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茅草地2
十
形势教育和阶级教育并没有使大家鼓起劲头,倒是泡病假的越来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时有耳闻。场长找下面的人了解情况,也找到了我。
“我没意见。”我瓮声瓮气地说。
“你还在怄气?”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这伢,那次在地上我骂你,是一时性躁,官僚作风。其实呢,我这个人是老鸦变的,只是嘴巴丑。”
我还是冷冷地摆弄着一根草。
“你大红花也戴了,庆功酒也喝了,心里还不痛快?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张种田还有哪一点对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气不打一处来,随口点出几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两三个月没看上电影……“场长,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他摸摸头,想了想。“这些事,好办好办。”
他这一回算是真听意见了,尤其山洞考验以后,他对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场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电影。他看到银幕上抗美援朝的战火纷飞,兴致大发,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长叫到面前说:“今晚要看个痛快,你现在吃点苦,骑我的马到县里去,找电影公司再搞两部片子来。要好看的!”科长吓了一跳,说看得太晚的话,大家会肚子饿。场长扬扬手:“叫食堂煮饭!”结果,那天看电影一直看到后半夜三点钟,几百号员工吃了夜宵以后连夜再看。一锅香气扑扑的萝卜煮鱼,是场长个人出钱请的客。
场长是老革命,工资高,请客是常事,用钱从来很大方,除了给自己留点烟钱,剩下的钱只要有人开口,他有多少给多少。他买烟也是一买好几条,丢在抽屉里没个数,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共产。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来了一包飞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云吐雾。“马儿,”他叫我的外号,“你也去搞双军鞋来吧,我看清了,他还有两双,就放在衣箱的后面。”
当时我父亲身体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给我寄钱来。我一双胶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场长那里揩油。没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几个红红趾头上。
“你来。”他说。
“有事么?”
“你来。”
他领着我来到草市街。这是甘溪边的一个小镇,四周有残存的小城墙,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墙内有麻石道直通小码头,串起各种木板房,有店铺也有民居。遇到赶集,即本地人说的“赶闹子”,这里人流拥挤,热热闹闹,出售着知青们最有兴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种粉红色的酸萝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卖。
场长背着手把我带进供销社,一座破旧的观音古庙。“妹子,”他朝柜台后一个僮族姑娘点点头,“打盆热水来好不?”
本地人都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货员立刻照办。场长又撞开经理的房门,抽来一张椅子,随便大方得像回到了家。
“洗脚吧。”
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不免有点慌乱。
“洗!”他蹲下去脱了我的破鞋,随手远远地扔到门外,然后几乎是压着我洗脚,“你穿好多码的?”
“场长,我自己有鞋……”
他分开指头量了一下我的脚,去柜边选了一双大胶鞋,往我脚上一套。捏捏鞋尖,看来还合适。他点了点头。
“场长,我真的不要……”
“穿!”
他满意地看看鞋,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子弹呀私章呀什么的,从中挑出两张钞票,在柜台前算是付了鞋钱。
像没发生任何事,他丢下我就走了,在庙门口同几个熟人打了打招呼,背着双手,迈开八字步,朝小码头走去。
十一
场长是不准谈恋爱的。他说过,现在是创业期间,三年内谁都不准搞对象,要是哪个把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带进来,他就要不客气地打流氓。每次看电影,他命令男女分开坐,还叫民兵四处搜查,看有成双成对的地下活动分子没有。在场长面前,我们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谈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位女知青在床头贴了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照,场长一见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无聊!”
