你弄得没一点兴致,你看这又得忙了不是?算了,交给我吧,我也有好些时候没干大的,该动动手了。”

当天下午就有一笔款子转进公司的户头,洪承宗吩咐先给建行支付一点,略做表示,其他的统统留着。

“我马上拿它玩去。”洪承宗交代说,“估计数额不会小。”

当晚洪承宗去了一家新开张的保龄球馆,一个四十来岁,头发秃了一圈,满脸红光的人在球馆里恭候。这秃子姓张,叫张生荣,是本保龄球馆的老板。老板跟洪承宗很熟,管他叫“洪公子”。

“洪公子今天准备打几局?”

“你准备了几个小姐?”

两个人嘿嘿嘿笑,心照不宣。

张生荣老板来自台湾,小有资产,交际面很宽,在一些地方搞了些项目,却是蜻蜓点水,这里一点,那里一项,广种薄收,项目都不大,搞不出多大名堂。张老板却不在乎,说:“搞着玩。”跟洪承宗颇相通。洪承宗知道这位张老板并不是真不想赚钱,他只是另有所好罢了。除了办项目,张老板的最大嗜好就是泡妞,在玩女人方面他颇有些老当益壮,也如他搞项目的那种方式,蜻蜓点水,广种薄收。这人总是一边办项目,一边办女人,口味相当大众化,办酒楼时搞女招待,办制伞厂时搞女领班,办商场时搞女收款员,办保龄球馆就搞换鞋台的女服务生,美的丑的老的少的能搞就搞,洪承宗总感到奇怪,不明白其貌不扬的这个秃头怎么会有如此旺盛的性欲。

“我有魄力。”张生荣老板故作神秘状道,“啧啧啧。”

洪承宗说:“是有个野鸡巴。”

那天晚上洪承宗找张生荣有事。他们一边打球一边说事情,洪承宗打听张生荣投资的一个项目。

“在我老家搞的那个。”洪承宗说,“我听你说过,好象在城北一个高坡下边。”

张生荣笑道:“那东西不行,不想干了。”

他说他在那边城北高地的半腰上买了一片荒坡,荒坡夹在两个小山包间,地点比较偏,交通不便,派不上大用场。两年前他买那块地时想大干一场赚点钱,摊子铺得很开,上下折腾好久,弄了一阵忽然没了劲。

“我一想这一来我搞什么?搞死人?”张生荣说,“我还找什么妞?漂亮的女尸?死老太婆?女土公还是老巫婆?我还不给妖精弄死?算了。”

洪承宗说:“好,我要,让给我吧。”

张生荣挺吃惊:“你吃毒药的?”

洪承宗笑道:“不早说过了?赚大钱不算什么,花最少的力气赚最多的钱,玩似的,那才算本事。”

他跟张生荣说,他正考虑回老家去办点事,他叔叔也让他回去一趟,他当然不是专程前去给老祖宗扫墓的。张生荣笑他说:“你还有个祖宗?你的祖宗不就是钱嘛。不过你老家那破地方谁也不敢恭维,哪里会有一地金子让你扫去!”

“咱们就不能点石成金?”洪承宗说,“我喜欢这样玩。”

洪承宗说他正在考虑一个大动作。他的叔叔要他到老家替他买一块地,这种小事用不着他专门去跑一趟,他真要出动就得干大的,玩出气派来。

“那就走呗,一块去。”张生荣说,“礼拜四怎么样?明天,后天,就大后天。”

“干嘛非大后天?”

“荔林会呀,你不知道?”

张老板起身去他的办公室,不一会儿拿着张请柬跑了回来。洪承宗把请柬翻了翻,了解其中内容。原来他的家乡外经贸部门将于本周五举办一个称为“荔林会”的小型招商活动,邀请一批在该地投资办有项目的外商到城郊荔枝林中品尝荔枝并恳谈联谊。张生荣在该地办有一个小项目,名正言顺属于应邀对象。

“二百公里,没啥意思,那个项目早想丢,也没打算在那里再搞什么妞。”张生明说,“本来不想去吃荔枝,洪公子要去,我就陪了。”

洪承宗把张生荣的那张请柬翻来复去再看了看,点点头说:“这倒是个时机。”

“那就定了?”

