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农思想
牛满山是我高中同学中唯一一个推着独轮车上学的人。我们学校附近有座大酒厂,每天都有酒糟卖,他推着独轮车来上学,星期六放学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捎一车酒糟回去。我知道酒糟能喂猪就是从他那里听说的。他说是“猪这东西是会喝酒的啊!酒糟的酒味儿挺大不是?它闻着酒味儿还没命地吃,吃了就醉,醉了就睡,整天不活动还能不长肉?”
“怪不得你不怎么长肉呢,敢情是你天天活动啊!”
“操,糟践俺贫下中农干啥?”
酒厂卖的酒糟很便宜,两毛钱一独轮车,随便推。他为了不吃亏,每次都装得很多。那东西湿漉漉的,装到筐里还滴嗒水,他还用脚踩结实,压豆腐样的将水全挤出来,这一车就有三、四百斤不止。他家离学校六十多里地,且上坡下坡的不好走,这三、四百斤推回去,肯定累得他够呛。可第二天下午,他又推着独轮车返回来了,还精神抖擞。作者即感叹道:“汝善脚力也!”他说是“推着车子比空手走得快”。
他买酒糟很快就买出经验来了,他还注意作自我批判呢:“嘿!咱傻啊!当然喽,也不光我一个人傻了!你瞧《天仙配》,董永和七仙女迎面碰上了,他说她碰了他一膀,她说他碰了她一膀,两人争论不休,竟又退回去重新走呢!你说傻不傻?咱怎么就想不起把酒糟先买出来,晒干之后再往家推呢!傻得跟董永一样哩!”
“那还不把酒味儿晒跑了?”
“跑还能跑多少!”
他就每个星期的四、五把酒糟买回来,摊到球场上晒,待星期六下午放学的时候再捎回去。
他那个独轮车的轱辘当然就是胶皮的。他对那个胶皮轱辘特别爱护,每次回到学校,他都要把那个胶皮轱辘卸下来放到床底下,晚上睡觉前就往床下看一眼。作者见了,问他:“尚存否?”
他即严肃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贫下中农买个车子容易吗?有些坏家伙专门偷车轱辘呢!要不我也不推到学校里来,放到家里今天这个借,明天那个借,三借两借就给你弄坏了,特别是气门塞儿!”
他除了买酒糟之外,还有两种业余爱好:一是喜欢数饭票,二是喜欢打篮球。整个六十年代,沂蒙山的高中学生大都是吃兑换粮的,就是在家里将粮食卖到附近粮站换一个兑换证,再拿着这个证到学校去换饭票。这里面的优惠是你卖到粮站的全部是粗粮,兑出来的饭票却粗细都有,比例跟省内粮票一样。牛满山兑出饭票来之后天天数。每晚睡觉前,他先是看一眼床下的胶皮轱辘,尔后就盘腿坐在床上数饭票。他数饭票就跟洗扑克牌一样,将粗粮细粮掺合起来一起数一遍,再将粗粮细粮抽出来分别数。如果时间允许,比方熄灯铃还没打啦,他就闭着眼抽出三张来,自言自语道:“明天就吃你们了!”但实际吃起来的时候,他不一定就按那三张来。据作者观察,星期三之前他一般都是吃粗粮,星期四之后就全吃细粮。因为那几天里他要买酒糟、晒酒糟,还要打篮球。他吃细粮的时候,往往要拿着馒头在教室里转一圈儿,嘴叭哒得格外响,仿佛吃着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样。
他对经常来学校里打篮球的商业局的一个小子特别崇拜。那小子带球的时候怪模怪样,屁股一扭一扭,八字脚一甩一甩,卓别林样的,很滑稽,也很从容。他还指手划脚声东击西呢!而他的队友们好像还很听他的。牛满山就崇拜得要命:“嘿!他一上场准赢!你瞧这球传的,神不知鬼不觉,是从背后传的呢!你瞧这三步栏跨的!谁也挡不住,没治!”
他打球的时候就学那小子,屁股也一扭一扭,脚也一甩一甩,也指手划脚,整个一个商业局!可他带球不灵,三带两带就让人家截去了。
打完了球回到宿舍,他看一眼床下,见车轮尚存就开始揉肚子。有一回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问作者:“上次你说我不怎么长肉?”
“是啊!”
他拍拍肚子:“看看,现在怎么样?”
“肚子大不说明问题,你看商业局的那小子,上身整个一个倒三角形,你呢?梯形!肚子比肩膀还宽,不行啊!虽然你善脚力,可没劲儿啊!”
“操!人家吃的啥,咱吃的啥!商业局嘛,卖啥吃啥,猪蹄儿猪下水的还能少吃了哇?那还能没劲儿?”
“你费劲巴力地推酒糟,喂出猪来让这些东西给吃了!”
他的脸色一下就深沉起来,半天没吭声,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说:“贫下中农嘛,还能不推酒糟?不推酒糟拿什么喂猪?不喂猪哪来的学费?唉,打篮球不好啊!以后不打了!”
“为什么?”
“打篮球吃得多啊!人五人六的人物似的呢,还打篮球!”
以后果然就没再见他打篮球。
有个星期天,他推着独轮车从家里回来,神采飞扬,一进宿舍嘴里就“锵、锵”地敲着锣鼓点儿在各个床之间转了一圈儿,作者问他:“你家的猪卖了好价钱了吧?这么高兴!”
“比那个还有意义呢!”
“什么好事儿啊?”
他很神秘地说:“我家定成新中农了呢!新型的富裕中农!”
“又定成份了?”
“上级在我们村刚搞完试点,啊!通过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多原来的贫下中农都提成富裕中农了!社会进步了嘛,脱贫了嘛!解放前是贫农,现在还是贫农,那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怎么体现?社会主义就是要逐步取消贫下中农,最后统统变成富裕中农,啊!”
“那以后你就不用推酒糟了吧?”
“更得推呀!搞不好就会重新变成贫农,那多丢人啊!”
