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1
一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
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妈妈”。后一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吗吗”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饱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开心。要是你生气,冲他瞪一眼,他也深谙其意,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吗吗”,掉头颠颠地跑开去。
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运上一口长气,才能翻上一个白眼。掉头也是很费力的,软软的颈脖上,脑袋像个胡椒碾锤摇来晃去,须甩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才能稳稳地旋到位。他跑起路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整个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靠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赛跑冲线的动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正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么个孽障,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了,有人说他还在岳州开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沾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某某曾亲眼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头人或泥巴人磕头,还是没有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她在灶房里码柴,曾打死一只蜘蛛。那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气味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了些,胖得像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像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屋在雨打日晒之下微微发黑,木柱木梁都毫无必要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反正不值钱。门前有引水竹管,有猪屎狗粪,有经常晾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以及被褥,上面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抓泥巴,玩腻了,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就是去打野猪,他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来,骂几句粗话,对他晃一晃拳头。要不,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开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旁人的开心大笑,照例会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头上。如果他愤怒地回敬一句“×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赶过来,横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骂。如果骂一句,在胯里抹一下,据说就更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视”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宝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和费解。但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阵,散开去。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抱怨边过下去。后生们在门前来来往往,一个个冒出胡桩和皱纹,背也慢慢弯了,直到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门长树大的后生。只有丙崽凝固不动,长来长去还是只有背篓高,永远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脸相明显见老,额上叠着不少抬头纹。
夜晚,母亲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像其他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呵?你不听话,你教不变,吃饭吃得多,穿衣最费布,又不学好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还可以杀肉呢。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
丙崽望着这个颇像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觉得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舔舔嘴唇,兴冲冲地顶撞:“×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把竹椅摇得吱呀呀地响。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吗吗。”
“你当了官发了财,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对话,是一种谁也无权夺去的亲情享受。
二
寨子落在大山里和白云上,人们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孤岛,托你浮游。
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鸟,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焦脆和洪亮,有金属的共鸣声。它们好像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没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像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橘红色等复杂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过郡,汉时也设过郡,到明代“改土归流”……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山里却一切依旧,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官家人连千家坪都不常涉足,从没到山里来过。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细如竹筷,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即便被装入笼子里,见到妖娆妇女,还会在笼中上下顿跌,躁动不已,几近气绝。取蛇胆也不易,据说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淫蛇抱缠游戏之,再割其胸取胆,那色胆包天的家伙在这一过程中竟陶陶然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春夏两季多见,人一旦染上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在这种情况下,解毒办法就是赶快杀一头白牛,让患者喝下生牛血,对满盆牛血学三声公鸡叫。
至于满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大木无须砍断,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便算完事。以至这里的火塘都直接对着大门,可减少劈柴的劳累。有一种柟木,长得很直,质地紧密,祛虫防蚁,有微香,长至几丈或十几丈才撑开枝叶。古代常有采官进山,催调徭役倒伐这种树,去给州府做宫室的楹栋,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欢用它打造舟船,远远行至辰州、岳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边人”拆船取材,移作他用,琢磨成花窗或妆匣。下边人把这种树木称为香柟。
人们出山当然有危险。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险滩,稍不留神就会船毁排散,尸骨不存。这是第一条。碰上祭谷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头。碰上剪径的,可能钩了你的车船,剐了你的钱财。这是第二条。还有些妇人,用公鸡血掺和几种毒虫,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令你饮茶之后暴死于途。这叫“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至少也要攒下一些留给来世的阴寿。当然是害怕蛊祸,此地的青壮后生一般不会轻易远行,远行也不敢随便饮水,实在干渴难忍,视潭中或井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前去捧喝两口。
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去一个石洞避风雨,摸索到洞里,发现那里有一大堆骷髅,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花纹,如鸟兽,如地图,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放蛊的后果?