“我这么去可不行。”洪承宗说,“揪着你张老板的衣襟去吃荔枝,让人看了不像个乞丐吗?”

“有谁敢把你洪公子当乞丐?”

“洪公子干什么都得有点派。”洪承宗说,“没派能干什么大事。”

洪承宗在球局之间,用手提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关机,把电话机扔到一边,说:“行了,让他们忙去吧,咱们痛痛快快玩就是了。”

他和张老板占着一个球道一局一局往下打,打得大汗淋漓,直至午夜一时。这时有一个洪承宗公司的职员赶到保龄球馆,拿着两张电传,神色紧张。

“总经理的急件,”职员道,“我值班,不敢耽误。”

洪承宗摆摆手道:“行了,你回去吧。”

洪承宗把两张电传一起推给张生荣,笑着请他做鉴定。张生荣说:“这又不是处女膜,用得着我嘛。”

两张急件里,一张是正式的邀请函,邀请洪承宗参加将于周五举办的荔林会。打印的电传文稿下方有一个署名“黄一鸣”的人用钢笔手写了几行字。

“刚与贵叔通过电话,市里盛情邀请贵叔前来与会,贵叔因事务缠身,婉言谢绝,并指定你代表他前来。无论如何你一定得来,翘首以待。”

然后还有一笔:“给我回个电话!”

洪承宗大笑道:“助理大人摸不着头脑,他着急了。”

他对张生荣说,这位黄一鸣是他的老朋友,年纪比他略大一点,原在省经济委员会办公室任职,为人精明能干。洪承宗在当王泰秘书时就认识了这位黄一鸣,两人关系很好。两年前黄一鸣所在的省经委一位副主任离省城外放,荣升洪承宗家乡那座城市的市长,把黄一鸣带到洪承宗的故乡,黄先当市政府秘书长,一年后当了市长助理,为市政府的大管家,一个实权派人物。

“我见过这个人。”张生荣点头道。

洪承宗收到的另一份电传是他叔叔发来的,叔叔指令洪承宗代表他回家去,参加家乡的那个招商活动,并办理他交代过的那件事情,越快越好。

“我挺需要这张纸。”洪承宗说,“我打算开一张天大的支票给老叔寄去。可我知道要等他着急起来的时候,他才会签单,要不我就得自己付款。”

“你小子真是会玩,几个钟头,左右开弓。”张生荣道,“鬼公子一个。”

洪承宗把两份电传折起来塞进牛仔裤的后口袋里,笑道:“行了,后天动身。”

他说其实他不过就是通过某一条合适的渠道往家乡传递过去一条信息,说他老叔最近一再询问家乡的事务。洪承宗知道在这个时候他的这条信息立刻会让人联想起即将举办的招商活动,有关人士会十万火急加以报告,然后决定立刻补邀洪兆康前来与会。洪承宗的这位叔叔是家乡在外有数的富商之一,数年前返乡时曾捐巨资帮助修一座桥,因此雁过留声,为人们所注意。洪承宗知道家乡各种人物尤其是急于寻求海外投资以发展经济的当地政界要人对洪兆康倾注了莫大的热情,他们把胳膊长长地伸过大洋,同远在美国的这位富商亲切握手,发出各种友好信息,情意真切地欢迎他回家投资创业,洪兆康也不时有所回应,尽管实质性动作并不太多。黄一鸣诸公得知洪兆康在打听家乡事务后,肯定会尝试着再向叔叔伸出手去,他们会抓住这个机会试图像钓一条大鱼似的把洪兆康钓来。洪承宗清楚叔叔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妥当,飞越大洋专程回家乡吃几颗荔枝,叔叔却也不会无动于衷,他肯定要派洪承宗做为代表专程前去。叔叔眼睛正盯着家乡城北的某一高地,他急于要洪承宗前去办这件事情,他会喜出望外,利用家乡盛情相邀这么一个机会,他哪知道其实他只算成了侄儿手中一个大木偶。在洪承宗和张生荣于保龄球馆一局一局玩得开心之际,大洋两岸可有不少人为他忙个半死,洪承宗在地上画个圈,那些人扑通扑通一个跟着一个就跳了下去。