我就觉得他比我们多懂好多事儿。他的酒糟推得更来劲儿了。
我们班主任是北京人,说话很刻薄,他对牛满山整天惦着买酒糟,晒酒糟,往床底下塞车轮子,学习还不怎么样,有点小看法。平时对他很冷淡,课堂提问也很少提到他。这天正上着课,不知什么时候外边天阴起来了,一声炸雷响过,雨点刷地就下来了。牛满山突然就惊呼一声:“毁了!”吓得全班同学一激楞。班主任厉声问他:“干什么?你?”
“我的酒糟还在篮球场上晒着呢!”
班主任就拿个粉笔头儿在黑板上敲,“看看,咹?看看!整天买酒糟晒酒糟,还有个学生样儿吗?满脑子中农思想,整个一个富裕中农!”
牛满山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有好几天他的情绪不高,蔫不叽的脑袋耷拉着。他问作者:“富裕中农怎么了?当了富裕中农反倒更丢人了吗?”
“谁知道啊!”
他似乎终究也没抬起头来,稍后不久他就退学了,也没拿到毕业证书。
若干年后,作者曾见过他一次。他到县城化肥厂推氨水来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见着作者即说是:“怪恣来!”
“恣什么?”
“你没听广播啊?***死了!又少了个修正主义坏家伙!”
群众反映
我在沂蒙一中读初中的时候,还不怎么时兴谈心,更不兴一男一女单独谈。赶到上了高中就兴开了,一男一女单独谈的情况也经常有。一男一女单独谈,当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地点大都在教室前边的树荫里,或操场上的单杠旁,时间搁在晚饭之后晚自习之前。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有一方是班干部或团干部,另一方则是积极要求进步者或因为犯了点小错误。两个什么干部也没当的男女单独谈心的情况,我在高中三年还没发现过。
以作者的观察,凡是一方是团干部的,另一方则很可能是主动的。因为他(或她)要靠拢团组织,找组织汇报汇报思想,请组织指指缺点,那就要有个主动性;若一方是班干部,另一方则差不多都是被动的,因为他又犯了个需要向他指出的小错误,比方打坏了一块玻璃了,上课交头接耳了,而他还不自觉,班干部就要体现个责任感,也须有点主动性。
我们班有个特别能谈心的团干部叫谭援朝,女的,外号“焦耳楞决定律”。她的头发自来卷,脸很宽,嘴唇上的茸毛很黑,跟物理课本上焦耳的画像差不多。因为她找牛满山谈心的时候向他指出过“在操场上晒酒糟群众有反映”,牛满山不服气,回来即叫她“焦耳楞决定律”,遂叫起来了。
按说她是团干部,等着别人主动向她靠拢就有的是心谈了,光递了入团申请书的也够她谈一阵子的了,可她还不过瘾,还要进一步联系群众,把更多的群众团结在自己周围。几乎每天晚饭后她都要找人谈心。教室前边的杨树下就像让她承包了似的,别人甭想占。进入高二之后的第一个学期,她找得最多的恐怕要数牛满山了。他两个谈心的镜头特好玩儿,谭援朝是满脸耐心,牛满山似不领情,根本不看她,身子拧拧着,脖子梗梗着,眼睛四处撒摸。有一次作者从旁路过,他还朝作者挤眉弄眼呢,嘴角朝着谭援朝的方向一撇一撇。牛满山回到宿舍,作者问他:“焦耳楞决定律又找你谈心了吧?”
“可不,一次一次还没完儿了呢!还挺有韧性呢!”
“那是对你有感情啊,她就没找咱谈过!”
“操,谁跟她有感情啊!我学习不怎么样,她比我还差,还有感情呢!她跟我谈,主要是她思想上没顾虑,放得开,她不找你谈是怕你呢!”
“她怕啥?”
“你学习那么好,心眼儿那么多,说话又怪损,还爱讽刺个人儿什么的,谁敢跟你谈啊!”
“你对她还怪了解哩!”
“这是我的分析!”
据牛满山及其他与她谈过心的同学介绍,她谈心的时候喜欢说“群众对你有反映”,尔后再指出你的缺点或错误。你问她谁反映的,那她就坚持组织原则不告诉你。你若没经验,思想上就有压力,或对某个群众怀疑上一小段。时间久了,“群众反映”多了,牛满山即编了一首《群众反映歌》,歌词大致是这样:
群众有反映啊,
你不该吃大葱呢。
谈起心来带着味儿,
群众就不愿听呢。
群众有反映啊,
嫌咱就不革命呢。
张口来它个小群众儿,
就很有代表性呢。
牛满山每晚睡觉前,看完床下的车轮子,数完了饭票,往枕头上一仰的时候就来上它一小段儿,每次的歌词还不一样,因当天发生的情况而定,即席创作。比方偶尔有人放了个屁,那他就要唱了:
群众有反映啊,
你放屁臭烘烘呢。
集体场合你不收敛,
没有个好感情儿呢。
他这歌很通俗,很好记,民歌风,听一遍就会,且可以随便填词,我们班的男生就差不多都会唱。
牛满山有中农思想,背后犯她的自由主义,编她的歌唱,当面却不敢顶撞她。她再找他谈心的时候,屁颠儿屁颠儿地又去了。她指出他的缺点,他是当面虚心接受,背后坚决不改;像在操场上晒酒糟的问题,他就一直没改。逼急了,他说是:“那你叫我往那儿晒?你给我划出块地儿来,我晒去!”
她划不出来,她不知道偌大个学校哪块地儿可以晒酒糟,另外她说了也不算,就说是:“你根本就不应该来学校里晒酒糟!”
“湿漉漉的那么沉,你帮我推啊?”
“我还管着你推酒糟啊?”
“那你让我怎么办?这不是逼人吗?以后哪个群众要再反映我晒酒糟,我操煞他娘啊!”
牛满山及其他被谭援朝谈过心的人还介绍对付她的经验呢:
“她找咱谈心的时候,咱一直是一言不发来着!从头至尾就问了她一句话:你快说完了吧?”