气得那位朱丽叶哭了一场。
场长偏偏是小雨的父亲。据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苏北,父母是进步教师,被反动派杀害。场长收养了她,解放后把她从老家带到城里读书。听说她考进了某农学院,场长不以为然,说在城里学什么农业,还不如跟我到农场去学,这就把她带到了茅草地。她是场长最重要的家庭温暖,常常在晚饭之后,不但帮助两个弟弟洗澡和做作业,还要给父亲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盘象棋,给他读一段关云长什么的。
我对他们的家事了解得越来越多,心头也越来越沉重。这样一个家庭同我有什么关系吗?会不会发生什么关系?入夜,巨大的圆月冒出茅草地,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隐隐约约的甘溪像一抹水银,发出蓝宝石的光芒,像童话中的一个梦境。天地间一片无边的神秘的柔软的流动的蓝,像有支蓝色的无字之歌在天边飘荡,融入了草丛,浸染着星空。
知青们坐在溪边上谈天说地,唱歌唱戏,背诵诗句,或者为一个有关苏德战争或物理公式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偷偷看一眼,我看到身旁的一些女知青,虽然没看见我要寻找的身影,但我能想象那镶上了月色的两只小辫,就在桑树下,就在堰石上,就在机用铧犁车上,反正不管摆在哪里都艺术。
“你说,马克思的女儿叫什么名字?”猴子突然问我。
“小雨……”我糊糊涂涂脱口而出。
“什么?”他们哄堂大笑了。
我这才醒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一口咬定张种田最马克思,才使大家相信我不过是来了句幽默。
我想摆脱胡思乱想,就发狠读书,但书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气——看,这是马克思的爱!看,这是伏契克的爱!看,这是巴金、茅盾、柔石……呵呵呵,我在爱情前辈们的鼓舞之下决心孤注一掷决战决胜。行动就这样开始了。我把她约到晚上的在甘蔗地东头,事先背记了几首诗,几十句格言,预谋了主动牵手的位置和姿态。我的暗暗算计是,等走到前面第三棵桑树,就开始第一个动作……
她显然注意到我的粗重呼吸,还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全身尴尬。“你不要说了……”她低下头去,“你要说的事,根本不可能……”
我两眼一黑,“为……为什么?”
“爸爸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搞对象。”
“什么叫搞对象?”
“说恋爱也行,反正是一个意思。”
“那你的柑子……”我话一出口就自觉很傻。
“什么柑子?”
“上次你给我的柑子,你忘记了?”
她知道怎么回事以后,还是眨眨眼,“我给过吗?再说,就算给了,就是给你吃么,这有什么错?”
这一下活该我无地自容。我一直拿来自鸣得意的柑子,一直以为含义无穷重若千均的宝贝,原来什么也不是。我不过是把驴粪蛋错当金元宝的傻财主。
“小雨,你听我说,我这一段睡不好觉,总是有点……”
“你不要说了。爸爸说过的,我们现应该一心一意创业。”
创业,创业,一提这个创业就让人憋气。小雨呵小雨,爱情是风雨中的火把,是航途上的风帆——我差一点要开始背诗了。
“你不要生气。爸爸说……”
“总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
“不,你不要这样说他,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月光的闪动,“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个父亲的崇拜者,一条父亲的尾巴。希望已经风一样无影无踪。看来我所有的话都白准备了,都纯属自作多情。我不记得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突然,远处有一束手电筒的射光朝这边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声音有些发抖:“他来了。是他。你快走吧。”
没怎么细想,没有像样的告别,我拔腿就往坡下逃窜。我听到身后有场长的声音,是大骂小雨的声音,又听到他朝我大喊:“站住!站住——”
他追上来了,追过甘蔗地,追过花生地和粪棚子,追过那台山上的拖拉机,一直追到公路上……足足追了两里来路,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我像风箱一样出粗气,鞋子掉了一只,脚上又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在剧痛中突然醒悟:我好糊涂!为什么要跑?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居然要跑得这样狼狈?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人?
“混账!”他追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一猜就知道是你这臭小子。你还要不要前途?还要不要脑袋?小小年纪,学会耍流氓?”
“我没有耍流氓!”
“胡说!”
“我没有错!”
他脚一跺大吼一声:“举起手来!”
如果不是手电筒照得我眼花,我肯定能看见他气歪了的脸,还有那冲着我脑门的驳壳枪。
十二
我被捕之后受到禁闭——关进了化肥保管室,满屋都是刺鼻的氨气。这是场长新近实行的家法,只差没配上老虎凳和辣椒水了。同我一起受难的还有几个伙计。有的是偷了场里的西瓜,有的是违反禁令下河游泳,大炮他们几个是私自去闯溶洞,想看看洞里是否藏了空投特务。听农民说那个洞一直通到四川峨嵋山,他们还想去探探险。
“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我们唱着革命囚歌取乐,但每天被扣掉三两米,还得去修渠,日子不好受。
场长决定召开批斗大会,整一整我们这些害群之马。这天派人送了个亲笔条子来工区,但他的字太差,差不多是甲骨文,没人能看懂。李瞎子横看竖看忙了半天,把字条往衣袋一塞,还是带我们去修渠。
不知什么时候,嘀嘀哒哒,大路上溅起一线黄泥水,是场长骑马一阵风赶来了。他手执马鞭,脸色铁青,怒气冲冲,耳下方一道伤疤胀得红红的。“全体集合!”他大喊了一声。
我们赶快排列成两行。他在队列前走来走去,气得好一阵没说话,最后拿队长是问:“你好大胆子,目无领导,不听指挥!”