加上大岭深坑,山路崎岖,大树实在不易外运,于是长了也是白长,派不上多大用场,雄姿英发地长起来,又在阳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积,若有人软软地踏上去,腐积层就冒出几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阴湿浓烈的酸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和野豹的嚎叫。这些叫声总是凄厉而悠长。
村村寨寨所以都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西,说不太清楚。他们的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说”说成“话”,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近指的“他”与远指的“渠”严格区分,颇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特别古怪,好像是很讲究大团结,故意混淆远近和亲疏,于是父亲被称为“叔叔”,叔叔被称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词,还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暂时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这里的老规矩,丙崽家那个离家远走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丙崽的“叔叔”。
这当然与他没太大关系。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罢,丙崽反正从未见过那人。就像山寨里有些孩子一样,丙崽无须认识父亲,甚至不必从父姓。如果不是母亲吐露往事,他们可能永远不知自己的骨血与哪一个汉子有关。
但人们还是有认祖归宗的强烈冲动。对祖先较为详细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阳落得早,夜晚长得无聊,大家就懒懒散散地串门,唱歌,摆古,说农事,说匪患,打瞌睡,毫无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柜都被山猪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实人家。壁上有时点着山猪油灯壳子,发出淡蓝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时人们还往铁丝编成的灯篮里添块松膏,待松膏烧得噼叭一炸,铜色火光惶惶一闪,灯篮就睡意浓浓地抽搐几下。火塘里的青烟冒出来,冬天可用来取暖,夏天可用来驱蚊。栋梁壁顶都被烟火熏得黑如焦炭,浑然黑色中看不清什么线条和界限,只有一股清冽的烟味戳鼻。要是火烧得太旺,气流上冲,梁上一根根灰线子不断摇晃,点点烟屑从天而降,翻舞飞腾,最后飘到人们的头上、肩上或者膝头上,不被人们注意。
德龙最会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时极风流,妇女们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齿咒骂。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细,憋住鼻腔一起调,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脑门顶里剜着,刮着,挤着,让你一身皮肉发紧。大家紧惯了,还紧出了满心的佩服:德龙的喉咙真是个喉咙呵!
他揣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进门来,嬉皮笑脸,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后,不劳多劝就会盯住木梁,捏捏喉头,认真地开唱:
辰州县里好多房?
好多柱来好多梁?
鸡公岭上好多鸟?
好多窝来好多毛?
这类“十八扯”相当于开场白或定场诗,是些不打紧的铺垫。唱得气顺了,身子热了,眼里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风流情歌就开始登场:
思郎猛哎,
行路思来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风流,最愿意唱风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们面红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妇用棒槌打他出门。当然,如果寨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规矩,大家就得表情肃然地唱“简”,即唱历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个个展开接力唱,可以一唱数日不停,从祖父唱到曾祖父,从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远古的姜凉。姜凉是我们的祖先,但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是他爹妈生的,谁生下优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许就是晋人陶潜诗中那个“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叠在一起,连老鼠也住不下。他举起斧头奋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头也砍掉了,于是以后成了个无头鬼,只能以乳头为眼,以肚脐为嘴,长得很难看的。但幸亏有了这个无头鬼,他挥舞着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来。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后代怎么来到这里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东海边上,发现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怎么办呢?五家嫂共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呵?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大家带上犁耙,坐上枫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他们最后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孙。于是大家唱着笑着来了。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据说,曾经有个史官到过千家坪,说他们唱的根本不是事实。那人说,刑天是争夺帝位时被黄帝砍头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来住在云梦泽一带,也不是什么“东海边”。后因黄帝与炎帝大战,难民才沿着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进了夷蛮山地。奇怪的是,这些难民居然忘记了战争,古歌里没有一点战争逼迫的影子。
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们的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贫之相。
德龙唱了十几年,带着那条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亲。
三
丙崽对陌生人最感兴趣。碰上匠人或商贩进寨,他都会迎上去大喊一声“爸爸”,吓得对方惊慌不已。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对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呵斥:“你乱喊什么?要死呵?”
呵斥完了,她眉开眼笑。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说老规矩不容。传说烧窑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动土,先要挂一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须焚香燃炮在先,南北两处点火在后,窑匠念念有词地轻摇鹅毛扇——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些规矩,使大家对窑匠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抽烟,恭敬地讨教技艺,顺便也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中,最为客气的可能要数石仁,他一见窑匠就喊“哥”喊“叔”,第二句就热情问候“我嫂”或“我婶”——指窑匠的女人。有时候对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是扯上了谁。三言两语说亲热了,石仁还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吃粑粑,去“卧夜”。
石仁对窑匠最讨好,但一再讨好的同时也经常添乱,不是把堆码的窑坯撞垮了,就是把桶模踩烂了,把弓线拉断了,气得窑匠大骂他“圆手板”和“花脚乌龟”,后来干脆不准他上窑来——权当他是另一个丙崽。
这使他多少有些沮丧和寞落。他外号仁宝,是个老后生,虽至今没有婚娶,但自认为是人才,常与外来的客人攀攀关系。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溜进林子里,偷看女崽们笑笑闹闹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为补偿,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母猪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见了。这婆娘爱拨弄是非,回头就找这个嘀咕几句,找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刮点松膏,或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探脑,装着在寻草药什么的,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瞥得仁宝心里发毛。
仁宝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气,一见到他,注意到周围没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石仁再来几下,直到手指有些痛。
“×吗吗,×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逼着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直到他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的沙粒。
他哇哇哭起来。但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一张哑巴嘴说不清谁是凶手,只能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愤怒地揪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手指,朝着天大喊大叫,疯了一样。
丙崽娘在他身上找了找,没发现什么伤痕,“哭,哭死呵?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哪个?”