“她找我谈不上三分钟,我就说是‘怪鼓得慌啊!我去解个小手!’解完了手我就不回去了!”
最好玩儿的要算朱万能了,他给她装聋作傻胡搅蛮缠,她问一句,他重复一句。比方她对他说:“群众对你有反映啊!”
他就问:“反映?什么反映?”
“你很不讲卫生啊!”
“不讲卫生?怎么不讲卫生?”
“你的脚那么臭,上课的时候你还把鞋脱了,别人受得了吗?”
“我的脚臭?谁的脚不臭?脚臭一点儿就受不了,还有没有阶级感情?怎么与工农群众打成一片?”
“你的被子听说也跟油褡子似的呢!虱子到处爬,你还跟别人介绍经验,说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正面盖一会儿,再翻过来盖一会儿,让虱子疲于奔命来回爬,把它们一个一个全累死!它们就那么听你指挥啊?要是爬到别人的床上呢?”
“爬到别人的床上?爬到别人的床上别人不会也照此办理啊?所有的人都照此办理了,虱子还有可乘之机吗?”
他跟她胡搅蛮缠的时候,还把鞋脱下来用大拇脚趾头勾着一甩一甩呢!他那双鞋整年不刷一次,有“土肥厂的两个车间”之称,确实是臭不可闻,他就这样连熏加呕,用不上几个回合就把她折磨跑了。
作者好长时间弄不明白,谭援朝把心谈到这种程度了,为什么还要锲而不舍地把心谈?当然了,学校团总支是已经表扬过她一学期谈心一百廿九人次了,可难道仅仅就为了这个?不好研究的。
或许是牛满山向她捎过作者说的“她就没找咱谈过”的话儿,也许是班上的同学已经差不多让她谈了个遍了,剩下一两个恐有冷落之嫌,待高二下学期一开始,她终于找作者谈了。
作者早已设计好了五、六个应付“群众对你有反映”的方案,比方她刚说“群众对你”你马上就来它个“有反映”啦,或问她“哪个群众对我这么关心”啦等等,可她始终没说。她上来就说是:“上学期我考得不好,以前考得也不怎么样,可上学期考得格外差!考得这么差还找这个那个的谈心,你肯定会瞧不起我是吧?”
“哪能呢!”
“看着你平时也不怎么用功,还挺贪玩儿,可每次都考得那么好,你是怎么学的呢?”
“关键是上课听讲的时候要集中精力,别走神儿!”
“这很重要,可很难啊!”
“这有什么难的?”
“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
她可能比作者大三四岁,个子比作者还高,神态很拘谨,说话很小心。那一会儿,作者是突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整个一个大姐姐的形象。她说:“这个学我其实上得很勉强,家里兄弟姐妹五、六个,我又是老大,有的是心操!管教弟弟妹妹也习惯了。初中毕业的时候,原想考个师范及早参加工作,也好帮帮家里,考师范上级还有照顾,也不用拿学费,我家是烈属你知道吧?”
“知道!从你的名字上看得出来!”
“可班主任非让考高中不可,说将来考大学更会有照顾,后来很勉强地就上了,结果就一直难……”她眼里含着泪,但没掉下来,她问作者:“接班人的五条标准你都记住了吧?不但要注意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特别要善于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实践证明反对错了的人,这一条特别重要,也特别难做到,可非做不可!杜勒斯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咱们这一代身上,咱们可千万别变修了哇!一变修父辈的鲜血就白流了啊!”
原来她整天操着这么多的心,耽着这么大的心!你就不能不为她的真诚所折服!先前那由于传言所产生的不良印象一下都冰释了。
之后还有一件小事让作者至今不忘。
那是一次全县的高中作文竞赛,地点就设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我们班选了五名代表,作者是其中之一。全校所有的师生都在旁边观摩,目睹了竞赛的全过程。待作者答完了试卷走出赛场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围上来问长问短,唯有谭援朝远远地站着,脸红红地看着,就像在说自己学习不好,连慰问一下的资格也没有啊!待同学们都走散了,她才不好意思地走近作者,怯怯地问了一声:“你的钢笔一直有水儿啊?”
作者方才看见她手里还攥着一支钢笔!她原是预备着作者钢笔里没水儿的时候及时递上去的!作者的眼睛一下湿润了。
后来,作者不是遇见过牛满山推氨水吗?那次不久,作者才知道他和谭援朝竟然结合了。而在学校的时候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牛满山大汗淋漓气喘嘘嘘还说“怪恣来!***死了,又少了个修正主义坏家伙”是受谭援朝的影响也说不定呢!
阶级敌人
我说过朱万能跟谭援朝胡搅蛮缠,拿臭脚熏她,拿歪理气她,不一会儿就把她折磨跑了的事。其实他不光折磨谭援朝了,他折磨一切人,你看他一眼都是受折磨。他长得当然就很对不起人,个子不高背还有点驼,眼睛很小还假装近视,说起话来跟小太监似的,尖声尖气还阴阳怪气,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谭援朝找他谈心,主要是从“还要善于团结”的角度,也可见谭援朝的胸怀有多宽广。
朱万能其貌不扬,学习却不错,数学尤其好。我们高二时的班主任就是那个说牛满山满脑子中农思想整个一个富裕中农的北京人,他给我们教代数。他平时说话很刻薄,讲课的时候语言却很贫乏。每次上课他都要抱一摞废报纸,上边儿有他用毛笔字写的各种难题解析。他讲那些题是怎么做出来的时候,用教竿儿指着挂在黑板上的废报纸说是:“第一步是这样,啊,这样之后再这样,也可以不是这样,但这样简便些,这样了再这样、这样,最后就成了这样了,都明白了吗?”若是回答得不干脆,他猛丁就叫起一个同学来。那次他连着叫了四、五个,竟没有一个会的,最后就叫着朱万能了。朱万能小眼儿眨巴几下,看一会儿那张废报纸,头头是道地就说出来了,第一步是怎么回事儿,第二步是根据什么,为什么是这样而不能那样。班主任就表扬他:“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有的人看似英俊,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人形象不佳,却是含而不露、大智若愚!竟然还有人叫人家阶级敌人,这样的阶级敌人有什么不好?他是光荣的阶级敌人,有智慧的阶级敌人!”