“我哪里目无领导?”
“叫你们开会,为什么不去?”
“晓不得呵。”
“没看见我的通知?”
“你那号天书,恐怕只有神仙才认得。”
“不认得?你胡说!我在扫盲班里拿了奖状的,军区司令都说我的字写得好,你他娘的敢说不认得?”
“我是没文化,他们知青也说不认得呵。”
“不认得就不能派人去问?你晓得这是什么通知?军机要事,十万火急,你以为是好玩?”
我记起来了。他的字条上有三个红手指印。他以前说过,当年他们打游击的时候,信上打一个红指印表示紧急,两个表示加急,三个表示特急。
没等我们笑出声,他又冲大家一瞪眼睛:“活见鬼,这么多喝墨水的人,字都不认得,读了书有什么用?读到屁眼里去了?还戴着眼镜片子,装猫头鹰吓老鼠?听好了: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我仍然是又臭又硬的石头,蹲在地上不肯走,始终扭着脑袋。我以为这会把场长惹怒。奇怪的是,他发现这一事态后策马返回,既没打,也没骂,态度倒是出奇的耐心。“你想逼我发火是不?你想让我犯错误?臭小子,我今天偏不。你贼胆包天勾引我丫头,我张种田今天还偏要同你慢慢来。你等着。”
这天的批斗大会以后,他把我留在办公室,搬来一大堆学习资料重重地砸在桌上,叫秘书挑出一些文章开读。他自己闭上眼睛也陪着我一起听。
我急了,“你有话就直说,别来这一套!”
“你不是骂我阎王爷吗?我今天要当一回观音娘娘。”他得意地冲我点点头。
学习资料一直读到深夜,读得我招架不住哈欠滚滚,在他面前的英雄相荡然无存。我只能自认倒霉,再大的罪名也先认下再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早晨醒来以后,发现是在他的床上,而他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十三
据说场长想不通,为什么我这号人没被刀枪吓住,倒会被糖衣炮弹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对全场进一步严加管理。
在生病吐血的日子里,他还来我们工区抓整风。知青们的日记、书信以及各种书刊都要接受审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种场长觉得顺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唢呐和胡琴,但对“下巴琴”疑虑重重——这是指小提琴——只是后来听说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没有真下手收缴。看见一张泰戈尔的画片,他就指着问:“是不是资本家?开什么铺子的?”看见一本诗集封面上有新月图案,立刻发现敌情,跳起来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为他在朝鲜战场遭遇过土耳其军队,对方的旗帜标有新月。
除非家里病人和死人,知青们一般不得请假回城。在场长眼里,城里灯红酒绿,是腐化蜕变的发源地,在那样的鬼地方多混些时日,一个人的骨头不轻几斤才怪,不成“骆驼斯基”才怪。他还经常发牢骚,埋怨中央不把机关学校统统迁到乡下来。
大家都怕他,但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干活。只要干部不在场,好些人就撑着锄头把磨蹭。看见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懒得去驱赶。机耕队两台拖拉机坏在山上,买不到配件,谁也不去想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生锈,都成了老鼠窝。这一年加上旱情严重,花生豆子什么的大多只有一堆空壳。直到冷冽的冬天来了,工资还发不出,每人只领得两斤霉花生过年。看到这个场面,场长也急得吐血。他带着一些人截了三辆粮车,凭着一张蛮不讲理的欠条,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粮食保住了。他又带着几个干部出外四处“接头”,就是找关系求助,也不管什么组织程序,冲到县政府的这个局那个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营扎寨。县里干部都比他级别低,县委书记也让他几分,一见他就头大。结果,靠了这点老资格的权威,他还真募来两车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矿工的还是劳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虽不合身,也可挡点风寒。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无尽的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这样忧郁的歌声中到来。没有鞭炮,没有欢笑,甚至没有像样的年饭。大家烧着棉花秆,敲打着铝饭盒和搪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
场长带着几个干部来工区拜年。他带来了一壶酒,还有几包好烟,想让大家高兴和活跃一点。他见人就分烟,见人就敬上酒壶,讲了些笑话,什么李瞎子掉到了粪坑里,什么猪八戒到高老庄做女婿。
有个干部听出笑声太勉强,提起另一个话题:“张胡子,你经常说你小时候练过武打气功,可以刀枪不入,飞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说,我张种田吹牛?”场长喝了口酒,有意逗个趣,“不信我就来两手给你看看。”说着把棉衣一脱,一个马步,全身运气,额上青筋直暴,脸盘子胀出了紫红色,然后是青色,然后是黑色,十个粗短的手指头随之痉挛颤抖。“嘿!”他大喝一声,脚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断了砖块,劈得粉末飞溅桌椅颤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声一落,场长又来了个节目,挑两个气力最大的后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看他们能不能把他掀翻。
几个节目下来,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气氛还是不够热烈。有人不辞而别,火堆边的空座位越来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搂住双膝瞌睡。李瞎子其实并不瞎,一看这场面就故意闹腾,又是添柴又是添茶,还装装酒疯开口骂人:“李建国你这个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么只喝半口?看不起我乡下人是么?”