丙崽气绝,把自己的指头咬出血来。
就这样,仁宝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子加倍偿还,他自己躲在远处暗笑。不过,丙崽后来也多了心眼。有一次再次惨遭欺凌,待母亲赶过来,他居然止住哭泣,手指地上的一个脚印:“×吗吗”。那是一个皮鞋底印迹,让丙崽娘一看就真相大白。“好你个仁宝臭肠子哎,你鼻子里长蛆,你耳朵里流脓,你眼睛里生霉长毛呵?你欺侮我不成,就来欺侮一个蠢崽,你枯脔心毒脔心不得好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丙崽去寻找凶手,“贼娘养的你出来,你出来!老娘今天把丙崽带来了,你不拿刀子杀了他,老娘就同你没完!你不拿锤子锤瘪他,老娘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这一夜,据说仁宝吓得没敢回家。
不过,后来仁宝同她并没有结仇,一见到她还“婶娘”前“婶娘”后的喊得特别甜。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找窑匠讨点废砖瓦,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摘了几个南瓜或几个包谷,也忙着给她家送去。有人说,他是同丙崽娘打过一架,但打着打着就搂到一起去了,搂着搂着就撕裤子了——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去千家坪告官的路上,就发生在林子里,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当时丙崽“×吗吗×吗吗”地骑到仁宝的头上揪打,反而被他娘一巴掌扇开,被赶到一边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结果有点蹊跷。看见仁宝有时给呆子一把杨梅或者红薯片,妇女们免不了更多指指点点:真的吗?不会吧?诸如此类。
丙崽对红薯片并不领情,一把掷回仁宝。“×吗吗。”
“你疯呵?好吃的。”
“×吗吗!”
“我×你妈妈呢。”
丙崽一口浓痰吐到仁宝的身上。
妇女们大笑:仁宝伢子,这下知道了吧?要×吗吗还不容易呵……她们没说完,差点笑得气岔,羞得仁宝一脸胀红夺路而逃。大概是受到笑声的鼓舞,丙崽左右看看,更加猖狂起来,把自己拉的屎抓了个满手,偏斜着脑袋,轮出一个白眼,继续追击仁宝,一路“×吗吗×吗吗×吗吗”,竟把一条汉子追得满山跑。
仁宝跑下山去了。直到半个多月以后,他才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他头发剪短了,胡桩刮光了,还带回了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何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更不合脚的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很有新时代气象。“你好!”他逢人便招呼,招呼的方式很怪异,让大家听不大懂。你什么好呢?又没生病,能不好么?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看见菜园里杂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气不打一处来,对儿子脚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里去了?有本事就莫回来!”
“你以为我想回来?我一进门就脔心冲。”
“你还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脚!”
“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是吧?”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便吭声,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中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如此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第二只鞋子,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楼上自己的房间,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后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马灯罩子有何用途,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能说新名词的仁宝也更可敬。人们常见他愤世嫉俗,对什么也看不顺眼,又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里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上面来人了,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
或者说:“就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头雾水。要开始,当然好,要开始什么呢?要怎么开始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踏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谋远虑。邀伴去干犁田、倒树或者砍茅草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宝从此渐渐有了老相,人瘦毛长一脸黑。他两眼更加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对待一些不凡人士:窑匠、木匠、界(锯)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总是顺着对方的言语,及时表示出惊讶、愤慨、惜惋、欢喜乃至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当然,奉承一阵以后,他也会巧妙地暗示自己到过千家坪,见识过那里的官道和酒楼。有时他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到六条好汉,能否懂一点对联的平仄。
这一天,寨子里照例祭谷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宝大不以为然,不过受父亲鞋底的威胁,还是不得不去应付一下。只是他脸上一直充满冷笑。可笑呵,年年祭谷神,也没祭出个好年成,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落后么?他见过千家坪的人作阳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谓作田的专家。哪像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开水圳也不铲田埂,更不打粪凼,只是见草就烧一把火,还想田里结谷?再说就算田里结了谷,与他的雄图大志有何关系?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翘起屁股下拜,更觉得气愤和鄙夷。为什么不行帽檐礼?什么年月了,怎么就不能文明和进步?他在千家坪见过帽檐礼的,那才叫振奋人心!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你要相信我的话。”
“相信,当然相信。”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胀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这已经足够,可以让他发挥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热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和咸味……
直到叭的一声,他感觉脑门顶遭到重重一击才猛醒过来。回头一看,是丙崽娘两只冒火的大圆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还不还回来?”
“我……什么时候借过板凳?”
“你还装蒜?就不记得了?”丙崽娘又一只鞋子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