阶级敌人的外号是作者给起的。有一次牛满山跟作者说:“朱万能这个东西走路低着头,不好斗啊!仰脸老婆低头汉,都是不能惹的主儿!”
作者顺口就来了一句:“整个一个阶级敌人!”却不想就叫起来了。当时是玩笑话,让班主任这一说,事情复杂了。
在此之前,朱万能还不知道他有这个外号,此后他就开始慢慢调查。他总是这样,无论谁要得罪了他,他当时不声不响,之后再慢慢跟你较量。早晚他觉得够本儿了,心理平衡了,才善甘罢休。你比方他假装近视这件事,他特别崇拜班上一个长得不怎么漂亮但戴上眼镜之后略微好看了些的女同学。有一段时间他就说他的视力也只有零点几了,为戴眼镜做舆论准备。牛满山说:“她还来例假呢!你下个月也该来了吧?”他当时没表示什么,过了将近一个月了,有天晚上睡觉前,他突然就守着全宿舍的人说:“牛满山在犯罪啊!”
“犯罪?”一下子把大家的胃口吊起来了。
“他的床单儿很脏啊!洗也白搭,洗不掉的!这是浪费人呢!浪费人是最大的浪费!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全宿舍的人轰地就乐了,丢了牛满山个大红脸。所以牛满山才跟作者说了“仰脸老婆低头汉都是不能惹的主儿”的那番话。
他此次查询阶级敌人的问题就格外认真。在查询的同时,他还重点宣传他有五个哥哥呢!他说他大哥给***当警卫员,他二哥是全国税务战线上的一面红旗,他三哥在部队当连长,他四哥村上当书记,“就数五哥职务低,邮电局里搞邮递,天天骑着自行车,一月七十斤猪肉没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牛满山在旁边儿因为用嘴“当叮个当,当叮个当”地给他打铁板儿来着,他即面露愠色,说是:“你不要态度不严肃,新中农也没啥了不起!”说完便狠狠地“哼”了一声,他哼得很响,意味深长。
作者问他:“你大哥真给***当警卫员啊?”
他一脸实在,且不以为然:“那当然!咱沂蒙山人文化低,到外边儿当大官的不多,净给大官儿当警卫员了!”
“你五哥一个月吃七十斤猪肉啊?”
“我是说他一个月的工资能买七十斤猪肉!还能光吃猪肉啊?人是吃粮食的动物,嗯,不吃粮食了还叫人吗?”
他隔三差五地宣传他那五个哥哥们一番,就有某种神秘色彩和威慑力量,让你不敢等闲视之。
他很快就查出是作者给他起的外号了。一年之内没见他有任何行动,你以为没事了,却不想后来“文革”一开始,他就给作者来了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他还不称作者的名字,称作者是刘××,显得挺有政策性。作者就挨了一次处女整。
朱万能还有点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小精神。有一次我们班集体买了票去看电影,正看着,三不知的有个女同学就惊叫一声,场上的灯光一下子亮了。那女同学抓住旁边儿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人就撕把,一边撕还一边骂:“你个流氓啊——”不想那中年人也有一帮儿,就有人上来拉偏仗。男同学们一看不让了,忽一下围上来了,眼看一场混战要开始。正僵持着,就见朱万能光着脊梁“呀”地一声窜上来了。他伸拳弄腿,舞舞扎扎,说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来来来,下家伙!”说完“咚”一下就给了那中年人一拳,把那帮人全给打愣了。同学们也愣了,人们看见他瘦骨嶙峋,肋骨可数,精细的脖子顶着个脑袋,两眼血红,一副玩儿命的架势,也不知他念的什么咒语,会什么拳术,加之牛满山在旁边儿咋呼:“他哥哥可是给***当警卫员啊——”那帮人愣怔一阵儿过后,一个个竟抽签似地全溜走了。
他这一手一时在县城很轰动,谁都知道***警卫员的弟弟在沂蒙一中。同学们对他更是刮目相看了好一段,谁都猜不透他怎么会来了这么一下,还“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没过多久,牛满山很神秘地对作者说:“不对劲儿啊,很不对劲儿!”
“怎么了?”
“朱万能原来每个星期天都在酒厂干小工呢!”
“干小工怎么了?”
他若真有那五个哥哥,还用得着他每个星期天都去干小工,挣那一块三毛钱?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揍的那个中年人是酒厂的呢!他一扒光脊梁,让人家给认出来了!”
“干嘛扒了光脊梁才认出来?”
“他干的那个活就是需要光脊梁呢!你想啊,往外扒酒糟的时候,雾气沼沼,温度怪高,还不光脊梁啊?”
“怪不得呢!他敢情光脊梁光惯了!”
“现在人家也不让他干了!”
“是吗?可是没看出来呀!”
“所以可怕呀,他肚子里长牙呀!”
进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为了迎接高考,星期天同学们都不回家了,各自都找僻静处复习功课。那个星期天上午,作者到沂河边去了。沂河离我们学校很远;岸边全是高高矮矮的树丛,很僻静,很清爽。作者刚到那里、就看见一个瘦小的光着脊梁的人在水边寻寻觅觅,是朱万能无疑。他在捉蛤蟆,此时他手中已经有两、三个了。作者想看个究竟,躲进一簇树丛里没惊动他。不一会儿,他又捉了几个,他将它们剥皮剖肚冲洗干净拿到岸上用火烤。烤熟了他又三个一堆三个一堆地把它们摆放到一块石板上,然后神情庄重地就跪下了。他念念有词,如泣如诉,他说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父母大人在天之灵敬禀者,孩儿高中要毕业;苦挣苦熬到如今,两件心愿请辅佐;一保孩儿上大学,二愿与××能结合;孩儿若是如了愿,朱家定能成大业;有朝一日返故里,试看曹家又奈何?