“唔……”场长其实心里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丧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电筒。“哦,我们也该走了……”
像个不讨好的演员,他筋疲力尽地退场,轻轻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出门去,佝偻的身子闪入风雪之中。
这一夜我没有怎么睡着。不知为什么,总想起了那个佝偻的背影。唉,场长,太刺伤他也许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们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缺乏手茧,但只得到几把霉花生。我们也不缺乏先进工具,但拖拉机在山头生锈。我们也不缺乏热情,但最终眼前都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那么怪谁?
好大一场雪呀。
十四
小雨调到另一个工区以后,我还是经常到猪场边去,好像那里还有她的余音和气息,她还有可能从哪个猪圈里冒出来。我遥望另一个工区的灯火,想象她现在的景况。她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念一个什么人?不会是一个劲地在油灯下写思想汇报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来了,自己还不知道,是医生先把消息告诉场领导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场里只得赶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这家伙与孩子他娘火速结婚。场长在婚礼上讲了些祝贺的话,还赠给新婚之家两个热水瓶。可以想象,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使恋爱禁令不了了之。不过有意思的是,知青们眼下都认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见到异性反而谨言慎行起来。
“见鬼,让他们搞对象吧,他们都像阉了似的!”场长经常一见到队长们就打听恋爱动态,在干部会上动员大家都当媒婆,还从附近农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职工,平衡场里的的男女比例。听队长说,他就是想让大家安心农场,在这里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包括给他生出一窝窝小劳动力。
这天晚上,猴子突然来告诉我,说小雨来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觉了。”其实我心里已咚咚跳。
“你就这样对待妇女?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
“你讨打么?”
事情有点可笑。她父亲的号令枪一响,她就开始起跑了,要完成爱情指标了,最近又是找我借书又是向我讨教什么,但我一想到号令枪反而腿软。
我还是去了,看见她消瘦的身体,还有稍显突出的颧骨。她似乎没什么事,只是说说她去参加州团代会的感受,说茅草地对比兄弟农场的差距,什么三个“不如”,四个“不一样”,五个“没想到”……说到兴致勃勃之际,差一点吓得我抱头就跑。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
“你还没说完?”我伸了个懒腰,喷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再见。”
我向宿舍走去,但刚起步就听到她呜呜呜,回头一看,是她捂住了脸。天边一道闪电,亮一下又赶紧藏进云里。山坡上有几堆没有烧尽的火土灰,发出忽明忽暗的红色。萤火虫在游动,有时扑到了我的脸上。
她一直哭着,哭得背脊剧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着桑树杆。“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
“为什么事?”
“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你装蒜!装蒜!”
“不就是场部墙报的事?你已经说过了……”
她失神地睁大眼:“不,你就没听说?就没听说那个姓袁的……”
我当然听说了,知道有个姓袁的转业兵在向她求婚,还知道媒人是一位场党委委员,州里某领导的亲戚。我得抓住机会表现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种特别诚恳的腔调,夸奖那个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干,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好,一定有远大前途……我说得自己全身暗颤。
她眼睛越睁越大,眸子里透出惊讶、失望以及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们在对视中交流着一切询问、回答以及倾诉——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词汇和语法!要是在两年以前,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声说:跟我走吧,你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可我已经是两年后的我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向一位团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顺女儿,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费了很大的劲把这句话说完。
“你说完了?”