“就这玩法。”洪承宗笑道,“这叫做智商。”

2.

几天后洪承宗出现在离省城二百公里的故乡,在城市东郊一片荔枝林中,坐在贵宾席一个突出的位置上。

那时鼓号齐鸣,该市首届“荔林会”拉开了序幕。

这是一次规模不大却经过精心准备的招商活动,前来参与的客商及随员接近百名。举办开幕式的荔枝林距市区仅三公里,是一片特别挑选的果林,其中每一株荔枝都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满园荔树无不硕果累累,一株株绿叶红果,赏心悦目。恰那片荔林地势平坦,大如足球场,正可在绿荫之下布置铺排。开幕式这天人们把荔林四周打扫一净,在荔林外遍插彩旗,荔林中遍挂彩灯,进口处扎一彩门,高悬彩球,荔林深处搭一高台,张灯结彩,高台下浓荫中摆布数十张大圆桌,桌上红的绿的堆满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带着嫩叶的各品种新鲜荔枝,满桌满园满天满地流香溢蜜。上午九时贵宾入园入际,有盛装迎宾队伍列队两侧欢迎,一时锣鼓喧天,欢声齐起,热闹非凡。

洪承宗坐在荔林高台下边前排贵宾桌边,他的老友,本市的市长助理黄一鸣就坐在他的身旁。黄一鸣高个,长脸,穿件衬衫,在热浪中额头细细晶晶有一片汗珠。

洪承宗笑道:“当官的确麻烦。我就是因为怕大热天穿衬衫才退出官场。”

黄一鸣说:“你小子一来我是格外冒汗。”

“我真那么没用?”洪承宗大笑道,“你出一头汗就对付得了?”

黄一鸣说:“行了,这回是你撞到我的手上。”

两人互相握手,都使了力气,彼此哈哈大笑。

然后“荔林会”隆重开幕。就在本市市长致辞欢迎各方客商并介绍本地招商成果时,洪承宗的手提电话突然振铃,一个甜丝丝的嗓音插进了盛会现场。

“洪总经理听得出我吧?”

是个姑娘。这姑娘轻声细语,柔情蜜意,声音发哆,谈恋爱一般在电话里问洪承宗是否已经打定主意。洪承宗低下头,压低嗓子说他正在考虑,并提出最好是面谈一次。对方没有明确同意,只是让洪承宗把现金准备好,说:“我会卖一个好价钱是不?跟你说我可不喜欢讨价还价。”

电话挂了。洪承宗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他还得做一副微笑状。因为盛会正如火如荼。

洪承宗从位子上起身,向身边的黄一鸣点了下头,站起来往外走。他的位子在最前排,出入颇费事。在会场扩音器传布的市长热情洋溢的讲话声中,他顶着睽睽众目沿一条曲折路径穿过人们团团围坐的一张张大桌,走对会场边缘,到那时已出了身汗。

他把电话打开,找到了他的一个下属。

“马上给我查这个电话的来历。”

他把手提电话屏幕上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报给对方。在报电话时他注意到这个号码的区号正是本城。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另有意味。

他把电话关上。这时荔林中噼哩啪啦响起一阵热烈掌声,市长致辞结束。主持人宣布请一位来自香港的客商代表全体贵宾讲话,洪承宗再次穿过曲折路径走回他的位子,恰在讲话者一口广式国语的简洁演说收尾之际落座。