说完连磕三个响头。
作者听得云里雾里,好不吃惊!他说的××就是那个长得不怎么漂亮戴上眼镜之后好看了些的女同学。这东西其貌不扬竞存着如此心思!作者同时预感到其家庭背景情况复杂,与那个曹家必有很深的积怨。联想起他平时的为人,将来有一个家族复仇的故事定了。
磕完了头,他开始吃那些蛤蟆们,他连它们的骨头也嚼了,咬得咯嘣响,吞咽的声音也很大。尔后他就躺到离作者不远的一蔟树丛旁了,不一会儿,他浑身抖动,气喘虚虚,嘴里叫着那个戴眼镜的女同学的名字,就干了一件据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日本青少年都干过的勾当。
后来当然就发生了“文革”,他那两个心愿一个也没能实现。“文革”后期,作者了解到朱万能的家庭背景确实是非常复杂,也确实一度被划到阶级敌人那一类去了。那是个悲剧式的然而又是司空见惯的故事。
再过几年,朱万能成了全县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他在村里办了个有相当规模的砖瓦厂,不少姓曹的村民到他厂里当了工人。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他还给母校赞助了一万块钱。可反腐败一开始,他又向各级纪委写人民来信,反映母校校长暗示启发他搞赞助的事,据说已经立了案,现正在调查审理中。
处女整
写完题目先笑了,啥叫“处女整”啊?赶紧解释:从事文学创作这个行当的,若是评职啦选拔尖子人才啦或人个作协啦什么的,好像格外重视“何时发表处女作”对吧?几乎每表必有,每表必填。但到目前为止还不曾见过什么表上有这样的栏目:“何时挨过处女整”,这就有点不公平。而整是任何人都要挨的,不管你是伟人还是普通人,也不管你搞文学还是不搞文学,就像人必须吃饭一样,整也必须挨。有谁声明自己从没挨过整吗?站出来让大伙瞧瞧!没有吧?我就知道没有,这一点定了。
如果这么说能解释得通,那么下边就说说咱挨的那个处女整。
我说过我们班有个同学叫朱万能的,外号“阶级敌人”。作者一个要好的同学说:“这个东西走路还低着头呢!那就不好斗,仰脸老婆低头汉,都是不敢惹的主儿!”
作者顺口来了一句:“整个一个阶级敌人!”却不想就叫起来了。
我们进入高三后班主任换了个上海人,他长得很帅,穿得很讲究,虽然是工人家庭出身,但总给人一个资产阶级的感觉。之所以这样说,一是他对同学们的感情差点劲,你比方他在黑板上写字就从来不擦,写满了就不写了,若还要非写不可的时候,他就在讲台上转圈儿,故作找黑板擦状,有眼急手快的同学看见就上去代劳了。二是他集体劳动的观念淡薄,每次义务劳动他总让副班主任领着去,副班主任偶尔请他去一次,他就说:“别客气,你去吧!”推辞赴宴似的。
班主任的爱人也是上海人,会唱英语歌,还会唱越剧。有一次学校要组织文艺晚会,她让班主任找作者去给她拉二胡伴奏。作者过去没拉过越剧,她唱的时候还不按节奏来,配合不好她就发脾气,加之期中考试作者的政治考得很差,拉那玩艺儿就没心绪。班主任再叫作者去排练的时候就不想去了。他问作者:“怎么啦?情绪不高!”作者说:“政治没考好啊!革命接班人的五条标准没答全,八字宪法那八个字的顺序也搞颠倒了,不及格呀!”他就说;“什么八字宪法九字宪法的!高考也不一定考那个,去,排练去!”
朱万能就在旁边儿,他肯定是听见了。
还有一次是毕业考试之后,学校确定保送作者进一所机要学校。同学们正在紧张地迎接高考,作者的入学通知书来了。县委组织部找作者交待注意事项,是班主任用自行车带作者去的,朱万能也知道。
待作者从家里办理完了户口从学校走的时候,不想“文革”开始了。作者一进学校就懵了:到处是用席扎成的宣传栏、宣传棚,全让大字报糊满了,所有教室的墙上地上课桌上也都是。从大字报上看,我们班主任成了黑帮,像他轻视劳动、鼓吹“有才华的阶级敌人”等问题都有大字报揭发,其中就有二十来张与作者有关系,大部分是朱万能写的。内容主要有“黑帮×××(指班主任)培植网罗资产阶级接班人,刘××已堕落为修正主义的黑苗子;两人一唱一和恶毒攻击八字宪法和革命接班人的五条标准;黑帮×××一贯对贫下中农子女冷嘲热讽,打击迫害,唯对刘××情同手足,并将其送到要害部门,这是往无产阶级司令部身边埋定时炸弹;黑帮×××夫妇与刘××一唱一伴,上演才子佳人的丑剧《十八相送》……”
朱万能写作者名字的时候,就写“刘××”,跟倒写的黑帮名字以示区别,显得挺有政策性。
若不是那个机要学校很快来了停止入学的电报,朱万能们不知还要写作者多少大字报。
接着“文革”领导小组向作者交待政策,要作者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与黑帮们划清界限。革命同学写了揭发材料,就让作者写旁证。写旁证你得按揭发材料上的口径来,若有出入就是没划清界限。还要摁手印儿,写了错别字勾了重新另写也要摁,一份旁证写完,十个八个的手印摁了。旁边儿有人拿着印盒让你摁手印儿这件事是最让人掉价也最带侮辱性的了,不管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一天让你摁上三次手印儿,你整个就斯文扫地一点风度也没有了。若干年后,因为要作者证明一件什么事,作者又前后摁了二十六个手印儿的时候,就不禁想起当年摁手印儿的情景和心境,泪水要费好大劲儿才能忍住不流下来。
作者在挨处女整期间共摁手印儿一百二十四个,有半年之久作者的食指始终非常鲜艳,艳若牡丹。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间,作者摁手印儿摁出瘾来了,直到参军做了通讯报道工作,写完稿子还不由自主地摁手印儿,往家写信也摁手印儿。
后来作者因为给***写致敬信有功,才算是彻底解脱了。那时候,不管大事小情,比方***接见红卫兵了,最新指示发表了,只要是群众集会就给***写致敬信。那么谁来起草呢?朱万能起草过。他这样写:
伟大领袖***:
红色电波传喜讯,沂蒙人歌动地诗;
千村霹荔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
这样写当然不行,不但不行,连同他出身方面的问题及复杂的社会关系,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中,他家还被划到阶级敌人那个系列里去了。作者就知道了他何以对“阶级敌人”这个词儿如此敏感并耿耿于怀的原因。
革命同学就推举作者来写致敬信。作者当然比朱万能写得好了,排列***诗词当然不能那么排了,也就彻底解脱了。
关于作者挨处女整就这么个情况了,这样的处女整比起老一辈革命家及各级领导干部所挨的整来,当然是小巫见大巫,甚至就根本上不了档次的。作者之所以写出来,是对其中某些细节印象太深刻,那就是:摁手印儿。
钢笔的故事
六十年代初,我们班买得起钢笔的同学还不多,大部分同学用的都是蘸水笔。那时候,一支蘸水笔的价格不超过一毛钱,笔尖儿三分,笔杆儿六分。墨水也不是原装的,是拿小瓶到商店里灌的,一瓶一毛钱左右。每人的课桌上就都摆着一个墨水瓶。冬天穿棉衣的时候,你出来进去的就须格外小心,一不注意就把谁的墨水瓶给碰翻了。一翻了,就浸了桌子,染了衣服,就要心情紧张地忙活小半天,还须向人家道歉乃至赔偿什么的。有一次,一个女同学将我的墨水瓶给碰翻了,我在旁边直说不要紧不要紧,她还紧张得要命,帮我擦桌子,要给我洗溅上了墨水的衣服,完了还灌了一瓶墨水赔我。之后有好长时间我单独遇见她就很不好意思,很奇怪的。
用蘸水笔写字可以,但若比着尺子划线做几何图形就够呛,划着划着,三不知的就下来一滴墨水,或尺子的边缘也沾上了墨水,待将尺子拿起来的时候往往把纸染一大片,使得卷面很不整洁。
进入高三后的那年寒假,我的一个在外边工作的本家的三叔携未婚妻回来探亲。他到我家串门儿,听说我快要高中毕业了,当场就从兜儿里掏出一支钢笔给我。他穿着棉大衣,他未婚妻穿着棉猴儿,两人都很漂亮,很气派。穿着大衣在未婚妻面前拔一支钢笔给别人的劲头儿特别气派,比一般的穿皮鞋镶金牙还要气派,就让作者及围观的孩子们羡慕了好一阵子,并产生出将来也能穿着棉大衣拔一支钢笔给别人的理想。
那支钢笔就是英雄牌的。开学之后我去县城的商店打听过,价格是十五块七。第一次有了钢笔,而且又是这么贵的东西,我真是很激动,遂作类似“三句半”那样的词二阙:
三叔给我钢笔一支,
价格一十五块七。
能买三十多斤猪肉呢!
好东西。
好东西可不能随便使,
须把它好好来藏匿,
关键时候再用它,
出成绩。
我就继续用着蘸水笔,画几何图形的时候用铅笔。
虽然平时不用它,可我还是将它带到学校去了。问题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考试。进入高三之后,各种形式的考试特别多,我想考试的时候用上它,企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为了便于保管,我还让我姐姐用线勾了个钢笔套,再用细绳将口勒住,拴到上衣的钮扣上。倒是也可以别到上衣的兜儿盖儿上,沂蒙山当时也有“初中生别一支钢笔,高中生别两只钢笔”的说法,一是考虑那样别不保险,二是怕人家说咱胀饱,忘了扒几碗干饭,想来想去还是拴到钮扣上合适。如同农民买了自行车不知道怎么爱惜用些花花绿绿的布到处缠一样,虽然有点小家子气,但也只能那样做。
钢笔这东西,你须用到一定程度才好使,从来没用过,偶尔使一次就格外别扭,笔锋太细还不怎么下水儿。我就老寻思,三叔是随便从兜里掏出来的,难道他从来就没用过吗?我大姐就说:“三叔是个文盲,他根本就不会写字,怎么能用过?”
“他在外边儿干什么工作?”
“下煤窑,挖煤!”
“不识字还买这么好的钢笔啊?”
“也许不是他买的,是上级奖给他的。他要面子,讲排场,像在外边儿当着多大的官儿似的!”
我不是企望它考试的时候能给我带来好运气来吗?可恰恰相反,我用它考了几回试就几回没考好。我前面提到的把革命接班人的五条标准没答全,将八字宪法的顺序也弄颠倒了的那回政治考试就是用的它。其实那些东西我原先是背过了的,可用它写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它不怎么下水儿还着急,这样的连紧张加着急你就没法考得好。
这真是个昂贵的不祥之物!你还不能拿它不当好草,对它有半点的轻视和不恭。我就继续滴溜八卦地将它拴到胸前的钮扣上,并时时为它操着心,别丢了,别磕了碰了挤折了。而且你还得耽心着别人来借。我说过我们班上有个大男生,每个星期六都要给某人写封长信,让另外一个同学捎回去来着,他写信的时候就来借我的钢笔。他写的字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字之一,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怎么恶心他怎么写。班上有个写字也不怎么样但比那大男生写得稍好点儿的同学还讥笑他呢,说他的字刺猬似的,四下里扎煞着,若是不小心将手放到他写的字上,准让它扎一家伙。他用信纸也不是好信纸,是那种困难时候生产的又黑又粗的再生纸,让这样的人在那样的纸上用这么好的钢笔去写,那怎么让人受得了?你还不好意思不借给他。他个子那么高地从后排座位上竖插到你的面前,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再使使行吧?还是你的钢笔写出字来有体啊!”你瞧,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还讲究体呢!你能不借给他?他写信的时候,浑身用力,一只手挡着一只手写。就是一百个人同时写字,他写信的声音我也能听得出来,那“哧哧”的响声就像从我的心上划过一样,让人心疼得了不得。
后来若不是我对他每周一封信的内容及收信人的性别产生了怀疑,以看看写的什么内容作为借钢笔的条件,他不知还要借到什么时候呢!