“好困呀……”我假装再喷出一个哈欠。
“你——你去死!” 她一咬嘴唇,扭头跑了,消逝在一道闪电里。
美丽的小雨就这样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该明白了吧。她走了,没有告别,只有暗夜里的放声诅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终死于一次烧荒,一同遇难的还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场长对这次事故负有重大责任。他不知道南线隔离带还没砍好,仓促下令按时点火。结果没料到风势突然转强,荒火呼啦啦轻易越过了隔离带,扑向林木丰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扑向了前来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个工区几天来死一般寂静,食堂里总是剩下很多饭菜,没法让人咽下去。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欢小雨,在梦中还喊出她的名字。
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说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伤使我反常地平静,只是独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眼下到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小辫子和宽大光洁的额头。说起来,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几页诗撕碎了,雪片般飘落甘溪——这是关于她的诗,最终应该交还给她。我希望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离去的身影;或者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一个人的心里。
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你也听不到回声。远山看起来是一座座巨大坟墓,随着你的前行而一步步远退,好像要与你永远分隔,不让你走近它们的秘密。
场长一下子老得白发飘飘。有人看见他傍晚时骑马狂奔,顺着甘溪跑过去,又顺着甘溪跑回来,朝着天边静静的红霞大喊:“丫头——你回来——丫头——”
叭叭叭,驳壳枪朝天响了。
枪声像破竹之声,惊飞几只野鸟,尖锐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一抹暗紫色的晚霞中。
谁也不敢去劝他,只有他两个儿子追着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场长很快病倒了,农场乱得更加没有头绪,到第二年只好作为长期亏损单位解散。省农垦局一个工作组来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也来了,据说就是当年给场长取名“张种田”的某位老首长。场党委开了七天会,会后又召开职工大会,传达了全面整顿精神,在肯定了全场员工几年来的功绩以后,宣布农场将由附近几个公社分区接管。清理财产和安置人员也马上开始,大部分知青将转到一个铁路工地去筑路。
据说可望转为铁路建设公司的职工,大家当然高兴。我们杀鸡,打狗,吃掉种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烧火,连门板有时也难幸免。一些附近农民先下手为强,来偷铁丝,偷砖瓦,偷锄头粪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们就把猪和牛赶去吃。大家要离开了,也不再怕场长,场部出现了一些大字报,意见五花八门。群众说他瞎指挥。干部说他独断专行。一个会计说他那次募来寒衣是破坏财经制度,截粮车更是耍特权,目无法纪,土匪作风。
人们吃饱肚子以后就可以骂他“土匪”了。
我清理书籍和行李,发现那双已经破了的胶鞋,不觉心里一动——场长呢?这个茅草地王国的酋长,已经四面楚歌的“土匪”,这些天来在哪里?
听人说,几天来他经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马被人们开枪打死。他将要调到某个农业学校去当书记,不需要马了,不能骑马了。食堂里吃马肉那天,人们看见他没尝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壶酒。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了被子。发现墙角有一双沾满泥灰的皮鞋,我取来一点一点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我终于走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动身离场的那一天,我去买点绳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见了场长。他在冷清清的供销庙里,靠着水泥柜台,端一只酒碗,喉结在滚动。他显得老多了,背有点驼,左眼充血发红,没有女儿在身边,衣服显得还有些脏乱破旧。要不是那两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瑶寨里来的贫困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不?”
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走过,拖拉机喷着黑烟摇摇摆摆,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过去,又一队汽车停在城墙边,知识青年把行李挑到这里,正往车上码放。人语喧哗之中,球鞋与运动衫在晃动,让人看得有些眼熟。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喝了口酒,“你们到这里有几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们,行李都清好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团结,慢慢地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经常要放炮,经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险。你们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慌脚。嗯?”
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人变得细心,硬汉变得心软,存怨的人忘记对方种种过失。我从他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口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大声点名的声音也在传来。他苦笑着闭了眼睛,挥挥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个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称呼,使我的声音异样,“你不去送送我们?”
“去的,要去的……”
“你会要去的吧?”
“当然,当然……”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发现,送行的人群里并没有他。也许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响起来。刚驶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黑影,一动不动。我可以断定,黑影就是场长,一定不会错。他也许正朝大路这边张望,在目送我们这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老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首歌吗?我这一辈子里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会这样做。
明亮的甘溪从落日之处缓缓流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的暖风,静静地注视过去和未来。锈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锈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了,就要消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与大炮在抢夺香烟,你一掌我一拳的,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香烟?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总算离开了茅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堪回首的地狱?可能,是该笑笑了,但过去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你们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1980年10月