在主人与客人分别致辞之后,“荔林会”进入最具吸引力的议程:宾主开怀品尝荔枝,大饱口福之际欣赏精彩文艺表演。时下流行影视剧里,古时皇家盛宴欢娱也不过如此。在主持人宣布品尝表演同时开始之时,众人皆鼓掌热烈响应,守在台下的一支管弦乐队即奏起欢快乐曲,一队花枝招展的姑娘持竹篇的小巧果篮鱼贯而出,献妍于表演台上。倾刻间姑娘们在舞台四周组成几组鲜艳的造型,簇拥出一个光彩照人的领舞姑娘,领舞姑娘翩然起舞,舞姿花团锦簇,举手投足间细腻光滑的肌肤在薄如蝉翼的服饰下跳耀着玉石般的光芒,洪承宗一时心醉神迷。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再次叮呤不止。

来电话的就是接受洪承宗刚才指令的那位下属。

“找了关系。”他报告说,“查了。”

他证实刚才往洪承宗手提打电话的姑娘此刻确实跟他呆在同一座城市里,那人使用的是本城的一部公用电话。

洪承宗收了电话。他的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天下事真他妈有趣,有个姑娘在找我,我也在找她,双方关系暧昧谈恋爱一般靠两个电话彼此交易,不想却是呆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一种预谋行为的结果?会不会是她一直就在跟踪盯梢?也许还盯得很紧?说不定还真跟上来了,她也在这里,就在这里吃荔枝?

前边台上又是一个欢快的舞蹈。洪承宗看着那些姑娘,觉得粗粗看去也可以算个个倾国倾城,貌似天仙。他忽然心动,做奇想自问:那姑娘会不会就藏在这些人里,就在她们中间,或许正是那位美艳之至的领舞?也许这位领舞在上台之前曾躲在什么地方偷偷摸摸打一个电话,提出某些现金要求并对讨价还价提出威胁?也许她从舞台上下来时会轻飘飘径直飘到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道:“哈罗,我是连娜。笔名。”

洪承宗还真有些动容。本市首届“荔林会”开幕式的文艺演出正在进行,舞台上的姑娘经精心打扮个个面容姣好,舞姿优雅,真是怎么看怎么像。洪承宗想起数月前省城山庄夜总会的那个晚上,他记得那个连娜舞跳得极好,柔若无骨,每一个动作都有一种内在的韵律,他曾经暗自惊叹这是个真正会跳舞的人,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某“荔林会”开幕式的表演台上显然具有合理性。一个如此美貌且舞技超群者时而从事舞蹈表演时而客串坐台小姐于时下决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这种人在抓住机会时还会做贼,并利用偶然收获扩大战果,骚扰以至敲诈勒索,这都是可能的,原因就在一个钱字。与他人不同的只是这种人不太喜欢支票,他们要现金。

这时演出忽告结束,结束得恰到好处。袅袅音乐依然回旋于荔林,主持人在台上宣布接下来自由活动,客人们可在荔林中漫步、交谈并随意攀枝摘果品尝。能说会道的主持人称荔枝是一等的南国佳果,唐诗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是千余年前荔枝便是著名贡品是皇宫中的稀罕东西。韩愈有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可见其珍贵。如今不同了,今天“荔林会”里的贵客都是贵人,品尝荔枝对大家而言是平常事,不过身在荔林,自己挑选并从荔树上摘取果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常有,其中的田园野趣只有亲历才能深刻体会。主持人鼓动道:“女士们先生们: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大家鼓掌,然后结帮搭伙四散而去,荔林中一片喧哗。

洪承宗坐在位子上没动。黄一鸣忙忙碌碌在林中张罗,抽空凑过来问了他一句:“我看你不对头,蔫蔫的,刚才怎么不停的都是你的电话?”