对我的钢笔表现出关注和热心的还有一位,就是曾将我的墨水瓶碰翻了的那个女同学,她外号叫小保姆。她得这外号的原因是她母亲给人家当保姆。她身材很矮小,从高一到高三始终坐在课桌的第一排。她的身材及神情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她先前很高来着,只是这两年才长矮了。她整个地不是向上和向外长,而是朝里收,让人想到沂蒙山的一句俗话:十年长八岁,越长越倒退。她平时很少说话,各科老师也都很少提问她,偶尔提问她一次,她不管会还是不会,统统给你个一言不发。因为有过碰翻墨水瓶的交往,她跟我还偶尔说两句话。我跟她前后桌,有一次她见我从拴到钮扣上的钢笔套里往外拔钢笔,就说是:“这么好的钢笔啊?跟张局长用的一样哩。”
“张局长是谁?”
“我妈看孩子的那家主人。”
“那咱也享受到局长一级的待遇了!”
“这东西买着贵,使着便宜。”
“咱哪能买得起,是我三叔送的。”
以后她出来进去地打我课桌前过,就总瞅一眼我胸前拴钢笔的那个钮扣儿。
那支钢笔让那个大男生写信磨,加上我自己考试用,用着用着就好用了,可好用了不久就丢了。想不起是上体育课还是上劳动课脱衣服的时候丢的。小保姆就和大男生帮我到操场上和菜地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二位让我别着急,再好好回忆回亿。
就在我丢了钢笔不几天,沂蒙山区举行了一次数学竞赛,赛场就设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我们班出三名代表,我是其中的一名。我拿着蘸笔端着墨水瓶进赛场的时候,小保姆突然就把我叫到旁边,说是“你用我的钢笔吧!”说着就从兜儿里掏出一支钢笔。她的钢笔跟我的那支颜色类似,可牌号不相同,是三、四块钱的那种铱金笔。我没用,我说用这玩艺儿考不好。后来我就寻思,她什么时候买了钢笔呢?
很快我就知道,就在小保姆买钢笔的那几天里,我们班的同学也全都买上了钢笔,一个没落。
后来我的那支钢笔还是找着了,是我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忘记从钮扣儿上摘下来。小保姆知道后很激动,攥着我的钢笔几乎掉了眼泪,很奇怪的。我后来想到,乃其母做保姆之故也,保姆即最怕主人丢失东西矣!小保姆耳濡目染,焉能不受影响乎?
再后来,我就带着这支钢笔参了军,学写通讯报道及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待唐山地震,作者去抗震救灾时才将那支钢笔彻底地丢了。
一个人和一个笑话
马志坚进入高一的时候十六岁,个头儿中等,皮肤较黑,牙很白,吃得不错,经常吃小米煎饼卷狗肉。他爹在一个小国营饭店当经理,他吃的那些东西肯定来自那个小国营饭店无疑。他吃的时候嘴就呱叽得很响,还不时地发出津津有味的声音。就像他看电影的时候,随着银幕上剧情的发展,他总要旁若无人地发出或感叹或惊奇或惋惜或气愤的声音一样。你跟他在一块儿吃顿饭,那纯粹就是受折磨。他喝水的声音也很大,咕冬咕冬的,完了就歌颂一番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说是“简直让它撑毁了堆呀!撑得老想打瞌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撑得打瞌睡!嗨,嘿!”说完即做它几下扩胸运动。
他身体当然就很好,小钢炮似的;精力很充沛,永远神采奕奕。他经常讲他爹给他讲过的一个小笑话。他爹说,让两个沂蒙山人打架很容易。你比方三个人一前一后地一块儿走,中间那个若是觉得无聊,想热闹热闹,他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他用两只手比划成一处篮球的形状,对前边的那个人说:“一个鸡蛋这么大你信不信?”前边的那个人当然就不信;他再用两只手比划成一个鸡蛋大小对后边儿的那个人说:“我刚才说一个鸡蛋这么大,他不信哩!”后边儿的那个人肯定要说“他是放屁”!前边儿的那个听见后边儿的那个骂他,当然就要回骂,三骂两骂就打起来了。你就放心地旁边儿看热闹吧!那二位保证只注意对方骂他而绝对不问骂他的原因。“沂蒙山人就这么好玩儿,一个个傻×似的,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马志坚得其真传,深谙要领,就经常玩儿那个鸡蛋笑话式的游戏。我前面说过,我丢了钢笔之后的几天里,班上所有同学刷地全都买上了钢笔,而当我的钢笔又找到了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众人看咱的眼神儿都不对,人人带着离咱远点儿的神情,让你觉得钢笔找到了还不如丢了好,就是马志坚游戏的结果。他说是:“谁让咱穷来着?买不起钢笔人家还能不怀疑?要是咱也有钢笔,就怎么也怀疑不到咱头上!买,借钱也买!咱人穷志不穷,嗯!”说得很动感情,很有煽动性。
有一个学期他跟朱万能关系不错,他说是:“朱万能的二哥是全国税务战线上的一面红旗呢!那就不能随便得罪。操,就是他的那双鞋太臭了,简直就是土肥厂的两个车间!”
你在旁边儿若随便表示一下赞同,或者哪怕就是什么话也不说,他再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这些话就成了你说的:“牛满山说朱万能的那双鞋是土肥厂的两个车间,可是真形象啊!他怎么想出来的哩,还两个车间,一双可不就是两个吗?”