洪承宗笑道:“一个小姐盯着我。折腾得我快趴下来了。”

“你得提防那些小姐,特别是绝色的。”黄一鸣道,“猛药多了吃不消。”

“没关系我有祖传秘方。”洪承宗说,“壮阳补肾,恶补,总能摆平。”

他在心里说要摆平其实也不难,关键是钱。他估计连娜至少要十万八万才能摆平,不排除她狮子开大口的可能。有时侯做贼的脑子也会发热,他们会忘乎所以,要是他们手中刚好偶然偷盗到一个要紧的东西。

那一次,洪承宗在阴沟里翻船,被连娜小姐偷走一个钱包并奚落一番,他本可大张旗鼓通过各种关系去围剿这个女贼,可却没有多方惊动,只是悄悄追查,原因就在于他那钱包里有一张特别的照片,让他难以对女贼下手。说起来那照片其实要多普通有多普通,通常情况下简直不会有人去注意:照片上就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山包,小山包下边有一座样式平常的两层楼房,一道把房子圈起来的围墙遮住了楼房的下半部分,露出上半部洁净的白墙红瓦。照片画面上没有人,一片宁静,紧闭的大铁门上挂着块有机玻璃标牌,标牌上“兴盛绿色食品研究开发部”几个美术字依稀可辨。这照片即无风景,又无美女,看上去就是一个业余时间初学摄影的小毛孩的涂鸦之作,把它往大街上随便一扔,没有任何人会多看一眼,洪承宗实在没有想到女贼连娜会注意到它。这女贼居然立刻就断定该照片奇货可居,因此在得手之后不像其他毛贼一样跑得无影无踪,反像条蚂蝗似的沾上来且沾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在那次山庄之夜之后,她已经几次用电话跟洪承宗联络,跟他谈论那张照片并异常甜蜜地下令洪承宗对她不得有什么不利动作,她让洪承宗准备一些现金,越多越好。

“我找到那个地方了,还去看过。”她对洪承宗说,“你那个绿色食品部。”

“你真那么辛苦吗?”洪承宗说,“看起来我要不犒劳一下真说不过去。”

洪承宗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应当设法找出这个女贼,扭断她的脖子,还是按她的需要为她准备一点现金?

他觉得挺有趣,他没想到此刻该女贼正跟他呆在同一座城市里。

在荔枝园摘取树上荔果的时候,他问跟他一起攀技选果的张生荣说:“你碰没碰过那种特别会跳舞的女孩?”

张生荣说他那些露水鸳鸯多半装模作样,没真本事。她们一躺上床,还没脱裤子就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竭力取悦他,其实那都是从黄色录相里学的,这些鸡什么感觉都没有。她们跳舞也一样,看上去动作挺夸张,其中真没有一个会的。

“你要是碰上一个真会的就完蛋了。”洪承宗说,“准得弄个屁滚尿流,不是你弄她,是她弄你。”

3.

酒会即将开始,黄一鸣从主桌那边匆匆跑过来,把洪承宗从拉出位子。

“老板让你过去。”他说。

他说的“老板”就是本市市长。早几年这位市长在省经委当副主任时,洪承宗就认识他并曾因公务打过交道,虽无深交,彼此挺客气,那时洪承宗是王泰的秘书,这种身份的人总是挺有人缘。洪承宗从商之后跟这位市长再无联系,直到眼下重逢。市长记性很好,在昨日“荔林会”于荔枝林开幕期间,市长跟宾客亲切交谈,见到洪承宗时立刻就认出来,他管洪承宗叫“小洪”,问了他一句:“王老身体好吧?”问的是已经退居二线的王泰的情况。洪承宗告诉他王老身体不错,每天做气功。市长频频点头,说:“替我问他好。”

然后在迎宾酒会上市长又想起他来,吩咐黄一鸣把洪承宗叫到主桌,坐他身边的位子。洪承宗对官方这一套早就烂熟于心,他知道尽管他算得上是他叔叔的代表,毕竟不是真正的“外宾”,在这种场合他稍稍退一边为好。他没想到市长那般看重,非要黄一鸣把他叫到身边不可。

“老板到处找你。”黄一鸣说,“就怕把你冷落了。”

“我是自觉靠边。”洪承宗说,“我可不敢连累你们老板。”

“这是什么鬼话?”

洪承宗笑着解释,他说他自认为是个惹麻烦的人,他到本地想办件大事,这件事办好了大家都好,办砸了除了他要倒楣,肯定还得拖个什么人去宰了抵账。他觉得到时候要真得宰谁,只要把市长助理推出去就行,别让市长跟着坐蜡,留得市长青山在,不怕黄助理到头没柴烧,因此他千方百计不想牵连市长,他是个很有良心的人。

黄一鸣也笑,他说:“你怕什么?现在是老板要牵连你不是你牵连他,你快滚,要不用手铐铐你去见他。”

洪承宗便起身到主桌那边。市长要他坐在身边副主宾的位子上,市长向其他客人轻描淡写道:“这位小洪先生跟他叔叔一直都非常关心家乡。他叔叔在美国。”

洪承宗说:“感谢市长。家叔要我来看看,也谈谈项目。”

他在心里发笑,他想他可以临时客串充当一个“托”,跟市长唱双簧,为本城招商引资略尽绵薄之力。当然这位市长绝对不会是有意让他来出演此“托”,洪承宗知道市长是要用这种方式表示对他的看重,包括对他早先的老板也就是“王老”的看重。这位王老虽然每天练气功,已经从要职上退下来,却依然是个有影响的人物。

但是在这种场合市长和洪承宗都心照不宣,他们没再提到关于王老的任何话题。市长在殷勤照料桌边贵宾们的同时没有忘记洪承宗,他们不时交谈几句,谈的却都不是闲话。洪承宗在席间告诉市长他准备在本市试着搞一些项目,他说这也是他叔叔的想法。市长表示欢迎,说他会交代黄一鸣助理和有关方面关照,如果需要他出面,他也会给予帮助。本市非常需要有识之士前来投资兴业,他相信洪承宗和他叔叔一定会发现选择家乡办事业肯定不会错。市长还询问洪承宗这些年发展得如何,洪承宗回答说非常顺利,一直都有很多朋友关心帮助他,因此几乎做什么成什么。市长大笑,他说小洪先生是得道多助,到本市来一定会有更为成功的记录。

“回头我让他们把重点招商项目给你介绍一下。”市长说,“都很不错的。”

“我已经了解了。”洪承宗说,“我不跟人争那些项目,我另外有些考虑。”

“是吗?”

洪承宗说他正在考虑尽快从美国以及省城的公司里调入几百万资金,在本市注册成立一家公司,迅速投入运作。

市长说:“很好。”

“如果定下来,我希望能快点办理一应手续。”

“这好说。”

然后市长结束话题,站起来,由黄一鸣等人陪同巡回酒会各桌,向客人们敬酒。一圈回来之后,又拾起原题跟洪承宗攀谈。

“小洪先生在省城的业务,好像以房地产开发为主?”

“是的。”

洪承宗暗暗吃惊,他想这位市长真是厉害,他显然是借着出巡敬酒之机向黄一鸣了解了一些情况,看来市长对他的事颇放在心里。

市长问:“小洪先生是不是也打算在家乡搞点房地产方面的事?”

“有些像,但也不尽是。”

市长笑道:“那么是个什么?四不像?”

洪承宗也笑。他说可不是,这不是个四不像,这至少是个五不像,一个怪物。市长顺着他的玩笑再说下去,他说几不像都没关系,只要对这座城市有好处,他都欢迎。

“我要做的对家乡当然有好处,不是一般的好处,是大好处,谁都没有考虑到的大好处。”洪承宗说,“得先跟市长说几句大话,还得卖点小关子,这才有效果。”

市长哈哈大笑说:“小洪先生有一种吊胃口的喜好。”

洪承宗一本正经地告诉市长,说他想做的属环境保护项目,也是一种人民福利项目,这种事通常都是政府在做,使用财政的资金。据他所知眼下本市跟许多城市一样百业俱兴,财政支出项目繁多,难免捉襟见肘,很难拿出更多的经费投在环保和福利事业方面,而这一方面偏又有许多项目有待开发。

市长问:“这是不是令叔的意思?”