朱万能听了就把牛满山恨上了,就找碴儿报复回来,他又在旁边儿把热闹看上了。他了解沂蒙山人的德性,他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时地享受着鸡蛋游戏的乐趣。
要命的是马志坚蔑视崇高,亵渎纯真,有辱斯文,用他的鸡蛋游戏将一些美好的事物推入尴尬的境地,让你崇高不起来。
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女的,叫温馨。她是高一下学期从省城转学来的。她先前跟她妈妈随军在省实验中学读书来着,她爸爸转业回到了家乡,她也跟着转学插到了我们班,她人如其名,态度文静,说话高雅,声音甜润,让人感受到一种温馨的气息;她学习很好,会识谱,演过话剧,举止大方,又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她往教室里那么一坐,那真是光彩夺目,气质逼人。你在她面前就不敢放肆,甚至连沂蒙山很流行的口头语如“操”、“球”之类也不敢说,连老师上课也格外拘束,不敢轻易往她那个座位上看。她简直就是班上所有的同学的大姐。她其实年龄并不大,但你会管她叫大姐,你甚至想让老师也管她叫大姐。那个外号叫“逼死猫”的俄语老师在她面前就毕恭毕敬,他发音不如她发得纯正,读课文也没她读得流畅动听,每当上新课的时候,他就让她先读一遍,尔后他再接着讲。我们语文老师抽烟很厉害,晚自习他来班上辅导也抽。有一次他抽着烟溜达到温馨旁边儿,温馨眉头皱了一下,接着又笑笑说:“老师光抽劣质烟草啊?”语文老师脸红了半天,以后来我们班就再也不抽了。
我因为会拉几下二胡,她又是文艺骨干,学校每次组织文艺活动都要抽我们二人去,一起排练一起演出,肯定要稍微熟悉一点。熟悉了之后你觉得她性情随和,并不清高。她叫的那个“馨”字很容易写错,但你若写成“欣”或“新”,她也不生气。她说是,“行,这个‘欣’也行!”音乐老师第一次将她的名字叫成了“温香”,她也答应。
时间长了,接触多了,彼此有些好感生出来也是自然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她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没有缺点的人。她还很识才,她断定我将来会有所作为,不是当军官,就是当作家。“就上不了大学啊?”
“我说的是职业,上大学本身不是职业!”
她还经常把别人写给她的一些无头无尾的信拿给我看。那些信都很长,这封信谈理想,下封信谈修养,再一封信就谈一次出差的经历和感受。那些信的头尾是她自己撕去的是肯定的了,她不让你知道写信人的姓名及怎么称呼她。如果思想稍微复杂一点儿,也不难猜出写信人的身份及她的用意,问题是我在她面前始终太老实太矜持,老觉得她不是你的同学而是你的领导或老师,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私心杂念或想入非非的念头。
这时候马志坚很神秘地就对我说:“你知道温馨学习为什么这么好吧?”
“不知道啊!”
“她是留级生呢!而且不是留了一级而是两级。她在原先那个学校里读高三,插到咱们这里读高一,那还不显得好一点儿啊?怪不得叫温馨呢,她可真能温故而知新!”
我真是很吃惊:“是吗?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就甭问了!看她的年龄你还看不出来啊?”
“她多大?”
“表格上是十七,实际上二十也不止!”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就说了一个很下流的经验。大意是她每次从厕所里出来都结着裤腿儿呢,“尿尿泚裤腿儿,年纪小二十儿!”
高中时代是最要命的一个时期,而留级生、泚裤腿儿又全是些敏感的字眼儿,你纯净的心灵里怎么能容得下这个?你听了,就像一只苍蝇卡到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把先前对她的那些美好的印象全给破坏掉了,你就不能不渐渐疏远她。
进入高二那年的元旦,学校改善生活,每人定量分给八个大包子。那些包子可真大,四个一斤,马志坚一顿没吃完,晚上看完电影回到宿舍,又把剩下的三个全给吃了。那些包子的馅儿是猪大油拌的,他二次吃的时候早就凝固了,那三个包子下去,当晚就让他得了肠粘连,痛得他呼爹叫娘,满地打滚儿。同学们赶忙将他抬到医院,连夜做了手术,这才保住命一条。他住院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去看他,温馨也买了点心去探视。他跟她过去从来没说过话,如今见她提了点心来看他,感动坏了,又无以回报,即玩儿鸡蛋游戏来感谢她。他说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就太善良,不会识别人。那个表面上跟你最好的人说你是留级生呢!还说你尿尿泚裤腿儿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温馨当时就气哭了。他见她哭了,他也掉了眼泪。而这事儿她是无法核实的,直至高中毕业,她始终也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若干年后,当她跟那个我看过的那些无头无尾的信的作者结了婚,她也到了不在乎尿尿泚裤腿儿这类事儿的年龄的时候,有一次我遇见她,她才大大咧咧地说起当时她很生我的气的原委。而我除了无力的否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得更有说服力呢?这当然就是后话。
马志坚出了院,休学了一年。这时候他玩儿那种鸡蛋游戏玩出瘾来了,在家一年,玩儿得他父母几乎离了婚。他家的伙食当然不如那个小国营饭店好,他嫌好道歹说他妈:“怪不得我、爹说你长得不咋的,还不会过日子哩,还真的来!”
“你爹在外边儿就这么说我吗?”
“可不?”
“他还说我什么?”
“还说你这顿吃个狗,下顿叫狗吃了也不嫌呢!”
“怪不得老东西整年不着家呢!敢情是嫌老娘丑哇!我去撕这个老东西!”
他害了怕,将他娘拽住了。
待他爸爸回到家,自然就一场好打。老两口打完了,让他滚出去,他说是:“我不对,我忘了是在家里了,我以为还在学校来!”
“文革”一开始,马志坚就杀回学校闹革命了,还当了将近半年的造反司令。我们那个成了“牛鬼蛇神”的班主任这样评价他:“整个一个‘文革’的群众基础!”认识马志坚,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文革”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