洪承宗估计市长是想起当年洪兆康捐资修桥的往事。他对市长说:“我叔叔一直非常关心家乡的事务。他觉得支持家乡发展有多种途径,其中如果有一种即对家乡有利,于我们又有效益,这最好。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市长说:“如果你想在某个环保福利项目上取得效益,眼下恐怕不太容易。”

“我知道。我觉得有时大机会就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洪承宗说,“反正市长您放心,我要做的是您这里非常需要的,有如修桥铺路种树建花园一类环保福利性质的,百姓全都拥护的事。为您分忧,不要您出一分钱,我自己还赚点,这不错吧?”

市长嘿嘿直笑,他说世界上真有这么好的事?小洪先生可要说到做到啊。洪承宗便把酒杯端了起来,说:“市长咱们一言为定。”

却不料市长凑到耳边小声开了他一句玩笑。市长说:“得了,不用你叫真,生意让别人去做,你是另一种人材。去跟王老说一声,到我这里来好了,你要真对环保福利有兴趣,环保局还是民政局都行,让你挑。”

洪承宗笑道:“等走投无路了我再来找您。眼下我还行。我是真想在您这里干点事。而且尽量地靠自己,不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他说他喜欢独到,真正聪明的人要想别人想不到的,做别人做不到的,在别人熟视无睹之处发掘出宝藏,靠新思路新方法开拓一个新天地,干事业只有这么干才有意思。他说他到家乡来办事业只是个开头,他这几年赚的钱已经不少了,赚钱本身对他没有太大的诱惑力,赚家乡父老的钱更不是他的初衷,他感兴趣的只是某种挑战,他发现为大家做好事与让自己赚大钱通常是两个范畴里的东西,如鱼和熊掌不易兼得,眼下他准备对这种观念发起挑战,兼得鱼和熊掌,与市长共享,与大家共享。

市长往洪承宗的碟子里夹了一块鱼,笑道:“现在独缺熊掌。”

洪承宗说:“咱们可以先拿纸头画上一个。”

众人大笑。有洪承宗真真假假亲切掺合,宴会上气氛异常热烈。宴会期间只发生了一个意外小插曲:洪承宗去跟邻桌几位初识的香港实业界人士敬酒,你劝我喝兴高采烈之际,有一个挺拔高挑穿连衣裙撑一把红色遮阳伞的女子从窗外甬道走过,洪承宗偶然一瞥看到了女子的侧影,不由神色有异。他匆匆喝下杯中的酒,告辞掉头走开,却不回自己的桌子,转身走出大门,到门外看时,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洪承宗立刻打电话找跟他前来本城的一位助手,该助手正在另一个餐厅用工作餐,洪承宗吩咐他立刻到宾馆总台查询,了解本宾馆是不是有一个叫做“连娜”的女性青年入住,情况要马上反馈。

大约十分钟后助手报告说,经总台电脑查询,本宾馆数百宾客中没有一位叫“连娜”的。据登记记载,有“王娜”一位,“陈丽娜”一位。

“了解一下这两人的情况。”

洪承宗关上电话后暗自好笑,他想接下来也许得准备向连娜小姐求婚,真能扑到她的影子肯定要把她干了。他对自己说这个该死的连娜要是还叫连娜那才见鬼,眼下她要不叫玛利亚,也许就叫珍妮,宾馆登记表上湿淋淋只会露出一个“鬼”字。她确实很可能就住在这个高级宾馆里,如今各式各样的贼登堂入室,衣冠楚楚出入各显耀场所早已司空见惯。想到这位跟他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的女贼可能就跟他呆在同一个大门里,他只觉牙关发冷,有凉气丝丝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